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玉燕在县城住了四年,她每天从两个儿子家穿来梭去,心里倒也十分痛快。可是,当小孙子展飞进幼儿园后,她却一天比一天过得难受。
淑雅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她悄悄地对莲诵说:“你娘现在很少笑了,脸色也不如以前红润,不会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吧?”
“你好好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都劝过好几回了,她总说冇么子病。我说就算没病,也要定期体检。她却说,都六十好几的人,还让人家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多不好意思。真想不到,她会这么古板。”
一天晚上,家里没有客人,嵩扬在卧室里做作业。莲诵和母亲、妻子在客厅看电视。莲诵问:“娘,最近心事沉沉的,气色也不大好,究竟是怎么了?”
玉燕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就成了废人。你们都大了,用不着我这个做娘的操闲心了。有时我就想,我这辈子冇得么子遗憾了,要是现在能走,也心死眼闭了。”
淑雅大为吃惊:“您说的什么话呀?您的几个崽女,个个无病无灾,家家平平安安。有工作的工作顺利,做生意的生意顺心。您最记挂的是姐姐,她的崽都长大了,外出打工,天天都有钱赚。再过一年两年,您就要做外太婆了。您怎么会突然伤感起来?”
玉燕拿起淑雅的手:“你是读书人,说么子都让妈开心。可妈说的也是实话。你们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守着这套房子,什么事也不要做,十足的一个空人。”
“到外面散散步,和其他老娘打打讲,一天不就容易过了。”莲诵说。
玉燕说:“人有事做,浑身都是劲,时间也打发得快;人冇事做,不是这里痒就是那里痛。和人打闲讲,天天是那几句现话,么子味。”
“您就像过去一样,每天去莲兴那边走一趟。能帮上忙就帮点,不能帮,看着他们生意好,心里也踏实。”淑雅说。
玉燕把淑雅的手放下,叹了一声气:“他们嫌弃我呀。”
“怎么这样讲?”莲诵问。
玉燕说:“带飞飞时,我教他背《三字经》,讲你舅舅小时候读的课文,华莹说读白眼文冇得用。她买回一袋识字积木却不让我教飞飞认。说不要让他学顾家冲土话。我说你哥当干部还说顾家冲土话呢。她就讥笑说:‘您还以为我哥的土话吃香呀。上回他们机关的几个青年干部在这里吃饭,讲哥给他们作报告都是一口土话,还喊起莲兴说笑呢。’他们就是怕我误了飞飞,才把他送进幼儿园,让我闲着吧。”
淑雅说:“您这可是误解了。每个小朋友都要进幼儿园,正如每个到了年龄的细伢子都该上学一样,并不是嫌您说土话。”
“就算你讲的是这个理。可我帮他们择择菜、洗洗碗总可以吧。我好心打个帮手,华莹却说:‘您这把年纪,人家顾客看见了,会认为您择的菜、洗的碗不卫生。您还是歇着去吧。’你们说,这不是嫌弃我是什么?”玉燕越说越来气。
莲诵笑道:“我也认为是嫌弃。”
淑雅瞪圆双眼,盯着他:“怎么当起挑事鬼来?”
莲诵“哈哈”说:“嫌弃您身子贱,六十多岁还闲不住;嫌弃您老板的娘不好好当,宁愿做个小帮工。”
见儿子说笑,玉燕就起身洗漱睡去了。
事隔几日,谁也没有料到,莲诵调任县政府办主任。家属楼的老人们纷纷向玉燕表示祝贺。这个说,县长选中的人,很快就会当更大的领导;那个说,政府办主任地位高、权力大,除了县长,政府的事就是主任说了算。当然,更多的人是说她培养了一个好儿子,既有能力,又有人品,都是她做娘的教得好。
自从儿子去了政府,家里的客人总是不断。只要儿子在家,不是什么主任,就是什么局长,什么秘书,或汇报什么,或请示什么。儿子的手机也响个不停,有时一顿饭都要接上七八个电话。起初玉燕还感觉很有面子,渐渐地就有了厌烦。特别是客人们给她送的滋补品,或者一百、两百块钱的见面礼,令她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她悄悄地和淑雅说:“这样下去可不好,只要他在屋里,天天一屋客,一屋烟,一地烟屁股,一桌子空茶杯。让你泡茶、搞卫生都难得应付。给我送的那些钱物,简直就像刚出锅的蒸红薯,硬是烫手。这样下去,我担心诵伢子会忘本变质,做违法犯法的事。”
淑雅说:“您相信自己的儿子,违法犯法的事他肯定不会做。至于那些朋友、同事的人情,我们是会还的。”
玉燕说:“那么多人情都要还,只怕你们的工资还不够。”
淑雅将嘴巴凑到家娘的耳朵旁,笑道:“拿张三的还李四,拿李四的还王五,不就够了?”
淑雅又说:“把工作的事带回家来,确实不好。等下他回来,我就跟他说,要谈工作到办公室谈。”
玉燕说:“在家里谈,人家还可能顾及你和我。要是到了办公室,就冇得么子顾虑,只怕会通晚通宵的谈,他的身体又怎么受得了。”
“受得了、受不了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们才懒得管。”
突然有一天,秋生的表兄祥六来到县城。见了玉燕,笑嘻嘻地说:“刚才去县政府看诵伢子,找他的人排起了长队。他那主任当得可神气呀。”
“忙得要命,神气什么?连吃饭、睡觉都不安宁。”玉燕说:“今天是什么风把你表伯伯给吹来了?”
“你离开顾家冲好几年了,还冇正正当当来看你。另外,想请诵伢子帮个忙。他却打发我上你家,说中午回来陪我吃饭。”
“回来吃饭?到政府几个月了,我就冇见他回家吃过几餐饭。你表伯伯的面子还真大呢。”玉燕边给祥六递茶边说。
玉燕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打开电视说:“你看看节目,我去准备午饭了。”
中午,莲诵夫妇领着嵩扬一起回家来。饭桌上,莲诵给祥六敬了酒,问:“表伯,您找我有什么事?”
祥六放下酒杯,突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啕起来:“我和你爷可是血嫡嫡的表兄弟呀,你得帮我一把呀。”祥六说,他的儿子曾和一个老郎中学过医,懂得使用一些土方子。可前不久被派出所抓了起来,说他无证行医,欺蒙拐骗。还望表侄发句话,放他回家。
莲诵说,现在正在开展全县性的医疗秩序大整顿,抓人、放人都有明确的规定和程序,只怕不好打招呼。
祥六急了,自己给自己打了两个耳光,说:“你是对我有意见不肯帮忙呢,还是想做铁面包公?要是对我有意见,我用耳光还了债;要是想做铁面包公,过些年你就会变成六亲不认、谁都不登门的人。”
玉燕一下记起那年祥六蒙骗秋生青霉素的事,口里却说:“他表伯,你这是说的哪里话。顾家人个个重情重义,能帮的忙诵伢子一定会帮。说他想做铁面包公,一个小小的主任,我看还不够格。”
淑雅也说:“您别急,先让他弄清情况再说吧。”
祥六恭谨地站起身来,抱拳作揖道:“表侄子,拜托你了。”
嵩扬把碗筷一丢,不屑地说:“不吃了。”
祥六临别时,再次恭维玉燕:“还说你八字不好,命苦。现在,大崽当了大领导,二崽做了大老板,连上门郎满崽子都当了村长。你已掉进福窝里,成了福菩萨。”
祥六的到来,又一次搅乱了玉燕“八字不好”的心结。娘家败落,男人早逝,公公、爹爹的叹息,一幕一幕浮现在脑中。特别是娘那句“你生在破日,前世的冤气,这世的苦命”话,再一次萦绕在耳边,令她坐立不安。她想:崽伢子们都争了气,我和他们住在一起,会不会沾上我“八字”的晦气?
她听说碧云寺有个杨瞎子,号称“杨半仙”,八字算得特准。个多月前,她也请他帮大崽算过命,确实算得准。于是,她迷惘地来到碧云寺,找杨瞎子给自己算了八字。这一算,可让她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回顾家冲去。
这天,玉燕见莲诵在家吃晚饭,郑重其事地提出要回顾家冲。她说:“莲诵,自从你去了政府,难得在家吃上一餐饭,晚上也常常是深更半夜才落屋。娘想跟你掏几句心窝子话,你得好好听一听。”
莲诵说:“我在认真听呢,您说吧。”
“你们把娘接进城来,是想让娘享福。可我住在城里,却是天天难过,时时难过。前几年带着飞飞,有时吵得我心烦,日子却过得踏实。现在人也不要我带了,事也不要我做,我就闲得很不自在。淑雅劝我学着打牌、打麻将,我一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玩耍事。”
玉燕说到这里,莲诵的手机响了。“喂,李县长呀,有何指示?商量去北京接访?好,好,我一会就到。”
莲诵放下手机,起身对娘说:“中央正在开全会,我们县有五个上访人员进京了,市里下了死命令,要马上派人接回来。李县长亲自主持研究方案,我是政府信访工作责任人,必须赶过去。您有什么话,下次再说。淑雅,你陪娘多聊聊。”
玉燕沉下脸来:“接我来享福,连说句话都这样难,享的么子福?明天就回顾家冲去。”说完,连脸也不洗就进了卧房。
莲诵示意淑雅好好安慰娘,便开门出去了。
淑雅轻轻地推开玉燕的房门:“八点钟还不到,您怎么就犯困了?”玉燕坐在床沿,已脱掉外衣外裤,冷冷地说:“除了困觉(睡觉)还做得么子?”
“莲诵是为了工作,您别见怪。”淑雅笑着退了出去。
第二天开始,玉燕做任何事都没好气,弄得锅盆碗盏叮当响。连用布拖把拖地,也能听到木柄与桌凳、墙壁的撞击声。淑雅面带微笑细声地说:“妈,反正只有那么多事,您慢慢做,不要性急。”玉燕显得很不讲理:“我一个农村老太太,粗手粗脚惯了。你们要嫌弃,就把我送回顾家冲。”淑雅知道她心里有气,也就不与她争论。
过了个把月,玉燕的身体明显消瘦了许多,脸色变得黄中带黑,吃饭也是做个样子,没有吞下几粒饭。淑雅关切地问:“妈,您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请半天假,陪您去医院吧。”玉燕说:“说舒服,哪里都舒服;说不舒服,哪里都不舒服。我的病得在心里,上医院干么子。”
淑雅以为家娘还在生儿子的气,就偷偷给丈夫发了条短信,让他赶快回家来。
不一会,莲诵回家了。一进门,就挽着娘的手坐下,说:“娘,我把手机关了,今晚就好好陪您说说话。”
淑雅说:“还不光是说说话,你要劝娘上医院去。”
莲诵说:“您这个样子,病得可不轻呀。我同学周向军,当了人民医院的副院长,明天我派个车,叫他亲自陪您看病。”
“我冇病。”玉燕说:“我只想回顾家冲。你就派个车,让兴伢子把我送回去吧。”
“看您两眼发黑、面黄肌瘦,怎么会没病呢?况且,几天不吃饭,胃都会萎缩呀。”莲诵说。
玉燕挣脱儿子的手,冷冷地说:“诵伢,娘和你说句真话。我的罪受够了,再不让我回顾家冲,到时候送回去的就不是活人了。”
“您怎么又说这样的重话?是儿子做得不对,还是媳妇做得不好,才让您遭了罪?”
“你们都做得好。娘就是个农村老太的命。”玉燕语气仍然较为生硬。
莲诵走到卫生间,抽出拖把把,交到娘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儿子以前的过错,请您责罚,三十棒、五十棒,您想打多少就打多少。我向您保证,从明天起,每天在家陪您吃一餐饭,每周陪您打两晚讲。”
玉燕拿着拖把把站起身,淑雅还以为她真的要棒打儿子,不料她将棒子往地上用力一甩,说了声“拜托你们送我回去呀”就进了卧室,并将房门上了倒锁。
莲诵夫妇瞠目结舌。
莲诵赶紧与医院的同学周向军约了时间,请他陪母亲去看病。又分别给莲兴、莲文打了电话,让他们多劝劝娘,排解她的孤独。
淑雅则用客厅的电话机给单位领导请假。拨通对方后,故意大声说:“行长好。明天我想跟您请半天假,陪我家娘上医院。对,都病了好几天,非常严重。谢谢呀。”
第二天早上七点四十分,向军如时来到莲诵家。平常六点钟不到就起床的玉燕,偏偏还没有起来。淑雅喊了半天,她就是不搭理。向军说:“伯母,有病不治,别人会说您傻,更会讲莲诵夫妇的空话。您愿意听吗?”
玉燕终于回答了一声:“周院长,你放心吧,我真的冇病,我是怄了他们的气。”
向军说:“您上回还和我说,别人家里婆媳难处,您的媳妇,连一句语气重的话也冇讲过。儿子、媳妇那么好,怄的什么气?”
“就是怄的‘好’气。他们确实对我好,热时怕我热着,冷时怕我冷着。可‘孝顺孝顺’,能‘孝’还要能‘顺’呀。我提了多次的话,他们就是不依,怎么不怄气?”
“原来是这样。您先出来,我带您去医院作个体检。您下回说的话,他们肯定会听了。”
向军、淑雅、莲诵分别劝了多次,玉燕硬是不开门。莲诵说八点半有个会,急急地走了,向军也摇着头,退了出去。
晚上,莲兴夫妇过来劝说娘。华莹说:“您是在生我的气吧。我把您当亲娘一样,心里怎么想口里就怎么讲。”
莲兴也说:“您平常那么开明大度,就算崽和媳妇有么子过错,从来也冇放到心上。这回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玉燕说:“我真的不是生你们的气,我只是想回顾家冲。叶落归根,我不想死在外面。”
又一夜劝说,又一次无果。
又过了两天,玉燕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精神也越来越萎靡。淑雅眼睛湿润地对莲诵说:“再这样下去,只怕你娘就挺不住了。还是把姐姐、姨妈请过来劝劝吧。”
莲诵就请朋友帮忙,将姨妈、姐姐接进了城。玉英见到姐姐,禁不住失声痛哭,抽泣着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做么子不看医生?你这不是害自己,是害他们做崽女的呀。”
玉燕也流下了眼泪:“我就想回顾家冲,怎么这样难?”
莲香说:“都进城四年了,一直住得好好的,突然要回去,您叫别人怎么看老弟、老弟嫂?”
玉燕捶着胸口说:“再不让我回去,我就要变游蛇鬼了呀。”
玉英沉默了许久,突然起身将莲诵、淑雅拉到内室,擦掉眼角的泪水说:“我晓得你娘要回顾家冲的缘故,还在进城前她就和我讲过,不想跟你们住是她生在破日,怕涉陷你们。现在你们越来越好,她的担心肯定也越来越大。还是安排一台车,送她回去吧。”
“什么破日建日,都是封建迷信,我们从来就不相信。”莲诵说。
“你不信是你,可她信呀!你们就依了她吧。”玉英说。
淑雅说:“家里能带的东西都带来了,又要回去,不容易呀。”
莲诵沉思了一会,说:“等下我和莲兴商量一下,该带什么由他负责。我去租台车,就让莲兴护送回去。”
玉燕回顾家冲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小车到达高岭,玉英对姐姐说:“菲菲出嫁后,家里就剩下我们两个老的了。中隆要做手艺,家里喂了猪,还有一头牛,我出来就冇人管了。有他们两姐弟陪着你,我就不进冲了。”
玉燕紧紧握着妹妹的手,眼泪流了下来:“让你一路辛苦了。你姐夫走了二十一年,他刚走时我家实在熬不下去,连南瓜藤根都被煮着吃了。你那样尽心尽力帮衬,才让我们渡过了难关。如今我已六十五,甜也尝到了,福也享到了,城里也住了,什么都知足了。我哪天走了,你不要伤心,一定要好好保惜自己。”又说:“你也五十多岁的人了,家里又不是过不得日子,田里土里不要到处都管着,猪、牛也莫喂了,都拼了大半辈子,也该享点清闲了呀。”
玉英听她话里有话,一把抱住她,流着泪说:“我的傻姐姐,做么子讲这多傻话。崽女孝顺,千万不要七想八想了。”
玉燕却莫名其妙地说:“你还记得我结婚时唱的那出《杨戬打刀救母》吗?我就像落难的瑶姬,我的崽女个个是杨戬。”
当小车来到燕子坳山脚下,莲香对吉普司机说:“今天天气好,你这车底盘高,可以直接开到山那边去。”
原来,玉燕进城后,村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顾家冲那条几百年的青石板路,已变成了一条可行走小型机动车的机耕道。
玉燕笑道:“上回李支书去城里找莲诵,说村上要修路,请他帮忙筹些钱,这么快就修好了?”
“是呀,李支书说莲诵给交通局打了电话,给了两公里指标(以工代赈补助指标)。现在我们出进也方便了。”莲香说。
小车一直开到顾家屋场的晒谷坪里。下车时,玉燕两腿一软,差点就要摔倒。莲香赶紧扶住娘。
此时顾家屋场的人才知道是玉燕回来了。毛六夫妇及几个邻居快步走上前来,帮着莲兴搬行李。。
毛六笑着说:“搭帮莲诵兄弟俩,冲里的机耕道总算修通了。”
玉燕笑着问:“怎么莲兴也有功劳?”
毛六说:“是呀。村上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大老板,还不让他捐点钱?”
玉燕十分开心。不料刚刚进屋,她的脑顶突然发起痛来,急急地对莲兴说:“赶快给我架铺,我要休息一下。”
莲兴抹去玉燕床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刚铺上垫被,就听到毛六在堂屋里叫道:“莲兴快来吧,你娘晕倒了。”
在堂屋另一边的厨房里烧茶的莲香与莲兴同时奔到母亲面前,和毛六一起将她抬到床上。
从下面上来的亚男,见了这场面,大声叫道:“兴伢,赶快打电话给卫生院。”
莲兴一时慌了神,拿起手机就按了“120”。电话拨通后,莲兴着急地喊:“河源卫生院吗?”下面的话尚未说出,对方回了“神经”两个字,竟然挂断了。
毛六堂客说:“莫急,我家有卫生院王医师的电话,我去找来。”
莲香一直搂着母亲的头,死死地掐住她的人中。莲兴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哭着说:“哥,娘不行了”。
莲诵连办公室的门也来不及关,发疯似的冲到政府大楼的前坪,拦了一辆的士,又拨通了淑雅的电话,声嘶力竭地要她在银行门前等着,一道回顾家冲去。
来到银行门前,淑雅已站在路边等着。莲诵吼道:“快上车。”
淑雅拉开车门,说:“你冷静一点好不好。这样冒冒失失回去又有什么用?刚才我已和周向军通了电话,让他赶快安排救护车。”
莲诵“啊”了一声,感激地抱着淑雅哽咽起来。
正在这时,莲诵的手机响了,周向军说已在医院门口等着,要和莲诵一起先赶过去。淑雅就让出租司机拐个小弯接了向军。
出租车行驶到燕子坳分岔口,司机说:“下面路太窄,只能到这里。”莲诵大声说:“急着救人的事,讲什么条件?不想要车费了?”
司机没法,只得将车子开到顾家屋场的晒谷坪里。
刚下车,就见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人从顾家出来,对方走近时,喊了向军一声“周院长”。向军问他情况,对方叹了一声:“冇得办法了,脉搏、心跳都停了。”
莲诵一个箭步冲向家里,向军也急忙跟了过去。
来到母亲床前,莲诵抱住玉燕大声嚎啕起来,向军一把将他拖开,说:“让我看看。”
向军察看了一下玉燕的瞳孔,摸了摸心口,让莲香赶忙放下母亲的头部,将她的身体摆平。然后用力按压玉燕的胸部,按几下又口对口吹口气,如此反复十来分钟,终于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声响。不一会,一大团白沫就从口里流了出来。
向军用毛巾擦掉玉燕口里流出的白沫,用消毒棉签清理好口腔。舒了一口气,对莲诵说:“呼吸、脉搏恢复了。”
亚男给满头大汗的向军递过来一块毛巾,赞道:“真是神医呀!”
过了一会,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就到了晒谷坪里。车上走下来四个穿白大褂的人。
走进玉燕家,向军握着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大夫的手说:“你刘主任还亲自来了?”
刘主任说:“院长都亲自来了,我怎敢不来?”
向军便向莲诵介绍:“这是我们医院身兼心血管和肿瘤两个大科主任的刘大夫。只怕还是第一次同120下乡呀。”
莲诵十分感激。
刘主任一边听着向军介绍情况,一边检查玉燕的病情。临了,摇着头对向军说:“院长,初步分析,问题在脑壳里,暂时还不敢带她走呀。”又说:“不过你放心,接了你的电话,我就认定,老年人嘛,不是心脏就是脑血管的问题,应急的药品和设备都带来了。”
入夜,气温骤降,北风顺着山口上的机耕道直往冲里扑,天空中还飘起了雪花。邻舍们知道玉燕一家才回来,家里什么也没有,提的提热水,背的背米,送的送菜。毛六还担来一担干柴,在炉子灰中燃起大火,让大家烤火。莲诵又请毛六叔帮忙安排一下医师们的住宿,说到时再算钱。毛六瓮声瓮气说:“算么子钱,好歹我是你冇出五服的叔,提拢炉锅一起吃得饭……”
顾家屋场的人目睹了向军急救玉燕的场面,把人民医院的医生当成了神,哪里还要毛六作安排,都抢着要医生去自家休息。
向军却同满眼泪水的莲诵、莲兴一样,一直盯着昏迷不醒的玉燕,一刻也不离开。凌晨一点,玉燕终于睁开了眼,轻轻地哼了一声“哎哟”,又昏过去了。
向军翻看了她的眼睛,摸了摸脉,高兴地说:“有希望,有很大的希望,天亮就可去医院了。”
一夜北风里,路上积了寸多深的雪。当医师们用完莲香已备好的早餐,大家就将玉燕抬到救护车上。可是,铺了雪的机耕道,车子怎么也开不上。毛六就站在新塘的塘头上高声喊道:“每户担来一担稻草,帮着推车。”
顾家屋场、岩边屋里的乡亲,全都挑着稻草聚了拢来。毛六指挥大家,从晒谷坪开始,将稻草一直铺到燕子坳那边的山脚下,又帮着将救护车推到分岔路口。
住院的第二天,玉燕终于苏醒过来了。向军比着手势笑道:“伯母,您真是福大命大。脑壳里这么大一个血肿,一旦破溢,根本冇得救路。现在好了,已经消掉一大半,几天就可出院了。”
莲诵蹲在母亲床前,握着她的手说:“向军一步不离守了您两天两夜,是他从阎王那里把您抢回来的呀。”
玉燕感激地望着向军:“你和莲诵一直就像亲兄弟一样,这回又累哒你给我做了一回崽。惭愧呀。”
向军笑着说:“我要能做您的崽,才幸福呢。您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就叫您娘了。”
玉燕连忙抬起手,拉着向军说:“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向军顽皮地问:“娘,都说人死后由黑白无常引路,牛头马面相牵,您见过它们了?”
“纯粹是鬼话。我就像睡着了一样,什么也不知道。”玉燕停了一下又说:“不过,生辰八字还是有。碧云寺的杨瞎子说我难过这个月,期限就差两天了,我真的就死了一遍。”
莲诵心中一震,难怪娘这么闹着要回顾家冲啊!
一旁的华莹说:“您去算八字了?他和你讲了么子话?”
原来,自从小孙子进了幼儿园,玉燕每天都去一趟碧云寺,求菩萨保佑她的子孙后人健康平安。碧云寺前坪有好几个算八字、抽签的摊子,那个姓杨的瞎子生意特别好。她看了好几次,那些算命的人总是惊呼“正是这样,你硬讲得准”。她就请他帮大崽算一下,报了年纪生庚,瞎子说:“出生本在小山冲,现在居住在城中。”她心里想:我又冇讲我崽在城里工作,怎么他一开口就能说中?瞎子又说:“此人命里有贵字,不赚大钱当干部。”玉燕笑道:“他确实是干部,完全靠自己苦学苦读出来的。”瞎子说:“生辰虽然在巳时,可我掐算是个偏巳时,这就注定年少时要受磨难。”口里便唱道:“巳时打了斜,会要先死爷。”玉燕心里惊呼:真是活神仙呀!
那次祥六进城,称玉燕是福菩萨,又让她想起了母亲水妹说她的命是“落水的凤凰,苦中带难”的话。她就问杨瞎子,要是一个人的命不好,怎样才能不涉陷自己的后人。杨瞎子说只有常伴青灯古佛。于是,她打定主意要回顾家冲,好好供奉神明菩萨。半个多月前,她感到身体不舒服,特别是头,时时发痛。她又去找杨瞎子算命。但她怕他不讲真话,就说她有一个姐,早年死了男人,崽女们倒也争气,现在就和他们住在城里。可近来天天喊这里酸那里痛的,求他好好算一算。瞎子掐了好一会,说:“此命生于破日,一生多劫,不好算呀。”她就让他说实话。瞎子说:“六十五岁是凶年,大限就在眼面前,只怕冇得人过年。”
玉燕说到这里,重重地嘘了一口气,无不崇敬地说:“这个杨瞎子只怕是鬼谷子化身。他说我四根箩索断了三根,大限就在月底。怎么就算得那么准?”
华莹说:“什么准,完全是胡弄你们这些迷信的老人!害得您差点丢了性命。”
向军也说:“现在科学发达,您再也不要相信八字先生的鬼话、瞎话。”
玉燕就不再争辩了。
在医院住了七八天,玉燕吵着要出院。儿子、媳妇都劝她不过,向军把莲诵拉到走廊上,说:“你娘这次脑血肿还算抢救及时,病灶也小。现在血肿全消了,出院也可以,只是要注意休息、调理。”
办了出院手续,玉燕就说:“直接送我回顾家冲去吧。”
大家十分诧异,淑雅说:“劫难已经过了,您就安安心心住到城里,免得莲诵、莲兴替您担忧。”
玉燕说:“在城里住着,三天两头不舒服,才让你们担忧呢。住在顾家冲,吸的是新鲜的空气,喝的是清甜的山泉,吃的是自己种的冇打农药的蔬菜,你们担么子忧?”
向军说:“您硬要回顾家冲,也得过几天。您的身体还没稳定,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晚上,莲兴夫妇牵着儿子来到莲诵家,他们还想采取冷水泡茶慢慢浓的办法,劝母亲留在城里。可玉燕始终坚持要回顾家冲。华莹便说:“要不这样,我们还去找杨瞎子算一下,过了这一关,您走的是么子运,到底住城里好还是乡里好。”
玉燕说:“我早就想明白了,城里再好也要回乡里去。我回去后,既不作田,也不喂猪,作几块菜土、喂几只鸡,又不闲着,又自由自在。你们做么子硬不放心?”
淑雅明白华莹的意思,她是担心家娘心里还有“破日”八字的阴影,便也说道:“华莹说得对,再找他算一下,就算您回顾家冲,心里也要踏实些。”
玉燕说:“去就去吧,明天我就去找他。”
华莹说:“您一个人去可不行,那家伙鬼得很,会套话。有我和嫂嫂陪着您,才不会让他胡乱套出您的话。”
玉燕后悔答应媳妇的话,心想:这下可好,我那破命就要露馅了。但又一想:露了也好,免得他们又要强留自己住城里。
第二天中午,华莹便和嫂嫂一同找着了杨瞎子的八字摊。此时杨瞎子生意并不多,摊前只坐了一个老婆婆。华莹气势汹汹来到摊前,厉声叫道:“瞎子,你尽说鬼话,害得我家娘大病一场,看您怎么赔偿。”
瞎子不急不慢地说:“您是哪一位?我怎么害了你家娘?”
华莹一下将他的摊子掀翻:“我告诉你我是哪一位。我就是来砸你摊子的那一位。”
淑雅也说:“你害人不浅,这摊子就该砸。”
杨瞎子着急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们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第三天中午,华莹从店里来到县委大院,和淑雅一道扶着家娘走到碧云寺门口。
路上,淑雅叮咛家娘:“妈,等下随瞎子讲什么、问什么,您都不要搭腔。这样他就套不出话来,算出来的就是真八字。”
杨瞎子惺惺作态掐算了一会,惊叫道:“这个人的劫难过去了?”
玉燕差点就要出声,华莹捂住她的口。
淑雅说:“你只管算你的,问什么问?”
瞎子道:“真是福大命大。这一关挺过了,老母就走南瓜运了,越老越红,越老越甜。”又说:“此命本是破日生,不伤老子损男人。六十五岁有大难,大难过后福满盈。这个福老太,子孝孙贤,居东东兴,住西西旺,寿高九十,无疾而终。”
玉燕忍不住发问:“你不是说‘破日交的背时运,常伴儿孙受牵连’吗?”
淑雅、华莹相互望了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瞎子说:“六十五岁这场劫,革掉晦气又重生。”
玉燕十分开心,主动给了瞎子二十块钱。
回家的路上,华莹说:“这回算了真八字,您再也不要七想八想。先安安心心和哥嫂住,明年我们的新房子交付使用了,到时您想住哪边就住哪边。”
淑雅也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和我们住一起,好多事就可向您请教呢。”
但玉燕还是坚持要回顾家冲,莲诵又分别给姨妈、姐姐打了电话。玉英说:“硬要回去就让她回去,过得十年八年,行动不方便了,她自然就愿回城了。”
莲香也说:“反正我们离得近,我会关照好老人家。你们尽管放心吧。”
玉燕这次回家,是莲诵夫妇利用星期天送回来的。当三菱吉普行驶到河源,莲诵对司机说:“我下车办点事,你先送过去,等下回来接我。”
车子来到顾家屋场的晒谷坪,毛六等人早已在此迎候,并点燃了长长的鞭炮。玉燕笑着说:“你们这是做么子?就像接亲一样,弄得这么客气。”
毛六堂客上前拉着玉燕的手说:“昨天他和兴伢子打电话,听说您要回来了,就特意去商店买了鞭炮。从八点半开始,他的眼睛就盯着燕子坳,盯了都一个多小时了,才看见你们的车子开过来。”
淑雅领着儿子和乡亲们打招呼。大家又说:“嫂嫂,看您这福气,孙子比他娘还要高了。”当司机将淑雅购买的全套新被褥搬下车时,大家又是一片奉承声。
毛六问:“莲诵没回来,又是工作忙?”淑雅说:“他在河源下了车,也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大家簇拥着玉燕回到家里。
亚男躬着背,提着一篮鸡蛋上来了。大声笑着说:“玉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听说你病好要回来,整个冲里都议翻天了。”
玉燕笑道:“议么子?”
“还不是说你有福呗。说你被黑白无常拖到半路,硬是让神仙抢了回来。”亚男又说:“不过,也有讲你空话的。说城里那么热闹,偏偏要回冲里守孤独。”
玉燕说:“讲顾家冲话惯了,和你们在一起,我才不孤独呢。”
正在这时,三菱吉普又开到了晒谷坪里。和莲诵一起进屋来的,除了司机,还有一个背工具包的人。毛六认识背包的人,招呼道:“王师傅,又来给谁家装电话?”王师傅说:“当然是给顾伯母。”
“给我?”玉燕吃惊地问。
“是呀。昨晚莲兴给我一千块钱,让我帮您装台电话机。我还以为要贴本呢,反倒赚了一笔。”莲诵说:“邮电所只要预收六百元话费,装机费、人工费全免,连电话机都免费送。”
玉燕嘟哝道:“尽花些冤枉钱。”
毛六堂客说:“嫂嫂,这钱花得不冤枉。有了电话,您随时都可和崽、媳妇,还有女呀、郎呀打讲,他们找您也方便。”
“那倒也是。只是我一个人就太浪费了。”玉燕说。
毛六笑道:“您还怕他们冇得钱?兴伢子一桌饭菜,足够您打上年把半年。您有了电话,我们也沾点光,有事就不要走几里到河源去打公用电话了。”
玉燕回家后,几个儿子、媳妇轮流和她通电话,她每天笑呵呵,不是说这家送了鸡蛋,就是那家又送了萝卜、白菜。还说,人有了,就都大方了。过去为了一蔸红薯、一把茅柴都争得面红耳赤,现在却大把大把送这送那,一点也不吝惜。
莲诵兄弟倒也安下心来。
不久,春节假期到了。大年初一日,五对儿女夫妻、四个孙子、三个外孙全部集聚在家里。玉燕眉开眼笑,就像城里人请客一样,端起红酒杯,祝大家新年快乐。
莲诵站了起来,说:“我想和弟兄姐妹商量个事。娘坚持要一个人守住顾家冲,我也想通了。老人有老人的生活方式,有她不同的饮食习惯,分开居住,也有分开的道理。我们能不能定个规矩:每个崽女每星期和娘通两次电话,每个月回来看望一次。春节、清明、端午、中秋及娘的生日,我们就都聚拢来,谁也不要缺席。”
玉燕说:“我看着这样人齐户圆确实高兴,特别是七个孙,个个长得高高大大,再也不是你们兄弟姐妹小时候那个‘麻拐老鼠’样,做梦都常常笑醒。可是,传统节日,该怎么过都是有传统的,你就不要霸蛮了。”
淑雅说:“我和华莹随你们兄弟,倒是讲得过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姐姐、姐夫就在冲下,自然也没问题。可你要瑞阳、飒飒也这样,只怕讲不过去吧。你这是典型的家长作风的表现。”
瑞阳说:“我兄弟姐妹多,我同意。”
飒飒也说:“这个办法好,我们和爹娘天天在一起,一年就抽那么几天,他们不会有意见。”
大力说:“搭帮你们各位舅子、舅子嫂,我们每年都过热闹节,求之不得呀。”
玉燕高高地端起酒杯:“新太岁保佑我的子子孙孙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饭后,玉燕单独对莲诵说:“崽呀,我小时候学的《女儿经》里就有一句话:‘夫子贵,莫骄矜,出仕日,劝清政。’你读了那么多书,比娘懂得更多的道理。不过,娘还是想跟你啰嗦几句。你现在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千万要管得住自己呀。顾家冲的人也都把你当成了人物,看病呀,子女升学呀,甚至办个户口迁移、身份证什么的,都想来找你。至于村上就更不用说,只要是用钱的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对这些事,乡里乡亲,能帮的一定要尽力帮,不要让人说你官架子大,不认得乡里人。不能帮的,犯法的事,就解释清楚,也不要和任何人、任何单位霸蛮,破坏公家的规矩。”
莲诵笑了笑说:“娘,我都混了快二十年了,您放心吧。”
玉燕说:“崽呀,新年大节的,娘也不多说。我的崽是聪明崽,响鼓不用重锤敲。你别看有些人,前也顾主任,后也顾主任,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的,你可要分清哪些人是真朋友,哪些人是盯着你主任权力的,莫给顾家冲丢脸。”
莲诵激动得搂着母亲的肩膀说:“娘哎,有您这样正直的娘,哪里会出报应崽喽。”
春节过后的一天,毛六堂客走进玉燕屋里,悄悄对她说:“嫂嫂,告诉你一个报应。刘习武堂客,肚子挺得像个西瓜,总是‘哎哟,哎哟’地叫痛。都好几个月了呢。”
玉燕说:“怎么不去看医生?”
“看了,冇得用。刘习武和毛六说,看医生前还只是气胀、恶心,不思饮食。看医生后,倒像怀了毛毛。那天您生病时,她偷偷找过人民医院的医师,医师让他去医院检查。习武堂客说,她本想求莲诵帮忙打声招呼,可担心过去和顾举仁一起欺负过您,怕您记仇,不敢张口。”
玉燕笑道:“都过去几十年了,还记么子仇。”
毛六堂客说:“就算您宽宏大量,可她自己也应该明白以前的勾当,还好意思求你们?”
玉燕叹了口气:“那个年代,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又有几个被别人看得起。老天下了雨,路上才起了泥巴。人家脚步重,溅你一身泥,到底怪人家还是怪老天?我想了几十年,怪老天怪不上,怪了也冇得用。怪脚步重的人,也冇得么子意思,洗掉了也就算了。”
毛六堂客说:“我明白了,您这样有福气,都是自己修来的。”
玉燕又说:“卢水仙以前和你关系好,她病了,应该关心她。我告诉你一个方子,有不有用,反正冇得害处,让她试试看。”
“么子方子?”
“将洗净的猪肚子涂上黄泥巴,里面包上收了几年的柑子皮,加放一支当归、半把薏米,到红火里煨熟,分三次吃下。要是有用,再买个猪肚子,放入掏空的柚子里,猪肚里包三块片糖、三个乔饼,一岁一粒胡椒,用文火蒸三个小时,也分三次吃下。我还在娘家做女时,我公公(爷爷)就把这方子告诉过别人,那人吃后,说气胀病全好了,还专程上门感谢呢。”
毛六堂客说:“我马上就去告诉她。”
过了十来天,卢水仙竟然提了一只大叫鸡,在毛六堂客的陪同下,走进玉燕家。一进门,她就哭了起来,说:“玉燕姐,都怪那个遭雷打的搬是弄非,和你过不去,还冤枉秋生哥,害了你们夫妇。你和毛六堂客说的话,她都告诉我了,你真是菩萨心肠。今天来,向你道个歉,还要感谢你治好了我的病。”
玉燕笑道:“都几十年了,过了就过了,还道么子歉。”又问道:“病全好了?”
“全好了。你的方子真是灵丹妙药。吃了第一个猪肚子,气就消了一大半。第二个吃完后,全身都轻松了。现在一餐吃得三碗饭,餐餐吃得喷喷香。”卢水仙擦掉眼泪,笑了。
毛六堂客笑道:“再这样吃下去,肚子又会鼓起来。消了气胀,要变成饭胀了。”
临别时,玉燕将大叫鸡退回卢水仙,说:“乡里乡亲的,送什么鸡?习武也快七十岁了,你去买点补药,把鸡炖了,给他补补身子。”
不想卢水仙又哭了起来,说:“让我和你打架是那个遭雷打的使的诡计,叫么子‘以攻为守、先发制人’。我骂你的那些话也是他教的。还有冤枉秋生哥的事,都是他搞的名堂。”之后又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个遭雷打的现在可成孤魂野鬼了。”
卢水仙口中“那个遭雷打的”当然是指上头屋里的顾举仁。那次纠纷调解会后,水仙就不再搭理他。而他,因长期的懒惰、浪荡,一直不曾娶亲。曾经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腿残手缺的大龄姑娘,可对方父母一听男方是顾举仁,宁愿把残疾女儿嫁给山那边一个智障的比他还要老的男人,也不同意嫁给他。
玉燕从县城回来后不久,顾举仁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他几次找毛六交谈,愿意以四百块钱的价格,将自己的两间破房子,连同地基卖给毛六。毛六说:“麻雀也要个竹筒眼,你把房子卖了,自己住山洞?”顾举仁说,他打算离开顾家冲,要用这卖屋钱作盘缠。他还说,毛六想建新楼房,不把他的房子买下来,就建不出像样的房子。毛六了解他的德行,几次都未答应。
有一天,趁毛六不在家,他就找着毛六堂客,把向毛六说过几次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一再强调:“你们可找个风水先生看看,要是不把我的房子买下来,你们的新房子随你怎么建也建不出样。”
毛六堂客终于被他说动了,便说:“买也可以,只是两间烂房子,所有的材料都作不了用,无非是要了你的地基,最多只值二百元。”顾举仁坚持要三百,毛六堂客坚持只出二百。最后顾举仁就来了个二一添作五,以二百五的价钱与毛六堂客做了买卖,领走了现钱。
顾举仁领到钱后,就和顾家塅一个叫顾红专的本家侄子一道,给一些病弱小孩敬神收魂。这顾红专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小学还没毕业就在社会上乱窜。起先他想拜本队的笃三爷为师,可笃三爷瞧他不上。后来,笃三爷死在屋门前的一条小溪里,陪他一起死的还有一只大叫鸡。听说是在豹子山一户人家敬神后多喝了几杯酒,深夜回家时掉进了溪里。于是,顾红专就跟了顾举仁,同他到处骗吃骗喝。可有一次,在河源一个山冲里,他们因故意吓唬一个小孩,被当地村民扭送至派出所。派出所核实后,给了他们治安拘留七天的处分,还让他们赔了小孩三百元的治疗费。
自此,他们那“敬神收魂”的生意也就黄了。
那天,顾举仁让顾红专找玉燕,求她帮忙给大儿子莲诵打声招呼,让他进乡政府敬老院。玉燕说,除了家庭私事,与儿子工作相关的任何事,她从来就不干预,也不能干预。
顾举仁知道自己对玉燕所做的勾当,难于让她释怀,便也不再强求。顾红专却说:孤寡老人的事,政府必须管。不如直接去县政府找诵伢子,就说你是他叔,他要是不管,别人也会说他的空话。
于是,这两个幽灵一样的人,来到了县政府大院。
传达室的保安让他们掏出身份证作登记,顾红专嚷道:“我们也要登记?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你给我听清了,这是你们顾主任的叔叔,我是你们顾主任的弟弟。”
一位并未穿保安制服坐在传达室的中年人,冷冷地看了一眼顾红专,说:“顾主任亲自作的决定,私事一律不得带到办公室来。你们既然是他的亲戚,难道不晓得他有这条规矩?”
顾红专一下就软了下来,轻轻地说:“我们又不是私事,是来请他解决孤寡老人的养老问题。”
中年人说:“那就作好登记,去信访局反映情况吧。”
顾红专只得老老实实掏出身份证登了记。保安便将他二人领到信访局接待室。
顾红专向接待人员表明与顾主任的关系,反映高岭乡敬老院不让顾举仁进院的情况。
接待员拉拢桌上的电话机,按下免提键,拨通了莲诵的电话:“喂,顾主任,您有个叫顾举仁的叔叔,要进高岭敬老院。您看这事怎么办好?”
“叫他回去找高岭乡政府民政所。”
“他说当地政府不同意他进院。”
“让乡政府协调,公事公办。你也不要打我的旗号。”
“好的,按您的指示办。”
顾举仁一字不漏听了接待员与莲诵的对话,心里凉了半截。
接待员又热情地拨通了高岭乡乡长的电话。乡长说:“那个顾举仁本来只有五十多岁,离进院的年龄还相差几岁。可他说是政府顾主任的叔叔,我们就让敬老院接收了他。进去后,里面有个老人认识他,说他到处欺蒙拐骗,还被派出所关过。所有的老人就都指着他的脑袋让他滚出去。还有人拿起拖把、扫帚要打他。民政所长只得让他先回燕子坳,叫他过几年再来。前不久,我到燕子坳调研,顺便问了他的情况。当地人都说,这个顾举仁十恶不赦,根本不是顾主任的叔叔,还说顾主任的父亲就是他害死的。”
接待员放下电话,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冷冷地盯着顾举仁:“你的事当地做了大量工作,你也不够入院条件,并不存在需要政府解决的问题。还是回家去,趁现在身体硬朗,为后半生做些准备吧。”
顾红专、顾举仁只得低着脑袋走出了政府大院。
也就在这一天,顾红专与顾举仁分道扬镳。一个回了顾家冲顾家塅,一个却不知所踪,从此再没有在顾家冲亮过相。
一晃又过了几年,玉燕做了外太婆,莲香的大孙子都三岁了。莲文的儿子润湘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莲诵的儿子嵩扬考上了广东的一所大学,莲旺的双胞胎儿子已经读初中,连莲兴的儿子展飞也快小学毕业了。平常,玉燕总能听到这个孙子得了作文竞赛奖、那个孙子又评了“三好学生”之类好消息,心里总是暖洋洋的。
这天,刚放下早饭碗,毛六拿着一张报纸来见玉燕,说:“嫂嫂,文妹子的崽可出息了,国家领导都和他照了相,还登了报呢。”
原来,外孙润湘大学一毕业就考了公务员,可他不安心,一年后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硬是辞掉工作,自己办起了公司。
玉燕接过报纸,放声笑了起来:“这就怪了,莲诵当了几十年的干部,就连与省领导和他这样照相都冇得。他一个做生意的小子,屁眼冇脱黄,却能与国家领导照,还上了报纸。”
玉燕走进卧室,拿出老花眼镜,只见报纸上开篇就写道:“当那些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大学生们,正处心积虑谋求固定工作时,他却毅然放弃已有的公务员‘铁饭碗’,开辟出一条自主创业的康庄大道。这是何等的胆识与魄力!”
玉燕笑道:“你看这文章,把他吹得像个什么了?”
毛六说:“这不是吹,这是新闻报道。”然后大发感慨:“还真是聪明有种,富贵有根呀。你这个外孙,将来会要盖过他舅舅。”
玉燕笑着说:“那个时候,我们苦得要命,哪来的富贵根?”
“可也是你娘屋里带来的聪明种呀。”
毛六走后,玉燕拿起电话,拨通了莲文的手机:“你看了报纸上写润湘的那篇文章吗?”
“仅凭运气而已,冇么子好讲(炫耀)的。”
“《增广贤文》里有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越是在这个时候,你可越要盯紧他,名声、事业都不要成肥皂泡呀。”
莲文说:“他就爱听您的话。拜托您好好叮咛他。”
玉燕放了莲文的电话,便想给外孙打过去。可又一想,也许这个时候他正忙着呢,不如让他自己打过来时再说吧。
毛六刚走,不料飒飒娘走进家来。仍然处在兴奋中的玉燕一见,“哈哈”地问:“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飒飒娘脸色沉郁,开口就说:“我是来投人(即告状)的”。
“莲旺夫妻吵架了,还是和你们闹矛盾了?”
“都不是。”
“那你投的么子人?”
“莲旺脾气太大,超超、越越都被他打得红一块、紫一块,全身是伤。”
“怎么回事?”
飒飒娘说:“也不晓得是什么鬼,高岭街上一下就钻出十多个网吧、游戏厅,偏偏超超、越越就爱上了这玩意,成天和几个同学待在里面,连课都不去上。起初老师告诉我,我也劝过他们兄弟俩,就是不听讲。我又偷偷告诉飒飒,要她在莲旺不在家时,好好教训他们。可是,昨天晚上,两兄弟通宵冇归屋。早上,莲旺问飒飒:‘怎么不见那两个家伙?’我赶忙说:‘上学去了。’不料飒飒却把他们兄弟上网的事全部抖了出来,还说,再不管,只怕连人都找不到了。莲旺一下就火了,骑着摩托车到街上将他们拖回来,让他们跪在两块搓衣板上,拿起竹扫把,劈头盖脸一顿乱打。我去拦阻,他就把我撞开,对我大吼:‘都是被你惯坏了’,我们争吵的时候,那两个小东西就趁机溜走了。”
玉燕说:“莲旺有莲旺的不对,他不该对你动气。可你也有你的不是。爷娘教训崽女,公公、奶奶最好避开。你要是在场,孙子就不会畏惧,也不会受教。”
“幸亏我在场,不然,还不晓得会打成么子样。”
“哎呀,他自己生的崽,再怎么打,也会晓得轻重。你要是拦阻,他就越拦气越大,反而下手更重。”
“就是嘛,我拦他前,还只打屁股,我一拦阻,倒像发了疯一样,劈头盖脸乱打。”飒飒娘眼睛湿润起来:“超超还晓得灵泛,用手护着脑袋。越越可就惨了,头上起了好几个坨。”
玉燕把茶递给亲家母,轻声地说:“你也不要着急。世世代代,哪个爹娘不打崽?古话说得好,棒子底下出好人。不过,教崽也有方法,一味地打也打不出名堂,下回我会好好劝劝莲旺。”
飒飒娘喝了茶,笑着说:“您这一开导,我心里舒服多了。下回我也要注意,再也不会这样了。”
玉燕又问:“两口子还好吧。”
“他们两个好得沾在一起,四邻八舍个个眼红。就是在教育两个小东西上,两口子都对我有意见。你崽有时还对我横眉鼓眼,爱理不理。”
“他当上门郎,就是你的崽。他不对,你尽管教他。”
“亲家母哎,讲是这样讲,到底隔了层肚皮。”
“那可不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年龄再大也是崽,你和我就管得他。”
飒飒娘起身要走,玉燕让她吃了饭再回去。她却说:“还不晓得那两个小东西到哪里去了,我得赶快把他们找回来。”
玉燕便没强留了。可没想到,黄昏时莲旺与飒飒一道回家来。玉燕问:“超超、越越呢?”
“在家思过。”飒飒回答。
莲旺走进内卫生间,挑起粪桶就朝菜地里走去。
玉燕问媳妇:“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你们过来做么子?”
“还不是怕您担心。”飒飒说:“我妈都到您这里告状了,怕您七想八想,我就喊他一起过来了。”
“你们也真是,教训两个细伢子,做么子要搞成这样呢?”
“您还别讲,我也从来冇见过哪个家里为了教育小孩子的事,吵得这样凶。”
“是不是旺伢子与你娘大吵了一回?”
“我娘特意来告状,您还不晓得?”
“她只说旺伢子打了两个崽,并冇讲别的。”
“这还差不多。”飒飒说。
玉燕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飒飒说:我妈把两个孙看得比自己的心肝还重,简直就是拿在手里怕掉落,含在嘴里怕化了。哪个讲超超、越越有什么不好,她就和人家急。上回我婶婶说他们两兄弟在学校调皮,被老师批评了。她就说,哪个细伢子不调皮,哪个学生不挨老师骂,一桩这样的小事也值得讲空话?我婶婶说只是看在自家姓余的份上提个醒,并非讲什么空话。我娘却列举出我堂妹、堂弟小时候的种种调皮事来,结果两叔伯母大吵了一架。
歇了口气,飒飒接着说:平常莲旺教育两个崽,她就护着,有时直接把他们牵到自己的房里,关上房门。这次因为上网的事,莲旺确实动了肝火,找了两块旧搓衣板让他们跪下。我妈就着急了,说“让他们站着,好好说就是”。莲旺见我妈站在旁边,就像火上浇了油,拿起竹扫把将他们打跪在搓衣板上。她一下就蹦过去,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不知莲旺哪来那么大劲,将我妈推开三四米,对着两个儿子一顿乱打。我妈就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两个不听话的家伙,顺势逃了出去。
玉燕叹道:“再这样下去,超超、越越就会成为冇毛的刷子,没用了。”
恰好莲旺挑着空粪桶回家来,气愤地说:“我就当作没养那两个畜生,随她去管。”
见儿子仍在撒气,玉燕走进厨房弄起饭菜来。
饭后,玉燕和崽、媳妇围坐在炉子灰边,平心静气地说:“想来想去,亲家母也不容易。农村里冇得崽不行,她只生了飒飒一个女,还不知听过多少空话,受过多少白眼。你们一次给她生了两个孙,那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们就是她口里的气呀,怎么不会看得比命还重?就算她的做法有点过分,你们也应该多替她想想。”
“她是不容易,我们都很理解。但这样下去,硬是不行。我们到处找两兄弟,怎么也找不到。可我妈一回去,就在屋背后山上一块大石旁找着了。这也说明,她和两个小的早就串通好了,估计还不只这一回。”飒飒说:“幸亏来了您这里,她的态度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把两兄弟牵到我们面前,让他们低头认了错,交了检讨书和保证书。”
“做娘的都转了弯,做崽的就更应该改变态度。莲旺,别人家的事你还要管呢,怎么就不能和飒飒娘好好讲?”玉燕说。
突然,玉燕像想起了什么,走进卧室,拿出一本《父与子》杂志,对莲旺夫妇说:“这里有你大哥发表的一篇文章,我都看了几遍。你们也好好看看,是会有帮助的。”
玉燕就将折了角的文章打开,莲旺一看,其文如下:
顾莲诵
在对儿子的教育问题上,我始终信守“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父无威”的观点。打其初涉人事,便以一副严谨、严格、严肃、严厉的面孔相待。以至于儿子只要与我相处,便现出一种畏惧乃至恐慌的形态。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也意识到这种“隔阂”实在有些“危险”。于是,我开始“改进”家教的方式、方法。
那一年正值儿子小学毕业,我整整筹备了两个星期,给他十二岁生日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个手写的笔记本。
我完完全全把儿子当作深谙事理的成人看待,把我的憧憬与梦想当成了多么美好的现实。之后,我便煞费苦心,工工整整誊写了大半个本子,记录下那串长长的唠叨,计八十五条、七十页。
唠叨的内容无非是些立志、修身之类大道理。把我的所学、所闻、所历、所思,结合古今中外的经验教训,提炼成“警句格言”,一股脑儿记录在这个小小的本子上。我期望他将这些大道理铭记于脑海,时时规范自己、检查自己、提升自己,成为大智大勇的旷世奇才。
然而,接下来的五六年,我根本看不到他的变化。就学习成绩而言,初中比小学差,高中比初中更差。我百思不得其解。每次见到他,总会生出莫名的恼怒。
其实,在旁人眼里,儿子也算不错。不少人常常对我说,他如何懂礼貌,如何有爱心,又如何如何多才多艺。可我总感到他太令我失望,甚至对他的将来产生出无尽的忧虑。
一天早上,我分明听到儿子房中的闹钟响了很久,可他却迟迟未能起床。我一骨碌爬起来,冲进他的房间,厉声叱喝:“为什么还不起床?”他回答没听见铃声。我一气之下就把闹钟砸碎在地。妻子愠怒地劝止了我的进一步行为。在我的盛怒中,儿子背上书包走了。
那一天,妻子怎么也不理睬我。而我的恼怒却始终不能消散,反复自问,他怎么就这么不自觉。
我开始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渐渐觉察出自己的失误。严字当头,严而过分。鞭笞的太多,鼓励的太少;不顾其理解能力说教太多,有针对性的交流沟通太少。包括那一份煞费苦心的“生日礼物”,因为不识时令而起不到预期的作用。
我主动与儿子进行了深入的沟通,不再居高临下,也不再高谈阔论。也许是他对自己同样有过深深的反思,那一次交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让我感到欣慰与舒心。
儿子似乎重新认识了我。那个假期,他不再对我有畏惧,也没有了顾忌,常常主动找我谈论一些话题。针对其个性中出现的那种自以为是,乃至过度反叛的情形,我试探着提出和他做一个小游戏:每天发现周围人的一条优点,相应地指出自己的不足。
游戏坚持了一个月。我明显感觉到儿子性格上的改变,对他人的评价,对自己的看法,对问题的分析,都比从前要客观得多。
这个假期,儿子终于打开了六年前我送给他的那个笔记本。尔后,他又郑重其事地把它装入行囊,带着它上了大学。寒假归来,竟兴冲冲地对我说:“老爸,你那‘预八言六’的话说得太好了。入校不久,学校让我组织一次文艺活动,老师问我有困难没有。我信誓旦旦,一定高质完成任务。结果还真是遇到了不少问题,效果也比预想的差。第二次开展类似活动时,我吸取了上回的教训,摆出了各种问题,组织人员一个一个解决好,并如实向老师作了反映。活动结束后,老师大加赞赏。”
过去的心血似乎没有白流,我终于感到了一丝慰藉。回过头来想想对他的言行,标准似乎高了些,要求似乎严了些,时令也似乎早了些。一句话,有针对性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对于子女,父母不可能没有唠叨。但我们的唠叨,既要适时、适事,更应适度、适量。
玉燕说:“我对你们兄弟姐妹的教育,有时也像莲旺这样。过去家里穷,经常揭不开锅,旺伢子是老满,哥哥姐姐都疼他。那年八月十五,大姐夫给了莲旺一块钱,让他去买月饼吃。莲旺真的拿它买了月饼,我就狠狠地将他打了一顿。那时,你们大哥还在长沙省吃省用读书,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块钱能做多少事?我心里确实着急呀。但打了莲旺后,我就后悔了。那个晚上,我哭了半夜。要是好好地和莲旺讲,他的身上就不会有伤,我的心也不会那样痛。”
莲旺说:“过去的小孩子比现在的要懂事得多。大人说要做的事就会崭劲做,大人说不能做的事也就不会去做。可现在,好说歹说,任你口水讲干,偏偏起不了作用。”
飒飒说:“有一句讲一句,现在的小孩子调皮是调皮,但比我们上一代还是要聪明些。我们小时候连个收音机都不会开,而他们,什么手机呀,电脑呀,拿到手里就晓得用。还有一点,过去的小孩子,满口村鄙话,只听到咒娘骂老子。而超超、越越他们从来就不动粗口。”
莲旺说:“过去的人读了几句书?学的不都是村话?不说爹娘那一代冇几个进过学堂门,就是大姐、大哥他们上学时,也没有学拼音。老师教的都是土话。现在研究生都扫得起。文化水平高了,见识也多了,自然就变得文雅了。可是,过去的小孩子不听话,骂一顿、打一顿就变好了。现在的小孩子打也冇得用,骂更冇得用,真不知拿他们怎么办。”
玉燕说:“过去的孩子,一颗糖、几粒煨蚕豆就可以让他们叫做啥能做啥。要是听说能吃饱饭、能嚼上一片肉,让他去背犁都会肯。所以,那个时候的孩子,大都很听话,也很懂事,都会自觉自愿、千方百计帮家里做家务、争工分。而我们的标准,只要不是好吃懒做的孩子就是好孩子。现在社会发达了,有吃有穿,商店里的糖粒子没几人会买,饭桌上的肉冇几个想吃,大人们却不晓得怎么管孩子了。”
歇了口气,玉燕又说:“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对细伢子的教育,也不要看得太复杂。想来想去,无非是两点:一是有个好性情,二是有个好习惯。你们也要向哥哥嫂嫂学,好好地教超超、越越守规矩,让他们晓得自己管自己。你们外公过去就讲过,一代管好了一代,就会一代比一代强。”
玉燕从县城回来的这几年,时光就像平静的河流一样缓缓地流淌。穷乡僻壤的顾家冲,再也没有饥荒,也没发生什么灾难。安闲中,冲里的老人却相继离去,先是岩边屋里的刘贵生,然后是丁亚男,连刘习武、刘习斌兄弟七十不到也去了阴曹地府。
亚男的过世,让玉燕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情感上,秋生一直把春生当亲哥,而玉燕也把亚男当成了亲姐。几十年来,两家没少相互帮衬,特别是莲诵出生时,亚男的好,让玉燕几辈子都忘不了。
冲里的年轻人,一门心思往城里挤。有条件的自己经商办企业,风风光光做老板;没有条件的,也心甘情愿给人当打工仔、打工妹。只要攒了钱,就千方百计在城里买房子,把户口迁到城里去。谁都不愿像过去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守在山冲的人,大多五十开外了。他们闲着无事,也爱凑至一堆搓麻将、打跑胡子。于是,有人便开起牌馆,收二到三十块一桌的台子钱。
玉燕从来就不喜欢这些玩意,但她也买了麻将、跑胡子,供闲着的人们搓搓、打打。玉燕大方,要茶有茶,要酒有酒,还不收台子钱,顾家屋场,甚至丁家湾、顾家塅的人都爱来坐坐,凑上一桌就玩上几圈。顾毛六、刘习文等人成了家里的常客,连毛六堂客、卢水仙也迷上了跑胡子,常常在她家用餐。起初,卢水仙想到自己被玉燕撞见的丑事,心里免不了有点羞愧。但玉燕就像从没发生什么一样,给她泡茶,跟她说笑,留她吃饭。随着时间的消磨,卢水仙的心理障碍也就烟消云散了。
玉燕每天和他们讲讲笑笑,倒也不寂寞。但冲里的田都荒了,她又想不通。有次问大家,怎么现在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不想作田?牌桌上的人笑了起来,反问道:嫂子,你一个人吃得好多谷?如今细伢子在外面一天赚得百把几百斤的谷钱,哪个还想像过去那样天光摸到黑?待在家里的人,勤劳的还喂了几只鸡,懒的人鸡都不喂,更别说养猪了。过去种的红薯、玉米、荞麦,也快要绝种了。玉燕好一阵叹息,这世界变化得也太快了!
这天,玉燕又站在自家的田头,望着满田的蒿草,深深叹了口气。看到那些令她如此迷恋、如此爱不释手的良田好土,竟然成了茅草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起先,毛六还千恩万谢地作着玉燕家的田土,刚刚进入新世纪,他就提出:老了,体力不行了,自己家的都摆弄不下了,你们家的只能完璧归赵。
曾经把土地看得比命还重的农民,就这样将“命根子”丢弃在荒野里,一丘丘长满蒿草,白天晒太阳,晚上照月亮。
她若是年轻二十岁,能背得动犁耙,肯定会要把那些荒芜的水田重新耕种起来。毕竟自己也老了,真的力不从心了,只得将屋边的一丘田改作菜土,一锄一锄翻挖好,种上了蔬菜,而原先的菜地则改种了玉米、红薯、大豆、绿豆等作物。
还在城里时,她经常听人说,哪家吃了打农药的菜中了毒,哪个买了泡水的菜吃得作了呕。她就想,家里有的是土,自己身体好,何不回去种菜,给崽和媳妇捎过来,那才是真正的“放心菜”。况且,莲兴的饭店挂的就是“顾家私房土菜馆”,用上真正的顾家土菜,生意肯定会更好。
回农村老家后,隔三差五总有孩子们过来看她。她就大袋小袋准备各式的蔬菜打发他们。
玉燕本来就是当地有名的种菜能手,而她的天性又是连一片菜叶子都舍不得丢弃。种了这么多菜,拿它怎么办?
端午日,崽女们聚齐了。玉燕让莲文、莲旺采回两大担新鲜蔬菜,包括藤菜、苋菜、辣椒、四季豆以及可供作佐料的紫苏、韭菜、大蒜球等。她又亲自拣选好,给莲诵、莲文各一份小的;其余的就让莲兴带去餐馆。
淑雅玩笑道:“莲兴,你的餐馆可成了名副其实的顾家土菜馆。”
不料莲兴却“哼”了一声:“是顾家土菜馆,不是顾母供菜馆。我可受用不起顾老太太的这番好意。”
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开玩笑,可当莲旺挑起满满一担菜欲送他上车时,他却大声说道:“谁想要谁就拿去,我连一片菜叶子也不带走。硬是冇人要,送给别人喂猪、喂鱼都可以,就是莫放到我的车上。”
玉燕问:“怎么啦?”
“您有能力、有水平,种出这么好的菜。我做崽的没本领,只能靠七十岁的老娘帮着种菜,减少成本来开店子。您倒是有名了,可你崽就成了龟孙子。别人会指着我的背皮说,这个没用的东西,把腰弯背躬的娘赶回农村老家,原来是让老娘回去给他种菜。这不是让我当龟孙子吗?”莲兴越说越激动,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莲香、莲文劝道:“老弟你不要耍性子,娘把菜都弄好了,你还是带走,免得娘伤心。”回头又对娘说:“娘,您也该听声劝,都七十岁的人了,再也不要这样劳碌。要不,别人只会说您贱,说您有福不会享,更会讲弟弟们的空话。”
莲兴说:这次要了,下次又得要,娘就会觉都不要睡地守着菜园子不撒手。这回硬要发个狠,我这个大户不要,她就不要种这么多了。说完,坚决地把两大箩筐菜倒在地坪中。
玉燕的眼圈红了,眼泪掉了下来,哭着说:“我一冇偷二冇抢,自己种菜又错在哪里?”说完就转身走进房里去了。
淑雅跟着家娘走进房来,劝道:“妈,莲兴虽然方式不对,但他是个孝子,他这是牵挂您的身体呢。您确实不能这样辛苦了。不光是为崽女们的脸面,更重要的是您自己的身体。”
玉燕拉着淑雅的手:“妈又不是在家背犁,种点菜累我不着。我一走进菜地,心里痛痛快快,身体也舒舒服服。要是坐在屋里闲着,白天盼天黑,夜晚盼天亮,那才是真正的熬日子。我就想不通,正正当当做点事,怎么就这样招人嫌?”
淑雅说:“谁也没有嫌您,莲兴更是实心实意关心您。毛六叔都说,您种的菜、作的土比他还多,这样干做什么呢?硬想劳动,适可而止,能保证自己吃就够了。不要过分挂记崽女们,我们也不必您这样操心。”
莲诵劝弟弟,这回还是把菜带回去,免娘心痛。下回叫娘别做了就是。可莲兴头也不回走到晒谷坪发动了自己的皮卡车。
崽女们走后,玉燕把莲兴硬冇带走的菜一根一根拣拾起来,或洗净晒干,或腌进坛子里。
这天,村支书老李打从顾家屋场路过,见玉燕正在地坪的竹竿上晾衣服,指着屋下的菜田说:“婶子,这是您种的菜吧?这么好,也只有您才种得出呀。”
玉燕叹了一口气,说:“么子好,我种的菜连崽都不要。为了这些菜,家里家外、冲上冲下都讲我空话,说我儿孙满堂的城里不住,偏要守着这个山冲旮旯;说我手里拿着金子不用,偏要眼目沓瞎地山里、田里去挖铁碎子。一个字,就是说我‘贱’。城里住不惯,我就不说了。要说手里拿着金子,李书记你也知道,我的崽女都很孝顺,我要花钱,他们确实会给我。可是,他们的钱也是一分一厘赚来的。城里退休老人还讲献余热,我们农村人,哪个不是活到老做到老?我也有余力,就做点手边的事,怎么硬不行?”
李支书说:“不是不行,您是做得太多了。几个崽女的菜都想包下,做么子要这样?也该享享清福了呀。”
玉燕便将李支书领进屋来,泡了茶递给他,问:“今天怎么有空出来走走?”
李支书说:“上面对耕地抛荒很重视,特意到各组看看,我们村到底荒了多少。”
玉燕说:“有田不耕,有地不种,哪朝哪代都冇见过。现在可好,农民不想作田,一心只往城里钻。上了大学的,一门心思要留在城里;没上大学的,宁愿进城当什么‘农民工’,也不愿意守在农村。我也不晓得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李支书说:“冇想到您居然看到了政府都感到伤脑筋的事。过去讲‘谷贱伤农’,粮食卖不起价,田里只有那多产出,喂猪成本又高,发场瘟病搞得倾家荡产,哪个农民有种田的积极性。现在国家千方百计稳定农业,早几年,每亩田有二十多块钱的粮食直补,去年又增加了六十多块钱的综合补贴,连农业税也全部免征了。古话说的‘养崽要供娘,作田要征粮’,现在彻底改变了。可大家还是不想作田,城里工商服务业发达,需要的务工人员多,收入也比作田高,干得好打天工就几百块,能买几担谷了。城里生活环境好,又取消了户口限制,小孩子的读书就业都比农村方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农业生产技术发展了,作田所花的时间精力比过去少了好几倍,都待在家里,确实造成了劳动力的浪费。哪个还想待在死山冲?农民进城还真不是坏事。你们家莲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你到底是干部,说得一套一套的。不过,政府还是要想办法,莫让良田荒了才好。”停了一下,玉燕又说:“要是有人像我旺伢子承包骆驼山一样把这些闲置的田土统一作起来,也好呀。”
李支书叹了口气,说:“难呀,真难。我们这里冇得哪个像你崽一样有冲胆,也冇得哪个有他那样的关系,怎么包得出去?看来农业真危险!再这样下去,只怕是不让它荒也会荒。”
想起荒废的好田好地,玉燕来到丁家湾大女儿家,本想劝大力作几丘自己家的田。不料大力却躺在床上呻吟。
玉燕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啦?”
莲香忧郁地说:“早几天说肚子有些痛,就请赤脚医生开了感冒药。昨天倒发了热,背心也痛了,赤脚医生又帮他开了点退烧药,今天比昨天还重些,我正想给大弟打电话呢。”
玉燕说:“你大弟当办公室主任,天天忙得晕头转向。这事找兴伢子就行了,医院很多医师常常在他店里用餐,都混熟了。”
玉燕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莲兴的电话:“喂,兴伢,你大姐夫病了,带他去医院看看吧。”
当晚,莲兴驾着皮卡车回了顾家冲,第二天一早就带大力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师诊断为肝炎。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星期,大力就可出院了。正在办出院手续时,莲诵过来了,笑着对他说:“明天是星期日,莲兴把你接来了,我就负责把你送回去。”
听说大崽要送大郎回顾家冲,玉燕立即打电话给莲香,让她回娘家一起吃中饭。
大约十一点钟,莲诵夫妇和大力一道,坐着猎豹吉普在晒谷坪里下了车。
走进屋来,玉燕仔细端详着大力,反复说:“肤色倒是白净些了,可人也瘦多了,回来可得好好补一补呀。”
一早起床,玉燕就从鸡窝里提了只大母鸡杀了。见大女、大崽两对夫妇都回了家,她便用鱼翅、海参炖了鸡,还拌了十多个鸡蛋。莲诵闻到香味,到厨房里一看,惊叫道:“娘,你老人家真洋气,会做‘佛跳墙’呀!”
玉燕说:“么子‘佛跳墙’,我们都叫‘砂锅子炖鸡’。”
莲诵说:“这是福建名菜呢,轻易吃不到。”
玉燕乐呵呵说:“我从冇吃过什么福建菜。像这样的‘砂锅子炖鸡’,过去冇得材料,做不起。如今搭帮你们,买回这样,带回那样,有材料了,娘就做一回给你们吃。”
吃饭时,她特意用大菜碗将两个鸡腿、几个鸡蛋盛好,连同金黄的鸡汤,让大力独自享用。说:“医院住久了,没有口味,吃了这碗鸡肉,包你胃口大开。”
莲香笑着说:“您就这样谁都爱惯着。”
大力拿过另一只碗,将自己碗中的一个鸡腿夹到碗里,又从砂锅里舀了鸡汤、鸡肉,恭恭敬敬地端到玉燕面前:“干娘,我不说您喂鸡辛苦,就凭您在我住院期间的挂记,一天几个电话,让您操尽了心,您也该好好补补。”
玉燕笑道:“不就打了几个电话,操了么子心?大病刚好,该补的是你。”
莲香说:“您也别推了。有您这份心意,他比吃十只鸡还管用。”
玉燕见大力坚持不受,就让莲香吃,莲香不受,就让淑雅吃,淑雅也不受,推来让去,最后把碗递给司机,说:“你们城里人难得吃一回鸡腿,你天天为莲诵服务,也很辛苦,吃了吧。”司机很本分,又不善言辞,在玉燕的再三要求下,只得津津乐味地吃了那只鸡腿。
饭后,玉燕把莲香拉到内室,叮嘱道:“我听说泥鳅炖豆腐对肝病有好处,我也捉不到了,你到田里多捕些回去,隔一天给他弄一餐。”又说:“我还有个偏方,明天帮你送下去。”
莲香夫妇走后,玉燕收拾好客铺,让司机好好午休一会,就和莲诵夫妇在堂屋里打讲。
突然,她盯着莲诵,眼圈一红,眼里盈满了泪水,起身走到莲诵身边,抚摸着他的双鬓,伤感地说:“崽呀,怎么这样操心,都长出白发了。”
莲诵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您儿子也是四十好几的人呢。”
淑雅也笑道:“有白发表明他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老练了。您何必担心。”
玉燕心痛地说:“才四十多岁,在农村正是出山虎呢。你瞧你,头顶开始秃了,肚子像得了气胀病,还不让娘担心?淑雅你可得多管管,少让他喝酒,少让他到外面吃饭,就不会衰老得这样快。”
淑雅说:“您真是厉害,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一个月在家吃不过几顿饭,还说什么山珍海味,其实都是垃圾食品。可他哪里听得我的话进?”然后转头对着莲诵:“今天你娘发了话,从今往后把日常的应酬都推掉,既节省大把公款,又保护了自己的身体,何乐而不为?”
莲诵嘘了口气,挪着有些发福的身子,说:“你说得没错。可那些应酬是你自己能做主的吗?如今官场有句四不想:不想见的人得见,不想说的话得说,不想吃的饭得吃,不想做的事得做。当书记、县长的都难推辞,何况我一个搞服务的幕僚。”
玉燕说:“花了公家的钱,害了自己的身体,也不晓得你们怎么硬要这样做。”
淑雅说:“什么自己做不了主,什么书记、县长都难推辞,其实你们都喜欢这一口。上面的领导要巴结,怕将来不给晋升的机会;下面的人不能得罪,怕机会来了不给投票;有钱的人要友好,他用你的权,你花他的钱;有势的人要结交,强强联合,相互借势。说穿了,用公家的钱,损自己的身体,目的就是为了所谓的‘进步’。行得端,坐得正,虽然平淡,却能健康。就算进不了步,也能延年益寿。这不比什么都强吗?”
莲诵说:“你不想我进步吗?哪天我真的退步了,只怕你急得哭。”
淑雅冷笑一声,狠狠地盯着丈夫,说:“顾莲诵,顾大主任,几十年夫妻了,还不了解你堂客,惭愧呀。告诉你,我要的是丈夫,不是官人。”
送走了崽和媳妇,玉燕就背着锄头,提着小竹篮,弯着如犁的腰,爬上了屋背后的山坡。
恰好毛六堂客去绿豆地里摘豆夹,见她这副装束,便问:“嫂嫂,又要去做么子?”
“挖点白茅根,给大力做个单方子。”
“白茅根也是药?”
“是呀。小时候听我公公说过,它能治鼻子出血,还能滋补肝、胆。大力刚刚出院,莲香要帮他去捉泥鳅,这个方子我来给他弄。”
第二天清早,玉燕就走到燕子坳那边,称了一块新鲜瘦肉,和洗净的白茅根一道炖好,送到大力家来。
玉燕对大力说:“趁热吃了吧。我会隔一天给你做一回,不出半个月,你的体力就会恢复。”大力感动得连话都不知怎么说了。
莲香刚刚从塘坝下捉了几两泥鳅回来。玉燕望着活蹦乱跳的泥鳅,说:“这泥鳅好,野生的,城里的泥鳅都是养殖的,有的是用药闹出来的,吃不得。泥鳅捉回来后,用清水养两天,放入一点蛋清再养一天,腮里、肚子里的脏东西就吐出来了。然后把活泥鳅放入豆腐里,用沙煨子煨汤就成了。这样既卫生,又冇得腥味,很好吃。”
大力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您怎么懂得这么多?”
“我都七十多岁了,这些小把戏不算么子。”
玉燕坚持给大力送了一个星期的茅根炖肉,大力的气色越来越好。见母亲每天急急忙忙、走上蹿下,莲香歉歉地说:“您不用再上山挖茅根了,也不要称肉炖好送来。您这么大年纪,还让您这样辛苦,实在过意不去。就算要弄,我去弄就是。”
可玉燕还是天天上山,只不过她的心思更放在大崽身上。莲诵还只四十四岁,两鬓却已斑白。像他那样的人,天天在外吃饭,人家表面上客客气气,一而再再而三的敬酒,可真正关心他们健康的只怕冇得几个人。一想起这,她心里的忧伤,就挥都挥不去。
她首先想到了何首乌,公公(爷爷)活到六十多岁,头上很少有白发,他就是用何首乌泡茶喝,有时还掺入两片熟地或半截子当归。然后又想到了黄精,娘曾说过,黄精与枸杞相配,可治须发早白。她还想到,这燕子岩山上,最有名就是沙参。本冲的一些老人,肚子不舒服或者口干舌燥什么的,就常常用它泡水喝。况且,它既然叫“参”,肯定也能滋补。
八十年代始,人们很少上山砍柴。经过近三十年的封山,处处都是荆棘丛丛。她倍加小心地在荆棘中穿梭。她看到一块岩石下一丛茂盛的黄精苗,石下却是数丈高的峭壁。她犹豫了一下,细细察看了地势,还是要把这些黄精挖出来。
她抡起锄头挖开地面,俯身一看:好家伙,壮得就像老姜。心里一高兴,不料脚底一滑,差一点滚下峭壁,幸亏脚边有丛荆棘。可腿上乃至腹部多处被挂出了鲜血。
她就这样在山中转悠了半天,待到竹篮装满,才满心欢喜地回到家来。
大力的身体完全康复了。这天清早,他杀了一把嫩草,带着渔网来到自己承包的山塘里,网回一条大草鱼。又不声不响宰了只洋鸭,笑着对莲香说:“请你打个电话给干娘,今天要好好谢谢她。”
大约十点多钟,玉燕笑面春风地走了下来,可手里仍然提着一个网丝袋装着的沙煨子。莲香笑着说:“他早就和您说了,茅根炖肉都吃厌了,怎么又提了一罐子下来?”
玉燕笑道:“今天带来的不是茅根炖肉,是何首乌炖乌鸡。你们都是五十多的人,头上长了白发,也该补一补了。”
莲香说:“大力打了鱼,杀了鸭,就想好好谢谢您。您倒又送补品来了。您也是七十多的老太太,就不晓得保惜自己。”
“我还有三只乌鸡呢。下回莲诵回来炖一只给他吃,再让淑雅带回城一只,还有一只就给瑞阳留着。”玉燕说。
大力笑道:“崽女四十岁以上的都有份,就是您自己嘴贱。”
“我怎么嘴贱?上次差点进了阎王殿,吓了你们一大跳,医师讲我不能吃得太好。人嘛,真是,过去想吃冇得吃,如今有吃了,又吃不得。”
又是一个星期天,莲诵夫妇回顾家冲来了。玉燕用自己挖的沙参、黄精、何首乌等山药炖了乌鸡,给莲诵装了一大菜碗。可莲诵天天有应酬,早就厌透了大鱼大肉,看着像墨汁一样的鸡汤,迟迟不敢张口。
淑雅嘲笑道:“这就是治标不治本的官僚主义作风的体现。”
“你什么意思?”莲诵问。
“别人让你染个发,把外表装饰一下,你毫不犹豫,不声不响就弄好了。染发就像麻婆子打粉,也像你们官场上那些面子工程,掩得了一时,盖不住长久。妈养了半年的鸡,又亲手采挖了那么好的山药,你却皱着眉头不敢下口。一个外饰,一个内补,哪头好,你不知道?别扭扭捏捏了,趁热吃了这碗补品,包你能够固本培元。”
玉燕有点赞赏地想,我这大媳妇,磨得嘴尖舌利了呢。口里却说:“莲诵,妻贤夫祸少。娘炖了半天,你还不快吃?”
莲诵闭上眼睛,把一大碗连药带肉的鸡汤吃下肚去,狼狈地吐了几下舌头,说:“你们家娘媳妇,硬比书记、县长还狠。”
淑雅乐了,说:“我们本来就是书记、政委。你就是当再大的官,也是娘的崽。我是你堂客,就是政委,我们行里的人都说,‘在单位听行长的,行长回家听政委的。’”
“你算了吧,顶多是个参谋。”
“参谋不带长,打屁都不响,不干,是政委。”
返城前,玉燕拿出自己挖回的一大包何首乌、沙参、黄精交给淑雅,让她配上枸杞、当归、党参等给莲诵泡水喝。
莲诵回到城里,兴奋地对老婆说:“过几天我就要兑现承诺了,到时你可别惊喜得发疯呀。”
原来,莲诵成婚时,既不曾照婚照,也不曾办酒宴,连打结婚证时,为了节省五块钱的工本费,夫妻俩只要了一张共同持有的证书,自然谈不上给淑雅买结婚戒指。莲诵曾对淑雅说:“结婚二十周年时,我要为你办一场庆祝会,补上你的婚纱照,补送你一只戒指,还要把我们婚姻的见证人邓老师请过来。”淑雅笑道:“好倒好,只怕你顾大主任又是哄哄而已。”
莲诵就暗暗作起筹划来。结婚十九周年那天,他悄悄地戒了烟。按照上年的吸烟量,逐日逐月地把烟钱攒起来。他用攒下的三千多块烟钱,在一家首饰店预订了一只钻戒。
这天下午下班后,他兴高采烈地从首饰店领到戒指,正要往回走,手机响了起来。他按下受话键,传来了哀伤的抽泣声:“莲诵,我是邓姐。老师今天下午过世了。”
他的头一下就懵了,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淌了下来。他不知怎么安慰老师的女儿,也忘了询问丧事的安排,迷迷糊糊就挂了电话,“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泪眼迷茫地走回家,淑雅已将饭菜摆上餐桌,为丈夫倒了一小杯用家娘采挖的山药泡制的米酒。见莲诵这副模样,关心地问:“怎么了?”
莲诵将公文包往沙发上一甩,一把抱住淑雅哭出了声。
淑雅慌了神,赶紧把他携到沙发上坐下,一再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再也接不到邓老师的电话,再也听不到他老人家的声音了。”莲诵哽咽着,淑雅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时,魏龙打来了电话。告诉他邓泽恩老师的追悼会后天上午举行,要请一名学生代表发言,大家就推选了他。
莲诵抬起迷茫的泪眼,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个红茸茸的小盒子,对妻子说:“后天是我俩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本想把老师接过来,当着他的面,把这个亏欠你二十年的戒指补上。请你别介意,还是在后天,还是当着老师的面,让我给你戴上这枚纪念戒。”
淑雅一把抱住莲诵,夫妻俩相拥而泣。
追悼会这天,天空阴云密布,疾风暴雨仿佛就要到来。邓泽恩老师的灵堂设在长沙殡仪馆恩泽厅。厅上挂着“沉痛悼念邓泽恩老师”的横幅,两边是一副嵌字联:“泽润天下桃李,恩惠世代子孙。”来自农校、农科院及长沙附近的师生挤满了悼念厅。
九时正,追悼会如时举行。当主持人宣布“下面,有请邓泽恩老师的学生代表顾莲诵同学致追忆辞”时,莲诵牵着淑雅走到老师灵前,跪地三叩首。站起身来,言犹未启,泪眼滂沱。
良久,莲诵终于开了口:“尊敬的师母、学校领导、老师,各位来宾:邓泽恩老师,是我和我妻子,以及他的所有学生的恩师。在这个沉痛的时刻,请允许我做一件有悖寻常的唐突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红茸茸的戒指盒,牵着淑雅,向老师灵前走上一步,说道:“老师,今天是我和淑雅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几天前,我还和您说,要接您去上湘,喝我们的纪念酒。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我们走入社会后,您都给了我们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帮助。师恩如醇,愈久愈香;铭刻于心,烙印永恒。今天,当着您的面,我把这枚本应在二十年前就该给淑雅的结婚戒指补戴上,求您在天之灵保佑我们。”
在场的人无不默默而齐刷刷地朝邓老师遗体三鞠躬。
刚从邓老师的追悼会归来,莲诵接到农校校友李小清的电话:一定请他赏脸聚个会。小清还神秘地说:到时有重要的官场内部消息要透露。
在县政府,莲诵已做了十年办公室主任。与他同时就任县委办主任、年龄与他相似的昔日的小袁,早就提拔干了一年副书记、两年半县长、三年县委书记,在这次市政府换届中,被上级组织提名为副市长候选人。
而莲诵先后陪过五任县长,最长的三年多,短的仅八个月,在临别县长岗位时,那些离任县长几乎都会说:老顾(最初两任称其为小顾),你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党员,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好干部,更是一个有思想、有思路的好参谋长。你不要有想法,你适合这个岗位,这个岗位也离不开你。好好干,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每当这个时候,莲诵便会置之一笑:“您说得对,我适合这个岗位。我的工作经历较为单纯,从政协办公室到政府办公室,仅此而已,其他岗位只怕还真的难于胜任。”
要说顾莲诵没想法,那也不一定。好多人都认为,政府办主任就是一块跳板,短的年把半年,长的三五几年,不是进县委班子就是升了副县长,个别年龄大的也会安排个人大副主任什么的。可自己一坐就是十年。更令他不痛快的是,他早就领略到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有个朋友还直截了当地提醒过:你自己进不了步,又迟迟不挪窝,可不要挡了别人的进路呀。
小清相约的这次聚会,其实就只有三个人。另一位也是农校校友、刚刚升任县农业局局长的文青。
小清在县畜牧水产局干了二十多年,由股长到副局长到局长,前年调任县农办主任。他历来会拉关系,做事又很利索,每年向上级争取的各种扶贫经费,少则几千万,多时差不多两个亿。县农办这个仅有十多人的小单位,却让他治理得锃光发亮,令人十分眼红。
今天的聚会他带了两瓶反复申明的真茅台,定要和两位校友一醉方休。莲诵说:“我有胃炎、脂肪肝,医生早就强令我戒烟戒酒。这两瓶真酒,还是和其他朋友喝去吧。我们打打闲讲就行了。”文青说:“盛情难却呀。学兄把酒都带来了,宁愿伤身体,不可伤感情。”
小清说:“你是政府党组成员,是上湘县的大内总管,我不过是一个部门负责人而已。可是,论年龄我是老兄,你是小弟;论学校的资历,我是学兄,你是学弟。我们党的一条工作原则就是少数服从多数。我有两个优势条件,你仅有一个,我是多数。在喝与不喝上,我主张喝,文青也主张喝,你一个人不喝,你又是少数。所以,这两瓶酒必须喝。”
“只要感情有,什么都是酒。你们两个喝一瓶,我拿点茶来陪陪,总要得吧。”莲诵说。
文青笑道:“老兄哎,你进步比小清快,但小清是学长,你不喝,目无学长。你要是以政府党组成员自居,更是居高临下的耍派头,就是典型的官僚主义作风。”
“莲诵我跟你说,你这样讲究,无非是想多活几年。可你想过没有,要是同学朋友都死光了,就算你活得长,不也会感到孤独?”小清不待莲诵分辩,就抢先做了声。
文青早已将酒开启,一瓶酒刚好倒满三个玻璃杯。
恰在这时,包厢门上发出了轻轻的叩击声,一名年轻的服务员将门拉开一条缝,妩媚地看着小清问:“李主任,可以上菜了吗?”
“赶快上。”
不一会,桌上摆了五荤两蔬一盆汤八个菜。莲诵正色道:“哪里要点这么多?太浪费了。”
“不喝酒,肯定会浪费。喝酒,只怕还要加菜。”小清说。
莲诵终于经不住劝说,端起酒杯说:“就这一瓶,再不开了。”
“喝完这杯再说。”小清、文青异口同声。
酒至半酣,小清开口了:“莲诵,县委、政府、人大、政协很快就要换届了,你有什么打算?”
“职务安排都是组织上的事,我要打什么算?”
“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几年,你这是故作姿态还是故弄玄虚?”
莲诵笑道:“我是真的不善钻营,也不想钻营的人。政协工作十多年,从副股级秘书到股级、到副科级秘书,从办公室副主任到主任,几乎两年一个台阶,怎么上的我不知情。从政协办公室调到政府办公室,又是怎么调的,我也不知道。有人说弄个副科级要花多少钱,争个正科级又要多少钱。可我连一支烟、一口酒也未送出过。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我知足。正如我娘所说,官不在大,别人认账就行;位不在高,不摔跤绊倒就行。”
“难怪你能成为政府办的坐山雕。”文青说。
小清已将另一瓶酒打开,往莲诵的杯中倒来。莲诵高举杯子力拒。小清再次打开话匣:“老弟,恕哥无礼,你其实还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评价你吗?有人说,你就像一个陪人玩‘三打哈’的,从不喊牌、从不做庄,虽无垮牌的记录,但也没有成牌的历史,你其实就像个木偶。”
莲诵乘着酒性,一下激动起来:“我没喊过牌、没打过庄,是个木偶?你想一想,县城‘南扩北进’的方案是谁提出来的?云峰山景区的策划与筹建是谁负的责?江源水库的开发利用,是谁带队调研后向市委、人大提出的建议案?政府机关的日常工作,又是谁在调度和协调?我怎么就成了木偶?”
文青往莲诵的杯中加满酒,起身道:“老兄别激动,听我说两句流行语。第一句,车未发动,先寻路径;第二句,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如给显灵的菩萨拜个年;第三句,众人皆醉你独醒,不成异类是怪事。来,喝酒。端杯痛痛快快,逢人笑笑哈哈,遇事拖拖拉拉,包你一年一个新台阶。”
莲诵不以为然:“我老师曾经说过,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各有各的活法。人家怎么弄是人家的事,我做我的人,随别人怎么看。”他说着,将杯中的酒分别倒给小清和文青。
小清低声说:“说你书呆子就是书呆子。你陪过五个县长,哪个县长拿你当心腹?他屁股一拍走了,说你两句好话,然后把你丢到爪哇国,你还傻乎乎说凭能力。能力算个卵,让你上,你就能上;不让你上,还怕你搬块石头去砸天?县委一个以工代干的司机都混了个带括号的正科,那人你也认识,凭的什么能力?兄弟,不是我说你,不要太清高了,给人磕头就没有骨气了?给一个几个人磕,换一万个人给自己磕,不是赚了?”
小清猛喝一口,带着酒意说:“莲诵起步早,还在原地踏步;文青醒得晚,已错过好时机,哥哥我可要打飞脚了。拜托两位贤弟,遇佛求佛,遇魔驱魔,关键时刻帮哥一把。”
果然,不久后小清就被任命为县人大常委会党组成员,名正言顺地成为人大副主任候选人。
此时,上湘县委袁书记已顺利成为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华县长被任命为县委书记,上级派来了一名姓甘的新县长候选人,被任命为代县长。
甘代县长了解到莲诵已陪过五任县长,与华书记商量调整他的工作。华书记说:“我刚任县长时也想把他调整一下,袁书记却认为,帮他解决一个非领导职务,年龄太小,安排去当局长,又委屈了他。书记还说,这个人好用,工作务实,也不会调组织的皮、斗领导的气,让我好好待他。和他合作的这两年确实还不错,留着他对你将来的工作有好处。要说这人的不足,就是在应酬方面欠缺了点。现在四套班子的人选都已确定,上级对非领导职务也作了严格限制,不好安排呀。要不,再等等?”
甘代县长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利用各种场合反复做其他常委的工作。县委终于做出决定:调任顾莲诵同志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主任。很快,一位意想不到的人接替顾莲诵担任政府办主任。
此时换届选举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莲诵服从组织安排,二话不说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
可没想到的是,在人代会上,几十名代表联合提名,莲诵意外地当选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当然,校友李小清在组织和个人的共同努力下,也成功当选。
人代会不久,华书记给莲诵打电话说,为了确认他的候选人资格,自己经受了很大压力,承担了很大风险,好在选举过程中依法依规未走样,上级正式认可了选举结果。
报纸上公布新一届人大、政府、政协班子名单后,村里李支书陪着乡人大主席来到顾家冲丁玉燕家,祝贺她培养了燕子坳第一位“县太爷”。
玉燕看了李支书带来的报纸,笑道:“以前在政府当主任都不是县太爷,怎么现在变成了副主任倒成了县太爷?”
乡人大主席笑着回答:“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人大是监督政府的。以前顾主任虽然是政府办主任,可级别还是正科级,现在当了人大领导,是副县级干部了呀。”
玉燕又指着报纸问:“那么说,这名单上的人都是县太爷?”
“是呀。都是副县级以上干部。”主席回答。
“解放前的县太爷一个县就只有一个人,现在倒有几十个了。”玉燕开心地说。
莲诵晋升后,昔日的同学朋友纷纷前来祝贺。有夸“进步了”的,有说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有说相见恨晚、早该如此的,也有说无喜可贺、明升暗降的。莲诵均一笑置之。
妻子淑雅倒是满心欢喜,对他说:“快五十的人了,清闲一点,洒脱一点,多好呀。总不会像过去那样,要么满口酒气,半夜才归屋;要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来,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也不会说没时间陪我一起散步了吧。这个职位,花钱买都值。何况是不知不觉就给你送到手了呢。”
莲诵笑道:“我也觉得好。以后回家就不必拿棉花球塞耳朵了。就会要少听那些‘别喝酒呀,早点回家呀,多去锻炼呀’之类的唠叨了。”
“嫌我唠叨,还不都是为你好。”淑雅不服气地说。
在有些人眼里,人大副主任不过是个“安慰奖”。可当下干部队伍如此庞大,相比起来官位稀缺,许多人削尖脑袋也难钻到。所以,顾莲诵也算是很满足的了。政府办主任虽然权力大,却也是各方矛盾的焦点。离开那个是非窝,心情都要舒畅好多,何乐而不为?但“安慰奖”毕竟只是个安慰,忙忙碌碌惯了的莲诵真正闲下来,却又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这天,莲诵接到了远在贵阳铁路局的高中同学邓伏红打来的电话。
“喂,你这个家伙做了大人,连接电话的速度都比过去慢了。”
“什么大人。你一个总工程师,多年前就是正处。我才勉强混了个副处,居然值得你讽刺为‘大人’?”
“人们都说人大就是‘大人’,‘大人’堆里的副主任应该称‘大大人’。”伏红说:“跟你说正经的,裴芳昨天和我商量,想利用‘五一’假,到你那里办个三十年同学聚会,你看怎么样?”
“大约多少人?”
“二十个左右吧。”
“没问题。我负责接待一餐饭,其余费用实行AA制。”
“什么?AA制?亏你说得出口,一个那么大的人大主任,随便找个局长就买了单。你倒好,有权不用,就让它过期吧。”
“要么就请你赞助。铁路上一直收入高,一二万块钱出得起。”
“到你那里聚会,我帮你买单,雁鹅过身拔根毛,亏你想得出。好,钱的问题不说了。具体的时间、地点由你定,我们就等你的通知。”伏红放下了电话。
淑雅笑着对莲诵说:“同学们来看你,真的搞AA制?说出去可是笑话呀。”
“二十个人,就算玩一天、住一晚,不说两万,也要一万以上吧。我一个月仅三千多块钱工资,出得起?”
“要不要老婆大人帮你划算划算?”淑雅抿着嘴有点矜持地说。
“你有高见尽管说。”莲诵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说:“算经济账哪个比得上你?”
“我帮你出个主意,不要花好多钱。在城里你负责接待一餐,让周向军负责接待一餐,人家医院的效益可比你当官的好天远。就到莲兴的店子里,叫他少赚点,出个几百块钱成本费,不多吧。要么就去云峰山景区,那是你负责筹建的,名气虽不大,风景却很好,又不要门票。看了风景就在你老家吃餐饭,费用更省了。”
“去云峰山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我娘那么大年纪了,还让她去操劳?”莲诵犹豫道。
“‘五一’期间,城里人大都去游山玩水了,莲兴店里生意少,让他们夫妇回去帮忙,不就行了?”
“好办法。又省钱又有面子,就这么定了。”莲诵笑着站了起来,“还是老婆大人心巧,一下解决了大问题”。
“作报告我讲不过你,用钱算账你可差远了。”
一眨眼,“五一”就到了。事情就有那么凑巧,先天下午,初中同学刘和阳,回农村老家经过县城时,绕道来到莲诵办公室。
和阳湖大毕业分配在省建公司,从施工员干起一直干到副老总。可他仍不满足,于九十年代中期辞职,办起了自己的红湘建安集团,成了知名的民营企业家,资产达到数亿元。听说莲诵高中同学聚会,主动要求承担一切开销,还要从长沙调来一辆豪华进口大巴车。
莲诵迟疑了一下说:“这不好吧,这么大的排场。”
刘和阳嘲笑说:“你胆子这么小,难怪混得如此可怜巴巴的。实话说,在省里我只接待厅级以上的。像你这种副处,连我的副手都不接待。”
“到时别人会说我们官商勾结。”
“官商勾结?那是和利益挂钩,我和你是友谊挂钩。我有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在省里我有时一餐应酬饭就抵你们两口子几个月工资。”
“这是在上湘,凭什么让你破费?”
“你这个呆子,我也是做生意的呀!你那些同学,一个个都上了一定级别,人模狗样,要是在别的场合认识,他们还会摆摆架子。凑在你们同学堆里,自然就好接近了。这也是一种投资方式,说不定还能搞到业务,什么都赚回来了。”
这天下午,从贵阳返乡的邓伏红、从云南赶回的曾一高、从长沙而来的裴芳等都来到了上湘县。按刘和阳的安排,住进了上湘宾馆的豪华间。
莲诵心事重重。这要传出去,影响可不好。
刘和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反复劝说:“顾大人,您放心。一个民营企业家会几个朋友,又不打谁的旗号,你只是参加一下朋友聚会,要什么紧?何况,我还是省人大代表呢。至于那些说三道四,全由我来对付。小小的上湘,还能翻船不成。”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莲诵已是身不由己。他便要弟弟莲兴准备一些菜,明天一早就拖着嫂子一道回顾家冲去。
第二天清早,在宾馆的大围桌上用过早餐,同学们兴高采烈出发了。
直到上了车,莲诵才把和阳介绍给各位同窗好友。他正准备告诉大家资助本次活动的后台老板就是这位湖大土木系毕业的刘总时,和阳手里发名片,口里发了话:“各位都是一方诸侯,本人荣幸之至。我也是莲诵的初中同学,河源本地人。昨天本想给他当司机,一道去看望顾伯母,听说你们今天众星相聚,不才便坚持来凑个热闹。请允许我给大家当一回导游。”
莲诵说:“我还在政协的时候,曾写过一篇散文——《永远的南天洞》,回忆父亲在那里守山的情景,自然地把山中的美景写了进去。后来,一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纷纷提建议、提案,要求开发云峰山景区。我到政府后,县长办公会明确我牵头,组织筹建委员会。我还在这里穿梭了三年哩。要说当导游,只怕是非我莫属了。”
裴芳说:“还说你是个实在人,原来是让我们来看看你的面子工程,显摆一下自己的政绩呀。”
和阳顺势添油加醋:“据说,人大常委会已批准县政府的建议案,要把顾莲诵先生的塑像摆到景区门口。”
大家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见和阳如此投缘,同学们竟相与之攀谈。和阳也真厉害,一个小时的旅程,居然将各位同学的姓名、职业乃至工作单位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区中学的高考状元曾一高,如今成了下岗职工。看同学们都混得好,一直有些落寞。和阳听说后关心地问道:“你是哪所大学毕业,学的什么专业?”
曾一高说:“中南矿大地质勘探系勘测专业。”
“愿意回湖南吗?”
曾一高叹了口气:“父母都在湖南,老婆也是长沙人。只是没有机会。”
“改天去找我公司人事部,我们正需要一名地质勘测工程师。”
大家又鼓起掌来。
大巴车沿着峡山口水库上新修的水泥路,来到了南天洞。水库尾子上那块像船的巨石上,镶嵌着“飞来船”三个红色的大字。曾经潺潺的小溪,已改造成如纱帐一般轻拂的瀑流。绕过瀑流,沿着如飘带一样的盘山水泥路上到半山腰,汽车停在了游客服务中心。
刚一下车,莲诵就指着服务中心说:“三十年前,这里是我们大队的林场,三间土墙树皮屋,我父亲在这里守了三年山。”
正说着,一个八十来岁的老人走了过来,盯着莲诵问:“你是诵伢子吧。”
莲诵迟疑了一下,一把抓住老人的手:“吴伯伯呀,怎就认出我来了?”
“长大了,胖了,五官可没变呀。昨天我在那间房子里还看到了你和县长的照片呢。我问服务员,照片上的顾莲诵是不是燕子坳的,服务员说不是,是县城的。我说县城的顾莲诵就是我们燕子坳出去的那个。服务员就笑我会攀亲戚。”
“您怎么来这里了?”
“在这山上待了三十多年,回家反而不习惯了。冇得事就过来看看。”
莲诵便把裴芳叫过来,说:“吴伯伯,这位是师范大学艺术院的裴教授,我记得和您说过,等我认识了那些画家,就把他们带来南天洞。这可是培养画家的教授呀。”然后又对裴芳说:“你可得把那些画家和未来的画家领过来,多画画我们家乡美丽的风景呀。”
老人笑道:“我就晓得,你是个讲话作数的人。”
在山上转悠了两个来小时,大家便上车去顾家冲用餐。裴芳大发感慨:“莲诵,真有你的,这个景区开发得好。以后,我的学生就不必往桂林、张家界跑了。我还要向院领导建议,来这里建一个书画教学培训基地。”
莲诵说:“那可求之不得。真要来建书画基地,一切优惠,县里有句招商口号:‘只要来上湘,一切好商量’。”
裴芳说:“那好,一言为定,到时就找你了。”
大巴车上了燕子坳的水泥机耕道,一直在车上假寐的周向军可活跃了。他嬉皮笑脸地问裴芳:“教授,这是第几次来顾家冲?”
“时光如梭,一别就是三十年。”
“想没想过,一年来走几趟?”
裴芳意识到向军的用意,走到他的座位前,拧住他的耳朵:“请你好好听着,我就是喜欢过顾莲诵,我只想和他飞往北京、上海,却没有想过来顾家冲。”
“我听见了,同学们都听见了,等下要告诉莲诵堂客呀。”
大家笑了起来,大巴车也跟着在坡道上晃了一下。和阳连忙说:“请朋友们安静,到了莲诵家,随你们怎么闹。”
车子在已作停车坪的原生产队晒谷场上停下。和阳对司机耳语了几声,领着大家走进玉燕家。
玉燕像迎接崽女们回家一样,站在大门边候着。向军喊道:“娘,我饿了。”
“先进屋歇歇。一会就开餐。”玉燕笑着说。
同学们正感诧异,向军这家伙搞什么鬼,人未落座就喊饿,居然叫起“娘”来。
“不好意思,同学们。我也几年冇来看望她老人家了,肚子对她老人家煮的饭菜也想了几年。”向军笑着说。
裴芳奔到玉燕面前,一把搂住她:“妈妈,还认得出我吗?”
玉燕愣住了,细细端详起裴芳,试探着说:“你是裴芳吧?莲诵说你当了大教授,就不像向军那样粗鲁。”
淑雅笑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向军大声说:“听见有人喊‘妈妈’了吗?莲诵要被人带往北京、上海了呀。”
淑雅落落大方地靠近裴芳,摊开用围裙擦了擦的双手:“教授好。我正在厨房切菜,手上尽是油,不好意思让你揩呀。”
裴芳拍了拍淑雅的肩膀:“这么脏的油,谁愿意揩呀?送给周向军去,他最喜欢揩女同志的油了。”
大家又哄堂大笑起来。
和阳提着两大塑料袋礼物,走到玉燕跟前:“伯母,这是莲诵的同学孝敬您的。”
大家一下就明白了,这刘和阳为何能成亿万富翁。
玉燕像过年一样,在堂屋里摆了三桌,每桌又摆了一可口可乐瓶装的顾家冲米酒。
望着满桌子鸡鸭鱼肉,大家都说:“哎呀,伯母您太客气了。”周向军扭头冲玉燕说:“娘,他们这些家伙都混得人模狗样,个个一肚子板油,您要油死他们呀!”
裴芳说:“那你别吃,让我们多吃一口。”
周向军说:“不瞒诸位,我们学医的还是有讲究,每次别人请吃,我只点四样菜:豆腐、鱼、青菜和木耳。”
裴芳阴笑地盯着周向军,看得他心里发毛,周向军不知裴大教授肚子里又有什么坏水,心虚地说:“你阴笑么子,是不是又不喜欢顾莲诵,看上我了?”
裴芳“呸”的一声:“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我笑你喜欢吃豆腐。”周向军说:“裴芳你还大学教授呢,江山易改,骚性难移。你敢再撩我,我可要吃你的豆腐了。”众人乐得捧腹大笑。
当同学们一个劲地称赞好酒好菜时,玉燕偷偷地给莲香打电话:“莲诵的同学送了我两大袋礼物,我想打发他们一点土产品。可家里只有十多斤干野生菌,你要是有,就帮我送来。”
莲香说:“野生菌冇得了,干竹笋倒是有二十来斤。”
“也要得。麻烦你快点送上来。”
不一会,莲香就背着一大篮竹笋上来了。
玉燕就将自己平常积聚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拿出来,将干竹笋与干菌子装了二十多袋。
饭后,裴方提议,在玉燕屋前的地坪里合个影。她亲手架好照相机,提了一把竹椅放在坪中,让老人坐在椅子上。大家围着玉燕照了相。
临别时,玉燕拿出那些装好的袋子一人打发一袋,说:“吃饭时听你们夸我们顾家冲的土产是山珍,我就给你们准备了一点,带回去让家里人也尝尝吧。”
裴芳又一把搂住玉燕:“顾妈妈,都操劳大半辈子了,好好吃口清闲饭吧。”
玉燕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松开裴芳的手,说:“还有一个好东西,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的,稍等一等。”说完就进了内室。
不一会,玉燕又拿了一个塑料袋交给裴芳。裴芳当众打开袋子,惊叫道:“同学们等一等,这可是整个上湘,不,是整个湖南、整个中国独有的好东西——顾家冲酸木瓜饼。我都想了三十年了,大家也都尝一片吧。”
大家咀嚼着,一个个“啧啧”赞叹。玉燕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当天晚上,远道的同学再次在上湘宾馆下榻。精明的和阳真的和几个朋友达成了几笔业务意向,包括撺掇裴芳请示大学主要领导,同意在云峰山景区建书画教学培训基地。
同学聚会不久的一天晚上,文青突然打电话给莲诵:“听说有人向市委举报,上湘人大常委会新当选的一名副主任奢华成性、大肆挥霍公款,而且有贿选的嫌疑。不会说你吧?”
莲诵半天说不出话来。要说贿选,自己冇打过一个拜托的电话,冇装过一支拜托的烟,更没有半次请客送礼的事。可是,上回同学聚会,和阳把大家都安排在宾馆豪华间,还专门调来了豪华进口大巴车。难道真的是自己被举报了?
“你怎么不做声?”文青问道。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让他们查去吧。”莲诵说。
第二天,莲诵走进办公室不久,与自己同时当选人大副主任的校友李小清满脸沮丧地走了进来,随手把房门关上,悄悄地说:“老弟,哥哥我遇上麻烦了。”
“怎么哪?”
“离任审计刚搞完,有人就向省纪委、市委举报,说我担任农办主任期间,挥霍公款数百万元。钱花了不假,可都是用在日常的接待上,也在政府常务会批准的争取上级资金提成额度内。何况,有些费用还是分管领导或其他领导拿发票报销走的。你是前任政府办主任,要是有人找你,可得帮我开脱呀。”
“有贿选的事吗?”
“客是请过一些。可审计报告特意注明,在选举前三个月,我们单位的公款接待费达到了五十多万元。但这些也在提成经费中。”
莲诵也不知怎么安慰这位一直关照自己的兄长校友,只是说:“老兄珍重!”
不久,市纪委对小清的处分通报下来了,撤销了他的党内职务,并建议上湘县人大常委会依法罢免其副主任职务。
下了位县人大副主任,在上湘县不亚于一场小小的地震。顾家冲的玉燕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她也听说过,儿子的提拔并不是上面安排的,难道是他被撤了?可她又不敢直接问莲诵。于是便试探着打电话给淑雅,问儿子最近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畅。淑雅说他可好着呢,再也不要像过去那样加班了,也难得有几次应酬,每天都陪自己散一个小时的步。玉燕又想,这么清闲,该不是真的被撤了吧。她又问莲兴,哥哥有没有出什么事。莲兴说,我哥能出什么事,免职的人大副主任姓李不姓顾。
玉燕终于松了口气,跪在堂屋神台前,感谢天上的家爷、家娘、男人对后人的庇护。
又一年春节到来了。这是玉燕从县城回顾家冲的第十三个春节。
在这十多年里,玉燕的后人越来越兴旺。莲香的两个孙子,大的十岁,小的三岁。莲文的儿子找了女朋友,扯了结婚证,进入了时尚的隐婚阶段。她已拥有二十二个后人。
令玉燕更为开心的是,成年的孙儿,个个高高大大,比他们的父亲都要高出半个头以上。
除夕宴时,玉燕提议:“我们一家人齐户圆,工、农、商、学、干行行有人,今晚不看电视春晚,也不打牌搓麻将,自唱自跳办一场家庭联欢会,要得不?”莲诵说:“按过去的说法您是老太君,您都有这份雅兴,我赞成。”
华莹建议由润湘小两口当主持。润湘却说:“内地人士怎能与沿海发达地区的大学生相比。嵩扬同学大学期间一直任学生会领导,眼下又在广东电视台实习,还是他当主持好。”
嵩扬倒也不推辞,站在堂屋的中央,用纯正的普通话说道:“敬爱的长辈们,亲爱的同辈们,可爱的小辈们,顾家春节联欢晚会筹备工作正式开始。有请现场总指挥黄润湘先生身先士卒,带领舞台工作人员余超、余越、顾展飞等人迅速布置现场;有请后勤总管田淑雅女士、副总管华莹、余飒飒女士率领年轻媳妇作好后勤服务工作;请所有演职人员作好节目准备,每人不得少于一个节目。”
莲诵带头鼓起掌来,然后竖起大拇指:“这个主持人比央视朱军更有组织才华。”
润湘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带领几个弟弟将餐桌收拾好。又在堂屋的中间燃起一堆木柴大火。几个外孙媳妇,在堂屋上方的一个桌子上泡了满满一桌茶,另一个桌上摆满各式糖果。大家围着木柴火堆坐着,莲诵、莲香陪着母亲坐在上首。
嵩扬宣布顾家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他说:“又一年传统佳节到来了。国泰民安,举国同庆;顾家上下,欢声笑语;兴家报国,风生水起。在这幸福的日子里,在这快乐的时刻,我们紧紧围绕在老祖宗丁老太君周围,载歌载舞,共话新年。现在我宣布,演出正式开始。第一个节目,由小辈牛牛、强强给太婆及爷爷、奶奶们拜年。”
莲香牵出两个孙子,唱了《新年好》的歌,拱手给太婆及各位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拜年。
玉燕笑得前仰后合,揉了揉眼睛,掏出两个红包:“这是太婆给你们的压岁钱,新太岁保佑牛牛、强强聪明智慧、眼光脚健。”
不料展飞一下跳到场中,拱着手说:“恭喜各位长辈、各位哥哥、嫂嫂新年发财。”然后又示意超超、越越站到场子里,三人一齐唱道:“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玉燕又掏出一沓红包:“有,都有。”
主持人嵩扬赶忙上前制止:“您等一下,红包只能作颁奖用。节目表演好的,您再奖也不迟。”
华莹、飒飒齐声说:“都高中生了,还好意思讨要红包,我们不给,妈妈您也不要给。”
“还是主持人说了数。”嵩扬对着三个弟弟:“你们这样插科打诨可不行,等下各嘉奖一个节目。现在,有请老祖宗上台献艺。据知名人士顾莲诵先生介绍,丁老太君年轻时多才多艺,其代表作《南泥湾》曾经引起轰动。下面,就请老祖宗为我们演唱这首风靡当时的红色经典老歌。大家欢迎!”
玉燕清了清嗓子,“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哪里能与你们相比。为了不扫大家的兴,随便哼几句吧。”然后就唱了起来:“……如呀今的南泥湾,与呀往年不一般,再不是旧模样,是陕北的好江南……”
在热烈的掌声中,嵩扬说:“老祖宗忆往思今,声情并茂,意味深长,余音袅袅。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大家齐声欢呼。
玉燕摆了摆手:“我都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是你们来唱。下面的节目就是你们的了,个个都要出彩呀。”
莲诵站起身来:“奶奶实际上又表演了一个更为精彩的节目。孩子们听到了吗?‘下面的节目就是你们的了,个个都要出彩’换成书面语,讲的就是‘世界是你们的,精彩在你们身上’。这是奶奶送给你们的压岁话。”
嵩扬笑道:“公务员就是不一样,善于总结,善于引导,善于激发人民大众的革命热情和拼搏精神。好,我代表我们年轻人打收条了。下面,有请大姑妈为我们跳一曲当年的‘忠’字舞。”
莲香反复推辞,说自己年老了,体型胖了,跳不起来了。莲诵把她拉到场中,说:“娘都不说年老了,你可不能推辞。来,我帮你伴唱,就跳那曲你获过奖的《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吧。”
在弟弟的鼓励下,莲香跳起了当年的忠字舞。莲香的舞姿还真是别致,在年轻的后辈们眼里简直就像机器人舞蹈,逗得大家一阵爆笑。莲诵打趣地说:“你们可别看轻了,这就是激情澎湃时代的‘样板’舞呀!”
在嵩扬的组织下,每个人都表演了节目,大力讲了一个故事,瑞阳说了一个笑话,莲文唱了一首《一根竹竿容易弯》,莲兴、华莹合唱了《刘海砍樵》,莲旺、飒飒对唱了《走进新时代》。至于晚辈就更加活跃,有讲相声的,有演小品的,欢声、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当时间快近十二点钟时,嵩扬站在场中说:“俗话说,好戏还在后头。现在,我们隆重欢迎顾家长子顾莲诵先生、长媳田淑雅女士作压轴表演。”
莲诵站起身来,收敛起笑容,缓缓地说:“刚才,姐姐跳了六十年代的舞,莲文和莲兴夫妇唱了七十年代的歌,莲旺夫妇也唱了九十年代的流行曲,我和淑雅就表演一个八十年代的节目吧。七十年代末,我们顾家的天出现了裂缝,刚刚进入八十年代,老天就塌了半边。是我们的娘,像女娲一样将它补上了。我们的娘,就是下凡的女娲娘娘。下面,我把这首《忘不了你呀,妈妈》献给我们最敬爱的母亲。请淑雅为我伴舞。”
无论走到海角天涯,忘不了你呀妈妈;
无论送走多少年华,忘不了你呀妈妈。
忘不了你缝的书包,忘不了你补的小褂;
忘不了你送我上路,春风吹动了你的白发。
无论走到海角天涯,忘不了你呀妈妈;
无论送走多少年华,忘不了你呀妈妈。
忘不了你的抚爱,忘不了你叮咛的话;
忘不了你深情的眼睛,闪耀希望的泪花。
妈妈呀妈妈呀,妈妈呀妈妈呀,
忘不了你亲爱的妈妈呀。
在莲诵雄浑的歌声和淑雅优美的舞姿里,玉燕挂起晶莹的泪珠,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嵩扬宣布:“请余超、余越打开大门,点燃新年的礼花,所有子孙给老祖宗拜年啦!”
莲兴拖回的一皮卡车烟花,早已摆放在屋前地坪边沿。新年的钟声一响,随着嵩扬的一声令下,超超、越越、展飞,还有牛牛,便一齐拿起香火,点燃引线。一朵朵璀璨的礼花,在天空中盛情绽放,照亮了整个顾家冲。
子孙们一齐向玉燕拜年。莲兴、润湘交换了眼色,分别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用红纸条裹着的红色老人头(百元面值人民币),恭恭敬敬地递给玉燕:“我们代表儿孙辈,祝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健康每一天、快乐每一天。”
玉燕的脸上再次挂出了甜蜜的泪花。她拿起早已准备的红包,从大力到强强,每人都发了一个。大力笑道:“我还只有六十岁,我也是细伢子呀。”玉燕正色道:“新年添新禧,人人都有份。”
初一早餐后,莲诵领着弟弟、妹妹及晚辈们,分别在公公、奶奶、爹爹的坟头上拜了年。回屋时,玉燕已泡了一桌子的乔饼、红糖、生姜、红枣、桂圆茶(农村俗称“五子登科”糖水茶),亲手端了一杯递给莲诵,说:“你是党员干部,还晓得不忘记前人,年年都这样,为后辈作了榜样,我好高兴呀。”
莲诵说:“纪念先人,又不是么子迷信,应该的!”
到了晚上,几个大的外孙、外孙媳妇在堂屋里打牌、搓麻将。几个小的孙子领着两个重孙在玩游戏。玉燕和崽女们围坐在炉子灰边,深情地说:“昨天晚上,本想和你们讲几句心窝子话,看大家兴趣浓、节目多,也就冇讲了。大家都在这里,让我啰嗦几句吧。”
大力说:“您的话就是圣旨,哪个敢嫌啰嗦!”
玉燕说:“快莫这样讲。你们尊重我,我很开心。嵩扬称我为老太君,莲诵把我比作下凡的女娲娘娘。你们有文化,搞点夸张,在自己家里倒也不要紧。要是在外面这样讲,我的脸就冇地方放了。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人,经常恨自己冇得能力。你们爹走的那一年,莲文退学了,像牛一样在家做事,餐餐吃红薯米、蔬菜叶子;莲兴、莲旺几次饿得在被窝里哭;莲诵在学校,每天仅吃四两米,比公共食堂还不如。是莲香夫妇与玉英从中接济,才让我们渡过了难关。每当想到那个时候,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玉燕说着,早已落下泪来,长叹一声,哽咽地说:“你们都跟着我受了苦呀!”
紧挨母亲的莲诵紧紧抱住她的肩膀,说:“都是我们拖累了您。”
莲香流着泪说:“那个时候,家家冇得吃的,何况是我们?您为了弟弟妹妹,宁愿得罪人,硬是不改嫁,遭了多少罪,听了多少空话,我们都清楚。莲诵说得对,顾家的这块天,是您补好的。您是我们家真正的女娲娘娘。”
“都过去了,别说了。妈,您该欣慰了。您的子孙个个都争气,都是因为您给他们做出了榜样。”淑雅说。
玉燕拿起淑雅的手,笑了起来:“他们五姊妹能够有今天,也是他们运气好,找到你们这样优秀的媳妇、郎。”
话语不多的瑞阳,冷不防说了一句:“是我们运气好,找了您的崽女。”
玉燕的脸上更加灿烂,说道:“你们都优秀。当干部的做了县太爷,做生意的成了百万富翁,孙子们也都听话,读的读了高中,上的上了大学。莲香前面受了苦,后人来得好,崽、媳妇都不错,两个孙也都很聪明,将来的日子就好过了。”
华莹说:“您也太容易满足了,哥哥一个县太爷,上面还有那么多市太爷、省太爷;我们是百万富翁,别人却是千万富翁、亿万富翁。”
“你也莫这样想。官不在大,平安就行;钱不在多,够用就行。过去看着人家戴手表、骑单车,他们兄弟都眼红得要死。现在,你们个个有手机,家家有汽车。过去你家爷跟我讲,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代化就是走路做事都用机械化。看看我们现在,比共产主义还要共产主义,比现代化还要现代化。”
歇了一口气,玉燕又说:“都说一个人的命是上天注定的。淑雅、华莹陪我找杨瞎子算的命就算得准,还真是个‘南瓜型’,越老越红、越老越甜。有人也说,什么都有前兆,我结婚时唱的那出《杨戬打刀救母》就是很好的前兆,我的五个崽女个个都是杨戬。”
莲诵盯着母亲,想要说什么,玉燕却把他拦住:“再听我说几句。你们爹走后,我真的怨恨死了,赌咒发誓,下辈子硬不找他了。从县城回来后,我又改了主意。他帮我带来了你们这样好的崽女,我三辈子都感谢他。我百年之后,还是将我与你们爹葬到一块去吧。”
莲香见母亲说到了后事,赶紧说:“新年吉祥,百无禁忌。我娘百岁不老。”
玉燕笑道:“我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禁忌?莫说活到了现在,就是十二年前走了,我也心满意足了。”然后拿起莲诵的手:“我最对不起的是你姐姐,我哪天走后,你们兄弟一定要像对娘一样待她。”
莲香起身走到门边,擦起了眼泪。
第二天,莲诵兄弟都要离开顾家冲,去各自的岳母家拜年了。玉燕又拿了一沓红包,一人发一个,口里说:“开门见喜,出行大吉。”大家都知道母亲的讲究,便都乐呵呵地接受了。
当来到晒谷坪里打开车门时,莲诵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老宅,见母亲仍然慈祥地倚在大门边。看着她那佝偻的身子和刻满沧桑的腮边飘动的白发,心里不禁一颤,眼泪差一点就掉落脸颊。
车子早已过了燕子坳,淑雅突然叹了口气,莲诵说:“你叹什么气喽!”淑雅说:“我还在想你娘呢,一辈子做了几辈子的事。她昨天拉着我的手,她的手糙得像砂纸,割得我手痛,也割得我心痛。”莲诵也叹了口气:“唉,只怪那个时代,让我娘辛苦惯了,闲不住,享不得福。”
春节假后不久,莲诵突然接到姨父中隆的电话:“莲诵,你姨突然晕倒在地,已送进县人民医院了。”
“怎么回事?”
“昨天我和她到你娘那边,听她说起你们自己办的春节晚会,你姨高兴得不得了。回家后还和邻居起劲讲你们家如何齐整,你娘如何有福气。今天早上起床时,她说了一句头疼,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请你和那位当院长的同学打声招呼,给予关照一下呀。”
“您放心,我这就上医院去。”
来到医院,莲诵约了周向军,一道前来看姨妈。莲兴夫妇和表妹菲菲守在玉英病床前。见莲诵到来,玉英笑着说:“正是上班时间,你怎么来了?”
莲诵说已请过假,不要紧。又把向军介绍给姨妈。玉英说:“不是周院长吗?我认得,你娘生病时,见过好几次面。”
向军说:“您记性真好。不过,当着您的女儿、外甥,我可要批评您了。”
“怎么这样讲?”莲诵吃惊地问。
“你姨患的是轻微脑溢血,上车前我们就给她插了氧气、吊了输液瓶。上车不久她就苏醒了,见自己躺在救护车上,坚决要求下车回去。到了医院,她还在喊要回家。”
玉英尴尬地笑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医院里的气味,我一闻就心烦,还是让我回去吧。”
“您又来了。”向军说:“您这病不像感冒,领几片药就可以走。止住血后,还要把溢出的淤血清走,至少也要一个月。”
“那我还不如死了,免得遭这么久的罪。”
莲诵说:“谁都可能患病,患病就得就医。我娘还住过院呢,她可没有像您这样不配合医生。”
“你娘崽女多,命好。我一个崽还在外省,菲菲又刚刚做了娘。我不想拖累他们。”
“外甥崽也是崽。我们都是您的崽女,轮流照料就是。”莲诵说。
“那更加不行。你们夫妇要上班,莲兴夫妇要做生意,都耽误不得。”
晚上,淑雅把东北一个朋友赠的两支人参和云南一个同学送的一小袋三七,到药店磨成粉,和莲诵再次来到医院看望姨妈。
淑雅把菲菲拉到走廊上,交代她人参、三七粉怎么服用。菲菲却附着淑雅的耳朵说:“我哥嫂还没赶回来呢,你们千万不要一天来看几次,也不要天天过来,免得我娘多心,又要吵着回去。”淑雅答应着,走进病房和玉英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就牵着莲诵离开了。
过了两天,莲诵夫妇又来到医院,玉英竟然下了床。她一把拿起淑雅的手,说:“你家娘真是福气,有你们这样的好媳妇。华莹一日三餐都给我们娘俩做特殊餐,按时送进病房来。你把那么好的人参、三七给我吃,让我的病一下就好了。”
淑雅笑着说:“病好还是医生的功劳,人参、三七不过是辅助药物。您还是要听医生的话呀。”
玉英说:“你们放心,我不活过来了?”
玉英又拿起莲诵的手,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地点着他的鼻子说:“也不晓得你哪世积的德,修来了这么好一个堂客。”
可第二天上班不久,莲诵接到菲菲的电话,说清早趁她上厕所,玉英一个人乘车回了长旯冲。害得医生、护士和莲兴夫妇到处找,最后还是中隆打来电话才知道她回了家。
玉英回到家,打电话告诉姐姐差点被阎王请了去,让玉燕好一番唏嘘。玉燕就杀了一只母鸡,配了几味山药,用沙煨子煲好,送到了长旯冲。
玉英说:“这么远提个沙煨子也不嫌累。我都好了,还挂记么子。”又说:“医院把我安排在神经科,当我是神经病呢。你看我像吗?”
见玉英脸色尚好,想起自己也曾经历过的那场劫难,玉燕倒也宽心了。
清明节这天,莲诵兄弟姐妹都回了顾家冲,给爹爹、公公、奶奶扫墓。中午正要开餐,莲诵的手机响了。见屏幕上显示菲菲的名字,便有意到地坪里接听。菲菲哭着说:“我娘快不行了。”
“还是上次那病?”
“今天一早,我就回了娘家,想给外婆上坟。刚一进门,我娘话还冇出口就摔倒了。我和爹把她抬到床上,叫来120,已入院两个多小时了。CT检查,脑内大面积出血。直到现在,我娘除了呼吸,任何反应都没有。我该怎么办呀?”
莲诵走到老屋地基边的柑子树旁给周向军挂了电话,向军说,一入院就对她进行了急救,这次出血不比上次,面大量多,且部位复杂,连钻孔引流手术都不敢做,非常严重,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只怕是凶多吉少。
莲诵心情十分沉重,趁母亲在厨房烧菜,便悄悄地把姐姐莲香拉到内室,告诉她姨妈的事。莲香差点哭出声。莲诵稳住姐姐的情绪,问道:“这事告不告诉娘?”
莲香沉思了一会,说:“瞒是肯定瞒不住,也不能瞒。你们先不动声色回城去,容我慢慢告诉她。”
玉燕看到大崽接了几个电话,吃饭时,脸色仍然凝重,便笑着问:“都说人大是个闲职,怎么还有这多事?”
莲诵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自己联系的一个单位出了安全事故,需要尽快回城去。玉燕便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莲诵兄弟离开顾家冲后,玉燕总觉得有些怪异,心就像筛米一样乱窜乱跳。而莲香的脸色也不好看,又迟迟不肯归家去,更加重了她的猜疑。
玉燕对莲香说:“他们都走了,你也回家去吧。”莲香说:“反正家里也冇得么子事,再陪您打打讲。”可坐下身来,娘女俩又都不知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玉燕终于打破沉静,说:“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姨妈又犯病了。”
莲香迟疑了一下才说:“是的。病情比上次要重些,怕您着急,不敢告诉您。不过,早已送进人民医院,您也不要太担心。”
玉燕连忙跑进房里,拿起手机问妹夫中隆:“玉英到底怎么哪?”中隆知道姨姐的性情,便说:“和上次一样。”玉燕问:“醒了没有?”中隆说:“醒了。”玉燕嘘了一口气:“醒了就好。”
和中隆通了电话,玉燕对女儿说:“你说怪不怪,过去没有的物品现在有,这是发展。可疾病这东西也跟着多了。过去从冇听过癌症、脑溢血这些鬼名字,现在经常听到哪个患了什么癌,哪个又是脑溢血、心肌梗塞的。这也算是发展?”。莲香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说可能现在化肥农药用得多,或者是人们的饮食习惯改变了,要么就是过去医学不发达,未发现。玉燕说:“也只有这样去想了。”
玉燕又给大崽打电话,问姨妈好些了不。莲诵告诉她,有好转,只是姨妈太犟,不配合医生治疗,情况总是反反复复。玉燕说:让我和玉英通一下话,劝她几句。莲诵便说:医院有规定,不允许病人接电话。
玉燕又拨通了二崽的电话:“莲兴,你回来接我一下吧,我想去医院看看你姨。”
好在莲兴就在莲诵身边,听到了母亲与哥哥的通话,便说:“您别操心了,姨的病反复太大,需要安静。医生还不允许亲属与她交谈呢。再说,今天店里生意特别好,我也抽不出时间。”
玉燕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心情十分沉郁。莲香反复劝说,她还自言自语:“要是一肩重担,我就帮她分担一些。实在帮忙不上呀。”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走到堂屋里,点燃香烛,向天上的娘和观音菩萨祈祷了好一阵。
当阴阴的天快要断黑时,玉燕劝莲香回家去。莲香说反正没事,想在娘家过夜。玉燕便说:“不要担心我,我不会有事。你们家我又不是不晓得,大力也好,强强也好,老的小的都离不开你,还是回去吧。”莲香便急急地朝丁家湾走去。
清明后的第四天下午,莲兴的车子停在了顾家屋场的老晒谷坪里。他刚走到自家地坪中,玉燕急急地问:“你姨妈好了吗?”
“回家了。”莲兴回答。
“谢天谢地、谢神明菩萨,终于好了。”玉燕高兴地说。
其实,玉英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三天,病况越来越严重。中隆怕她做“游蛇鬼”,才让崽女把她送回了家。
莲兴也不多言,走进内卫生间挑起粪桶就朝菜地里走去。
晚上,玉燕笑着对儿子说:“明天你把我送到长旯冲吧,我要去看看你姨。”
“去看什么?起先把我们一个个骂得狗血淋头,现在紧闭双眼、咬紧牙齿,谁都不搭理。”莲兴冷冷地说。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晓得,姨父交代我们,既不要去看,也不要打电话,让她好好冷静几天。”
“她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爱憋在心里。生气了的事,谁都劝不转。”玉燕叹着气说。
接连两天,玉燕都会给中隆打电话问妹妹的情况。中隆终于忍不住了,哽咽着告诉她:“眼不睁、口不开,滴水都冇进,只剩一口气了。”
玉燕一下就懵了:“怎么会这样?是不是那年从公安局出来的那个病又犯了?”
中隆正想说下去,恰巧莲兴回家来,一把抢过母亲的手机:“喂,姨爹,姨妈还在生气?我知道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玉燕嗔怪儿子没让她听明白就抢了自己的电话。莲兴说:“听明白又怎样?姨那个个性,九头牛都拉不转,您也无能为力呀。”
“明天,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劝她。”
见娘硬要去看姨妈,莲兴便悄悄地给哥嫂发了短信。
不一会,淑雅打来电话:“妈,刚才菲菲告诉我,姨的病越来越重了。您千万不要过分伤心呀。姨这样的病,有的仅几分钟就没人了;有的在医院里花了几十上百万,最终也还是走了。姨病了两个多月,又总是不配合医生,医生拿她也没办法,姨父才让她出了院。万一她挺不过去,也是正常的事,您可不要想不开呀。”
玉燕似乎明白了妹妹真正的情况。什么也不说,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莲诵又打来电话:“娘,您是个任何事都看得开的人。姨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是无力回天了。您说过,一个人的寿年不在长短,只要不留遗憾就足够了。姨有崽有孙,家庭经济也不错,日子过得很幸福,没有遗憾。您千万要保重自己,您的健康才是我们做子女的福分。”
“你们也不要老是噪我的耳,我又不是三岁小毛孩。明天我一定要去看她,谁也不要拦阻我。”
“这个时候,您去也没用呀。”
“我娘家就剩下她这个亲人了,有用冇用都得去。”
第二天一早,玉燕在二儿子的陪护下,来到长旯冲妹妹的床前。只见玉英面色如纸,嘴、眼紧闭,全身浮肿,仅鼻孔里还有一丝气息。玉燕居然没有嚎啕,轻声地呼唤:“妹,我的妹,你怎么就不看我一眼,怎么就不吱出一声?你这个样子叫你的亲人怎么想呀?”
菲菲抽泣着说:“进院之前,除了没有浮肿,就是这个样子。还在医院里,医生就说脑已死亡,可她却一直吊着这口气。”
玉燕反复抚摸着妹妹的脸,又抓起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良久才说:“我的妹,姐可要说你了。你刚出生,公公说你是福星,家里买了那么大的屋,那么多的田,哪个不讲好话,哪个不眼红。仅仅一年,屋分走了,田也冇得了,你刚认得人,看到的就是冷眼。在那个家里,你和娘受尽了磨难。幸亏找了中隆,才逃出苦海。你也别计较了,天要下雨,我们有么子法子?娘死不瞑目,她怨的是你大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是娘的孝女,她的下半生冇挨饿,冇受冻,她死后托梦给我,还尽说你的好话。你还要背么子包袱?
你记不记得我结婚时唱的那出戏里的一句戏文:‘世上冤屈千千万,人间真情万万千’?听姐一句劝,要走就痛痛快快地走,无牵无挂,祸不及亲,福荫后人。”
玉燕的话音刚落,玉英的喉头动了一下,发出响亮的一声。不一会,她就安详地咽了气。
菲菲紧紧抱住母亲恸哭。玉燕掰开她的手,让孩子们赶紧烧起身盘缠。
玉英下葬后,莲诵、莲兴一起陪着母亲回顾家冲。车上,莲诵说:“娘,您已是八十岁喊得应的人了,还是和我们去城里住吧。您要是嫌我家挤,就住莲兴那边,他有两间空房呢。”
玉燕说:“我还是不想进城。杨瞎子说我会活到九十,过几年再说吧。”
车子上了燕子坳,莲诵对弟弟说:“你已耽搁好几天生意了,先回城去吧。我还要陪娘住一宵。”莲兴就在老晒谷坪里掉头返城了。
回到家来,玉燕掏出钥匙开门。可她的手总是哆嗦,钥匙老是插不中锁眼。莲诵接过钥匙开了门,可玉燕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全身一软,差点就摔倒在地,幸好莲诵及时将她扶住。莲诵十分担忧,玉燕却解释说:“没什么,还是晕车的缘故。”
莲诵将娘扶到炉子灰边的竹椅上坐下,生了火,挂上炊壶烧了茶。玉燕喝了几口热茶,就着手弄饭菜。莲诵说:“您休息,我来弄。”玉燕却说:“你哪里晓得弄,去菜地里扯些新鲜蔬菜回来吧。”
晚饭后,莲诵本想陪娘打打讲,劝她保重身体,再也不要想着姨妈的事了。可娘却亲手给他打了洗脸、洗脚水,说昨晚通宵未眠,让他早点上床休息。
娘不说尚不觉得,她这一说,莲诵真的感到了疲乏。他就顺从地洗了脸,洗了脚,上了床。
他一上床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少,当他醒过来时,分明听到娘房里发出的压抑的哭声。
他拉亮灯,披着外套,走进娘的房间,却听见娘轻微的鼾声。他回到自己的床沿上坐了一会,还是不放心。便又走回来,拉开灯,轻轻地掀开娘床上的帐子,却见娘正紧紧地咬着被角,头下的枕头就像浸过水一样湿透了。
玉燕睁开眼,强装轻松地说:“刚才做了个噩梦,把你闹醒了吧。不要紧,醒来就好了。你还是去睡吧。”
莲诵眼圈湿润,在娘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坐在娘的身边,哽咽地说:“我知道您难受,想哭就放声哭出来吧。”
玉燕坐了起来,捂在胸口的手里正拿着妹妹的照片。
莲诵正欲劝说,娘一把抱住他,嚎啕着:“我前世造了么子孽?娘家的人都走了。玉英比我少得十三岁,也要走到我前面。这是么子天理呀?”
莲诵一手紧拥住娘,一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任她一阵发泄。
玉燕发泄够了,松开崽的手,自嘲地说:“都说老小老小,人老了就真的像细伢子一样了。”
莲诵说:“天气凉,您赶快进被窝吧。”说完,就走到自己房间,将被子、枕头搬到娘床上,铺在一边,笑着说:“几十年冇陪娘睡了,您就让我陪陪吧。”
玉燕也笑道:“太好了。儿小时娘带崽,娘老了就变成崽带娘了。”
莲诵躺下后,娘很快进了梦乡,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娘年纪这么大,身边不能没有人,万一像姨妈一样,只怕连送终的人都没有,可娘又不肯去城里,让她一个人留在老屋,实在不放心。
返城后,莲诵反复叮嘱姐姐、妹妹多回家照顾娘。此时莲文因服装生意萧条,已顶掉店铺,在家闲着,毕竟离娘家近,也答应哥哥每天都回趟娘家。
莲兴、莲旺也轮流回家,隔几天就在顾家冲住一宵,生怕她老人家有什么意外。
偏偏在这段时间里,玉燕只字未提妹妹玉英。崽女们都认为她心里已经释然,也就放下心来。
两个月后的端午日,玉燕的子孙们又齐聚一堂。看着小辈们唱着、笑着、叫着,她显得特别高兴,笑开的脸一刻也不曾拉下来。
午饭后,崽女们又提出请她进城去。她却笑道:“话讲三遍不好听,饭煮三遍不好吃。老提这事,也不感到厌烦。”
莲兴便说:“你硬不去城里,那我就把这栋旧房子改建成楼房,以后每个月回来聚两次,既不要打地铺,也不要架竹床了。”
莲旺也说:“我赞成。至少要建三层,每个兄弟姐妹家有两间以上的房子。”
莲文笑道:“如今建房子不像过去,放几千砖就砌起来了。材料贵,工价高,建三层只怕要三四十万。”
润湘说:“钱不是问题,就由我和二舅负责。”
玉燕的脸上再次绽开了花朵:“你们都很能干。不过,把钱撒到这个山冲旮旯里不值。”
淑雅笑道:“当老板的就是不一样,随便讲句话都叮当作响。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投资还得划算一番。”
恰在此时,岩边屋里的刘习文来到玉燕家,插嘴道:“你们有钱,不如把屋下的这段机耕道改修成水泥路。建栋房子,玉燕百年后就成了空房。修一条路,冲里的人都会念着你们的好。”
玉燕便说:“我也知道,你们谁都不会想要回顾家冲了。建房的事,说一说让我开开心,也就足够了。”
大家打了一阵闲讲,上班、做生意的起身要走了。玉燕又拿出各式各样大包小包的菜袋子,一一打发他们。
然而,令莲诵兄弟做梦也不曾料到的事突然发生了。
五月十二日中午,莲诵接到姐姐莲香悲伤的电话,说母亲像十二年前那样突然昏死了。当他紧急叫了救护车,行走不到几公里时,妹妹莲文又泣不成声地告诉他,老人家已经走了。
原来,几天前玉燕就约了两个女儿回娘家,说端午日剩了好多菜放在冰箱里,趁外婆百岁阴生这天,好好敬奉她。
莲香、莲文就回娘家来了。三娘女弄了一桌子菜,又开了一瓶红酒,点了香烛,敬起神来。玉燕倒也没有过分哀伤,只是在娘的灵位前跪祈了好几分钟。
开餐后,玉燕主动倒了一小杯红酒,笑着说:“过去只听别人说山珍海味,今天我们的桌子上又是鲍鱼,又是海参,还有我们顾家冲的雁窝菌,也是一桌山珍海味呀。”
莲香端起酒杯:“祝您活到九十九,天天山珍海味葡萄酒。”
玉燕笑道:“天天山珍海味葡萄酒,只怕就活不到九十九。倒是粗茶淡饭小米酒,凭现在的条件,就算活到九十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莲文说:“不管吃什么、喝什么,只要心情好,就一定会长寿。”
玉燕又笑道:“你们五姊妹,莲文的书读得最少,却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有人死前还要立遗嘱,你们姊妹个个比我懂理得多,我还要立么子遗嘱?”
莲香赶忙碰响母亲的酒杯:“祝娘百岁不老、健康长寿。”
饭后,玉燕把姐妹俩喊进内室,从壁柜的暗格里掏出一个铁盒子,拿出一本存折,莲文一见存折的最后一行上印着“122000”的数字,“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您怎么存了这么多钱?您到底吃的么子,花了么子?”。
玉燕笑着说:“你这样急么子,娘的日子过得好嘞。搭帮你们崽女的孝顺,每月都给我那么多的生活费,怎么用得完呀。”又说:“过去顾家冲是真正的穷山冲,现在到处都是宝,只要勤快,一天就赚得百把几十块。自从兴伢子不要我的菜,我就请毛六把多余的送去河源学校,一担菜卖得少的七八十块,多的近二百块呀。还有雁窝菌、金银花、夏枯草、野菊花,这些都可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就是你们姊妹不给我钱,养活自己也冇得么子问题。”
莲香也噙着泪水说:“您这样省吃俭用,自食其力。到底是您的命贱、还是我们做崽女的不孝顺,让您伤了心,不愿花我们的钱、享我们的福?”
“像你们这样对娘好的崽女,在我们顾家冲要排在第一位。”玉燕说:“过去你爹曾告诉我,毛主席都说生命在于运动。人嘛,再有钱、再有权,懒惰惯了,身体就冇运动好,就不会长寿。我能做点事,你们应该高兴呀!”
见莲香、莲文还在流泪,玉燕晃了晃手里的存折说:“在娘心里,五个崽女都是一样的分量,一丝一毫的差别也冇得。我哪天走了,你们就把它平分了吧。”
莲文擦掉眼泪,大声说:“您有生之年不崭劲用,哪个想用这些钱?”
莲香也擦了一把泪水,说:“崽女都不要你挂记了,给您的钱就是让您花的,还这样死省活省做么子。”
玉燕笑嘻嘻的正要说什么,不料莲文却高声大叫:“硬要省您就省,反正我一分钱都不要。”
莲香也说:“我们五姊妹,家家有存款,我们都不会要。”
玉燕仍然挂着笑说:“你们要也好,不要也好,反正我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了。诵伢子是长子,到时就让他去处理吧。”
玉燕又来到木箱边,打开箱盖,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各式衣服。她说:“这些都是你们姐妹和几个媳妇、孙媳妇送的。我平日做事,都是拿莲兴不穿了的衣服改制的穿。这些衣服又新颖、又潮流,对莲香蛮合适的。莲香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穿吧,免得我走后,被你们一把火烧了,多可惜呀。”
莲香正不知怎么回答娘,妹妹又叫了起来:“这么多坛坛罐罐,还贴了标签呢。您硬是生得贱,一刻都闲不住。”循着莲文的目光,只见床背后、柜子下的十多个腌菜坛子上都粘着纸条,上面写着:萝卜、莴笋、芥菜、四季豆、藤菜等字样。当莲香看到一个坛子上写着“椿芽子”时,禁不住问道:“娘,您竟然还腌了椿芽子。椿树那么高,您是怎么摘下来的?”。
玉燕笑道:“他们城里人都喜欢吃这个。我家屋前屋后又尽是椿树,我就用长竹竿绑上柴刀,慢慢采了下来。端午日打发了淑雅、华莹一些,还有大半坛呢。你们姊妹也带点回去吃吧。”
“十年前莲兴就讲过:您作这么多菜,要是冇人要,送给别人喂猪、喂鱼都可以。反正我是不得要的。”莲文气呼呼地边说边往堂屋里走去。
玉燕和莲香也走了出来。玉燕并未计较女儿的态度,笑容可掬地泡了茶,三娘女就都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恰好上头屋里的毛六走了过来,笑着问道:“你们娘女这样不说不笑地坐着,好像有么子不开心?”
玉燕笑道:“现在家家户户生活好,不愁吃、不愁穿,当然开心了。她们是在生我的气嘞。”
“这就怪了,这样好的娘竟会惹女生气。”
莲文说:“我们哪敢生她老人家的气。是我们五姊妹不晓得做崽女,让我娘不花我们的钱,不穿我们的衣。我们正在好好思过呢。”
毛六说:“莲文你也真是。你娘还一脸的笑,你却装出一副厌样子。说来听听,到底是为么子事?”
莲香说:“我娘死省活省,居然省下了一栋屋的钱。平常给她买的衣服,又都锁在箱子里,硬是舍不得穿。毛六叔您要是她的崽女,看了心里也会不好受呀。”
毛六笑道:“那倒也是。嫂嫂,你都快八十的人了,有钱崭劲花,有衣崭劲穿,留着做么子?”
玉燕说:“他六叔,你帮我算算,这个崽三百,那个崽五百,还有女、外孙都给我钱,一个月就是千多块呀,叫我怎么花得完。”她把眼睛盯着姐妹俩,又说:“起先,我还想给你们崽女留点纪念的意思。听你们姊妹的口气,你们都会嫌弃。也好,端午日刘习文说了‘你们有钱,不如把屋下的这段机耕道改修成水泥路’,那我就把存下的钱捐给生产队修路吧。”
毛六脱口而出:“那还不好!将来顾家冲的人,全都会记得你嫂嫂的好,也会念着你崽女们的好。”
玉燕起身,从桌子上端了一碗茶递给毛六,又走进内室,拿出存折交到他手里,说:“你是队长,钱就交给你啦。”
毛六看了数额,惊叫道:“这么多?您平日里那么大方,哪个家里有么子事(困难),孤寡老人逢年过节,都会送钱送物上门。上回顾罗康堂客患了尿毒症,民政所还只救济五百元,您一次就送了一千元。想不到还存了这么多钱,莫怪莲香、莲文生气呀。”又说:“您也不征求几个崽的意见就把钱给我,不大好吧?”
玉燕笑道:“你还不了解我的崽?我就是没有这些钱,你说要修路,他们也会抢着出。”
毛六大喜过望,一口喝掉碗里的茶,起身说:“我得赶快把这个喜讯告诉全冲的人。”
玉燕笑哈哈地说:“搭帮我的崽女,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我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
“是大好事,天大的好事。”毛六边说边朝屋外走去。可他刚走到老屋地基的柑子树旁,就听见莲文带着哭腔大叫:“毛六叔,快来帮忙。我娘摔下凳子了。”
毛六连忙返回,只见莲香姊妹正抱着玉燕,一个劲地喊:“娘,您怎么哪?您说话呀!”玉燕脸上仍然带着笑,嘴微微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毛六和姐妹俩将玉燕抬到床上,让她平躺着,说:“只怕是以前的老病犯了,赶快告诉莲诵兄弟。”
莲诵接到姐姐的电话,第一反应就是找同学周向军。向军说救护的事会尽快安排,只是自己正在长沙,让他直接去医院给救护车带路。莲诵便要在医院旁边开饭店的弟弟莲兴赶快去医院找120,自己则奔下楼,发动了弟弟送给他的那辆大众车。
可行驶不到五公里,手机又响了,一看屏幕,是莲文。他边走边打开耳机,传来了莲文“呜呜”的哭声。
“快说呀,莲文。”莲诵叫喊着。
“哥……娘走了。”
莲诵全身一抖,车子滑到了路基下面。幸好被一块大石挡着,才没有侧翻。
莲诵又痛又急,给妻子淑雅报了信。淑雅让他把车子停到路边,说叫校友文青派司机送他。
莲诵就蹲在路旁抽泣。大约过了十分钟,文青带着一名司机驾车过来了。见莲诵的车侧在路基下,文青就把莲诵的车钥匙交给司机,又把莲诵扶到自己的车上,将他送回了顾家冲。
玉燕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仍然保留着慈祥的笑意。莲诵一把抱住娘,轻轻地亲吻着她脸上、额头上以及手背上一道道饱含风霜的皱纹。
大力、瑞阳、莲旺三对夫妇都围在床前,忍不住一齐失声痛哭。
毛六走进房来,高声叫道:“生老病死,老天早已注定。你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让她老人家入土为安!”
大力便说:“毛六叔,如今你是冲里顾家人唯一的长辈,还得请您费心呀。”
毛六又说:“莲诵,不晓得你是怎么当的县太爷。你娘圆圆满满、无疾而终,是含着笑上了天。做么子堂客们一样哭哭啼啼,弄得你的兄弟姐妹都这样伤心?”
毛六说着,将莲诵拉开:“我们到外面去,好好商量一下你娘的后事。”
恰在这时,莲兴也进了屋,他重重地跪在娘的床前,连叩了九个响头,抓了一把纸钱和着嗽嗽滴落的眼泪,点燃了火苗。
毛六也把莲兴拉到外屋,说:“按农村习惯,娘的后事,就该由莲诵和你两兄弟负责,女和上门郎只是亲戚。怎么弄,还得交个底。”
莲诵说:“入乡随俗吧。您是长辈,我们都听您的。”
莲兴说:“我叫华莹取钱去了,先交十万块,随您怎么用。”
莲旺说:“我也是崽,要和两个哥哥一样承担我娘的后事。”顺手就从腰包里掏出三沓老人头(三万元钱)。
莲诵却说:“这样铺张不好。娘一生节俭,中央也有规定,党员干部一律不得大操大办婚丧事,我们还是收敛一点为好。另外,也不必设什么外账、内账,所有人情一概免收。”
一旁的莲文插嘴道:“哥,不收人情是你们兄弟的事。不过,你不能拿‘党员干部’阻拦农村的风俗习惯。娘和我说过,丧事要从简,但也说她八字不好,死后一定要念经超度。毛六叔,我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做道场的钱我来出,您去安排吧。”
毛六说:“你们兄妹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本来打算把顾姓亲房都请来,这样的话,我就只要两个帮手了。如今农村年轻人几乎都外出了,出殡抬大轿的人,一个村也难凑齐。好在婚丧事不像过去那样全都靠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帮忙,劳务上可全部包给服务队。我现在就安排人去喊服务队,再请一帮道士、师公,一支西乐队、一支中乐队,搞两天两夜,要得不?”
莲兴、莲旺说至少也要三天三夜。莲文又插嘴:“娘和我讲过,一天一夜就够了。为了不让‘党员干部’的哥为难,我看两天两夜也要得。”莲诵说:还是尊重娘的遗愿一天一夜为好。
毛六又让莲诵亲自向江西的姑姑、高岭的姨父报了丧。第二天,他们都领着各自的子女来到了顾家屋场。
丧事就这样简单地办起来了。顾家冲乃至燕子坳山那边在家的老老少少,都自发地前来向玉燕灵柩行跪拜大礼。
出殡时,按照当地风俗,将灵柩抬出堂屋安装大轿之前,亲人们向死者奠三杯酒。奠酒仪式由礼生主持。当孝男孝女孝孙、外甥、姨侄等依次奠完酒后,礼生正准备唱祭祀结束语时,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都是顾母丁玉燕大人的亲人。”整个顾家冲的人几乎都跪倒在玉燕灵前,争相前来奠酒,让礼生足足哼唱了一个小时,累得衣服上没一根干纱。
奠酒仪式终于结束了,服务队的几员大汉就准备安装大轿。却不防一个披着大麻、戴着大孝的人,一下扑在灵柩上,放声大哭:“我的嫂嫂哎,我亲娘一样的嫂嫂,您怎么就这样走了,怎么就不挂记我了?”
大家注目一看,原来是玉燕的小姑子雪清。只见雪清左右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自己的脸上,悲恸道:“嫂嫂啊我的嫂嫂,‘四人帮’都垮了,我还把你当地主富农。哥哥死了冇过来,爹爹死了也冇回来。我……我……我混账,我……我……我不是人……嫂嫂,我亲娘一样的嫂嫂,你起来打我一顿呀。”
雪清边哭边抽,死去活来。郑平和走上前去,双膝跪地,拿起雪清的手狠抽自己的脸,说:“嫂嫂,您莫怪雪清,是我不晓得做妹夫呀。她现在每天都在教自己的子孙,说你是最好最好的舅妈、舅奶奶,哪个都比不上的亲人。每到节日,她一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细伢子给你打电话。我们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除了这样,也不晓得做别的么子了。”
莲香、莲诵连忙上前将姑妈、姑父扶起。莲诵说:“我娘经常说的一句话:天要下雨,谁都奈何不得。血浓于水,我娘不会计较你们,你们也宽心吧。”
此时,礼生站在堂屋前,高声叫喊:“吉时快到了,准备起轿。”
毛六就将装着玉燕照片的镜框递给莲诵:“长子奉佛容。”
莲诵恭恭敬敬捧起母亲的遗像。抬头一看,冲里冲外的乡亲,一个个肃立在出殡的路旁,手里拿着长长的鞭炮,面前放着大大的烟花。
莲诵赶紧拉了一下毛六的衣角,说:“毛六叔,请您让乡亲们别放烟花鞭炮了。影响不好,还污染环境。”
不料毛六两眼一瞪,大声说道:“不受人情,人人都晓得你们兄弟是好干部,是有钱老板。你娘是我们的好邻居,在生是我们顾家冲的明人,死了更是我们顾家冲人人敬奉的明神。乡亲们表达一点心意,又会影响谁?顾家冲这么大的地方,又污染了么子环境?”
毛六话音刚落,只听礼生高声大叫:“吉时已到,起轿!”
鼓乐齐鸣,长长的烟花鞭炮直冲云霄,震撼了整个顾家冲。
一年后,莲诵兄弟姐妹回顾家冲祭拜母亲。只见土路铺上了水泥,也拓得更宽了。返城时,毛六叔拄着拐杖,陪他们兄弟走了一段,口中念叨着:谁谁又过世了,谁谁搬到城里的儿子那去了。
夕阳下的顾家冲郁郁葱葱,但农田荒芜,毛六用拐杖指着那些逐渐破败的屋宇说:都是空屋。哪天我死了,我们的屋也和你们家的老屋一样,空着没人住了。
莲诵凝视着燕爪山边母亲如燕子衔泥般建起的房子,沐浴在落寞的夕阳里,仿佛母亲那张慈祥的脸,像往常一样目送他们走过燕子坳。
莲诵心想,再过十多年,我也退休了,到时我就回来,守着爹、娘、公公、奶奶的坟,守着顾家冲。
但他更明白,走出顾家冲的他,除了一腔故乡的情结,其实是回不来了。
一滴浑浊的泪慢慢从他眼角涌出,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2014年4月——7月初稿
2014年8月——2015年2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