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总算熬过来了。大崽体体面面当了县干部,二崽成了猛汉大人,连满崽都上了中学,再也没有人明里暗里说她“娘屋里冇得人”了,更没有人说她一屋“麻拐老鼠”了。
女儿莲文,从十七岁开始,给她说媒的人就不断登门。但她总以“哥哥冇毕业,弟弟还小”为由婉言相拒。哥哥参加工作后,本大队的李大队长亲自上门为她做媒。此时莲文刚好满了十九岁。
那天,李大队长来到顾家屋场,一进门就问:“长根叔、秋生嫂,你们认识黄家塘的黄保国吧。”
长根说:“怎么不认得,不就是那个河源轧(碾)米厂的厂长?”
“对。他以前是公社农机厂的厂长,还当过我们公社第一台拖拉机的驾驶员。现在他把驾驶技术传给了儿子,自己就管着轧米。”
“你怎么问起这个?”长根问道。
“他那个开拖拉机的儿子,与你家顾莲诵是初中同学,现在二十一岁了,还冇讲好对象。不知你们愿不愿意让我穿这呢子短裤。”
“您是说给我家文妹子做介绍?”玉燕问。
“是呀。那个小伙子,虽然书读得不多,可人还是很聪明,拖拉机开得比他爷还好。再说,个子比我还高半个头,长得比你大郎(大女婿)还要帅。你文妹子的能干是出了名的,只要我出面,他们家准会同意这门亲事。”
“黄家塘是个好地方,地域和河源大队差不多。”长根自言自语。
“地域好,人家好,本人也不错,看来我这呢子短裤还真穿得成。”大队长说。
“还不知人家嫌不嫌弃我们这个穷山旮旯里的冒爷女呢。”玉燕说。
“是你的女儿嫁过去,又不是他儿子上门来,怎么会嫌弃?只要你们愿意,我等下就和保国厂长去商量,过几天就去察人家。”
长根说:“那就拜托大队长了。”
过了几天,李大队长又来到顾家屋场,对玉燕说:“保国厂长说了,买猪看猪种,讨亲看娘种。他说有你这么好的娘,一定会有优秀的女。他很愿意你们过去看看。”
玉燕说:“昨晚我已问过文妹子,她说哥哥毕业了,硬要去看就去看一下。我们就听您的安排吧。”
大队长说:“选日不如撞日,明天就察人家去。”
第二天,玉燕带着女儿和李大队长一起来到了黄家塘黄保国家。
保国的儿子黄瑞阳,确实是一表人才。保国的堂客性格上显得大大咧咧,一看就不是个善于算计的人。玉燕又察看了他家的住房及四周的环境,心里很满意,便悄悄问莲文:“觉得怎么样?”
莲文羞答答地说:“我听您的。”
玉燕悄悄地把女儿的话告诉了大队长。大队长哈哈大笑道:“我说嘛,到哪里去找这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莲文的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其实,几个月前莲文与瑞阳就有过一次交往。那次莲文去粮站送粮,在河源公路路边歇气时,后面开来了一辆空着的拖拉机。莲文无意盯了一眼司机。不想司机竟然停下车来问:“是不是去粮站?”莲文回答“是”。司机便说:“还有好几里呢。反正我的车是空车,搭你一程吧。”他主动走下车来,帮莲文把谷箩抬上了拖拉机。
路上,两个人有一句冇一句你问我答,莲文才知道这个叫黄瑞阳的司机是哥哥的初中同学。
瑞阳把莲文送到粮站门口,又帮她把谷箩抬下车来。
当莲文准备将谷子挑进粮站仓库时,恰巧碰上小学的一名女同学。女同学盯着瑞阳远去的背影问:“那是黄家塘的黄瑞阳吧。听说想嫁他的人都排着队,他却一个也没相中,原来是看上你了呀。”
“别乱讲。我又不知道他家里的门是向东还是向西,只不过他是我哥的同学,顺便搭了我一段路。”莲文说。
“他主动搭你,八成是看上你了。你知道他爹是谁吗?”
“哪个晓得。”
“他爹就是轧(碾)米厂的厂长黄保国。”
有过这次巧遇,李大队长上门说媒时,莲文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黄瑞阳帮自己抬谷子那憨厚的样子,才含羞地应承了这门亲事。
订婚不到一年,李大队长又来到顾家屋场玉燕家里。说黄家打算早点帮儿子的婚事办了,初定的时间就在明年正月。
莲文订婚后,玉燕就请大力将屋下的几棵白杨树、水桐树砍下,在塘里泡了几个月,放在屋檐下风干。一听李大队长说黄家定下了婚期,就请中隆前来为她做了木箱、壁柜等嫁妆。又请弹匠师傅打了两床新絮被,自己亲手缝制了印心、被套。
长根笑着对玉燕说:“我说你这妹子,事事那么讲究,天生就是个劳碌命。”
玉燕也笑着说:“没有她帮着撑起这个家,还不知我们现在是么子样呢。我们可不能太亏了她。”
春节期间,趁大儿子莲诵在家休假,玉燕风风光光地将女儿莲文嫁进了黄家塘黄保国家。
金秋十月,瑞阳提着报喜鸡来到顾家屋场,腼腆地说:“妈,恭喜您做了新外婆。”玉燕又惊又喜:“这么快?母子俩都好吧。”瑞阳说:“都很好。”玉燕又说:“前天她还回娘家来,我就说她都快要生了,别到处乱跑,冇想到这么快。”瑞阳说:“昨天上午,莲文说肚子有点痛,傍晚就把毛毛生下来了。大家说,她个子高大,平常又爱劳动,所以生起来就快。”玉燕说:“产后一个星期最易得出事,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要是哪里不对劲,赶快告诉你娘。她是过来人,一定比你懂得多。我们只能按老规矩,后天才去喝三朝酒。”瑞阳答应着,喝过茶后,在岳母的催促声里急忙回了家。
瑞阳走后,玉燕走进大女儿莲香家,邀她一道去高岭铺子选购给新外孙的三朝礼物。
保国是当地的“名人”,听说他添了“龙孙”,前来祝贺的、问候的人络绎不绝。保国堂客除了忙着烧水泡茶,就是笑哈哈地和人大谈媳妇如何又好又快会生崽。
瑞阳从顾家冲回来后,特意来到堂客面前,问她舒不舒服。莲文说:“心里感到难受,下面又总是湿乎乎的,好像还在流血。”瑞阳想起岳母娘的话,连忙将妻子的情况告诉娘。他娘却说:“生个崽,那么大的动静,哪个都会有几天难受。放心吧,不要紧的。”
瑞阳放心了。他把娘的话说给莲文听,让她忍着点。
三朝日到了,玉燕和大女儿莲香一道,挑着满满的一担礼物,兴高采烈地来到莲文家。与亲家公、亲家母道过喜后,玉燕就急匆匆的和莲香一起走进莲文房里。
见到女儿惨白而痛苦的面容,玉燕脸上的笑意一下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含着眼泪说:“我的宝,你怎么哪?”
莲文见了娘和姐,泪水奔涌而出,无力地说:“身下一直不断,不晓得还有不有活路。”
莲香也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玉燕探了一下莲文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脉搏,惊叫道:“额头这么冰凉,脉搏这么微弱,黄瑞阳这家伙是怎么照顾你的?”
“为了三朝酒,他一会被叫到这里,一会又喊去那里,哪里还有时间管我。”莲文说。
玉燕掀开女儿的被子,认真察看了女儿的身子,冲到堂屋里,心急如焚地对正在忙着招呼客人的黄保国说:“亲家公,你们只晓得忙着做三朝酒,媳妇的死活就不管了?”
大家一听,全都静了下来。保国吃惊地问:“亲家母,大家正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你做么子这样讲?”
“你们倒是高高兴兴、热热闹闹,你媳妇就只剩一口气了。”玉燕含着泪把莲文的情况向大家公布开来。
保国大惊失色:“我堂客还说很正常,怎么会这样严重?”他立即喊来瑞阳,吩咐道:“你赶快开着拖拉机,去卫生院把最好的医生请过来,带上最好的药。”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叠厚厚的票子,说:“先把医药费交给他们,一秒钟也别耽误。”瑞阳急匆匆地开着拖拉机走了。不一会,“突突”的拖拉机载着背了药箱的一男一女两个医生回到了保国家的地坪里。
玉燕陪着医生走进莲文房间,男医生察看了莲文的脸、眼,切了脉,让女医生给她打了止血针,轻轻地按摩其下腹部。又拿出已经配制好的玻璃药水瓶,吊在床架上,给莲文插上了吊针。
外面已开始入席喝酒,有人进来请玉燕去坐“外婆席位。”可她就是不去,反而端了一条凳子,坐在莲文的床边,不停地在女儿的额头、手掌上抚摸着。
过了两个多小时,莲文的脸色有了好转。此时,客人们已相继离去。瑞阳走进房来,请岳母娘到外面去用餐。
玉燕说:“莲文都这样了,我还能吞得下饭菜?前天我就跟你讲,产后几天千万不能大意。可你这么粗心,叫我怎么说你?”
瑞阳也不辩白,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任凭岳母数落。
玉燕又叮嘱他:“客人已经走了,剩下的事就请你爹忙去。你一刻也不能离开堂客,稍有一点异常就去把医生叫来。”说完,她饭也不吃,就急急地和莲香一起回了顾家冲。
玉燕回家后,立即到山上挖了一把鸡血藤,又到田墈边寻了益母草、鱼腥草、车前草、蒲公英等,一一洗净,切碎,送到瑞阳手里,让他按时煎好给莲文喝。
再次回到家,已是断黑时分。兴伢子煮了晚饭,正准备和弟弟一起吃。玉燕装了一碗贡饭,点燃香烛,祷求天上的男人,一定要帮文妹子驱走七灾八难,保佑母子平平安安。
当天晚上,玉燕又杀了一只鸡,先敬了观音大士和二十四位佛祖菩萨,求了敕茶(祈神保佑驱灾去病的茶叶)。第二天一早,就用沙煨子煲好鸡汤,带了敕茶,送到莲文床前。
望着母亲焦虑而憔悴的脸,看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鸡汤,莲文的泪水止也止不住,竟将枕头打湿了好大两块。
玉燕见女儿脸色有了红润,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血止住了,也不痛了。”莲文抽泣道。
玉燕看着陪伴在床边的瑞阳显得很疲惫,问道:“昨晚就一直这样守着?”
瑞阳答非所问地说:“男人真的冇得用,连毛毛的尿布都不会换。”
莲文破涕为笑:“这回晓得自己冇得用了?说出来真是笑话,半夜三更把他娘叫起来为毛毛换尿布。”
玉燕见女儿露出了笑脸,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玉燕回到顾家冲,拿着虾罾,在各个山塘的水草里捞来捞去。有人问她干什么,天气这么冷,难道还捞得着虾米?玉燕回答,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弄到一条柴鱼(即黑鱼)。
队上的山塘全部捞遍了,就是不见柴鱼的影子。有人说,顾家塅白庙下边的那口塘里曾经有很多柴鱼,只怕这个时候也捞不上。玉燕二话不说,就朝白庙下奔去。天阴沉沉的,山塘又在白庙的正下方,硬是吓死人。她想起小时候爹说过,当孤身害怕时,只要高亢《正气歌》,孤魂野鬼就不敢近身。于是,她就大声背诵起:“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当她背至“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时,竟然捞到了一条近一尺长的大柴鱼。玉燕心里一喜,所有的恐惧也随之而去。
玉燕高高兴兴地把柴鱼弄回家,生怕它跑掉,将它放进水桶里,上面压上铁锅盖。第二天一早,她又提着煲好的柴鱼汤送到了莲文的手里。
接连一个多星期,玉燕就这样在顾家冲与黄家塘之间两头穿梭。
莲文的病好了,可奶水又严重不足。毛毛天生嘴刁,米汤、面糊、糖水等一律不喝,饿得连嗓子都哭嘶了。
莲文的家娘只知道说“这样的事我从冇碰到过”。这下又把玉燕给急坏了。她想起妹妹玉英生崽后,曾经也有过奶水不足,后来娘给她用了猪脚炖饭豆,奶水就充足了。她便跑到供销社的屠户处,买了两只猪脚,又专门跑到粮站买了饭豆,炖好后送给莲文吃。
她还想起甜酒冲蛋也是发奶的好东西,便亲手酿制了甜酒送到瑞阳手里,又给他示范怎么做甜酒冲蛋。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那个农村里尚没有牛奶的年代,玉燕的土方子,还真的解决了莲文的哺乳大难题。
莲文生产满月时,兴高采烈回娘家走月子。玉燕看着壮壮实实、胖胖乎乎的外孙,脸上比向日葵还要灿烂。她笑哈哈地抱着外孙走到家爷面前说:“爹,好好看看您的外曾孙,扎实得就像砖头一样。”又逗了一下外孙的小脸蛋:“贱伢子,快叫外太公呀!”长根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看着外曾孙说:“这哪里是他几个舅舅满月的模样!也不枉你外婆穿穿梭梭了一个月。”莲文也笑着说:“昨天他公公硬要给他过秤,附带衣服,差不多十二斤重咧。”
屋子里正洋溢着欢声笑语,丁亚男走了进来,沉着脸说:“玉燕,顾大嫂只怕快不行了。”玉燕霍地收起笑容,把外孙往莲文手里一推,急急地说:“炉子灰里给你炖了锅鸡汤,自己舀着吃了。我得去看看你大伯娘。”说完,一路飞脚就朝青石板路的下端走去。
来到大塘北边的顾大嫂家,见大嫂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玉燕的眼泪早已流了出来。她强忍悲伤地握着大嫂的手说:“大嫂,我的姐,早几天还有说有笑的,今天这是怎么了?”顾大嫂轻轻摇晃了几下玉燕的手,声音微弱地说:“妹妹,你大哥走后,我的身子也就垮了。我每天都求他快点把我带去,快一年了,他总算答应我了。我心里痛快着呢,千万不要为我难过呀。”又说:“你终于苦出头了,那么争气的崽女,哪个不眼红?你的命比我好呀!我就一个崽,霸蛮让他读了个五七高中,可他连堂客都管不了。大前天我不舒服,冇来得及搞中饭,媳妇就骂我是懒猪婆子,子道伢子和她大吵了一架,她就回了娘家,现在还没回来呢。刚才子道伢子还劝我去医院,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玉燕劝道:“媳妇只是一时的气头上,您也不必放在心里。有病就该上医院呀。”她拿起顾大嫂的衣服又说:“来,我帮您穿好,陪您上医院去。”顾大嫂连连摆手:“妹妹,我其实都病了大半年,我也是七十岁喊得应的人了,又不想用费他们的钱,还上么子医院。”玉燕再三劝说,大嫂硬是不听。隔了好一会,又拿起玉燕的手说:“妹妹,我媳妇就只佩服你,我走后,还请你劝她帮我烧点纸钱,初一、十五打碗贡饭,别让我在那边过得太苦。拜托了呀!”玉燕又劝了一阵顾大嫂,擦掉眼角的泪,起身说:“今天文妹子回来走月,给她准备的鸡还冇杀。我得走了,下午再下来陪您打讲。”
玉燕走出顾大嫂家,直接来到燕子坳东边的顾子道堂客菊花妹子娘家,还在地坪上就高声大喊:“菊花,你家娘病得床都下不得了,快回去呀。”菊花走出门来,说:“婶子,她那是老毛病。平常就是这样,只要对我有意见,她就不起床。您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玉燕走上前,尽量抑制眼中的泪水,不让它掉下来,声音颤抖地说:“菊花,你也是做了娘的人,将来也要做家娘。将心比心想一想,她都病成那样了,你能过意得去?她就只有你这个媳妇,你要是不管她,顾家冲的人会怎么看你?快跟我回去吧。”
菊花跟着玉燕来到顾大嫂床前,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娘,要不是婶子去我家,还不晓得您病成这样了。千错万错,都是做媳妇的错,您老人家莫再生气了,赶快去医院呀。”见媳妇像换了个人,顾大嫂脸色舒展开来,拿起玉燕的手说:“妹妹,难为你了,专门为我跑了一趟。我这媳妇嘴巴不饶人,心还是蛮好的。我就听你们的劝,上医院去吧。”又对媳妇说:“菊花,这冲里你玉燕婶子最明事理,以后多跟她学学。”
可是,顾大嫂在医院仅住了三天就登天而去了。玉燕买了一大捆纸钱细香,跪在她的灵前,一边烧,一边痛哭,竟达一个多小时。邻舍们都说,就是亲妹妹,也没见过几个像玉燕这样伤心的。
连续几个月,玉燕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直到春节来临,当一家人欢欢喜喜团聚一起,她才从顾大嫂过世的伤痛里缓过神来。
这是秋生逝世的第七个春节。
团年饭后,玉燕高兴地对家爷说:“爹,诵伢子要讲妹子了,兴伢子也长大了,可旧房子的地脚开始松动,上面的墙壁也开了裂缝。我想今年发个狠,建一栋新房子。”长根说:“你去年才建了猪栏屋,让我再也嗅不到猪屎臭,听不到猪叫,每天过得舒舒服服的。今年又要起新房子,哪有这么多钱?”玉燕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再努把力,再节省一点,冇么子大问题。”长根笑道:“听四叔讲过,古代有个能干的女子花木兰,诵伢子兄弟有个能干的娘丁玉燕呢。你比那些当爹的人还要厉害。”
长根看着大力、瑞阳和莲诵、莲兴说:“这几天是闲日,你们不如趁郎舅、兄弟齐整,明天就开始上山凿石挖地基。”
大家都说:“好”。
说干就干,就在正月初二日,大力领着舅子、姨夫,定了场址,就在老房子西边、燕爪山东面凿起石头、挖起地基来。
上午,长根还拄着棍子给他们郎舅指指点点。可到下午,他就感到头昏眼花,竟然病倒了。玉燕连忙去大队医疗室请来了赤脚医生丁桂英。丁医生说:“都快八十的人了,在室外吹了这么久的冷风,肯定受不了。不要紧,打几天针,吃几剂药,就会好。”
玉燕宽下心来,对长根说:“您这么大年纪了,别太操心,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做,实在不懂的地方,再请教您也不迟。您可一定要保重自己呀。”
长根自嘲地说:“看来不服老还真不行。一点感冒伤风,你也不要太在意,还是把心思用在为打地基的几郎舅办好伙食上。”
可长根却一病不起。起先几天,丁医生天天过来打针,玉燕也天天熬好药,端到他手里。而他自己,则天天下楼来,坐在西边灶屋的炉子灰边的草靠椅上烤火。问他感觉怎样,他总说“没事”。过了几天,他就不愿起床了。玉燕想送他去医院,他却说,天气太冷,坐在外面,还不如捂在被窝里舒服。再说,整天烤火又要浪费柴火,你们本来就忙,还要加重你们的负担,心里过意不去。要说上医院,就完全冇得必要,人老了,不就这个样子?
不到十天,由于几郎舅的齐心协力,新房子的场地已露出了雏形,从山上滚下的青石,堆在初平的场地上,近半个人高。玉燕说:“先弄成这样子,让场地自然落紧,过几个月再请你们姨父过来放线打桩,正式打基脚。”
大力笑着说:“想不到您还是行家里手。”
新房子地基的平整就这样暂告一段落。长根的病却越来越重。尽管他自己还一味地说“没事”,但玉燕看他的形态却不是“没事”的样子。她的心里早已着起急来。
几天前莲诵就已回县城上班。玉燕和兴伢子一道来到长根床前,与公公商量去医院的事。可长根死活也不肯。玉燕说:“丁桂英除了最简单的感冒,什么病也不会治。您再这样拖下去,会把自己拖垮。就算不去高岭医院,到公社卫生院也要好些。”
长根说:“老了不经用,身子虚,好起来慢。我自己都不性急,你们这样急么子?”
兴伢子说:“我去把姐夫叫来,借副轿杠子,送您去卫生院。”
可长根死活也不愿去卫生院。
说起来,苦难年代出生的长根,算得上一个十足的苦命人。年少时,由于生长缓慢,受尽了别人的欺凌。成人后又由于性格暴躁,很多人都不愿搭理他,日子过得很孤单。与二姑生活二十多年,生了七个孩子,苦争苦力,仅仅带活了两头两尾。五十岁不到,又成了鳏夫,连一个陪他“吧嗒”抽烟的人也离他而去。看着政策有了新的变化,自留地、宅基地已经放开,唯一的崽又溘然长逝。崽走后,他就划算着自己这一辈子如何上岸(了结)。他想起秋生走时,连一副水泥棺材还是向“五保”老人借的,就一分一厘地聚了三十多块钱,自己跑到高岭水泥预制厂,请人定制了一副水泥棺送回家来。他又托人买了几斤沥青,亲手烧化,涂在水泥棺材的表面。
玉燕见劝不动家爷,便对兴伢子说:“你在家好好陪着公公,记得按时给他吃药。我去一趟卫生院,把上回给文妹子看病的王医师请过来。”说完下了楼,提了十多枚鸡蛋,风风火火就往卫生院跑。
到了卫生院,她找着那位王医生,悄悄地将鸡蛋放到他的诊桌下,恳切地说:“王医师,我知道您很忙,本想把我家爷抬过来,可他就是不依。他确实病得厉害,请您移驾去一趟我家吧。”
王医生见玉燕一副着急的样子,问道:“你们家在哪?”
“就在燕子坳西边的顾家冲,大约四里路。”
王医生对着门外喊:“小李,过来一下。”
上次和王医生一起去文妹子家的那位女医生应声走了过来。王医生说:“燕子坳有个急诊,我先过去一下,这里就交给你了。”
一路上,王医生几次请玉燕脚步慢一点,说自己跟不上。可玉燕稍过一会便又和他隔了一大截。王医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道:“嫂子,你这么风风火火,我就是小跑也跟不上。要么你告诉我哪个屋场,我慢慢走过去。”
玉燕站住身,一把拿过王医生的药箱,扶着他边走边道歉:“你看我这心里急得只顾自己走。特意来接您,可不能让您还要问路。”
一进家门,玉燕就高声喊:“兴伢子,下楼来接王医师。”自己就忙着烧茶去了。
兴伢子连忙从板梯上走了下来。王医生已在厅屋里拖了一条板凳坐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既然来了,你们也不要急,让我歇口气。”歇了一会,才说:“你公公在楼上?我们上去吧。”
王医生走近长根,细细地察看了他的脸、眼、舌苔,又拿听诊器听了胸、背,说:“这不是什么感冒伤风,是心血管方面的问题。”
恰好玉燕端上茶来。王医生又拿起血压计,让长根半躺半坐,就在床沿上给他量了血压,站起身来说:“你们再也不要给他服感冒药了,收缩压八十五,舒张压六十,我从冇见过像他这么高龄的人血压这样低的。”然后又对长根说:“老伯,您这病最好还是去医院调理一段时间。”
长根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去什么医院。”
王医生叹了一口气:“难怪您媳妇说抬都抬您不走,您真是有点犟。”之后又对玉燕母子说:既然老伯不想住医院,也行。但有几点必须注意:菜里尽量少放盐,不要让他吸烟,要做一些简单的紧压运动,睡眠时上身要填高二十厘米以上。
玉燕一一应承。王医生开了方子就离开了顾家屋场。
可长根坚持不下床,给他的上身垫了几床叠着的旧絮被,他又说不舒服,坚决要求搬开。吃饭时,兴伢子刚把菜送进他口里,他就大叫:“一点盐也不放,咽不下去。”玉燕给他解释只是少放了点盐,还是听医生的话要紧。他就大声辩驳:“听他的话,我就算病不死,还会被饿死。”至于不让他抽烟,简直就像要他的命,大喊大叫,让人不得安生。
春生和亚男一起上来看他,玉燕请哥嫂帮忙劝劝家爷,让他遵守医嘱。可亚男叹了口气,说:“都这把年纪了,你们就随了他吧。”
玉燕母子就这样精心地服侍了长根几个月。特别是兴伢子,日夜坚守,又是喂饭,又是喂药,抱上抱下,帮他解溲解落,从没有半点埋怨的情绪。可长根的病就是好不了。
这天,长根气息微弱地对兴伢子说:“去拍封电报给你姑姑,好多年冇看见她了,叫她过来让我看一眼。”兴伢子依了公公的话,到邮电所拍了电报。
第二天下午,雪清、平和就来到长根床前。雪清倒也流下了眼泪,可平和却趁玉燕下楼烧茶时,埋怨起嫂嫂来:“都这样了,还把你搁在楼上。硬不晓得她这媳妇是怎么当的。”
长根以轻微的声音气愤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讲你嫂嫂。她一个媳妇,比十个女还强。”
雪清一听,噜着嘴巴说:“您是让她灌了迷魂汤。”
长根闭上眼,不再搭理女儿、女婿。
到了下午,长根面无表情地对雪清、平和说:“我也看见你们了,不耽误你们过多的时间,回江西去吧。”
平和说:“既然过来了,就多陪你两天。”
长根露出怨恨的表情:“你嫂嫂忙得七窍生烟,还要好饭好菜服侍你们这对活宝贝,还不如让你们早点回去。”
第二天一早,平和夫妇真的回了江西。
雪清走后,长根的病情急剧加重。喂他饭、药,牙齿总是咬得紧紧的,就是不让进口。
雪清走后第三天,气息奄奄的长根竟然主动提出要吃饭菜。而且叮咛玉燕:“妹子,别舍不得放盐呀。”
玉燕已预感到可能会要发生的事情。依着公公的吩咐,汆了大半碗瘦肉,又特意加进一个鸡蛋,装了几铲新鲜米饭,拿着调羹,和兴伢子一起喂他。
长根半躺半坐地倚着兴伢子,将玉燕送过来的饭菜大口大口地吞下肚去。不一会,半碗米饭、大半碗瘦肉鸡蛋,竟然全部吃完了。
长根惨白的脸上,泛出一层淡淡的红润。玉燕强装笑容说:“爹,您早几天要是这样,只怕都能下床了。”
长根两眼流下泪来,急促地喘着粗气,对玉燕说:“妹子,爹对不住你,顾家对不住你,让你在这个家里遭了罪。”
玉燕噙着泪水,哽咽道:“您莫这么讲,一家人的,遭什么罪?更谈不上对不住。”
“秋生那根贱骨头,命里冇得福气,这么好的堂客,偏偏不能同行到老,害你受这份恶罪。”长根挪了一下身子,让兴伢子将他扶正,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们也别打断我,让我把话讲完。”
“我不怨自己命苦,只怪冇得福消受。你这样的好媳妇,打着灯笼火把也寻不到。你帮我们顾家生养了五个这样好的孙男孙女,我到那边都要感谢你。
“雪清妹子从小任性,不像你知书达礼。在娘家做女的时候,她总是看你不惯,说过一些侮辱你的话,可她毕竟是秋生唯一的妹妹。你不要计较她。长嫂当娘,你就像亲娘不计较自己的哈巴女一样吧。我死后,你们还是拍封电报给她,回不回来,凭她的良心。”
长根说到这里,两行热泪急速地滚落腮边。玉燕早已哭成了泪人。兴伢子也不停地抽泣。长根还想说什么,玉燕哽咽道:“爹,讲话费精神,您莫再讲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
长根突然眼珠一翻,拼尽全力大声喊道:“玉燕妹子,你好有福气。你的崽女,个个都会给你争气。”
长根的声音尚在房子里萦绕,可他的双眼却已永远闭上。
玉燕娘崽放声大哭。
上边屋里的毛六听到了玉燕娘崽的悲声,连忙走上楼来。见兴伢子仍然紧紧抱着公公,便把兴伢子拖开,将长根的遗体摆放好。
长根的后事仍然由亲房春生主持。长根闭眼不到一个小时,春生就派毛六到邮电所给雪清拍了电报。可直到第四天,仍不见雪清回家的身影。春生着急地说,再也不能等了,再等尸体就臭了。玉燕还想坚持等两天,可全冲的人都说,如今已是初夏,气温这么高,无论如何也等不下去了。
直到长根死后一年半,他唯一的女儿雪清才回了顾家冲。
玉燕计划建新房子的钱,几乎都在家爷的丧事中花费殆尽。四邻五舍都说,可怜的长根,搭帮他的好媳妇,总算上了个好岸,比起他那短命的崽顾秋生来不知要风光多少倍。
这天下午,帮着料理长根丧事的乡邻、亲友相继离开了玉燕家。莲诵也对娘说:“您累了几天几晚,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单位事多,我得回去了。”玉燕连忙走进茅屋子,拿出一个包了好几层的小布袋,抽出一沓票子,交给他说:“娘晓得,你给我的这三百块钱肯定是借来的。你要讲对象了,不能背这么重的包袱,还是带回去吧。”
不料兴伢子说道:“娘,收埋公公花了那么多钱,哥哥的钱你又不要,看来今年建房的事,是搞不成了!”
玉燕尚未回答,大力就盯着兴伢子玩笑道:“才把公公的大事办了,又想要建新房,天上还真能掉下金子?”
恰在此时,伯娘亚男走进屋来,也大发感慨:“你们公公能够这样体体面面上岸,哪个不说你们娘的好话,哪个不讲她厉害?要是公公不死,我包准你们今年建房冇得问题。要是你们建好了房公公再死,也一定会想法子收埋他。可现在次序颠倒了,还想着建房,就有点为难了。”
听亚男这么一说,玉燕似乎受到了一种动力。她说:“亚男姐,你讲得是有道理,千难万难,人死为大,想方设法,也要让死者入土为安。可你刚才也说了,要是事情不颠倒,也会要收埋公公。我又倒过来想,已经颠倒了,我们就怕了?浸湿的米就得煮成饭呀。”
“你这个人就爱霸蛮。”亚男说。
大力笑道:“干娘哎,你要是今年建成了新屋,我给你唱出戏。”
抱着毛毛的莲文对大力笑起来:“姐夫,讲话可得作数。你又不是不晓得,娘想做的事什么时候冇做成?”
玉燕叹了一口气,说:“文妹子你也别瞎讲。娘想做的事,很多都做不成。”面对亚男,又说:“姐,也不是我霸蛮。你帮我想想,老屋已经破烂,每次刮风下雨,心都跑到嗓子里了。”她看了一眼大崽,接着说:“你也清楚,诵伢子二十三了,找了女朋友。妹子过来看到这号破房子,不会嫌他?就算不嫌他,会睡得着觉?思前想后,也只有舍得一身剐,做到哪步算哪步。”
玉燕又对两个女婿说:“大力、瑞阳,有我这个干娘的拖累,你们暂时还松不得劲。起屋的事,打地基、放砖、砍树,这些可都靠你们多费力呀。”她看了一眼二崽、满崽,又说:“今年让你们做一年牛,将来叫兴伢子、旺伢子还你们一年马。”
大力着急了:“干娘,力气上的事,我们不会耍奸。我是担心您的材料能不能备齐,需要那么多票子到哪里去弄。”
“你能想到的事,以为干娘就想不到?去年十二月,我就在屋前屋后、自留山上细细察看了好几遍,哪些树能作用,能作么子用,都打了记号。春节时,我又请中隆给我计算了一下,木材大致差不多。砖从田里放,冇得么子问题。难就难在瓦和伙食费用上。”
莲文又说道:“娘,我看都不成问题。爹走时,我们只有一个家,不也过来了?我们现在一个大家,分开来,包括哥哥,是四个家。只要我们四家抬起一面鼓,就不怕敲不响。”
亚男笑道:“文妹子,你还真是你娘生的,从来不服输。不过,听你们这么一议,我倒要替你们说:建吧。”
半个月后,莲诵回家休春插假。莲兴正在对面山坡的梯田里耙田,母亲玉燕在一边薅田墈。他把随身携带的袋子挂在屋前的柑子树上,在走廊上寻了一把锄头,来到母亲、弟弟身边。
玉燕笑着说:“算了,你就别下田了。”
莲兴笑道:“您再这样惯着他,他可要忘本了。”
见弟弟讥讽自己,莲诵也不示弱:“会犁耙工夫了,了不起呀。我看耙田也没么子难的,要不我来试试?”
莲诵扎起裤腿,下田来扶耙柄。
莲兴连忙拦住他:“不忘本就是好干部。牛欺生,耙田你还是不行,想做事,帮娘去。”
玉燕十分开心,对兴伢子说:“哥哥不在家,这也是哥讲的,那也是哥教的。兄弟见了面又尽耍嘴巴皮。”
“耍嘴巴皮也是哥教的。”莲兴笑着说。
田耙完后,玉燕说:“你们都辛苦了,今天早点散工。”
回到家,莲兴把肩上的农具卸下来,说:“哥,我们去菜地扯菜去。”玉燕说:“他从百多里远的地方回来,水都冇喝一口,还是你去吧。”莲诵连忙说:“不要紧,喝口冷茶就可以。”
玉燕打开房门,从茶壶里给两个儿子一人倒了一杯冷茶。
旺伢子从外面蹦蹦跳跳跑了进来,见大哥回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跟着两个哥哥去了菜地。
一路上,莲兴告诉哥哥,前几天娘又从河源买回了两头猪仔,加上存栏的两头百来斤的猪,一共喂了四头。她的一门心思,全都在建新房子上。
莲诵说:“娘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劝她少操点劳。”
“娘说,再苦也是这两年,等你堂客进了屋,她可要轻松了。”
“凭她那性情,两年就能轻松吗?建了房子,娶了大媳妇,还有二媳妇、三媳妇,然后又操心带孙子,十年,二十年,只怕她也闲不住。”
“就是嘛。”兴伢子应道。
不想正读初中的旺伢子冷不防问:“大哥,你的堂客是不是我们在火车站接你时碰上的那个姐姐?”
“什么堂客?这么土。读书人的叫法叫‘恋人’。你也是中学生了,就不学点现代词语。”莲兴笑着说。
三兄弟说笑着,一小提篮人吃的菜,两大篮猪吃的菜都弄好了。旺伢子主动提起小篮子,莲诵、莲兴一个背一大篮子,一路回了家。
田弄好了,插起来就快。由于人多,大力家的两亩多田,一天就散了早工。玉燕家近四亩田,也只插得一天半。剩下半天,玉燕趁午饭时机,张了好几次嘴,终于开了口:“你们郎舅累不累?要是不嫌累,趁人手齐,去山上把我作了记号的树砍回来,为建房做准备。”
大力说:“这么多人一起做事,快快乐乐的,冇得么子累。不过,现在可不是砍树的季节。这个时候砍的树容易生粉虫。”
玉燕说:“你讲的没错。我已问过中隆,只要把树木放到塘里泡上一个月,就冇得么子问题了。”
大家说,我们就上山去吧。旺伢子也说:我也要去。莲文说:你去能做么子,只会添麻烦,看牛去。又对莲诵说:哥,你在家里带外甥,我和他们上山去。
莲兴笑道:“哥,细姐把你当成什么呀?”
“你又挑拨离间。我把哥当知识分子。你要他干那么重的活?”
“我还想请他当技术员呢。教我们树朝哪个方向倒,怎样的尺寸断筒最合算。”
玉燕笑着说:“别再逗你哥的宝(逗宝,打趣的意思)了。你们都上山去,文妹子的崽让她大姨娘来照看。”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走进了屋对面的承包山里。
见了这场面,队长刘习斌有意站在他们必经的路上。玉燕也想前去帮忙,恰好从他身边经过。习斌说:“那些树都是大集体时队上留下来的,并不是你们自己栽种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行砍伐。不是违法吗?”玉燕说:“我们又冇砍到别人家的山里去,自己山上的,违了么子法?”
恰好莲诵兄弟抬着一根枞树从山上下来。莲诵让弟弟把树放下肩,笑着说:“习斌叔,这不违法。按照国家农村土地承包的政策,土地权归集体所有,使用权、经营权、收益权都归农民个人所有。您要是不相信,就到大队、公社去问问。”
“县干部说砍得,我还去问么子。”习斌无趣地离开了。
晚饭时,莲文笑着说:“哥,看来你这县干部的招牌还真管用。三句话,就让那么讨嫌的刘习斌灰溜溜地滚开了。”
莲诵严肃地说:“这话千万不能讲。不是县干部的招牌管用,而是现在的政策管用。我说妹妹,一个人要有度量,刘习斌过去怎么样都过去了,毕竟他是长辈,我们应该尊重他。”
莲文“哼”了一声,说:“我永世都记得爹去世时向队上借谷的事。他把谷都分了,要不是毛六叔,我们连稀粥都喝不上。”
莲诵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谁叫我们大家都穷呢?如今政策好了,我们就该心宽一点。”
玉燕也说:“莲诵到底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有理。”
“双抢”期间,莲诵又放假回家来了。他站在老屋前的柑子树旁,抬头看新屋场地基,心里不竟一惊:嗨,基脚已经打好了,下边砌的石墈足有两丈来高。
“怎么这么快就打好地基了?”莲诵问。
玉燕答道:“你姐夫、妹夫、兴伢子三郎舅,有空就做,日日夜夜搞了几个月,炸药都用了几十斤呢。”
“这么高的石墈,这么大的工程量,太不容易了。”莲诵感叹道。
“是呀,兴伢子都掉了一身肉。别看他只有十七八岁,做事舍得死,又机灵,两个姐夫都讲他比一般青壮年还厉害。”玉燕露出骄傲的神形。
晚饭时,玉燕高兴地告诉儿子:“今年的运气真正好。养的几头猪,喷嚏都冇打一个。大猪一天长得一斤多,猪仔一天也长得三四两。老天爷也尽做好事,风调雨顺的,田里土里都丰收了。到年底,存个五六百块钱冇么子问题。”
莲诵笑着说:“我一年的工资也不过七百多块钱,发狠存得二三百块。您和弟弟比我强多了。”
莲兴说:“建新房子的材料和钱,娘都划算好了。不过,大姐夫说了,新地基下面石墈高,场内的填土落紧时间短,房屋基脚上必须打地箍梁,需要三至四百斤钢筋,半吨水泥。这就只能交给你了。”
莲诵说:“力,我出不了,把这个交给我,没问题。”
假满回单位后,莲诵向同办公室的小林咨询购买钢筋水泥的事。小林比莲诵早两年参加工作,又是主席的随身秘书,见识多,人缘也广。他笑着说:“这事不难。虽然现在搞‘双轨制’,市场上的钢材一千七百多块钱一吨,而计划指标只需六百多。县政府有个内部规定,干部家里建房,可批三百公斤指标。你就给计委打个报告,去金属公司提货就是。至于水泥,你们老家那边有个百溪水泥厂,厂办主任是我同学,我给你写个条子,包准你又能买到平价水泥。”
有了小林的帮助,莲诵一路顺风就把水泥、钢筋送回了家。
金秋八月,玉燕看好日子,拆除老屋,建起了新房。
当时农村建房,大都是相互帮衬。除了砌墙、架屋顶的大师傅需要付工钱,其他副工都是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义务帮忙。
玉燕的人品、口碑都好,本队的、外队的人纷纷上门帮工,连百溪雪清婆家的兄弟姐妹都来了。正好三天,房屋的主体就完了工。
上湘风俗,新房子上梁时,以谷为礼品向主家贺喜。上梁这天,前来送谷的、放鞭炮的络绎不绝。秋生的几个表兄弟也来到顾家冲。祥六见了这场面,忍不住爬到屋顶上,高声赞起梁来:“卜云其吉,奠厥悠居。竖千年柱,架万代梁。吉星高照,福地呈祥。旭日悬顶,紫气绕梁。梁起户聚瑞,瓦铺门纳祥。天眼照宅地,阳光撑栋梁。恭喜表亲家,幸福万年长。”
春元也走上前来,握着玉燕的手,喜笑颜开地说:“老弟嫂,你太能干了。一个妇道人家,竟能建起这么大的一栋新房。”
午宴时,有人高声叫喊:“出了县干部,建了新房子,也该放场电影给我们看呀。”
莲文一家与大力一家同坐一桌。莲文阴笑着盯着大力,轻轻地说:“姐夫,你快讲,今晚不看电影看人戏。”
大力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脖子上。不想莲香站了起来,对着喊叫的人,大声回应:“电影肯定是要放的,由赵大力、黄瑞阳两个郎崽子负责。你快些回去洗好澡,睁开眼,让你看个通晚。”
莲文玩笑地抗议:“唱戏的愿是姐夫许的,答应放电影的话是你讲的,可别把我家扯上。”大家“嗬嗬”地朝大力夫妇起哄,黄瑞阳解围道:“这要好多钱,两个郎一样,一家出一半。”
吆喝声、掌声,在新房子的地坪里响了起来。
玉燕的新房子建起不久,更大的喜事又让她半夜里都常常笑醒。
莲诵进入农校的第二学年开学不久,同届老乡、农经专业的宋春晖告诉他:“昨天和一名同学去学校招生办,看了录取名单,新招了我们上湘五名学生,就有两个女的咧。明天他们就要入学了,我们去接一下?”莲诵说:“不知道他们到校的具体时间,怎么好接呢?难道要在报到处等一天?再说,学校已安排接待新生人员,凑么子热闹。”
“我跟你讲,上湘县一中考入农经班的那个女孩子,可是你百溪的小老乡呀。”
“老乡就是老乡,难道还要分什么‘大老乡’、‘小老乡’?”
“不去就不去。告诉我,从百溪上火车正点到长沙是什么时间?”
“坐上午的火车,下午五点左右到。”
大约过了三个多月,春晖又对莲诵说:“农经班的那位小老乡田淑雅明天生日,碰巧是星期天。借邓老师的房间,让我们老乡聚个会,为小田庆祝一下,要得不?”
莲诵笑道:“你这家伙,老实交代,是不是喜欢上了人家?”
下午下课后,邓老师正准备回城里的家去。莲诵把同乡宋春晖的想法告诉他。邓老师说:“聚会没问题,反正相邻的老师都回城去了。只是要注意:用火与饮酒的安全;学校的秩序与环境卫生。”
第二天上午九点不到,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在利用星期天睡懒觉。可春晖叫上另一位同乡文青,敲响了邓老师的房门。莲诵也在睡懒觉,估计是春晖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下床开了门。
春晖说:“约了八个老乡,我们去买菜、买红酒吧。”莲诵问:“哪个会煮菜?”春晖、文青都摇头。莲诵说:“不如这样,饭菜都去食堂打,买点酒就够了。”文青说:“这个办法最好。”
由于星期天不少同学未吃早饭,食堂便特意提早了午餐时间。大约十一点钟,春晖要文青把约好的同乡都喊过来,自己就和另两位已经到来的同乡,拿着邓老师的食盒去了食堂。
不一会,同乡都聚齐了,饭菜也摆上了桌子。春晖开了酒,给每人倒了一杯。有两位同乡说从未沾过酒,执意不受。可春晖以大哥自居,谁也不许落下。
淑雅是本次聚会的主角,自然少不了敬她。从第一杯的“生日快乐”开始,她接连喝了几杯。看她的脸色渐渐红了,莲诵说:“这样喝酒少了点气氛,不如大家都来个节目。扭扭捏捏的、表现不好的,喝一杯罚酒。落落大方的、表演优秀的我们就奖他(她)一杯。”文青说:“好。就从你们两位学长开始。”
春晖倒也不推辞,唱起了蒋大为的《要问我们想什么》:“漂亮的姑娘十呀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刚呀刚出头……”歌声刚落,大家齐刷刷地说:“落落大方奖一杯,鸭公子声音罚一杯。”
轮到莲诵了,他说:“我也唱首《故乡情》吧。”文青却站起来说:“不行。‘十一’文艺晚会上你已表演过,不新鲜。都说你是才子,即兴来首诗,让我们大家都沾点才气。”
大家便敲着桌子喊道:“顾才子,来一首。顾才子,来一首。”
莲诵感到为难,两眼盯着窗外。忽见窗台上的菊花仍在怒放,窗外的蜡梅树却已苞蕾点点。恰在此时,起先还是阳光普照的天空,竟然飘下了雪花。他的灵感立即涌上心头,便站起身,说:“我不是曹植,七步就能成诗。大家看得起,只好献丑了。”他吟道:
菊花点燃生日的蜡烛
蓓蕾蕴藏岁月的芬芳
瑞雪萌动青春的色彩
十八年华啊,比红酒更醇香
大家齐声喝彩。文青叫道:“顾莲诵从此改名‘顾植’。”春晖站起来说:“莲诵,请你连喝三杯。”莲诵反问:“怎么要喝三杯?”春晖高声说:“明明有才,故作姿态,罚一杯;才华横溢,文采纷呈,奖一杯;原创作品,情真意切,加奖一杯。”
大家鼓起掌来。莲诵仍未落座,腼腆地说:“我这即兴的几句话,无非是表达对小田的祝福,根本谈不上诗。我只认罚,不认奖,更不认加奖。”不料淑雅却站起身来,说:“诵哥,我陪你喝三杯。”大家一哄而起,掌声响彻大楼。
酒宴散后,另一位女同乡欲扶淑雅去寝室,可淑雅婉拒,坚持自己走了出去。从此,淑雅那柔弱而坚强的身姿,那矜持又温顺的表情,时常在莲诵的脑海里浮现。
邓老师虽不是淑雅的班主任,却也兼任她们班《土壤肥料学》的任课老师。淑雅又几次与女同乡或班上的女同学一道来过邓老师房间。莲诵对她的印象日益加深。
淑雅的老家在江源水库南边,解放初属于百溪镇。五八年江源水库建成后,百溪一分为二。江源北仍为百溪镇,江源南则新建为南溪乡。她父亲原来是大队干部,因高血压中风,已经干不了农活。家里四姊妹,因为父亲的病况,姐姐嫁在本队;小弟初中毕业和她同时考上中专;而大弟也因姐弟读书而辍学,在家充当主劳力。
当时的大、中专院校,学校明文禁止学生恋爱。可邓老师在和淑雅交流几次后,常常在莲诵面前说她如何内秀,如何贤淑,让莲诵的心里,不时产生些躁动。
莲诵分配工作后,分别给老师、同学、朋友写信告之自己的情况。在给淑雅的信里,居然附了一首自创的诗作。其诗云:
棕榈树下
那不是泪花,
是晨曦里的红霞。
那不是泪珠,
是旭日下的珍珠。
柔绵无语的呢喃,
陪伴我前行的车轮。
晶莹流溢的真诚,
滋润我贫瘠的心灵。
无语的呢喃,
铭刻在我的心头。
正如大气缠绕地球,
地球有了生命。
流溢的真诚,
淌进了我的骨髓。
正如阳光沐浴地球,
地球有了辉煌。
从此,他们就开始了鸿雁频传。从一月一封,到半月一封,再到一周一封,一周二封。特别是淑雅毕业实习期间,几乎天天都将自己的“日记”寄送过来。
淑雅毕业时,莲诵请假来到长沙。那天晚上,淑雅婉言推辞了同学们的联谊活动,陪着莲诵朝校门外走去。
来到校门前的那株棕榈树下,莲诵停下脚步,轻声地说:“去年的那个早晨,旭日映照着一个婀娜的身影。此时此刻,路灯静听着两颗真诚的心跳。但愿我们的心,从此不再孤单。”
优柔的灯光,映衬出淑雅羞红的脸膛,那样妩媚端庄,那样楚楚动人。莲诵忍不住拿起她的手,惶恐地说:“请允许我跳进你心里。”
淑雅虽然害羞,却没有挣脱他的手。伴随着“砰砰”的心跳,两人并肩朝前走去。
淑雅毕业后,分配进了百溪银行。虽然和莲诵相隔七十来里远,可单位都有电话,随时都可听到对方的声音。
那个星期六的下午,莲诵给淑雅打电话。交谈了好一会,见办公室没有别人,突然说了一句:“亲爱的,你愿意到我这里来玩,还是让我去你那边?”
莲诵没想到自己竟然喊出了这么唐突的三个字,正担心淑雅不再搭理自己。不料淑雅却十分平静地说:“你过来吧。我们的办公楼就在火车站旁边,江源水库的景色那么美,肯定能激发你作诗的灵感。”莲诵说了“好”,正准备放下话筒,淑雅又说:“你可以坐六点过五分的那趟火车。我帮你把饭菜留着,你就不必在车上吃盒饭。”
晚上七点多钟,火车进入百溪站。莲诵远远就看见站台上张望的淑雅。走下车来,冷不防淑雅将他紧紧地拥住。
这一天,距淑雅的生日还有二十天。也就是离莲诵给淑雅即兴赋诗三周年还相距二十天。
隔着的窗户纸终于捅破了,幸福的莲诵坠入了爱河。
又过了半年,莲诵对淑雅说:“我把我俩的事告诉娘了,你也该去拜访未来的家娘了。”
“我也想早点去看望你那位伟大的母亲。可心里总是不安,生怕她瞧我不上。”
“这么好的准媳妇,打着灯笼火把也找不到呢。你担心什么?”
“可能是听你讲娘的故事太多了吧,总有点配不上她的感觉。”
“你与她配什么呀?你配得上我就足够了。”
莲诵突然严肃起来说:“亲爱的,你不嫌弃我的外貌,不嫌弃我的家庭,我一辈子感激你。我娘为了我们家,为了我们兄弟姐妹,吃了世上所有的苦,受了世上所有的难。你要是成了她的大媳妇,我希望你带个好头,真心对她好。”
“媳妇待家娘,就像女儿待亲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向你承诺什么,但我保证把你娘当成自己的娘一样。”
莲诵紧紧地抱住淑雅,久久不放开。
“十一”临近,家里的新房也已落成。莲诵划算带淑雅回去看娘。淑雅来到县城,却说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莲诵笑道:“丑媳妇还要见家娘的面。你这么漂亮,紧张什么呀?”隔了一会,莲诵说:“我讲个故事,你就不会紧张了。”
淑雅好奇地望着莲诵。莲诵说,他有一个堂叔,在他出生的那年参了军,后来找了县商业局的一位姑娘。那可是个城里人呀,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和农村姑娘一比,简单就像天仙一样。叔叔第一次带他去顾家冲,整冲的人都排起队来看热闹。走过燕子坳,沿着顾家屋场前那条青石板路,男女老少全都站在路旁。可姑娘笑容可掬,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怯场。叔叔一一介绍这是某叔,这是某哥,这是某伢子,她就跟着某叔、某哥、某伢子地打招呼。大家都说,到底是城里人,就是不一般。
莲诵说:“人家是城里人,能够‘不一般’,你是读书人,就会‘一般’了?”
“好,好,‘不一般’。我也跟着你叫就是。”
第二天,趁莲诵上班去了,淑雅上街购买了给未来家娘和叔子的一应礼品。莲诵办公室的小华看到她提着两大袋物品走进寝室,笑着说:“找对象就要找银行的,实力雄厚。买起东西来,大袋大袋的搬。”
“十一”这天,莲诵领着淑雅在高岭车站下车。从这里到顾家冲,将近十五里路,全都是山路。淑雅穿着一双中跟皮鞋,手里又提着个大袋子,上了燕子坳,就显得一拐一拐。
来到岩边屋里的新塘边,迎面碰上刘习文、刘习斌兄弟。莲诵介绍说:“这是习文叔、习斌叔。”淑雅跟着打了招呼。
不想刘习文站到塘头上,对着顾家屋场大喊:“丁玉燕,诵伢子带堂客回来了,快出来接。”顾家屋场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叫喊,便都走出屋来,等着看诵伢子堂客的模样。
淑雅的心突突直跳,脸也红红的,显得很不自在。莲诵悄悄地提醒她:“不一般。”这一提醒还真的起了作用,淑雅平静下来,跟着莲诵与顾家屋场的人一一打招呼。
听到刘习文的叫喊,在新屋后面帮着二哥掏沟坑的旺伢子,“当当”地踏着那条青石板路来到大哥身边。他一把拿过淑雅手里的袋子,又来接大哥背上的包。
淑雅笑着说:“前年在火车站见到你还只有那么高,现在比你大哥还要高了。”
“人总是会长的。”旺伢子说。
玉燕和兴伢子正满脸带笑地站在屋前的地坪里迎候。莲诵喊道:“娘,这是淑雅。”
淑雅连忙喊:“顾妈妈好!”玉燕见淑雅这么称呼,笑得嘴都合不拢,连忙说:“妈妈好!媳妇好!”淑雅羞得满脸通红。莲诵笑着对母亲说:“人家喊你顾妈妈,您怎么叫起媳妇来?”
玉燕欢喜得一把抓起淑雅的手:“我一看她就喜欢,肯定是我的好媳妇。”扭头埋怨莲诵:“怎么不早点打个招呼,害得家里一点准备也冇作。”
准媳妇到来,玉燕喜上眉梢。她吩咐兴伢子去塘里捞鱼,自己满地坪捉鸡。
亚男听见音讯,连忙走了上来。莲诵给淑雅介绍:“这是伯娘。”淑雅彬彬有礼地叫了“伯娘”,走进厨房泡了茶,又拿出水果、糖粒子让亚男品尝。亚男乐得哈哈大笑,拍着莲诵的肩膀:“诵伢,这么好的妹子让你找着了,厉害。”
正在杀鸡的玉燕笑着说:“也是托了你伯娘的福呀。”
毛六也从上边屋里走了下来,满脸带笑盯着淑雅,口里却说:“嫂子,刚刚建了新房,媳妇就进了门,真有你的。”又说:“建房的时候舍不得杀鸡给我们吃,原来是要留给媳妇的呀。”
莲诵连忙起身,一边递烟,一边让淑雅叫“毛六叔”。
吃了午饭,淑雅站在溜光发亮的青石板路上,感叹地说:“还真是磨了六百年,每一块石头都是文物呀。”又问莲诵:“你文章里曾经提到的那棵有如擎天巨伞的蜡梅呢?”
莲诵指着新屋地坪边沿一丈多高的石墈说:“原来在这个位置,为了建新屋,今年正月砍倒了。”
“还有你多篇文章里提到的日夜‘叮当’的小河呢?”
莲诵笑道:“小河淌水的声音是‘哗哗’,‘叮当’作响的水流是泉水。介于这两者之间的‘叮当的小河’,当然是你脚下青石板路旁的小溪了。”
“你们这些胡编乱造、弄虚夸张的所谓骚客,还真令人难以信赖。”淑雅说。
“这就是文学的夸张性,古诗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哪朵雪花有席子大?小河也好,小溪也好,其实都没有规定的标准。正如一个人的名字,把‘田粗野’改成‘田淑雅’,不更显得优雅动听?”
淑雅撒娇地擂着莲诵的背:“再油嘴滑舌,我就不理你了。”
远处顾家屋场地坪里,一些堂客们羡慕地看着这一对,交头接耳说:
“妹子比诵伢子还高呢,硬要得。”
“听说还是银行的干部,以后哪个要借钱,找诵伢子就行。”
“唉,玉燕嫂子总算苦出头了,崽当县干部,媳妇管票子,以后连公社书记见了他,只怕也要让三分呢。”
……
第二天中午后,淑雅要回银行上班了。玉燕拿出用红纸自制的一个红包,装了八十块钱打发淑雅。淑雅坚决不受。可玉燕说:“妹子,农村有农村的规矩,你要是不接我这点意思,别人就以为你看不上诵伢子,不要他了。”
见玉燕这么说,淑雅只得收下了红包。
莲诵小两口走后,毛六从玉燕门前经过,对玉燕说:“嫂子,诵伢子堂客性格还好,个子也高,就是太瘦了一点。”
玉燕大声回答:“你没有见过画上的仙女吧。哪个下凡的仙女是胖乎乎的?诵伢子能找到这样的妹子,是你们顾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呢。瑞阳和他是同学,崽都快两岁了。我正担心他找不到堂客,冇想到给我带个这么好的妹子回来。我都要烧高香了,你还说她瘦。”
“我又冇讲她的坏话,你这么啰哩啰嗦做么子。”
玉燕连忙说:“他六叔,我也冇怪你,只是心里高兴。”
玉燕请毛六到堂屋里坐下,给他泡了茶,又拿了一包莲诵留下的香烟抽出一支,说:“他六叔,跟你说实话,我正犯愁呢。上回我和她姨到诵伢子那里,单位给他安排的寝室倒也不小,可只有一张架子床,一个办公桌,一条椅子。现在妹子都带回来了,看他们两个,比我们农村结婚几年的夫妻还要恩爱,估计不久就会去扯结婚证。这也是火烧到眉毛尖子上了呀。我这做娘的,还不晓得怎么帮他操办。”
“你操这大的心做么子?诵伢子是国家干部,他的事有单位帮他办。你就等着做奶奶吧。”
玉燕正色道:“私人的事,怎么能要公家办?公私不分的人,还能当个好干部?我们不指望他当主席、当县长,可也不能丢他自己的脸,丢我们顾家的脸呀。”
“你说得倒也是那么个理。可现在提倡婚姻自主,你又瞎操这份心做么子?”
“毕竟我是他娘呀!上回在他隔壁小林、小华的房子里瞄了一眼,他们的结婚房可豪华了。我问小华,办这些要好多钱吧。小华说,床上用品是娘家送的,一千多块钱;电视机是商业局内部指标买的,三千多块钱;收录机八百多块钱,其他家具是他们两口子请家具厂最好的师傅在自家做的,二千多块钱。合起来共计花了近八千。这么多钱,要是在我们农村,建得五六栋新房子呢。我问他们哪有这么多钱,她说是小林家和她娘家凑的。回来后,我一想起这事,就觉都睡不得。诵伢子一个月只有六十多块钱,又要贴补家里。公公死、家里起屋,也都花了他的钱,他只怕冇得么子存钱了。你说,我帮他去哪里凑这么多钱?”
玉燕又说:“思来想去,还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城里的爷娘有工作,可以出钱。我们乡里人,山上有树木,就只有出物了。建新房子时,我特意作了计较,把老屋里最大的两根楼枕树和一些楼板留了下来。做床铺、柜子的骨架材料就有了。老屋下面还有一棵大水桐树和一棵椿树,倒了锯成木板,就按小林他们的规模打成家具,板材也会差不多。其他的忙,除了给他养两头猪,只怕就帮不上了。”
“你是计划到哪里办结婚酒?要是回我们顾家冲,杀两头猪,到塘里网几十条鲢子鱼,凑点干笋木耳,席面上也就差不多了。”
玉燕说:“那怎么搞得清,诵伢子虽然还听娘的话,毕竟他是公家人,有单位。”
“你这不是打空讲(白说了)?”
玉燕歇了一口气,突然问:“你今天有空吗?”
“不就是些杂七杂八的事,哪天都做得。你要我做么子?”
“想请你帮兴伢子的忙,把那两棵大的水桐树、椿树倒了。免得还要去喊大力。”
一年后,玉燕让二郎瑞阳分两次用拖拉机将自己准备好的材料全部送到上湘县城,让莲诵参照小林、小华夫妇的模式、规格打了一套木制家具。
早在半年前,莲诵、淑雅就领了结婚证。家具做好后,他们也进入了紧张的婚礼筹备阶段。莲诵说:“从法律上讲,我们已经是正式夫妻。可是,我们的父母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他们的思想观念与我们还是有差距。如果儿女的婚事连讯都不给一个,估计他们心里会过不了那个坎。我们还是选个星期天回一趟我家,再选个星期天去一趟你家吧。”
“随你。”淑雅抿嘴一笑。
星期天,小两口回到顾家冲。玉燕两脚忙忙为儿子、媳妇办伙食。吃饭时问莲诵:“结婚证打好了吧?”
“打好了。”莲诵说:“从小到大,我的所有事都是您操的心。包括给我做结婚家具,全都是您备好的。这次特意回来,就是请您出个主意,我们结婚的事怎么弄才好。”
玉燕笑着说:“还算你有点良心,娘也没白养你。你们的事,娘都想好了。养的两头猪,大的已有百七八十斤,小的也有百三四十斤。我就弄个十来桌,婚礼就在顾家屋场举办。”
“这样既费时间,又费精力。”莲诵说:“淑雅通情达理,做酒就免了吧。”
莲诵说完,放下碗筷,牵着淑雅的手,叫她和自己一齐跪在母亲面前,一边叩头,一边说:“一拜娘的养育之恩;二拜娘亲操心费力;三拜祝娘健康长寿。”
玉燕慌了手脚,连忙将二人扶起,良久才愣兮兮地说:“你们这么性急,不是逼我吗?这样省事,我倒想得通。可是,你干爷、干娘会同意吗?”
莲诵望着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的淑雅说:“下周就去她家,相信我岳父、岳母同样会像您一样开明大度。”
慢慢回过神来的玉燕嘘了一口气,说:“你们说过,亲家开明大度。可他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这样便宜你小子,就算亲家想得通,他家也有三亲六戚,淑雅也有外婆、舅舅,就不会说三道四?”歇了一会,又说:“下周六我把大猪杀了。淑雅你就在家里等着,让诵伢子担上一边猪肉,送个红包,放封大鞭炮,也算给你家一点小小的体面。”
淑雅却说,您也别操这么大的心,还是让我们回家征求父母意见再说。
淑雅的父亲田冶平,解放初期的老党员,做了二十多年的基层干部,虽然中风行走不方便,可性格豁达,幽默风趣。当莲诵说出免做酒席的想法,他笑着说:“新事新办,我们支持。打了结婚证,就是合法夫妻了。摆酒席、拜天地,也就是做个样子,免掉这一套,我完全赞同。”歇了一口气,他又满脸笑意地盯着莲诵说:“现在条件好了,交通很发达,有公路的地方就有公共汽车坐。要是有一天,我们坐车不小心踩了一个人的脚,双方争执起来,把你们两口子喊去调解,结果被踩的人是你娘或你弟弟,你会怎么做?”
莲诵一下没明白过来,傻傻地笑着说:“不会这么巧吧。”
岳母连忙解释:“他这是说,婚礼不办也可以,双方的亲人还是要见个面。”
莲诵豁然开窍,赶紧说:“您说怎样好?”
“淑妹子总讲你们顾家冲风景好,我倒也想过去看看,到底好在哪里。”
当莲诵把与岳父、岳母商定的事写信告诉母亲时,玉燕高兴得手舞足蹈。反复说:“诵伢子这家伙真有福气,讨了一个好堂客,赚了一门好亲戚。”
她把莲香、莲文姐妹喊回家来,对她们说:“你们去一趟县城,帮诵伢子把新房布置一下。别看他表面上会想事,做起来常常毛手毛脚。都结了婚的人,不能让人看笑话。”然后又掏出两百块钱说:“帮我带几匹好布回来,到时打发亲家他们。”
莲香、莲文来到莲诵处,看了他的新房,姐妹俩自己掏钱在街上买了布,借着隔壁小华的缝纫机,将床单、窗帘、桌套等一应缝好,布置好。然后按母亲的吩咐,在县城最大的百货商场买了几匹时新的布料,带回了顾家冲。
按照预定的时间,淑雅请了婚假,乘火车来到县城,见莲诵房里布置一新,心中暗喜:“还不错,有那么点能干。”
莲诵下班时,淑雅已在走廊上弄好饭菜。当时,办公楼的顶层都住着结了婚的人。一户一间房,通用的走廊就成了大厨房,摆着各家的炊具。
吃饭时,淑雅问:“明天两家聚会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姐姐、妹妹才离开,家里有娘,不必我们操心。请假的事,刚才已和秘书长讲好了,他还给我们派了一台车,八点钟准时出发。”
“原来是姐姐、妹妹进了城,白让我高兴了一回。”
莲诵又说:“等下我们去买些糖果、瓜子、啤酒之类,晚上我约了几个同学、朋友过来坐。”
七点左右,高中同学周向军,农校的几个校友李小清、文青、宋春晖,以及县委、县政府的几名朋友来到莲诵寝室。春晖嚷道:“看这架势,把我们喊过来,是让我们喝喜酒呀。”
莲诵笑着说:“正有此意。”
大家还以为他只是说笑而已,不料莲诵让淑雅把糖果、瓜子及酒杯等物摆好在茶几上,自己开了啤酒倒在每个杯里,然后从组合柜里掏出结婚证,庄重地说:“各位兄弟姐妹,我正式宣布,顾莲诵、田淑雅俩同志成婚了。”
文青说:“未必你们今天才睡到一起,还故作姿态地让我们作个见证?”
“有各位好兄弟、好姐妹的见证,我们幸福的婚姻就一定会更加圆满。”莲诵说。
小清像大哥哥一样,认真地问:“你们不打算举办婚礼了?”
“这就是我们的婚礼。明天去南溪,把我岳老子他们接到我家聚一下。后天我们去长沙,借婚假看望老师和同学们。”
大家终于明白了莲诵的意思。可春晖仍未转过弯来,说:“纪律规定党员干部不准大操大办婚事,简单一点当然好。不过你也太简单了,也该贴副喜联,放封鞭炮,摆个二三桌酒呀。”
莲诵说:“喜联贴在墙上,只是个形式;喜联藏在心里,才会有真正的诗情画意。”
文青说:“顾莲诵同志是党的好干部咧,留下这段佳话,将来当了大领导,还会被人捧为‘优良品质’。既然这样了,我们就举杯祝他们新婚快乐!”
大家便一齐响应,喊叫声、碰杯声飞出了房间。
热闹了好一阵,县委办的秘书小潘说:“顾莲诵帮我们节约了票子,也好。他说今晚是婚礼,那就该闹洞房了。”
“对”,“我们每人出个节日”,“吵他个通晚”。大家七嘴八舌嚷开来。
莲诵和淑雅相视而笑,任他们喧闹。淑雅倒也脱俗,尽量配合莲诵,从交杯酒开始,递烟、点火、滚苹果、吃吊糖等十多个“节目”全都一一过了关。
第二天一上班,莲诵、淑雅就带着香烟、糖果走到政协各办公室,告诉各位领导和同事,他们结婚了。
按当时的规定,在本县范围内结婚的干部,可使用一次公车。秘书长笑着对莲诵说:“听说你结婚,主席把自己的车都让了出来。今天,你就可以坐上全县最好的车——苏联产的伏尔加回家。”
莲诵、淑雅上车后,一些朋友等在县委大院门前给他俩送红包。莲诵车也不下,将丢进车里的红包又一一从车窗里甩了回去。
县城、南溪、河源像一个三角形上的三个点。莲诵请司机辛苦先去南溪接岳父,再一同回顾家冲。司机说:百年好事,你们为大。怎么安排,我都乐意。
轿车来到百溪渡口,正准备上渡船去南溪。不料岳父及姨姐、小舅子已自己乘机帆船来到百溪,早已等候在渡口边。
莲诵十分感动。轿车司机更是惊讶,大声说:“从冇见过哪个嫁女有这样爽快的。”
回到顾家冲,莲诵的母亲、兄弟姐妹及外婆、姨母、姨父都走到地坪里来迎候。大力、瑞阳一人拿着一封大鞭炮分别站在地坪的两端燃放。令莲诵没有料到的是,江西的姑姑、姑父也过来了。
冶平的腿有点瘸,女儿文雅、小儿子国春扶着他进了堂屋。莲诵便把家人和亲戚一一作了介绍。
同来的司机又吃惊地问:“顾秘书,你就这样结婚呀?”
田冶平笑着说:“七个月前他们就领了证,今天是我们亲戚见个面。”司机说:“真没想到,你们两家这样投缘。”
午饭过后,田冶平执意要回南溪去。玉燕、莲诵怎么留也留不住。莲诵、淑雅只得扶着爹,沿着屋前的青石板路,一直送到河源上了车。
上车后,司机说:“真是山窝里飞出金凤凰,想不到我们顾秘书老家是个这样的地方。”
田冶平说:“这样环境下出来的人,不容易忘本。”
莲诵就这么送走了岳父、姨姐、舅子。回到家来,堂伯母亚男正在堂屋里与娘和姑姑等打闲讲。亚男说:“诵伢,你倒好咧。结婚这么大的事,统共一个伯伯,信都不发一个,要不是你姐姐、妹妹从县里回来,我们还不晓得你结了婚呢。”
“这不,我们都回来了吗?”莲诵说。
玉燕赶忙插嘴:“他们讲要新事新办,连我和兴伢子、旺伢子都不让去呢。也好,前天在城里结了婚,今天回顾家冲来会了亲,亲家直爽,我们也省事。”
莲诵感激地望了一眼母亲,对伯娘说:“不好意思,等下我和淑雅就上您家给您和伯伯送喜糖去。”
晚上,春生拄着棍子走了上来。因为长期过度饮酒,患了慢性支气管炎、胃炎等病,体质并不强壮。他主动坐到堂屋的桌子边,淑雅便进厨房泡了茶端过来。
春生喘着气说道:“莲诵,你们新婚,伯伯本不该打扰。可是,上级组织落实党的政策、平反冤假错案工作就要结束了。上个月我也做了七十酒,要是再不找你,就会错过呀。”
莲诵说:“我们休假也没别的事,您要做么子,尽管讲。”
春生叹了一口气:“你娘也晓得,刚解放我就是百溪镇的党委副书记,人民公社化运动中被下放回农村,担任大队支书直到前年。像我这样下放的干部,当时并不少。可后来好多人都收回去了,没有收回的,前几年又有一些人落实了退休待遇。河源有个刘水生,我在百溪当副书记时,他任宣传委员,因为男女作风问题被开除回乡。他从八一年开始上访,从公社到区里,又到县里、到省里,直到中央组织部。冇想到,他去年还真的落实了退休待遇。别人都说,刘水生冇得关系都能落实,我有一个县里的侄儿,肯定更能落实,要我一定去县里让你带我去找领导。可我一副病壳子,坐不得那么远的车。我想拜托你,帮我个大忙。”
莲诵说:“落实知识分子和统战政策,我倒是参加过几次调查。可落实干部政策由县委组织部管,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不过,您讲得对,所有的落实工作都接近尾声了,上回听我们一名老主任说,县委专门设置的落实政策办就要撤销了。”
“所以我急呀。”春生喘着粗气说。
“要不您先打个报告,我代您去交给县委组织部?”
“我们这些从冇进过学堂门的土改干部,要我讲几句话还可以应付,报告真的不会写。”
“要么您讲(口述),我给您写?”
“我正是这个意思。累哒你呀!”
莲诵拿出纸和笔,就在堂屋里帮春生写了报告。
春生走后,玉燕生气地说:“责任制后,我好话和他讲了几扮桶,请他把本该给你的那份耕牛农具钱分给我,他却说‘不要光荣些,要了反而不光荣’。他都威风凛凛、吃吃喝喝了一辈子,现在还想要正式国家干部的待遇,你怎么不回他一句‘你不提这事光荣些,提了反而不光荣?’”
莲诵正要劝娘几句,弟弟莲兴发出声:“他当时是支书,完全做得了主,他才那样说。可哥哥你对他的事却做不了主,只能说‘你不要我写报告光荣些,要我写反而不光荣。’”
玉燕一下就笑了起来:“你这个鬼家伙,这么阴损。”然后说:“我也是一时想起气愤,就当作我冇讲。他毕竟是你们最亲的亲房,能帮上忙尽量去帮。”
莲诵笑道:“我娘肚里能行船,儿子就把这只船撑好。”
隔了一会,玉燕又叹气道:“人家都在落实政策、平反昭雪。只有你外婆屋里真正冤死了。”
莲诵劝道:“当时是那样的形势,也是没有办法的。俗话说横绊一跤直想,您再也莫把它放到心上。”
玉燕说:“早几年你还在长沙读书,有人告诉我,说省里来了坐着乌龟车(小轿车)的大干部,打听你大舅的事,偏偏又碰上那个绝无良心的雷麻子,说你舅舅当了外逃犯,是死是活一点音讯也冇得。还恶狠狠地讽刺省里来的干部:‘想要找个鬼?’你舅舅要是还在世上,今年刚好五十岁,还能为国家工作十年。要是这样死活不知,你外婆将来死了也不会瞑目。”
淑雅说:“舅舅那时大学都未毕业,省里主动来帮他落实政策只怕不可能。那人和您讲这些话,要么是为了安慰您,要么就是让您更加恨那个雷麻子。”
莲诵说:“淑雅说的只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舅舅大学时的同学,现在当了大领导,过来看望他。”
“对。这种可能性更大。”淑雅说。
莲兴说:“哥哥,嫂嫂,为了舅舅的事,娘操尽了心,伤尽了神。我都好几次听见她说梦话‘玉龙回来了呀’,‘到底去了哪’。你们从初中至大学那么多同学,只怕全国各地都有熟人。能不能动用这些关系,打听打听舅舅的音讯?”
莲诵说:“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不会有效果。要打听他的情况,其实只有三个关键的地方。一是鸟冲,找他小时候的好伙伴;二是大学里,找他最好的同学;三是找到他在江西待过的那个林场。”歇了一会,又说:“娘,您有这方面的线索吗?”
“我只晓得他小时候有个玩得好的同学,是毛家冲的潘铁森,听说现在就在江西他待过的那个县。其他情况,你姨比我清楚些。”
莲诵说:“潘铁森的具体情况,我托百溪镇的朋友去打听。下回我去长沙,顺便去舅舅原来的大学问问。只要有线索,我一定会将事情查个明白。”
淑雅说:“妈,这事您不能性急。运气好,可能年把半载就会有结果;运气不好,只怕三五几年也打听不到什么呀。”
“我明白。只是你外婆都快八十了,她可等不起呀。”
在顾家冲住了两个晚上,莲诵夫妻俩便来到南溪淑雅娘家。
还真是丈母娘见了郎,屁股不沾床。淑雅娘又是杀鸡,又是让大儿子田国辉去塘里打鱼,忙得不亦乐乎。
在岳母家里住了一晚,莲诵就说:“爸、妈,我们想趁婚假去长沙玩几天,看看老师和同学们。也算与淑雅一次甜蜜的旅行吧。”
岳母说:“做么子这样匆匆忙忙?有半个月婚假,多住几天吧。”
国辉笑着说:“在长沙待了几年,还有么子新鲜?带我姐去旅游,也该去桂林、张家界呀。”
莲诵笑道:“你还别讲,我和你姐虽然都在长沙待了三年,可因家里穷,连正正规规逛趟街都没有过。更不要说岳麓山、橘子洲、烈士公园了。对我们来说,长沙也是新鲜的呀。”
岳父冶平便说:“去长沙也要得。你们虽然是自由恋爱,自主结婚。依我看来,那个邓老师其实是你们的媒人。现在结婚了,应该去谢媒。”
“要去也不能今天就走。”岳母说:“国家都讲生男生女一个样。淑妹子在家娘家住了两晚,在娘家就只住一晚?”
淑雅笑了:“好,我们就依你,再住两晚,比家娘家还多一晚。”
还在家里时,母亲就为莲诵准备了一块上好的布料,让他去感谢邓老师。莲诵却说:“他们大城市的人,都是买现成的服装,哪个还会拿着布料去找裁缝?”便执意让母亲自己留着。进长沙城后,莲诵领着淑雅走进了有名的阿波罗商场,比照自己的身材,给老师买了一套西装,来到已经退休的邓老师家。
令莲诵两人没有想到的是,毕业分配在长沙市的魏龙、艾舒等几位同学已经等在老师家里。
邓老师尚未开言,魏龙就大声说了话:“有情人终成眷属,苦恋四年,你们的爱情大树终于开花结果了。”
艾舒一把牵着淑雅的手,笑着对魏龙说:“看着他们走进院门,扑鼻的芳香就已经飘到了楼上。可你怎么就看见他们的果子了?”
屋子里充满着欢声笑语,邓老师更像见到远方的儿子领着新媳妇回家一样喜笑颜开。他说:“收到你们结婚的信,同学们都想陪我去上湘喝喜酒,你们却执意推辞。今天可得多喝两杯呀。”
艾舒又说:“魏龙一早就把我们聚拢来,还特意买了几瓶好酒,等下就看你们两口子的能力了。”
就在邓老师家里,大家动手弄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把莲诵夫妇灌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邓老师亲自陪同莲诵夫妇,浏览了他们读书期间都未曾去过的风景名胜。
与邓老师道别后,莲诵两口子来到中南地质学院。接待他们的同志十分热情,又是打电话,又是找资料,不到半小时,就有人送来一个文件袋。接待员说:“五年前,学院党委就已研究决定,恢复一九五八年以右倾思想严重被学校错误开除的丁玉龙等三名学生的学籍,补发肄业证书。这是恢复他学籍的决定和学校补发的肄业证。你是他的亲外甥,就帮他带回去吧。”然后,便要莲诵打了收条。
淑雅问:“老师,您知道和丁玉龙同时开除的另两名学生的情况吗?”
“这个不大清楚。那两个人在学校尚未研究之前,就来找过多次,也是他们自己守着学校签发了恢复学籍的决定,领走了肄业证。”
莲诵又问:“能不能帮忙查一下我舅舅班上那些同学的去向?”
“只怕不好查呀。”接待员说:“不过,八五年我们举办三十周年院庆,前来参加活动的省地质厅周副厅长,就是我校首届地质勘探系的毕业生。”
莲诵惊喜道:“我舅舅就是地质勘探系的呀!”
走出大学,淑雅说:“你娘说几年前省里有个坐着黑色轿车的干部去找你舅舅,说不定就是这位周副厅长。我们何不去找找他?”
他们一路问到省地质厅。莲诵拿出工作证在传达室登记后,便走进厅办公室。听说找周副厅长,办公室一名女同志热情地递上茶,说:“你们是他的亲戚吧?”
莲诵如实回答:“想向他打听一个人。”
女同志的脸色一下就阴冷下来:“打听人?传达室是怎么搞的,居然把问路的人也放进来了。”
淑雅温和地说:“他舅舅和周厅长是最要好的大学同学,也是他舅舅要我们来的。”
女同志又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你们先喝茶,我帮你们打个电话。”拨通电话后,她十分温柔地说:“周厅长,您大学最好的同学托人看您来了。我能带他们过来吗?”
莲诵隐隐地听到对方说了“过来吧”就挂了电话,可女同志仍然面带微笑,久久没有将话筒挂起。
过了好一会,女同志才放下话筒对莲诵、淑雅说:“厅长们都在五楼,我带你们上去吧。”进了电梯,她又说:“如果厅长心情不好,你们就要赶快告辞,千万不要让他生气。”
电梯很快到了五楼,女同志把他们领到一间挂有副厅长牌子的办公室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满脸堆笑,轻声问道:“厅长,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里面传出了声音。
女同志小心地推开门,把莲诵二人让了进去。
周副厅长扫了一眼莲诵、淑雅,问:“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上湘县的,冒昧打扰您,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与您同系同届一个叫丁玉龙的同学?”莲诵说。
周副厅长迟疑了一下,猛然站起身来:“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外甥。”莲诵又指着淑雅:“她是我妻子。”
“找到你舅舅了吗?”周副厅长问。
“他自一九六一年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讯。我们今天特意过来,就是想向您打听一些他的情况。”莲诵说。
周副厅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沉重地说:“我是他最好的同学,感情深得就像亲兄弟一样。从他离校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可直到现在,都想了整整三十年,仍然没有想明白。”
周副厅长让莲诵、淑雅坐到办公桌前的沙发上,要办公室的那位女同志倒了茶,叫她退出自己的办公室后,才坐回原来的皮靠椅上,叹着气说:“你舅舅不仅外表英俊潇洒,内才也是卓尔不群。他编排的花古戏《小二黑结婚》,在学院的文艺汇演上获得了一等奖。本系的、外系的几个女学生都向他发出了橄榄枝。可他对我说,心里有个小阿娇。”
周副厅长歇了口气,接着说:“刚上大学时,他情绪十分低落,整天长吁短叹。我和他同在一间寝室,看他那个样子,忍不住约他去散步,一问才知道是因为家庭成分的事。我就把自己家的经历告诉他,劝他向当地人民法院申诉,要求纠正。后来,我又给叔叔战友写信,要了一本《土改文件资料汇编》小册子。他拿着小册子如获至宝,连夜就向上湘县人民法院写了上诉书。不到一个月,家里告诉他,原来的地主成分已改为富农。我当时还劝他继续上诉,可他说他的父亲胆小怕事,反复交代不能再告了。不料这事还真的得罪了‘地头蛇’。寒假期间,当地就抓他去批斗,打瞎了一只眼。之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学院寄来诬告信,说他在家时是如何如何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语,又如何如何组织当地觉悟低的群众抵制社会主义改造。学院连情况都未核实,就做出了开除他的决定。
当学生处的人将他叫到办公室宣读决定时,他当场就晕倒在地上。那种政治气候下,谁也不敢接近他。他就那样孤孤单单、一路跌撞着离开了学校,从此音讯全无。
一九八四年的机构改革,我荣幸担任地质厅副厅长。突然有一天,两位自称我大学同学的人来找我。未见面时,我还猜测其中一定有丁玉龙。见面才知他们是与丁玉龙同时被开除的另外两个系的同届校友。我问他们丁玉龙是否平了反,现在情况怎样。他们说三个人的问题是一次研究解决的,但没有见到丁玉龙,也不知道他的情况。这两个校友前来找我,目的是要安排工作。我反复与省人事厅协调,又一一说服我们厅的班子成员,终于将他们安顿好。一个去了宝山矿务局,一个就在地质厅下属的设计院。
我与玉龙同窗三年多,记得他的老家是在上湘县百溪镇。那次去宝山矿务局检查工作,途经上湘百溪,便绕道前去打听他的情况。尽管找到了他老家所在的鸟冲大队,可那个大队长很不配合,说他百分之一百二十成了阎王的人。”
“难怪当地有人说,省里去了大领导找过他呢。”淑雅说。
莲诵从迷惘里回过神来,起身说:“感谢厅长给我们说了这么多,更感谢您对我舅舅深情的怀念。”
周副厅长笑道:“你这客气话,倒像你舅舅的语气呀。”
离开地质厅,莲诵感叹道:“这就叫造化弄人。看周厅长与我舅舅,岂止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回到上湘,莲诵立即托人打听毛家冲潘铁森的情况。县公安局的朋友不到两天就告诉他,全县共有十五个叫潘铁森的人,符合他查找条件的,就只有百溪镇鸟冲村大屋组的那一个。
八十年代中期,公社又改成了乡(镇),大队恢复称村,生产队改称村民组。莲诵喜出望外,鸟冲村大屋组正是外婆的户籍所在地。
春节放假时,莲诵拿着地质学院给舅舅的平反决定及大学肄业证书回到顾家冲,将其交给母亲,把初步调查了解潘铁森的情况告诉了她。玉燕久久地盯着手里的红头文件和红布装裱的肄业证,忽然将其贴在心口,嚎啕大哭起来。
淑雅反复劝慰:“大学已纠正过去的错误处分,您应该高兴。那个潘铁森,明天就让莲诵去打听。您千万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一听媳妇说让儿子去鸟冲,玉燕立即止住泪,哽咽地说:“你们夫妇辛苦了,娘心里也踏实了很多。鸟冲邪得很,莲诵一个人不要去,上班后叫镇上的干部陪着去才好。明天先去长旯冲姨家,把这两样东西给外婆看,也让她安点心。”莲诵说:“明天去给外婆报个信,行。去鸟冲的事,您就不要担心。”
第二天,莲诵来到长旯冲,将舅舅的平反文件和肄业证书拿给外婆、姨妈看。姨妈玉英与娘的反应差不多,而外婆水妹看起去倒还镇定。她喃喃自语:“平了反好,平了反好。”
莲诵便把去鸟冲的想法说了。玉英一听,也立即停住哭声,大声说:“你一个人千万不能去,那个遭天谴的雷麻子,黑心黑肺,全身是毒,还不知会对你使什么坏招。”又说:“我在那里长到二十岁,只晓得下头屋里有个潘特生,公安局查到的不会就是他吧?”
姨父中隆说:“上次我在外面做木活,听说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搬往江西的人,有不少返迁回来了。说不定那个潘铁森返迁时就落户在鸟冲大屋里。”
“有可能。”莲诵说:“明天过年,今天我就去打听。”玉英急忙止住:“雷麻子还不到六十岁,肯定还是大队干部。这个家伙的弱点就是怕官,只要说‘上级组织’,哪怕打个屁,他也一定会讲‘好香’。你娘说得对,下回到镇上找个干部与你一起去。”中隆说:“现在是什么年代?莲诵是什么身份?你们还这样怕他。”转过头来对莲诵说:“我陪你一起去,早点了解早点放心。”
外婆水妹,颤颤巍巍地倚着门框,目送莲诵、中隆走出冲去。
来到鸟冲,走进大屋里。外婆的老屋早就倒塌了,狼藉的土砖碎块和烂瓦片摊了一地。儿时的记忆浮现在莲诵的脑海里,他的鼻子不禁一阵发酸。这个外婆的鸟冲,留给他的印象,不是外婆的痛苦,就是姨妈的愤恨。
中隆领着他叩响了隔壁牛叔的房门。好心的牛叔已经过世,家里只有牛婶一人。牛婶踉踉跄跄地挂起炊壶烧茶,口里说:“托丁家的福,我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前年儿子在对面山坡下建了楼房搬过去了,老倌(指牛叔)去年也走了,这里就剩下我。”
突然,外面传来了“毛主席万岁”的高呼声,紧接着是嘶哑的歌声:“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莲诵问:“奶奶,这是谁呀?”牛婶说:“隔壁的雷麻子。他上个月疯了,成天在冲里喊口号,唱老歌。”中隆鄙视地说:“这就是报应呀。”牛婶说:“他那样毒害你干娘,孽造多了,就得遭报应。”
莲诵问:“现在你们村的村主任是谁?”
“是我崽牛民泰。”牛婶回答。
“那我们就去找他。”莲诵说着,和中隆起身朝门外走去。
牛婶却拿起中隆的手,神秘地说:“还告诉你们一个报应。那个打瞎玉龙的冯鸡公,找了个哈巴(即傻瓜)堂客,生了个冇屁眼崽,几天就死了。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没有后呢,将来只能吃五保。”
牛婶陪着莲诵二人找到村主任牛民泰。民泰握着莲诵的手,笑着说:“你就是顾秘书呀。上回镇上的李主任专门到我们村了解你舅舅的事。我正打算春节后陪他一道去县里向你汇报呢。”
莲诵笑道:“这是我的私事,怎敢让你们汇报?”
牛民泰说:“领导的事就是公事,我们不敢马虎。”
中隆便说:“快莫讲客气了。你们队的潘铁森,是不是从江西返迁回来的?”
牛民泰说:“我们组上的这个,其实叫潘特生,不是去江西的那个潘铁森。估计是上次人口普查时,误把潘特生登记成了‘潘铁森’。我和李主任已到过毛家冲,打听到了那个潘铁森在江西的地址。”
牛民泰说着,走进里面房间,拿出一个信封,说:“这就是潘铁森寄给他堂兄的信封。”
午饭临近,牛民泰留莲诵吃饭。莲诵婉言辞谢。牛民泰说:“我家和你外婆本来就是好邻居。你们这么远过来,饭都不留吃一餐,怎么讲得过去呢?你是县里的大干部,是怕我沾你什么光吗?”他这么说,弄得顾莲诵反倒不好意思,只好吃了饭。
吃饭时,莲诵顺口问起雷麻子疯癫的事,牛民泰鄙夷地说:“他那是罪有应得!”
民泰说,雷麻子第一次由村民直接选举村主任时就落选了。他当了三十多年大队长,成了鸟冲的“南霸天”,村民要起个屋、砍棵树,崽伢子当兵什么的都得求他,不给他意思意思莫想办成。久而久之,得罪了不少人。他在台上,村民们拿他没办法。搞选举,一下就把他选下去了。个多月前,李主任来了解丁玉龙的事,开始他避而不见,李主任只好找几个老人开会,他又怕别人乱说,赶紧拉冯鸡公来参加。他冇当村干部了,别人也不怕他,如实讲了真话,当时斗争丁玉龙的事就真相大白了,而且还连带揭发了他的好多问题。李主任在座谈会上讲了几句重话,说五十年代一个初中生就了不起,国家正在培养的大学生,哪个有权力不报请上级就私设公堂对他批斗?即使在当时抓阶级斗争的情况下,丁玉龙才二十岁,家里虽是富农成分,可他本人不是地富分子,不是专政对象。你们这样毒打一个在校大学生,当时要是打死了,你们这些主谋的、当打手的肯定要负刑事责任。雷麻子听后,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说他冇打丁玉龙,是冯鸡公嫌丁玉龙抢了他喜欢的妹子,才打瞎了丁玉龙的眼睛。冯鸡公见他推卸责任,也扑通一声跪下,说全是雷麻子主使的,是雷麻子叫他对丁玉龙往死里打。雷麻子见冯鸡公都反了水,自然更加害怕,生怕抓他去坐牢。过了几天,他喝了两碗酒,躲在茅房里,他堂客去喊他,竟然吓得掉进了粪坑。后来,他就这样疯疯癫癫了。
饭后,莲诵向民泰道了谢,对姨父说:“三月初是全县的人大政协会,我们文秘人员忙。我想先写封信给潘铁森,看他怎么说。”中隆说:“去江西千山万水,不是一两天就可来回。你请不了假,我也抽不出时间,我看写信最好。”
春节期间,莲诵给江西的潘铁森寄去了一封言辞恳恳的信。直到四月中旬,才收到回信。其信云:
莲诵贤侄:
来信收悉。你舅舅玉龙那张哀伤的脸,他临终时的惨状,再次绞起了我的心痛。
我和他是靠江学校的同班、同桌伙伴,感情十分投缘,连老师都笑我们是一对油盐坛子。由于我的家庭条件较差,他去县城读书后,我就回家务了农。但我们从未间断过书信来往。他被大学开除后,未进家门先找到我,那张痛哭流涕的面孔,那副彷徨迷茫的表情,至今都印在我的脑海。
一九五八年,他逃出了江源水库工地,逃离了百溪。半年后,他给我寄了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内容十分简单,其信曰:“我已在江西安福一林场栖身,请悄悄告诉我父,免其担忧。”并嘱我‘阅后即烧毁’。后来,我因忍受不了公共食堂的饥饿,也暗中逃到了安福,经过半个多月的访寻,终于在石湖林场的一个分场找到了他。说是分场,包括他也只有三个人。负责的老姚见我俩是兄弟,便也将我留下了。两年多后,他执意回湖南接来一家老小。我和老姚反复劝他再缓几年,可他就是不依。
他离开林场五天后,我估计也该回来了,便去火车站迎接。可连续接了三次,直到第七天才接到两手空空、失魂落魄的他一个人。一见面,他就抱着我痛哭。回到林场后,才断断续续了解了他们逃离的经过。可他却一病不起。我和老姚想方设法为他求医问药,其病情却越来越重。
病后第五天,他把我叫到床前,痛苦地说:‘铁森,这一关我是真的挺不过去了。我走后,请你千万千万别把我的事告诉我的家人。娘不知道我的死讯,心里一定还会有个念想,哪怕活到一百岁,也不会放弃等我。她要是知道我死了,只怕一口气就会上不来。’我反复劝慰他,不料他喊了一声‘拜托了’就咽了气。
他死后,我和老姚就用他盖过的那床烂絮被包裹着,葬在后山的一棵大松树下。他唯一的遗物是身上的两块银元,我一直珍藏着。下次回湖南,我就将其带过去交给你。
你舅舅的这个秘密,我从未向湖南老乡公开过,就是担心你外婆承受不了这个打击。都三十年了,你是他唯一一个了解实情的亲人,还请你遵照舅舅的遗嘱,千万别让外婆知情。
顺颂安康!
愚叔潘铁森
×年×月×日
莲诵的眼里,早已盈满了悲伤的泪水。他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之中。他反复权衡,到底是告诉娘好,还是不告诉她好。
恰在这时,县委组织部落实干部政策办的小张打来电话,说他那个堂伯的待遇问题已经落实,让他去接通知单。
来到组织部,小张高兴地告诉莲诵:“经过几个月的内查外调,了解了你伯伯在五九年‘反右倾整风运动’中有袒护自己叔叔的‘错误’行为,导致公共食堂散后,高岭区委没有将他召回干部队伍。据此,领导小组一致通过落实他的退休待遇。昨晚的县委常委会,确定他的工资级别为行政二十级。”
第二天恰逢星期六,莲诵下午下班后,便乘车到了百溪。回到淑雅的房间,莲诵一边用餐,一边将舅舅的事告诉了她。然后问道:“这事到底告不告诉我娘?”淑雅沉思了一会,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她。”
星期天,莲诵骑着单车,后面载着淑雅,一同回到顾家冲。莲诵把单车停放在自家地坪里,和母亲打了招呼,便独自拿着落实春生政策待遇的通知单走进了堂伯家。
春生把通知读了三遍,泪流满面,突然腿一弯,跪在莲诵面前。莲诵被他吓傻了,赶紧扶起他,说:“伯伯,您可使不得,我是你侄子呢。”顾春生哭了一阵,说:“我是高兴,太高兴了。刘水生上蹿下走好几年,路都被他走烂了才办好,你一下就帮我办成了,让我有了养老钱,下半辈子有了依靠。怎么谢你都不过分呀!”
上邻下舍的毛六、习斌、习武听到春生书记落实了政策,吃上了皇粮,纷纷来祝贺。春生叫堂客舀出一大把缸米酒,分给大家喝,说:“今日要冇得我这个大侄子,我也盼不来这一天。堂客,杀只鸡,切几块腊肉,请莲诵吃餐冇菜饭。”
亚男抓了一把米丢在地坪里,拿起虾罾,“咯咯”地将鸡唤过来,罩了一只大母鸡,对莲诵说:“等下把你娘和堂客都喊来,我和你伯伯要好好敬你们一家人的酒。”然后又对春生说:“你赶快亲自去把玉燕一家请下来。”
莲诵反复推辞,亚男就是不肯。当他回家时,春生跟了上来。拗他不过,玉燕只得和崽、媳妇一道吃了他们的感谢饭。
从春生家回来,玉燕满脸愁容地问儿子:“你舅舅的事查得怎么样?”莲诵迟疑不语。淑雅忍不住说道:“妈,已经了解清楚了,您可一定要挺住呀。”
莲诵便将潘铁森的信拿出来交给母亲。玉燕看完信,随着三张信纸的滑落,她的身子也从凳子上倒落到了地面上。
莲诵夫妇连忙将她扶起。玉燕喃喃自语:“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结果。他那么脆弱的人,受了这大的打击,不死才怪呢。”
端午日到了,玉燕早先已通知两个女儿,不要她们回家,自己到长旯冲来看娘。她心里装着事,脸色很不好看。水妹还以为她身体有问题,关切地叮嘱去看医生。
在厨房的柴角里,帮着妹妹烧火煮菜的玉燕,见母亲不在身边,忍不住含着眼泪告诉玉英:“诵伢子找到了潘铁森,你大哥回江西不到一个星期就病死了。”
玉英忍不住“哇”了一声。水妹走了进来,见姐妹俩眼角都有泪,问:“你们怎么哪?是不是有了玉龙的讯?”
玉燕迟疑了好一会,才说:“有了。潘铁森说,他不是去了台湾,就是去了美国。”
“这哪里是潘铁森讲的,明明是雷麻子诬陷他,说他出去当了美蒋特务。”水妹吼道。
过了几天,水妹的八十寿诞到了,玉燕既欣慰又忧痛地走进长旯冲。刚到玉英屋下,就听见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娘呀,你死得太冤了。”
玉燕一个箭步冲进房间,只见母亲两眼圆睁,笔挺挺地躺在床上。玉燕嚎叫着:“娘,您这是怎么哪?”
中隆在床前烧纸钱,流着眼泪说:“一个小时前,干娘就走了。”
“我的苦命娘哎,您不能这样就走呀!”玉燕扑通跪倒在地,抱着娘的遗体,呼天抢地。玉英也哭得更加伤心。
哭了好久,玉燕突然问中隆:“怎么没把娘的眼睛抹闭?”
“任你怎么抹都抹不闭了。”中隆哽咽着。
“娘呀,您的怨恨比天高、比海深。可再大的冤屈,您也要瞑目呀。”玉燕试着抹合娘的两眼,依然只是徒劳。
姐妹俩昏天黑地哭了好久,中隆实在过意不去,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要节哀呀。”
“娘是怎么死的?”玉燕问。
“冤……死……的。”玉英断断续续说了三个字。
中隆说,端午日后,娘的精神越来越差,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他和玉英想背她上医院,娘却死活不肯。他们只得去卫生院请来了医生,医生说她心衰了。玉英要去顾家冲喊姐,娘又拦住,说过两天就是她生日,你姐一定会过来。今天早上,娘还下了床,颤悸地倚着大门目送菲菲上学去。然后又爬回床上,把玉英两口子叫拢来说:“你们两个跟我说实话,玉龙是不是死了?”玉英说都几十年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查的地方也查了,要她莫再想着了。玉英还说,只要她好好的,大哥迟早一天会回来。她就大声叫骂:“你们瞒着我,我死都不得闭眼。”然后拿起中隆的手,说他比亲儿子还亲。又反复嘱咐玉英不要那么辛苦,事情每天都可做,钱更是赚不完的,够用就行了。然后又说,她死后,道场不要做,锣鼓不要敲,连鞭炮都不要放,喊几个人悄悄抬到土眼里就行。玉英劝她别想那么多,保重身体要紧。娘却要玉英到阁楼上把纸钱搬下来。玉英不去,她就自己走下床,扶着梯子往上爬。中隆只得马上转弯,上楼帮她取下纸钱。不料娘颤颤摇摇抓了一叠,拿着火柴点着了。然后爬到床上,说:“有了引路钱,我就去找你的两个哥哥了。”玉英还以为她是做气事、讲气话,仅仅过了几分钟,她的呼吸就没了。”
“冤气呀。”玉燕哭道。
此时,莲香、莲文两对夫妻也走进房来,哀声又一次充满山冲。
中隆找来了两个堂弟,和大力、瑞阳一起商量干娘的后事。
玉燕要瑞阳去邮电所给莲诵打电话,让儿子过来见外婆最后一面。可中隆说:“娘有交代,外面工作的、读书的都不允许喊回来。我们就依了她吧。”
苦命的水妹,就这样瞪着圆圆的双眼,寻她的儿子去了。
双抢期间,莲诵提着淑雅准备好的防暑降温物品,高高兴兴推着单车回到顾家冲。母亲玉燕给他泡了茶,忍不住流下泪来。莲诵问出了什么事,玉燕终于控制不住大哭着说:“外婆过世了,就在她八十岁生日那天。”
莲诵一跃而起,吼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玉燕紧紧抱住悲伤的儿子:“外婆临终说,要让她静静地走。”
莲诵茶也不喝,推着单车就朝高岭跑去。玉燕不放心,急忙将田里犁田的二儿子莲兴叫回,让他也推着单车去陪哥哥。
莲诵在高岭铺子购买了香烛、纸钱、鞭炮。恰好弟弟莲兴追了上来。兄弟俩就将单车停放在冲口的一户人家,提着纸包进了冲。在外婆的坟前,莲诵长跪痛哭。
听到母亲坟上的鞭炮和痛哭声,正在田里做事的中隆、玉英一同来到坟前,陪着眼泪反复劝慰。莲诵哽咽说:“外婆能活到八十岁,就是想等着舅舅。尽管我们冇跟她讲明真相,可她肯定猜到了结果,精神才会崩溃,心才会死。早知会这样,还不如把舅舅的事全都告诉她,好好劝劝她。”
姨妈玉英抽泣着说:“快别这样想。怪只怪我端午日冇忍得住那声哭。”
中隆说:“你们都别自责了,死生有命。”
莲诵擦了一把眼泪:“你们忙去吧,让我和外婆说说话。”
在外婆的坟前,莲诵足足跪了一个多小时。
苦难的上一代全都作古,度日如年的时代已经过去,玉燕的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了。硬是应了那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因为二儿子、三儿子的婚事,玉燕又常常夜不成寐。
二儿子莲兴二十三了,前来察人家的女孩倒也不少,甚至有几个做爹的人,连媒人都不请,就直接来顾家屋场,想与玉燕说合儿女的婚事。可莲兴一个也相不中,总说过几年再说。
玉燕本想发作,可大儿子、大媳妇又常常劝她莫操这份心,说姻缘天注定,可遇不可求。
突然有一天,玉燕像明白了什么,自说自话:“兴伢子不想成家,肯定是因为这个。”
这天晚上,莲兴、莲旺兄弟一边就着电风扇收看黑白电视,一边打着闲讲。玉燕搬了一条凳子坐到他们身边,眼睛却不看电视,而是轮流地凝视着兄弟俩。莲兴问:“您这是做什么?”玉燕垂下眼帘,良久才说道:“我想与你们兄弟合计个事。”
莲旺笑了起来:“您是娘老子,想讲么子就讲么子,还怕做崽的不听?要这样犹豫、客气!”
玉燕叹了口气,说:“今天我在观音殿给你们两兄弟算了八字。你们的八字有点相克,长期住在一起,就会搬起石头打。”
莲兴笑道:“这才是真正的瞎话。我们都住在一起二十年了,几时打过架?”莲旺也说:“您不要信瞎子的话。”
玉燕说:“你们兄弟好,娘心里清楚。可八字就是八字,你不相信,到时真的就现了。你们也不是冇见过,小时候感情好的,娶亲成家后却争吵得仇深似海,有的甚至举起刀子砍。”她停了一会,说:“我们队上的刘习武、刘习斌兄弟,为了两个堂客的事,天天扯皮,见面都不搭理。像我们这样的地域,这样狭窄的屋宇,两对夫妻、两户人家拥挤在一起,难免会有矛盾。就算弟兄不冲撞,叔伯母之间能做到吗?娘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可不愿看到你们像刘家兄弟一样。要是你们也那样,我死了也不会闭眼。”
“您这又说到哪里去了?哥哥嫂嫂那么恩爱,嫂嫂也调进了县城,您做奶奶都两年了。家里买了单车、收音机、电视机,连打稻机都买了新的,再也不要和别人共用了。您平常总是讲过上好日子了,倒突然寻起烦恼来,做么子呢?”莲兴说:“家里的事,您再也不要操这么大的心了。我们兄弟大了,要操心也是我们的事。我昨天还和老弟商量,打算扩大屋场地基,再建几间新房子。”
玉燕说:“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我们这栋屋,西边是燕爪山,屋与山之间隔着一条溪。你想把屋场地基扩大,就只能往东边扩。可东边地势高,后面几十米的土墈,要想挖出个地基,根本做不到,除非另选地方再建一栋新的。”
莲旺说:“现在外面都时兴建红砖楼房,还起什么土砖屋?我想去城里找大哥,让他帮我安排个事做,到时我就住城里。”
玉燕盯着莲旺问:“你不愿住在顾家冲?”
“城里总比我们山冲要好吧。”
“想住城里,你做梦呢。户籍管理那么严,一个农业户口的人根本进不了城。要哥哥帮你安排个事,除非是给私营老板打工。”莲兴说着,突然又笑起来:“城里住不进,城边上倒是有机会。”
“什么机会?”莲旺问。
“搞计划生育这么多年了,好多人屋里冇生崽,去给那些纯女户家当上门郎呗。”
玉燕又说:“到城边上也不可能。上回丁家湾赵端午要我找你哥嫂帮忙,想从三个儿子中挑一个去城边上招郎。可他们说,现在城边上的妹子俏,都要找有正式工作的男人。”
莲兴又笑道:“想离开顾家冲,看来还真难。”
莲旺“哼”了一声:“总会找到机会。”
玉燕拿起小儿子的手:“你真的愿意招郎?”
“只要碰上喜欢的,我才不管招郎不招郎。”
玉燕长长地嘘了口气,起身泡茶去了。
事情就有这么巧。几个月后,妹妹玉英生日。玉英问及莲兴的婚事,玉燕说:“做媒说亲的倒也不少,可他就是不搭理。他的心思只怕是在建房上。”
“新房子建起还只几年,怎么又想建房了?”
“还不是看着弟弟大了,担心房子不够用。”
“他也太懂事了。自己的问题都冇解决,就想到弟弟的事了。”
玉燕叹了一声,说:“上回和他们兄弟打闲讲,旺伢子竟然不想住顾家冲,倒愿意到好的地域、好的家庭招郎哩。”
“招郎?你想得通?”
“反正有三个崽,我也不怕别人讲闲话。现在交通那么发达,就算有么子事,搭个信就回了家。再说,要想在顾家冲建房子,不是石山就是高墈,连场址都难寻到。他不在乎住不住顾家冲,就让他出去招郎,兴伢子也没后顾之忧了。”
一旁洗菜的中隆听见姐妹的谈话,插嘴说:“招郎也要得,新婚姻法规定,男到女家和女到男家都一样。”
玉燕笑道:“中隆你人缘广、到处熟,有好人家、好妹子,就帮着留个心。”
“还真有一户好人家,上回我在他家做木活,还拜托过我呢。”
“什么地方?家里好不?妹子好不?”玉燕连珠炮似的问道。
“就在高岭铺子旁边的骆驼山,家里一个独生女,经济上中等偏上。那妹子长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待人也很不错。我还想要玉英打听一下你的想法,可又怕她骂我无聊。这下可好,你都主动要我留心了,看来我也赚得条呢子短裤穿。”中隆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中隆来到顾家冲,说对方一听是丁玉燕的儿子,就催着尽快让伢子、妹子见个面。
玉燕征求两儿子的意见,莲兴顾虑重重。莲旺却嬉笑着说:“你看了那么多妹子,眼睛都看花了。我一个也冇看过,眼睛可不花。”
“你是说愿意过去看看?”玉燕问。
“看就看,不过你们可不要做主。”
中隆说:“这个当然,介绍介绍,只给你们搭根线,要得要不得,你们自己说了算。”
又过了几天,中隆领着玉燕、莲旺娘崽走进了骆驼山的那个独生女家。双方大人都十分满意,男女双方也没有反感。莲旺虽然没有当场表态,但已答应与那位叫飒飒的女孩交往。
大约交往了半年,莲旺与飒飒彼此都很默契。中隆趁热打铁,串掇双方大人赶快为他们订了婚。
莲旺订婚后,玉燕一心筹划为他做打发家具。
此时玉燕也快六十了。莲诵在一次下乡调研中,听说筱山乡林场要砍伐一批杉木,想起小时候在屋下栽树时母亲说的那句“搭帮我的好崽,将来还能睡副杉木棺”的玩笑话,便特意留了心。返城后,他又跑到木材公司咨询了杉木价格,觉得筱山林场的木材更合算,和淑雅商量后,邀了一位林业技术员朋友,到筱山购买了一大车杉木送回家。
当大力、瑞阳、莲兴、莲旺四郎舅把木材搬到地坪里时,玉燕喜笑颜开,说:“莲诵真会雨前送伞,我正愁拿么子给旺伢子制家具呢。要是再用白杨树、椿树凑合给他制,别人一定会笑话我们小家子气。能用杉木给他做,我这脸上就有光了。”
瑞阳说:“莲诵哥说,按尺寸断了筒的是给您制千年屋的。为了选这些树,他还专门从林业局带了技术员一棵一棵挑。剩下的才是给旺伢子打家具,估计还要掺一点白杨树、椿树。”
玉燕问:“他为什么没和你一起回家?多半天假也不敢请?”
瑞阳说:“人货不能混装,我劝他和技术员一起回城了。他还和技术员说,五六岁时在屋场下学着栽树,您开玩笑说将来有杉木棺睡,他就一直记着,都做了五六年准备,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玉燕笑道:“有他这片心意,我就心死眼闭了。还这么当真,只怕他又是借钱负债了。”
大力开玩笑说:“他一个县干部,肯定是林场免费送的,您又担心么子?”
“真要是免费送的,我才担心呢。贪污受贿可是犯罪呀。好不容易才当了个小小的干部,就把饭碗打掉,他丢得起自己的人,我们顾家还丢不起这个脸。”
莲兴笑道:“姐夫你太无聊,霸蛮让娘操心。我哥那个人,还会受这么大的贿?”
玉燕说:“我也相信自己的崽。”
木材干好后,玉燕请中隆带了两个帮手前来给莲旺制结婚家具。中隆量了地上的杉木材料,计算了半天,对姨姐说:“姐,仅这些材料还不够,会要掺点其他的。”
莲兴说:“我早就想到了。柜子的挡板、背板都用三合板,不仅不会少,还会有剩。”
玉燕板着脸孔说:“那怎么行。你哥的那套家具,三合板就像纸板一样薄,能用好久?有那么多杉木,做么子不用?”
“那可是给您做千年屋的呀?您总是说奶奶睡的楼板料,爹爹、公公睡的水泥料,您的心思哪个不懂?哥哥好不容易买了这些木材,您要是做了家具,叫他怎么想?”莲兴急道。
中隆也说:“大家都用三合板,又省钱,又好用,漆后还不开坼,怎么就要不得?”
莲旺说道:“娘,您不要固执。现在的家具时时翻新,再好的材料,过几年就不用了。何必浪费呢?”
“什么过几年不用了。俗话说,千年古记万年牢。娘的结婚家具都快四十年了,还那么好,就是你外公选了一色的杉木材料。你们不要再劝了,这个家里暂时还是我做主。”
“您这不是又要大哥去找人帮忙吗?”
“要帮么子忙?”玉燕指着老屋场下面的大椿树说:“那棵树可以锯成四段,”又指着另一棵较小的椿树:“万一少了,我等它长大再做千年屋。”
中隆知道姨姐的脾气,便转弯道:“好,都依你。”又使眼色对莲兴兄弟说:“椿树做千年屋确实也是好材料,过去有些大户人家,还千山路远地去访寻。你娘也冇讲错,那棵椿树确实可以断成四筒。从那些杉木里抽出四筒,这套家具的材料我估计也会差不多了。”
就这样,玉燕为小儿子打了全套杉木家具。
后来,她又亲自到商场选了电视机、音响、录音机等,做了全套被褥,像城里人嫁女一样,热热闹闹送莲旺当了上门郎。
八十年代末,顾家冲架了电线,用上了电灯,后来又拓宽了到河源的山路。进入九十年代,不少家庭有了单车,有的还购买了黑白电视机,绝大部分人手中有了存款。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村上的年轻人便陆续外出打工,那些赚了钱的,居然还有人神气十足地骑上了摩托车。留在冲里的年轻人便都坐不住了。
莲兴也想过去南方找出路。可弟弟订了婚,一旦上了门,娘就成了留守老人。思来想去,仍然只能守着顾家冲。
莲旺结婚后,玉燕就到处拜托人帮二儿子做介绍。听说丁玉燕要找媳妇,一时间,到家里来的人称得上川流不息。
经不住母亲的叨唠,莲兴也看过几个姑娘,只是仍然没有相中。
有一次,和玉燕攀过亲的同宗嫂子丁三嫂来到家里,说:“我这是第三次给你崽伢子牵线,俗话说事不过三,这回肯定做得成。”
玉燕说:“如今的妹子找对象,主要看家庭,认为家庭条件好,才会越过越轻松;伢子找对象,主要看本人,要是妹子样子差,就会越嫌人越丑。我们家地域是冲了一点,其他条件也不比别人差。你也晓得,兴伢子比较调皮,要是妹子不怎的,他肯定又看不上。”
丁三嫂说:“这回介绍的妹子,我不讲她长得像个仙女,至少你们顾家冲,我们整个燕子坳,都找不出第二个。我还打听了,她的性格也很不错。遇到这样的人,兴伢子还看不中,除非是中了邪。”
玉燕笑道:“那就好。”
两人商定,择日带兴伢子过去看看。恰在此时,莲兴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丁三嫂,玩笑道:“舅妈,又来帮我做介绍?”
丁三嫂笑着说:“是呀。我帮你物色了一个好妹子,那真是要人才有人才,要外貌有外貌。”玉燕连忙接口:“刚才我们说好了,选个日子带你去看看呢。”兴伢子说:“又不是让我当上门郎,要看让她过来看。”丁三嫂笑着说:“也行。”
过了几天,丁三嫂领着姑娘和她的父母过来了。尚未进门,玉燕就仔细地打量起妹子来。嗨,人还真不错。脸型有点像大媳妇淑雅,身材酷似小媳妇飒飒。兴伢子这回总该相中了。
就像初次见到淑雅一样,玉燕高兴得什么似的。她把家里所有的土产品以及大媳妇中秋节送回家的上好的广式月饼、糖果等,整整摆了一桌子。
相互交谈了一会,女方似乎感觉不错,莲兴也一直挂着笑容,和客人彬彬有礼地交流着。玉燕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临别时,她拿出三个红包,交给姑娘和她的爷娘,又拿着用红纸条系着的袜子、毛巾打发丁三嫂。
第二天,丁三嫂急急忙忙走了过来,眉飞色舞地说:“我早就说了,事不过三,这回准成。妹子说伢子大方、稳重,看上去像个村干部。妹子的爹说,你们的地域差是差了点,可家庭不错,有那么能干的娘,又有当县干部的哥哥罩着,妹子放到你家,他放心。”
玉燕乐得手舞足蹈,一再感谢三嫂费了心。不料莲兴却说:“那么势利的人家,听了都叫人起鸡皮疙瘩,还是算了吧。”
“算了?那么好的妹子不要,难道还找得一个公主到?这个势利,那个俗气,你去打盆水照照,自己像个什么东西。”
莲兴也不和娘争,随手拿了一把锄头,就朝菜地里走去。
玉燕的心事又一次发了黄。
春节到来了。大儿子、大媳妇领着三岁的孙子嵩扬回家来。
小嵩扬欢蹦乱跳,缠着奶奶一会儿要看猪,一会儿要逗鸡,一会儿又要去牵牛。平日里把孙儿当心肝宝贝、对他百依百顺的玉燕,这回却显得不耐烦,冷冷地说:“奶奶冇得闲工,让你妈带你玩去。”
嵩扬嘟着小嘴:“奶奶不好玩,奶奶不乖。”
正在地坪里劈柴的莲兴见状,对娘说:“您是怎么哪?天天念着要带孙,他回来了又不好好陪他玩。怎么冇得闲工,烧茶煮饭,嫂嫂都给您包了。您就带着他山里、土里到处转转吧。”
“我是有闲工,就是受不了你的闲气。”玉燕提高嗓门道。
“我就劝了您一句,怎么就受闲气了?”
见奶奶和叔叔斗嘴,嵩扬“哇”的一声哭了。莲诵走了出来问:“怎么了?”玉燕一把抱起孙子,哄着他:“扬扬乖,扬扬不哭。奶奶和你看牛去。”扬扬破涕为笑:“我还要去捉螃蟹。”
母亲走后,莲诵问弟弟:“怎么惹娘生气?”
“哪里是我惹她。”莲兴说:“自从上回丁三嫂做媒不成,她处处看我不顺眼,说话也没好气,动不动就呵斥。”
莲诵笑道:“还不是你惹她生的气?人说爷好有人做媒,崽好有人烧香。别个给你做媒,还不是看娘的面子!像你这样这个看不上,那个相不中,哪个做娘的能不生气?”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炉子灰边,就着红彤彤、热烘烘的柴火,心事重重的玉燕开了口:“兴伢,长兄当父,长嫂当娘。今天哥嫂都在屋里,你的婚事究竟是怎么想的,倒是说说看。”
“有什么好说的,随缘呗。”
玉燕说:“你已经二十五了,和你同龄的几乎都成了家,细伢子大的都有二三岁了。你却这个不搭,那个不理,难道打算打单身?要是这样,我死了还能闭眼?”
“一讲又是死不闭眼,您平常那么多禁忌,现在大过年的,就不注意了?”莲兴说。
淑雅说道:“妈妈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就相不中一个?”
莲兴叹了口气:“不是相不中,根本就冇去相。”
“为什么?”玉燕、莲诵、淑雅都迷惑了
莲兴缓缓地说:“起先怕人家嫌弃我们屋宇狭窄,想添几间房子再讲。旺弟出去后,社会形势天天在变。远地方的人不说,身边的人你们也都看到了,细姐、细姐夫在百溪办了个小小的服装店,两年就建了红砖楼房。岩边屋里的刘贱生,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和他姐夫到广东打工,去年回来二千多块钱。我们在家累死累活,一年扮不过三千多斤谷,送得两头猪,抛起来算也只千多块钱收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旺弟出去时说得好,顾家冲并不值得苦守一辈子。”
“你这些想法也有一些道理。可与找对象、结婚成家并不矛盾呀。”莲诵说。
“怎么不矛盾?我要是不在顾家冲成家,就算出去了,娘去城里和你们一起住就行。我要是在这里讨了堂客,拖儿带女的,娘肯定不会离开顾家冲,不就成了我的包袱?”
玉燕说:“想出去,我支持。俗话说,不是好汉不出乡。能够到外面赚大钱,并不是坏事。讨个堂客在家里,不是背了包袱,而是解了包袱。我今年六十岁,手脚还算方便,冇病冇痛,还帮你们带得人、喂得猪、做得家务。有媳妇、孙子在身边,我天天都会开心。你在外面,不要担心堂客崽女,也不要挂记我这个娘,背什么包袱?”
莲诵笑道:“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看来老弟是个离不得堂客的人。”
“你开么子玩笑。”莲兴严肃地说:“你想想,娘要是和你们去做城里人,我就不会挂记。还让她像过去那样含辛茹苦操持家务,我不忍心,别人也会指我的 背皮。”
淑雅说:“说来说去,娘挂记的是崽,崽担心的是娘。既然妈妈支持莲兴走出去,您就和我们进城去,让莲兴轻轻松松,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么子就做么子。”
玉燕说:“城里人的生活我过不惯,我才不想进城呢。”
莲诵说:“话挑明了,大家心里都有数。莲兴你要是早和娘说心里话,她就不会给你脸色看。”他又对淑雅说:“你们银行现在火得很,说句话也是一言九鼎,何不帮莲兴找个事做?要是他也进了城,娘还会不想当城里人?”
淑雅尚未回答,莲兴开了口:“我哥就是我哥,和我想到一块了。去广东,火车都要坐两天,过年过节挤死人,娘肯定不放心。在上湘,相距不过百把里,现在河源通了班车,来回十分方便,家里的田也还可以作几丘。嫂嫂,我也不要什么特别轻松、工资特别高的工种,你就帮我联系联系吧。”
淑雅说:“给你找个事做,机会应该还是有。只是不能性急。”
莲诵说:“给人家打工,并非长久之计。想要出去,一开始就要有自己当老板的打算。淑雅你留点心,看哪个行当、哪家企业的效益好,就尽量把莲兴安排进去。”
“我又不是县长,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银行主任,有时比县长还神气。”莲诵笑道。
莲兴搂着哥哥的肩膀:“知我者,哥也。”
大家开心地笑了。只是玉燕一下又显得心事重重。
春节过后,淑雅很快联系了一家服装厂。莲兴兴奋地告诉母亲:“娘,嫂嫂帮我找了上湘一家最好的私营服装厂,您就同我一起去,帮哥哥带带孩子,过几天城里人的日子。”
玉燕笑了笑,说:“过去你外公就说过,田土是农民的命根子,我还是守着顾家冲要紧。我要是和你哥嫂去住,这边就完完全全丢掉了。”
第二天,玉燕还像过去一样,天不亮就起床,早早地为儿子准备好可口的饭菜。当红艳艳的太阳爬上燕子坳,莲兴背起行囊,踏上了屋前那条两旁已开满迎春花的青石板路。
玉燕执意送儿子一程,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母子俩来到燕子坳分岔路口。玉燕又叮咛儿子:“兴伢,自己珍重呀。赚钱不赚钱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健康与安全。昨晚和你讲的‘口稳、手稳、身稳’这三点,千万要注意呀。”歇了口气又说:“娘帮你守着顾家冲,要是外面的钱不好赚,回冲来照样能过好日子。”
尽管玉燕刻意掩饰自己,莲兴也看出了她的不舍。他搂着娘的肩膀,说:“您放心吧,丁玉燕的崽,哪个敢丢她的脸!”
莲兴转身朝山下走去,太阳映着他眼角上晶莹的泪花。玉燕伫立在岔路口,目送儿子在山脚的公路上上了车。
莲兴来到服装厂,厂长邵日辉热情地接待了他。日辉一个劲地说:“你嫂嫂可是大能人。由于她的细心,识别了假汇票,帮我们厂挽回了几十万的损失。起先我想让你做仓库保管员,今天见了你,倒觉得做保管会委屈你。你就直接当主管,帮我管着生产车间七八十号人吧。这一摊子帮我管好了,将来还要给你更重的担子。”
然后,日辉亲自带着莲兴来到了生产车间。
这是一栋一字儿排开的双层钢结构厂房。上层是西服车间,下层是内衣车间。厂房的东侧是几间小房子,分别挂着设计室、质检室、试衣室、主管室的牌子。日辉指着主管室说:“这就是你的办公室。”
推开房门,里面是一套简易的办公桌椅,墙上挂着“车间主管工作职责”、“车间管理制度”,还有一排钉子上挂着的“考勤登记簿”、“计件登记簿”、“请假登记簿”等,莲兴十分满意。
在敞开的设计室门口,日辉对着里面正在裁剪纸样的年轻设计师喊道:“华莹,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车间主管顾莲兴。”转头又对莲兴说:“她是我们厂的厂花、最年轻的设计师华莹。”
华莹与莲兴相视一笑。
莲兴很少坐办公室,也不摆主管的架子,经常帮车间里那些踩缝纫机的姐妹搬搬布匹,或打打下手,很是招人喜欢。
外表不乏帅气的他,自然获得了不少女孩子的青睐。可他似乎眼界高,对她们的好感并不在意。他常常走进隔壁的设计室,与设计师华莹攀谈。
华莹家就在城郊,父亲是镇建筑公司的副经理,家庭经济情况较好。莲兴有意无意地将家里的情况透露给她。她却说,山再高,家再冲,又有什么关系?凭你顾主管的条件,迟早会当大老板,在城里安上新家。
莲兴以为她与别的女孩一样,看重的也是自己有个当县干部的哥哥和任银行主任的嫂嫂,便有意与之疏远。
一天晚餐后,华莹主动邀莲兴到厂外的河堤上溜达溜达。望一眼晴朗的天空,莲兴欣然答应。
沿着翠绿的河堤,顶着落日的余晖,伴着清清河水的欢唱,两个人静静地走了好一段路。还是华莹打破了沉默,笑着说道:“近来不大搭理人,是不是家里的对象要过来看你了,怕她撞着和其他女孩子太过亲昵被误解?”
“哪有的事。我根本就没找对象。”
“那又是为什么?”
“怕人瞧不起。有人说我一进厂就当了主管,是凭嫂嫂的关系。”
“凭嫂嫂的关系又怎么了?你的为人,你的办事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些可都不是你嫂嫂能帮得上的。”
“你不是也说‘凭你顾主管的条件’如何如何吗?”
“原来你是在为这个生气呀。”华莹说:“我说的是你自身的条件,并不是指外在的哥、嫂关系。邵厂长在一次与人闲谈中,都说你一定不是长期打工之人,迟早会自己当老板。”
“你就这么看得起我?”
“怎么看不起?有独到的见地,办事果断,人缘又好。我也看到了,在管理车间上,你有粗有细、有紧有松,既讲原则,又能根据实际情况适当变通。如果让你和邵厂长换个位置,只怕是你干得了他的事,他还不一定干得好你的事。”
“高看了,过奖了。”
莲兴突然问:“你是怎么进厂的?”
“我在职校学的就是服装设计专业,在家时和我娘学过缝纫。邵厂长在我们学校招工,我就被选进来了。”
“你才是真材实料呀。”
“做了几个月车间主管,人都被你当成布匹、拉链之物了。”
“好,好,你是真人才,不是材料。”
莲兴进厂仅一年,在别人羡慕的眼睛里,他与厂里的设计师华莹恋上了。华莹妈便要女儿将伢子领回家去让其瞧瞧。那天黄昏,莲兴、华莹骑着单车,来到了华莹家。
见到莲兴,华莹妈十分满意,快言快语道:“小莹,你终于给我带个人回来了。今晚我就给你们做最拿手的土豆烧牛肉。”
华莹爸言语不多,脸上一直带着笑,用餐时,竟然痛痛快快喝了三大碗米酒。
饭后,华莹父母就这里、那里地问了莲兴很多问题。华莹妈兴奋地说:“我看你们两个还算般配,赶紧订个婚吧。”被米酒涨得满脸通红的华莹爸说道:“这么急干什么。婚姻大事,还是多了解了解为好。”
“你喝醉了,懂个屁。他们两个年龄都不小了,在一起这么久,还不了解呀。”华莹妈又对莲兴说:“去请个媒人,就在你哥哥家办个订婚仪式。”
莲兴笑道:“虽说长兄当父,可我娘还在,我也有我的家,到哥哥家举办仪式还是不妥吧。”
华莹爸乘着酒性说:“她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要订婚也只能去顾家冲。”
“顾家冲就顾家冲,只是要性急一点。”
几天后,莲兴领着华莹回到顾家冲。玉燕见华莹细皮嫩肉的,眼笑眉飞地说:“兴伢子,你原来是要找个城里人呀。”
她似乎比华莹妈更性急,说:“你们是自由恋爱,就像你哥嫂一样,婚也莫订了,扯个结婚证,回来办上十桌、二十桌酒席就行。”
“您愿意我们像哥嫂一样成婚,就不必摆酒席了。”莲兴笑着说。
“那可不行。你哥嫂结婚时,家里困难。后来还听尽了四方邻舍的空话,说我们太抠,酒都舍不得让他们喝一杯。现在条件好了,三五几千块钱我拿得出。再不做回酒,邻舍们更要讲七讲八了。”
华莹抿嘴一笑,说:“您也不要太性急,我们打算先把公司办起来再结婚。”
“你们打算自己办个公司?”玉燕问:“那要好多钱吧?”。
“也不要好多。华莹是设计师,技术上没问题。我干了一年多的管理,基本套路也学得差不多了。与其给别人打工,还不如自己干。”莲兴说。
“这可是大事,和你哥嫂商量过吗?”玉燕又问。
“他们肯定会支持我。”
“他们支持我就支持。特别是你嫂嫂,很多事情上比你哥更有主见,你得好好听她的意见。”玉燕说:“不过,还是先办婚礼,再办公司为好,婚不结就凑到一起,别人会说空话。”
莲兴还想说什么,华莹却说:“您是佘太君,我们都听您的。”
在两个母亲的催促下,莲兴、华莹很快打了结婚证。玉燕到底冇拗得过儿子,想在顾家冲做酒,又冇做得成。
中秋八月,莲兴租了一台面包车,接上岳父一家,在哥哥嫂嫂的陪同下,来顾家冲会亲。
面包车停放在燕子坳东面山脚。爬上燕子坳,站在分岔路口,华莹妈环顾四周山头,望一眼坳下的顾家屋场,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她哭着说:“我就一个宝贝女儿,居然把她嫁进这样一个死冲旮旯里。”
华莹爸劝道:“小莹嫁的是莲兴,又不是这个死冲旮旯,你烦躁么子?”
“只有你这样痴呆的人才不烦躁。现在政策好,他们可以在外打工做生意,要是政策又变回去,你还让我们唯一的女儿到这冲里来过日子?”
淑雅笑着说:“亲家娘,这冲里山青石秀的,其实也很不错。将来的发展,说不定还会开辟成城里人的旅游胜地呢。”
“是呀,人家嫂嫂不也嫁给他哥了?”华莹爸说。
“小莹、莲兴都是农村户口,怎么能与他哥嫂比。”华莹娘仍然流着泪。
可进了顾家屋场,握着亲家母的手,华莹妈却挂着泪花说:“亲家母,在这个地方带大一路人(意即多个子女),您真不容易。”
华莹、莲兴会心地笑了。
两家会亲后,华莹妈就串掇女婿、女儿赶快办公司。莲兴说:“我们计划办个童装店,店名就叫‘兴兴童装有限公司’。现在资金不够,场地也没有选好。”
“这个名字不行。”华莹妈说:“什么‘兴兴’,小莹就没有份了?要叫就叫‘华兴’吧。”
“没问题。”莲兴笑着说。
“听说你娘把准备给你结婚的钱都给了你,我们也帮你凑一点。场地嘛,我明天就去找城里的亲戚,帮你们看个地方。”
第二天,华莹妈高兴地对女婿说:“今天我亲戚介绍了一个地方,虽然不临街,可也在城中心,我看做服装店还是蛮合适的。”
莲兴夫妇察看了地段,觉得不错,当即与房东签了租赁合同。
回到服装厂,莲兴、华莹一起递交了辞呈。厂长邵日辉笑道:“顾莲兴你这小子,自己不搞就算了,还要挖我的墙脚,把我最优秀的设计师都抢走了。”顾莲兴不好意思地搔搔脑勺,说:老板,如今有才能的人多了去了,像您这样大气,不用几天就会找到比我和华莹更优秀的人。日辉又说:我本想再上一条童装生产线,既然你们办起来了,我就不再动这个心思。他便把自己曾经筹划的一些资料交给了莲兴。
莲兴如获至宝,参照日辉提供的资料,购买了十多台电动缝纫机,招齐了工人,注册了公司,正式挂牌运营了。
九十年代的中国,一切都发展迅猛。不到一年,伴随着儿子的降生,莲兴夫妇的华兴童装公司,已是声名远播。
又到了春节期间,莲诵、莲兴两对夫妻都劝娘住进城去。特别是莲兴,言辞十分激动。他说:“您都六十出头了,一个人住在冲里,有点病痛凶灾,连个报信的人也没有。做么子非得这样固执?”
玉燕说:“不是娘固执,是冇得必要。扬扬上学了,你哥嫂都上班,我要是住到他那里,作不得菜土,喂不得猪,成天守着房子,就像关鸡一样。你们夫妇,租着别人的房子,要是和你们住,心里头会更不自在。”
淑雅说:“我们那栋家属楼,有好几个来自农村的老娘,她们不是打牌就是打闲讲,要么逛超市,每天过得快快活活的。”
玉燕说:“我一不打牌,二不会讲普通话,怎么掺得进去?”
莲诵笑道:“您又不是冇进过城,哪个老娘讲普通话?有些人的娘,一个字都不识,同样能住到城里。您还读过老书呢,怎么就掺不进?”
玉燕又说:“上湘十里不同音。顾家冲的土话,就算人家听得懂,也会被人笑话。”
莲兴急了,提高嗓门说:“哪个像您这样婆婆妈妈。你有你的土话,人家有人家的土话。别人要是笑你,你就不会笑别人?”
“你这是什么话?又不是扯皮吵架,还让妈妈和人家争个高低?”华莹说道。
“就是嘛。兴伢子就不如你懂理。”玉燕说。
华莹笑道:“也不是我懂理,而是他什么都喜欢较真。”她又指着抱在手里的儿子说:“妈妈,您硬想做事,还真有事做。我们正想请个保姆,何不麻烦您老帮我们带一下飞飞?”
玉燕迟疑道:“你们城里人要求高,我一个农村老太婆,只怕带不好。他外婆有文化,又比我年轻,何不麻烦她带?”
“我妈是想带。可我爸是个酒醉癫子。她要是和我们住到一起,只怕我爸喝酒正好冇人管,在外面天天喝得烂醉,到时摔到哪里连人都寻不到。”华莹说。
“那你们还是请个保姆好些。”玉燕说。
接连几天,包括回娘家拜年的莲香、莲文夫妻,反复劝娘进城,可玉燕的工作就是做不通。
崽女们相继离开顾家屋场后,玉燕待在大门前,确也感到有些空落。她拿着扫把,屋里屋外地扫了一遍,正想坐下歇息一会,只见一个城里装扮、皮肤白皙、看上去不到六十岁的妇人和一个三十岁不到的胖个子男人来到地坪中。再看那妇人,仿佛有些面熟,正要发问,对方开口了:“玉燕,还认得我不?”
玉燕迟疑了好一会,在顾家冲待了一辈子,熟人中哪有这样的贵妇人!她突然心头一颤,试探着问:“你是淑媛吗?”
“是呀,总算想起我了。”冯淑媛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玉燕,声音颤抖地说:“四十多年了,我们都成了老太婆,到底又见面了呀。”
玉燕两眼汪汪,说:“我刚结婚时,你爹来找我,问我晓不晓得你去了哪。我硬是担心死了。可哭了好几天,也怨了你好几天,反倒放下心来了。你是个有主见的人,肯定不会有事。看你今天这神态、这打扮,是发了财呢,还是当了官?”
淑媛松开玉燕,笑着说:“先让我进屋吧,我们姐妹坐下慢慢聊。”然后回过头对站在一旁的胖个子说:“还不快叫姨妈?”
胖个子恭谨地叫了“姨妈”,玉燕问:“是你崽吧?”
淑媛说:“是我单位的司机小张,我退休前一直都给我开车。退休后,他还是经常来我家,饭时吃饭,茶时喝茶。我要有什么事,他比儿子还想得周到、做得周到。这次来你家,他一路开车一路问,没他还找你不到呢。”
玉燕就把淑媛和小张请到灶屋的炉子灰边坐下,往火塘里添了一把柴棍子,又泡了茶,才静心地坐下来听淑媛讲她的故事。
淑媛说,她逃婚后,漫无目的地去了百溪火车站,登上了一列火车,到长沙出站时,因未买票又身无分文,被遣送到了收容所。所长听了她的哭诉,竟然推荐她进了纺织厂。“文革”中,她作为工人代表,由作业组长一路升至车间副主任、副厂长、纺织厅副厅长,后来又调到省妇联、省总工会,去年春节前退的休。她还说,像她那样的工人干部,改革开放后好多又回去当工人了,她却因为和玉燕学过字,又几次进干校、党校学习过,最终也只降了半职,在正县级岗位上退休。
玉燕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离开鸟冲不到半年,你娘就病死了。公共食堂里,你爹因偷了队上几个种红薯,被雷麻子斗了一回,他就上吊了。你也跟我学过女儿经,起初我还怨你离经叛道,害得你爹娘不得好死。看你这命,怎么就这么好?”
“命都是自己掌握的。你要是听了我的劝,说不定比我还好呢。”
玉燕又是一声长叹:“你能掌握自己的命,我却无法掌握。这也是上天注定了的,各有各的命呀。”
“不说这些了。”淑媛问:“现在还好吧?”
“总算熬过来了。男人死得早,死挣硬扎拖大一屋崽女。大崽读了大学,分在县里当干部;二崽进城后自己办了个服装厂,听说生意还不错。三崽让他做了上门郎,家里也还过得去。”玉燕歇了一下,问:“你的崽女呢?”
淑媛的眼神暗淡下来,怏怏地说:“在厂里,一心只想图表现,当积极分子、争生产标兵;升职后,又全力扑在政治上,四十岁前,婚姻问题想都冇想过。直到四十二岁,才在组织部长介绍下与一位死了堂客的南下干部结了婚。他有三个崽女,我们结婚时,两个大的已成家;结婚后不到三个月,最少的女儿也嫁出去了。一直都是各住各的,倒也没因做后妈为过难。”
玉燕心想:你的日子看起来风光,其实也不怎样。要是老头子死在前面,晚景并不见得好呀。我虽然受尽了磨难,老天给了我五个崽女,也算是公平的了。人嘛,到底还是命,争来争去也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
玉燕正在沉思,淑媛又说:“一个人住在这个山冲旮旯里有么子味,进城去吧。以后我想来看你,就不要走这么远的山路了。”
“崽、媳妇都劝过好多回了,我还是舍不得这里。特别是这栋屋,燕子衔泥一样垒起的窝,要是闲着不住了,想起都会心痛。”
“你就是典型的小农意识。城里高楼大厦,热热闹闹,偏偏舍不得这个穷山冲,这几间矮房子。”
面对娘家做女的姐妹,玉燕心里有太多的话要讲。可她张嘴吐出来的,无非又是田土庄稼、崽女儿孙,让淑媛听得心不在焉。而淑媛讲她进纺织厂当劳模、出纺织厂一路升迁的那些事,玉燕又似懂非懂。几十年姐妹几十年分离,当年的天真和激情早已流逝,她们就这样扯不到一块了。
淑媛临走时,又劝玉燕“还是打定主意跟崽住到城里去吧”,玉燕却一再对自己说:“住到顾家冲,自由自在,离开它做么子。”
望着淑媛蹒跚的脚步,玉燕久久没有进屋。她不知道淑媛的出走究竟对还是不对。要是不走吧,淑媛就得嫁给那个傻子男人,一辈子守在鸟冲,像自己一样生男育女、忍饥挨饿,也当不了今天这么大的官,拿着国家工资、坐着小汽车。可那一出走,四十好几才找了个老头,又没有亲生的崽女,就幸福了?如意了?她想起自己那些陷在烂泥一样的日子,要不是挂记着麻拐老鼠一样的几个崽女,只怕早就塘里井里一了百了。如今也算苦出头了,五个崭齐的崽女,个个听话发狠,谁不眼红!玉燕重重地嘘了口气:老天终究是公平的,有得就有失,有所失也必定有所得!
淑媛来顾家冲后才几天,谁也没有想到,不愿进城的玉燕还是住到县城去了。
这天,村妇联主任领着一群人来到玉燕家。妇联主任指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瘦个子男人说:“这位是乡政府计生办的刁主任。今天我们来,就是让你媳妇去落实节育措施。”
玉燕说:“我大媳妇是国家工作人员,有单位管。二媳妇的户口冇迁过来,要落实也是她娘家城关镇管。城边上只怕还管得严些,就不要你们操心了吧。”
刁主任脸一板发话了:“老娘,你这就不对,是强词夺理。你二儿子是我们这里的人,他堂客就该我们管。”
“我又不是计划生育对象,要管你们去城里找她。”玉燕见刁主任态度生硬,便也没好气地说。
刁主任露出一副不屑与她争论的神态,在玉燕屋里巡看了一遍,然后站在阶基上对同来的人喊道:“工作队员给我动手,先把打稻机、抽水泵、千年屋搬走,变卖作为工作经费。如果她媳妇三天内还不回高岭落实上环措施,我们就来拆她的房子。”
随着刁主任的一声令下,同来的十多名“工作队员”如狼似虎地将刁主任所说的几件物品抬到了地坪中。
玉燕急得大喊:“你们这是做什么呀?打劫呀?”
上下屋的邻居聚了拢来。亚男高声说道:“哪有像你们这样做工作的,和过去的国民党又有什么两样?”
毛六堂客也说:“你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她大儿子还是县干部呢。”
刁主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大声叫道:“一个政协办公室主任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把夜壶。我哥还是组织部的呢,他才是管官的官。县里有文件,党员干部中有未落实计育措施的亲属,本人必须回家做工作。工作做不好的,有职务的免职,没有职务的行政记大过。有了这份文件,顾家老娘你就不要仗大儿子的势了,最好是让你大儿子做好二媳妇的工作,三天内回高岭上好环。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自负。”
被他这一吓,玉燕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工作队员”便抬起打稻机、抽水泵踏上了屋下的那条青石板路。而玉燕的千年屋,因掺了四筒椿树,太沉太重,队员们抬了几下觉得很为难,就主动放弃了。
浩浩荡荡的“工作队”走后,大家七嘴八舌劝玉燕。这个说,赶快去城里找诵伢子。那个又说,诵伢子不要找,直接去找县委书记、县长告御状。而亚男则埋怨她,早要是同儿子进城去,冇得人在屋里,他们还敢撬锁不成?就不会受今天这份鸟气。
算起来,打稻机、抽水泵也要七八百块钱,这样不明不白被抬走,玉燕心里很不甘。她锁了房门,打算去河源乘车进城找两儿子。
来到河源,她却犹豫了。弟弟玉龙就是因为得罪了“地头蛇”才落得个家破人亡。要是把这事告诉诵伢子,还不晓得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于是,她就朝回路走。走了一段,又想起那个刁主任三天期限的话,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兴伢子。幸好身上带了写着两个儿子电话的纸条,她便走到商店的公用电话机旁,拨通了莲兴的电话。
不到两个小时,莲兴骑着摩托回家来。听了母亲的诉说,一脸怒气,喊都喊不住,气冲冲地过了燕子坳。
玉燕焦急万分,生怕儿子去找那个刁主任,闯出什么祸来。她点燃香烛,跪在堂屋的神台前,祷求天上的家爷、家娘、男人,一定要稳住兴伢子的情绪,让他逢凶化吉。
说来还真灵验。不到一个小时,莲兴摩托后面坐着个人,一同回到了顾家冲。
坐在莲兴摩托车后面的是村上的李支书。李支书一进门就朝玉燕打躬作揖:“婶子,我是过来向您赔罪的。来前我已狠狠批评妇联主任,哪有这样做工作的,情况冇弄明,就带工作队员上您家来。莲兴老板已把您媳妇在城里上环的证明给了我,等下我就去乡政府,保证明天就把您家的打稻机、抽水泵原原本本送回来。”
玉燕口里说着“累哒你了”,眼里再次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这天晚上,莲兴再次劝娘进城去和他们一起住。玉燕想起淑媛一再说的“还是打定主意跟崽住到城里去”和亚男“早要是同你的崽进城去,就不会受今天这份鸟气”的话,终于答应搬进城去。
莲兴知道娘的脾性,怕她过一会又反悔,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河源商店,给哥嫂及自己堂客打了电话,让他们作好迎接的准备。然后又联系了一个货车司机,让他把车开到燕子坳山脚下候着。
此时莲文夫妇仍在百溪做服装生意。莲兴便走到丁家湾,告诉大姐母亲进城的消息。大力、莲香立即走上来,帮着莲兴搬物什。
玉燕笑道:“我又不是搬家,这里还是要回来的。把你们两个叫来做么子?”
莲香说:“怎么不是搬家呢?两个弟弟都住在城里,您还打算回顾家冲?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免得有人起歹心。”
大力也说:“我们丁家湾的人都眼红得不得了,说您苦尽甘来,进城享福了。您可不要再想着回顾家冲呀。”
“叶落归根,回总是要回的。”玉燕说。
不一会,毛六夫妇将提来的一大袋鸡蛋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毛六堂客紧紧握着玉燕的手说:“嫂嫂,您真有福气。崽女这么有出息,都是您积善积德修的福。凭您娘崽不嫌弃,将田土交给我家,我们一定把它作好,不得让它荒了。”又低下头来说:“您大人大量,过去有对不住的地方,请您莫放在心上。”
玉燕笑道:“他六婶,说的么子话。就算过去有误解,也是别人弄鬼弄怪。我家得到你们的好处还少吗?文妹子要不是搭帮他六叔,只怕都被蛇咬死了。你们的好,我们永世都记得。”
亚男也提着一只大母鸡上来了,说:“玉燕,我冇得么子好东西送你,把这只鸡带去,和诵伢子一家吃。”
玉燕说:“姐,养这么大的鸡不容易,您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亚男说:“春生虽然走了,搭帮诵伢子,我每月都领得一百多块钱的遗属补助。一只鸡又算么子?”
恰在此时,李支书派人把打稻机、抽水泵送了回来。本组的、丁家湾的、顾家塅的不少乡亲都来给玉燕送行。带来的鸡蛋、花生、大豆、绿豆等堆了一大箩筐。再这样下去,整条冲的人都会赶来,玉燕便催着儿子赶快锁门。
大家主动拿起莲兴准备好的行李,一路把玉燕送到燕子坳东边山脚的汽车上。
早在去年,淑雅就做好了家娘进城的准备。买了新席梦思床,置了新被褥,还有专供老人使用的电烤火炉。她对莲诵说:“你娘送你读书不容易,也该让她享受一下呕心沥血送书的好处吧。”
莲诵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今天我看了一下你的稿费专户,差不多有一万二千块钱。我想用它来装台三匹空调,再把二十一吋旧电视换成二十九吋新彩电。告诉你娘,这是她‘骚客’儿子利用业余时间赚的文字收入。她不更能感受送你读书的意义了?”
“我人都交给你了,何况是几块钱稿费?爱做什么做什么去,别打我娘的旗号。”莲诵点了几下淑雅的鼻子说。
玉燕来到城里,竟然携带了满满一卡车物什。莲诵问弟弟:“带来这多东西干什么?”莲兴悄悄地说:“我怕她住几天又喊要回去,能搬动的就搬来了。”莲诵说:“你叫我放哪里?”莲兴说:“衣服、被褥放你这边。电视机、电风扇以及桌椅、碗筷等放我职工食堂去。”莲诵笑道:“到底是无商不奸,又让你赚了一把。”
淑雅听见兄弟俩说笑,对莲兴说:“被褥你也搬过去,给那些远道的职工用。我为妈添置了一套新的。”
玉燕爬上位于楼房第五层的莲诵房间。到底是过了六十的人,上得楼来,已是满头大汗。她在厅房的长沙发上坐下,喘着粗气说:“走出走进,爬这么高的楼,比顾家冲的山路还难呀。”
淑雅笑道:“五层楼的台阶不过百多级,顾家冲那条青石板路至少几千级。算起来还是这里要容易些。”
“您可别和她算数。她是谁?她是银行的主任会计呢。”莲诵也笑道。
歇了一会,喝了茶,玉燕就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看了起来。走回厅房,惊喜地说:“几个月冇来了,这么大的变化,淑雅你真行。”
莲诵说:“为迎接您的到来,她可作了大半年的准备。”
淑雅刚把新彩电打开,玉燕又惊叫起来:“这么大的彩电,人物这么清晰,就像真人一样!”
淑雅笑道:“还有更好的东西呢。”她指着空调说:“这个柜子,冷天可出热气,热天可出冷风。能让我们的房间达到想要的温度。这可是您送儿子读书的额外好处呀。”
“莲诵那点收入我还不晓得?没有你这个银行的媳妇,他能享受这些?”玉燕笑着说。
“您别瞧不起他,空调、彩电可都是用他的稿费买的呢。”
玉燕问:“稿费是么子东西?”
“就是发表他文章的那些报纸、杂志寄来的报酬。”
玉燕笑得更加灿烂:“都说他的工作就是写文章,想不到写文章还会有额外收入。”
这时,大孙子嵩扬放学回来了,见到奶奶,一下就扑了上去:“奶奶你真的来了?”
玉燕站了起来,捧着孙子的额头,重重地亲了几下:“奶奶想扬扬了呀。”
淑雅严肃地盯着嵩扬:“给你纠正一个错误,称奶奶这样的长辈不能为‘你’,而要叫‘您’。”
“知道了。”嵩扬仰起头说:“奶奶您可不许去顾家冲了。”
莲诵又笑着对嵩扬说:“再给你纠正一个错误,讲话要有节奏,更要注意用词准确。你刚才讲的这句话,应该这样:‘奶奶,您可不要回顾家冲住了’。为什么‘奶奶’与‘您’之间要有个停顿,为什么‘许’和‘去’要改成‘要’和‘回’,你自己慢慢去领会。”
玉燕拿着嵩扬的手说:“你爸妈是臭知识分子,就是名堂多。不过,他们说得有理,你还是要听呀。”
“嗯。”嵩扬点着头应道。
第二天清早,莲诵夫妇还在打着呼噜,玉燕就架起炉锅煮了饭。淑雅起床见了,笑着对她说:“妈,您不要这么辛苦。早餐,我们随便下点面条,吃点蛋糕什么的就行了。”玉燕以为媳妇讲客气,便也笑着说:“在家里还要煮猪食喂猪呢。这点小事不辛苦。”
淑雅忍不住笑:“您别把儿子、孙子也当猪来养。”
玉燕显得十分尴尬,心里说:“读书人就会来事。”嘴里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淑雅也觉得自己失了言,赶忙说:“和您开玩笑呢。”
早餐后,玉燕要去莲兴那边带人。莲诵说骑单车送她。她却说坐在单车上,看着拥拥挤挤的街道会头昏,便执意要走路过去。淑雅说,打个电话让莲兴开摩托过来接。她又说摩托太快,更害怕。莲诵就推着单车,步行三里多路,把母亲送到弟弟的童装公司。
走了第一次,玉燕再也不要儿子护送。从此,不管刮风下雨,她就这样早上过去,晚上归来,两头穿梭,直到小孙子进了幼儿园。
这天,玉燕的满伢子莲旺来到上湘城。他喝了娘泡的茶,就到二哥的加工房里去了。
加工房里“嚓嚓”的电动缝纫机声,就像涨满水的河流一样令人悦耳动听。莲兴正在搬布匹。见弟弟过来,擦了一把汗水,笑着说:“欢迎顾莲旺先生前来检查指导。”
莲旺一边帮着二哥搬布匹,一边笑道:“当了几天老板,就变得如此油腔滑调了。”又问:“生意怎么样?”
“一般,养家糊口而已。”莲兴说:“物价一天一天飞涨,连房东的房租与刚来时相比都翻了三番,冇得好多钱赚。”
“看来,还真是条条蛇都咬人,当农民有农民的难处,做生意有生意的困惑。”
见小儿子到来,母亲玉燕便在职工食堂里开了小灶,专门炒了两个菜。中餐时,一家人就在小餐厅里用餐。
倒了两杯弟弟带来的米酒,莲兴问:“过来有事吗?”
“还不是建房的事。”
正在给小孙子喂淮山米粉糊的玉燕说:“你们结婚前,你丈母娘就说,办完婚礼就建红砖楼房,怎么四五年了还冇得讯?”
“她那个嘴巴和长在下面的屁眼差不多,说的话也能信?”
华莹说:“你这样讲就不对了。毕竟她是长辈,应该尊重她。”
玉燕连忙说:“华莹讲得好。丈母娘也是娘,何况你是上门郎,你就是她的崽,她就是你的娘。这样的态度,在我们这里耍耍也就算了,在她面前可不行,在别人面前就更不应该。”
“好了,又不是开批斗会,你一轮他一轮的,旺弟肯定是怄了什么气,才讲出这样的气话。”莲兴说。
莲旺说:“昨天晚上,我好言好语和他们两个老的商量建房的事。说隔壁几户邻居都建了楼房,我们夹在中间,还是几间低矮的旧房子,难看死了,好多人说空话,能不能拆了旧的建新的。她娘却说,他们养大飒飒就尽到了责任,建房是我们的事,大不了给我们打个红包。我一听就火了,打算把两个细伢子交给他们,带着飒飒去广东打工。可她娘又死活不同意,说只要飒飒跟我出去,就和她断绝母女关系。”
玉燕急了:“亲家母平常会讲会说,这一次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你们夫妻哪方面做得不对,惹她生了气?”
“一个炉锅吃饭,田里的、土里的收入都由她管,又冇和她扯过皮、吵过架,哪里惹她生气了?”莲旺说。
“既然冇分家,还是一个炉锅吃饭,为什么建房她只打个红包?”莲兴问道。
“鬼才晓得她的肠子是花了,还是打了结。”莲旺说:“她和飒飒讲,我在外面帮人起屋的工钱没有交给她,说我存有二心。飒飒给她解释,可她不相信。我就想不通了,飒飒娘崽的零花钱,我的人情南北,从冇问她要,她还要有意见。这样下去,硬搞不成了。”
华莹笑道:“听起来都好笑,现在是什么社会,你岳母娘的当家意识还这么强。莲旺你也不要性急,下回飒飒来,我们会劝她多给你做点化解工作。”
玉燕说:“结婚(指莲旺)前我就劝亲家母先起屋后办婚礼。可她说莲旺、飒飒感情好,要是不早点办,等飒飒的肚子挺起来,就会招人笑话。要是先建了房,今天就不会这样了。”
莲兴问弟弟:“那你打算怎么办?”
“索性出去打工,赚了钱再回来建房,一分钱也不求她。”莲旺愤愤地说。
玉燕说:“崽呀,莫再生气了。人和到处好,家和福自生。反过来想,你这种态度,就是我做亲娘的都接受不了,何况是丈母娘。有话好好说,有理好好讲,一家人的事,哪有过不去的坎。”
莲旺本想来二哥公司谋份事做,看了他公司的场面,又听了他生意不好做的怨言,便什么口都没开了。
下午,他来到大哥办公室,怯怯地说:“能不能帮我找个事做?”
莲诵笑道:“一副心虚的样子,和飒飒吵了架,偷偷跑出来的?”
“没有。家里的田土,她爹一个人应付还有剩。我几乎天天在外帮人起屋。可农村工价低,去年仅五块钱一天,今年涨到了八块,一年下来,还是赚不了几个钱。城里工价高,你就帮我谋个事吧。”
“飒飒同意你出来?”
“想要建新房,不出来打工赚点钱,怎么建得成?她说随我去哪里,也不会拦阻。”
“既然商量好了,我就帮你试试。”莲诵说:“你是砌匠师傅,正好有个政协委员老板在建滨河楼盘,看他能安排你不。”
莲诵拿起话筒,拨通了建筑老板的电话,对方说他正需要砌匠,你弟弟随时都可过来,工价绝对优惠。
莲旺非常高兴,说马上回去接换洗衣服,明天就来上工。
可直到第二天中午快下班时,莲兴打电话过来,说莲旺夫妇在他公司里,让哥哥过去一起吃中饭。
莲诵骑着单车,来到大弟公司食堂。走进餐厅,母亲笑着问:“淑雅怎么不一起来?”
莲诵回答:“她今天到基层营业所检查去了。”
飒飒和大哥打了招呼。华莹却盯着莲旺夫妇笑道:“昨天乌云密布,要大哥帮忙找工作。今天晴空万里,说家里要建新房了。看来大哥真会使魔法呀。”
莲诵诧异道:“不就是帮小弟找了个砌墙砖的事?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飒飒解释道:“前晚,他好心好意和我爸妈商量建房,我妈说了一句‘建房是你们自己的事’,他就气得一夜冇合眼。昨天他走后,我和我爸都狠狠说了我妈一顿。我爸说:‘莲旺赚的工钱全都交给了飒飒,你却怀疑他存私房钱,实在不该呀。莲旺说得有道理,再不建房子,别人都会笑话我们冇能力。’我妈也很后悔,说要给他道个歉。他晚上回去后,我妈主动给他泡了茶。一家人就平心静气商量了建房的事。只是现在物价这么高,早几年建栋楼房,万把块钱就行了,现在至少要五万。我们一下到哪里去搞这么多钱,还得请两个哥哥帮忙呀。”
玉燕说:“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个哥哥帮他建了房,骆驼山的人就会说:‘到底还是娘屋里有人’。不仅你们的名声传出去了,旺伢子更能做得起人,说得起话。”
华莹说:“建房是好事,更是大事。我们当然全力支持。可现在这种情况,两个哥哥只怕都有点为难。大哥是公务员,工资并不高,除了人脉关系,也没有其他优势。幸好有个银行的嫂嫂,家里才勉强过得去。二哥讲是讲老板,有时连进货的钱都没有。”
莲兴问:“你们自己有多少钱?要借多少?”
莲旺说:“他妈说能拿出八千。我打算自己烧红砖,自己打地基、灌预制板。借三万块钱就会差不多。另外,要是大哥能帮我弄点计划钢材、水泥,又会省不少钱。”
莲诵笑道:“老弟,你那是老皇历了。从九二年开始,计划经济全部变成了市场经济,计划指标早就没有了。”
莲兴站了起来:“老弟难得起次屋,再困难也要想办法。三万块钱不算多。我出一万,细姐出一万,大哥出五千,大姐能出多少出多少,剩下的飒飒去向你们余家亲戚借。”
玉燕笑道:“这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半年后,莲旺的新楼房,在哥哥姐姐们的全力资助下落成了。
庆典这天,莲旺专程从城里把娘接来骆驼山。亲家母天远就过来拉着玉燕的手,一个劲地说:“我们这栋新房子,不姓余而应姓顾。”
玉燕正色道:“这话可不能乱讲。我儿子既然做了上门郎,就算他本人姓顾也是余家的人。”
亲家母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这栋房子几乎都是你们顾家出的钱。”
玉燕也笑道:“他们兄弟姐妹从小同心、从小亲爱。各自成家了,还能这样,功劳就该给我的媳妇和郎(女婿)了。”歇了一会又说:“莲诵单位刚刚搞了房改,原来的福利房补交了一万多块钱。为了给小弟筹钱,我大媳妇就向同事借,这个五百、那个一千,硬是凑了八千块。莲兴把自己进货的一万元给了弟弟,公司需要布料,二媳妇亲自跑到原来的服装厂,向邵老板赊了一批布。这样好的媳妇,你说我怎么就找到了。”
“都是您的福气。”亲家母说。
玉燕又说:“两个郎也都不错。瑞阳条件好,我就不说了。大力住在顾家冲,居然也帮着凑了二千块钱。他还说出钱少的出力补,帮你们做了几个月的事。”
“是呀,大力也真是出了大力。”亲家母笑道。
玉燕进了新屋,余家的亲戚、朋友都聚了拢来。这个说她有福气,崽女都有出息;那个说她培养了这么团结、齐心的兄弟姐妹,全高岭也难寻出几个。
玉燕头上顶着光环,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回到城里,玉燕兴奋地对莲诵、淑雅说:“搭帮你们哥哥、嫂嫂、姐姐、姐夫,旺伢子那新房真是气派。上下两层,两个大厅,八间卧室,楼上楼下都有厨房厕所,宽敞得很,方便得很。亲家母说,要为你们哥嫂留下专门的客房呢。”
淑雅笑道:“您这么开心,肯定听了不少好话。”
“是呀,哪个不羡慕我有这么好的崽女。”
第二天,玉燕来到二儿子莲兴的童装公司,又把同样的话对二儿子、二媳妇说了一遍。
玉燕正和儿子、媳妇说得津津有味,长沙黄花服装市场的老客户罗老板脸色阴沉地来到公司。莲兴还以为他遭了扒手,笑着问:“被人掏了腰包?没精打采的。”罗老板也不答应,一屁股就坐到莲兴办公室的椅子上。
华莹给罗老板泡了茶,也笑问:“该不是新买的大哥大丢了吧?”
罗老板终于开了口:“比大哥大丢得还惨。”
“怎么哪?”莲兴、华莹吃了一惊。
“你们生产的童装冇人要了。一个月仅卖三件,还是贴本卖。”
“你以前不是说价廉物美吗?”华莹道。
“那是以前。现在公务员工资翻了几番,民工的工资涨了几倍。大家有钱了,一个独生子女,看得比王子、公主还要重,都要买时新的广式、京式服装。像你们这号名不见经传的‘华兴’牌,一看生产厂家,人家就连价格都不问了。”歇了一会,罗老板又说:“上个月进的几百件服装,全都堆在仓库里。本想带过来,怕你们一下子接受不了,我就先来报个信。”
华莹的脸色一下就变白了。
莲兴说:“我们也做广式、京式怎么样?”
“关键还不是式样。你要是把生产地址改成北京市、广州市,只怕就卖得出去了。”罗老板说。
莲兴说:“你也别着急。这个月的订单我暂时不发货,上个月的你也不要退回来。我们彼此都得讲个信誉。”
罗老板一口就将杯中的茶喝干,说了一句“亏得太惨了。”便站起身来悻悻而去。
罗老板走后不久,株洲京海服装市场的张老板又来了。但他却不像罗老板一样甩手甩脚地过来,而是挑了满满的两大包服装。一进门就嚷道:“顾老板,你们‘华兴’童装害死我了,服装冇卖掉一件,倒让我怄了一肚子气。”
莲兴镇定地说:“怎么让你怄气了?”
“人家一看‘上湘县华兴童装有限公司’的招牌,就说不是乡镇企业就是个体私营企业的产品,再便宜也不买。”
华莹说:“你不是说比大城市产的品牌服装还好卖吗?”
“那是以前,你的货便宜,十个便宜九个爱。我怎么晓得一下就这样天翻地覆!”张老板说:“反正卖不出,上个月进的货只能退了,这个月的订单也宣布作废。”
华莹也不示弱:“卖不出是你的事,不是我的责任我不担。宣布订单作废也不是你一句话,我们有双方签订的供销合同。”
“你们生产的不退给你们,还要我退到县政府去?”
“县政府、省政府,还是国务院,我都不管。按合同办事。”
“你们一个这么大的公司,欺侮我一个体户,说出去还会有什么信誉?”
“不讲信誉的是你。”
华莹还想和他争辩,莲兴却把她的话打断:“争么子争。”转过头对张老板说:“不如这样,你去请个律师,与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协商。协商不成,就由法院判决。法院怎么判我们就怎么搞。”
“你有法律顾问,我怎么搞得你赢。”张老板只得挑起两大包服装。走到门口,又丢了句话:“这个月的订单再也不要下,下了我也不会付款。”
华莹又懊恼,又好笑,悄悄问莲兴:“哪来的法律顾问?”
“我哥呗。律师事务所的主任是他们的政协委员,上回在哥办公室碰到他,给了我张名片,说有什么法律咨询的事可以找他。”莲兴苦笑着说。
两个最大的客户都要退货,本月的订单又成了泡影。莲兴、华莹的心里实在不好受。夫妻俩愁云密布,一时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在隔壁房里带孙子的玉燕,看到了两个客户的到来,也听见了他们与儿子、媳妇的争吵,就像知道莲兴小时候“撞破弹神”一样地心痛。但她又不知怎么安慰崽和媳妇,更不晓得怎么帮忙,心里唯有干着急。要是还住在顾家冲,她一定会点燃香烛,祈求天上的男人,请他保佑崽和媳妇渡过难关。可这是在城里,人家不兴这一套,连神台都冇得,还不晓得怎么去求神。
午饭时,看着莲兴、华莹食欲不振的样子,她心里更加焦虑。便匆匆地扒了几口饭,把飞飞交给华莹,说:“下午我有点事,你自己带人好了。”
“什么事?”华莹问。
玉燕支支吾吾:“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去诊所看看。”
莲兴说:“我陪您去。”
“不要。你哥哥住的楼下有个诊所,里面的唐医师是百溪人,我和她已经熟了。”
“那好吧。现在街上的摩托车、汽车越来越多。您走路小心点。”华莹说。
城里有个很有名气的碧云寺,大家都说寺里的观音菩萨很灵验。她以前也去过几次,但每次都是从莲诵住的地方去的。她心里想,从莲兴的公司去碧云寺应该有条近路,便一路问着朝寺里走去。
在一个水果摊前,见摊边有不少人,她心里又着急,便将脚步移到马路上。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她回头一看,一辆停住的摩托车,前轮已擦到自己的裤腿上。骑车的小伙子叫道:“老娘,怎么不走人行道?你把我的魂都吓走了。”玉燕面带微笑说:“我看水果摊边人多,就下来走了几步。”
小伙子见玉燕并没有找自己啰嗦的意思,温和地问:“您要去哪里?”
“碧云寺。”
“我刚好要去那边,搭您一程吧。”
玉燕本想推辞,可心里着急,便上了车。
小伙子把玉燕送到寺门口,玉燕诚恳地向他道谢。小伙子却说:“奶奶您真是好人。上回我也遇到一个和您年纪差不多的,她硬怪我吓了她,赖到车上不走,最后赔了五十块钱。”
玉燕说:“你也是好人,这么热心。街上人多,骑车要特别小心,莫太快。”
玉燕进了碧云寺,虔诚地祈求菩萨为兴伢子驱灾除难。又花了两块钱,抽了一张签。看着手里的“下下签”,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又苦又痛。
她步履蹒跚地走回莲诵住处,儿子、媳妇都上班去了,孙儿也没放学。她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她走到卧室的阳台上,见四周无人,双手合十,置于额前,心中暗祈:“爹、娘、秋生,兴伢子碰上大麻烦了,你们一定要帮他闯过这一关。”反复祈祷了半天,才又坐回厅房里。
时钟离五点还差两格,她就开始弄饭菜。当大崽夫妇和孙子一同回家时,餐桌上已整整齐齐地摆了四个菜、四套碗筷。
淑雅笑道:“您今天怎么过来得这么早?”
玉燕尚未回答,嵩扬却开了口:“你没看见奶奶不高兴吗?”
莲诵正感到有些异常,听儿子这么一喊,便将嘴巴附在母亲耳边,轻声问:“和华莹闹矛盾了?”
不料玉燕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你们两个捧着铁饭碗的哥哥嫂嫂,还得帮帮端着纸饭碗的老弟、老弟嫂呀。”
淑雅问道:“是不是莲兴公司里出了什么事?”
“仓库里半屋子衣服冇脱手,原先卖出去的又来退货,叫他们怎么活呀?”玉燕哭着说。
莲诵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莲兴不急,您急么子?”
“碰上这样的事,哪个不急?”
淑雅把家娘牵到饭桌前坐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您放心,只要我们帮得了的,我们一定尽力帮。老天还有阴晴雨雪呢,做生意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莲兴是个聪明人,过了这个气候,他的公司就一定会好转。您自己保重要紧呀。”
媳妇这么一劝,玉燕心里轻松多了。
晚上,莲兴夫妇抱着儿子过来了。一进门就问:“娘,没事吧。好些了吗?”
淑雅笑道:“你们公司健康发展,你娘什么病都冇得;你公司要是有事了,她老人家没病也会全身发痛。”
“原来是为我们的事。”华莹“唉”了一声说:“我们公司还真的陷到泥巴里了。请哥哥嫂嫂帮着分析分析、出出主意。”
莲诵说:“前不久,我们办公室组织了一次调查,八十年代,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九十年代,个体私营企业又似东风吹来,遍地开花。可到九十年代中后期,‘春笋’也好,‘小花’也好,因为过分拥挤,抢不到养分的,便纷纷枯萎,甚至彻底枯死了。正如一位政协委员所言:经济有如太阳,有升有落;经济更似潮水,易涨易退。”
淑雅说:“邵日辉的服装厂,规模不算小吧。去年就裁减了百分之八十的员工。上回他还对我说,打算改行办休闲娱乐场所。”
“这个家伙倒是精。现在的卡拉OK、洗脚按摩生意越来越火,可真正上规格、上品位、上档次的场所不多。他上这个项目,说不定一下又发了。”莲诵说:“老弟,服装行业越来越品牌化,小打小闹的厂家都濒临倒闭的危险。你们也得尽快调整思路。”
“人员裁减倒是冇么子问题。可仓库里堆着近两千件成品衣,还有几万块钱的原材料。要是改行做其他生意,这笔损失可负不起呀。”华莹说。
淑雅说:“你们先把生产停下来,全力以赴跑销售。”
“成品服装,就算到各个乡镇去赶场摆摊,应该也会卖得脱。难就难在那些布料。”莲兴说。
“想卖掉几千件服装,赶场摆摊也不容易呀。”玉燕终于插上话。
莲诵说:“莲兴这话倒是一条很好的思路。农村已经富裕起来,也冇几个再请裁缝师傅上门做衣服的了。买现成的,式样新,还合算些。农村人没有城里人挑剔,这可是个大市场。只要薄利多销,打开市场,剩下的布料完全可以加工后再卖。”
大家都说这样行。华莹还提出在城里租个门面,将存放的布料量身定做现制现卖。玉燕重重地舒了口气,拿起坐在身边的大媳妇淑雅的手,一个劲地抚摸着。
过了几天,莲兴的“华兴服装门市部”开了张,恰逢母亲玉燕生日,莲香、莲文及莲旺夫妇都进城来了。
听说莲兴公司的仓库里堆着大量存货,莲文主动要了五百套,飒飒也要了五百套。莲文百溪有个服装店,帮弟弟做销售倒也很正常。可飒飒要这么多,玉燕就不解了。问道:“你拿这多回去做么子?”飒飒笑着说:“我从小就和我妈赶过集。回去后到高岭铺子摆个摊,卖得脱。”
在兄弟姐妹的帮助下,莲兴的存货全部卖掉了。虽然没赚多少钱,可也没有亏本。
一天,莲兴在街上收到一张长沙新东方厨师培训学校的招生广告。他和华莹商量:“服装生意不好做,我想改行做餐饮。”
华莹说:“餐饮业可是真正的众口难调业呀。”
“先从小店做起,自己当老板,自己做厨师。”莲兴说着,把广告纸交给华莹。
两天之后,莲兴去了长沙。半年后,他便将“华兴服装门市部”改成了“顾家私房土菜馆”。
土菜馆开张这天,兄弟姐妹都来送花篮、放鞭炮。当着大家的面,华莹妈问莲兴:“花了万多块钱,学了半年厨师,回来办个土菜馆,还‘顾家私房’呢。取个‘华兴饭店’,不会洋气些?”
莲兴笑道:“您还想‘华兴童装’一样,搞几年就关张?”
“噢,生意不好又不是你一家,倒怪我冇把公司的名字取好?”华莹妈没好气地说。
见岳母生了气,莲兴连忙解释:“我在长沙学艺时,对城市餐饮作过调查。现在人的口味发生了大变化。过去冇得几个人想吃的团鱼、黄鳝,现在又贵又抢手。凡属带‘土’的东西,譬如土鸡、土鸭、土猪肉,生意都红火得很。长沙街上,大饭店、大酒店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倒是那些浏阳蒸菜、湘乡土菜馆之类小摊小店,却挤得进不去。我娘弄的饭菜,您也尝过,大家都说口味好。把她老人家的私房技艺发扬光大,说不定还真能闯出一片新天地呢。”
“既然是你们顾家的私房技艺,又何必花那一万多块钱。”
莲兴诡谲地一笑:“这钱花得值,学了理论,赚了名气,就像我哥虽然进的是农校,毕业就当了干部一样。”
华莹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玉燕听了,一脸正经地说:“做么子损你哥。他的书读得多扎实,报纸上还经常登他的文章呢。”
尽管莲兴的土菜馆一天比一天红火,县直机关的不少工作人员,包括书记、县长都多次光顾,在别人眼里,二儿子、二媳妇也较风光了。可在母亲玉燕的心里,只有大儿子、大媳妇捧着的才是金饭碗,而二儿子他们的仍然是只纸饭碗。因此,她的心还是放不下。
突然有一天,上门的小儿子要承包村上的废茶山,可怜的玉燕又莫名其妙地担起心来。原来:
莲旺的新房建成,名声很快传遍了骆驼山。村委会换届选举时,许多村民都说,莲旺人不错,做什么都很负责,还有个当县干部的哥,村里有事,村民有难处,肯定摆得平。于是,被人高看一眼的莲旺,不知不觉就被大家选上了村主任。
莲旺当然高兴,一般上门郎受歧视,自己居然当了村干部。他一身都是劲,不管乡政府的干部还是普通村民,只要找他,总是笑呵呵的认真对待,尽心尽力去做好。
可飒飒却不怎么舒服了。自从男人当了村主任,今天乡政府要开会,明天又要抓计划生育、催收上缴款、农业税什么的。还有哪里山塘垮了,哪里水圳堵塞了,哪条机耕道要整修,以及哪家发生什么矛盾,甚至有人在高岭铺子打架等等,都得请他出面做工作。砌墙建屋之类就冇得多少工夫去做了,家里反而少了一大截收入。她无不讽刺地对男人说:事冇做,钱冇赚,一句顾主任便把你唤狗一样,每日屁颠屁颠搞些空事,让一屋老小跟你喝西北风呀。我看还是让别人去搞算了。
还真让村民们算准了。莲旺很像他父亲顾秋生,沾了手就要负责到底,任堂客说怨言、发牢骚,就是不肯放下村上的事。
莲旺干了一年村主任,村里的矛盾明显减少了,村民们对党员干部的看法也有了较大的改变。特别是村上的主道铺成了水泥路,每个组都修通了机耕道,全村的人,无不交口称赞。飒飒走出家门,大家总是旺嫂子长旺嫂子短的叫得亲热。她的脸上自然也增添了不少光彩,她的父母也感到比从前更受人尊重。一家子又都觉得,莲旺这个村主任还是当得值。
飒飒娘整天乐哈哈。自己只有个独生女,不知听过多少空话,受过多少白眼。招了这么好的上门崽,终于挺得直腰杆了。她隔两天就和城里的亲家母玉燕打电话,说莲旺如何能干,如何招人欢喜。玉燕自然十分开心。
这天,玉燕在家看电视,突然有人敲门。从猫眼里一瞧,见是小儿子莲旺,连忙打开门,笑着问:“今天怎么有空进城来?”莲旺说:“村上有个荒废的茶山,不晓得能做么子用,想来问问大哥的主意。他正在开会,要我来家等。”玉燕又问:“未必冇分到户?”莲旺说:“是呀。原来是高岭学校的学农基地,有四百多亩,责任制时,公社把它归还给了大队,可一直冇分得下。上回乡政府开会,说上面鼓励开发丘冈山地,我就到山上转了好几回,又不晓得做么子好,才来找大哥。”玉燕便说:“那你就好好和大哥合计合计。”
中午吃饭时,玉燕一边给大儿子夹菜一边说:“你满老弟简直和你爹一样,一心想着集体,你可得帮忙呀。”莲诵笑道:“您也真是,好像只有旺弟是您的崽,我倒是个客人。”之后便问了小弟一些情况,说:“下午我帮你约个人,包你会有好处。”
莲诵说完,拿起话筒,拨通了一个电话。
上班时,一个三十多岁的中等个子男人来到莲诵办公室。莲诵笑着起身迎接,并向小弟介绍:“这位就是县农业局副局长兼农业综合开发办公室主任文青,是我农校的校友。”然后又把莲旺介绍给文青:“这是我小弟顾莲旺,高岭乡骆驼村主任。”
文青笑道:“有什么好事?”
“当然是好事。请兄弟为贫困乡村的发展献计出力。”
莲旺递过一支烟。文青又笑道:“你们三兄弟,粗看起来,几乎一人一个相貌,细细端详,却又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莲诵也笑道:“本来就是一个肚子出来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然后收起嬉笑:“我弟有正事,还请你多多指教。”
“我若不说笑,只怕你顾主任就真的要成‘顾老’了。参加工作到现在,一直坐在这个老人窝里(指政协的老同志多),也不晓得向组织上申请动一下。”文青说着,转过头望着莲旺:“村主任,究竟是什么好事?”
莲旺便把村上荒废的茶山情况说了说。
文青说:“还真是件好事,你们村上居然还有一个二十年无人问津的集体茶山。现在国家大力提倡土地流转承包经营,调整农村产业结构,我们县今年专门成立农业综合开发办,抓的就是这项工作。你们村研冇研究,要搞个什么项目?”
“看了好多遍,也议了好几回,就是不知怎么弄。”
莲诵笑道:“他们要是有了方向,定了项目,就不要麻烦你文大人了。”
文青认真地说:“我也不好随便胡咧咧。高岭离县城远,搞个花卉苗木基地不太现实;水果、蔬菜也不好弄;种晒黄烟,全县这样的基地几十个,现在销路也不畅;种油茶吧,三五几年,甚至十年都难出效益。要么还是做茶叶基地,或者弄个退耕还林项目,栽上松树什么的?”
“看来你文大主任也束手无策呀。”莲诵笑道。
“你还别说,上面天天讲‘产业化、集约化、规模化、一体化’,其实都是那些秀才们闭门造车的口号。真正做成的,我们县并不多。别说四百多亩山,就是四十亩也难开发出实效。去年一些边远乡镇报了二十多个综合开发项目,到现在一个也冇落实。原因就是某些人只想打向上面要钱的主意,并冇真心搞开发。”歇了一会,文青又对莲旺说:“老弟,我说你们要开发那个山冈,索性把它挂牌包出去,随承包人去干什么。”
莲旺便问:“文主任,假如我们将茶山承包出去,用么子方式好?”
“那就不好说了。据我了解,有的地方采用租赁几十年,一次付款的方式;有的则是采用每亩一年多少钱的办法订协议。还有一种方式,既不一次付清,也不逐年上交,而是共同受益。”
莲旺回到骆驼山,和飒飒爹一道围着茶山又转了几圈。问道:“您觉得这块山地能做么子用?”
“低凹的地方大跃进时曾开垦种过红薯、荞麦,土质较好;高凸的山岭、坡地砾石多,生产队时曾栽过杉树,可没有一棵成活的。后来给学校作学农基地,栽了茶树,幸亏有那么多学生定时浇水,茶树总算成活了,不过也冇看见采多少茶。”
“您估计土质好的山地有多少?”
“不到三成。”
莲旺又和村里的几个干部商量:“几百亩山地就这样荒着,总不是个办法。我专门到县农业综合开发办作了咨询,他们主张挂牌承包。你们觉得怎么样?”
支书说:“只怕冇得哪个敢冒这个险。”
“只要有人愿意承包,就是好事。我们也不指望有多少收益,一年一千,十年就有一万,也能减轻村民摊派的负担。”一村干部说。
莲旺又把县农业综合开发办主任介绍的其他地方的做法给大家说了一下。大家就说,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要是有人承包,就算每亩每年十块钱,一年也得得好几千。
莲旺将自己思考了好久的想法说了出来:“不如来个阶梯计价,承包十五年,一次性上交五万,每年再交四千;承包二十年,一次性上交五万,每年再交六千。如果大家同意,我们就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议决。”
有人忍不住说:“你这不是说梦话吧。”莲旺笑道:“好梦也能成真!”大家就说,你是主任,一切听你的。
于是,莲旺便召集村民代表再次商议,代表们一致通过了村上的提议。他就跑到乡政府向蹲点的彭副乡长作了汇报。彭副乡长喜出望外:“你还真是有胆有识,这要是承包成功,不仅你们村挪活了,也为我们高岭乡树了一面旗帜。”
可是,挂牌公告发出了一个多月,虽然也有几个人到骆驼山察看了地情,却没有人愿意承包。一位老板模样的人说:“就算只种树,平均每亩投入也要上千块钱,像这样的土质三十年也难成材,投入的钱只会打水漂”
莲旺却不死心,他又跑到县城,先问大嫂淑雅能否向银行申请贷款。淑雅告诉他,像这样的项目,如果能找到担保人,农业发展银行和信用社还是能放贷的。之后,又请大哥莲诵帮忙,分别约了农业局和林业局的两位技术员,到骆驼山实地考察了一天。最后决定:低凹地栽甜橙树,土质较好的山坡上栽板栗树,而高凸的山岭上则全部种上国外松。农业局的技术员还说,山里原先种过红薯、荞麦的那些地可再开垦种上花生、西瓜、香瓜之类经济作物。
开发的计划确定了,莲旺便再次找到县农业综合开发办的文青主任,请求给予项目扶持。文主任笑道:“看来你还真是个干事创业的人。我可以把你们村的这个项目作为扶持对象,但你要将投资计划、经营方式、土地流转合同等拿来报批。”
“能担保贷到银行款吗?”
“要与农业发展银行一道考察、论证后才行。”
莲旺十分高兴,心想:硬是冇人包,我就自己弄。于是,他与岳父商量承包骆驼山的事。飒飒爹胆子小,说:“别人都不敢包,我们也不好冒这个险呀。”
不料飒飒娘悄悄地给亲家母打了电话,告诉玉燕莲旺要找大嫂贷款承包骆驼山。玉燕着急了,趁儿子、媳妇都在家,问:“旺伢子要承包骆驼山,你们晓得不?”莲诵说:“当然晓得,都找过我们好几回了。”玉燕又问:“他想借多少钱?”淑雅回答:“我和文青带他跑了几家银行、信用社,大概贷得三十万。”
玉燕一听,脸色都变了,着急地说:“哪有这么大的胆,要借这么多钱?要是搞不成,拿么子还债?不讲旺伢子一家还不了,就是你们五姊妹加起来也还不起呀。”
莲诵说:“旺弟琢磨了那么久,又到处学经验,上面有政策扶持,下面有群众支持,只要他不搞花架子,就冇得么子问题。”
玉燕正在着急,二儿子莲兴夫妇过来了。见了母亲的形态,坐到她的身边,问:“娘,么子事让您这样着急?”
玉燕眼睛都红了,一把抓住二儿子的手说:“旺伢子发猛,要向银行借几十万包块荒山子,你们也该劝劝他,不要胡搞呀。”
莲兴笑道:“为的这事呀。他这是好事,您就该高兴。”又说:“您就是小农意识,不敢做大事,也做不得大事。像那回卖老鼠药,要不是您胆子小,我只怕就做下去了,说不定早就发了财呢。”
玉燕一下站了起来,流着泪说:“冇想到你还这样记恨着我。我是胆子小,又冇得能力,怕贴得本,也贴不起本。你们现在有能力了,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管不了了,也懒得操这份空心。”说完,就起身走进卧室里,关了房门。
莲诵、莲兴两对夫妻面面相觑。华莹责怪丈夫:“一张臭嘴,让妈不高兴,再不改改,将来就不好相处了。”莲诵说:“那倒不要担心,娘还是有度量的。”淑雅吐了一下舌头,小声说:“这就是代沟。”莲诵又说:“娘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还得好好盯着莲旺,要做就要做实做好。”
过了几天,飒飒娘打电话告诉玉燕:“莲旺与其他村干部扯了好几回,在村民代表的见证下,与村委会签订了承包合同。之后,又请了几十号人,开垦了骆驼山,种上了甜橙、板栗、国外松等树种。他还和岳父一道,开垦了几十亩地,种上了花生、蔬菜、西瓜、香瓜等作物。”玉燕总是不放心,时不时地叮嘱小儿子一番。莲旺倒也争气,领着一家人日干夜干,还在高岭铺子办了一个“骆驼山果蔬批发部”,负责销售自家的产品。虽然一家子都很辛苦,可收益上比预期的好,一年下来,竟也赚了好几万块钱,比外出打工的人可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