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落气后,玉燕就想:我一不抢二不偷三不卖人肉,这天怎么喊塌就塌了,压得我两眼墨墨黑,气都出不得。但她又不敢大悲,也不能大痛,四个麻拐老鼠一样的崽女都眼巴巴地望着娘呀。
这天中午,春生、毛六、习斌等就丧事的费用进行了结算。然后,将玉燕娘崽喊到长根的东边屋里告之:不带自家的猪、蔬菜及柴米油盐,共计用费现金一百六十七块八毛二分,收人情钱四十八块三毛,向信用社借二百块,结余八十块零四毛八分。
玉燕说:“费哒你们的累。”习斌巴结地说:“多亏春生书记处处精打细算,冇浪费半分钱。坳背后的黄老倌死后,花了三百多块钱呢。”春生说:“我头一回办丧事,比平常当干部还用心。这么大的场面,一餐几十桌,几十号人做事,手稍稍松一点,一桌多用一块钱,一人多发一支烟,钱就像水一样,不声不响就会流走一大把。”玉燕说:“您的恩我们绝不敢忘,等诵伢子兄弟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玉燕边说边示意诵伢子拿起桌上的烟敬给春生几位。
春生接过诵伢子递上的烟,起身欲走。玉燕连忙说:“哥、习斌队长,还有一事得求你们帮忙。”
“么子事?”春生站着说。
“秋生这一走,家里一粒谷也冇得了,还欠了队上的账。等新谷子出来,还有大半年,能不能请队上再借几百斤谷?”
习斌说:“队上仓库里,全部扫拢来也不过五六百斤了。开口就是几百斤,其他困难户怎么办?”
春生对着习斌:“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就朝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又转身对玉燕说:“差点忘记了,借二队李二老倌的水泥棺材,给三十五块钱算了。我叫李大队长安排人再帮他去买。”
玉燕连忙从先前春生交给自己的一叠钱中抽出一把递给春生:“还得请您费累。”
真正是人去财空。春生几个走后,玉燕双手捧着人情簿、开支条及余下的四十多块钱,傻乎乎地发起呆了。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一不抢二不偷三不卖人肉,这天怎么喊塌就塌了,压得我两眼墨墨黑,气都出不得……
长根也在一旁重重地叹着气。
诵伢子正不知所措,大力走了进来。说:“借用的桌凳碗盏全部归还了。”
玉燕回过神来,愁眉苦脸地看着他说:“大力,你来得正好。借信用社的钱可要背息呀。这里还剩四十几块钱,辛苦你去大队一趟,先把这些还上。”大力二话不说,接过钱就朝门外走去。
秋生的丧事,虽然交给春生操办,但实际操心的人还是玉燕。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她不到场就会停摆。从秋生弥留到丧事完结,几天几夜,她眼都冇眯一会。大力刚走到门外,她就瘫倒了。
诵伢子兄妹痛哭着把娘抬到床上。可玉燕刚躺一会又下了床。她心里说:男人走了,崽女们都靠我了,就是死挺也得挺住呀。
入夜,玉燕早早地收拾好床铺,让娘和孩子们去休息。自己则蹲在炉子灰边,漫无目的地烧着火。
水妹担心女儿,特意留在顾家冲。见她迟迟不上床,便走进灶屋里,劝着发呆的玉燕:“自从秋生发病,你早已累得不成人样。事情都这样了,横绊一跤直想。崽女们靠你,日子还要过,你也该体恤一下自己,好好睡一觉了。”玉燕“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娘,叫我怎么办呀?”水妹哽咽着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是八字所定。”玉燕哭道:“我硬想不通,我一不抢二不偷三不卖人肉,怎么会是这样的八字?”水妹哭着说:“上天注定我们都是苦命人。”
水妹这一回答不打紧,却把自己的心事全都勾了出来。禄鑫惨死白石山的情景,玉英被公安局吓疯的神形,玉虎癫狂而去的惨象……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她悲痛欲绝地抱着玉燕哭诉着:“我是一根苦瓜藤,结出了一串苦瓜。怎么让你也变成一粒苦瓜籽,又长出一根苦瓜藤?”
娘女俩正抱头痛哭着,诵伢子和文妹子几乎同时来到了她们身边。诵伢子立即宽慰说:“外婆、娘,你们别再伤心了。过去的苦,都是当时的社会环境造成的,是生不逢时。现在政策越来越好,这种苦再也不会延伸了。你们这两根苦瓜藤,就会变成两根南瓜藤,结出又大又圆的南瓜,越老越红,越老越甜。”
文妹子也说:“哥讲了这么好的道理,你们怎么还哭呢?是不相信吗?”玉燕连忙擦掉眼泪:“你们讲的话,娘信。”
玉燕又往炉子灰里添了一把柴,指着旁边的凳子说:“既然你们都起来了,就陪娘、陪外婆烤烤火。”
可一家三代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玉燕一个劲地往火塘里添柴火。
终于,水妹打破了沉静,开口说:“你们两个年龄不小了,也懂事了。家里的担子,你们可得分担呀。”
诵伢子说:“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本来想明天把公公喊拢来,跟你们一起说。既然外婆讲到了‘担子’,我就把我的想法讲一讲。都说男子十五当门户,我都满十五岁了,家里的事就该我来担当。”
玉燕赶忙说:“什么‘门户’,什么‘担当’。你还只是一个学生,全部的‘担当’就是读书。”
诵伢子说:“家里这种情况,得有个主劳力。公公七十出头了,先前他还能了得自己住,可现在也该我们赡养了。我们五姊妹,姐姐已出嫁,还带着一个抱在手里的崽,又没有家娘帮得了忙,娘家的事无法顾及。家里四姊妹,我是长兄,我必须充当这个主劳力。”
玉燕说:“还‘主劳力’呢,个子还不如你妹妹高大,谁能认你这个‘主劳力’。”
这下可触到了诵伢子的痛处,因为个头小,不知情的人都把他看成十二三岁的年龄,学校里还有人给他取过“小青虫”、“小蚂蚁”之类绰号。诵伢子当然明白娘的用意,只是不想自己再与她争辩,绝对不是讥笑自己。
可是,如果自己不放弃学业,谁来给娘当帮手?谁来赡养公公?谁来送弟弟妹妹读书?他提高嗓门说:“娘,我的个头本来不高,难道您还要叫我低人一头,让人家指着我的背皮说‘这人太不懂事,家里都那样了,居然还坐在学堂里’?”
玉燕说:“你就会争理。为什么会争理?因为你是高中生,读了书。可你想过没有,一桶水能和一塘水比吗?你爹为什么反复叮嘱你千万要读书?为什么临终的时候坚持不许耽误你的学习?因为他晓得,你是一块读书的料,能够读更多的书。你有资格辜负他吗?我的崽宝,这个家将来全靠你。可你要改变这个家,还是那句老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听他们争了这么久,水妹说:“你们娘崽别争了。娘说的有道,崽讲的也有理。”她又把眼睛盯向诵伢子、文妹子:“可是,要撑起这个家,凭你娘一双手怎么也做不到呀。”
不想文妹子竟站起身说:“你们都别讲了,有话明天再说,睡觉去吧。”说完,挪到娘身边拉起她的手:“娘,走吧。”
玉燕站了起来,说:“都耽误几天了,明天你们都上学去。”
第二天早饭后,文妹子喊道:“娘,我到学校去了。”转身就朝门外走去。玉燕连忙喊住她:“看你,书包都忘带了。”文妹子迟疑了一下,到茅屋里拿出书包,走上了屋前那条青石板路。
玉燕又催诵伢子:“你也赶快走。”
诵伢子说:“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派糊涂。您就让我好好静静吧。”
午饭不到,文妹子出现在屋前的青石板路上。玉燕正感疑惑,她已走进屋来,将两块钱放到母亲的手里。
玉燕问:“怎么就回来了?哪来的钱?”
文妹子沉沉地说:“我已把学退了。这是退回的学费。”
玉燕半天说不出话来。诵伢子一下就蹿过来,对着妹妹吼道:“谁让你退学?谁叫你自作主张?”
文妹子的眼泪一下就冲出了眼眶,哭着说:“我都这么大了,你们总把我当细妹子看待,总认为我什么事都不懂。昨晚我想了一夜,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只要我退学,家里的事就好办。也只有我退学,才能帮娘撑起这个家。”
诵伢子也流下泪来,大声说:“我的傻妹妹,你算什么呀?我才是你们的长兄呀。”
“我是娘的女,我是你的妹,我还不能算什么?你有心,我就不能出力?你再想想,如果你不上学了,爹能死得瞑目?娘能活得甘心?我的傻哥哥呀!”文妹子哭着说。
诵伢子一时语塞。文妹子擦去眼角的泪,继续说道:“老人们说‘穷人靠养猪,富人靠读书’,你就让我在家帮着娘好好养猪。可我们家不能老是这样穷下去,我们都指望你好好读书呢。”
玉燕一把将文妹子搂在怀里,流着泪说:“我的崽宝,你的话都讲到娘的心窝子里了。娘一直认为你不会讲话,冇想到说出这么多道理。可是,你退了学,叫娘又怎么过意得去?”
诵伢子坚持说:“娘,您可不能让她胡来呀。”
一直在旁边流着眼泪听着诵伢子、文妹子兄妹争执的外婆水妹,此时开口了:“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有你们这样的崽女,你娘也算有福了。”停了一会,又说:“文妹子把学费都要回来了,我们就依了她吧。”
公公长根走了过来,说:“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诵伢,妹妹的好心,你就领了吧。”
这一幕永远印在诵伢子的心里。可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娘、外婆、公公都愿意牺牲妹妹来成全自己。直到大学毕业后,在与堂伯春生的一次闲谈中,他才知道,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观点“女生外向”(认为女儿生出来就是别人家的人,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光耀门楣)在作怪。
当天下午,在全家人的劝说下,诵伢子背负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学校的课堂上。
诵伢子走后,玉燕忧心如焚地对娘和女儿说:“米缸里还剩下十来斤米,菜地里一片叶子也冇留下。等到扮早稻,还有大半年,六张嘴巴吃饭,这十斤米,就连牙缝都塞不住呀。何况,诵伢子在学校,一日三餐,九两米一天总要吧。这样算来,仅诵伢子一个人,就得帮他准备两百斤谷。”
水妹说:“这比公共食堂还不如呀。我也帮不了你多少忙,为了给你们省一口饭,明天就到玉英那边去。”
玉燕叹着气,心里想,我们连菜叶子都冇得吃了,跟着我们只能受苦,您过去才好呢。口里却说:“您过去也好,妹郎天天外出,妹妹是个工分狂,家里离不开您。”
水妹走后,玉燕专门找着刘习斌,恳求道:“队长,我们家里一粒谷也冇得了,还有大半年的,少说也需六百斤(谷),我又冇得几个亲戚,还请您帮忙借队上三百斤吧。”歇了口气,又说:“等我的崽伢子长大了,一辈子都会记着您的好。”
习斌说:“‘等崽伢子长大’,你屋里诵伢子都十五六岁了,还小呀?现在时兴到外地找副业,管吃的,又能赚钱。你们倒好,让他读么子书,不是自找罪受?”
玉燕说:“您看他那个子,又矮又小,哪个单位要他呀。”
刘习斌小的时候也曾受过长根的打,心里一直不服气。他又想起公共食堂初堂兄刘贵生与长根打赌吃扣肉,长根竟然把四个桌上的四碗肉都吃了,便带着讥讽的口气说:“你们家倒是大肚子(吃得多的意思)根脉。已经借了一百斤,还要借三百斤,你叫我怎么做得了主。晚上生产队开会,大家来定吧。”
晚上开会时,大家议论纷纷。东家说如何如何困难,要借一百五十斤;西家说如何如何艰苦,要借一百斤,南家又说怎样怎样……最后,刘习斌表态,借东家一百斤,西家八十斤,南家九十斤,丁玉燕一百斤……
第二天,玉燕打发文妹子挑着箩筐去生产队仓库担谷。可是,当文妹子赶到时,谷都装进别人的箩筐里去了,刘福生正拿着扫把,把散落地面上的少量谷子扫拢。
文妹子一把夺过刘福生手中的扫把,哭着喊道:“都说好给我们家一百斤,怎么就冇得了?”
刘习斌走过来说道:“昨晚计算时,漏掉了你爷死时借去的一百斤。你们家已经借了,还怪么子怪。”
文妹子把地上散落的谷子扫进簸箕,连灰带谷还不到半簸箕。她双手捧着,不禁“呜呜”大哭起来。
毛六实在看不过意,站到人群中间高声说道:“人家孤儿寡母,也要活呀。大家讲点良心吧,一个让出一簸箕来。”说完,抢过文妹子手中的簸箕,倒进她带来的箩筐里,又亲手从每个装满谷子的箩筐里匀出半簸箕倒给文妹子。
会计顾子道拢来过了秤,除去箩筐的重量,文妹子恰好要到了五十斤(谷)。
文妹子一路哭着,跌跌撞撞将半担谷子挑回家来。
玉燕见状,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天都做不得声。
晌午时分,顾大嫂挑着半担谷走进玉燕家。说:“我刚才骂了子道伢子半天,把他借的八十斤谷匀了五十斤过来,你就收下吧。”
玉燕流着泪说:“大嫂,你家去年起了屋,前不久又收了媳妇,六七个人吃饭,也少了吃的。您还是担回去吧。您的心意我领了,我们一家永世都会记得您的好。”
顾大嫂说:“我们家也确实少了吃,可与你家比还是要好得多。你屋里连菜都冇一根了,怎么熬呀!子道伢子讨了堂客,到外地去找副业,也能让家里应付过来。你就不要再讲客气,收下吧。”
傍晚时,莲香从自家担来了几十斤碾好的米,匆匆忙忙送到,连坐都未坐就回去了。
靠着这百多斤米,和东家舍的红薯干,西家给的萝卜白菜,每天熬一锅清汤寡水的稀糊糊,玉燕一家支撑了两个来月。
终于熬到插田时节,眼看春收作物就要收割了。可玉燕的米缸又见底了。实在没办法,她只得走进长旯冲玉英家来。
玉英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明天叫中隆给你们送担谷去。”
水妹不等玉燕开口,接着说:“你妹在家急得不行了,天天催中隆,要给你们送谷去。可中隆哪里有时间,不是东村李家建房子,就是西村张家添家具,生意从来就冇这样好过。家里的事就全都交给玉英了。前不久,菲菲得了重感冒,又是咳嗽,又是拉肚子的,现在还在吃药呢。”
玉燕说:“自从邓小平上台,很多事都变了。队上的收入好了些,工价也高了几分钱,养猪、养鸡、养鸭也冇得禁忌了。我们家要不是秋生被病磨住,原来也打算添几样家具。”说着又叹了一声气。
玉英问道:“队上借了多少谷?”
玉燕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哽咽着诉说了队上借谷的事。
玉英愤愤地说:“你们队上的人,良心都叫狗吃了,叫花子烤火,只往自己胯下扒。你家都这样了,居然看得过意。”
水妹说:“你家爷脾气暴,被他得罪的人,不都把怨恨撒到你们身上?”
玉燕说:“那倒也不是。顾大和他最仇,可顾大嫂亲自给我们送了五十斤谷。只怪我们那条冲太穷,缺吃的人家太多。”
水妹重重地叹道:“这就是命。你刚出生时,你爹就给你去算命。去时像向日葵,回来变成了苦瓜脸,说你的命就像落水的凤凰,苦中带难呀。”
玉燕茫然地盯着娘:“我一不抢二不偷三不卖人肉,怎么会是这样的命?硬是前世杀了么子人,造了么子孽?”
水妹痛哭一声:“崽呀,你生在破日,前世的冤气,这世的苦命。”
玉燕差点就要昏倒,喃喃地说:“难怪这多磨难。要是这样,还不如死了好。”
水妹感到自己失了言,连忙安慰她:“快别去想了,都做外婆了,崽女一天天长大,你的苦也快到头了。”
玉英也说:“八字不要算,自己晓得一半。算命瞎子说的话,本来就是瞎话。”
玉燕怔怔地坐在凳子上。
午饭时,玉英特意煮了一锅白米饭、一碗腊肉,可玉燕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呆呆地盯着眼前连做梦也尝不到的好饭好菜,就是咽不下喉。水妹一个劲地往玉燕碗里夹菜,反复劝说着:“崽女来得好,个个都争气,再苦也不过几年了,千万要保重自己呀。”玉英也说:“千好万好不如自己身体好。俗话说,横摔一跤直想,死了男人的又不是你一个!”
玉燕再次流下泪来说:“累也受足了,苦也尝够了,冇想到是我的命在作怪,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我真想一脚跳进塘里,免得再在世上受难,还涉陷(祸害、拖累)我的崽女。”
“你这是么子话?那么聪明、懂事的崽女,谁个不眼红?你会不管他们了?就算你死,又闭得上眼?俗话说,宁要一个叫花子娘,不要一个当官的爷。有你这根顶梁柱,你家就不会垮。有你这根箍捅篾,你家就不会散。”水妹流着泪劝道。
玉英赶忙接口:“不说这些了,这么远来一趟,不是来伤心的。吃得才能做得,赶快吃饭吧。”
玉燕也不想让娘和妹妹过多担心,端起饭菜,霸蛮咽下肚去。
饭后,玉燕向妹妹提出借谷的请求,玉英说:“借什么借?明天叫中隆给你送去就是。”
玉燕说:“他那么忙,就不必送了。我自己担得动,给我预备好,我就要走了。”
玉英拿起姐姐带来的箩筐,满满装了一担谷子。
临行前,玉英又拿了一大捆蔬菜,还有一块报纸包着的腊肉,说:“这块肉给诵伢子做带菜,让他改善一下伙食。”又把菜碗剩下的几片腊肉,用化学袋子装上,说:“还剩几片,让细伢子们尝尝。可怜我那几个外甥,只怕爷死后就再冇闻到肉味了。”
玉燕感激地看了一眼妹妹,和娘打声招呼,挑起担子就朝冲下走去。
回到家时,恰好兴伢子、旺伢子放学归来。看到娘担回满满一担谷,兄弟俩手舞足蹈地叫道:“有饭吃了,我们有饭吃了!”
玉燕脸一沉,没好气地说:“嚷什么?给你大哥上学做带米还不够呢。”
兄弟俩嘟着嘴巴,无趣地走开了。
晚饭时,玉燕从玉英打发的那捆蔬菜里抽出一小半煮着,分别给文妹子三姐弟装了一碗,又把化学袋子里的腊肉拿出来,夹了两片让兴伢子给公公长根送去,剩下的三个崽女一人一片。旺伢子高兴得跳起来说:“有肉吃啰,有肉吃啰。”轻轻咬了一粒绿豆大的肉,惬意地嚼着,偏着头说:“娘,真香!”玉燕自己没有肉,只喝了一碗菜汤。文妹子早已瞧见,从自己碗里夹了一把菜给娘,又把分给自己的那片腊肉咬下一半放到娘碗里。玉燕却说:“娘在姨家吃得饱饱的,还是你吃吧。”说完,又将女儿夹过来的菜倒回给她。
也不知什么时候,公公长根已站在门边。他心里酸酸的,脸上却挂着笑,悄悄地走过来,将兴伢子送给他的肉退一块到媳妇碗中,说:“妹子,这个家全靠你,你也吃。”玉燕忙退回去,端着碗让开,说:“我吃了,中午真的吃了好多。”长根便把自己碗中的饭分别扒进两个孙子的碗里。
春插以后,队里分回来十多斤蚕豆,二十来斤荞麦。旺伢子兴奋地说:“娘,我要吃煨蚕豆。”玉燕叹了口气:“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煨蚕豆吃?”旺伢子着急地喊道:“箩筐里明明有,怎么就冇得吃?”玉燕说:“这可是我们的饭呀。”
文妹子阴沉着脸,从箩筐里抓了一把豆子,到炉子灰里铲了铲红火,将豆子丢进火里。玉燕厉声呵斥:“你干么子?”
文妹子气冲冲地说:“新蚕豆出来了,哪个家的细伢子不要煨几把。旺伢子不也小呀?”
不想玉燕竟然哭了起来,气愤地说道:“你倒会做好人了,这个家你来当呀。平常还有人讲喝西北风,这个季节连西北风都冇得刮。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东边屋里的长根,听见西边屋里的吵闹声,起身站到门口,见是如此光景,阴阴地说:“不就一把蚕豆,用得着这样哭哭啼啼?旺伢子,到公公这里舀一碗去还给她。”
旺伢子真的往公公屋里走去,玉燕一把抱住他,对长根说:“爹,您莫这样讲。我只是一时着急,心里憋不住。”
长根叹着气,转身坐回自己的凳子上。
凭着从妹妹家担来的那担谷和春收的蚕豆、荞麦,玉燕又挺过了五十多天。
星期六傍晚,诵伢子从学校赶回家来。长根炒了两个鸡蛋,叫他和自己一起吃饭。玉燕说:“您也不容易,别这样宠着他。”
长根板着脸孔说:“读书比干活更劳神费力,看他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玉燕差点流下泪来,抱怨诵伢子:“你就是不听讲,每个月二十斤米都冇吃完,也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
诵伢子说:“每天坐在教室里,不要出力,也冇出汗,吃不了那么多……”
玉燕打断他的话:“快别说了,学校不比家里。我们随便搞几片菜叶子,拌和一下就可当一餐。你在学校,每个星期带一小瓶干菜,不就靠几粒饭?”
文妹子忧伤地插嘴:“您也别说得那么松泛,还随便摘几片菜叶子当一餐,可您常常只喝点菜汤。”
诵伢子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噙着泪花说:“看我这崽做的。”
星期天下午,玉燕将妹妹打发的、已给诵伢子做了两回带菜还剩下的一坨腊肉切好,拌上酸芥菜炒熟,装进专门作带菜用的大口径玻璃瓶里。又拿着米袋子到米缸里盛米。打开米缸盖,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白了。米缸里已不足两升米。
她呆呆地坐在米缸旁的床沿上,许久才回过神来。她头脑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绝不能让诵伢子晓得。她走出茅屋子,来到田字屋,对正帮喂猪的妹妹抬潲桶的诵伢子说:“你和文妹子一道去屋背后山坡上的那块红薯地里看看,将需要补蔸的红薯苗补上。”看着兄妹俩起身要走,又说道:“快去快回,别耽误上学。”
兄妹俩走后,玉燕拿着米袋子急急走进下面的亚男家,对正在屋里歇着的亚男说:“姐,请你帮个忙,借几升米给诵伢子做带米。”
亚男说:“又冇得米了?你这样东家借到西家,可不是办法呀。”
“实在想方不出,只怪自己命苦。可这种情况又不能让诵伢子晓得。不然,打死他也不会去学校了。刚刚才打发他去背后山上,还得请您帮着隐瞒一下。”玉燕噙着眼泪说。
亚男叹了口气,问:“借几升?”
“让他吃得两个星期就行。”玉燕回答。
亚男拿起玉燕带来的米袋子走进里间房里,不一会,提着满满一袋子出来说:“量了九升,估计你们家里几个也冇得吃了,可不能顾了大的,不顾小的呀。”
玉燕借回米不久,诵伢子兄妹也回家来了。诵伢子说:“娘,今年雨水好,红薯苗都活得不错,整块土仅补了十来蔸。”
玉燕要诵伢子洗了手、脸,便催促他上学去。
诵伢子正想去背米袋子,玉燕却拿了根扁担,一头挂上一个袋子,对他说:“我把米分开了,菜也装在里面,挑着比背着要轻松。”诵伢子吃惊地说:“不要带这么多米。”玉燕说:“这次多带点,下次就轻松了。”
诵伢子哪里知道,娘是担心下回借不着呀。
过了两天,端午节到了,玉燕打发文妹子带着两个弟弟去长旯冲给外婆拜节。私下里,当然也是让他们姊妹去姨家沾点油荤。可怎么也没想到,十一点钟不到,秋生大姑姑的三个崽竟然一同来到长根屋里。当地风俗,端午、中秋一般只有女儿回娘家,其他亲戚很少有人走动。
大表哥春元进门就说:“舅舅,二弟从益阳农场回来了,一定要来看您。害得我和三弟不得不陪他。”
二表哥青元和秋生同岁,公共食堂时忍受不了饥饿,带着妻子逃到外地,冇想到竟进了益阳国营农场,吃上了国家粮。
玉燕连忙夹了一碗自制的小泡菜,端到长根屋里。说:“三位表兄弟,一路辛苦了,吃块酸菜息息汗。”青元嚼了一根萝卜条,“啧啧”称赞道:“表嫂子手艺真巧,这么好吃。”三表弟小元关切地说:“玉燕表嫂,还好吗?”
不待玉燕回答,长根接了口:“还好?只差没饿死。”
玉燕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心里酸酸的,眼泪一溅就出来了。为避免自己出丑,转身就朝西边屋里走去。
青元说:“舅舅,秋生过世时,农场大备耕,我冇抽得开身,今天特意过来看看。”随手从带来的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又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五元钞,交给长根说:“纸里包着的是我们农场自制的香肠。这点小意思给您作零用。秋生不在了,我们就是您的崽。”长根“呜呜”地哭出声来,哽咽着说:“你们对舅舅实在太好了。”春元、小元跟着青元一齐说:“应该的。”
长根对着西边屋里喊道:“玉燕妹子,帮我弄下饭菜。”玉燕应声走了过来,撸起袖子就做菜。他自己就步履蹒跚地提着酒壶,走进春生家借来了一壶米酒。
玉燕将弄好的饭菜摆到桌上,摆好碗筷,便回自己屋里去了。四甥舅围着四方桌,一人坐一方,喝着酒。
酒足饭饱后,又喝完玉燕递来的茶,春元站起身来说:“舅舅,我们该走了。”
青元便对着西边屋里喊:“表嫂子,过来一下。”玉燕走了过来。青元掏出两元钱交给玉燕,说:“秋生走时,我没能过来。这里一点小意思,还请不要嫌少。”玉燕眼里噙满泪水,说:“您别客气。您的心意我领了。”又将钱退回青元。
小元开口说:“听舅舅的口气,你们一家少了吃的。要不,到我家担两担谷来?”
玉燕迟疑了一下,说:“那么远,也不好意思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血嫡嫡的表亲。你为了借谷,好话不知讲了几扮桶,眼泪也不知流了几水桶。表兄弟们挂记你,他们地域好,不缺粮,你就去借两担回来应应急吧。”长根说道。
玉燕十分感激地说:“您真是雪中送炭呀!”
小元兄弟走后,玉燕又感激地对长根说:“爹,您可帮了我的大忙呀。”
欠了那么多钱账又欠了那么多谷账,玉燕只得把命都押到争工分和养猪上。
生产队的稻田,每年都要撒两次石灰,说是为了杀死水田中的蚂蟥,缓解土壤酸性,改善稻田质量。顾家冲的石灰都是从离冲十多里远的高岭石灰矿购来。队上规定,凡挑回一百斤石灰,记十分工。到了担石灰的这天,玉燕半夜起来煮熟猪食,给崽女们弄好饭菜,天不亮就大箩里套小箩,挑着两担箩筐来到石灰矿。返回时,先将一担挑到前面的路旁,再将另一担挑到前一担视线内的前面,就像老鼠搬葫芦一样往往返返。待到其他社员走进矿里,玉燕已将两担石灰挑到了半途中。回到队上一过秤,人们目瞪口呆,大箩筐重一百四十一斤,小箩筐重一百二十八斤,除去两担箩筐的分量,石灰净重共计二百六十二斤。仅仅这个早上,她就赚了二十六分工。
队上的堂客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她这是玩命;有人说,她完全是自贱,和文妹子一起去,就算少赚几分工,也能图个轻松。还有人怀疑,是否有男人暗中帮忙?可又立即遭到否定:她要是真有个帮忙的男人,还会是这个鬼样?
玉燕懒得与人理论。想要撑起一个破损的家,除了拼命还能怎么办?像挑石灰这种事,凭文妹子的力气,在短距离里霸蛮挑上百把斤,当然也没问题。可这么远的路,她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万不能把她的身子压垮。至于暗中帮忙的话,身正哪怕影子斜?
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也为了填饱栏中两头猪的肚子,她把秋生大跃进的那一套方法运用起来。菜地边挖了一个很大的凼子,将山上带回来的山苔、嫩树叶、土里锄出来的青草等全部丢进凼子里。又把菜地边的茅草铲成草皮晒干,烧成火土。她把凼肥、火土拌进菜土里,蔬菜比往年更为茂盛。有人将她菜地里砍下的一蔸包心菜过了秤,竟然有十斤多。栽种的苋菜地,就像一片小树林,大的高两三米,径粗七八厘米。还有四十多斤的南瓜,八十多斤的冬瓜,这顾家冲最大蔬菜的历史记录,全都是她玉燕创造的。
顾大嫂颇有意味地对她说:“秋生虽然不能活着帮你忙,可他在天上显灵保佑你。如果没有神鬼相助,谁能相信你种得出那么大的冬、南瓜,那么高的苋菜?”
玉燕明白顾大嫂的好意,朝她苦苦一笑。
终于到了学校放暑假的时候,玉燕盯着米缸子里的大半缸米,欣慰地说:“就算早稻晚收半个月,我们也不怕了。”
诵伢子回来的时候,玉燕见他的米袋子里装了些什么,便好奇地问:“袋子里是什么?”诵伢子说:“是米。”玉燕一把将其攥到手中,厉声问:“哪来的?”诵伢子不经意地回答:“上回带去剩下的。”
玉燕的眼泪一下冲出眼眶,拍着诵伢子的肩膀哭道:“这还是端午日前,从你伯娘那里借的米呀。我的蠢崽,每次要你带米,总是说还有。四十多天,九升米还有剩。你究竟吃的么子?本来体质就弱,个子又小,再这样下去,将来连堂客都讨不到。”
文妹子也流着眼泪责怪哥哥:“九升米,抛起来算也只有十九斤八两。带回来的剩米,至少还有两斤,你每天只吃得四两米呀。”
刚放暑假时,队上的禾还没有扮,田自然也没有插。社员们都在山坡的旱土里做些锄草、施肥之类的平工(按平时定的底分和工时计算工分)。诵伢子也跟着娘一起到队里去出工。可到了晚上评工分时,大家对他的底分评定意见不统一。最后刘习斌表了个态。
可刘习斌语音未落,堂屋的大门上发出了重重的“嘭嘭”声。大家抬头一看,只见长根正拿着木棍起劲地捶打大门,口里厉声叫喊:“你们把我的孙当龟孙子呀!啊!”堂屋里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大家在议论诵伢子的工分底分时,大致有三种意见。一种认为,他个子矮小,和文妹子一样,也评个四分半底分算了;另一种意见认为,他是男的,又是哥哥,应比文妹子稍稍高一点,可评五分底分;第三种意见则说,他虽然个子不高大,可头脑灵活,做事也利索,秋生当队长时,也做了好多好事,如今他家这么困难,就算是照顾,也该与妇女同一个标准,给他六分底分。习斌听了大家的意见,便表态说:“我看第二种意见较为合适,就给他五分底分。”
不想长根早已拄着棍子站在屋外阶基上,刘习斌话刚出口,气不打一处就发起怒来。他说:“男子十五当门户,我家诵伢子已经满了十五岁,怎么就连个妇女都比不上?”
大家面面相觑,却不料与长根积怨很深的顾大站起来说:“诵伢子一个学生,一年出得几回工?论辈分我们都是长辈,能照顾一点就照顾一点。”刘福生也说:“我看顾大哥讲得在理,至少也该给他个妇女底分。”
刘习斌站了起来说:“大家别争了,长根叔你也不要发气。就给诵伢子六分半底分吧。”
做了几天平工,紧张的“双抢”开始了。
全队二十五户人家,除了年老的、当大队干部的、在外面当工人的,实际男劳力仅有十五人。而队长刘习斌不像秋生那样身先士卒,他是条滑泥鳅,只干些指手画脚的活。队上三个打稻机、扮禾时划分为三个作业组,每组五个男劳力,其中四个踩打稻机,一个在谷桶后面出谷。可习斌不参与,其中一组就只有四个男人。玉燕领着诵伢子、文妹子参加第一作业组。担心别人讲她家“吃照顾饭”,她让诵伢子兄妹在前面杀禾把子,自己则和几个男的一起踩打稻机。队上规定,凡担回一百斤毛谷子加记二分工。玉燕就将家里仅有的一大一小两担箩筐拿出来,自己挑担大的,让文妹子挑担小的。她悄悄地对文妹子说:“你哥那个子,陷进田泥巴里提不出脚,莫让他挑重担。”
文妹子说:“他就是要挑,我也不肯。”
这天,他们作业组在队上最大的田里——两亩大丘扮禾。出谷的顾满没留意,恰巧将玉燕带来的大箩筐垒得高高的置于大田正中。收工时,玉燕看着那么高一担毛谷子,离田塍又有三四十米远,心里有些犯难。再看文妹子的箩筐,离田塍还算较近。她便把心一横,高高地挽起箩索绳,咬着牙,挑起了谷箩。
这担毛谷子也太重了,压得丁玉燕两脚深陷在泥里,移步起来摇摇摆摆,十分艰难。看着母亲寸步寸步地在烂泥里趔趄,已站在田塍上的诵伢子眼里噙满了泪水。
田中正在挽箩索绳,准备挑起自己箩筐的毛六见了,连忙放下扁担,喊道:“秋生嫂,赶快放下,我来帮你担到田塍上去。”不料早已站在田塍上的毛六堂客却有意无意地发出两声“咳,咳”。尽管玉燕比毛六大得整整八岁,可毛六堂客是大家公认的“醋坛子”。玉燕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他六叔,你赶快走吧。我能行。”
女人的腿脚比男人短,看上去,玉燕肩上的两个箩筐就像在泥面上拖着走一样。诵伢子流着泪上前来搀扶娘。玉燕气喘吁吁地说:“你帮不上忙的,还是到田塍上等着,上田塍时拉我一把。”
玉燕在烂泥里跌跌撞撞老半天,终于移到了田塍边。诵伢子站在田塍上,用力拉着娘的手。可玉燕铆了好几回劲,连田塍都踩垮了大半边,连人带担就是上不去。
已经上了田塍的文妹子见状,把自己的担子放下,喊着:“娘,别再霸蛮了,先歇一下,我来帮忙。”
她走拢来,察看了一下地势,说:“哥,你把娘的手松开,我和你先把右边的箩筐抬上去。娘,你稳住左边的箩筐。”说完,就和诵伢子一人握着一个箩筐边,口里喊着“一二三”,将右边的箩筐挪上了田塍。玉燕死劲地稳住左边的箩筐,不让它倾倒。兄妹俩又走到左边,用同样的方法将左边的箩筐挪到了田塍上。
玉燕站在田塍上,捶了捶腰,苦笑着说:“还是人多力量大。”
诵伢子正想说什么,却见娘的下嘴唇上一排深深的牙印,正中的几个牙印里渗出了红红的血点。他忍不住哭出了声,说:“以后您千万不能这样不要命呀!”
午饭时,文妹子眼圈红红的对哥哥说:“娘那担毛谷子,又是一百四十多斤呀!”
“双抢”结束后,队上也没多少事做。玉燕听说河源大队有个刘姓养仔猪户,家中八头小猪仔正要出卖。她便带着好奇的心前往看猪。走近他家的猪栏,玉燕大为感叹:“这样皮红毛亮的猪,是什么法子喂出来的?”主人回答:“也冇得么子特别的法子,我们只讲‘卫生’二字。喂的猪食卫生,栏内保持卫生。”
恰好来了一个买猪的,问道:“刘师傅,猪仔怎么卖?”
刘师傅回答:“由你挑,一块二毛钱一斤。”
买猪人挑了一对,刘师傅过了秤,口里说:“猪仔净重四十六斤二两,送你二两尾子和两毛钱尾数,就收五十五块。”
玉燕心想,这人直率、磊落,和他好做生意。她独自在一旁嘀咕:“这么好的猪,可惜冇得钱。要是能够赊账,哪怕算点利息,该多好呀。”
刘师傅听清了玉燕的话,笑着说:“嫂子,除了亲戚朋友,哪个会赊账?”玉燕叹了口气。刘师傅见她一脸的无奈,忍不住问:“听您口音,像是百溪人。到这里来走亲戚?”
上湘县素有十里不同音之说,百溪与河源的口音确实有点区别。玉燕回答说:“娘家是百溪,现住顾家冲。听好多人讲你家的猪养得好,过来看看,也想向你学点经验。”
“你是顾家冲的呀!顾秋生的儿子诵伢子还来过我家呢。”
“我儿子来过你家?”
“是呀。原来您就是诵伢子的娘。他和我家和伢子是同学。”
“俗话说,不扯不相识,一扯是亲戚。你就是刘和阳的爹呀!你家伢子也去过我家呢。他和我崽可好了!”玉燕说着,脸色忽然黯淡下来,声音也变小了:“听诵伢子讲,你崽在县三中读高中。碰上你们这样的爹娘就是好呀!”
刘师傅说:“你崽的成绩一直都比和伢子好,真是可惜了一根好苗子。”看着玉燕伤感的样子,又赶忙安慰道:“不过不要紧。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诵伢子迟早都会有出息。”
玉燕说:“谢谢你看得我崽起。”说完,转身便欲离去。
刘师傅突然对着屋里高声叫喊:“堂客,你出来一下。”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走出屋来问:“么子事?”刘师傅指着玉燕说:“她就是顾莲诵的娘,你上回还和我说起她家呢。她想买两头猪仔,要不,我们赊给她?”
和伢子娘犹豫了一下,说:“嫂子,和伢子和诵伢子就像亲兄弟,大家都说他们将来有出息。您家里困难,帮一帮也是应该的。您先出一半钱,余下的等猪养大再给。要得不?”
如此慷慨的夫妻确实难见,玉燕心里十分感激。可是,就这一半钱,又去哪里弄?想到这里,玉燕像被人揭了短的年轻姑娘一样红着脸说:“你俩的好意我领了。我不是来买猪的,是想向你们学点经验。”
刘师傅诚恳地说:“您也别为难。我早就看出来了,您喜爱我们的猪仔,肯定是个养猪里手。刚才我堂客说了,我们两家的伢子亲如兄弟,不能因为今天的事,让他们今后不好相见。”然后将目光转向自己老婆,说:“堂客,嫂子确实困难,我估计一半钱也难得拿出来。我们就全赊了吧。”
玉燕着急地说:“这可使不得。我开了这个先,其他亲戚朋友都要照样,你们就应付不来呀。”
听玉燕这么说,和伢子娘倒高声大喊:“嫂子,两头猪我都赊了。看哪个要照样,只要他们家能与您比,我就跟他们照样。”
玉燕还想说什么,刘师傅赶忙笑着说:“好了,我们去称猪吧。嫂子,等猪喂大了,您要是自家杀了吃,记得给我们捎块肉来。”
这个刘师傅,名叫刘清明,玉燕一辈子也不曾忘记他。
谁也没有想到,连信用社都欠着债的玉燕,竟然能养起两头“私人猪”。但四乡八邻都清楚:玉燕不容易,实在不容易。
秋分时的一天中午,河源学校的童运红老师陪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来到玉燕家。童老师介绍说:“婶子,这位是我们学校教务处主任梅老师。”梅老师笑着说:“我也上过你儿子的政治课呢。”玉燕连忙把两位老师请进厅房里,连抹布也来不及找,用自己的衣袖在凳子上擦了擦,请她们就座。之后,又一路飞脚到灶屋里烧了茶端过来,脸上堆着笑说:“也不知什么风把两位老师送过来了。”
梅老师早已在屋里屋外看了一遍,认真地对玉燕说:“妹妹,我说你太不容易了。上要顾老,下要管小,没个男人,怎么行呀?”
玉燕冇想到这梅老师冒出这样的话,心里酸酸的,却不知怎么回答。只听梅老师又说:“我们学校有个陈老师,上过你大崽的化学课,特别喜欢你家伢子。”玉燕揉了揉眼睛说:“我也听诵伢子说过,那个陈老师对他可好了。”梅老师说:“他今年五十二岁,去年死了堂客,两个女儿一个上大学、一个读高中。上回有人劝他找个伴,他说孤孤单单的日子确实冇得味,找个合适的也要得。”玉燕说:“像他那样的条件,只怕连黄花闺女都找得到呢。”童老师说:“确实。他教过的一个女学生,仅只十九岁,就主动来找过他。可他坚决不答应。”梅老师说:“童老师曾和他开玩笑:顾莲诵冇得爷了,给他做爷怎么样?他一口就应承:倒是要得,他那个娘以前就见过。”又说:“陈老师的父母都过了,每月有六十多块钱的工资,家里没有负担。来之前,我问他是让顾莲诵娘去你老家还是你去顾家冲?他说都可以,反正自己冇得崽。你想想,这么个好人,合适吧。”
玉燕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心里气愤地说:“你们这是拿我当什么呀?好像人家在施舍我一样。就算是你们施舍,也得问我受不受吧。”愣了好一会,才哽咽着说:“从小我爹就教我《女儿经》,做女人就该‘遵三从,行四德’。我们家里,诵伢子是长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么大的事,只能由他做主,我可不敢应承么子。”
童老师连忙说:“婶子,我们的话是讲得快了点,您也不要计较。可都是真心为您好呀。现在是新社会,婚姻是自己的事,就该自己做主。”
玉燕说:“不管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我就只晓得这个家是我三个崽的,我也只想守着我的崽。谢谢你们的好意了。”
见玉燕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梅老师冷漠着脸,生气地走出门来,童老师便和她一起离开了顾家屋场。
其实,还在中秋时节,秋生的大表姐、岩边屋里的刘贵生堂客都来给玉燕说过媒。有一次,顾大嫂还专门进屋劝过她:“我晓得你心里只有崽,可你毕竟还年轻呀。现在不是过去,也不兴么子贞节牌坊了,十个冇得男人的九个改了嫁。要是合适,做么子硬要这样苦哒自己。”玉燕抽泣道:“我们都是从苦水里泡出来的,我就是个这样的命。可我的崽,本来就冇得爷了,还要他们冇得娘?就算有人拿绳子绑我,我也绝不会离开他们。”
寒冬的一个晚上,玉燕家里又来了一位穿着齐整、个子高挑、气度不凡、笑容满面、四十岁不到的中年人。一进门他就高声喊道:“玉燕姐,我看你来了。”玉燕赶忙从里间房里迎了出来,见来人面生,警惕地问道:“你是?”
中年人豪爽地一笑:“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您却在百年前就是一家了。我家本在老百溪铺子,修江源水库时搬到了靠江村。我现在在白石矿当工人,与你们队顾之昌同一个班组。前不久和老百溪街的几个本家聚会,有人讲到您,论起辈分来,我们还是刚出五服的姐弟呢。”
玉燕有意让客人到厅房里看了一眼拿着菜刀斩猪草的文妹子,再带他坐到灶屋的炉子灰边,挂上炊壶烧起水来。说:“百溪铺子本来就是我们丁、金两家祖上的基业,东头姓金,西头姓丁。你这一说,我们还真是自家人呢。请问你的大名?”中年人说:“我叫丁玉山。连名字都与您像亲姐弟呢。”玉燕放下心来说:“我要有你这么好的弟弟,半夜都要笑醒。”丁玉山笑着说:“您就认我作亲弟吧,姐!”然后两眼左顾右盼,问:“您的崽女呢?”
“家里五个崽女,大女嫁在本冲,已做了娘。大崽在高岭读高中,隔壁房里的是二女儿。两个细崽在里面房里,讲是讲做作业,还不晓得在玩什么呢。”玉燕说。
“满崽子多大了?”
“满了八岁。”
“我说您还真不容易呀。”
玉燕心里酸酸的。恰好炊壶嘴里冒出了浓浓的水汽,她便起身提壶泡茶。刚把茶碗递给玉山,一路脚步声从茅屋里响了出来。不一会,旺伢子嘣进厨房喊道:“娘,家里来客人了?”玉燕说:“你耳朵尖着呢。口里讲做作业,心思总不在作业上。”
玉山一见旺伢子,脸上又挂起了笑容,说:“虎头虎脑、敦敦实实的,这么可爱。来,让叔叔好好看看。”旺伢子倒也不害生,蹦蹦跳跳地走了拢来。
玉山拿起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头。问他读几年级了,成绩好不好,是不是“三好”学生。旺伢子一一作了回答。玉山又问:你成绩这样好,为什么冇评上“三好”?旺伢子回答:老师说我调皮。玉山笑了起来:你们老师也真是的。调皮就不是“三好”学生?不调皮的“三好”学生才不是好学生呢。
玉燕连忙说:“你这玩笑话,不懂事的伢子可会当真呀。”
“本来就是嘛。死读书的人,能有什么用?”玉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放到旺伢子手里:“叔叔,不,舅舅给你买糖吃的。”玉燕赶忙拦住。玉山一手捏着票子,一手牵着旺伢子的手,说:“您一个女人家,带着一串细伢妹子,容易吗?这些还不说,您看这伢子,才八岁呀。别人家这么大的人,正在爹娘膝盖上顽皮呢。”
玉山一边说着,一边把票子又塞进旺伢子的小手里。然后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一下旺伢子的脸蛋,慈祥地看着他说:“舅舅今天不陪你玩了,下次给你带好多糖来。”说完就走到了门外,亮起手电,吹着口哨,朝上边的顾之昌家里走去。
丁玉山走后,玉燕好久也没想明白他上门的目的。文妹子斩好猪草,走过来烤火。玉燕对她说:“你说刚才那个丁玉山,莫名其妙来认亲,又莫名其妙地走了。我硬想不通他来做么子。”文妹子说:“您就是爱琢磨。人家到了顾家冲,听说有个远房姐姐,顺便相认一下。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就想不通?”玉燕说:“或许是吧。”
可到了第二天晚上,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晚饭刚过,在白石矿当工人的、上头屋里的顾之昌走进了长根房里,喊道:“长根叔,吃饭了吗?”长根说:“刚放下碗。”之昌又朝西边屋里喊:“秋生嫂,你家爷炉子灰里火好,过来一起打打讲(打讲,打打讲,都是聊天、闲谈的意思)吧。”
玉燕站在间墙门边,伸出头问:“他之昌叔,今天怎么这样好的兴致?”之昌说:“特意下来找你们家爷媳妇商量个事。”玉燕问:“什么事?”之昌说:“过来坐下说吧。”
长根坐在炉子灰东边的柴角一方的小凳子上,正朝炉子里添着柴。之昌坐在长根对面的竹靠椅上。玉燕端着一条高凳往炉子灰北边一放,对长根说:“爹,您坐高凳上。我来烧茶。”玉燕说着就把炊壶挂上,拿起火钳,坐到长根让出的小凳子上。
之昌望着长根,语调深沉地说:“长根叔,您已七十多了。秋生哥这一走,你们家的担子就全部压给了嫂子。”然后又把眼光投向玉燕:“秋生嫂,你实在不容易。队上哪个不讲,你为了几个崽女,天天在拼命。”
玉燕鼻子一酸,一把涕泪不禁滴落在炉子灰里。哽咽着说:“拼命倒也不算什么。看着崽女挨饿,有时真想从身上切几块肉给他们吃。可又一想,要是把自己切死了,就冇哪个管他们了。”
之昌说:“上有老,下有小,不想些办法,不减轻负担,就算你丁玉燕天天去背犁,也背不下去呀。”看着媳妇在旁边抽泣,长根叹了口气,说:“有么子法呢?”之昌说:“小时候听四叔公说:‘往往没办法就是有办法。’细细一想,确实有道理。你们家里四个小的,三个读书用钱,嫂子是冇办法。要是送走一个,让别人帮你负担,省下粮食、衣服,还有学费、用度,不就‘有办法’了?”
“送走一个?”玉燕擦了一把涕泪,吃惊地问。
“是呀。昨天到你家来的那个丁玉山,他自己是工人,堂客是矿山学校的教师,家里条件好,就是冇得半个崽女。很多亲戚、朋友争着把自己的崽女送给他们,他们却又看不上。上回听丁家湾的丁小妹讲起你家的事,这个丁玉山就起了心。昨天他专门上你家看了旺伢子,心里特别满意,千拜托、万拜托,请我与你们说说。”
玉燕低声说:“这不是卖崽女吗?”
之昌说:“你可不要这么想。玉山说了,你愿意把儿子交给他们,他们一定会做亲生崽养。万一你不想让孩子改口,叫舅舅也要得,他们愿意认你这个‘亲’姐,把外甥带过去教养大。”
“世上冇得这号好事,教养一个八辈子也打不着的‘外甥’。是想像太阳晒冰慢慢融解一样,叫我们不送也得送给他吧。”长根说。
“他做么子这样喜欢我家旺伢子?”玉燕问。
“玉山的堂客与丁小妹一直玩得好,丁小妹多次和她讲起你娘家和你的事。这老师就被感动了。她说你的儿子一定是好苗子,好久之前就催着玉山过来看。”
玉燕两眼茫然,沉默了好久才对长根说:“爹,我得好好想想。您也想想吧。”然后又转向之昌:“他之昌叔,你今天讲得太突然了,让我们掂量掂量吧。”
当晚,玉燕翻来覆去睡不着,权衡来,比较去,似乎还是让旺伢子走比留在家里强。
早上起来,她精神有些恍惚。白天和文妹子一起做事,几次想问问女儿的主意,可总是开不了口。中饭时,她燃起香烛,装了两碗红薯饭,拿起竹卦,求天上的家娘、男人给个答案。她心中暗暗祈求道:“你们要是同意把旺伢子送出去,给我一个阳卦,要是不同意就给一个阴卦。”可当她把卦丢到地上,卦面表示的既不是阳卦,也不是阴卦,而是一个不阴不阳的圣卦。
断黑以后,见长根已吃过晚饭正坐在炉子灰边抽闷烟,玉燕拖着文妹子走过来问:“爹,您想好了吗?”长根“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水烟,低沉地说:“想来想去,送过去比留在屋里要好些。”玉燕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让他过去,有吃有穿,读书不要担心冇得学费。更重要的是,他的前途肯定比跟我们强,说不定是他的造化呢。”
文妹子茫然地问:“你们讲的么子呀?”玉燕说:“想把旺伢子送给丁玉山做崽。”文妹子一听,拔腿就朝西边屋里走去。
过了几天,顾之昌领着丁玉山两公婆来到玉燕家,玉山堂客还提了一大袋礼品。玉燕把旺伢子叫到身边,对他说:“舅舅、舅妈接你去他们家吃好饭好菜,将来还送你读高中、读大学,要得不?”旺伢子兴高采烈地说:“要得。”玉山堂客便对旺伢子招手:“伢子,过来。”
不想文妹子从里边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正走向玉山堂客的旺伢子,嚎啕大哭道:“傻老弟,娘要把你卖了呀!”
旺伢子看着姐姐,一脸茫然。
文妹子痛哭着对旺伢子说:“你也这么大了,一点事也不懂。把你丢给人家做崽去,你倒高兴得不得了。狗还晓得不嫌家贫呢。爹在世时那么疼你,爹走了你就给人家做崽去。将来长大了,你会好意思一口一声喊别人做爹娘吗?”
丁玉山两公婆愣住了。玉燕也不责怪女儿,流着眼泪说:“都怪做娘的冇得用。”
旺伢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挣脱姐姐的手,一把抱住玉燕的腿,仰着头说道:“娘,我不要给人家做崽。”
玉燕俯下身来,捧着儿子的头,眼泪长放地说:“宝呀,娘不是狠心不要你。娘是想让你吃饱饭、穿好衣,将来能有好出息。玉山舅舅家那么好,和他们一起过多好呀。”
“我不。”旺伢子哭着说。
兴伢子又突然蹿到面前,横眉鼓眼盯着玉山夫妇,紧紧抓住旺伢子的手哭着吼道:“谁也不准带我弟弟走。”
玉山堂客早已泪流满面,走拢来对兴伢子说:“我们不带你弟弟走,你也别把我们当敌人。我们还是你的舅舅、舅妈呢。”
“那你们就赶快回去。”兴伢子气冲冲地说。
玉山也走过来,对玉燕说:“姐,人家都说你命苦,我看你才是真正有福的人。老话讲,人穷志短。可你的崽女个个有骨气。”他转头又对自己堂客说:“我们回去吧,把玉燕当亲姐,将来多来看望她们娘崽。”
玉山堂客擦掉眼角的泪,对玉燕说:“姐,您多保重。”转过身就朝门外走去。
玉燕突然想起玉山夫妇带来的一大袋礼物,赶忙提起袋子,追了出去。
终于熬到了队上年终结算的时候,玉燕一家分得口粮一千九百二十斤,进钱三十一块八角二分。玉燕对文妹子说:“我们娘俩都尽力了。还是这个水平,还了谷账,还是少了吃的。实在冇办法呀。”文妹子说:“人家说我们居然能进钱,说你好厉害呢。”玉燕说:“今年就这样过了,下一步的希望都在栏里的两头猪上,再好好地喂几个月,就可以出栏了。到时把赊欠的猪仔钱一还,剩下的供你哥哥、弟弟读书,就不用发愁了。”文妹子脸上挂起了笑容。
寒假到了,诵伢子匆匆忙忙赶回家来,急急地对母亲说:“娘,给我预备几升米,炒一瓶干菜,等下还要赶回学校去。”
“不是放假了吗?”
“我已申请假期守校。”
“叫花子都有个三十夜。大过年的,守什么校。”
“下学期就要高考了,我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温习一下功课。再说,学校还有三块钱补助,可以冲抵下学期的学费。”
玉燕眼圈红红的,急忙给大崽煮了两个荷包蛋,装了一碗饭,直接把鸡蛋拌进饭里,让诵伢子吃饱。又炒了一大碗带菜,打了一盆凉水,将菜碗浸进水里,让它尽快散热。再走进茅屋里,装了一袋米,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拿着一瓶补脑汁,走进田字屋来。诵伢子盯着补脑汁说:“又买它干什么,尽花些冤枉钱。”玉燕说:“这是你妹妹的心意呢。队上年终结算后,我们也进了钱。我抽出一块钱,叫她去供销社称块肉回来给大家打唇福。她们几姊妹都几个月冇见过油荤了。可她舍不得称肉,给你买了这瓶补脑汁。”
诵伢子满脸愧疚、眼圈红红盯着妹妹,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待到玉燕将冷却的菜紧紧地塞满带菜瓶,连同补脑汁一起装进网丝袋里,诵伢子背起米袋子,提着网丝袋,风一般快地踏上门前的青石板路,朝学校狂奔而去。
玉燕叹着气,走出门来,目送儿子翻过了燕子坳。当她转身进屋时,突然对着文妹子大叫起来:“你看我这记性,一分钱也没给你哥。”她摊开手掌,手里捏了一块钱。说:“本想让他过年时去供销社买个饼子吃,这下可好,竟然忘了给。”
诵伢子回到学校,已是挨黑时候,和他一同守校的同班同学邓伏红正在焦急地张望。邓伏红说:“你们家真远,我都等你快两个小时了。”看他一脸愁容,又说:“晚饭也没有了。要不,我陪你去供销社买点吃的?”顾莲诵说:“算了,明早多吃点饭就是。”
和他们一同守校的,还有学校食堂的一名工友陈师傅。可陈师傅的家就在学校旁边不足三里远的地方,他与邓伏红一同吃了晚饭,就把厨房门一锁,对邓伏红说:“晚上我不在这里过夜,你们多留点心。”说完就回家去了。
邓伏红拿起陈师傅留下的手电,和顾莲诵一起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巡查了一遍。
当时的上湘县,绝大多数山区都没有通电。区中学有台柴油发电机,平常晚上学校自己发电至十点,以供老师、学生备课、晚自习。可一到假期,守校的人只能用煤油灯。
巡查完后,邓伏红说:“我们去把灯拿来教室,还看一会儿书吧。”莲诵说:“回家一趟,来回五十多里路,全身都酸痛酸痛的。我想早点睡觉。”邓伏红便说:“刚刚考试完,脑子也疲了,休息一晚也好。”
回到寝室,邓伏红把同学留下的棉被搬了几床到自己的铺上,说:“垫两床、盖两床,看老天还能冻着我。”然后又对顾莲诵说:“等下灯一熄,整个校园就变得死一般寂静。我们两个睡同一床吧。”莲诵回答:“要得。”
可躺在床上,莲诵满脑子都是母亲、妹妹那痛苦的、忧伤的、期待的、关切的眼神。他不经意地“哎”了一声。就着昏暗的灯光,邓伏红瞧了他一眼,说:“你中邪了呀?这副死样子。”莲诵没有接他的话,沉沉地说:“伏红,你说我能考上大学吗?”
“考得上考不上,一凭本事,二凭运气。不是有句名言:越想得到的越难得到吗?你心思这么重,可不好呀。”
“自己认为比以前更努力了。可偏偏考试成绩比上学期还倒退了好几个名次。都是那该死的英语害的。”莲诵叹着气说。
“我们不比县直中学,他们从初中起就开始学习英语。而我们直到上学期才拿人家初一的英语来学,怎么同他们相比?”
“我不是同他们比,在我们班上,我也落后一大截。上次考试,初一的内容还只打得二十分。这样的水平参加高考,不吃鸡蛋(打零分)才怪呢。”
“你的语文、数学、化学都是全年级第一名。要我说,反正英语只占高考总分的三十分,索性放弃算了。”
“我也这么想。”莲诵又叹了一声气。
食堂的陈师傅每天过来给莲诵、伏红煮三餐饭,巡查、守夜的事便全部交给了他俩。好在当时治安环境好,半点意外也不曾发生。
大年三十日这天,陈师傅从家里带来了几片肉,让莲诵、伏红也尝到了肉味。可饭碗一放,他就锁了厨房门回家了。莲诵提着半桶热水,伏红拿着热水瓶,一同朝寝室走去。走到半路上,伏红把热水瓶往莲诵手中一塞,鬼头鬼脑地说:“你先回寝室,我去去就来。”说完就走出了校门。过了好一阵,才见他一手提着一把新鲜的莴笋叶,一手挟着一把干柴棍子,笑嘻嘻地走回寝室来。说:“今晚我们过个青菜年。”
“从陈师傅家里要来的?”
伏红诡秘地一笑:“从农民伯伯菜地里要的。”
伏红将柴棍子往走廊上一丢,把莴笋叶放进脸盆里,在走廊边的水龙头下洗了两三遍。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搭成一个简易灶,再从裤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说:“吃饭时趁陈师傅不注意,从盐坛子里取了一把盐。可惜没有油。”
“莴笋也是偷的吧?”莲诵笑着说:“你这家伙,早就起了贼心”。
“前天下午我俩散步时,发现学校东边那块莴笋那么鲜嫩,当时就想扯几蔸。不过你放心,我是隔一蔸扯一蔸,不会伤害农民伯伯。叫花子都有个三十夜,我们就过个特殊年吧。”
校园外不时传来一阵阵鞭炮声。莲诵、伏红像前段时间一样将同学们留在寝室的几个木皮箱垒起来,将煤油灯放在箱子上,一人坐一个床头,双脚焐在被窝里,一会儿看书,一会儿讨论。大约十点多钟,校园外的鞭炮声渐渐稀少。伏红爬下床来,说:“我去煮‘过年菜’了。”
“又冇得菜锅子。”
伏红拿起一个同学的不锈钢脸盆:“这不是?”
“等下烧得墨黑的,可不好。”
“你就是个书呆子,用后擦干净不就行了。”
伏红说着,已在走廊外生起火。不一会,他就端着冒着腾腾热气、像油墨漆黑了一样的脸盆放到木箱子上面,又拿了两双筷子对莲诵说:“赶快趁热吃。”
“嗨!香、脆、嫩,手艺不错。”莲诵赞道。
“等下后续工作就交给你了。”伏红说。
两人过了一把嘴瘾。
莲诵拿着墨黑的脸盆到走廊外冲洗。可怎么冲也洗不掉烟痕。他又用废纸反复擦拭,虽然去了一层,还是很难看。伏红说:“今晚就算了,明天弄些泥土擦擦,我就不信擦不掉。”
第二天,当校外的人们兴高采烈地串门拜年时,莲诵却在用泥土认认真真地擦拭盆上的烟痕。他擦了大半天,痕迹依然可见。开学时,盆子的主人责问伏红:“是你们搞的鬼?”
伏红笑着回答:“那晚实在口渴了,借你的脸盆烧了点水。反正没弄坏,别见怪了。”
盆主人倒也大度,说:“既然认了账,我也算了。不过,将来你们吃了国家粮,可得赔我一个新的。”
为了三块钱守校费,儿子孤零零地留在校园里,玉燕几个晚上都蒙着被子流泪。除夕夜,她叹着气对文妹子说:“上回队里又给我们增加了自留地。要是你哥能考上大学,总得给他打床新絮被吧。过些日子我们就把你爹坟山上的那块地全部种上棉花。”
开春后,她拿着棉花种子到地里来播种。路过秋生的坟地,悲伤油然而起。她坐到坟前的石头上,痛心哭道:“顾秋生呀,你走了一十四个月零八天了,你晓得这一年多我们娘崽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这个没有责任的爹,好好地听一听吧:因为你,文妹子退学了!为了你留下的这个家,十三岁的细妹子,就像一个养家糊口的女人一样,从早到晚忙个不歇气。因为你,诵伢子在学校一天仅吃四两米。十五六岁的青年,正是身体成型的时候,他却终日挨着饿。因为你,旺伢子差点成了别人的崽。为了让他过得好、有出息,我确实横了心。要是真的送出去了,你叫我这辈子又怎么安心呀!
“你这个很不称职的崽,好好地听一听吧:你的老爹,七十多岁了,也该享清福了,你却不管不顾,哪怕招人耻笑、受人嫌弃,他还得摇摇颤颤劳动在田间地头,自挣工分养活自己。
“你这个自私的男人,好好地听一听吧:把这么大个家、这么重的担子全部推给我,上要顾老,下要管小,还要偿还你留下的债务,你就是给我三头六臂,也顾不到呀。我舍死忘生挣工分,年终一结算,还是比平均水平低很多。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一年,我起码老了十岁,连头上的白发都长出来了……”
玉燕已经说不下去了,她匍匐在坟头上,伤心欲绝地“呜呜”起来。哭了好一阵,她又抬起头来,看着秋生的坟堆哽咽道:“你这个糊涂鬼,死了这么久,也该给我托梦说个明白,到底是病死的,还是遭了神打?头都给人低到了胯下,花了那么多冤枉钱,你却连梦都不给我托一个,叫我怎么甘心呀。”
突然,坟的上方传来两声巨大的“咳咳”声,只见顾举仁在离秋生坟墓大约四十来米的地方,站着八字步,叉起壶形腰,眼睛望着天,恶狠狠地说:“死了男人还不甘心,还想把几个崽女都搭上?老子天王管不着,地王不敢管,谁要不信邪,胆敢试一试!”
听到“把几个崽女都搭上”,玉燕差点魂飞魄散。她正想向顾举仁说几句低头话,身后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声音:“娘,哪里来的恶狗子叫?”她回头一看,只见文妹子凶神恶煞般地继续大骂:“‘天王管不着,地王不敢管’,简直就是放狗屁。老子就是不信邪,老子就敢试一试。你左手五雷拳,右手梅花掌,尽管发过来,老子绝不眨半下眼。你要是打我不中,就是头四脚畜生。”
玉燕急得不得了,从地上站起来,示意文妹子不要再骂下去。文妹子却把眼一瞪,有意大声喊道:“我的娘哎,人家就是欺你胆小怕事,才敢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顾举仁根本冇想到文妹子如此泼辣,他气急败坏地对骂道:“哪里放出的疯狗,张牙舞爪来咬人。”
“你才是真正的疯狗。老子今天警告你,我手里拿着打狗棍,就不怕你再发疯。”文妹子手里还真的握着一根柴棍子。
顾举仁喊道:“在长辈面前一口一个‘老子’,成何体统。做娘的还在旁边呢,你可不能吃草呀。”他的态度明显地软了下来,其语调与先前相比,完完全全低了八度。
文妹子冲上几步,用柴棍子指着他说:“你像个长辈吗,你看看自己做的事,畜生不如。你过来,老子今日跟你拼了。”
顾举仁真害怕文妹子冲过去,一人拼命,百人难挡。忙说:“我不跟你讲。”一头狼狈而逃。
一直以来,玉燕都生活在顾举仁“五雷梅花掌”的阴影下。见顾举仁逃了,连忙对仍然骂不绝口的文妹子说:“崽呀,不要再骂了,他学了五雷梅花,我们可惹他不得呀。”
“么子五雷梅花,哄鬼咧!只要他再敢放肆,我就不信他的邪。”
自此,顾举仁在丁玉燕面前收敛了许多,特别是看到文妹子,一身伢子气,不知怎的,一见就虚了胆。他想:顾秋生女都这样狠,再过几年他那几个崽伢子一上来,成了猛汉大人,自己这几根骨头,还不够他们几拳头。他开始躲着丁玉燕一家,再也没有以前那种猖气了。
端午前夕,玉燕卖掉了家里的一头猪。她连家都不回,就到供销社称了两斤肉,跑到河源刘清明家,将赊欠的猪仔钱还上。刘清明堂客笑哈哈地说:“嫂子,好多人欠债不还,你真讲信用。怎么真的给我们送了肉来?那家伙只不过开了个玩笑。”玉燕说:“你们帮我这么大的忙,要是赖账,还算个人吗?并不是他清明叔开了玩笑,就这点肉,我还不好意思拿出手呢。”
刘清明问:“诵伢子快高考了,他的成绩还稳定吧?”玉燕说:“除了给他准备米、菜,我从来就没问过他的学习。我一个从冇进过学堂门的堂客们,还真不晓得怎么问。”
“前不久,我家和伢子回了一趟家,说今年县里只设三个高考点,诵伢子也会到他们学校去参加考试。”刘清明又说。
“这下好了,他们两个好同学又到了一起,还请你家和阳多照顾。”玉燕笑着说。
回家时,玉燕又拐进供销社称了两斤肉,分成两份,一份送给家爷,一份给崽女们打唇福。
端午节到了,玉燕带了几个自制的盐鸭蛋,在高岭铺子给娘买了几尺布,来到长旯冲妹妹家。见她精神饱满地走进屋来,水妹笑着说:“春风得意的样子,该不是发了财吧?”
玉燕也笑着说:“哪里能发财。去年在河源赊的两头猪,一个对年不到,大的已经出栏了。这不,给您扯了几尺布。”说着就从袋子里拿出那块布料交给娘。水妹左看右看,笑得合不拢,说:“还是的确良呢,亏你这样舍得。”
玉英走过来,问:“今天端午日,学校下午不开课,你过来了,两个读书的就不管了?”
“有文妹子呢。离开我,他们可自由了,说不定还会煨蚕豆呢。”玉燕笑着回答。
玉英收起笑容,又问:“谷子够吃吧?”
玉燕说:“够了够了,过了去年那一关,我们也饿出经验来了。搭帮上面政策好,现在又增加了自留地。去年的冬、南瓜一直吃到三月底。还有干红薯丝、红薯米,吃到扮早稻没问题。”
隔了一会,玉燕突然又说:“还有一事,真正解气。顾举仁那畜生原来是只纸老虎,给文妹子一顿骂老实了好多。”她便将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娘和妹。
玉英义愤地说:“早就要这样。你就是顾虑太多,怕这怕那,人家才敢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要是我,给姐夫敬神骗去的三十多块钱也要讨回来。”
玉燕着急地说道:“那可千万使不得。这个事,我连半个字都不敢向他们兄弟姊妹提起。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去找顾举仁舍死。你万万不能挑起这个事呀。”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个冇得良心的人,学了五雷梅花,只要他不死,就不能让我崽女晓得他骗钱的事。他要真有邪法子,就算打得赢他的人,还打得过他的五雷梅花?秋生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可不能让他再害我的崽女呀。”
水妹叹了一口气,说:“别人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倒是怕报得仇。不过,我也看死他了,就算你们不报仇,老天也不会放过他。他就是个断子绝孙的人,最终会要吃‘五保’。”
玉燕眼巴巴地望着诵伢子考大学,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七月四日下午,诵伢子回家说,学校已停止上课,让同学们自习。后天一早,学校统一租车,组织大家去县里参加考试。玉燕问:“要带多少钱?”诵伢子面露难色:“老师说,包括交通费、伙食费、住宿费,一共四块一毛钱。”。玉燕笑着说:“没问题。我还以为要更多呢。这点钱,娘早就为你准备好了。”诵伢子说:“您哪里有钱,还不是借的?”文妹子得意地凑拢来,说:“娘卖了猪呢!”
过了一会,文妹子问:“哥,你考试有把握吧。”诵伢子一副忧郁的样子,说:“一点信心也没有。”玉燕说道:“这可不行呀,诵伢。打仗还讲究个士气呢。你必须打起精神,把这次试考好。”
七月六日一早,高岭区中学的所有考生,分乘两辆公共汽车,住进了县第二招待所,在县三中参加了七日、八日及九日上午两天半的高考。
九日下午,县教育局统一组织学生体检。轮到顾莲诵测量身高、体重时,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白帽子的护士,足足盯了他五秒钟,然后让他站到检测仪器上,对在一旁桌子前拿笔填写数字的另一名护士喊道:“身高一米四八,体重三十八公斤。”
一位同学忍不住高声叫喊:“顾莲诵,高过根号二了。”
全堂爆笑开来。顾莲诵红着脸,退出了体检室。
高考后,学校举行了毕业典礼。两年的高中生活总算结束了。
回到寝室,大家正忙着收拾行装准备返家,邓伏红兴高采烈地提议,排个时间表,到每个同学家里串次门。心事沉沉的顾莲诵却不置可否,挑起自己的铺卷,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里,天已断黑。玉燕刚好喂完猪,提着潲桶走在屋子西门的阶基上。一见儿子,连忙放下潲桶,也不顾手上沾着的猪潲,在衣服上擦了擦,跨上前来接过他肩上的铺卷担。
进了田字屋西北的厅房,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玉燕关心地问:“怎么像根软绳子,一点精神都冇得?”歇口气又说:“本想去学校接你,又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离校。”
兴伢子、旺伢子闻声,从茅屋子里蹦过来,齐声喊:“大哥回来了。”文妹子也连忙从厨房里探过头来打招呼:“哥,中状元了吧。”诵伢子有气无力地回答:“还中状元呢,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不知什么时候长根已站在厅房门边,说:“泄么子气。就算考不上,你也是我们家第一个正规的高中生!”
回到家里,诵伢子已下定务农的决心。他向毛六咨询田间、地头功夫的要领,学会了使用喷雾器,掌握了犁田、耙田的基本技能。扮禾时,主动上打稻机,居然也挑得起百来斤的担子。凡是男人们做的事,他都尽心尽力去做。看到这一切,亚男忍不住怜惜地叹道:“又是一个拼命的顾秋生。”
辗转到了八月中旬,从县三中毕业的刘和阳,领着几个初中同学,来到了顾家冲顾莲诵家。一进门,满脸春风的刘和阳就高声问:“莲诵,高考成绩出来了,你打听到了吗?”
莲诵垂头丧气地回答:“没有。”
“这么大的事,自己还不关心?”
一位同学说:“刘和阳超过本科录取线二十多分呢,他第一志愿填的湖南大学,一定靠得住。”
另一个同学说:“你初中成绩比他还好,要是上了县一中,也一定比他还要考得好。”
“此一时,彼一时。”顾莲诵冷冷地说。
玉燕走了过来,一见刘和阳,兴奋地说:“是和阳呀。比两年前高了一个头,要是路上碰着,我还认不出你了。”
同学们一齐打招呼:“伯母好。”
玉燕知道,他们几个同学在一起,自己插不上嘴,说了声“吃了饭再走呀”便到灶屋里烧茶去了。
刘和阳见莲诵无精打采,心里猜了个八九成。便放低声音对他说:“明天去学校打听一下成绩,万一考得不好,再复读一年,保准明年能考上。”莲诵低沉地说:“读了高中,知足了。”
“这算什么呀?我们上高中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考大学?现在升学率那么低,据我们老师讲全省平均水平还不到百分之五。而这些能考上的,县直中学又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那些没有考上的,不都在复读?我们班上有个插班生,比我足足大了七岁,从七七年第一次高考到今年都复读四年了,这次还真的考上了呢。”
“那是他命好,复得起。我可没有那个命呀。”
“绝不能放弃,我的老同学哎。下次把我们学校的复习资料给你送来,你一定要下定决心,再战高考。”
刘和阳几个走后,莲诵的心突突乱窜。他真想即刻飞往学校,看自己考得究竟怎样,却又担心一旦落榜,面对那份尴尬,不知怎么收场。这天晚上,他通宵达旦,始终这样痛苦地纠缠着。
早饭时,看着诵伢子的眼圈都有些浮肿,玉燕说:“精神这么差,今天就别出工了,要么在家里休息,要么就去趟学校。”文妹子也说:“还出什么工,从今天开始复习功课,准备明年再考。”
玉燕正色道:“你就看死你哥没考上?”
诵伢子垂着头,起身走进茅屋里去了。
不想到了十一点多钟,高中同学邓伏红和裴芳一同来到家里。陪着他们进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伯娘亚男。
亚男还在青石板路上就高声叫喊:“诵伢,有同学来了。”
诵伢子懒洋洋地从茅屋里走出来,赶忙把两位同学让进田字屋的厅房里。
亚男说:“你同学一路打听,幸好碰上我从供销社出来,顺便把他们带来了。”诵伢子一看,伯娘手里正提着一瓶煤油。
裴芳上前一步,将嘴巴凑近莲诵耳朵,细声问道:“看你这模样,知道成绩了?”莲诵沮丧地摇着头。裴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朗声说:“你这家伙考得不错呀,何必这副德行。”
莲诵眼睛一亮,盯着她,嘴角动了一下。
伏红也面带微笑说:“我们学校都成新闻了。这次高考文理合计上线十三人,差不多是其他区中学上线人数的总和。”
“邓伏红就是我们的理科状元呢。”裴芳说。
看他俩如此神形,亚男笑着问:“我们诵伢子上了吧。”
“差不多。”裴芳说:“三百三十一分上线,他考了三百三十分。”
“啊”亚男惊叫道。莲诵一屁股跌坐在凳上。
伏红连忙上前,扶着莲诵说:“千万不要泄气。班主任老师说,你的语文考了全县理科第一,化学是全县第二。”裴芳也说:“能考这么好,已经不错了,我还差得十多分呢。”。
见莲诵犹豫不决,裴芳又说道:“老师说了,学校决定再办两个复读班,离线三十分内的全部招收。我昨天就报了名。”
伏红补充道:“老师还说,我们学校三十分以内的只有十九人,从其他学校来报名的也收。”
莲诵正不知说什么好,只见母亲大汗淋漓地走进屋来。莲诵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娘”。伏红、裴芳赶忙打招呼:“伯母好。”
玉燕有些歉意地说:“你们怎么还站着?诵伢,人家同学这么远来,你连茶都不会烧呀?”说完,就走进灶屋烧茶去了。
水开时,恰好文妹子散工回家。她连忙洗了一把手、脸,泡了茶端进厅屋里。又从茅屋房里夹出一碟娘自制的泡菜和一碟酸木瓜饼,说:“天太热,嚼几块小菜爽爽口。”
裴芳盯着紫红色的酸木瓜饼问:“这是什么?”
“我们顾家冲特有的酸木瓜饼。用酸木瓜做的,还掺了紫苏、蒜泥。又开胃,又能解暑。”
裴芳便拈了一块放入口中,大声惊叫道:“味道特别,可好吃呀!”
玉燕拿出玉英送给诵伢子做带菜剩下的半块腊肉,做了一碗辣椒炒肉,又拿了几个鸡蛋,炒了一碗韭菜拌蛋,连同两个蔬菜,“高规格”地招待客人。
裴芳倒是嘴甜,一个劲地称赞:“伯母煮的菜真好吃。”
饭后,裴芳独自一人在顾家屋场绕了一圈,走进屋来对莲诵说:“真想不到,你家竟在这样一个山窝窝里。我亲爱的同学呀,你这只‘金凤凰’,难道真的不想飞出去了?”
莲诵眼圈一红,眼角挂着泪。裴芳连忙上前,拿出自己的手帕,拭去莲诵眼角的泪水。说:“你语文成绩那么好,比我懂得更多的道理。打定主意,和我一起去复读吧。”
玉燕一见,心头掠过一丝不快。
伏红、裴芳走后,玉燕板着脸孔问诵伢子:“你说那个女同学,和你怎么回事?”
诵伢子莫名其妙,反问道:“您说什么呀?”
“还‘什么呀’。屋前屋后地走了一圈,口里喊着‘亲爱的’,又帮你擦眼泪。你说这是什么呀?”玉燕板起脸来。
“我的娘哎,你怎么这样疑神疑鬼。她还和邓伏红一起来呢。”诵伢子着急地说。
文妹子插嘴道:“娘,你也真是。看人家那模样,不是城里人就是高干子女,能看得上我们顾家屋场?”
又过了几天,刘和阳真的给顾莲诵送来了一大沓复习资料。他告诉莲诵,早几天已经收到湖南大学的录取通知,明天家里就给他摆酒席,晚上还要放电影呢。莲诵向他祝贺,也感谢他送来了复习资料。临别时,和阳反复叮咛:“一定不能放弃呀。”
眼看就是九月一日开学的时候。这天晚上,莲香背着快两岁的儿子回娘家来。兴伢子、旺伢子领着小外甥玩去后,莲香问大弟:“怎么打算呀?”一旁的文妹子大声说:“打什么算,回学校去呗。”
听见莲香的声音,长根从东边屋里走了过来。玉燕也端着一碗茶来到厅房。长根说:“一尺都过来了,还怕一寸吗?文妹子讲得对,回学校去。”玉燕也说:“你同学刘和阳说得好,读高中的目的就是为了考大学。娘再苦再累,也要再送你一年。”
诵伢子抬起低沉的头,满眼茫然地说:“高考一结束,我就预想到了今天的结果。只怪自己不争气,辜负了全家的期望。上大学就像过独木桥,大家排着长长的队,你挤我拥。能过去的就仅有那么几个。没有过去的,又舍生忘死重新拥挤。人越聚越多,越来越可怕。我真的担心自己没有挤过去的能力,到头来还是被人笑话,而且笑得让我更加害怕。”
大家静静地听着,一时找不着更好的说词。
诵伢子继续说:“原先每期六块钱学费,现在已涨到十块。我要是回到学校,家里的负担会越来越重。”
“不就二十块钱吗?我就是背犁也要保障你的学费。”玉燕急忙打断他。
“娘,仅二十块钱吗?吃饭呢?买菜呢?还有其他用度呢?兴伢子、旺伢子的学费也涨了,总不能让他们也像文妹子一样退学吧。”
一家人又静了下来。
“我已想好了主意,白天上队里做事,晚上在家里看书。就算明年考不上,自己给自己也有个台阶下。”诵伢子说。
“你要是这样,只怕是‘扁担冇扎,两头失塌’,到时候劳动冇搞得好,学习又生了锈。”文妹子大声说。
一家人口水讲干,一再劝莲诵回学校。可他就是不听。他把公公的卧室当书房,又把墩凳搬到卧室外的楼板上。中午或晚上十点后公公休息时,他就以墩凳当书桌,放上煤油灯、摆上课本进行学习。每天晚上都坚持到十二点。长根见孙子如此辛苦,总要悄悄地往他口里塞上一个乔饼或一块片糖。
这样做了不到一个星期,九月六日下午,亚男站在队上晒谷坪里,对着正在田里施肥的人群大喊:“玉燕、诵伢,你们快回来,家里来贵客了。”诵伢子抬头一看,拿着晒谷耙子的伯娘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好像初中的童运红老师,另一个未看清面目。娘崽俩赶忙走上田塍,浇了几把水洗去手脚上的泥巴,走回家来。
亚男领着客人与玉燕娘崽几乎同时到达屋门口。诵伢子一看,那位未看清面目的人竟然是自己高中的数学老师肖云。
肖老师笑着第一个开口:“禾苗插下个多月了,你们还在施肥?”玉燕回答:“这是第二次了。”运红老师说:“莲诵,我们可成师姐弟了。”莲诵疑惑地望着老师。运红说:“肖老师也是我的高中老师。”一旁的亚男说道:“看你们,只顾说话,连门都不进了。”玉燕连忙把田字屋西北的厅房门打开,让进客人,自己则到厨房烧茶去了。
肖老师坐下后,对顾莲诵说:“真的打算放弃复读的机会,和你娘一道作田?”莲诵低着头,眼圈红红的,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没办法呀。”运红老师抢着说:“怎么没办法?不就多读一年高中?从今年起,初、高中全都由两年改成三年制了呢。”
此时玉燕端着两碗热茶走了过去。肖老师请她坐下,询问了家里的情况,说:“大姐,您儿子人很聪明,学习上也吃得苦。高考成绩出来后,大家都替他惋惜。帮他分析原因,一是偏科,二是心思重,精神压力大。”歇了口气,接着说:“现在学校招收了两个复读班,让我当一个班的班主任。昨天晚上,王副校长把我叫到万校长房间,告诉我,如果顾莲诵回校复读,学校免收他的学杂费。”
玉燕十分激动,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说:“你们真是诵伢子的恩人,托两位老师的福,诵伢子一定去复读。”
莲诵在一旁擦着泪。
肖老师又说:“顾莲诵,你就差那么一点点。要是能够克服自身的不足,明年高考,希望还是很大的。”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莲诵的肩膀:“好好琢磨一下,想通了,明天就回学校去。”
玉燕连忙起身挡住欲离开的两位老师,说:“这么远过来,吃了饭再走呀。”童运红老师赶忙说:“我们学校好几位老师都是肖老师的学生。他们已做好饭菜,在那边等着呢。”
晚上,玉燕把长根请到西边厅房里,告诉他诵伢子的老师专程找到家里来了。长根叹着气说:“诵伢,这可是贵人相助呀。赶快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学校去吧。”
正在这时,文妹子和两个弟弟从茅屋子里走了过来。兴伢子说:“哥,被子、帐子细姐都帮你捆好了,还有米也给你装好了。”
文妹子说:“带哪些书,我可不懂,自己去收拾一下吧。都这样了,还犹豫么子?”
诵伢子说不出话,只有两行眼泪,静静地从脸颊上滑落。
长根转身走回自己屋里,踏着那架板梯,“当当”地上楼去。不一会,又颤巍巍地走到西边屋里来,拿着一块钱,对诵伢子说:“公公冇得能耐,帮不了你们的忙。拿去买几餐菜吃。”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不到,玉燕就起了床。叮叮当当地在厨房里忙开来。等到诵伢子从公公的卧室走下楼,她已将饭菜以及猪食等全部弄好。诵伢子洗涮完毕,玉燕便端着一大碗白米饭、两个荷包蛋放在水缸盖上,对他说:“快吃完,好赶路。”
屋外下着绵绵秋雨,玉燕把家里唯一的洋伞交给诵伢子,让他提着镜灯走在前面。自己戴着斗笠、披上蓑衣,挑起两个用化学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米袋子、菜袋子跟在后面,一路护送儿子上学去。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天渐渐亮了。在离公路不足一里远的一条渠堤上,诵伢子打开镜灯门,吹熄了灯,对母亲说:“娘,您就送到这里吧。”玉燕说:“还有一段泥巴路,我还是送到公路上。”
诵伢子坚持抢过娘肩上的担子,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一头的袋子,蹒跚着朝前面走去。
玉燕站在原地,目送着儿子走了十来米,正想转身回去,却见诵伢子回过头给自己打招呼,“娘”字刚出口,冷不防脚一滑,差点就要摔倒。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却跌着一块石头,一跤滚落水渠中。
诵伢子赶忙放下担子,想上前搀扶母亲。玉燕急得大喊:“千万别动。我已经摔下来了,你也要掉进来?”
幸好渠里的水仅只膝盖深。玉燕从渠中爬上来,不容分说地抓起诵伢子的担子,将他送到公路上,见前面是一个长长的陡坡,她又送到坡顶上,才对儿子说:“娘就送到这里了。担子很沉,自个儿当心,要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到学习上,其他的事一律放下。”
汗水、泥水,让玉燕从头发尖尖一直湿到脚板底下。盯着母亲全身滴水的背影,看着母亲手里那盏浸了水的镜灯一摆一摆,诵伢子久久地站在陡坡上,眼泪长放。
诵伢子回校的当天,长根的女婿郑平和来到了顾家冲。还在屋前的青石板路上,他就对着长根屋里高声大喊:“干爷,我来了。”
屋里却没有答应。郑平和踏上田字屋东头的小地坪,自顾自地说:“大门还开着呢,人去哪了?”
屋里发出了长根的咳嗽声。郑平和连忙走到大门前,朝里面一瞧,长根正捧着水烟筒抽烟呢。他又大声说道:“干爷,在家呀,我还以为你出去做事了。”
长根抬头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来了。”
郑平和便自个儿坐了下来,伸手要过长根手里的水烟筒,说:“我也抽两口。”
长根唯一的女儿雪清,十七岁就嫁给了郑平和。起先还以为百溪地域好,平和兄弟多,雪清过去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却不料因为兴建百溪新街,他们的田土大部分被征收,人均耕地还不足顾家冲的一半。雪清结婚不到一年就生了第一个伢子,第三年又生了第二个伢子。先还想家娘能帮着照应,不想家娘因为崽女多,这个家的要带,那个家的要管,她就索性一个也不理。弄得兄弟叔伯母间互相猜忌,天天扯皮,甚至拳脚相向。由于田土少,当地的男人大都去矿山赚工钱,妇女则上街做点小生意。可雪清从小娇生惯养,连两个细伢子都照顾不来,哪里还能上街谋生计?而平和又好酒贪杯,有时醉了,整天都瘫在床上。如此一个家,连糊口都成了问题。长根看不过意,经常偷偷地给他们背几斤米,或一袋红薯,或几个南瓜过去,让他们应应急。
十多年前,为了解除饥饿,上湘很多人都迁到江西去了。那边地广人稀,只要有力气,想作多少田,就有多少田;想种多少地,就有多少地。而且,又没有经受大炼钢铁的洗劫,山上有的是树木,砍下来就能建房子。
郑平和的姐姐、妹妹都迁了过去。她们写信过来说:“再也不担心饿肚子了。”就因这封信,平和想都不想,带着妻小就去了江西。一去整整十年,除了偶尔请人给长根写封信,就再没有见过他们的人影。秋生过世时,春生安排人给平和夫妇拍了电报。可始终没有接到回音。去年秋季,平和曾给长根寄来了一封信,信中也只字未提哥哥的死。
郑平和抽了一阵烟,对长根说:“干爷,我这次回湖南,是专门来接你去江西的。”
“去江西做么子?”长根闷闷地说。
“你唯一的崽不给你送终,不靠女靠谁?”平和大声说。
长根心里不快,可嘴里不说。他哆嗦着站起身来,走到菜地里摘菜去了。
晚饭时,长根做了两个菜,一个辣椒炒豆角,一个溜丝瓜。平和却匆匆扒了几口饭,起身说:“我到大哥家喝酒去。”
晚上九点多钟,亚男在青石板路上喊:“玉燕,叫文妹子过来帮下忙。”
文妹子连忙走出门去。不一会,亚男在前面打着手电,文妹子和爱社在后面左右挟持着平和走进长根屋里来。
玉燕也来到长根屋里,对亚男说:“怎么让他喝成这样?”
“他一进门就喊要喝酒。我还只给他倒一碗,他自己又拿着酒壶喝了两碗。”亚男以为玉燕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辩解道。
玉燕还没有接上话,平和却叫道:“我十年才来一次顾家冲,荤菜冇煮一个,酒也不倒一口。”
“醉死他。”长根愤愤地说。
“醉死我?崽没了,郎也要醉死,看你怎么养老。”平和又叫道。
玉燕连忙说:“他姑爷,你可不要乱讲。”
“我乱讲?”平和挣开爱社和文妹子的手,自己坐到竹靠椅上,说:“刚才我和大哥说了,我们队人均八亩田三亩土,谷子吃不完,酒也喝不完。养他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亚男见平和已经坐下,不高兴地说:“人送到了,爱社妹子,我们回去。”
不料平和却高声喊道:“大嫂别走。去把大哥叫来,你们顾家好好合计合计我干爷的事。”
玉燕说:“你都醉成这样了,明天再说吧。”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去年我专门请人写信过来,叫干爷过去和我们过,你们理也不理,害得我专门来跑一趟。你丁玉燕有能耐,叫一个七十多岁的人自己养自己。别人都过意不去,你倒还自在。不借大哥这碗酒,我也不好意思讲出这番话。你们都想一想,我讲的是醉话吗?”
亚男不平地说:“你讲这些话,也太冇良心了。你嫂子容易吗?她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帮过半点吗?”
玉燕在一边抽泣着。文妹子也瞪起了愤怒的眼。
一直抽闷烟的长根,将水烟筒往桌上一摔,厉声吼道:“别再发酒疯了。明天我跟你走。”
大家便都散开去。
第二天早上,平和主动走到玉燕房里道歉说:“嫂嫂,昨晚喝多了。别见怪。”玉燕说:“你没喝醉,我也不敢见怪。”平和说:“干爷的事呢?”玉燕说:“听爹的。”
过了一会,玉燕又说道:“今早向顾大嫂借了一块腊肉,等下请你吃个饭。”
早饭时,玉燕把长根请了过来,忧郁地问:“爹,你真的去江西?”
“昨晚我把行李都准备好了,等下就和他去百溪搭火车。家里就交给你们娘崽了。”长根阴沉着脸说道。
玉燕拿出一瓶酒,给平和倒了一大碗,自己也倒了小半碗,敬平和道:“他姑爷,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崽女是一样。嫂子敬你这碗酒,爹就拜托你和雪清了。”
饭后,玉燕提着长根的行李,和文妹子一道将他送到燕子坳岔路口,流着眼泪说:“爹,您保重呀。”
长根也擦着眼泪,什么话也不说,离开了顾家冲。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十天不到的一个黄昏,玉燕在厨房里好像听到家爷的声音:“玉燕妹子,我回来了。”
玉燕正感疑惑,以为耳朵听差了。长根却已走进屋来,喊道:“兴伢子、旺伢子,在家吗?快过来吃糍粑。”
玉燕慌忙迎了出来,叫着:“爹,真的是您回来了呀!”
“不回来,还留到外面?这才是我的家呀。”长根笑着说。
兴伢子、旺伢子刚好打完柴、放完牛回家,听到公公回来了,高兴地跑到东边屋里来。
长根像久别了一样主动迎了过来,十分慈祥地一手拉着一个孙子的手,笑盈盈地说:“公公可真想你们呀。在家时听着你们吵、看着你们闹,心里好厌烦。离家在外,听不到你们吵、看不到你们闹,就连觉都睡不着。”说着,从带回的布袋里拿出一个纸包包,又说:“这是你姑姑做的糍粑,叫你娘用油炸一块,到火里煨一块,都特别的香,特别好吃。”
玉燕第一次看到家爷这样宠爱两个小孙子,心里乐开了花,连忙走进自己的厨房做起饭菜来。
玉燕心想,还真是“女生外向”呢。家爷过去那样宠着雪清,如今接他去过老,才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就一口一句“留到外面”、“离家在外”。可她又感到迷惑,如果他真是“女生外向”观念,为什么又毫不犹豫跟着郑平和过去呢?
吃饭时,玉燕本想问问家爷,为何不愿和亲生骨肉共享天伦;为何不愿在田多地多之乡酒足饭饱。但她又怕引起他的误解,只是问道:“雪清还好吧?”
“还好。只是眼睛有问题,视力很差,三步外就看人不清;脑壳也出了问题,经常发晕,半点事都想不明白。”
“他们的地域呢?”
“也是山区。不过,都是些小土丘。山里倒像我们五八年以前一样都封着。田、土也多得冇人作。一个生产队住一块,很少有单家独户,有些地方十里路还看不到人烟,走出去心里都有点害怕。”
“难怪您不想住到那边。”
长根心里在说:雪清妹子是我一口饭、一口汤喂养大的,相隔千里远,十年不相见,我怎么不想去看看?雪清妹子的崽,是我血嫡嫡的外孙子,大的倒也叫过几回外公,小的连面都冇见过,怎么不想去看看?但我一到那边,就像是只丧家的狗,女儿姓了郑,我还姓我的顾;儿子没了,我还有媳妇;孙子冇长大,总有一天会成为大人。我做么子要赖到他郑家吃挨饭?他迟疑了好一会,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嗯”了一声。
隔了一会,长根又发话了:“请你帮诵伢子炒点菜,炸几块糍粑,我想明天给他送去,顺便去看看他们学堂。”
家爷居然说了个“请”字,玉燕怀疑自己听错了。再看长根的神态,哪里是平常那副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她正在狐疑,长根问道:“怎么,不愿意帮我准备?”
玉燕一下回过神来:“不是,不是。您这么大岁数了,刚坐了一天一夜火车,诵伢子学校又那么远,您怎么走得到?过几天他就会回来接米、接菜,到时把糍粑给他不就行了。”
“我虽然冇读过书,过去的私塾,后来的小学、初中我都见过。可他们那样的高中学堂,我连做梦都冇梦见过呀。要说劳累,睡一觉就没事了。明早天一亮我就动身,包准十一点之前就能赶到。”
见家爷硬要坚持,玉燕只得答应去做准备。
长根又对文妹子说:“给你哥准备几升米,免得他下个星期又要回来接。”
那天上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响,肖云老师来到教室门口,喊道:“顾莲诵,你公公来学校了,在传达室。”
顾莲诵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连忙奔向那架长长的石级,来到了学校传达室。
“公公,您怎么来啦!”
“你们学习紧,我给你送米、菜来了。”长根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莲诵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愧疚,拿起长根带来的米袋子、菜袋子,与传达室人员打了声招呼,把公公领到自己寝室里。
长根边走边看,嘴里不停地赞道:“这么一个山墈上,建这么大的学堂,真是不容易呀!”
到了寝室,莲诵拿起一个同学的热水瓶,用自己的涮口杯给公公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长根好奇地问:“这东西还能装开水?”莲诵说:“这是热水瓶。这个同学的爸爸是干部,家里条件好,我们寝室就只有他带了热水瓶。”
长根小心地摸了摸,认真察看了一遍,说:“我七十多岁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东西。要是家里也有一个就好了,就不要来了客打起飞脚去烧炊壶。”
莲诵说:“您先坐一会,我还要上一节课。下了课我就给您打饭来。”
“你快上课去吧。我还想在学堂里到处瞧瞧。”
莲诵飞快地朝教室奔去,恰好上课铃声也响了起来。长根便把寝室门关合,来到操场的中央,四周张望了一会,再蹬上那架又长又宽的石级,在山坡的各栋教室楼边溜达。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蜂拥似地奔向食堂,他才回到诵伢子寝室。
不一会,诵伢子一手拿着一个洋瓷碗,一手拿着一个瓦蒸钵走了进来。瓦蒸钵是满满一钵饭,粒子较硬实;洋瓷碗则仅有小半碗,饭粒子很松软。
诵伢子拿出长根带来的菜瓶子,夹了一些菜在两个饭面上,将瓦钵子和一双筷子递给长根,说:“这是食堂的机动饭,我给您要了四两。”自己则拿起洋瓷碗,用铁勺子舀着吃。
长根用筷子在诵伢子的饭里凿了一下,问:“你自己放的米?”
“嗯。”
“怎么蒸成稀饭一样?”
“食堂师傅不小心多放了点水吧。”
“只怕二两米还不到呀。”长根放下自己的钵子,说:“我的牙齿冇得几颗了,你那碗饭正好适合。我们换一下。”
“那怎么行。”诵伢子说:“您肯定五点钟就吃了早饭,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这点饭不够呀。”
“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能够,我都七老八十的老头了,还会不够?”长根坚持说。然后就把诵伢子的洋瓷碗抢到自己手里。诵伢子没办法,只得将瓦钵里的饭减了一半到洋瓷碗里。长根本想再倒过去,迟疑了好一阵,便从带来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拿了两块煎熟的糍粑,放到孙子的碗里,说:“这是江西来的。”
“江西?姑姑回来了?”
长根说:“前几天我到了一趟你姑姑家,他们要我在那边过老(即养老),我硬是霸蛮回来了。”诵伢子说:“姑姑家比我们好,您久住一段也好呀。”长根说:“口讲是女屋里,到底是别个屋里。我有崽有孙,住女屋里做么子。”
饭后,诵伢子送着公公朝校园外走去。来到了公路上。诵伢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说:“听同学讲,十二点四十分,有一趟从壶岭到上湘的班车。您就搭到高岭,能少走十五里路。”
“还是省着吧。我身子骨硬朗,走得回去。你也耽误了这么久,快回教室去吧。”
长根回到顾家屋场后,与人大讲特讲孙子学校如何齐整,那架石级如何大气,老师同学们如何懂礼貌。而在江西呆的七八天却只字不提。
自从长根去了一趟江西,对家人的态度大不一样了。玉燕看他,似乎连外表都与自己的亲爹有些相像了。
这天晚上,她正在和文妹子说:公公老了,手脚不方便,尽量帮他多做些事。兴伢子突然叫道:“娘,我的右脚有点痛。”她赶紧拿着煤油灯,扎起兴伢子的裤腿,问:“哪里痛?”兴伢子摸着踝关节上的胫骨说:“这里。”玉燕问:“冇看到么子呀。是跌了一下还是碰到什么了?”兴伢子回答:“没有。”玉燕轻轻地给他揉了一会,问:“还痛吗?”兴伢子说:“好像不痛了。”玉燕便说:“该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可过了几天,兴伢子又说:“娘,脚还是痛。”
玉燕扎起他右边的裤腿察看,没有发现异样。又扎起左边裤腿进行比较,觉得右胫比左胫要热一些,便说:“带你去卫生院看看。”
卫生院的孙医生也察看了半天,说:“无疤无疖的,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给你擦点红药水吧。”擦了红药水,孙医生问:“不痛了吧?”兴伢子回答:“嗯。”玉燕问孙医生:“多少钱?”孙医生倒也大方,笑着说:“算了吧。”
玉燕向孙医生道了谢,放放心心带着儿子回家去。走到半路,兴伢子又说:“还是痛。”玉燕说:“今天别去做事了,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可到了晚上,兴伢子却痛得流下泪来。
玉燕这下着急了,正想问问家爷的主意。却听见青石板路上传来一串脚步声。接着有人朝屋里喊:“长根叔,吃饭了吗?”
玉燕一听声音,立即叫喊:“是笃三爷姐夫吧,快进来坐坐,正好有事问您呢。”
自从秋生走后,笃三爷就从未进过门。见玉燕叫唤自己,便从长根的大门穿过走到西边屋里来。说:“老弟嫂有事呀?”
玉燕把他让到灶屋的炉子灰边坐下,一边挂起炊壶烧茶,一边说:“兴伢子的右脚总是喊痛,今天带他去了卫生院,孙医生说没事,只擦了点红药水,可他现在又痛得哭了。”
可怜巴巴的兴伢子正坐在公公为爹织的那张草靠椅上。笃三爷提起他的脚摸了摸,惊讶地说:“都发烧了呢,怎么会没事?”
长根拿着水烟筒走了过来,紧挨着笃三爷坐下。说:“你见识多,又会治跌打损伤。到底是害了么子病?”
笃三爷故作深沉地想了好久,说:“山上到处都是坟墓,该不是撞破弹神了吧?”
“撞破弹神?”玉燕惊叫起来。
弹神,又称弹鬼子,常常躲在坟墓里,一到断黑,它就会从坟里跳出来,发出鬼火。而撞破弹神,就是撞中了弹鬼子的鬼火。凡是被弹鬼子撞中的人,十有八九要成跛子。
这是过去的迷信说法。可八十年代以前,由于医学不发达,山冲旮旯里的人都非常相信。当然,现在的人还是明白了,那些所谓“撞破弹神”者,其实是患了骨髓炎。
听了笃三爷的话,别说玉燕惊叫,就是长根也吓得脸色都变了。笃三爷安慰道:“你们也不要太害怕。高岭黄龙洞有个满九老倌,治好过不少人。我和他很熟,可陪你们带伢子去看看。”
玉燕又是千恩万谢,对着里面房间喊道:“文妹子,猪草等下再斩,去伯伯家借壶酒来。”
第二天一早,玉燕托人给兴伢子去学校请了假,又叫文妹子从顾家塅请来了笃三爷,背着兴伢子,走进了黄龙洞满九老倌家。
满九老倌倒也直率,说:“弹鬼子是邪神,我从来不敬它,就只用药。”然后拿出三大包草药,对玉燕说:“你家里有没有大石碗?”
“我们队上有一个。”玉燕说。
“那就好。你把一包药放进石碗里,先掺一点井水,用大擂锤捣碎,心里念着咒:‘捣死弹鬼子’,边咒边往碗中吐痰,痰吐得越多越好。捣成药泥后敷到痛处,三天换一次,没好再来取。”满九老倌说完,便将药包递交玉燕,说:“看在笃三爷面子上,收人家的都是三块钱一副,你就一共给八块钱算了。”
玉燕面露难色。她心里明白,身上的钱,连同角、分币全部加起来绝不超过六块。见此情景,笃三爷悄悄问:“带了多少钱?”玉燕从身后伸出五根指头。笃三爷立即笑着对满九说:“老爷子,他们娘崽走得匆忙,忘记带足钱了。您就让她先交五块钱,欠下的三块明天我专程送来。”
回到顾家冲,玉燕连忙走到顾大嫂家,问道:“大嫂,顾家流传下来的那个石碗,您晓得在哪个屋里吗?”
“好像是刘贵生还是刘福生搬去磨山七了。”顾大嫂说。
玉燕便一口气奔到岩边屋里刘贵生家,问贵生堂客石碗在不在她这里。贵生堂客说:“先前在我家,早几天刘习斌屁股上长了个疖子,请人抬过去捣草药子了。”
玉燕又连忙跑到刘习斌家,喊道:“队长,借石碗用一下。”
刘习斌说:“过几天吧,我还有几副草药子要敷。”
“不行呀。兴伢子的脚痛,请笃三爷带我们到高岭黄龙洞满九老倌那里弄了几副草药子,急着捣碎给他敷上呢。”
“那你就拿到上面来捣。”
玉燕想起满九交代的念咒、吐痰之事,连忙说:“也不行呀。满九老倌有交代,必须在自己家捣才要得。”
“你就有味了,明明石碗在我这里,你却要搬走。是要我到你屋里去捣呀?”刘习斌嚷道。
玉燕不便明说,只得细声细语道:“队长你莫急。我搬下去捣完兴伢子的药就给你搬上来,下次用时再搬下去。如果你还要用,我就又搬上来,保证不要你拿着草药子到我家去捣。”
刘习斌沉默了好大一会,才说:“石碗放在东边走廊上。”
玉燕走到东边走廊,卷起袖子,习惯性地吐了两口唾沫,想抱起这个祖传的、比擂钵稍小的石碗。可她连动了几下都未抱起。玉燕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不过三四十斤,怎么这样甸重的?”
屋里的刘习斌听见她的声音,说:“这个家伙,不讲一百斤,起码也有八十斤,你一个堂客们,搬得动?”
玉燕坚持要把它搬下去。她把石碗侧立起来,弯着身子,将它滚到地坪里,试图一路滚到家去。可地坪下是一条长长的石级,石级下面是一个陡坡,坡下是梯田。她小心翼翼地将石碗滚下第一个台阶,却险些未扶住,差一点就滚到下边的田里。
她把侧立的石碗放倒,大汗淋漓地直起腰来,心想:这不是办法,万一冇扶得住,石碗就不知要滚落哪里,到时会更难。再说,照这样的速度,半天也到不了家。
于是,她走到屋旁的新塘塘头上,对着坡下的顾家屋场大声叫喊:“文妹子,快点拿条索子、一根扁担上来。”
正在浇菜水的文妹子立即奔回家,寻了索子、扁担,风急火急地跑了上来。
娘俩将石碗绑好,拿着扁担抬了起来。玉燕自嘲地说:“早想到这点,就不会耽误这半天。”
回到家,玉燕立即到屋背后的井里提了半桶新鲜的井水,将草药倒入石碗中,拿起擂锤,照着满九老倌教的法子,恶狠狠地咒着“捣死弹鬼子”,咒一声吐团痰。那形态,就像面对血海仇人一样。
刚给兴伢子敷上草药,他就说:“不痛了。”玉燕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直起身来笑了。
玉燕又喊文妹子:“快过来,我们把石碗给刘习斌抬回去。”
三副草药敷完后,兴伢子的脚真的不痛了。玉燕欣慰地搂着他说:“你把娘急坏了。听到笃三爷说那样的话,就像听到你伯娘说你爹得的是痨病一样,几个晚上都合不上眼。心里时时都在对你爹说,一定要把所有的神灵都请来保佑你,千万不能出事。他要是不显灵,我死后也会找他去算账。”
大年到了。可就在三十日晚上,兴伢子的脚又痛了起来。玉燕恨不得连夜就把他背去黄龙洞。但乡里禁忌多,这个时候一定会被人拒之门外。玉燕一边给兴伢子揉着脚,一边说:“崽呀,忍着点。明早娘就背你去黄龙洞。”
初一早上,玉燕揣了十块钱,又单独包了一个一块二毛钱的红包,背起兴伢子就要走。诵伢子、文妹子都要求与母亲一同前往。玉燕正色道:“大年初一的,你们去什么,也得讲点禁忌呀。昨晚和你们讲的话就不记得了?”
当地的风俗,正月初一出行,一要选方向,二要选人家。昨天晚上,玉燕就跟他们兄妹交代说:“我看了新书,明年大利西北。你伯伯家正好在我家屋子的西北方,冲里冲外的人都像捧星星捧月亮一样奉承他,你们一早就去他家出行。”
诵伢子还想说什么,玉燕却板起了脸,说:“你今年要考大学,是最大的大事,必须讲究点规矩。”
诵伢子、文妹子只得站在门前的走廊上,目送母亲背着弟弟急急地过了燕子坳。
玉燕背着兴伢子来到黄龙洞满九老倌大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新年发财。满九叔,拜年啦!”屋里应声道:“进来吧。”
玉燕走进堂屋,满九站在里墙的间门口。见她满头大汗背着伢子走进来了,很不高兴地说:“新年大节的,还冇开张呢。”
玉燕自顾自地把兴伢子放到堂屋里的一条凳子上坐下,连忙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交到满九手里,说:“给您挂个红,恭喜您月月红,天天发大财。”
满九一见红包,心里想:还冇开张就有人送财喜,这一年肯定会红火。他立即堆起笑脸说:“作承你的贵言。我医家倒没什么禁忌,看你这当娘的,累成这样,我就破例开个张吧。”
满九叫媳妇给玉燕上了茶,然后拿出似乎早已准备好的草药,说:“您崽的脚不必看了,照原来的法子回去敷上药就行。不过,我新年大节才开张的,可不能赊账。”
玉燕连忙掏出十块钱交给满九,说:“费哒您的累,钱也别找了,十全十美,图个吉利。”
“你还真会讲究,也不枉我开了张。”见玉燕如此挚诚,满九的嘴唇动了好几下,终于说:“下回要是再痛,先自己去山上采些野山七、石菖蒲、柑子叶、艾叶等,捣碎给他敷上,再过来取药。你伢子就不必背过来了。”
临行前,满九拿了四个金黄的桔子,又当着玉燕的面用红纸包了两毛钱,分别交给玉燕娘崽,说:“第一天出行,也给你们挂个喜。”玉燕道了谢,带着兴伢子回了家。
兴伢子没有变成跛子,做了几个月噩梦的玉燕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现在的心思,又都放在大崽考大学上了。可她除了日想夜想却又帮不上别的忙,只得每天装碗贡饭,祈求天上的家娘、男人,保佑儿子顺利考上大学。
听诵伢子说,高考几年来,考大学的人越来越多,各个学校也越抓越紧。什么国庆节、五一假乃至星期天全都取消了。可他不想过多花费家里的钱,还是坚持每周日下午第三节课后跑回家,周一清早再带着菜、米奔回学校。玉燕不放心,每逢周日下午,就让文妹子提着镜灯在高岭公路上接他,而周一早上则自己亲自背着米、菜,摸黑将他送到高岭公路上。
这天凌晨,玉燕又送崽上学去。诵伢子说:“每次都这样摸黑回家、摸黑离家,两个弟弟的学习根本冇过问,他们还好吧?”玉燕说:“兴伢子还好,上回老师来家访,表扬他自己学习抓得好,还爱帮助后进同学。可旺伢子太调皮,丁家湾的毛伢子喊了句‘冇爷崽’,他就拿石头把人家的额头砸了个眼,毛伢子娘都找到家里来了,害得我赔了两毛钱医药费,又拿了两个鸡蛋才把他们娘崽打发走。”诵伢子叹着气说:“等高考结束后,我还真得好好管管他们了。”
母子俩一路说着话,不觉走到了高岭公路上。此时天已大亮,诵伢子吹熄灯,回过身来对母亲说:“您回去吧。”玉燕说:“前面那道坡又长又陡,我再送过那里吧。”
过了坡,玉燕放下担子,气喘如牛地擦掉头上的汗,说:“娘还是那句话,要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到学习上,其他的事一律放下。”
诵伢子答应着,挑起自己的担子朝前面走去。
火热的七月终于到来了。考试日期还是七、八、九,考试地点还是县三中。
五日早上,莲诵正欲赶往学校。玉英却从青石板路上走进屋来,说:“大考到了,听说所有考试的学生都戴手表,能计划时间。我就把你姨爹的表拿来了,也算是帮你一点忙。”
玉燕赶忙说:“他姨爹那表还是上海牌的呢,那么珍贵,损坏了我们可赔不起呀。”
“怎么会损坏?他戴着做木活、砌墙砖都冇损坏,带去考试就会损坏?”说着,就把表给诵伢子戴上。又拿出两块钱交到诵伢子手里说:“饭饱文章健。你们的集体伙食肯定好不了,考试完后拿它到街上买点零食补充一下。”
诵伢子拗不过姨,只得一应收下,拔腿就往学校跑去。
这次高考,莲诵心里仍然没有底。今年的题目比去年容易,考试成绩肯定比去年好,可录取线也一定比去年高。而英语比分由去年的三十增加到了五十,自己的成绩可能还是个鸡蛋,就算上了线,学校能录取吗?
他终日坐卧不安,茶饭不思。终于到了揭榜的时候,他也想飞到学校去,看看自己究竟考得怎样。但他还是没有勇气。
那天上午,从燕子坳上走下来几个人,老远就看见他们指指点点。直到走到顾家屋场的地坪中,莲诵才看清是裴芳、周向军几个同学过来了。
裴芳一进门,就大咧咧地对顾莲诵说:“你这个家伙,怎么搞的,还是差一分。”
莲诵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大家哄笑起来。
裴芳笑着说:“好了,不逗你了,你也不用流眼泪了,都超过录取线二十多分呢。”
莲诵这才略略安了点心,良久才问道:“你们肯定比我好?”
“向军和你差不多,可那个家伙除去英语比你少三分,加上英语比你高三十分。”裴芳指着曾一高同学说。
向军补充说:“曾一高是我们学校的状元,他到底是英语老师的儿子,五十分英语考了三十六分。”
莲诵盯着裴芳问:“你自己呢?”
“唉,明年再说吧!”裴芳有些扫兴,但很快又兴高采烈地说:“我爸和县一中挂了钩,再复读一年。”
同学们走后,诵伢子考上大学的消息,立即传遍了整个顾家冲。那些和丁玉燕关系好的,都来问长问短,替她高兴,说:“苦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有的说:“上了大学,将来就是国家干部,吃皇粮,说不定还能当公社书记哩。”还有人说:“公家的人,将来不得了。顾春生当个大队书记,还不是国家干部,别个屋里饭都冇得吃,他自己也从不熬酒,可他长年四季米酒不断。”
晚餐时,玉燕装了一碗贡饭,点燃香烛,领着儿子跪在神台前,把他上了高考线的事告诉了天上的男人。
尽管正式的录取通知还未到来,玉燕却在紧张地为儿子上学做着准备。她专程走到河源刘清明家,询问他儿子上大学所需的钱、物情况。刘清明说:“考上大学就是国家的人了,学费全部由国家负担。生活费也有补助,用得节俭一点,基本能够了得住自己。”玉燕高兴地说:“照你这么讲,并不需要给他准备什么了?”清明堂客说:“可也不是他讲的那样轻松。和伢子去湖大时,被褥、蚊帐、席子以及换洗衣服,我们全都给他办了新的。还有脸盆、提桶、热水瓶、牙膏牙刷等日用品及交给学校的书费、来回车费、自己的零花钱等,合计近两百块钱,和在县三中读一年高中的费用差不多。”
“这么多?”玉燕吃惊地说。
回到家里,玉燕闷闷不乐。诵伢子问她去了哪?她说到了刘清明家。诵伢子问她去干什么?她说问和伢子上大学的事。
诵伢子生气地说:“我的娘哎,八字还冇得一撇,您就去问这问那。要是录取不上,真正羞死人了。”
玉燕说:“我又冇背起喊,怎么就让你羞死了?要花近二百块钱呢,不早作准备,到时怎么去得成。”
“上个大学还要二百块钱?要这么多,就算录取上,我也不去了。”诵伢子赌气地说。
晚上,玉燕点燃煤油灯,从旺伢子的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拿着他的铅笔,坐在茅屋里的书桌前,像学生碰到难题一样,一会儿思索,一会儿书写,一会儿又擦掉原先的字改写,花了近两个钟头,才列出了一个详细的清单。之后,在清单的每一项旁边,或填一个数字,或写上“自有”。最后又拿起算盘,乒乒乓乓拨弄一番,站起身来,伸了一下腰,自言自语道:“还是要这么多,借去吧。”
这年的农历有个闰四月,到了下半年,农历才到七月中旬,公历就已是九月开学的时候。一些高校便有意推迟了新生入校的时间。加上当时的高考阅卷、录取等都是手工操作,很多学校的录取工作直到八月底才结束。
可是,直到九月一日,莲诵的录取通知还未到来。他整日如坐针毡,急得夜不能寐。他常常捶打自己的脑袋,心里说,肯定是因为仅打了三分的英语,让所有的学校都不愿接收自己。但他又不敢向别人透露,只得一个人在忧郁里煎熬。
长根平常很少走亲戚,可从八月下旬开始,他却隔两天去一趟高岭的外甥祥八家,十来天时间就走了五趟。
九月六日中午,玉燕娘崽正在吃饭,突然听到长根从青石板路上传来的高声大喊:“诵伢,你的录取通知来了。”
诵伢子连忙放下碗筷,一步就奔到了门外。
诵伢子接过公公手里的信封,盯着信封下边的寄信人地址,脸色一下暗淡下来。长根笑着说:“该不是‘范进中举’吧?”
玉燕几娘崽全都迎了出来。玉燕笑着搀住长根,说:“爹,原来您每天往高岭跑,是为他去接通知书呀。”文妹子、兴伢子围着哥哥,争相抢看信封。诵伢子冷冷地把它递给妹妹。
长根说:“祥八就住在邮电所旁边,找起来方便。幸亏自己去找。祥八说按邮戳时间,早几天就要到的,他还和邮电所的人吵了嘴呢。”
文妹子打开信封兴奋地读起来:“湖南农校录取通知书。顾莲诵同学:录取你入我校水产专业学习,请凭本通知来校报到。具体时间、地点见《新生入学须知》。”
玉燕高兴地问:“湖南农校在长沙吧?”
“嗯。”文妹子有些神气地回答。
“这就好,进了省城了。水产专业,就是肉食水产吧。将来我们不愁冇肉吃了。”玉燕越说越兴奋。
不料诵伢子却阴沉沉地走回屋里去了。
玉燕也搀着长根走进屋来,问文妹子:“你没看哪天开学?”
“入学须知里说了,九月十九日报到。”
“那就好,还有十多天,够准备了。”玉燕又对诵伢子说:“明天去一趟长旯冲,给外婆、姨报个信,她们都盼望好久了。”
“录取的是所中专学校,我连第五志愿都冇填,报什么信。”诵伢子淡淡地说。
“原来你还不满意呀。”长根说:“祖宗十三代就出了你这个秀才,应该高兴才是。”
入夜,玉燕又就着煤油灯,拿出原先写的那个清单,喃喃自语:“明天去信用社再借一百块钱,应该会办得差不多。”
却不知诵伢子什么时候走进房来,阴阳怪气地说:“借什么钱?读个中专,还不如在家摸锄头把。”
玉燕放下手中的单子,好言劝慰道:“我的崽,管它中专、小专,我们农村人就只晓得你吃上国家粮了,你就是考上大学了。你娘走出去脸上不知有多风光呢。再看你公公,为了你的录取通知,都跑了高岭五趟。我还把你录取的消息告诉你死去的爹了。我的崽,这几年你可不容易呀。我们都挣扎到这个份上了,一百步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就不走了?”
“爹走时借信用社的钱还冇还清呀,现在又去借,家里怎么背得起?”诵伢子忧郁地说。
“不就背点利息吗?现在政策好了,田也包到户了,我和文妹子多喂两头猪,一年还一点,三年保准就还清了。人就是这样,只要有盼头,再苦再累心里也有劲。”玉燕兴奋地说。
诵伢子望着母亲已显苍老的面容和掺了白丝的头发,深情地说:“您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不过,您不要听刘和阳娘的,我高中时的铺盖并不比别人差,都用得上。您只需准备三十块钱书籍费就行了。”
“放心吧,崽宝。娘心里有数。”玉燕说。
第二天,玉燕就请来了弹匠师傅,在顾家大堂屋里打了一床足足十斤重的新絮被,上面还用红头绳溜了“莲诵”两个大大的字。她又跑到供销社买了水红条纹的被套布及大红牡丹图案的被印心,花了一个通宵的时间,亲手缝好了被套。
玉英、莲香也分别给诵伢子送来了布料及脸盆、把缸等日用品。莲香还把大力外出找副业时的一床米宽的草席带了来,说:“他只用过两回,正好给大弟用。”
玉燕拿着玉英送的一块草绿色卡矶布“啧啧”赞道:“这么好的布料,正好给诵伢做一身春秋外套。”
她领着诵伢子来到高岭有名的缝纫师傅郭红莲店里量制衣服。郭红莲笑着说:“您和您崽身上的衣服都是自己缝的吧?手艺那么好,还把生意送给我?”
玉燕也笑着说:“我的手艺可是老古董呀,哪比得上你这方圆几十里都鼎鼎有名的大裁缝。再说,儿子要上省城读书,不请你这大师傅帮忙,还让他被人耻笑为‘土里土气’?”
郭红莲一边给诵伢子量着尺寸,一边满脸风光地说:“你们也真是看得起,害得我都被人骂为‘只盯着大学生’了。什么北京的、上海的,凡是外出的大学生都来了。其实,做其他人的衣服没有好多讲究,我可要轻松多了。”
玉燕笑道:“原来名气也累人呀。红莲师傅,还得辛苦你加班加点,过两天我们就要用了。”
“你看我这里三架缝纫机,一天响得十六七个小时。你们的衣服至少也要五天呀。”
玉燕倒着指头说:“麻烦你减一天吧。他们上学可等不得人呀。”
“那就只能给你们加通宵班了。”红莲说。
回到家里,玉燕又暗暗地拿出清单犯起难来。从信用社借来的一百元钱,连同亲戚朋友送的人情钱,除了留着诵伢子应交学校的三十元书费外,几乎全用完了。前天在供销社看中的那床十二块钱的学生专用新蚊帐,还不知怎么去买呢?
玉燕正在发愁,岩边屋里的顾秀芬在门外喊:“嫂嫂在家吗?”
秀芬与秋生是共一个太公的兄妹,嫁给本队刘福生。一直对玉燕很尊重,平日里称呼玉燕,比雪清还显得亲热。
“快进来坐坐。”玉燕把秀芬迎进田字屋的厅房里。
“诵伢子要上大学了,嫂嫂真有福气。”秀芬说。
“快别讲起。别人上大学,爹娘给他(她)办得一簇新。我却是手长袖子短,连旧带新都弄不齐。”玉燕忧伤地说。
“看你一时买这个,一时又准备那个的,都说人家嫁女还不要备这么多。怎么还冇弄齐?”
“他高中的那床麻帐子,又黑又旧,怎么能带到长沙去?前天在供销社看了一床专供学生用的纱帐子,硬冇得钱去买。”
“是这样呀。”隔了一会,秀芬又说:“你就是太要强,总要和别人比。帐子旧一点要什么紧?又不是穿在身上到处跑。”
在玉燕的叹息声里,秀芬走出了门。
晚餐刚过,却见秀芬提着镜灯,挟着一个包裹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嚷:“诵伢,你娘想死了要帮你买的新帐子,我替她拿来了。”
玉燕赶忙说:“他姑,你怎么就把帐子买来了呀?”
“嫂嫂,我知道你怕丢崽的面子。要是家庭条件好,就算我把这床帐子送给诵伢,也讲得过去。我还是他姑姑呢。我和福生商量好了,你也不必急着还我钱,等诵伢子参加工作领了薪子(工资)再还我们。那时正好是我家大毛伢子上高中。”
玉燕又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上个礼拜送了猪,原先准备再买头猪仔养,看你那个着急的样子,我就不买了。反正家里事多,也养不过来。”
长根在隔壁叹着气,冷不防说了一句:“诵伢,她才是你的亲姑。”
队上的田分到了户,玉燕全身都是劲。她像秋生投身“大跃进”一样,破冰打凼,大肆积肥。然而,面对犁田、耙田之类男人活,她就急得傻了眼。家爷长根已是七十多岁的人,既无法背起犁架,也拿不动铁耙。而耕种大忙时节,每家每户都很紧张,帮忙的人请都请不到。
这天晚上,玉燕正在着急。莲香、大力领着儿子走进屋来。
玉燕让他们在炉子灰边坐下,边烧茶边说:“还在娘屋里,我就作过田。可犁耙工夫都是我爹做。现在分田到户了,我家的犁耙怎么办呢?”
莲香说:“大多数人的田都犁好了,知道您是个急性子,我们才上来与您商量。”歇了一口气,她又说道:“大力虽然不会讲话,可心好着呢。他说我们两家的田可合起来作,犁耙工夫都由他管。”
玉燕两眼放出光来,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不过,你们也是一户一家,大力两边都要管,只怕也顾不来呢。”
大力憨厚地说:“顾得来顾不来都得顾呀。郎是半个崽,丈母娘家的事不也是我的事?”
“是我拖累你们了。”玉燕叹着气说。
大力充当两家的主劳,肩上的担子很不轻松,特别是“双抢”中,身上的衣服整日像浸泡在水里一样,从来就冇干过。莲香又爱又惜,每天一早起来,就用白糖开水给他冲个鸡蛋。家里的事务,自己尽量多做一点,以减轻大力的负担。
那天上午,大力正帮丈母娘家犁田,在旁边田里耙田的邻居丁四见大力每日风风火火、匆匆忙忙,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大力,你前世就是顾家的崽。这样全包三十六,要等到你几个舅子长大,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呀。”
大力说:“再忙,一年也只有那么几天。”
“你倒说得轻松。犁田、耙田、踩打稻机、担毛谷子,哪个事情不是你的。现在他们还记着你的好,姐夫前姐夫后地叫着。只怕将来长大了,前面的事就不一定记得了。”丁四说。
恰巧莲香提着一壶茶来到田里,听了丁四的话,说道:“你在放么子屁?我顾家可没有忘恩负义的种。大力忙我娘家的事不假,可我娘家的人不也帮我们做了好多?大力自己都说,一到插田、扮禾,我娘就领着我的老弟老妹全部过来,所帮的忙并不比他帮我娘家的少。再这样搬弄是非,别怪我不理你。”
丁四连忙说:“你也太会给男人面子了,明明是告诫大力要帮娘家的忙,却说是他自己念着你娘家的好。好!我再不开你们的玩笑了,免得下次上你家,连水都讨不到一口喝。”
大力也说:“你知趣就好。我堂客并冇讲假话,我干娘一家不容易,但她们确实冇少帮我。”
莲香倒了一碗茶水递给丁四,丁四边喝边笑道:“如此妇唱夫随,真该给你们评个五好家庭。”
包田到户后的第一年,雨水特别充足。“双抢”过后近一个月,老天还天天下雨。那天一早,莲香将冲好的鸡蛋递给大力,说:“昨晚做了个梦,我爹对我说:‘下了这么久的雨,娘家堆放在田边的稻秆都沤烂了,到时候垫猪栏都冇得草了。明天会放晴,你们帮着去晒一下,再收回家去。’今早起来,天真的光亮了。等下去一趟上边,帮我娘晒一下稻草,再收回去。”大力笑着说:“看来你爹还真的成神了。好吧,等下我就上去。”
大力走到顾家屋场,玉燕和文妹子娘俩正锁房门准备外出。大力问:“干娘,干么子去?”
“下了这么久的雨,放在田墈上的稻秆只怕都沤烂了。今天天晴了,想去翻下晒。垫猪栏、牛栏可全靠它呀。”
“我正是为这个来的。田墈上水分多,一天两天晒不干。我去把那些湿稻秆担到燕爪山石板上,两天就可晒个焦干。”
“那么多湿稻秆要担回来,可累死人了。还是到田墈上晒一晒,我们再慢慢收吧。”
“干爷都托梦给莲香了。我不去担,就得听她的空话呀。”
“你干爷也真会操心,几根稻秆还顾及着呢。好吧,我和文妹子同你一起去,能担回多少就担多少。”玉燕笑着说。
顾家冲的水田素有“天晴三日地开坼,下雨三日水满流”的“天水田”之称。尽管在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和七十年代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整修了十多口小山塘。可这些山塘容量小,碰上天干年岁,根本解决不了稻田的灌溉用水。包田到户之前,所有稻田的灌溉,由队上指定的看水员统筹安排,灌多灌少谁也不会有意见。责任制后,矛盾就出现了。分田的第一年雨水好,矛盾还不大。可这一年从六月下旬到九月上旬,两个多月里,老天就不曾下过半滴雨。顾家冲的人全都急坏了。
插晚稻时,玉燕除了山坡上的几丘小田开了坼,上面的小山塘又滴水不剩,以致无法耕种外,其他的田,在全家人的车水、挑水中,还是插上了禾苗。玉燕说,只要禾苗不焦枯,等立秋雨一下,总会有些收成。可直到立秋后半个月,老天还是不下雨,绝大多数的禾苗枯死了。
全队最大的水塘(大家就直接称它为大塘)下面,玉燕家也分了一丘六分多的田,它就成了玉燕晚稻的全部希望。莲诵假日里曾和妹妹、弟弟车过几回水。可到了九月上旬,田里已经看不到存水,一些较高的泥面也开始生起了坼。而此时大塘里的水却已经见底了。
玉燕又是和人讲好话借水车,又是与人协调安排车水的顺序。她让文妹子、兴伢子在大塘候着,轮到自家就立即车水。
直到晚上十一点,终于轮到玉燕家了。此时塘底仅有薄薄的一层水。她便和文妹子在水车的前端掏出一个洞,用石头将其固定好,兴奋地车起水来。
懂事的兴伢子坚持要和母亲、姐姐一起车水。娘崽三人就轮流上阵。车了几个小时,塘里的水也不多了,兴伢子说:“手臂都车痛了,我们去田里看看,进了多少水。”
文妹子便提起镜灯,和弟弟一起去位于塘下第七丘的自家田里察看,却见一滴水也冇流入。再看上边的几丘田,都蓄了满满的水。可每丘田的隘口(放水口)都用石块压着,堆得高高的,以至田里的水根本放不下去。兴伢子就折了一根木棍子,在每个田隘口的石头下面凿个洞,让水流进自家的田里。
姐弟俩回到大塘,和娘一起将塘里的水车得一滴也不剩。此时天已放亮。可当他们再次来到自家田里察看,兴伢子一屁股就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兴伢子在上边田隘口下凿的小孔,又不知怎么都闭塞了。自家的田里,除了有一小块水浸过的痕迹,根本见不到半点存水。
文妹子也挂着泪,在田塍上高声叫喊:“太冇良心了。我们车了一个通晚的水,一滴水也不让放下来。”
玉燕恨得咬牙切齿,正要发作,丁家湾的顾罗康从田边路过,沿着他们家的田看了一遍,走到大塘的塘头上,对着顾家屋场大声叫骂:“你们顾家屋场的人还算人吗?孤儿寡母全家上阵车了通宵的水,你们偏偏做得出来,宁愿让水在自己的田塍上溢出,也不松半点隘口。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看是不是被狗叼走了?”
顾罗康骂了一阵,见没人搭理,走到文妹子姐弟身边,愤愤地说:“你们也不要太老实,去拿把锄头,将上边的田隘口都挖开,我来帮你们守着,看哪个遭天谴的敢再堵。”
文妹子姐弟背起锄头,流着眼泪,从上至下把每丘田的隘口撬开。个别石头压得太紧连撬都撬不开的,就在隘口旁边的田塍上挖一个新的口子,让水流哗哗地流进自家的田里。
起先玉燕还担心被挖断田塍的主人会找文妹子的茬,可直到扮晚稻也没有人提及。
正是这一次放水,拯救了行将干枯的禾苗。十多天后,老天终于下了雨。秋收过后,兴伢子写信告之长沙的哥哥,晚稻并没有颗粒不收,大塘下那丘六分多的田打回了三百多斤谷子。
尽管晚稻仅收了这一点谷子,可玉燕心里也不着急。大崽寒假时从学校带回了杂交种子,她的早稻全部插了杂交稻,仅一季就与去年早晚两季的收成差不多。她曾和大女莲香说:“你老弟还说不想去读农校,刚进学堂我们就尝到了好处。”
玉燕正念着大崽的好,顾春生领着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走进家来,介绍说:“这位是公社的李主任,在我们大队蹲点。”
李主任盯着玉燕说:“你就是有名的丁玉燕呀,你的能干全公社都闻名呢。这次上你家来,一是认亲,和你们拉拉家常;二是受公社的委托,进一步落实和完善你们大队的责任制。”
玉燕好奇地问:“您这么大的干部,和谁认亲呀?”
李主任说:“我家就在豹子山,我和你家娘还是冇出五服的姊妹呢。论辈论,你可得叫我一声舅舅了。”
玉燕笑着说:“这么好的亲戚,我们可要伴着大树乘凉了呀。”她把客人让到田字屋的西北厅房里坐下,自己走进厨房去烧茶。见长根在东边屋里抽烟,便喊道:“爹,家里来贵客了。是公社的大干部,还是我家娘的兄弟呢。您过去陪陪吧。”
长根端着水烟筒走进西边厅房里。李主任叫了声“姐夫”。长根客气地说:“这么大的干部,叫我长根老倌就行。”李主任哈哈笑道:“毛主席还有亲戚呢。难道当了干部,亲戚都不认了吗?”
玉燕从厨房里端过茶来。李主任说:“玉燕,坐下歇歇吧。”玉燕笑道:“大干部,您这么看得起我们家,以后我就高攀喊您舅舅了。”李主任正色道:“舅舅就是舅舅,什么高攀低攀的。”
低头不语的春生,此时开口了:“前年冬分田到了户,但责任制还有好多事冇做完。山、土还冇分,水塘也冇承包,农具、耕牛及队上的仓库、保管室等集体财产都冇处理。这次李主任来我们大队,就是要把这些工作落实到位。”
玉燕心里狐疑,嘴上乐呵呵:“那还不好。”
李主任说:“我想征求一下你们家爷、媳妇的意见。”
长根说:“历来是上面怎么定,我们就怎么依。冇么子意见。”
玉燕也说:“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嘛。”
李主任说:“你都培养出大学生了,可不是一般的妇女呀。就帮我们出出主意吧。”
春生接口道:“讲起诵伢子,他已经是国家的人,不再是农村户口。按政策,他的田必须调出来。”
原来是这样!玉燕心里说: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是为了调出诵伢子的田。长根“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起身说:“一个哥哥,一个舅舅,你们看着办吧。”
“不是为难你们,是上头的政策规定呀。”李主任说。
这天晚上,队上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李主任和春生亲自参加会议。刘习斌先宣布:“按政策规定,调出诵伢子的田给顾子道女儿。”之后才宣读了队委会确定的山、土、水塘承包分配方案,以及耕牛、农具等原有集体资产作价处理方案。一个星期前,顾子道生了个女儿。玉燕分明听到顾子道家算了五个人,所有的分配都有细妹子的份。而自己家包括家爷也只五个人,明显就冇把诵伢子算进去。
对诵伢子的田调出来,山、土、水塘不分配,玉燕还想得通。正如春生所说,他成了国家的人,吃了国家粮,不能占用当地的生产资料。但对原先的集体财产一分钱也不分给诵伢子,她就想不通了。毕竟队上的积累都是过去的,诵伢子过去也是队上的人。顾大嫂待自己就像亲姐,她并不去攀比顾子道的女。可诵伢子的家还在顾家屋场,怎么硬冇得份?回家躺在床上,她就越想越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早起床,她向家爷长根谈了自己的看法。长根也说,确实不合理。要她找那位蹲点的“舅舅”反映反映。
于是,玉燕就把家里一只生蛋的老母鸡杀了,烫了一壶米酒,请李主任、春生进屋,要公公陪着吃了餐饭。饭后,玉燕谈了自己的想法,春生却说:“人都出去了,不好分。你提这事并不光荣,不提反而光荣些。”李主任便说:“你儿子将来是国家干部,这不比什么都强?还盯着这几块小钱干么子。”
李主任、春生走后,长根气臌气胀地对媳妇说:“玉燕妹子,你那只大母鸡白白地喂了狗。”
莲诵上学时,母亲玉燕拿出厚厚的一叠票子,说:“娘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凑起来,也只有这三十九块三毛钱了。三十块钱交学校,其余的作路费、零用。前段时间我问过刘和阳,从百溪到长沙的半价票是一块四,你把车票钱捏在手里,剩余的我帮你缝到内裤上,就不会丢了。”她拿着一块旧布和针线,边缝边说:“娘能力小,硬拿不出了,过两个月送了猪再给你寄些去。”
入校后,莲诵把内裤上的钱袋拆下来,握着那叠厚厚的钞票,眼睛都湿润了。这叠钱,除了一张拾元币、三张五元币,其余的都是一元及毛票,其中毛票至少有五十张。他深知母亲攒这么多钱不容易,回想自父亲患病以后家里种种艰辛的情景,不禁落下了眼泪。
刚刚报了到,一个同学就将三十四斤饭票和十二元菜票交到他手里说:“这是本月的饭菜票。学校实行单个用餐制,吃多吃少随你便。多余的以后还可用,少了掏钱购买就行。”莲诵兴奋地说:“这么多饭菜票只怕还吃不完呢,怎么会少?”同学说:“长沙可不比你们乡里那些学校,物价高。学兄学姐们说,饭票基本够了,但菜票一般每月都要补买三至五块钱。”
吃饭时,莲诵走进学校餐厅,看到墙上张贴的菜价表:茭瓜牛肉丝一角五分,青椒炒肉一角,南瓜五分,白菜五分……心里说:“比家里的学校贵不了多少,十二块钱菜票,平均每天四角,哪里还会少。”
他拿着饭盆,报了三两饭、一份南瓜。食堂师傅盯着他问:“不要荤菜?”他说:“一个菜够了,多了也吃不完。”食堂师傅笑道:“看来个子小的人,胃口也小。”
第一个月下来,莲诵的饭票居然剩了九斤多,菜票还有六块多钱。他揣着剩余的饭菜票,来到学校后勤科,却见不少同学排着长队在购票。他悄悄地站在队列的旁边。恰在此时,与自己同寝室的同学吴布余走了进来,问道:“你也来买饭菜票?”
“嗯。”莲诵含含糊糊地回答。
“我还少六块钱菜票。”布余说。
莲诵愣了一会便说:“我突然想起有点事,先走了。”布余还在说“要不我帮你带一下”,但莲诵早已离开了后勤科。
后来,莲诵又去了几次后勤科,每次都碰到很多买饭菜票的人,他都悄悄地走开了。终于有一次,科里只有那位卖票的了,莲诵轻声问道:“老师,多余的饭菜票可退吗?”卖票的笑着说:“是不是等着零花钱,家里还没寄来?”莲诵怯怯地说:“那倒不是。学校给了我们这么多的伙食补助,这个月的饭菜票尚未用完,下个月的又要发下来了。要是能退,我想去买几本书,免得问家里要钱。”
“你们很多同学还要补买呢。你倒有剩,卖给他们吧。”
又到了一个月的下旬,吴布余问莲诵:“我又要去买菜票了,要不要帮你带几块钱?”
“我的还有剩,你先用我的吧。”
“行,先借五块钱菜票。”
莲诵从自己的木皮箱里掏出一个纸包,数了十块钱菜票交给布余,说:“够了吧,要不要饭票?”
“我的天呀,给我这么多,你自己吃什么?”
“我的够了,你只管用。”
见寝室里没有其他同学,布余悄悄地问:“跟我说实话,上回去后勤科,是不是想退票?”莲诵不置可否地盯了他一眼。
布余又说:“其他学校男学生每月三十斤米,我们农林师范类每月多四斤,饭票倒是够了。万一有时犯饿,买点零食就行。可菜票,我每月还得补买五到八块钱。下回你有多的,就都给我。”说完,就将一张十元币交给莲诵。
莲诵叮嘱布余:“给我留点面子,别对他人说。”
就这样,莲诵与布余一直做着“地下买卖”,直到被一位老师发觉才中止。
转眼到了放寒假的时候,莲诵兴冲冲地回家来。文妹子带着两个弟弟在燕子坳的岔路口候了很久,当哥哥爬上山坳时,便将他背上的大包小包一概抢到自己手里,背的背,提的提。公公长根早已站在大门口,盯着从燕子坳下来的那条青石板路,笑眯眯地把四兄妹迎进家来。母亲玉燕早已泡好了茶,莲诵尚未落座,茶就送到了手里。
莲诵打开背包,拿出一大堆礼物:给旺伢子一个洋气的书包,给兴伢子几本学习资料,给文妹子一条围巾,还有母亲、公公的补品。玉燕见了,高兴地问:“都说读大学也少不了花家里的钱,你怎么像在外地找副业回来一样,买回这么多东西?”
“牙缝里省呗,我还不知道我哥。”文妹子说。
玉燕不高兴了:“这样可不好。太穷酸了,别人瞧不起。”
“娘,您放心吧,从来没有人瞧不起您的儿子。”莲诵笑着说。
新的学期开始了。入校的第一天,当莲诵吃过晚餐去洗涮间时,吴布余像发现新闻一样对寝室里的同学说:“你们好好看看,顾莲诵就一床大棉被,铺上垫的还是草席子。听说他家在上湘最贫穷的山冲里,家里困难呀。我们刚入校,大家身上都有钱。要不,我们每人出一份子,帮他买床毯子,冷天可当垫被,不热不冷又当得盖被。”
一个同学说:“想不到你这个纨绔子弟还蛮有爱心。既然是你的主意,我们就把钱交给你,体力上的事也交给你!”
第二天下午下课后,布余就和另一位同学一起上街,从商场里买回一床标价八元的腈纶毛毯,送给了顾莲诵。
此事迅速在全班同学中传播开来。班主任邓泽恩老师知道后,向吴布余了解情况,准备让人写篇通讯稿,在学校广播室播出。吴布余连连摆手:“使不得,千万使不得。顾莲诵那么脸皮薄的人,正为这事苦闷呢。广播里再张扬,还不知他会怎样。”
邓老师又询问了顾莲诵平常的一些情况,当听说他每个月都要省出几块钱菜票时,连连说:“难怪他面黄肌瘦,早上啃馒头,中餐、晚餐又都是蔬菜,这样也不行呀。”
那天下午下课后,邓老师悄悄地把莲诵叫到了一个较僻静的角落,对他说:“晚餐后陪我散步去。”
莲诵匆匆忙忙用过饭,来到教室楼一楼的邓老师宿舍门口。邓老师刚好放下碗筷,见莲诵到来,便说:“进来坐一会,我把碗筷冲洗一下就走。”又说:“我家在城市中心区。人少时,半小时公共汽车就可回去。可人多的时候,一个小时还做不到。因此,我也是每周回家一趟,平常就和你们一样在食堂打饭菜。”
莲诵说:“看您这房里,一张床,一张备课桌,一个书柜,几把凳子。还老教授呢,竟然这么简约。”
邓老师笑道:“一个人二十多平米的房子,虽说是寓工作、生活于一体,可也够宽敞的了。你说简约,其实不然。书柜的下半截里,锅盆碗盏、菜刀砧板、油盐酱醋,样样齐备。想改善伙食什么的,只需把火炉子一生,就可开个小灶了。”
邓老师是全校四个资深教授之一,莲诵他们的《土壤肥料学》教材就是邓老师编写的。莲诵盯着老师满满的书柜说:“这么多书籍,只怕几年都看不过来呀。”
“一个人的学习容量总是有限的,不多储备一些书籍,用时就会更加为难。”停了口气又说:“床后还有几大箱,涉及文学、艺术乃至医学、天文、地理等。你要是有兴趣,随时都可借去看。”邓老师说着,擦了一把手:“走,我们去户外散散心。”
师生俩一前一后走到校园的花圃旁,邓老师说:“这些花花草草,我不爱欣赏。那边有一片银杏林,冬暖夏凉。我们去走走。”
走进银杏林,只见一片参天大树,枝头上开始绽放嫩芽。莲诵顿觉豁然一亮,惊叹道:“我还不知道,校园里竟有这么好的地方。”
邓老师笑道:“了解一个小小的校园并不难,要真正懂得人生的真谛却不容易呀。”
“老师可是哲人呢。随便说一句,就有这么深的哲理。”
“我不是哲人,可有些人一心想做聪明人,结果弄巧成拙,被人讥讽为蠢人。”
“您指的哪种人?”
“譬如杀鸡取卵的人。”
莲诵笑道:“母鸡有了蛋,迟早都会生下来,为了早点得到蛋,把鸡都杀了,却不知取了一枚蛋就再也得不到更多的蛋了。”
邓老师斜睨着莲诵:“看你说得多好。可你自己为何又做出‘杀鸡取卵’的举动?”
“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全校就你一个优秀典型,连最基本的伙食费还可节省一大把。也不顾自己个子矮小、面黄肌瘦,一门心思全在省吃俭用上。”
“这个吴布余,也真会挑是拨非。”
“吴布余哪里挑是拔非了,他这是发现了节俭典型呀。可惜他文字水平不高,不然的话,我还想让他写篇通讯稿,在学校广播里好好宣扬一下。”
莲诵脸带羞色,沉默不语,任凭和煦的春风吹打在脸庞上。
邓老师也歇下话来,轻轻的脚步声,微微地响在银杏林里。
大约静走了十多米,邓老师背倚一棵大树,又开口了:“昨天我专门跑到学生科,翻看了你的档案资料,知道你父亲故世早,家里不容易。也有同学说,很多人一到星期天不是岳麓山,就是橘子洲,长沙好玩的地方都去过了。可你连街都未上过。艰苦朴素、省吃俭用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大手大脚、铺张浪费的行为,确实值得收敛。但你这样节俭的方式并不可取。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整日饥肠辘辘的,不仅身体长不好,连学习也会受到影响。”
莲诵也倚着一棵大树,脸色有些凝重,两眼茫然地盯着落日,轻轻地说:“我娘太不容易呀,上要管老,下要管小,还要一分一厘为我积攒读书的费用。我已到了成年的时候,怎么好意思再伸手向她要钱呢?我的伙食费省是省了点,但也保证每餐都吃饱。上回我悄悄地量了一下身高,比入校前高了几厘米呢。”
“可你连我的个子都未赶上呀。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果再限制正常的营养吸收,将来你一定会后悔错过了成长的青春。”邓老师越说越激动。
回走的时候,邓老师做出了一个令莲诵十分意外的决定:“等下回寝室把你的饭菜票拿来交给我,从明天开始,中餐、晚餐与我一起用。反正我的课不多,有时间去食堂打饭菜。食堂里有老师的专用窗口,菜的品种也要丰富一些。”
“这样不好吧。”莲诵吃惊地说。
“有什么不好的。我都快退休的人了,也想借和你合伙的机会,改善一下伙食,提高老年的健康指数。”
当天晚上,莲诵并没有按老师的要求将自己的饭菜票交给他。可第二天中午的下课铃刚响,邓老师就站在教室门口,把莲诵扯到一边说:“去我房间。”莲诵只得跟着老师来到了他的房里。
邓老师早已将从食堂打回的饭菜放在一个可以收合的小餐桌上。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个青椒炒肉、一个鱼块、一个葱煎蛋、一个青菜,还有两碗米饭、两双筷子。
邓老师笑着说:“同样是一个人两个菜,又没有超过你的标准。可一合起来,就显得丰富多了。”
莲诵吃惊地问:“这么多饭菜,您跑了几个回合?”
“就一个回合。”邓老师拿起桌子旁边的一个食盒说:“这是我下放湘西农村时,当地一位老乡送的。”
就这样,莲诵连去食堂打饭的时间都免了,除了星期天,餐餐和邓老师在一起,过起了连他想都不敢想的丰盛生活。
同学们很快知道了此事,有人悄悄地打趣莲诵说:“这个邓老师怕是没有儿子,想认你做崽呢。”
那天吃饭时,莲诵犹豫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师,您有子女吗?”邓老师笑着回答:“四个子女,两男两女,都参加工作了。三个结了婚,都给我添了孙子。最小的女儿也谈对象了,估计明年就会办喜事。”
莲诵紧盯着老师,半晌才说了一句:“您真有福气。”
进入农校前,顾莲诵的录取通知书上明明写的是“水产专业”。可入校报到时,工作人员告之,因为工作的疏忽,误把他录取的“农学专业”填成了“水产专业”,他只得去了农学班。
莲诵本来对自己录取的学校不很满意,对入校后改了专业更为不满。他就写了一首打油诗讽刺那些不负责任的人。这首诗在同学中传开后,一名班干部以为他在讥讽自己,便拿着它交给了邓老师。邓老师倒也没有为难莲诵,反而对他从另一个方面加深了了解。
莲诵爱上了文学作品,课余时间大都泡在图书馆里,自习课也总是看那些中外名著。他担心老师会批评他本末倒置,不料邓老师却说:这个爱好好。在学好专业课的基础上多看些课外读物,对将来的工作是有好处的。
一天午饭时,邓老师拿了一张《湖南日报》,指出一角的一则广告说:“对这个有不有兴趣?”
莲诵一看,上面写着:《湖南文学》杂志社关于招收“新创作”函授学员的通知。细看内容,学制一年;学费二十四元;学习方式采用聘请知名作家、教授授课的形式,每月集中学习一天。同时,请作家、教授对学员递交的习作进行评改,优秀者在《湖南文学》或推荐到其他文学报刊发表。
莲诵心里痒痒的,但看到二十四元的学费,想到还要交通、伙食等其他费用,踌躇地说:“好是好,但耽误时间,影响专业学习,还是算了。”邓老师隐隐地笑了一下,说:“晚餐你自己去食堂打饭菜,我想回家一趟。”
第二天中午,邓老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顾莲诵,说:“《湖南文学》杂志社有我的一个朋友,我从他那里给你要了一个函授指标。”
莲诵呆呆地盯着手上的录取通知,久久不言。邓老师笑着说:“是不是有点收到高考录取通知的感觉?我看了函授的集中学习安排表,全部在星期天,不会影响学校的学习。”
莲诵黯然地说:“这么多学费,我一时还拿不出来。”
“谁要你出学费了?告诉你是我朋友给的指标,学费已经免了。至于其他的费用,我也计算过,这里到集中授课的省军区大礼堂有直通车,一毛钱的车票,一年也用不了几块钱。”
莲诵紧锁的眉头一下就舒展开来,笑着说:“您的面子真大。您朋友给了这么大的人情,不知怎么感谢呢。”
“我朋友说了,只要你在他们杂志上发表一篇作品,他的人情就没有白送。”老师笑着说。
一年后,莲诵领到了函授结业证。他也没有辜负老师朋友的期望,函授期间,先后在《湖南文学》、《湘江文艺》上发表了一首小诗、一篇小散文。在学校举办的几次征文竞赛中,他参赛的文章每次都荣获一等奖。
农校毕业证还要一年才能领到,莲诵却拿到了一张文学创作的函授结业证。更让他高兴的是,二弟莲兴初中毕业了。
暑假里,兄弟姐妹和母亲一起“双抢”,莲兴特别卖力。看着姐夫大力犁田、耙田,他总是紧跟其后,有时索性抢过犁把手,吆喝起黄牛来。至于插田、扮禾之事,就更不在话下。连母亲玉燕都说:“别看他只有十四五岁,有时完全抵得上一个壮年男子汉。”
一天,莲诵问起弟弟中考的情况:“感觉还好吧。”兴伢子回答说:“我的感觉从来就没有不好过。”
哥问:“高中靠得住?”弟答:“管它靠不靠得住,我的决心早已下定。”哥问:“什么决心?”弟答:“立志农村把根扎嘛。”哥说:“你这下的是哪门子决心?”弟说:“我的哥哎,干部要人当,农民要人做。你吃你的国家粮,我做我的新农民,怎么不行?”哥说:“爹说过,有学习的机会就不要放弃,读个初中就算有文化了?”弟说:“爹是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那是他担心你长不高大,背不动犁耙,才鼓励你多读点书,跳出农门,走出顾家冲。可我长得扎扎实实的,力气也有了,又跟姐夫学了犁耙功夫,何苦再读那让人终日晕晕乎乎的书?”
兴伢子表面上满不在乎地谈务农,还带着调侃的口气。可他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忧郁的神形。莲诵看到了这一点,还以为是弟弟考试没弄好,故意这样说。于是,放低声音又劝道:“这次没考好不要紧,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你以为中考与高考一样,只要复读考上了就吃了国家粮?连高中都考不上的人,就算复读一年上了高中,未必还考得上大学?”
“不要这样丧气。那些百米赛跑不行的人,偏偏拿得到万米竞赛的冠军。”
“哥哎,在读书人心里,自古华山一条路。可对整个社会而言,却是条条大路通北京。我们家,娘送你读书,不是为你一个人着想。上高中的时候,公社主任的女儿顶了你的录取名额,爹气成那样,说出狠话,就算把烂屋子卖掉,也要把你送进学校。你要是不上大学,全家人都冇得面子。我现在就不同了,你大学冇读完,旺伢子小学冇毕业,给细姐做媒的又牵线不断。我要是再读书,人家就会指着娘的背皮说‘天生就是背犁的命’,也会讥笑姐夫‘天生就是背包袱的命。’因此,我也该为家里想呀。我就不信,我当农民还比不过别人。”
莲诵哪里能想到弟弟会说出这么一大通的话。如果不是谋划已久,一个十五岁未满的初中生,能有这么好的口才?
莲诵的心里隐隐作痛,弟弟的智商远在自己之上,放弃他的学习,是对顾家的犯罪呀。
八月下旬到了,中考的成绩早已揭榜。本队刘习文的儿子已接到区中学的录取通知。可兴伢子对自己的成绩问都不问。
临近九月开学的时候,河源学校的童运红老师来到顾家屋场,走进玉燕家里。此时正值中午,一家人都在家休息。
童老师一进门就表白,她是来看顾莲诵的。
其实,童老师也是兴伢子的数学任课老师。莲诵便问道:“老师,您知道我弟弟的成绩吗?”
“一个立志农村的人,知道成绩干什么?”童老师语中带讽。
“您怎么这样说?”
童老师显出严肃的表情:“你这个弟弟,人还是很聪明的。但他对于学习,似乎并不用心。说成绩好吧,又不拔尖。我们这样的山村学校,不拔尖往往升不了学。说成绩不好吧,他的每次考试都在班上的三至七名之内。从去年开始就更不把心思放到学习上,他还跟我说想早点退学。”
一旁的兴伢子感到十分羞愧,什么话也不说。
莲诵说:“都怪我这个哥哥冇管他。”
“想不想读书是自己的事,跟别人没多大关系。”童老师说。
莲诵便把弟弟上次与自己交谈的话告诉了老师。童老师叹着气说:“顾莲兴呀,你很聪明,也很懂事。可是……”
从厨房送茶过来的玉燕,流着眼泪说:“童老师,只怪我做娘的冇得用,误了我的崽呀。”转过头又对兴伢子说:“兴伢,刘习文的崽也是复读才考上的。今天老师来了,你也复读一年吧。”
兴伢子神色黯然地说:“我早就不想读书了,您叫我复读又有什么用。”
莲诵赶忙说:“弟,哥明年就毕业了,你还担心什么?”
“谁也不要劝,我自己的事自己负责。”兴伢子大声说。
童老师失望地站起身来,默默地离开了顾家冲。
玉燕和莲诵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兴伢子干起了农活。
十一月的一天,莲诵突然接到弟弟莲兴的来信,说他想趁秋收后的空闲来长沙看看。恰好同班的魏龙、艾舒等同学都聚在邓老师房间打闲讲。
魏龙说:“乡里弟弟进城来,做哥哥的可得好好筹划一下。”
“过来看看就过来看看,还用得着筹划?”艾舒笑着说。
“参观什么地方,看哪些景点,总该有个计划吧。”魏龙又说。
邓老师也笑着说:“魏龙,看来你蛮会当哥。这样吧,陪乡里弟弟的事就交给你。”
“没问题。这么便宜赚个弟弟,值!”魏龙嬉笑道。
艾舒笑道:“开口就是个‘赚’字,将来做生意不发才怪呢。”
魏龙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顾莲诵,你弟弟来得正好。我保准他这一趟不会白来,弄得好还真能赚一笔呢。”
莲诵也笑道:“你还真的想做生意?”
“是呀。省农科院植保所新研制了一种老鼠药,叫敌鼠钠盐,效果特别好。我哥告诉我,家里都买到五毛钱一包了。可植保所的直销价每包仅一毛钱。带个几百包回去,不赚才怪呢。”
邓老师说:“这倒是个办法。还是你魏龙负责进货,钱由我先垫着。”莲诵赶忙说:“我弟弟要下个月才满十五岁,从冇做过生意。适当带一点回去倒可以,大批量的可不敢。”
“一千包总要带吧?”魏龙说。
“那可不行。”莲诵回答。
“人都没来,你们就讨论这些问题,也真是。”艾舒说。
“虽然现在讲商品经济,可事先也得计划好。”魏龙反驳道。
邓老师笑了:“魏龙天生就是块赚钱的料。这个观点我赞同。”
不料第二天傍晚,莲兴就来到了长沙,一路打听,直接走进了邓老师房间。莲诵惊奇地说:“昨天下午收到你寄来的信,今天中午才把回信放进邮筒。冇想到你竟然就来了。”莲诵说着,把邓老师及同在老师房间的两位同学魏龙、艾舒介绍给弟弟。
莲兴与老师及两位哥哥、姐姐打过招呼,对莲诵说:“我给你的信都发出半个月了,昨天才收到,只怪邮递员太不负责。也不要紧,我不就拿着你们学校的信封一路找到了?”
魏龙笑着说:“小弟,我就喜欢你这个性。想做敢做、说做就做,是块干事的料。莲诵,依我看,他可不会比你差。”
邓老师亲手给莲兴泡了茶,说:“别站着只顾说话,喝口热茶。”
艾舒眉开眼笑地把手搭在莲兴的肩膀上说:“听说你要来,这位魏龙哥哥已计划好带你去看什么景点、玩什么项目。正好明天是星期日,他这个长沙本地人,可找到卖弄美丽家乡的好机会了。”
魏龙笑着对艾舒道:“我找到了卖弄家乡的机会,可也不能让你浪费炫耀家财的时机。你这个‘万元户’小姐,只要你买单,我一定带小弟将长沙看个遍。”
看着自己哥哥与老师、同学如此融洽、快乐,莲兴心里十分快意。他突然想起娘给邓老师捎来的土产,便拖过自己带来的布袋,拿出一块用报纸裹着的腊肉,一塑料袋花生,一小包扁豆,还有娘亲自制的酸木瓜饼,一样一样地交给邓老师。
邓老师笑着说:“不说你妈妈做这么多东西辛苦,就是你一路背这么远,也很不容易呀。”
莲兴憨笑道:“我娘要我代她向您鞠个躬,感谢伯伯对我哥和我们家的爱护、关心。”说完,就朝邓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下,倒把房间的气氛弄得严肃起来了。邓老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其他人也都屏声静气。还是魏龙灵泛,连忙把莲兴拖回凳子上坐下,说:“小弟,你们那边老鼠药好卖吗?”
看到弟弟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莲诵就把昨天大家讨论的事说了一遍。不想莲兴倒来了兴趣,说:“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明天我就带几百包回去,如果好卖,下回再来。”
魏龙乐了,对莲诵说:“顾莲诵呀,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书呆子,你弟弟才是真正干大事的人。”
这天恰是星期六,邓老师回城里的家去了。
晚上是学生自由活动时间,几个大哥、大姐一同陪着莲兴浏览了学校的夜景。
第二天早上,莲诵兄弟正在邓老师房间用餐,魏龙过来了。莲兴首先开口:“龙哥(按上湘人的习惯称呼,称名不称姓),我正想要我哥去找你呢。麻烦你告诉我农科院植保所怎么走。”
“就在我们学校隔壁,坐车一站路,走路半小时。我们先去城里转转,回来时顺便进下门就可以了。”
“城里下回再来玩。等下去植保所买了老鼠药,我就回家了。”
莲诵吃惊地说:“这样性急干什么,好不容易来次长沙,玩一天再走。”
莲兴说:“我来看你其实是想坐一次火车。来时娘给你带了二十块钱,我先买老鼠药,回家再给你寄来。”
魏龙正想说什么,艾舒走进了房间,对他说:“看来你这个导游还有些职业道德。”
魏龙说:“我的全盘计划,都被小弟取消了。当导游也没有机会了呀。”他又拍着莲兴的肩膀说:“我的好弟弟,哥也看出来了,你做事的风格就像你说话一样又快又准。走,我们就去植保所,为你做生意赢得更多的时间。”
艾舒被懵住了。莲诵连忙给她解释。
三同学一起陪着莲兴乘了一站公交车,来到了农科院植保所。莲兴掏出二十元钱说要购买敌鼠钠盐,可售货员露出不屑的神形,说:“我们不是零售商店,至少也要买一大包。”
魏龙问:“一大包是多少?”
“五百小包。”
“那就买一大包。”魏龙说。
莲诵说:“五百包要卖五百个主,只怕有些为难。”
“多也是卖,少也是卖,只是时间多一点而已,你为难的应该还是钱吧。忘了给邓老师借?”魏龙又说。
艾舒连忙掏出自己的钱包,掏钱交给售货员:“把货拿来。”
莲兴感激地望着艾舒说:“舒姐,回家我就给你把钱寄来。”
艾舒笑着说:“不要紧,赚了钱再寄也不迟。”
来到公交车站,莲兴见舒姐没有跟来,执意两位哥哥往回走。魏龙问莲诵:“她到哪里去了?”
“可能上厕所了吧。”
恰好后面来了一辆公交车,莲兴提着包裹一步蹬了上去:“龙哥再见!请代向舒姐说声谢谢。”
莲诵正欲跟着弟弟上车,脑后传来了艾舒急促的呼喊:“顾莲诵,等一下。”莲诵回过头来,只见艾舒提着一大袋苹果,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在公交司机的催促声中,莲诵接受了艾舒的礼物,将弟弟送到了火车站。
星期一一早,邓老师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回到了学校,见房间里只有莲诵,便问:“你弟弟呢?”
“昨天上午就回家了。”
“怎么这么急?我还以为他会玩两天咧。”邓老师提高手里的袋子说:“你师母特意为你妈买的长沙特产都未带上。”
回到家里,兴伢子将艾舒送的苹果一人发一个。公公长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果子?这么大,还这么好看。”
“这是苹果。”兴伢子笑着说:“我哥的女同学送的。”
长根用菜刀将苹果切开,削了一小片放进口里,嚼了几下说:“这长沙的果子还真不一样。带是带了点酸味,可比我们的桃子甜,比梨子脆。蛮好吃的。”
旺伢子早已大口大口地将手中的苹果啃了半边,一边咀嚼,一边从满嘴的食物中挤出话来:“真的好吃。”
玉燕又盯着另一大包物品问:“那是什么?”
兴伢子回答说:“是老鼠药。哥哥的同学说,这是省里最新研究的产品,效果特别好,在他们长沙县价钱也卖得高。”
玉燕又问:“花了多少钱?”兴伢子说:“五十块。”玉燕急得直跳:“五十块?哪来这么多钱?又是跟你哥的同学借的?”
文妹子也说:“我看你就是个猛子,从冇做过生意,一次进这么多货。要是卖不出,娘还不得给你赔上半头猪?”
“哥同学说了,这是最新产品,在他们长沙就好卖。我们这些山区暂时还冇人晓得,只要有耐心,肯定能赚钱。”
“又是哥同学。我哥也真是的,任你发懵。”文妹子仍然气鼓鼓的。
第二天,兴伢子就兴冲冲地拿了一百包老鼠药来到供销社的走廊上叫卖。有人问:“多少钱一包?”兴伢子说:“五毛钱。一包可拌一斤谷,四至五天一家的老鼠就全部死光。”
“老鼠吃了要四至五天才能死,不是蒙人吗?人家的三步倒老鼠一吃就死,还只要一毛钱一包。你的却要五毛钱一包,就是五分钱也不敢买呀。”询问的人不屑地说。兴伢子气不打一处出,面露愠色:“你不买就不买,不要乱讲。”询问人愤愤而去。
整个上午,听他喊叫的、前来问价的人并不少,可老鼠药却一包也未卖出去。中午时,兴伢子气哼哼地回到家里,玉燕问了情况,脸色都变白了。
良久,玉燕才说:“崽呀,别想赚钱了。哪怕比成本还低,能卖多少就卖多少。总不能五十块钱全部丢了。”
兴伢子反而劝娘:“您莫急,我已想好办法了。我就不信卖不脱。”
下午,他找了一张旧宣传画,用毛笔在其背面写上“特效鼠药”四个大字,抄写了敌鼠钠盐包装上的相关内容,又来到了供销社。他将自写的海报压在供销社的走廊上,将鼠药放在旁边,满脸堆笑,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解说最新特效鼠药的种种优点。
终于有人愿意买一包试试,可价钱只出五分。兴伢子口水讲干,最后以一毛五分钱成交。
整个下午,兴伢子卖掉了三小包。
晚上,玉燕说:“我就讲了,我们这个地方,五毛钱称得六两肉,谁会拿这么多钱买老鼠药。你看,便宜一点不也卖了几包。从明天起,一毛钱也卖,只要卖得出,总比全赔了好。”
兴伢子就天天泡在河源供销社,有时还直接走村串户。一个星期后,总算卖掉了几十包,但卖出的价钱大多是个成本价。
还有四百多包!玉燕对兴伢子说:“照这种卖法,至少还要两个月才卖得完,到时钱冇赚到手,工夫又耽误了。明天是公社粮站集中收征购粮的日子,你把摊子摆到粮站门口,我和文妹子送完谷后也来帮你叫卖,两毛钱买三包,三毛钱买五包,全部卖掉算了。”
第二天一早,兴伢子来到粮站门口,把自己写的海报贴在大门一侧,站在海报旁,高声叫着:“省农科院最新特效老鼠药,两毛钱一包,三毛钱两包。”来往的人看看、问问,就是没人掏钱购买。
玉燕和文妹子送完谷后,来到兴伢子身边,将空箩筐垒起。玉燕拿了几包药,独自站在粮站大门的一侧,文妹子和兴伢子站另一侧。玉燕高声喊:“最好的老鼠药,两毛钱三包,三毛钱五包。”
有人认出了玉燕,问:“婶子,你怎么卖起这个东西了?”
玉燕面露难色:“快莫讲起,二伢子去了他哥哥大学一趟,大崽的同学就借钱给他带回了这些玩意,还说是省里最新出的最好的老鼠药,一包能毒死几百只老鼠。可如今根本卖不出去,我就想索性成本也不要了,能抛多少是多少。”
此人平常就是做小货郎的,是诵伢子一个同学的大哥。听玉燕这么说,把肩上的箩筐一丢,站到路中间,喊着一些熟人的名字说:“这是大学老师推荐的最好的老鼠药,大学里以成本价十分之一不到的价格赔本给我们试用。家里有老鼠的就快来买。药不多了,不要后悔呀。”
大家便都打量起玉燕一家人来。突然有人指着兴伢子说:“这伢子冇讲假话,前几天我买了他一包药用了,昨天早上我堂客在沟坑里、粪凼边捡了整整两箢箕死老鼠。他的药确实厉害。”
一些人就掏出钱来,你两包,他三包,一个多小时,竟然卖掉了三百多包。
见了这情景,兴伢子连忙收拾余下的鼠药起身往回走。玉燕喊:“卖完再回去。”可他就是不听,一口气跑回了家。
回到家里,玉燕责怪儿子:“那么好的机会,做么子不全部抛了。”
“从明天开始,没有五毛钱一包,我谁都不卖。”兴伢子说。
娘崽正说着,有人从燕子坳上一路问进家来。问:“还有没有老鼠药卖?”
兴伢子说:“只有几包了,价格贵。”
“不是一毛五一包吗?”
“我那是卖不出的时候放的血。我的成本都要五毛钱。”
来人说:“刚开始我们也不晓得你的药好。我都走了这远过来,五毛钱也给我一包吧。”
玉燕问:“你家在哪里?”
“河源大队五生产队。”
玉燕便对兴伢子说:“这么远问过来,快去拿一包给他。”
兴伢子心里暗喜,装出并不情愿的样子,给来人拿了一包。
来人又说:“还拿一包吧,给我堂客娘家也送一包去。”
幸亏兴伢子留下了粮站门口的几十包,最后大都是购买者问到家来买了去。文妹子笑着对弟弟说:“辛辛苦苦十多天,总算赚了几块钱。”
兴伢子说:“哪怕只赚一块钱,也是伟大的胜利。下回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就这一回,把娘都急得半死。还下回呢。”
兴伢子还打算让哥哥放寒假时再带回一大包,可玉燕、文妹子坚决不同意。
长沙读书三年,不经意就过来了。临近毕业的时候,校园里到处来来往往,这里照相,那里聚会,忙得不亦乐乎。莲诵却有意回避一些活动,独自蜗在邓老师房里看书。
毕业典礼后,同学们就要分离了。昨天还是又打又闹、乱说乱笑的同学,一个个变得脸色严肃起来。午餐后,几个和莲诵相处特好的同学、老乡,一齐来到邓老师房间。魏龙说:“老师,我们想去买些菜,晚上就在您的房里聚个会。”邓老师竟掏出钱说:“还是你负责采购吧,顺便带两瓶酒回来。”
饭桌上,莲诵含着热泪,端着满满的酒杯恭敬地走到老师的身边:“老师,您既是我的恩师,更是我的义父。大恩不言谢,尽在此酒中。”说完便一口见底。然后,莲诵又分别和其他同学碰了杯,最终醉倒在老师的床上。
莲诵这一醉,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才醒来。他睁开眼,只见房里亮着灯,邓老师半躺半坐地倚在自己身旁。
邓老师见莲诵张开了眼,关切地问:“醒来了?”
莲诵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邓老师看了一下手表:“三点半钟。”
“您一直这样守着我?”
“想到你们就要离开,努了几次力,就是睡不着。”
“您让我一辈子都感到愧疚呀。”
“你这个人嘛,”邓老师露出深沉的眼神说:“从你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实诚、直率,外表坚韧,内心脆弱。”邓老师“唉”了一声继续说:“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把我的一段经历告诉你为好。”
莲诵静静地听着。
原来,邓老师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农科院土肥研究所担任骨干技术员。所长是个十足的行政干部,并不懂专业。当时湖南日报上开辟了一个农业技术专刊,院属的研究所都得按时投稿。所长十分器重地把所里的任务交给他。发表了几篇技术文章后,所长将他叫到办公室,又是泡茶,又是递烟,还一个劲地表扬他有水平。他心里十分感激。可所长又说,毛主席都反对个人英雄主义,一个人的成绩,是单位全体科研人员的成绩,更是领导的成绩。你发表文章只署自己的名字并不好,可能会遭到别人的忌恨。他当时并没有明白所长的用意,还辩驳说谁写的就是谁的,别人想署名,自己写好了。结果所长很不高兴,过了几个月,他被划成右派,下放到湘西,一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七九年平反,才安排来到湖南农校。
“小人,这就是小人。”莲诵愤愤地说。
邓老师叹道:“二十多年呀,那可是我人生的黄金季节,就这样蹉跎了。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你,并非是要指责某个‘小人’。而是提醒你,处身社会,是非曲直,错综复杂。为人要诚,但也要懂得睿智;处事要实,可也要学点机灵。”
不知不觉,天已放亮。莲诵起身收拾起行囊,正要和老师说再见,魏龙等同学已敲响了房门。
邓老师把门打开,几位同学过来搬行李。
邓老师叫住莲诵,打开抽屉,拿出一块上海金鸡牌手表对他说:“你是所有同学中唯一没有戴表的人。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从珍惜时间开始,学会和掌握珍惜人生的全部内涵。”
莲诵有些张皇失措。回想前不久偶然从一本书里看到老师夹在其中的那张《湖南文学》新创作函授站开出的二十四元钱的收据,看着眼前的这块手表,他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奔泻而下。
他急忙奔向门外,一把夺过魏龙帮他背在肩上的絮被,拿回老师房间,抽泣地说:“老师,这是我娘在我入校前用她自种的棉花帮我打的絮被,上面有红头绳溜成的我的名字。我请它留在您这里,就当学生在您身边。”
邓老师也不推辞,含着泪说:“老师的心里永远都装着你们。新的一天开始了,走好自己的路。”
同学们簇拥着莲诵,将他送到校门口的汽车前,有人接过行李,堆放在车顶上。魏龙一把抱住莲诵,久久不忍松手。这个从来不知忧伤的人,竟然流下了眼泪。直到艾舒、布余将他扯开,才让莲诵登上了车厢。
站在车厢的台阶上,莲诵向同学们挥手道别。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人群后面的棕榈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默默地注视自己,擦着脸上的泪水。
她不是别人,是莲诵的小老乡,比他低一届的校友,被上湘老乡一致推选的淑女——田淑雅。
车门“咔嚓”一声关上,汽车已缓缓开动了。车内、车外的人们疯狂地喊着叫着挥着手。莲诵透过玻璃窗,看见淑雅挂着泪,挥动手,朝前走了几步,一股暖流油然而起。
离校大约半个月,莲诵一家正在进行紧张的“双抢”,突然收到去年毕业已在上湘参加工作的校友李小清寄来的信。小清告诉他,从县计委了解到他被分配在县直某机关,但也听说还需进行严格的面试和政审,要他尽快赶到上湘县城。
一家人欢喜雀跃。长根的声音都有点发颤,笑着说:“小麻雀,真有你的,一下就当了县里的大干部。”
“还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小清不是说还要进行严格的面试和政审?”
“我哥绝对没问题。”文妹子坚定地说。
第二天一早,莲诵就乘上高岭至上湘的班车,来到了李小清所在的单位。
一见莲诵,小清站着笑道:“你这个家伙,在学校里我们还笑你不务正业,搞什么创作函授。这下可好,你的正业谁都不理,偏偏相中了你的爱好,让你去做文秘。”
“不是说还要面试和政审吗?”
“几个单位抢着要,免了。南下干部、老县委书记、现任政协主席把你要去了,还要什么面试。”
小清领着莲诵到县计委领了分配单,来政协办公室报到。
办公室门框上端两边分别挂着“政协办公室”、“政协政工室”的牌子,里面坐着一名中年男同志和一名年轻女同志。女同志指着男同志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分管政工的江主任”。
江主任手拿分配单,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着莲诵,问:“小顾,你父亲是谁?”
莲诵正不知他的用意,小清抢着回答:“他父亲呀,起初是有名的云峰山区的农民,前几年去了阎王那,可能当了大官。”
江主任露出不悦的神色,盯着小清:“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校友,去年毕业分配在县畜牧水产局。”
此时,和江主任同坐一间办公室的年轻女同志端过来两杯热茶,满脸带笑地递给仍然站着的莲诵、小清。
江主任把莲诵的分配单往桌上一放,冷冷地说:“今天主席下乡了,接不接你由他定。过几天再来问讯吧。”
莲诵、小清只得退了出来。
走出办公楼,莲诵问:“江主任问我爹干什么呀?”
小清“哼”了一声:“你这个呆子,查你究竟有多大来头呗。”又说:“在四大家里,进步快的是县委,有实权的是政府,人大、政协都是花瓶。看那个江主任,一个正规分配来的学生都不敢接,连我们局的人事股长都不如。可见他的含金量并不高呀。”莲诵笑道:“你参加工作才一年,就如此鬼精鬼精。再过几年,会下不得地。”
中午,小清领着莲诵在畜牧水产局食堂用了餐,莲诵就打算回顾家冲去。小清吃惊地说:“你还真想过几天再去问讯呀?今天先在我这里住下,明天一上班就直接去找政协主席。”
“说好让我过几天再去,明天就去找,不好吧。”
“你也太老实了。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主见也没有,将来怎么适应工作、适应社会?”
莲诵就依了小清,走进了他的寝室。
小清的寝室在办公楼顶层,大约十五六个平米,室内摆着床铺、书桌、壁柜,还有桌前的一条单人板凳和墙角的一个洗脸架。
莲诵说:“你真行,分到这么好的单位,还有这么好的条件。”
小清让莲诵坐到桌前的凳子上,拿着床上的草蒲扇递给他,自己则坐在床沿上,拿了一本书扇着风。小清说:“天气太热,床上睡不得,我一般都睡在隔壁大会议室的长凳上,那里有一台吊扇。要不,我们现在就进去午休一会?”
莲诵跟着小清走进会议室,里面有十多排带有靠背的长条形木方凳。小清把电扇打开,电扇呼呼地散发出强大的风。
莲诵笑着说:“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声响,你能睡得着?”
小清就将电扇的开关调节了一下,说:“这家伙有五个档位,一档最大,五档最小,睡觉时调至五档就可以了。”
呼呼的声响一下就少了,风微微地吹过来,莲诵笑道:“到底是县城里,真舒服。我公公第一次在区中学看到热水瓶,羡慕得不得了,要是看到电风扇,还不知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清说买台电扇要两三个月的工资哩。等你攒了钱,买一台孝敬你公公,也不枉他疼你一场。莲诵说,我们那里连电都没有,买了也不能用,还不如给他买个热水瓶,我娘也能用。
第二天,莲诵很早就醒了,看了一眼老师赠送的那块上海牌金鸡表,正好五点半钟。见小清还在打着呼噜沉睡,他轻轻地从长凳上爬起来,又轻轻地走出会议室,在政府大院里溜达。直到小清找着他,才一同去食堂用了早餐。
小清说:“今天我要和局长一起去山湖渔场,你自己去找政协主席。你是国家统招统分的学生,挺直腰杆,不要看别人的脸色。”
大约七点五十分,莲诵来到政协办公室,昨天泡茶的那位年轻女同志正在打扫卫生。
“你好。”女同志满脸堆笑主动打招呼。
“你好。来得这么早呀!”莲诵回应道。
“叫我小华吧。我们单位除另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林,其他都是年纪较大的同志。”小华介绍说。歇了一会,小华又说:“你来了就好了,我们又多了一个年轻人。”
“还不知道要不要我呢。”莲诵显得有些忧虑。
“国家统分的大学生,怎么会不要?”
莲诵便帮着小华搞卫生。正在这时,江主任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莲诵、小华赶忙打招呼。江主任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将公文包朝自己的座位上一甩,看着莲诵:“还没向主席汇报呢。你怎么就来了?”
莲诵说:“家里离得远,回去再来又要两天,校友劝我住在他那里,反正没事,过来看看。”
小华给他泡了茶,指着旁边的报架子说:“坐下看看报吧。”
过了好一会,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在一个提着包的瘦高个年轻人陪伴下来到办公室门口。
江主任、小华赶忙站起来打招呼:“主席早。”
“你们都上班了,还说我早,不是批评我?”主席操着北方口音笑着说。
莲诵也跟着喊了一声“主席”。主席走进门来,问:“这小鬼是谁呀?”
江主任连忙说:“正要向您汇报呢。计委给我们分来了这个农校毕业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主席仔细打量了一下莲诵,认真地说:“你就是那个学生呀。我向他们要一个师大中文系的,他们说没有,从九十多个人里挑了你。既然来了,就算报了到,等下请江主任把你的工作安排好。不过我得跟你讲明,我要的是一名文秘。如果你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就将你退回组织部,让他们重新安排你。”
莲诵诚惶诚恐地点着头。
主席又对江主任说:“这小鬼就交给你了。早几天计委周主任专门向我汇报学生分配的事,说这伢子在学校就发表过文章。我看他一副实诚的样子,值得你好好培养。”
听主席说了这么一大通,江主任都有些目瞪口呆了。连忙说:“您放心,我这就安排好。”
主席走出办公室后,江主任十分和蔼地对莲诵说:“领导这么器重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呀。”
然后,江主任安排小华将自己旁边的桌子腾出来给莲诵。于是,莲诵就和江主任、小林、小华同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了。
艰辛的时候一刻难熬,平顺的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到了春节时期。大年一早,玉燕笑着对莲诵说:“冲里人都说你是秀才,又当了县干部,我们家也该贴副春联,增加一点喜气。”
莲诵带羞地说:“我的字写得太差,怕人家笑话。”
“孔夫子不嫌字丑,怕么子笑话。”兴伢子说。
“你有手聪,字写得比我好。不如我拟副对子,你来写?”
“我写就我写。”
莲诵很快拟了一副对联:日出燕子坳合家欢乐;春来顾家冲万象更新。横批为:欢度春节。
兴伢子拿了红纸、笔墨,切好纸张,宛如乡里礼生般挥笔而就。兄弟俩又架好梯子,将对联贴在堂屋(长根的厨房)大门两旁。
玉燕笑道:“一个做对子,一个写大字,也算得上‘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了。”
长根也说:“一个动脑,一个动手,蛮合适的。”
屋子里笑语盈盈。
中午,一家人快快乐乐吃了团年饭。到了晚上,便是守岁的时候。玉燕炖了“抓钱爪”(实为猪脚,过年时人们称其为“抓钱爪”,寓意来年能抓回更多的钱),把长根请到厨房的草靠椅上坐着,围着烧得红火旺旺的炉子灰笑谈畅聚。
莲诵掏出十元钱交给公公说:“这是孙儿给您的过年钱,一点小意思。”长根笑得合不拢嘴:“还讲老天不开眼,我都享孙子的福了。”
莲诵又拿了两块钱给小弟旺伢子:“给你的压岁钱,可要好好读书呀。”旺伢子欣然答应着,接过大哥手中的钱。
玉燕把炖好的“抓钱爪”装进锅子里,挂在炉子灰的梭钩上,对长根说:“爹,除旺伢子外,我们每人倒杯酒,就着‘抓钱爪’,一起庆除夕。”长根说“要得”。可旺伢子却叫道:“我也要喝。”玉燕说:“你还小,让细姐给你泡杯糖水。”
文妹子就盛了一壶酒在炉子灰里烫着,又给小弟泡了糖水,每人发了一个酒杯、一双筷子,把酒斟好。
玉燕端起酒杯,激动地说:“我们搭帮邓公公(指邓小平)吃上了饱饭,过上了好日子。莲诵(认为儿子大了,当了干部,不再称‘诵伢子’)搭帮邓老师读好了书,分配到了好工作。让我们举起杯来,祝愿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
莲诵也说:“祝公公健康长寿,祝娘天天开心!”
大家便一齐碰杯。
玉燕又说:“由于文妹子、兴伢子的勤快,我们一家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从此,我们再也冇得欠账包袱了。”
长根说:“都是你当娘的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