大家手中的香烟已然暗淡,我们渐渐品尝到失落。旧日同窗长大成人后再次聚首,往往受此煎熬。本以为酒逢知己,却发现相对无言。卢瑟福笔耕于小说,魏兰德任职使馆秘书。他刚刚在滕珀尔霍夫机场请我们吃了晚宴,但据我观察,他并不喜形于色,而是镇定自若,像外交官在类似场合必须时刻保持的一样。三位英国单身同胞旅居异国首都,仿佛仅仅缘因于此,而非他故,我们三人相聚在了一起。并且我早就看出,魏兰德·特提斯早年那丝自负并没有随岁月流逝而减弱。卢瑟福却让我越发喜欢了。他已成熟得有模有样,再不是那个皮包骨头、一脸老气的孩童。遥想当年,我常欺负他,又保护着他。如今,比起我和魏兰德,他可能收入丰厚许多,生活得也更有滋味,想想这些,我和魏兰德便生出我们唯一的同感———些许嫉妒。
尽管如此,这个夜晚,并不枯燥。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大家伙们从中欧的各处地方驶来,降落于这个机场,让我们好好观赏了一番。薄暮时分,电弧灯纷纷亮起,机场呈现出一片明亮、耀眼的光芒。有一架飞机来自英国,驾驶员全身飞行装备,慢慢踱过我们的餐桌,并向魏兰德问好致意,但魏兰德起初并没有认出他。当认出是谁之后,他便逐一向大家进行介绍,大家邀请这位新人坐下用餐。他叫桑德斯,年纪轻轻,活泼可爱。魏兰德道出歉意,说人们浑身上下穿上飞行服、戴上飞行帽就难以辨认了。桑德斯听后大笑,回答说:“对,没错,我深有感触。别忘了我在巴斯库待过。”魏兰德也哈哈大笑,但比较勉强,随后谈话就转移了话题。
我们的小小聚会有了桑德斯的加入,热闹起来,大家一起喝了很多啤酒。大约十时,魏兰德离席去了旁边一张餐桌,和那里的某人攀谈了片刻。而卢瑟福,就趁这个偶然的谈话间隙,对桑德斯说:“喂,顺便问一句,你刚刚提到了巴斯库。此地我略知一二。你刚才所指,是那里出过什么事吗?”
桑德斯极其为难地笑笑:“噢,只是件小事罢了,我执勤期间经历的。”但是他毕竟年轻,不久就忍不住吐露了真相,“其实是这么回事,一个阿富汗人,要不就是阿夫里迪人,或者其他什么人偷走了我们一架客机,可以想象,后果将是多么严重。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么疯狂的事。那个狂徒偷袭了驾驶员,把他从机舱里打了出来,扒掉他的衣服,然后爬进驾驶室,却没有一人发现。还给地面技术人员发去了正确的信号,驾起飞机,稳稳当当飞走了。要命的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卢瑟福看起来很感兴趣。“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噢,肯定得有差不多一年了,五月,三十一号。当时因为革命动乱,我们正由巴斯库向白沙瓦疏散难民。可能你记得这回事。当时巴斯库一片混乱,要不然不会发生这种事。但终究还是发生了。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衣服会伪装人,是不是?”
卢瑟福仍旧兴致盎然。“依我看,在那种情形下,你们应该不止一个人负责一架飞机吧?”
“是不止一人,所有普通的军用运输机上都不止一人。但这架飞机非同一般,原本是为某个印度王公制造的,机型异常小巧。印度勘查人员一直用它在克什米尔地区做高空飞行。”
“你说它从未到达白沙瓦?”
“从未去过,而且据我们调查,也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降落,这就是蹊跷之处。显而易见,如果劫机者是这一带的土著,他可能向山里飞去了,想把飞机上的乘客当人质换取赎金。不管怎么说,我想他们都死了。边境线上这种地方多如牛毛,飞机容易坠毁,然后音信皆无。”
“没错,我了解这种地形。当时机上有多少乘客?”
“四个,我记得。三位男士,好像还有一位修女。”
“有没有这种可能,其中一位男士叫做康威?”
桑德斯面露惊讶之色:“邪门儿了,有,真的有,‘光荣’的康威。你认识他?”
“我们曾在一所学校上过学。”卢瑟福有点不大自然地说。虽然事情确实如此,但他知道此话出自他口并不合适。
“从在巴斯库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是个快活的小伙子,人很好。”桑德斯接着说。
卢瑟福频频点头。“是啊,毫无疑问……但是多么意外……多么意外……”他好像中了魔咒似的神情恍惚,进而回过神来,接着说,“各家报纸都未报道,否则,我想我应该读到了这件事。怎会如此呢?”
桑德斯突然显得异常不安,甚至,依我看来,差一点就要面红耳赤了。“实话跟你说,”他回答道,“我好像不该透露这么多。不过,或许现在无关紧要了,不管在哪儿,这肯定都是旧新闻了,集市上就更甭说了。他们守口如瓶,你知道的,我是说,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听起来不光彩。官方人士只是透露他们丢了一架飞机,并提了提机上乘客的名字,这样外人是不会大为关注的。”
正当此时,魏兰德又回来了。桑德斯朝向他,略带歉意地说:“我说,魏兰德,我们大家一直在谈论‘光荣’的康威。我担心泄露了巴斯库的机密。希望你不会觉得关乎紧要……”
魏兰德一言不发,着实沉默了一会儿。显然,他在同胞礼节与官方威严之间权衡。最后,他说:“我实在觉得,仅仅是席间趣谈,也不该提及此事。我一直认为你们空军谨守信用,不到外面乱说。”如此数落了桑德斯一番之后,他颇为和气地转向卢瑟福,“当然了,你问问这事没有关系,但你肯定知道,有时候边境上的事情需要遮掩起来,保持一丝神秘。”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卢瑟福冷冷地说,“人们好奇心切,都想弄明白真相。”
“对于任何有正当理由需要知情的人,我们从来没有掩盖过真相。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当时就在白沙瓦。你对康威了解得多吗,我是说,从上学时起?”
“在牛津时有点来往,毕业后只有几次偶遇。你和他见面多吗?”
“在安哥拉,我被派驻那里的时候,见过他一两次。”
“你喜欢他吗?”
“我觉得他人很聪明,但是相当懒散。”
卢瑟福笑了。“他当然聪明。战争爆发前,他的大学生活可谓无限风光。划船比赛获得‘蓝色荣誉勋章’,担当学生会的头面人物,不是得这奖,就是拿那奖,很多很多,而且我觉得他还是我所知的钢琴弹得最棒的业余爱好者。这么多才多艺,让人觉得乔伊特校长若是在世,会拿他当未来首相去培养。然而,事实却是,离开牛津后,人们再也没有听说他多少消息。显然,战争打乱了他的事业。当时他非常年轻,我猜他饱经了那场战争的磨难。”
“他被炸伤了,还是怎么回事,”魏兰德接过话头,“但并不严重。他混得一点不差,在法国拿了个D.S.O.(优异服务)奖章。然后我记得他回到了牛津,当了一段时间大学教师。我知道他在1921年去了亚洲。他懂多门东方语言,没费任何周章就找着了工作。干过几个岗位。”
卢瑟福笑得更加会心了:“那样的话,当然,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整天破译外交部的密电,使馆茶会时端茶送水,聪明才智就这么浪费其中了,但是历史是决然不会为你申张的。”
“他是在领事馆,不是外交部。”魏兰德傲慢地说。显然他无意插科打诨。又如此玩笑了一会儿,卢瑟福起身要走,魏兰德也没作挽留。不管怎么说,天色已经渐晚,我说我也得走了。互道离别的时候,魏兰德依旧端着官架子,不开尊口,但是桑德斯非常热情,说希望有时间再次相聚。
第二天清晨天不亮我要赶一列洲际火车。等待出租车的时候,卢瑟福问我赶车前是否有意到他住宿的旅馆。他说他的房间里有个起居室,我们可以聊聊天。我说再好不过,他回答说:“太棒了。如果你喜欢,咱们可以聊聊康威,除非你对他的事情彻底不感兴趣。”
我说我丝毫没有此意,尽管跟康威并不怎么熟悉。“在我的第一个学期末,他就离开了,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有一次他对我出奇的好。我是个新生,难以说清为什么他会对我那么好。虽然只是件微末之事,但是我一直都还记得。”
卢瑟福点头称是。“对,我也特别喜欢他,但如果细数的话,我见他的次数也不多。”
接下来我俩都陷入了某种异样的沉默,显而易见,我俩都在追忆某人,他同我们虽然只是泛泛之交,但是对我们的意义却远非如此。从那以后,我经常发现,其他曾经见过康威的人,就算只是非常正式地同他待上过一小会儿,过后也会对他留有深刻的印象。他年轻时确实让人难忘,而对于我,认识他的时候正值崇拜英雄的年纪,对他的记忆至今仍旧出奇的清晰。他身材高大,面容俊美,不仅体育方面异常出色,学校的各种其他奖项也被他悉数收入囊中。一位非常容易动情的校长曾经赞誉他的表现为“光荣”,也就是从那时起生出了他的绰号。或许只有他担当得起这个雅号。记得有一次在领奖日他用希腊语作了演讲,他在学校戏剧演出中也是出类拔萃。他有些地方极具伊丽莎白时代的气息———多才多艺、相貌俊美、脑力体力活动都很活跃,有点像诗人菲利普·锡德尼。如今社会上这样的人很少了。我把这种想法对卢瑟福说了,他回答说:“是的,没错,我们还有个专门的词对他们冷嘲热讽,说他们是‘半吊子’。我想肯定有人那样说过康威,譬如魏兰德之流。我不太欣赏魏兰德。我受不了他那副架势,总是一本正经,无比自大,而且满脑子官僚思想,你察觉到了吗?说什么‘谨守信用’,‘不到外面乱说’,好像这个讨厌的帝国是圣多米尼克学校的五年级!我总是看不惯这些外交官老爷。”
车子过了几条大街,我们没有说话。突然卢瑟福接着说:“不管怎么说,我仍然觉得今天晚上不枉此行。听桑德斯讲述了巴斯库的故事,这经历对我来说非同寻常。因为,这故事我以前听说过,但是没怎么相信。在它背后还有一个更长的、更加曲折离奇的故事,对它我根本无法相信,或者说只有一小点理由可以相信。现在有两小点理由了。你肯定觉得我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我经常四处游历,知道世界上怪事殊多,但是得亲眼目睹,道听途说的往往不真实。然而……”
他好像突然觉察到所说的对我意义不大,不禁哈哈大笑。“啊,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太可能与魏兰德推心置腹,那只会像推销一部史诗给八卦小报一样。我更愿意在你这儿试试运气。”
“你这是在恭维我吧。”我说。
“我读过你的书,所以并不认为这是恭维。”
我写了本专业性很强的书,但并没有跟他提及(毕竟,神经学不是人人都感兴趣的),他竟然听说了,我很吃惊,也很高兴。我如此一说,他回答:“啊,其实,我感兴趣是因为,康威有段时间得了失忆症。”
我们到了旅店,他从管理员那儿取来了钥匙。他住在五楼,我们上楼的时候,他说:“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关键问题是,康威没有死。至少几个月前还没有。”
电梯里空间狭小,而且一会儿便到,因而不便发言。须臾来到了走廊里,我回答说:“你肯定他没有死?你怎么知道的?”
他边开房门边回答说:“去年十一月份,我和他一同搭乘一艘日本航船从上海去火奴鲁鲁。”我们在椅子里坐下来,沏上茶水,燃上香烟。这时他接着说:“你知道,时值秋日,我正在中国度假。我总爱东游西逛。我们没有书信往来,我也不敢说常把他记挂在心上,但只要回忆起来,他的容貌总能轻而易举地闪现在我的脑中,这样的人物为数不多。当时我刚刚在汉口拜望完一位朋友,正乘坐北京快车返回。在火车上,偶然与一位修道院院长交谈起来。她魅力十足,来自法国某个慈善修女组织,正乘这趟车回修道院所在的重庆。由于我懂一点儿法语,她好像很乐意和我聊天,谈她的工作和其他一些事务。其实我对一般的教会事务没有多大兴趣,但是我也像目前许多人一样乐于承认,罗马天主教会与众不同。因为他们至少是在辛勤工作,而不仅仅是给这个早已官帽子满天飞的世界,又添加一大批冠着各种头衔的教职人员。不过,这都是题外话。关键在于,那位修女在和我谈论重庆的教会医院时,提到了一个发烧病号,数周前由医院收治。尽管那男人不能自我介绍,也没有带任何证件,但看来肯定是个欧洲人。他穿着当地中国人的服装,破破烂烂,修女们把他带进医院的时候,他病得很重。他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法语讲得也相当不错,修道院院长告诉我说,在他得知修女们的国籍之前,还曾用英语和她们交谈,腔调优雅。我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事,并且跟她打趣说,能从一门并不通晓的语言里听出腔调是否优雅,实不简单。我们说说笑笑,最后她邀请我如果哪天恰临附近就去她的教会看看。这在当时看来,就像让我去爬珠穆朗玛峰一样不可能。火车抵达了重庆,我满怀遗憾地同她握手,我们的偶遇告一段落。然而,事实却是,几个小时过后,我又回到了重庆。火车前行了一两英里之后,突发故障,费了好大周折,才把我们拉回车站,进而我们得知,替换的引擎十二小时之后才可能到位。中国的铁路线上经常发生这种事情。所以这半日需在重庆度过,于是我决定,兑现对那位友善女士的诺言,拜访她的教会。
“我果真去了,受到了诚挚的欢迎,当然了,她多少有些吃惊。我觉得有一件事情非天主教徒难以想得明白,那就是,天主教徒居然能够那么容易就把教会规矩和广阔胸怀结合起来。非常复杂吧?很难做到吧?尽管如此,不必担心,这些教士和我相处得很愉快。来到教会不到一小时,我就发现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一位年轻的中国基督徒医生陪我坐下来共同进餐,并愉快地用法语夹杂着英语和我交谈。饭后,他和女修道院院长带我去参观医院,这所医院令他们引以为荣。事先我曾经告诉过他们我是一名作家,他们天真地以为我会把他们全部写进书里,因而神采飞扬。我们逐一探视病床,那个医生介绍病情。病房里一尘不染,看起来井然有序。我完全忘却了那个说一口优雅英语的神秘患者,这时院长提醒我说,就要到他身边了。我所能看到的只是这名男子的后脑,他看上去正在睡觉。我想我得用英语跟他谈话,于是便说‘Goodafternoon(你好)’,虽然并不怎么新鲜,但是首先映入脑海的就是这句。男子猛然抬头,回了我一句‘Good afternoon’。果不其然,他的口音听起来的确受过良好教育。但我无暇惊诧于此,因为我已经认出了他,尽管他满面胡须、面容大改,而且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谋面。他是康威。虽然我肯定就是他,但如果当时我停下来略一沉思,很可能就认为他不可能是了。幸好我追随了当时的直觉。我喊出他的名字,也向他说出我的名字。他看着我,没有现出任何确切的认出我的迹象,但我确信我没有认错。他的面部肌肉莫名其妙地微微抽动了一下,还有那双蓝汪汪的眼睛,以前我也曾留意过,过去我们在牛津贝列尔学院的时候,总说它们是剑桥的浅蓝,而不是牛津的深蓝。然而除去所有这些,他是个人们根本不会认错的男子———一次谋面就会记取终生。当然了,那个男医生和女修道院院长大为高兴。我跟他们说我认识这名男子,他是英国人,是我的朋友,他没有认出我只是因为他完全丧失了记忆。他们点头称是,极为惊讶,我们就康威的病情谈了好长时间。关于康威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来到重庆的,他们也无法说出个究竟。
“长话短说吧,我在那儿待了半个多月,希望无论如何可以诱导他记起一些事情。我未能如愿,但是他恢复了肢体的健康,而且我们交谈了很多。我诚挚地告诉他我是谁、他是谁的时候,他都侧耳倾听,不作争辩。他欢欢喜喜的,虽然并不知喜从何来,而且好像很喜欢我在他身边。我跟他说我要带他回家,他只是说他并不介意。这有点让人失望,好像没有任何个人意愿。我尽可能快地安排好了我们的行程。我把此事秘密托付给了汉口领事馆的一名熟人,这样就省去了应有的繁杂程序,办好了必要的护照等一干事务。真的,依我看来,由于康威的缘故,整件事情最好不要公之于众,不要见诸报端,我欣慰的是,这些我都做到了。不然的话,各家报纸肯定会争相报道的。
“这样,我们就按通常的方式从中国离开了。我们沿长江顺流而下,抵达南京,然后乘坐火车,去了上海。当天晚上,有一艘日本航船起锚驶往旧金山,我们一通匆忙,登上了客轮。”
“你为他真是费尽心血。”我说。
卢瑟福没有否认。“我觉得换成别人,我绝不会付出这么多。”他回答道,“但是这个家伙身上有种东西——难于言表,但它让你乐于倾尽所能。”
“是的。”我表示同意,“他有种独特的魅力,可以俘获人心,直至现在品味起来,我还是乐于追忆。不过,当然,我心目中的他还是上学时身穿棒球服的样子。”
“可惜你不是在牛津大学认识的他,他那时才叫光彩照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战争结束后,人们说他变了。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我一直觉得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做更大的事业才对。就在英国领事机构里混个小差事,在我看来,可不是大人物所为。而康威以前是———现在也应该是——大人物。你我都与他相识,如果说与他相识令我终生难忘,我想并不夸张。我和他在华中地区相遇之时,他大脑一片空白,过往经历无人知晓,即便如此,他的身上仍然存留着那种莫名的魅力的根基。”
卢瑟福停顿下来回忆往事,继而说道:“你可以想到,我们在船上重拾了往日的友情。我把所知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那么用心地听着,看上去几乎有些异样。来到重庆之后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一点你可能会有兴趣,他没有忘记通晓的各门语言。譬如,他跟我说,他知道他肯定与印度有过瓜葛,因为他会说印度斯坦语。
“在横滨,船上上满了人,新来的乘客当中有著名钢琴家席福金,正要去美国举办巡回音乐会。他和我们坐在了一张餐桌旁,时不时用德语同康威交谈。由此可见,康威当时表面看来是多么正常。除了丧失记忆,康威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而丧失记忆在日常交谈中难以显现。
“离开日本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席福金受大家邀请,在船上举行了钢琴演奏会。我和康威前去聆听。当然了,他演奏得很好,他弹了几首勃拉姆斯和斯卡拉蒂的曲子,还弹了许多肖邦的作品。有一两次我偷眼观看康威,可以看出,他在全神贯注地欣赏,这很自然,他以前学过音乐。演奏行将结束之际,几名乐迷围拢在钢琴旁,席福金因此又亲切地为他们随意多弹了几首曲子。这次他弹奏的主要还是肖邦的作品;你知道,他非常擅长肖邦的作品。最后,他离开钢琴,朝房门走去,仰慕者们仍旧追随其后,但是显然认为他已经弹得够多了。与此同时,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康威在钢琴边坐了下来,正在弹奏一曲明快活泼的作品。虽然我没有听出是什么曲子,但是却把席福金兴高采烈地吸引了回来,问询这是什么曲子。康威异样地沉默良久,才回答他一无所知。席福金大喊难以置信,神情更加激动。然后康威好像使出了浑身解数冥思苦想,最后说,弹奏的是一首肖邦的练习曲。我想这不可能,因此,听到席福金干脆地予以否定,我并不惊奇。然而康威却勃然大怒,让我大为惊骇,因为至今为止他对于任何事情都是无动于衷的。‘亲爱的朋友,’席福金争辩说,‘我知道现存的所有肖邦的作品,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从来没有谱写过你刚才弹奏的曲子。那很像是他写的,因为确属他的风格,但是事实上确实没有。我烦请你让我看看曲谱,任何版本都行。’对此,康威最后回答:‘噢,对了,我现在想起来了,它从未付诸笔端。我只是见过一位男士,他曾是肖邦的学生,我从他那里得知的……这里还有一支未经出版的曲子,也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卢瑟福用眼睛打量着我,继续说:“康威重又弹了起来。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音乐,即便你不懂,我敢说你也能够多少想象出我和席福金是何等惊喜。对我而言,当然了,这让我突然而又相当困惑地窥探到了他的一丝过去,得到了第一条失掉的线索。席福金自然是沉湎于音乐的问题,因为这太令人费解了,如果我跟你说肖邦在1849年就去世了,你也会如此认为。
“仔细想想,整个事件如此匪夷所思,或许我应该补充一句,当时至少有十个人在场,其中有一位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知名教授。当然了,可以简单地说,康威所言在时间上不大可能,或者说,几乎不大可能;然而还是需要对音乐本身作出解释。如果它们不像康威所言,那么它们是什么曲子呢?席福金向我断定,如果这两首曲子发表,不出半年,它们就会成为演奏家们的保留曲目。就算此话夸大其词,也表明了席福金对于这两首乐曲的看法。当时我们再三讨论,终不能做出定论,因为康威坚持他的说法,他开始面露倦怠,我急急忙忙把他拉离人群,返回休息。最后大家商谈制作一些唱片。席福金说他一到美国便把一切安排妥当,康威则承诺会在麦克风前演奏。但他未能履行诺言,我至今仍常常感到,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这都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卢瑟福看了看表,告诉我还有充足的时间去赶火车,因为他的故事实际上已经讲完了。“那天晚上———演奏会结束之后———他恢复了记忆。我们都已经上床休息,我睁着眼睛躺着,这时他来到我的房间,跟我谈话。他紧绷着脸,表情只能说是悲痛欲绝———一种世上普遍的悲痛,也许你知道我的意思——有些缥缈,或者超然,一种忧伤或者说是厌世,或者别的什么德语的叫法。他说他可以记起所有的过往,席福金弹奏时他就已经开始恢复记忆了,开始只是残破的碎片……他在我床边坐了许久,我让他不要着急,慢慢道来,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说我很高兴他恢复了记忆,但如果他宁肯不恢复的话,我表示遗憾。他因此抬起头,恭维了我一句,一直以来,我都将这句恭维视作至高无上的赞美。‘谢天谢地,卢瑟福,’他说道,‘你可以洞悉问题所在。’过了一会儿,我穿上了衣服,也劝他穿上,然后我俩在甲板上来回踱步。这个夜晚风平浪静,繁星满天,非常温暖,放眼望去,大海苍茫而又黏稠,就像凝结的牛奶。要不是马达的转动声,我们还以为是在一个广场散步。我让康威继续随意诉说,没有提任何问题。大概在拂晓时分,他开始能连贯地讲下去。早餐时分,天色大亮的时候,他完成了叙述。我说他完成了叙述,不是说他在首次告白之后就对我无事可说了。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他又填补了许多重要的空白。他非常悲痛,不能入眠,所以我们进行了彻头彻尾的长谈,几乎未停。第二天半夜,轮渡即将抵达火奴鲁鲁。傍晚时分,我俩在我的房间里饮酒;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他离我而去,从此我就再未与之谋面。”
“你不是说———”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幕从容淡定、事先预谋的自杀场景,那是我曾经在从霍利黑德到金斯敦的邮船上亲眼目睹的。
卢瑟福哈哈大笑。“噢,天啊,不是———他不是那种人。他只是从我身边悄然离开了。弃舟登岸相当容易,但他肯定觉得我会派人寻找他,届时难以躲避追踪,而我当然也如此做了。后来我得知,他设法成了一条香蕉船上的船员,南去了斐济群岛。”
“你是怎么得知的呢?”
“非常简单。三个月后,他从曼谷给我写来书信,里面夹有一张支票,用以偿付我为他所支出的开销。他向我致谢,并说他非常健康。还说他即将出发去长途旅行———去往西北。仅此而已。”
“他所指的是哪里呢?”
“确实,非常含糊,是吧?诸多地方位于曼谷西北。如此算来,就连柏林也是。”
卢瑟福停顿下来,给我俩的杯里斟满了酒。听来一直是个离奇的故事———要么就是他刻意使之看来如此;二者我难以分辨。关于音乐的部分尽管令人费解,但更为让我关注的是康威如何到达那家中国教会医院的。我把这种想法说给卢瑟福。他回答说实际上它们同属一个问题。“那么,他是怎么到达重庆的呢?”我问,“我想那天晚上在轮渡上他向你和盘托出了?”
“他跟我讲了一些,既然已经让你知道这么多了,再隐瞒其他,我就显得有点荒唐了。只是,说起来,故事很长,即便只是讲个梗概,也没有时间,不等讲完,你就得出发前去赶乘火车。而且,恰巧还有一个更为方便的办法。我对自己搞文学创作这一行并不太自信,但是康威的故事令我反复玩味,它太吸引我了。于是我把我们在船上的谈话进行了简单的记录,以便不会忘掉细节。后来,故事的一些地方开始深深吸引我,我有种强烈的愿望要进一步去做,把记录下来的和回想起来的零散片段融合成一整篇故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任何的杜撰或是篡改。他对我讲述的素材已经绰绰有余———他讲起话来口若悬河,而且天生善于营造气氛。而且,我想,当时我觉得我开始渐渐理解了康威本人。”他起身拿来一个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卷打印好的稿纸,“哎呀,不管怎么说,就是这些,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听此话,我想你的意思是并不指望我相信这个故事?”
“也并非那么绝对。但是听好了,如果你真的相信的话,也将是缘于教父特土良的那句名言———你记得吗?‘因不可能,所以可信。’这话也许不错。无论如何,请让我知道你对它作何感想。”
我带走了稿纸,在开往奥斯坦德的快车上读了大半。我本想到达英格兰之后写上一封长信并将其归还,然而一再耽搁。到我可以将其寄出之时,却收到卢瑟福一封短信,他说他又要启程旅行了,数月之内将不会有固定的地址。他说,他将前往克什米尔,然后一路向东。我对此并未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