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十年代,玉燕已是两个伢子、两个妹子的娘。
上湘地区的称呼习惯,男孩叫×伢子,女孩叫×妹子。譬如,莲香就叫莲妹子,莲诵叫诵伢子。当然也有故意相反的叫法,把妹子叫成伢子,希望下一个生的是伢子,或者把妹子看得伢子一样重。而把伢子叫成妹子,则认为妹子贱,叫得贱些好带养。
大妹子莲香上了初中,大伢子莲诵也要上学了,玉燕的心里比吃了肉还舒服。特别是诵伢子虽然长得慢,可他记性好,平常姐姐唱歌,他只要跟着哼两遍就能学会,她就认定儿子是块读书的料。
一天早晨,玉燕煮熟猪食、饭菜,对莲妹子说:“我要去一趟供销社,等下喂猪就交给你了。”她刚走到屋前的青石板路上,迎面碰上丁亚男,见她喜盈盈的样子,亚男笑着问:“什么事让你这样高兴?是杀了鸡还是打了鱼,要打唇福(打牙祭,吃一顿有荤菜的饭)了?”玉燕也笑吟吟地说:“诵伢子快要上学了,想去扯几尺布帮他做身新衣服、做个书包。”亚男说:“我还以为你有么子大喜事,平常总是愁眉苦脸的,今天脸上尽是笑,”又问,“做新衣服、新书包,会要好几块钱呢,哪来这么多?”玉燕睃睃四周,附耳告诉亚男:“我把偷偷积攒了一年多的金银花、夏枯草卖给药店了。”亚男吃惊地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吧,就不怕别人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要是有人晓得你偷偷摸摸搞副业,就是你春生哥都说不上话呀。”玉燕委屈地说:“你是我姐,又是我嫂子,别人面前我哪敢透露半点。”
诵伢子上学当日,玉燕天不亮就起了床,嘴里哼着《南泥湾》,早早收拾好家务事,特意煮了两个荷包蛋,抽好筷子、装好饭,摆在水缸盖上。之后,把儿子叫起床,亲手给他洗了脸,牵到水缸架子边,说:“快吃完,好早早去上学。”
诵伢子瞪圆双眼:“哇!有鸡蛋吃呀!”玉燕笑呵呵地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说:“第一天上学,娘给你煮了两个蛋,你晓得是么子意思吗?”“么子意思?”“一根筷子两个蛋,算术里就是一百。以后你考试可得打双百分呀。”“要得。”
诵伢子吃完早饭,玉燕又给他洗了一次手、脸,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衣服、新书包帮他穿好、背好,交给他八毛钱,对他说:“见到老师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他敬个礼,喊一声‘老师好’,报上自己的姓名,交上学费。记住了吗?”诵伢子大声回答:“记住了。”便一下跳出了房门,“噔噔”地跑上了屋前的青石板路。
晚上,男人秋生到队上评工分去了,玉燕斩好猪草,把儿子牵到身边坐下,问:学校老师姓么子?有多少学生?上了么子课?诵伢子说:老师姓王,学校里有一年级、二年级两个班,只有王老师一个老师。我们班上十一个同学。上课时王老师说我们是学生了,就要有学生样。他还教我们唱了《上学歌》。玉燕笑着问:什么是学生样呢?诵伢子说:王老师说就是守规矩。他要我们记住“热爱学习,遵守纪律,尊敬师长,友爱同学”这四句话。玉燕欣喜地说:崽呀,你碰到一个最好的老师了。他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一辈子记住。然后又说:你给娘唱一遍《上学歌》吧。诵伢子就放声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哟,照大地哟,
背上书包哟,上学去哟。
旧社会,受熬煎,
穷人的孩子哪能把书念。
今天我们上学去哟,
全靠领袖毛主席,全靠共产党啰!
全靠领袖毛主席,全靠共产党啊,咿哎咿子哟……
玉燕一把搂过儿子,满脸带笑地说:唱得真好。又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时候从弟弟课堂外记下的课文:柳条长,桃花开,蝴蝶都飞来。菜花黄,菜花香,蝴蝶飞过墙。飞飞飞,看不见……诵伢子吃惊地问:您讲么子呀?又是“柳条、蝴蝶”,又是“飞飞飞,看不见”,倒是蛮有味的。她的脸色暗淡下来,说:“诵伢,你和姐姐都有书读,多好呀。娘小时候想死了要读书,外公却说细妹子读书冇得用,硬是不让我进学堂门。”诵伢子从未见过外公,随口就说:“外公真坏。”玉燕赶忙说:“傻崽,外公是娘的爹,怎能这样讲他老人家?你是学生了,更要懂得尊卑大小。”停了一下又说:“外公可好了,他还教娘读《女儿经》呢。”诵伢子茫然地应着:“嗯。”
过了几天,玉燕散工回家时,见诵伢子站在屋西边的柑子树旁,便问他:“放过牛了?”诵伢子开口却说:“娘,我要解放军书包?”玉燕吃惊地问:“解放军书包?”诵伢子连珠炮地说:“王建军的大哥和丁小卫的舅舅是解放军,他们都背着解放军书包,书包上有个好大的红五角星,太神气了。”玉燕立即想起弟弟在郴州实习时背着军用水壶的那张照片,水壶上也有一个五角星,脸色一下就暗淡了,沮丧地说:“你叫娘到哪里去弄?”她放下肩上的锄头,开门进了屋,叫儿子走拢后,俯身对他说:“昨天你不是说,娘给你做的新书包,上头屋里的姬妹子还眼红?人活在世上,总有很多眼红的东西,能够得到当然是好事,要是得不到,也不能霸蛮呀。懂了吗?”诵伢子点了点头。玉燕摸了摸他的脸说:“我就晓得我的崽聪明、懂事。”
可巧中秋日,玉燕来到妹妹家,见娘手里拿着一块黄色的抹布,便问:“娘,您拿的是旧军衣布吧。”水妹说:“是呀。听中隆说,去年在一家做木活,那家的小孙子很调皮,对着他脱下来放在凳子上的外衣屙了尿。他们给了中隆一件旧军衣,说是有个当兵的崽带回来的,见中隆穿得合身,硬要送给他。回家时,玉英见袖子、衣领、肩膀上尽是补丁,就说他穿着像个叫花子,不让他再穿。昨天,她拿出来叫我当抹布用。”玉燕说:“我看这布的颜色还好,您就送给我吧。”水妹笑道:“拿去纳鞋底?”玉燕神秘地一笑:“能做么子就做么子。”水妹说:“我手里只是一小块,还有一块大的冇弄脏,你就把那块带回去吧。”玉燕拿过娘手中的抹布,拉开来照了光,说:“您别小气,这块也给我。”
玉燕兴高采烈地带回了已被妹妹撕破当抹布的旧军衣,将它洗得干干净净,晾在屋外的晒衣杆上。她又跑到位于顾家屋场与丁家湾之间的诵伢子学校,恰好碰上诵伢子下了课。她就让他把丁小卫的书包拿出来,看了又看,用手掌、手指反复比划。诵伢子问她“做么子”,她笑道:“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她又专门跑到供销社,买回了红丝线。到了晚上,做完了家务,孩子们也都睡觉了,她就将已晒干的那块破黄布拿出来,比了又比,量了又量,满心欢喜地剪裁起来。
过了两天,玉燕拿出一个颜色发旧的“解放军书包”对诵伢子说:“你不是做梦都想要这个吗?姨爹的弟弟也是解放军,我就给你要了来。只是用了好长时间,看起来有点旧。你可不要不高兴呀。”诵伢子跳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您看这红五角星,还有‘为人民服务’,与丁小卫他们的完全一样。”玉燕就像儿子一样,傻傻地笑了。说:“有了想要的书包,就要好好读书呀。”
诵伢子放寒假了。这天晚饭后,爹爹秋生叫他把学习通知书拿出来,见他的语文、算术都是一百分,口里说着:“双百分呀,顾家屋里出秀才啰!”便一把将他抱起,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一旁的玉燕正色道:“看你像么子样,哪有这样宠儿子的。俗话说,三朝日还不是看媳妇的时候。一次考试就认定你家要出‘秀才’,还不给人作笑柄。”然后又对诵伢子说:“你爹从冇参加过学校考试,看到你的成绩单就像第一次见到什么稀奇一样。其实,一次考试根本说明不了什么,真正聪明的人,一路学下去,每次考试都会考得好。你能做到吗?”诵伢子从爹的臂弯里跳下来,一知半解地对娘点头说:“要得”。
秋生也从兴奋里回过神来,认真看了老师的评语,沉着脸说:“你上课不专心,做作业又不认真。要是不改,我就会打你。”诵伢子又对爹点点头:“听见了。”
不久,“诵伢子会读书”就在顾家冲传开了,他的公公长根和爹爹秋生可得意了。
长根压根儿就没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听别人夸自己的孙子,他就说:“哪个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我们家可是‘横木生直子’呀”。他还给孙子取了个绰号——“小麻雀”,每天喊得可亲热了。那天,诵伢子悄悄问玉燕:“娘,公公做么子喊我小麻雀?”玉燕认真地说:“俗话讲,麻雀子变凤凰越变越好,你公公是希望你成为一只金凤凰呢。”
秋生的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自己虽然也上过几天学,却是断断续续的,仅仅认了几个字,晓得写自己的名字。平常和社员们学习毛主席著作或《人民日报》社论,还经常读着读着就卡了壳。儿子能多读点书,就不会有自己那样的尴尬。
玉燕更为儿子“会读书”感到宽慰,可半年后,初中毕业的大女儿却让她睡不着觉了。
本来,莲妹子从小就特别听话,读书也很用心,学习成绩一直处于班上的前几名。除了小学二年级那次因老师把“熊猫”读为“能猫”,她问了一句“‘能’字下面加了四点,为什么还读‘能’?”这个老师从此成了学校有名的“能猫老师”,老师就撤了她的班长外,玉燕从没听人讲过她的不是。可这次初中毕业,在全公社统一组织的考试中,莲妹子又考了全校第二的好成绩,却没有招进“五七”中学。莲妹子哭了好几天,玉燕也烦躁了好几天。
那天,玉燕专门来到女儿上学的河源学校,问她的班主任晏老师:“莲妹子为什么不能升学?”晏老师说:“因莲香入团时隐瞒外婆家的成分,受过公社团委的通报批评。这次升学,就被公社文教组政审时打了下来,”晏老师还说,“升学录取不是论学业成绩,主要是看社会关系。与莲香同班的顾跃进,成绩全班倒数第一,因爹是大队支书,她就顺利录上了。”
玉燕立即记起莲妹子那次入团的事来。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莲妹子兴高采烈地拿着一份入团志愿书问她:“外婆的家庭成分是什么?住址怎么填?”她想了一会说:“外婆住在姨爹家,是中农。”可没过几天,莲妹子就哭着告诉自己,公社团委贺书记将她叫到晏老师办公室,对她说:“我们在外调审查后发现,你隐瞒家里复杂的社会关系,欺骗组织,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还说公社团委决定永远取消她的入团资格,并对她所犯的错误在全公社范围内进行通报。当她双手掩着脸“呜呜”跑出老师房间时,贺书记又单独找跃进谈了话,把她那份志愿书的第一页撕下来,让跃进抄写在另一份空白的志愿书里。第二天,贺书记就亲自来学校主持了跃进的入团大会。
玉燕无精打采地走回家来。
晚上,秋生正要去队上开会。玉燕恳切地说:“心里就只有队上,莲妹子的事问都不问。你也是贫下中农,好歹还是个生产队长,就不能找公社求个情,让莲妹子读个高中?”秋生说:“人家都讲得很明白了,你叫我还能怎么做?一个农村妹子,有书读就读,冇得读不就算了。”玉燕很不服气:“读得书的冇得读,读不得的倒有读;想读的不让她读,不想读的又霸蛮要她读。这是么子世道?”
“你莫讲起我的气来。”秋生涨红着脸吼道:“老子从互助组长到生产队长,十五六年了,连个党都不让入。还不是和莲妹子入团一样,碰上了你娘家的鬼?”
玉燕“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们都是碰上了我娘家的鬼,索性把我娘家的人,不管死的活的,都烧灰铺路好了。你就出了气了。”
莲香走过来安慰娘:“您别伤心了,我不去读就是。”
隔壁的长根听到他们吵闹,忍不住站到间墙门口说:“如今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三斤的锄头两斤的把,没有文化也不怕。莲妹子读了初中,我看也就算了。”
她爹说“算了”,公公也说“算了”,忍辱负重的玉燕不算了又能怎样;无可奈何的莲香不算了又能怎样!
玉燕还在为莲妹子的事烦恼,没想到学校的诵伢子又闯了祸。
诵伢子读一年二期时,经常看《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小人书。玉燕问他哪来的,他说是王老师给的。他还经常到伯伯春生家拿来“跃进诗词”、“文革诗篇”之类书看,玉燕很好奇,问:“这些书像新的一样,大队干部都冇哪个看,你看得懂?”诵伢子说:“有很多字不认得,我就问王老师。王老师很高兴,还跟我讲那些字和句子的意思呢。我就觉得蛮有味。”玉燕笑了,摸着他的脑袋说:“多学总比少学好。”
可是,诵伢子上二年级后,学校换了位年轻的新老师,姓李,名争光。他来不到一个月,顾家冲的人就说诵伢子太调皮了。
先是上头屋里猫三哥来找秋生,气愤地说诵伢子无聊,很想揍他一顿。秋生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你自己去问你家的无聊鬼。
原来,猫三哥有个女儿叫姬妹子,与诵伢子同班,他的儿子贱名叫狗伢子,大女儿叫水妹子,父亲名顾树林,大家都称他为“树叔”。因为姬妹子向老师揭发诵伢子上课看小人书,诵伢子就写了张纸条让同学们做歌唱。姬妹子回家后就哭着向爹告了状。
那天晚上,秋生问儿子:“你到底写了么子,让猫三伯那样生气?”诵伢子不肯做声,秋生就说再不讲我就打你,诵伢子只得怯怯地念道:“猫捉老鼠(上湘口音,水、鼠同音)狗咬鸡(姬),鼠窜鸡飞上树枝。猫狗急得团团转,鼠鸡乐得笑嘻嘻。”秋生一听,忍不住“扑哧”一笑。玉燕见状,赶忙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也真是,正经的书不好好读,搞出这号鬼名堂来。”
不料过了几天,深夜从队上评工分回来的秋生,尚未进门就高声大喊:“诵伢子这个畜生,你在哪?”玉燕连忙站起身来,只见秋生拿了一把竹枝子,气势汹汹地闯进门。玉燕不解地问:“出了么子事?诵伢子在楼上都睡着了。”秋生气愤地说:“刚才哥哥告诉我,这个小畜生又写了什么狗屁诗侮辱老师,害得李老师到公社哭着要调动工作。”
玉燕还想问下去,却见秋生已爬上楼,掀开诵伢子的被窝,提着他的膀子,将他摔在楼板上,高高举起竹枝子,从屁股上、背上一顿狠抽。边抽边叫道:“打死你这不懂尊卑大小的畜生。”
诵伢子早已被父亲吓丢了魂魄,哪里还晓得躲避或者争辩。跟着上楼的玉燕也吓得手忙脚乱,连忙用身子挡住秋生,带着哭腔说:“这是唱的哪一出?索性连我一同打死算了。”秋生才放了手,余怒未消地瞪着楼板上的诵伢子。
诵伢子所遭的这一顿打,除了筋未断骨未折外,皮肉之苦可不浅,以至三天下不了床,一个星期还走路不方便。
诵伢子挨打的第二天早上,玉燕来到春生家找比他高个年级的堂侄女爱社妹子,问诵伢子在学校到底犯了什么事。爱社妹子说,诵伢子不喜欢李老师,经常说李老师冇得以前的王老师好。见李老师的背有点驼,他就对同学说:你们看看,李老师的样子像不像扳罾上的竹弓子?以后我们就叫他“扳罾子”吧。李老师知道后,要他写检讨书当着全校同学宣读。可诵伢子硬是不写。前天下午放学时,李老师就把全校同学集合拢来,批评他不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也不是贫下中农的好儿子,说他根本接不了共产主义的班,还骂他是个混账东西。昨天,诵伢子写了两张纸条,偷偷放在老师的讲台上。李老师看过纸条就哭了,课也不上就给我们放了学。
爱社妹子说到这里,春生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纸条,走过来说:“诵伢子也太调皮了。昨天下午,公社分管文教的宣传委员把我喊去时,李老师还在那里哭。你看他写的这些话,哪个看了都会吐血。”玉燕双手颤抖地接过纸条,打开一张,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你是争弓(‘争’实为‘罾’。上湘口音,罾与争、弓与光都同音),我拿箭弓。嗖的一箭,争断弯弓。”再看另一张,则是:“你争光,我争光,争来争去精打光。”玉燕半天做不得声。愣了好久,才说:“哥,诵伢子太不是个东西,昨晚已被他爷打得床都下不得了,还真是该打。可他毕竟是您侄子,拜托您跟李老师多讲几句好话呀。”
吃过早饭,玉燕悄悄地提了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来到学校,要向李老师道歉,替儿子请假。可李老师也未来校,而是他的堂客汪某替他在学校“上课”。汪某愤愤地说,李老师被他的学生气坏了,昨晚上掩着被子哭了个通宵,今天就病得起不了床,只怕三五几天还不会好。她说,一个刚上二年级的学生,如果没有大人教唆,怎么捏造得出那样的东西,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学生侮辱老师事件,里面一定有深层次的原因,说不定还会有阶级背景。
玉燕赶忙辩白:“汪老师(居然也称她为老师),肯定没有人教唆,我可发誓保证。诵伢子昨晚被他爷打了个半死,今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他还小不懂事,请您和李老师原谅吧。”之后,拿出那几个鸡蛋,悄悄放到备课桌的下面,诚恳地说:“家里仅有这几个蛋,就请您给李老师补补身子吧。”
汪某把鸡蛋往桌子里端挪了挪,口里却恶狠狠地说:“不要认为我不清楚你娘家是什么成分,你弟弟是什么分子,你崽的骨子里就不是好东西。”
玉燕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玉燕流着眼泪东一脚西一脚地走回家来。刚到自家屋檐边,就听见诵伢子在楼上“哎哟,哎哟”地哼着。她的眼泪流得更大了,爬上楼来,盯着趴在席子上的儿子大声呵斥:“哎哟么子,你就是皮发痒,该打。”见娘满脸泪水、口喘粗气,诵伢子像个大人一样说:“娘,我是该打,您别哭呀。”玉燕走拢他,掀开被子,撸起他的衣服,扒下他的裤子,看了又看,然后抹着眼泪走下楼去。
大约过了一节课的时间,玉燕端着一大碗捣好的草药再次来到诵伢子床边,帮他敷在伤痕上,说:“我的蠢崽,一定要吸取教训了。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能给老师起绰号?怎么能写骂他的诗呢?”诵伢子说:“娘,您放心,我再也不惹您哭了。”
过了三天,儿子能下床了,玉燕就要男人送他上学去。她对儿子说:“一进校就给老师敬个礼,说‘我错了,以后一定听您的话,做个好学生。’”当儿子一拐一拐走出门时,她又追上几步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要大胆跟老师认错,不要怕别人笑话。”
经过这一回,再没人说诵伢子调皮了。可玉燕的心病又来了:
莲妹子回家务农,在常人眼里她就是一个大姑娘了。起先,莲妹子带着弟弟睡在自己卧房的二楼楼板上,怕诵伢子摔着,每次上下楼都是自己背上背下。后来文妹子也吵着要和姐姐、哥哥一起睡,可经常滚到被子外。热天往往被蚊子咬得一身疱,春秋季节又常常因挨冻而生病感冒。娘离开鸟冲后,虽然以住妹妹家为主,可偶尔也来顾家屋场。在床位的安排上,还真的有点伤脑筋。
二十年前,长根就着四叔的杂屋基脚所砌的石墈,建成了田字结构的两层土砖楼房。下面四间房子的高度正好与石墈相平,上面楼房与四叔的杂屋共一堵墙壁,连着同一个屋面。土改时,四叔被划分为地主,其大部分房屋分给了贫下中农。这几间杂屋就分配给了顾大的弟弟顾二作正房居住。
秋生结婚后,除了公共食堂期间不曾住在这里外,一直就住着田字屋西头的两间。南边房子用作灶房兼餐厅兼客厅。房的正中位置放一口与爹共用的水缸,水缸上边套一木架,木架上面是一个可以自由掀起的盖子。这水缸架子的作用可大了,它不仅是厨房切菜用的案板、餐厅的饭桌、接待客人的茶几,还是莲妹子、诵伢子做作业用的书桌。水缸架子东侧是灶台,灶台的北端分别是连着长根屋子和秋生卧室的两个门洞。
长根单独占着东头的半边“田字”。其南边的堂屋亦作厨房,还伴墙摆着一架约占三分之一空间的板梯。他的卧室设在田字北边的二层楼上,下面就是猪栏。二姑在世时,中间砌着一堵半人高的间墙,长根爷崽各占一半。二姑死后,就全部交给秋生夫妇养猪。
这天,玉燕对秋生说:“你别一心扑在生产队上,家里也得管管呀。两间屁眼大的房子,挤着六七个人,怎么挤呀?”
秋生说:“我也不想这样挤,可不挤又能怎样?要用田泥巴放砖、要砌石打基脚。还有木材呢?买瓦的钱呢?借都冇地方借。”
“这也冇得,那也冇得,亏你还是个男人。”玉燕生气道。
“男人也不是神仙。哪个家庭不就图个把肚子糊得半饱、把细伢妹子带大?要过好日子,怕只有等到共产主义了。”
尔后,夫妻俩都缄口不言。过了良久,秋生长叹一声,说:“明天找哥哥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砍几棵围屋树,添间茅屋子。”
大跃进时期,秋生响应乡政府的号召,领回一些白杨树枝,把它们插在屋子的周围。没想到这些树枝竟然全部成活了。白杨树非常适应顾家冲的牛肝石土壤,仅十来年,大的就有合抱粗。听了堂客的抱怨,他马上想到了这些树。不过,想要砍伐,哪怕是自留山、宅基地上的树木,都必须由大队盖章同意,报公社批准才行。另外,占用稻田放砖,也必须经得大队同意,且只能利用秋末及冬季闲置时节,放完后还必须补充填上肥土,确保下季禾苗不受影响。否则,就要扣减放砖人一家的口粮。
第二天,秋生找到哥哥,谈了自己添置房子的想法。春生思忖半晌,说:“按政策,倒也不是不准建房。不过,砖怎么放,树怎么砍,你都要有详细的报告,有严格的数量限制。”
秋生就写了报告,说家里亟须添置一间正屋,两间杂屋。计划利用冬季稻田闲置时临时占用两分田,放砖一千五百个,砍伐自家宅基地上的围屋白杨树十五棵,利用农闲时间自行修建。
一个星期后,春生拿着盖了公社大印的秋生的那份报告,来到秋生屋里说:“报告批下来了,同意你们放砖一千,砍自家宅基地上的白杨树四棵,建草房一间,其他只能以后再说了。”
玉燕迟疑了好一会,嘴巴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秋生赶紧道谢,口里说:“一间就一间吧,反正钱也不够,还耽误时间。”
可到晚上,当玉燕询问这一间房怎么建时,秋生就犯起难来。四棵树建一间房,神仙也不晓得怎么建呀!但公社批准了,总不能浪费这个机会吧。秋生想,先把砖放好再说。
立冬刚过,气温却已接近摄氏零度。秋生领着玉燕赤着脚在田里作泥放砖。辛劳近十天,终于放了一千个砖。之后,将自家菜地里的熟土全部担入放过砖的田里,又拌进几担猪粪、牛粪。早稻收割,这丘田的产量比往年还高。
春节期间,夏中隆和玉英来给姐夫姐姐拜年。秋生就向姨夫讨教添置房子的办法。
夏中隆围着宅基地绕了一圈,又在田字屋西北踱了几个回合,对秋生说:“搭一间房倒也搭得出。你们家的白杨树又大又直,高的近二十米,一棵可作三截,靠根一段又可锯开作两根用。屋面用十三根檩木,墙中架三根楼枕,枝条作椽条,就着原来的土屋,可以搭建一间长四米、宽三米多的房子。”
秋生便要莲妹子到伯伯家借了一斤米酒,与中隆痛痛快快喝了起来。他比做新郎还要有光彩地对中隆说:“妹夫,还得请你帮个忙,今天就把树倒了,再请你断个筒,将根基段弹个墨线。等地基打好、树干后我就把新房子搭好。”
倒树时中隆又对秋生说:“白杨树材质又松又脆,要在水中浸泡一二个月才作得用,不然就很容易起粉虫,也容易折断。”
秋生便将已锯断的树木全部搬入屋下的坝塘中。
从正月开始,只要有空,秋生就一个人在屋旁挖地脚,从山上滚石砌地基。几个月后,一间房子的地基竟也不知不觉砌成了,高的地方的石墈近二米。
玉燕生日那天,就着前来贺生的中隆,秋生的新房子开砌了。一家大小全部上阵,长根主动充当主力。他虽然过了六十,身体仍然强壮,力气也不减当年。在上那根脊梁时,不是他的那一身蛮劲,那又笨又重的白杨树只怕还上不了屋脊。
屋子两天就搭建好了,除了买了几毛钱钉子,向邻居毛六借了几担稻草,倒也没花其他的钱。
见中隆如此辛苦,玉燕一脸的对不住,说:“多亏姨爹了,帮了这么大的忙,连肉都冇称一两给你吃。”中隆嘿嘿一笑,说:“姐姐快别这么说,咱两家谁和谁呀。大家都穷,我在别个家做功夫,也难吃上肉。姐还向春生哥借了酒,还把你家的鸡蛋吃光,连外甥们都没尝一口,对人不住咧。”
房子建成后,玉燕娘家打发的那张五拱雕花床就搬了进来,原来的卧室则成了他们一家的客厅、餐厅以及孩子们做作业的书房、玩耍的活动场。还可成为水妹来顾家屋场的临时卧室。
这天晚上,玉燕满脸嬉笑地对秋生说:“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长,竟然也尝到了甜头。”秋生问:“么子意思?”玉燕说:“要是不当生产队长,你就不会领回那些白杨树枝,也就不会把那些枝子都插在屋边起你的‘带头示范作用’,自然就没有今天能搭房用的白杨树。要是没有这些白杨树,你再存十年二十年的钱也买不回建房用的木材。所以,这茅屋子也算是沾了你当生产队长的光了。”
秋生被她说得哭笑不得。玉燕又说:“房子添了一间,床铺也该添一个了。莲妹子他们姊妹还可睡楼板,可我娘要是过来住,怎么得也该有个床吧。”
秋生支支吾吾地说:“是倒是的,可现在到哪里去弄木料?刚刚建房批了树,难不成又打报告批一棵?”
“那可不行。白杨树是落叶树,制不得床的。按老规矩,制床铺要用四季青。”
“这就更为难了。现在山上连做锄头把的树都难找,哪里有制床用的树,何况集体山上瞧都不敢瞧,就算有也砍不得。上回五队李三砍了队里一棵松树修桌子,还被大队游行批斗了呢。”
“唉!”玉燕长长地叹了声气。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春生突然走进秋生屋里,说:“老弟,受你的启发,我也要建新房子了。昨天和你嫂子商量,老屋场太拥挤,基脚都冇地方打。我们想在你家旁边的燕爪山打块新地基,索性建栋新的。”秋生赶忙说:“好呀。非常好。”看哥哥没有接着说,便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呢?”春生说:“我们刚把这个想法透露出去,很多社员都说要来帮忙,只等我们把开工的日子确定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恐怕还是木材。我想到你的宅基地上砍几棵白杨树。”
“砍树没有问题。只是批树的事还得您自己去呀。”
“这个嘛,我已和公社管林业的打了招呼。”
第二天,隔壁几个生产队的七八个彪形大汉来到秋生屋旁,选了八棵又大又直的白杨树砍走了。
秋生看着心痛,但春生是大队支书,还是堂哥,便没说什么。玉燕很不服气:“你哥倒好,我们建房仅批一间屋、四棵树,他自己就批了一栋,倒了我们八棵树,比砍自家的还容易。”
秋生赶紧捂住她的嘴:“不要乱讲。”
春生的房屋打地基,全大队的社员都轮流来帮工,但亚男每天只接受二三十人。人多了,午餐不好安排。来的人都把帮工当作向春生书记表现的机会,都很卖力,比出集体工的效率高得多。经过近半个月的炸山、开山,燕爪山半边不见了,一块近千平方米的屋场地基展露在众人面前。人们好不羡慕,都说:“这场面比原来的顾家屋场还要有气势呀。”
放砖就更不用说,全队的男劳力个个参加。生产队特意留下顾家屋场下面的五丘田未插晚稻,给春生放了近万个砖。
房屋临开砌时,各生产队送来的木材堆了半个山高。玉燕非常眼馋,悄悄对秋生说:“你哥起屋哪里用得那么多木材。反正他也砍了我们八棵大树,你跟他开个口,叫他让两根杉木或松木给我们制张床吧。”秋生半天未作反应。玉燕气不过,正想对他发作,只见他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时候他的房子都冇开砌,不好开口呀。要不,等房子建好了,要是还有剩我们再跟他要吧。”
半个月后,春生的一栋四扇八间主房正式封顶。正房旁边的三间杂屋也已成形。春生又来到秋生屋里,说:“老弟,杂屋还差两百多个砖。上回你搭房时还剩了些,借给我吧。”
秋生正要回答,不想玉燕抢先发了话:“哥,您说哪里话,兄弟间讲什么借。屋檐外还垒着二百八十个砖,原先准备建杂屋用,反正公社没有批,我们也没有用了。您叫人搬去就是。”
“好吧,我这就叫人来搬。”春生正要离开,冷不防玉燕又开了口:“哥,我想求您帮个忙。”春生问:“什么事?”玉燕说:“我看您家的木材还有得剩,能不能送两根四季青树木给我们制张床?”
春生哪里想到玉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想,一定是倒了他们家几棵白杨树心里不服气。他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一丝不快。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说:“房子刚封顶,椽条都冇钉,只怕木材还不够呢。”秋生赶紧说:“别听她的,您的新房子要紧。”然后又转向玉燕:“这样不懂世事,亏你讲得出口。”
玉燕十分委屈,正想说什么,只见春生说:“你们就爱信那些臭规矩,什么落叶树制不得床。要不这样,我再批你们砍一棵白杨树。老屋里的楼枕都是松木的,你们就用它换下一根去制床,要得不?”
“要得,要得。谢谢哥!”秋生赶紧接口,并示意玉燕也表示谢意。玉燕装作没有看见,扭头走到自己茅屋里去了。
依着哥哥的主意,秋生用一根白杨树换了田字屋厨房里的一根楼枕树,请中隆作了一张简易架子床。这下可乐坏了莲妹子、诵伢子姐弟俩。毕竟莲香也有十五岁了,长年累月睡在楼板上并不舒服。而诵伢子对于每晚爬楼也早已厌倦。因为他们爬楼用的梯子不像公公的那架又宽敞、又安全的板梯,而是一架十分简易的“两根之长长,数根之短短”,弄得不好,就可能摔倒在地面上。
玉燕趁机对崽女们说:“新房子建起了,新床也有了,你们可得更加听话,多帮家里做事呀。”诵伢子响亮地回答:“要得。”
新房子落成那晚,秋生与玉燕谈论白杨树时诵伢子也在场。他虽然不懂其中真正的含义,但栽树有好处这一点,他是完完全全听明白了。这天,他拿着一把锄头,从燕爪山上挖回几棵小小的绿苗子,栽在自家屋前的坡地上。玉燕见了,兴奋地说:“哎呀,我的崽,你从哪里弄来了杉树苗?看样子,搭帮我的好崽,将来还能睡副杉木棺了。”
诵伢子好奇地问:“什么是杉木棺?”
玉燕说:“你栽的可是杉树苗呀,这种树材质好,好建房子,好做家具,还好做棺材呢。用杉木做的棺材就是杉木棺。”
“什么是棺材呢?”诵伢子又问。
“就是人死后住的房子呀。”玉燕回答说。“由于你爹从小就没有想到奶奶死后要睡什么房子,你奶奶过世时就没有棺材,临时凑了几块楼板钉个木框才将她埋了呢。”
诵伢子兴奋了:“那我要栽好多好多杉树,建好多房子,做好多家具,还要帮您、帮爹做杉木棺材。”
玉燕被儿子逗得十分兴奋,眼角闪烁着泪花。
看着母亲的神态,诵伢子赶忙说:“相信我,会是真的。”
玉燕喂了两头工分猪,一头工分牛。每天出工,总是背着一个无顶篮,利用中途休息到田墈上、土里扯一篮子猪草或杀一篮子牛草带回家。
一天,她对诵伢子说:“大人的心思全在糊口上,家务事小孩也得帮着做。你现在是学生了,也是个半大人了,就要承担更多的家务。早上放了牛再去上学,下午放学回来,就得上山砍柴。原先由姐姐做的事就该你和文妹子做了。”诵伢子大人一样回答:“好吧。”
依着娘的话,诵伢子每天带上妹妹砍柴、看牛、扯猪草、拾牛粪狗粪。那个时候,每个家庭都有三五几个小孩子,他们都像诵伢子一样,茅草一露头就割,猪草一长叶就扯,牛、狗的屎刚着地就拾,比现在的环卫工人还要勤快,弄得光秃秃的山比街面还要整洁。
这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文妹子在前面牵着牛、诵伢子在后面挑着柴一起走回家,恰好碰上娘和姐收工回来。玉燕盯着兄妹俩笑道:“大跃进时宣传队唱:哥哥头上一头汗,妹妹手里一手泥。今天你们兄妹就是这个样子。”
晚饭时,玉燕把一锅子汆红薯分成六碗,秋生的是大菜碗,兴伢子的是小茶碗,其他的都是中型饭碗。她一边夹着薯块喂兴伢子,一边看着诵伢子、文妹子说:“快吃吧。咬一截盐辣椒再喝一口红薯汤,味道会更好。”又分别给兄妹俩挑了一个盐辣椒:“这样的辣椒不辣。”等到诵伢子的碗里吃掉了一大半,她竟然将自己碗里的红薯扒到诵伢子碗里:“男子汉,既要干得活,也要吃得饭。今天干了那么多事,多吃一点。”诵伢子问:“那你吃什么?”玉燕说:“娘不饿。”诵伢子说:“我吃不了这么多,我也不能吃你的。”他拿起碗就要扒回给娘。玉燕脸一沉,带着生气的口吻说:“就是这样吃不进,所以才长不快。你看妹妹都和你差不多高了。”听娘这么说,诵伢子只得就着盐辣椒,连汤带水把碗里的汆红薯喝个精光。
晚饭后,秋生照样到生产队组织记工分去了。玉燕把猪草斩好后,洗去手上的末屑,见莲妹子已把锅子和碗筷洗干净,对姊妹们说:“我们一家坐下来打下子讲吧。”诵伢子、文妹子应着“要得”,分别坐到娘的左右两边。莲香抱着兴伢子坐在另一条凳上。
玉燕一手抚着诵伢子的头,一手摸着文妹子的手,说:“姐姐是大人了,是队上的社员了。你们兄妹也是半大人了,能帮家里做事了。下午娘在对面坡上看着你们兄妹一个牵着比自己高半截的牛,一个挑着把自己身子全都挡住的柴,心里多么欢喜呀。我的崽女都这么乖,这么能干,娘真是太高兴了。”诵伢子赶忙说:“这不算什么。我们还要像姐姐一样当社员赚工分呢。”玉燕说:“赚工分是大人的事,你们是学生,你们的事就是读书,读书空闲时帮家里一些忙就可以了。”然后,玉燕对莲香说:“弟弟妹妹都这么乖,我们也像‘大跃进’一样给他们评个先进什么的表彰一下?”
莲香笑着说:“做这么一丁点事,就值得表彰吗?”
“有了好的开头,今后会越做越好。”玉燕又分别抚了一下诵伢子的头,摸了一下文妹子的手,说:“你们说对不对?”
“嗯。”诵伢子回答说。文妹子也跟着点头。
“这样吧,”玉燕说:“我们评诵伢子为‘砍柴能手’,评文妹子为‘看牛好儿童’,要得不?”
莲香对弟妹说:“这下可把你们美死了。”
诵伢子扮了一下鬼脸,对着姐姐说:“气死你!”文妹子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吐出舌头对着姐姐:“耶——”
玉燕开心地笑了。
搬入草房子的第二年,玉燕又怀孕了。可这一年,从端午开始至中秋时节,老天竟然连一滴水也不曾降落,田里开了寸多宽的裂缝,山坡上的茅草,更像被火燎过一样,成片成片地枯死。从未断流的屋背后的那口水井,也渐渐干枯了。为了解决吃水问题,秋生和几个社员在屋脚下的坝塘底部掏了一个近两米深的大坑,由专人监管,供应每户一天一担饮用水。后来,秋生又发现屋脚小溪的大石下还有浸水,他就在那块大石下面掏了个大洞,不到半天,洞内竟蓄满了水。大家用它来浇菜地,居然能满足本屋场十几户人家。一天,有人说大石下面的浸水比坝塘底的水味道甜,水质也更清澈,提议大家禁止使用不洁工具取水,将石下水改成了饮用水。
面对数十年难遇的大旱,公社、大队、生产队级级干部脑汁绞尽。公社书记亲自来到顾家屋场,领着一个勘测技术员,在全冲上下看了个遍,最后将脚步停住在新塘上方的雷公井口。技术员说,雷公井下面应该是一条地下阴河,如果水位高,是能够把阴河中的水引出来的。于是,他指导几个社员挖开井口,又用雷管炸药把挡在井口的石头炸开。人们猫腰一看,还真是个石洞,里面传出叮当作响的流水声。公社书记想第一个钻进洞里看究竟。技术员马上拦住他,说:“您别急。洞口刚刚炸开,石头松动了,让我看清再进去。”书记说:“那你赶快检查。”技术员戴上安全帽,系上安全带,先用锤子对洞口四周的石头逐个敲了敲,确定不会掉落,才拿着手电小心地猫腰探入洞内,沿上下左右照了一遍,然后退出洞来说:“里面没有河道,根本引不出水来。”然而,放炮后不到半小时,位于丁家湾牛头石下面的牛头井突然涌出谷箩大的水,宛如山洪暴发一样,朝井下小河流奔泻而去,把顾家塅的一口大山塘灌了个半满。公社书记得知后,笑着说:“猫打翻甑狗赶了现。本想解决山上的问题,不想还是山下得了好处。”而新塘上方的雷公井,从此销声匿迹,哪怕炸雷将洞底炸穿,也没有看到它出过水。
就在全党动员、全民动手抗旱救灾的热潮里,玉燕生下了第五个孩子,取名叫莲旺。
那天半夜,睡在父母旁边床上的诵伢子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吵醒。他揉揉惺忪的眼,问道:“娘,怎么听到毛毛叫呀。”
“傻伢子,娘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呢。”玉燕回答说。
诵伢子顺势起床,对着壁柜旁的尿桶屙了尿,拉开玉燕床上的蚊帐一看,只见娘正抱着已包裹好的毛毛坐在床的一端。见大儿子掀开帐子观看,玉燕带着疲惫的笑说:“看,这就是你的满弟弟呀。”
正在这时,秋生提着镜灯从外面走了进来,说:“胞衣处理好了。”看到诵伢子站在床前,笑着说:“又有小弟弟了,以后可要带好他呀。”又说:“家里添了一张嘴,你们就得更勤快,要不然我们会更加吃不饱呀。”
诵伢子上床时,见二弟睡在自己的枕头上,问:“兴伢子怎么睡过来了?”
原来,玉燕又怀孕后,加上莲香也大了,她就把那张简易架子床移到自己房里,让莲香和文妹子继续睡楼板,秋生和诵伢子睡架子床,自己则带着兴伢子睡。刚才生毛毛才把兴伢子抱过去。
第二天,恰逢玉燕生日,水妹和玉英来到顾家冲。见女儿生了,水妹问:“什么时候生的?”玉燕说:“昨夜子时。”玉英说:“让接生婆等了个天光夜?”玉燕笑道:“都生了四五个人,要么子接生婆,我自己接的生呢。省了工钱,又省了饭菜。”
午饭时,玉英帮着莲香煮了半炉锅红薯米饭(干红薯粒与大米混煮),一个油渣炒鸡蛋,一个水煮空心菜。当大人们放下碗筷离席时,莲香看到装油渣炒鸡蛋的菜碗里还有些菜碎子,就将自己未吃完的红薯米倒入菜碗中搅拌几下吃起来。诵伢子很是眼馋。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走到菜锅子前一瞧,立即端起自己的饭碗,将饭倒入锅里翻拌几下又铲入碗里,笑着说:“香喷喷的油炒饭出锅了。”
原来,人们炒菜时大都有这样的习惯,认为鸡蛋有腥味,一般放在其他菜的后面煮。诵伢子看到如此油腻的锅子,怎么会不欣喜。
这下可把文妹子惹急了,姐姐和哥哥一个拌菜碗,一个拌锅子,自己不吃了亏?当哥哥把锅里的饭铲走后,她也把自己的饭往锅里一倒,拿菜铲翻拌几下,口里也叫着:“我们也有香喷喷的油炒饭啰。”
看着哥哥姐姐的举动,仅三岁的兴伢子也跟着举起自己的饭碗,对着莲香以哭腔叫着:“我也要香喷喷。”莲香只得把他的饭也拿到锅里翻拌几下,笑着说:“香喷喷来了。”
水妹和玉英在一旁看着,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噙满了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月子里,顾大嫂悄悄地拿着一个小茶碗来到玉燕的茅屋子里,轻声说:“这个季节,干萝卜樱子都冇得吃,你个月婆子怎么过呀!”她把茶碗放到床前的米缸盖上,又从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说:“给你舀了一调羹猪油,家里只有两个蛋了,也算让你开次荤吧。”玉燕眼睛湿润,声音也有些打战:“您总是挂记我,叫我怎么报答呀?”顾大嫂说:“我们不是亲叔伯母,你家爷和顾大又有那么深的仇,可我也不晓得怎么的,就是觉得你亲。说不定前世我们就是亲姐妹呢。”玉燕流着泪笑道:“下辈子我一定做你的亲妹妹。”
顾大嫂走后,玉燕舍不得吃那两个鸡蛋,也舍不得用那一调羹猪油。
晚上,一家人围着半锅子南瓜汤正要开餐,诵伢子气嘟嘟地说:“天天吃鬼南瓜,又不放油,饿死都不想吃了。”秋生说:“今年天干,晚稻冇得扮,红薯也冇长大,再过几个月,南瓜汤都冇得吃了。”
“冇得吃更好。”诵伢子说着就朝门外走去。
玉燕着急了,连忙喊:“诵伢,快进来,娘给你弄好吃的。”然后,叫莲妹子从床底下拿出一个鸡蛋,用水煮熟,切成均匀的四块,四个崽女一人一块。她又猫着腰亲自到碗柜里拿出顾大嫂送的那坨猪油,用筷子点一下,分别在诵伢子三兄妹的碗里搅几下,笑着说:“放了猪油呢,又香又甜,快吃吧。”
莲香把自己的那块鸡蛋递给娘,说:“您坐月子,您吃。”玉燕笑道:“娘坐月子,你的事更多,你该吃。”娘女俩让来让去,还是秋生搞了个折中,一人吃了一小点。
爹爹放下碗,就到队上去了。诵伢子走到娘身边,一本正经地说:“娘,我问你个问题。”玉燕笑道:“噢,打起腔来了!么子问题?”
“每年都插了田,每年都扮了谷,我们怎么硬冇得饭吃?”
玉燕收起脸上的笑容,拍着怀里的小儿子,说:“我们队上统共只有六十亩田,田又不长,人越来越多。我刚嫁过来时,顾家屋场十八户八十来人,现在就有了二十五户一百一十多人。田里扮的谷,好的年岁,早晚两季每亩六七百斤,像今年只扮了一季早稻,仅有四百多斤。好的年岁,社员的平均口粮,包括红薯、蚕豆、荞麦等杂粮,也只有四百多斤,今年肯定三百斤不到。哪里有饭吃呀。”
诵伢子又问:“那红薯、红薯丝、红薯米又怎么餐餐都有呢?”
玉燕叹了口气,说:“人总要活呀。我们的口粮,杂粮占了一半,谷也只有一半,不吃红薯就得饿死。”
姐姐莲香插嘴说:“过年饭我们冇放红薯吧。还有立夏日吃团子、端午节包粽子、中秋节制月饼,这些都得用大米。上回公公六十岁,我们煮了两缸米酒,那餐生日饭就用了四十斤米。这些米加起来就是我们一家全年的三分之一。你也学了算术,就算一个人一年两百斤谷,一斤谷轧(碾)七两米,你一天有多少米吃?不想吃红薯,不想喝南瓜汤,做梦去吧。”
听莲妹子这么说,玉燕就把诵伢子拖到身边说:“姐姐和你算账,是想让你晓得我们赚点吃的真不容易。”回头又对大女说:“莲妹子你也不要这样讲,不想吃红薯不想喝南瓜汤就只能做梦。”然后摸着诵伢子的头,盯着他说:“当干部,当工人,当老师,当解放军,只要吃上国家粮,你就不要餐餐吃红薯了。”
诵伢子快活起来:“怎样才能当干部、当工人、当老师、当解放军呢?”
“好好读书,好好长身体,就一定能。”
旺伢子快一岁时,玉燕突然感到腹中又有些不对劲,便对秋生说:“只怕你又快要做爷了,我的肚子又有了反应。上回给你算八字,说你子嗣昌盛。再这样下去,就算把我和你的肉切下来,也难将他们喂大呀。”秋生说:“怀上了,就得生下来;生下来了,就得养大。”玉燕说:“话是这么讲,养起来难呀。要不,把肚子里这个打掉算了。”
秋生叹了一阵气,说:“前天大队开了会,说国家推行计划生育,要求党员、干部带头呢。我看你也快四十的人了,就冇和你讲。”
“怎么个‘计划生育’法?”
“就是上环、流产、引产和绝育手术。”
“那我索性做个绝育手术算了。”
秋生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上面本来就分配我们队一个绝育指标,我正不知道做谁家的工作呢。只是做手术会要在肚子上切开一个口子,只怕比生崽还疼呢。”玉燕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过”,过了好一会,秋生接着说:“大队已作了决定,除上面免除的手术费、治疗费外,为鼓励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对做了绝育手术的奖励营养费四块钱。”玉燕眼睛都亮了:“还有四块钱奖励?你就别去做哪个的工作了,这个指标给我吧。”。
第二天,玉燕提着小布袋走进了公社卫生院。
作为全大队,也是全公社第一个做结扎手术的人,丁玉燕受到了公社书记陪同的县卫生局长亲临病床前探望的特别礼遇。燕子坳大队的李大队长也趁机将五元钱的奖金交到玉燕手里,并向书记、局长汇报说:“按照上面的要求,我们对实行结扎手术的同志每人奖励四元钱。丁玉燕同志踊跃带头,大队支委研究又多加了一元奖金。”
做手术时,医生发现玉燕肚子里还有一个快三个月的胎儿,便问:“保胎还是打掉?”玉燕想都不想,说:“麻烦帮我打掉吧。”于是,医生就先做了流产手术,再做结扎手术。
可当时卫生院并没有固定病床,连手术台都是临时搭建的。每个做完手术的人必须回自己家中休养。秋生赶到卫生院时,见他一个人赤手空拳的,医生便问:“等下你怎么接你堂客回去?”
“背吧。”秋生回答说。
“你堂客刚做了两处手术,肚子里外两处伤口,你怎么背?太不细心了。”医生斥责说。
玉燕听了医生对男人的数落,赶紧辩护道:“不要紧的,让他扶着,慢慢走回去就是。”
“那可不行。”医生又对秋生说:“回去喊个人,拿副轿杠子把你堂客抬回去。”
秋生走后,医生帮玉燕开了阿胶、当归精、人参精、地黄丸等滋补品,又开了两副中药,嘱咐她多吃猪肝、黑木耳、红枣、桂圆等食物。玉燕一一应承。可当药剂员帮她取药时,她仅仅要了一瓶四毛钱的当归精,连中药也不要了。
随后,秋生和刘习武背着一副轿杠子来到卫生院,把玉燕抬回了家。玉燕后来回忆说,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坐轿子。
术后第三天,玉燕拿出一块钱手术奖金叫莲香到供销社称块肉回来给一家人打唇福。莲香把肉炖了,连汤带水给娘盛了一碗请她吃。可玉燕说:“等你弟妹们回来一起吃。”
放学回家的诵伢子、文妹子,未进房门就闻到了肉香,天远就喊:“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待他们走进房来,莲香把脸一沉,对着诵伢子厉声道:“就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不晓得给弟妹们做个好样子。”
诵伢子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哪?”
不料莲香的眼泪一下就掉落下来,沉沉地说:“娘把自己做手术的营养钱给我们称了肉。”
诵伢子怔怔地也不知说什么好,就站到一边去了。
开饭前,莲香又把那碗连汤带水的肉端到玉燕床前。玉燕说:“把它端到外面饭桌上去。都三天了,我能和你们同桌吃饭了。”说完,她就按着肚子,慢慢地走到外面的餐厅里,坐在饭桌前。
开饭后,大家都默默无语地扒着碗里的红薯饭,除了秋生吧嗒吧嗒大口地嚼着红薯以及快四岁的兴伢子拿着调羹在肉碗里舀上舀下外,莲香三姐弟谁也不夹菜。
“怎么了?”玉燕说:“这么久冇吃肉了,快吃呀。”
莲香端着碗到一边抹眼泪去了。诵伢子沉着头,喃喃地说:“娘做手术的营养费,我们不能吃。”
玉燕两眼闪着泪花,脸上却堆满了幸福的笑,激动地说:“我的傻崽傻女们,娘的营养费就是大家的营养费呀。你们吃了,娘也吃了,这才真正营养呀。”说完,拿起兴伢子手中的调羹,给诵伢子、文妹子碗里舀了好几下肉片。
她又对莲香说:“莲伢,你也过来吃吧。娘体质好,一个小手术不打紧。倒是这几天让你走上串下、忙里忙外的,累哒了吧。”说完,又示意秋生把莲香带到桌前,往她碗里舀了两调羹肉,继续说:“爹、娘都为你高兴呢。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勤劳发狠,还把弟妹管得这样好。娘还要感谢你呢。”
一直未做声的秋生,低沉地叹了口气,说:“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赶快吃饭,赶快吃饭。”
诵伢子把那几块小肉片留在最后才吃,他嘴里含着肉,细细地嚼着、品味着,迟迟舍不得吞下去。他感到口腔、舌头、牙齿上到处是肉的鲜味。可他心里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味。他偷偷瞟了弟妹们一眼,发现文妹子、兴伢子满脸都是兴奋和陶醉的表情,他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这事后,诵伢子像长大了十岁,每天清晨都会早早地喊醒妹妹,一个牵着牛、一个背着无顶篮或挑着个粪箢箕,走出家去,满满收获后再去上学;放学后又一路飞脚回家做家务。家里用的柴火还真的差不多被他独包了。
他还多次和爹娘讲要出工挣工分。春插假时,姐姐莲香高兴地对他说:“你不是想出工吗?明天队里插田,可得早点起来呀。”
“要得,你喊我。”
第二天天未放亮,莲香就把诵伢子的被窝掀开,在其耳边说:“开工了。”
诵伢子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来,揉了揉惺忪的眼:“走吧。”
走出房门,外面又黑又冷,诵伢子不禁打了个寒噤,心里有些犹豫。黑暗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行脚步声,莲香赶紧对诵伢子说:“还这样摸呀摸(慢慢腾腾的意思),都有人抢先了。”说完就拿起箢箕、扁担往秧田里走去。
诵伢子紧跟在姐姐的屁股后面来到秧田。可当他把脚上的鞋子脱掉,挽起裤脚下田时,刺骨的冰痛,差点就让他摔倒在田里。但他想起自己下过的决心,将牙齿一咬,终于挺住了。过了一会,田里的泥水也就没有先前那样冰人了。
莲香简单地教他一些扯秧的方法,不想他竟然三下两下就全学会了。当太阳爬上山坳的时候,姐弟俩已扯完了两大厢秧苗。莲香就把捆好的秧苗装进箢箕里,挑到对面梯田的田埂上。
吃过早饭,诵伢子就和姐姐下大田正式学插田了。
诵伢子照着姐姐的样插了一兜。莲香赶紧说:“不行,插得太深了,禾苗长不快。扯出来插过。”诵伢子又依着姐姐把禾苗扯出来再插下去。莲香又说:“也不行,太浅了,禾苗会浮起来。”话音未落,禾苗真的倒在田里,浮在水面上。莲香又详细地讲解了插田的要领,诵伢子用心地试了一阵子,终于掌握了技巧,高兴地说:“我会了。”
起先莲香插六列,叫诵伢子插三列,两姐弟进度差不多。慢慢地,诵伢子就超过了姐姐。后来莲香插六列,诵伢子插四列,居然也能齐头并进了。
吃午饭时,莲香高兴地对爹、娘说:“诵伢子真不错,将来是个插田的好手。”玉燕听后特别欢喜,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好好干呀,姐姐都表扬你了。”
和姐姐插了两次田后,诵伢子就想单干了。当时插田是按定额计工的。四六寸规格每插二分五厘田记十分工,三六寸规格二分田就有十分工。而且,谁插哪一丘按谁先占着就归谁。占田的形式乃是往弄好的田里丢一只秧。那天,机灵的诵伢子竟然占到了一丘面积达四分二厘的田——过水丘。
吃过早饭后,莲香帮弟弟把秧苗担到田里。诵伢子非常高兴,看到田里打的是三六寸架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今天就把它插完,让大家瞧瞧我的能力。到中午时,他真的插了一小半,饭后又一刻也不休息,一路飞奔到了田里。太阳落山时,诵伢子站在田塍上张开手臂,高声大喊:“嘿,插完了,我插完了!”
他转过身来,却发现娘已站在自己身后。娘“哈哈”笑道:“真是插田小能手,比姐姐还快呢。”娘说完,就朝田的四周走了一圈,发现浮起的禾兜就下田再插过,个别未插在“十”字交叉点的就扯出来插到交叉点上。
晚上,玉燕特意煮了红薯丝饭。诵伢子不解地问:“娘,今天又冇来客,怎么煮了饭呢?”玉燕给诵伢子盛了一碗,说:“要是在过去,插田就像过节。第一天扯秧,就会杀只叫鸡祭秧神:点燃香烛纸钱,将鸡血滴在田塍上,祈求秧神保佑禾苗不起病虫,多结谷子。然后咿呀咿呀高唱插田歌。要是不唱歌,大家就会说:‘插田不唱歌,禾少稗子多’。饭桌上,家家都蒸了大盆大盆的五香麸子肉,那场面可热闹了。”诵伢子的嘴角早已流出了口水,忍不住问:“那我们队里为什么不祭秧神,不蒸麸子肉?”玉燕脸色暗淡下来:“傻崽,如今新社会破除封建迷信,谁还敢搞这一套?何况我们连红薯饭都吃不上。”秋生便说:“尽说些空话。”玉燕也不搭理他,把饭碗递给诵伢子:“你今天做了大人多的事,也该吃大人多的饭呀。”
饭后,秋生又到队上评工分去了。从来不曾如此辛苦的诵伢子,早早地洗过澡后就上床睡着了。
秋生评工分回来时,细伢子们都已入睡,玉燕仍在床头煤油灯前缝补衣服。秋生说:“诵伢子成全队的新闻了。九岁不满的小屁孩居然一天挣得二十多分工,有人说定额标准过低了。”
“怎么低呢,不一直是这样?妇女小孩不就靠插田才多挣几分工?毛六堂客一天不也只插二分多田?”玉燕放起连珠炮来。
秋生说:“好多人都讲了这些话,定额标准还是冇变。”
可第二天一早,上头屋里的毛六堂客站在过水丘上大喊大叫:“还说我连一个屁眼冇脱黄的细伢子都比不过。你们来看看,他插的么子田?好多禾苗都浮起来了。”
玉燕便要女儿莲香赶紧走到过水丘看个究竟。此时,负责队上看水的顾大正在上边的塘下丘上塞田隘口(田塍上的放水口)。
莲香一看,田隘口下确实有好几兜禾苗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的方向,其他地方也有一些禾苗浮了起来。莲香问顾大:“大伯,昨晚放了水?”顾大回答:“是呀,上面塘里昨晚放了一夜水,都是从这过水丘过的。”莲香就对毛六堂客说:“毛六婶,您也不要大呼小叫。不就是昨晚过水把一些插得稍微浅点的禾苗带出来了?补插一下又有多大的事。”说完就下田把浮在水面的秧苗再插了进去。
毛六堂客还想继续发作,上边田塍上的顾大开口了:“我说句公道话,莲妹子说的都是实话。就是你们大人插的田,刚插下就过水,只怕也有浮起来的。浮了苗补上就是了。毛六堂客你不也算了。”
那个时候的孩子,肚子里常常饥肠辘辘,头脑中却是激情澎湃。唱唱革命歌曲,看看样板戏,听听高声喇叭,往往令他们气宇轩昂,恨不得回到波澜纵横的革命年代,把旧世界砸个落花流水,把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
那个时候的孩子,也是最没有负担、最没有压力的一代。既没有哪个家长强迫自己的子女上上不完的课、做做不完的作业,也没有谁无休无止地把孩子一下送到书画老师那里,一下又推给舞蹈、钢琴教练。大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想吃饱饭、想吃好菜,就得帮家里多做事。他们小伙伴多,同年出生的,一个生产队少的二三个,多的上十个。就算放学后帮着家里做家务,争着到队上赚工分,也常常是三五成群,成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
诵伢子上三年级时,来到了公社办的河源学校。在这里,他遇到了非常喜欢他的童运红老师。开学不久,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一次劳动”。诵伢子记述了自己为生产队撒粪(在犁田之前,把挑到田里的猪栏粪或牛栏粪均匀地撒在田面上,通过犁田将其埋到泥里)的一次经历。童老师看后很高兴,特别是文章结尾那句“没有粪便臭,哪有禾苗壮”的话,让她十分欣赏。她拿着它当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之后,童老师又把这篇作文润了色,直接以“没有粪便臭,哪有禾苗壮”为标题,带到了县教师进修学校培训班,竟然刊登在学校编印的全县“优秀小学生作文选”的第一篇。
童老师也很喜欢诵伢子的活泼。学校组织的“五一”、“六一”、“七一”、“十一”等文艺活动以及到水库工地慰问民工文艺表演等,都会安排他参加。在表演形式上,他歌也唱过,舞也跳过,快板也打过,诗歌也朗诵过。一时间,诵伢子成了学校的文艺标兵,还被选为全校红小兵大队的副大队长。
当时的课余生活,比现在的孩子们似乎也要丰富得多。在学校里,受革命样板戏及战斗片的影响,同学们经常在课间休息及放学的路上玩“打游击”、“斗地主”、“杀日本鬼子”等游戏。冬天,室外寒风凛凛,纸糊窗户的教室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冻得瑟瑟发抖。可一到下课,同学们迅速抢占一个墙角,喊着、叫着、笑着,甚至唱着,挤成一团,做“挤油渣”的游戏。同学们天真无邪的一挤,把身上的寒意全都挤去了。一些生性文静的女孩子,只在一边笑着、看着,跺跺脚,而大方的女孩则不顾一切加入其中。有时个别调皮同学也把旁边只看热闹的女同学推入人堆里,让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那个时候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得多。气温一般在零下好几度,有时甚至达到零下十多度。好多学生都带个自制的烘钵子上学,但烘钵子体积小,装不下几根木炭,有时还在上学路上就熄了火。倒是这种比抱团取暖更有趣、更有效的游戏,让孩子们挺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寒时日。
每个生产队都有一块很大的晒谷坪。无论春夏秋冬,它都是孩子们最主要、也最重要的游乐场所。人少时,他们就玩“抛石子”、“跳房子”、“动和尚棋”之类游戏,人多则进行大规模的“老狼捉小羊”活动。
大凡玩“老狼捉小羊”,都是诵伢子扮演“羊老板”,让又高又大的贱妹子扮演“老狼”。贱妹子其实是个伢子,是本队岩边屋里刘习武的崽。他和诵伢子是同班同学,一直玩得好,平常看牛、拾粪、做游戏都在一起。因为经常要抄诵伢子的作业,诵伢子要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诵伢子领着一队长长的“小羊群”,站在队列最前面,后面的第一个“羊”拉着他的衣边,其他“羊”又依次拉着前面“羊”的衣边。然后,诵伢子领着大家边走边唱:“牵羊,卖羊,大公羊,肥草羊(母羊),二十四只花羚羊。”唱了几遍后,充当“老狼”的贱妹子化作买羊人来到面前,问:“老板,老板,卖羊吗?”诵伢子说:“一羊不卖。”贱妹子问:“二羊呢?”诵伢子说:“二羊也不卖。三羊四羊其他羊,看你本领捉着我就卖。”
于是,贱妹子就去捉一羊、二羊以外的其他羊,诵伢子则死死地挡住,一羊、二羊也想方设法帮忙诵伢子抵挡。后面各“羊”狂笑、狂跳。一些自愿脱缰的羊则故意敲打贱妹子,惹得他又急又燥,只想尽快捉到手。
诵伢子又常常使贱妹子的绊子,当一羊、二羊挡着贱妹子的视线时,他悄悄地把脚一横,轻轻地用手一推,让他绊倒在脚下。只听“咔嚓”一声,贱妹子不是狗爬屎也成了狗打滚。“哈哈,哈哈”晒谷坪上的气氛就被推上新的高潮。
贱妹子也不赖,越是不想让他抓到,他就偏要抓。哪怕跌着、摔着,奋力摆脱各种障碍,把十多只甚至二十多只“花羊”一一捉到手。
尽管这些娱乐活动天天都可以做,但对诵伢子他们来说,最大的奢望还是看电影。当然,这不仅是小孩子盼望的事,就是大人们,能够看上一场电影,也是一种最大、最好的享受。
诵伢子第一次看电影是刚上学的时候。公社统一组织送电影下生产队,两个放映员就是在自己家里吃的饭。
那天下午,秋生早早地安排人员到公社把放电影的器具接进冲来。然后,两个放映员一个推着单车,一个走着路,大摇大摆地来到队上。他们在顾家屋场左瞧右瞧了一阵,对秋生说:“放映地点定哪?”秋生说:“就到屋场的地坪里吧。”走路来的放映员说:“这么狭窄的地方也能放?”秋生说:“晒谷坪里还晒着木瓜呢。再说,等下你们在我家吃饭,走到晒谷坪路又远又不平。反正我们队的人不多,平常开会都在这里,我看就算了。”
然后,秋生就安排岩边屋里的刘习武、上头屋里的顾毛六,按照两个放映员的要求,架好了幕布、音箱,安好了发电机、放映桌。队上的小伙伴始终像看稀奇一样地跟从着。
当太阳下山、鸟儿归巢,秋生来到地坪中,对放映员说:“同志,饭菜好了,我们吃饭吧。”诵伢子也对小伙伴说:“留下贱妹子站岗,其他人都回家吃饭去。”除贱妹子外,其他的小伙伴真的一哄而散了。一位放映员对秋生说:“队长,这小家伙比你的威信还高呀。”秋生憨憨地笑了笑。
还在几天前,秋生就和人商量:公社来的放映员,总不能让他们吃红薯饭、寡蔬菜。他让会计刘习斌从队上仓库里出了几斤谷,从出纳手里支了一块钱。这天下午,刘习斌亲自去供销社称了一块肉,又喊人在塘里捞了好一阵才捕到两条瘦鲢鱼。秋生生怕别人说自己沾了队上的光,就有意安排刘习斌到哥哥春生(大队书记)家办伙食。可丁亚男却说:“是队上放电影,又不是大队放电影,你怕我闲得冇事做?秋生是队长,玉燕的饭菜煮得那么好,招待放映员应该去他们家呀。”刘习斌笑着说:“您是怕放映员看到你家炉子灰上挂着的腊肉眼馋吧。秋生本想拍你的马屁,您硬是不领他的情。好,去他家就去他家。”
诵伢子得知放电影的在自己家吃饭,兴奋得眼珠都放出光来,心想:嘿,今晚总能吃碗白米饭、嚼得片肉了吧。可还是让他失望了。队上几个大人在厅屋桌子上陪放映员,娘带着他们在水缸盖上吃氽红薯,连肉味都闻不着。但他还是很高兴:有电影看嘛!
饭后,秋生陪着两位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剔着牙齿的放映员来到放映现场。此时天早已断黑,全队的男女老少以及外边来的年轻人、小朋友已密密麻麻、规规矩矩地挨次儿或坐着或站着在地坪的各个地段。男人们吆喝着抽着喇叭筒,女人们哈哈地拉着家常,快活的孩子们像疯了一样地在人丛中上蹿下跳。其实,所有的人都在焦心地等着电影的开始。
当两位放映员来到地坪时,人们自觉地侧起身子让他们走到放映桌前。他们先将发电机发起,桌上的电灯就亮了起来。然后把事先放在桌底的两个一大一小的铁皮箱拖出来,“嘭”的一声,其中一人打开了大铁皮箱的锁盖,掏出里面的机器放到桌上。另一个人则把小的铁皮箱直接放在桌面上。待到两人把放映机架起,拿小铁皮箱的放映员就将箱子的锁盖打开,掏出一个实圆盘和一个同样大小的空圆盘。两人一人拿着一个,“咔嚓”、“咔嚓”分别固定在放映机的前后位置上。接着,就由推着单车来的放映员一个人将前面圆盘的胶带掏出来,在放映机上绕了一下,再牵到后面的空盘子上固定下来。又是“咔嚓”的一声,放映机射出一道强烈的电光落在前面的白色幕布上,挑梁上的音箱跟着响应似的发出“嚓嚓”声。当所有的人停声静气、全神贯注盯着银幕的时候,洪亮的乐曲终于响了起来,幕布上现出一行大字——“红色娘子军”。
这是一部黑白电影,但它对诵伢子的印象特别深。第二天,他就把“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的歌声带到了学校,带到了山冈,带到了晒谷坪……
那个年代,农村里所有的大队都没有电话,但附近十多里乃至几十里的地方放电影,人们却总能提前得到消息。
那天下午,诵伢子获知离家十五里多的高岭公社黄龙洞放电影。他匆匆忙忙上山砍了一小担茅柴,太阳尚有两丈高就回到了家里。他饭也不吃,急急地喝了半勺凉水,早早地来到事先约好的良哥哥家候着,屁股后头跟着贱妹子、牛伢子。良哥哥说:“现在还不能走,要等狗哥哥他们散工,我们不晓得路。”诵伢子说:“我们还是先到燕子坳那边的山路上等着吧,莫让爹娘发现。”
太阳快落山时,提前散工的狗哥哥、跃进姐等大哥大姐走过燕子坳。诵伢子几个就紧跟着他们,一路飞跑来到了黄龙洞,看了那一部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洪湖赤卫队》。
不过,当半夜诵伢子回家时,在床头边做针线边等他回家的娘还是生了气。她怕吵醒睡熟了的其他人,便轻声地教训了他一顿,还把他的耳朵拧了好几下。
让诵伢子感到后怕的则是丁家湾的一场电影。
电影放映前两天,孩子们就欢天喜地、奔走相告,有的甚至连小板凳都预备在家门边,只等到时好拿着就走。
毕竟是在本冲看电影,大人们也提前作了准备。太阳下山不久,玉燕就把煮好的一锅子南瓜汤挂在屋外走廊的一个钩子上凉着。可诵伢子来不及吃,拿起一条小木凳,说:“娘,我先占位子去。”玉燕说:“还是先吃点东西再去吧。”
“不了。去晚了,好位子都被人占了。”
诵伢子正想撒腿就跑,文妹子哭着叫道:“哥,我也要去。”诵伢子说:“哥先去占位子,等下你和娘一起来。”文妹子哭着说:“不,不,我要和你去。”玉燕见状,说:“哭得这样烦躁,你就先带她去吧。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没办法,诵伢子只得牵着妹妹走。
玉燕又叮嘱道:“带好妹妹呀,塘头墈上千万要当心呀。”
来到丁家湾,幕布、音箱、放映桌全都已经准备好,本队的、外队的小孩子们已占了大半场地。诵伢子寻了一处地方,把凳子一摆,正准备坐下时,背后有人在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随后耳边就发出尖利的一声“嘿。”他反身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丁家湾的丁小卫。丁小卫说:“让你妹守着,我们到外面玩去。”诵伢子就让文妹子在凳子上坐着,自己跟丁小卫走到场外去了。
两人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天渐渐地黑了。诵伢子说:“放映员快来了,我们进去吧。”正在这时,传来了文妹子急促的声音:“哥,快来呀。”诵伢子赶忙走过去,问:“怎么哪?”文妹子说:“我要屙尿了。”诵伢子说:“女人就是啰嗦。”说完就把妹妹牵出放映场,问丁小卫:“厕所在哪里?”丁小卫说:“找什么厕所,屙把尿找个屋角背人的地方不就行了。”
诵伢子就牵着妹妹寻到一间背人的房子墙边,对文妹子说:“就在这里屙。”并把自己的脸背过去。突然,文妹子尖声叫道:“哥,蛇呀。”诵伢子转过身来,只见一条带子样的影子从文妹子脚边闪走了。他赶紧扶着惊魂未定的妹妹,问:“没咬着你吧?”文妹子哭着说:“不晓得。脚……痛……痒。”
诵伢子蹲下身一看,发现妹妹的踝关节旁有两个红点子。他听大人说过,被蛇咬后就是这个样。他二话不说,背着妹妹就往家跑。跑出不远,迎面碰着前来看电影的毛六叔。毛六问:“文妹子怎么哪?”诵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被蛇咬了。”
毛六一听,赶紧俯下身来,在文妹子头上扯了几根长头发,缠在伤口的上方,抱着文妹子就往顾家屋场跑去。
诵伢子紧跟毛六叔回到顾家屋场。秋生已踏上屋前的青石板路,玉燕也在锁房门,他们正要去丁家湾看电影。诵伢子隔天远就喊:“爹、娘,文妹子被蛇咬了。”
“当”的一声,玉燕手中的钥匙掉落在地上。她顾不上寻找,飞一样奔上前来,一把抢过文妹子,急促地喊着:“崽呀,痛吗?崽呀,没事吧!”秋生也拢来查看伤口。玉燕没好气地对他吼道:“还不快去丁家塅喊笃三爷。”
笃三爷过去是个流民叫花子,学得三教九流,特别善于耍蛇,大家都把他当成了治蛇毒专家。毛六接口说:“先到丁家湾,看他在不在看电影。要是冇来,只怕还难找呢。听说他一年冇得几个晚上守在家里,不是外出捉蛇,就是帮人家细伢子敬神赚吃的去了。”
秋生就急急地朝丁家湾走去,毛六也紧跟其后。懂事的诵伢子陪着娘朝屋里走来,在房门地上寻找钥匙。
秋生和毛六一到丁家湾放映场,毛六就高声大叫:“笃三爷,快救人呀,有人被蛇咬了。”
坐在放映机前的放映员连忙说:“别叫了,我帮你们喊一下。”他把转动的胶带停下来,拿起话筒喊:“丁家塅的笃三爷来了没有,请速速赶来放映机前。”如此连续喊了三遍,笃三爷竟然走了拢来。
真是谢天谢地。秋生一把抓起他的手,说:“笃三爷,快!救救我妹子。”便拖着他往顾家屋场方向走去。
走进秋生家,笃三爷仔细察看了文妹子的伤口。他用力地在已经肿大的伤口两边挤了挤,两小股近乎黑黑的血液流了出来。笃三爷阴冷地说:“从血液的颜色看,毒性很重,只怕是土鞭子咬的。”
因蛇形状像鞭子,当地人往往用“鞭”来给它们命名。如眼镜蛇有喷毒汁的习惯,喷起来像哈气一样,大家叫他哈气鞭,专吃老鼠的蛇叫老鼠鞭等。上湘人说的土鞭子实为蝮蛇。
秋生一惊,说:“我还认为在屋檐下不过是条老鼠鞭,这下可怎么好。”
笃三爷说:“已经咬了,急也没用。你到塘里去捞一把水草,打一大盆井水,我先帮她把伤口处理一下。我家里还有几株七叶一枝花,再配几味草药敷上几天。只要毒还未浸入骨头,我就有办法。”
一旁心急如焚的玉燕,此时才稍稍松了口气。她讨好似的拜托道:“全赖笃三爷妙手回春了。文妹子要是闯过了这一关,将来出嫁就请您当上亲。”笃三爷听了,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说:“看来,我还赚得个女呀。”
过了一会,秋生从塘里捞回了一把水草,从井里提回了一捅清澈的井水,放到坐在竹床上的文妹子身边。笃三爷点燃一根香,在房门口像模像样祈祷一阵,把香插在门边的墙壁上,然后挽起袖子,解开早先毛六缠着的头发,从膝盖处开始,用合围的双手向下挤弄文妹子胫上的肌肉,反复多次,将瘀血挤压出来,然后用水草就着井水擦洗。直至文妹子说受不了了,笃三爷才停下手来交代大家:不要过分着急,也不要让妹子乱动,我这就回家去拿蛇药。
笃三爷走后,玉燕轻轻地拿起文妹子受伤的脚,只见伤口处的皮肉都被擦掉了一层。她伤心地抱起十分痛苦的女儿,口里说着:“宝贝不怕,过几天就会好的。”
过了大约一节课时间,随着电影散场回归的队伍,笃三爷再次来到秋生家。他从背着的黄色军袋子里掏出一个塑料包包,说:“药我已全部配好,现在给妹子敷上。”玉燕把文妹子放到竹床上,示意秋生扶着,自己则进了隔壁厨房。
药上好后,笃三爷便和秋生打着闲讲。此时玉燕端了一碟炒鸡蛋,提着一个小酒壶过来了,对三爷说:“真是累哒您了,喝杯小酒润润喉吧。”笃三爷并未接茬,对秋生说:“毒应该排尽了。不过伤口愈合会要一段时间。”秋生说:“排了毒就好,其余都不打紧。”然后指着桌上的酒菜说:“喝几口吧。”
笃三爷又对玉燕说:“老弟嫂,断黑时碰着蛇,只怕你妹子吓得不轻呀。”玉燕赶紧回答:“是呀,还得请您帮我妹子敬神收家嘞。”
“过几天再说吧。”笃三爷掩不住脸上的得意,拿起桌上的酒碗呷了一口。
玉燕给了笃三爷三块钱蛇药费,几天后又请他帮文妹子收了家,包了一块三毛三分钱包封,送了敬神用的一只大叫鸡和一升白米。
这场意外,可没让玉燕轻松呀。她每天背着文妹子到顾家塅笃三爷家换一次药,每晚都要哄几次被噩梦惊醒的文妹子入睡。半个月后,身上竟然瘦了七八斤。
时间过了半年,文妹子被蛇咬的阴影仍然笼罩在玉燕心头。可没想到,流行性脑膜炎这个恶魔,又与她开起了玩笑。
燕子坳的山头上架了一个全大队都能听得到的高音喇叭。突然有一天,喇叭里发布了县委、县政府要求全党动手、全民动员,打一场抗击“流脑”攻击战的消息。据说,全县一百一十多个公社,患了流行性脑膜炎的已超过二千例。公社紧急决定,集中举办预防和治疗“流脑”培训班。大家就推荐有“小郎中”之名的玉燕代表本队参加了这次培训活动。
回来后,玉燕在全队社员大会上讲解了有关脑膜炎的发生、流行、症状以及预防和治疗的一些基本常识。会上,秋生安排了七八个妇女,跟随玉燕上山采挖中草药,又在屋场地坪的南端打了一个临时灶,灶上架了一口大铁锅。玉燕几个就把从山上采挖回来的蜈蚣草、石菖蒲、白茅根以及绿豆、生石膏等十多味中草药洗净丢入大铁锅里,加了几桶水,熬了药汤,请全队所有人每天都来喝,一次一碗,一天两次。
玉燕还教大家室内空气消毒。她拿了一瓦钵,铲入火灰,再将一把伴有雄黄的艾叶、苍术埋入火中。之后,拿着浓烟滚滚的火钵子到家里各个房间走了一圈,对大家说:“方法就这么简单。”
一个多月过去了,队上并没有谁受到感染,大家都很开心。有人甚至说都是上面小题大做,霸蛮吓唬人。
这天下午,看到天气好,放了学的诵伢子就约了贱妹子上山打柴。诵伢子突然看到一片很大、长得又很茂盛的山苔。他听爹说过:“这可是生产队的宝,能沤凼肥,能盖秧谷。”他也多次同姐姐上山扒过。他还知道,以前山上到处都有,交给队上一箩记二分工。后来山上慢慢少了,一箩就涨到了四分工。
他喜不自禁,叫贱妹子继续砍柴,自己飞奔回家,接来竹耙子、箢箕,风风火火扒了满满一担山苔。可他挑得很吃力。贱妹子就说:你帮我挑柴,我帮你挑箢箕。
太阳落山了好一会,诵伢子和贱妹子才走到顾家屋场与岩边屋里的分岔路口。诵伢子说:我们换过来,你回你家去,我回我家去。
此时玉燕早已散工,见儿子跌跌撞撞挑着担好大的山苔回家来,又惊又喜地说:“哪里扒了这么多山苔?担不动喊娘就是,莫把腰都榨弯了。”又急急地说:“头发尖尖都在滴汗,赶快去烧水洗澡换衣服。”可诵伢子感到身上太热,把棉袄一脱,站在阶基上乘起凉来。
玉燕忙着弄晚饭、喂猪,就冇再留意。待到听见儿子的喷嚏声,才发现诵伢子仍在屋外图凉快。
俗话说“捂三冻九”,此时正是三月,乍暖还寒时节。玉燕见崽伢子没有及时换下汗湿衣服,还站在屋外冻得打了喷嚏,心里可急得不行。她赶紧将他拖到炉子灰边,点燃一把茅柴,拿出干净的内衣内裤,澡也不要他洗了,就在火边把里面的湿衣服换了出来。
事情就有这么凑巧。尽管玉燕怕这防那,诵伢子还是流出了鼻涕。玉燕赶紧熬了一碗苏杆水让他服下。不想,第二天起床时,诵伢子感到头昏脑涨,咽喉也有些疼痛。
先天还是那样又闷又热,第二天一早就见屋外湿漉漉的。原来,昨晚下了雨,气温也急剧下降了。玉燕便叫诵伢子在家休息一天,可他却坚持要到学校去。
下午散工后,玉燕发现给儿子留的午饭并没有动,喊道:“诵伢子,过来让娘看看。”诵伢子走到玉燕身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怎么没吃饭?”
“不想吃。”
“下午没出屋?”
诵伢子回答说:“看天气不好,帮文妹子放了牛。”玉燕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惊叫起来:“怎么发起烧来了?”
恰在这时,秋生走了进来,兴奋地说:“诵伢,昨天下午你挣了十二分工呢。”原来,诵伢子昨天扒的那一担山苔,到队上一量,足足有三大箩。诵伢子勉强地笑了笑,应道:“嗯。”玉燕着急地对秋生说:“心里就只有工分,你崽都累病了。”
“怎么哪?”
“你看看他这神态,再摸摸他的额头。”
秋生用手触了触儿子的额头,说:“我去大队把赤脚医生丁桂英找来。”说完,拔腿就朝门外走去。
掌灯时分,秋生陪着丁桂英走进屋来。丁桂英将药箱往桌子上一放,把诵伢了喊到身边,拿手电将他的脸、眼、嘴、舌、喉全都照看了一遍,又把了两手脉,量了体温,脸色凝重地说:“病得可不轻呀。要是平常,我会认为只是重感冒。现在正是全县性‘流脑’时期,这个样子也不好说呀。”
玉燕赶紧“呸”了几下。上湘人的习惯,当听到不吉利的话时,都会“呸呸”地吐唾沫,表示将这种不吉利赶得远远的。她说:“丁医师,你也该讲点禁忌。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呀。”
丁桂英说:“秋生队长,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河源学校已有好几个学生得了‘流脑’,我们大队就有两个,你们可不能大意呀。这样吧,我先开点药,让你儿子服下,看明天情况怎样。不过,你们全家都得注意,就算是重感冒也要预防传染。”
丁桂英走后,玉燕仍然不高兴。秋生说:“你就爱信这些名堂,弄得丁医师也不高兴。亏你还代表全队到公社参加了培训。”然后指着丁桂英留在桌上的药对诵伢子说:“快把药服下。”
因过于早产,诵伢子的体质一直不是很硬扎。三岁以前,玉燕总是用捧着一钵油一样的心态带着他,生怕有半点闪失。三岁以后,虽不曾患什么大病,可也经常感冒。对他的护理,其实也算是习以为常了。但这次却更为特别,丁桂英的话老在玉燕的耳边萦绕,直到鸡叫,仍然没有半点睡意。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轻轻地掀开诵伢子床上的蚊帐,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哎哟,似乎比先前更烫手了。她赶紧把秋生叫醒,在炉子里煮了一个鸡蛋,去掉蛋黄,罩住银戒指,贴到诵伢子的心口上。然后就一直守在床边,直到天亮。
一家子陆续起了床,秋生领着莲香出早工去了。看到诵伢子睡意特好,额头也似乎没有先前那么烫,玉燕才进灶屋煮饭、煮猪食。料理停当后,她又走进卧室查看,见诵伢子仍然睡得很沉,便将兴伢子、旺伢子叫醒,帮他们穿了衣裳,领到外屋洗了脸。
这时,秋生和莲香散早工回来了。玉燕示意莲香准备吃饭,自己又来到诵伢子床前。刚拉开蚊帐,她就听见诵伢子说道:“东风吹,战鼓擂,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玉燕心里一紧:怎么讲起梦话来了。仔细一看,诵伢子双眼睁得熘圆,他已经醒来了。玉燕赶紧喊:“诵伢、诵伢,娘扶你起床。”不想诵伢子把手一挥:“美蒋特务,赶快滚开。”
玉燕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厉声喊道:“哎,你快来,不晓得诵伢子怎么哪。”
秋生、莲香一齐走了进来,诵伢子仍然说着胡话。莲香突然指着弟弟右耳边说:“看,耳朵边有红点。”
玉燕一把抱起有气无力的儿子,在其身上查看,发现手臂上、背上、肚皮上,到处都有隐隐的红点。正当她不知怎么办时,诵伢子“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秽物。
秋生说:“赶快找医生去。”
“不,直接送高岭医院。”玉燕着急地说。
玉燕给儿子穿了衣服,匆匆地拿了几样物什,交代莲香照管好三个弟妹,早饭也不吃,背起诵伢子就朝屋外冲去。
秋生连忙喊:“别着急,我来背。”
玉燕理也不理,一下就踏上了进出顾家冲的那条青石板路。
秋生紧跟其后,拿过玉燕手中的布包,说:“还是我来背吧。”
“像你那样摸摸索索的,还不晓得要走到什么时候。等下我跑不动了你再换吧。”玉燕气喘如牛地说。
不一会,他们已跑过了燕子坳,玉燕早已大汗淋漓。秋生说:“看你急的,还是我来吧。毕竟我的劲大些,不会像你这样累,也会比你走得快。”听秋生这么说,玉燕才把诵伢子交给他。可一路上总是“快呀”、“再快点”地嚷个不停。
跑了十多里山路,终于来到高岭医院。急诊室医生粗略地给诵伢子诊视了一下,对旁边的护士说:“这么严重的病人,我们没有底。你赶快给县人民医院打个电话,叫他们派辆救护车来接过去。”
护士转身打电话去了。不一会,她过来说:“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刚出去接人,三四个小时后才能赶回,等到再来我们这里,只怕会要下午三点钟以后。”
玉燕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医生脚下,哭道:“救救我崽呀,他可等不起呀!”拜了几拜又说:“他是学校的第一名,他的作文都印到县里的书上了,他还只有十岁呀!”
医生一把扶起玉燕,说:“你别这样,我们一定尽心尽力。”又对护士说:“我去打电话请教县人民医院的专家王医生。你把体温、血压等数据测出来,等下我们来会诊。”说完就急急离开了。
不一会,几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人走了拢来。大家认认真真地对诵伢子进行了望闻问切。先前那位医生说:“县人民医院的王医生说了,先退烧,然后吊一瓶大蒜素,一瓶青霉素。”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共同拟好了药方,把诵伢子送入隔离病房。可玉燕坚决不离开崽伢子,坚持要守在旁边,几个医生都劝不过,只得由了她。
刚进病房时,诵伢子脸色通红,护士说体温达到了四十一度,嘴里还说着胡话,玉燕流着泪,不停地在他的额头上、手臂上抚摸着。中午过后,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嘴里也不再讲胡话。大约四点钟时,竟然睁开了眼睛,清清白白地朝旁边的玉燕喊了一声“娘”,然后问道:“这是在哪里呀?”
玉燕喜极而泣,拿起他未插吊针的手吻着,说:“崽呀,你感冒了,在医院打针。不要担心,过几天就好了。”
刚走到门口的护士看到这一幕,也十分高兴,无不崇敬地对玉燕说:“医生说了,要不是您这样风急火急,您儿子高烧的时间再长一点,只怕就真的晚了。幸好您送得及时。”
玉燕问:“先前那位医生贵姓?”
“他呀,是我们医院的李副院长,湖南医学院毕业的。他的医术在全县都有名嘞。”护士说。
“真是贵人相助呀。”玉燕叹道。
一个星期后,诵伢子出院了。秋生办理出院手续时,看到医院门口停了一辆吉普车。正当秋生、玉燕领着儿子准备回家,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在李医生等人的陪同下来到身边。有人介绍说:“老顾,这是县政府的张县长,专程从上湘赶来看望你们。”
秋生诚惶诚恐地说:“岂敢惊动县里的领导。”
张县长开口了:“你儿子是我县第一个由区级医院治好的‘流脑’患者。我专程来,既是看望你儿子,也是慰问我们的医护工作者。”
热烈的掌声在病房里响起。
张县长继续说:“我要给高岭医院记大功,给李副院长记大功。要在全县通报表彰我们医院所有医护人员的典型事迹。”
掌声再次雷鸣般响起。
张县长俯下身来,摸了摸诵伢子的头,询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读几年级,是不是红小兵(后来改称为少先队员),诵伢子一一做了回答。张县长笑了:“这么精干,将来一定是当干部的。”然后又问:“爱不爱劳动?”旁边的护士插话说:“他可爱劳动呢。刚进院时连胡话都说‘老弟,我教你插田。’”大家都笑了起来。
张县长和蔼地说:“这么棒的红小兵,等下叔叔叫司机送你们回家。”秋生赶忙说:“谢谢县长。我们是河源公社燕子坳大队的,走的全部是山路。不劳您费心了。”
得了这样一次大病,诵伢子比过去更为癯瘦,体质也更为脆弱。他常常没精打采地倚门坐着,有时甚至直接躺在长凳或竹床上,连小伙伴喊他做游戏都懒得理。玉燕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到处访求偏方,想方设法让儿子强壮起来。
诵伢子的病,花费了三十多元医药费,这可是玉燕一家大半年的收入呀。但她反复对大女儿莲香说:“医生说诵伢子的大脑伤了,不容易补好。不管怎么难,我们都得帮他补好。”她就常常领着莲香,等到天黑,偷偷地提着镜灯上山采摘金银花、夏枯草之类山药(怕“割资本主义尾巴”),然后到药店换成补脑汁给诵伢子喝。
她听说鸡脑壳、狗脑壳都是补脑的食品,只要附近哪家杀鸡、杀狗,就不顾脸面将其求来,蒸熟给儿子吃。当时的生活水平低,杀鸡、杀狗并不是常有的事,特别是杀狗,一个生产队一年还难碰一次,而且狗脑壳大,肉又多,三只羊头抵不上一只狗头,谁肯把它送人?玉燕就用自己死省活省下来的鸡蛋、大米之类与人家兑换。她还专门跑到长旯冲拜托妹夫中隆:“你在外面做手艺,走的人家多,人缘又好,要是碰到杀狗、杀鸡,无论如何都帮我把狗脑壳、鸡脑壳求来。我们一辈子都会感你的恩。”
这天,童运红老师过来家访,看到玉燕家的样子,忍不住掏出两块钱,说:“你儿子的记忆力不如先前了,你就给他买补脑汁吧。”玉燕噙着眼泪坚决不受,说:“我们一家都记着您对诵伢子的好。怎么还敢破您的费?”童老师说:“您这就见外了。莲诵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弟弟。我每月有差不多三十元的工资,比您家好多了,这点钱可别嫌少。”
听童老师这么说,玉燕也不好再拒绝。她悄悄地来到卧室,从床底下拖出平常装鸡蛋的篮子,可里面只有两个蛋。她又连忙把莲香喊进屋来,让她去亚男伯娘家借十个鸡蛋。
玉燕进里屋时,童老师就和诵伢子在外屋攀谈。谈了一会,便准备走了。恰好莲香从亚男家里回来。玉燕就把鸡蛋装进一个小布袋里,交给童老师说:“也冇得么子好东西感谢您,几个鸡蛋略表心意。”童老师连忙拦住,说:“您真的不要客气。莲诵大病初愈,需要滋补,您就给他吃吧。”玉燕说:“您叫我别见外,可您怎么又见外呢?”童老师说:“不是我见外,确是莲诵需要。我听人家说,拿几颗胡椒捣碎,切几片天麻,拌鸡蛋蒸熟,吃了可以补脑健脑。您家里也确实不容易,就当这些蛋是我送给莲诵的,总可以吧!”
玉燕只得作罢。可童老师这几句话却让她真正听入了耳,她专门跑到药店买回葫椒、天麻,天天蒸一个蛋给诵伢子吃。
当时得过脑膜炎的人,大都有不同程度的后遗症,玉燕天天提心吊胆。一天晚上,她把两个女儿牵到身边坐下,一手握着一个女儿的手说:“想起诵伢子得的那个病,我每天都睡不踏实。你们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可得多照顾他呀,重活、累活再也不能让他沾手了。每天早上太阳不出来,就莫喊他起床;下午太阳冇落山,就得要他回家。春插天气冷、‘双抢’天气热,索性也不让他去做事了。”莲妹子说:“都听您的。”文妹子问:“要是哥哥自己硬要做呢?”玉燕双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说:“你不记得那次被蛇咬,哥哥电影都不看守着你?你硬要对哥哥好呀!他要做,你就抢着自己做,把重的、难的都做了,他就不会累着了。”
这天,玉燕来到供销社给生产队买化肥,便特意走进隔壁的诵伢子学校问童运红老师:“我崽的学习还好吧?”童老师笑着说:“和过去一样,期中考试还是全校第一。上回公社组织的作文竞赛,他又拿了头奖呢。”
玉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正当玉燕为儿子感到庆幸的时候,男人秋生却让病魔缠上了。
那时正是举国哀伤的时候。秋生上午还在公社参加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千人大会,下午就感到身体很不舒服,咳嗽也十分严重。早几天玉燕还劝他少抽烟,说他咳得比过去勤了些。他自己却不在意,说是受了风寒。不想到了这个下午,浑身乏力,连气都喘不过来。他找赤脚医生丁桂英看了一下,丁医生也认为是热寒交替导致的伤风感冒,给他开了一些药。
秋生的体质一直不硬朗,形体消瘦、脸色蜡黄,而且长年都有半声咳,长年都有盗汗现象。特别是碰上辣椒,根本不用入口,只要看到就会满头大汗。湖南人用餐总少不了辣椒,所以只要上桌,夏季他一定是热汗淋漓,冬季则总是满头蒸汽。
吃了丁医生的药,秋生反而发了烧,呼吸也变得急促,咳出的痰里还有血丝,玉燕可紧张了。她对秋生说:“药吃了好几天,病却越来越重,还是去公社卫生院找孙医师开两副中药,到底是中药过得根(固本)些。”秋生喝了几天药,病情仍不见半点好转。他自己也说:“今日的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些,连五八年那次打摆子也没有这样难受。”
这天晚上,春生、亚男夫妇一道来到秋生家。亚男盯着秋生,忍不住叫起来:“这是什么感冒,分明与坳背后的痨病鬼王三老倌一个样子。”春生示意她不要乱说,可亚男直言直语:“你又不是冇见过王三老倌,我哪里说错了?”
一旁的玉燕猛然摇晃了几下。在当时,痨病就意味着不治之症。她慌不择言地问:“哥哥,亚男姐,你们说怎么办?”
春生说:“我看还是到高岭医院去看看,那里李院长医术好,莫把病给拖住了。”
秋生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说:“哥,看这样子,我的病天把几天是难好了。队上的事,还得麻烦您安排人管管。”
春生说:“这个你就不要操心,我让刘习斌代理一下队长就行。你还是安心治病去吧。”
第二天,在玉燕的搀扶下,秋生住进了高岭医院。那位曾经治好诵伢子病的李医生慎重地告诉秋生夫妇,秋生得的是肺结核。
“真是谢天谢地。”玉燕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不是痨病就好了。我们可担心死了呀。”
李医生本想告诉玉燕,肺结核就是农村里通常所说的痨病。但她看到玉燕那样庆幸、那样欣喜的形态,不忍说穿。他说道:“可这病也不好治呀,你们可得有长久治疗的思想准备。”
玉燕笑着回答:“只要不是痨病,时间长一点不要紧。”
李医生走后,玉燕的脸忽地阴沉下来。她喃喃自语:莲妹子一个人照管四个弟妹,还有猪、牛、鸡、菜土,怎么管得过来。秋生便劝她:“我吃得走得,又有医生、护士照应着。你就回家去吧。家里可离不开你呀。”玉燕说:“要么这样,等下让你吃了晚饭我就赶回去,明天叫莲妹子来招呼你。”秋生说:“李医师都说了,这病拖得长,想治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在这里管得了自己,你就放心回去吧。”玉燕便向护士拜托了一番,飞也似的朝燕子坳方向走去。
回到家时已是黄昏,莲妹子领着文妹子在菜地里浇水,诵伢子在屋里看着两个弟弟,家里倒也打理得有条不紊。
不一会,莲妹子挑着一担空水桶,一边肩膀上还背着一大篮子猪菜,文妹子提着准备做晚餐用的青菜,一前一后回屋里来。问:“爹怎么样了?”玉燕说:“不要紧,医生说患的是肺结核,住几天院就可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玉燕用沙煨子煲了稀饭,正准备给医院里的男人送去。刚出房门就碰到亚男。她问:“查出秋生的病了?”
玉燕回答说:“医生说患的只是肺结核,不是痨病。”
“你真傻,坳背后的王三老倌得的就是肺结核。这病患上了,拖得长的不过十年,短的还只有一两年。”亚男快言快语地说。
“啪”,玉燕手里的沙煨子掉在地上,糊糊的碎片摊了一地。
见玉燕跌跌撞撞就要摔倒,亚男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把她扶住,说:“各有各的命,你这样急又有什么用?”
玉燕懵懵懂懂了好一阵,突然嚎啕起来:“我前世造了么子孽,这世要遭这样的报应?我只想做个好女人,老天却总和我过不去。”
玉燕每天都给男人熬上一罐粥,每天上一次医院。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秋生脸上尽是歉意,说:“叫你不要这样累,你硬不听。”他哪里知道,堂客的憔悴不仅仅是身体的操劳,更主要的还是亚男那几句话。
这天,玉燕又给男人送来了稀饭。看着他吃完后,便拿起碗筷到卫生间洗涮去了。刚好李医生来到病房,秋生就说:“李医师,这病也不是喊好就能好的,不如打发些药,让我回家慢慢治吧。”
那个时候,治疗结核病并没有特效药,连消炎用的青霉素、链霉素都是限量供应,长期住下去也不是办法。李医生沉吟了一会,便说:“你入院也有十来天了,病情已趋稳定。看得出,你有一个非常细心、也非常贤惠的堂客,回去调理也要得。”
恰好玉燕走了进来,问:“你们说什么呢?”秋生说:“和李医师讲出院的事。”玉燕说:“你如今讲话还是有气无力,怎么能出院。”秋生说:“烧已经退了,咳出的痰里也冇得血了,气也能出匀了。拿医院开的药,回去请赤脚医生打打针是一样的。”
李医生接过话来:“继续住院当然好,毕竟医院比你们家有条件。不过,像这种慢性病,回家调理也是可以的。”他盯着玉燕,又说:“我也看出来了,你男人急着出院也是担心你太劳累。”
玉燕便说:“那就拜托您给他开足药,特别是开个好的中药单子,让我们带回家去。”
“这个自然。”李医生回答。然后交代玉燕:秋生的餐具、被褥之类用品不要与家人共用;不要让他做重力活、下水的活;他的伙食要有营养,生活要过好;必须让他戒烟戒酒,戒辛辣类食物。
令玉燕不曾想到的是,从此,秋生的身体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再也没有强健起来。
秋生出院的当晚,玉燕把公公长根请到西边屋里,当着男人、崽女的面说:请公公带诵伢子睡,让秋生独睡一个床;要秋生辞去生产队长,干点守山、看水之类的轻松活;请公公把秋生的水烟筒拿走,秋生必须戒烟。
长根说:“我早就想要诵伢子跟我睡了,有个搭话的会睡得更好,到了冷天,还能帮我焐脚。烟筒我会拿去,秋生就不敢要回去了。”
秋生却说:自己抽烟比结婚的时间还长,一下戒不掉,从现在开始,一天少抽一点,慢慢戒。
长根就说,是有点难戒,坳背后的王三老倌戒了两年都冇戒成。别人都说香烟经过了加工,冇得自己种的山烟叶子呛人,先买几包应付一下也要得。
当时社会上流传几句顺口溜:县委书记大前门,公社书记喜相逢,大队书记水烟筒,贫下中农喇叭筒。那个年代,像顾家冲这样的死冲旮旯,毛把钱一个工,有的家庭拼死拼活还做不回口粮钱,年终结算,不欠队上的钱就阿弥陀佛了。遇上疾病,小疾小病靠土方子,大疾大病就凭天意。玉燕想:秋生这次才住十多天院,就花费了近两年的积蓄,家里老老少少七八口人要吃要穿要学费,医生还说男人的病是好吃病,要营养,哪里还拿得出买香烟的钱?可家爷既然说了,她也不好反对(事实上不敢反对),口里应承着。
这天,秋生向玉燕要了两毛钱,拄着拐棍,慢慢地走到供销合作社。香烟柜台里摆着三种烟,好的是火炬,两毛钱一包,中等的是红桔,一毛三分钱一包,最便宜的是经济,八分钱一包。秋生心里盘算:一包最差的,也要队上一天的工价,还是不买算了。于是,就颤笃笃地往回走。可走到半路,烟瘾上来了,脚步又不由自主地移进了供销社。站在烟柜前,他又犹豫了,再次走出供销社大门。可过了一会,他还是返了回来。他终于狠下心,把向玉燕要的两毛钱往货柜上一摆,对售票员说:“同志,来一包香烟,一盒火柴。”
售货员见秋生出出进进好几回,便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收了钱,问也不问,将一包红桔、一盒火柴往柜台上一丢,再将一个五分硬币往柜台上又一丢。
秋生并未计较她的态度,看了柜台上的烟,和声细语说:“麻烦你换一包经济牌的。”售货员没好气地说:“先就要讲清呀。钱都找好了,还换什么换。”
秋生本想发火,什么鬼态度?可又一想,人家是瞧不起自己这个又穷又病的窝囊样,大不了今后不再来看她的冷眼。便把心一横,也没好气地拿起柜台上的货与钱,拄着拐棍走出了供销社的大门。
回家的路上,他几次想掏支烟来抽。可一想到这么贵的东西,又把升起的念头打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先忍忍。”他捏着香烟,一路闻着,一直走到家,始终也未将烟包打开。
秋生坐在凳子上,一个劲地嗅着香烟,实在忍不下去了,终于拆开盒子抽出一支点燃。吸了几口又觉得太贵,就赶紧捏灭,一支烟当成三次抽。一天下来,竟然只抽了三支。
可到第三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受。点燃烟,三下两下就吸掉了一大半,也想把它捏灭,手又不听指挥,嘴巴更像饿坏了的人拿到食物,连嚼都不嚼就吞下肚去,含着烟卷就是不松口。抽了一支仍不过瘾,不由自主又点燃了第二支。连续抽了三支,秋生才意识到一天的定额全抽完了。他给自己扇了几个嘴巴,便将剩下的几支烟锁进壁柜,心里告诫自己:再也不能这样!可是,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烟瘾又上来了。他用力地给自己掌了两下嘴,当烟瘾再上来时,自己又再给自己掌嘴。
秋生出院以来,因体质太弱,体力太小,只在家里帮着做些手边的家务活。出工争工分的事都交给了玉燕娘女。这天中午,散工回来的玉燕、莲香正准备吃饭。突然发现秋生的嘴巴有些红肿,一齐问道:“你(您)的嘴怎么啦?”
“还不是香烟害的。”秋生把目光转向玉燕,继续说:“我不想抽什么香烟了,还是抽点山烟叶子算了。”
玉燕说:“你爹不是说香烟冇得山烟呛吗?怎么会让你的嘴都肿了起来呢?”然后又说:“该不是买了包发了霉的烟吧?把它拿来,我帮你去供销社问个究竟。”
秋生说:“不是烟的问题,是我忍不过烟瘾用巴掌拍的。”
玉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好怜。良久才说:“医生的话可不能不听呀。依我看,索性来个长痛不如短痛,就像戒鸦片一样,实在忍不住就把自己绑到床上,坚持几天也就戒了。”
秋生觉得堂客说得有理,把壁柜锁打开,将剩余的半包烟交到玉燕手里,说:“再受不了,我就把自己绑起来。”
秋生戒烟后,胃口明显好了许多。玉燕想:要是能顺势给他补一补,身体肯定会更强壮。可怎么补呢?亚男说,一天给他煮三两瘦肉猪肝,一个月给他蒸两只鸡。玉燕也想称肉给丈夫补身子,但三两肉二毛多钱,就是她和莲香两天的工价。鸡更是想都别想,要靠鸡生蛋呢。把鸡杀了,连个针线油盐钱都没了。有人告诉她:一只麻雀四两参,麻雀算得上是大补的食品。对玉燕来说,只要是不花钱的办法就是好办法。她便常常观察麻雀栖息的动向,等到晚上再将栖宿在墙洞或树梢窝里的麻雀悄悄地捉住,煮给秋生吃。还有人告诉她,蛇也是大补的,高岭有个面黄肌瘦的肝炎病,吃了两次就变得红桃花色了。她便专门拜托捉蛇的笃三爷,帮忙为秋生捕了一条草鱼蛇。按笃三爷的吩咐,她从药店要了二分钱五香、八角,又把锅子移到室外(当地风俗认为蛇肉不能在厨房内煮),将蛇肉炖得香喷喷的。可秋生死活也不吃,还说蛇是有毒物,也是不祥物。恰好被路过的毛六、习武碰上,他俩可不管什么禁忌,一口气连肉带汤吃了个精光。她还听说:青蛙也能吃,早年百溪镇下放过一帮知识青年,经常捉青蛙吃。还有人说女人生孩子的胞衣也是大补的……玉燕都试过,可秋生天生嘴贱,一见这些东西死活也不动口。
一天,玉燕又突然想起医院里一位医生说过,燕窝是最好的滋补品。她想,屋背后有个燕子岩,岩壁上有许多石燕子筑的窝,不如去采几个窝给医生看看能不能吃。午休时,她匆匆地扒了几口饭,趁队上尚未出工,背着一架梯子,来到了燕子岩的石壁处。她四下张望,发现岩壁上的燕子窝确实不少,可都很高,梯子根本够不着。她左寻右找,终于瞧见一个较为隐蔽的山洞口上有个窝,并不很高。她兴奋地走过去架好梯子正准备往上爬时,忽然听见洞内传出的呻吟声。她心一紧,往里一瞧,不禁“啊”了一声。原来,顾举仁与刘习武的堂客卢水仙正赤身裸体地紧抱在一起。
玉燕的响动自然惊动了洞里人,他们慌慌张张穿起衣服,迅速离开了山洞。
许久,吓得懵懵懂懂的玉燕才缓过神来,匆匆爬上梯子,取下了洞壁上的燕子窝。
玉燕小心翼翼地将取回的燕子窝装在一个布袋里,待下午生产队散工后,便急匆匆地走进了十多里外的高岭医院,找到李医生,请教熬制燕窝的方法。
李医生吃惊地看着玉燕,问:“给你男人买了燕窝?可不便宜吧。”玉燕说:“不是买的,是从山上石壁上采的。”李医生又吃了一惊:“采的?拿过来看看。”玉燕小心地把布袋里的燕子窝掏了出来。
李医生接在手里,笑着对她说:“嫂子,这是我们这里的燕子窝,可不是燕窝呀。我们这里的燕子不是产燕窝的燕子。您采回的这个燕子窝主要成分是土,是柴屑子,可不能吃呀。”
摸着夜色,玉燕懊恼地回到了顾家冲。
见娘垂头丧气而又显得十分懊悔的样子,莲香笑着问:“是不是被我猜中了,您采的那个‘燕窝’是不能吃的燕子窝?”玉燕气馁地说:“就你狠。”莲香继续说:“您细细一想也就明白,要是我们这里的燕子窝就是书上说的燕窝,为什么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谁都不利用?世世代代,就没有谁像您一样问过、试过?”秋生忍不住对莲香说:“你也是个事后诸葛亮。既然想得这么明白,你娘去的时候怎么不劝住她?”莲香笑着说:“您也是。那个时候能劝住她的话,她老人家就不是我娘了。一个屋里住了这么多年,您还不了解她?”
其实,玉燕更大的懊恼是撞见了顾举仁、卢水仙这对狗男女。按老人的说法,谁碰上这样的事,谁就要背时。这事要摊在过去,那是要上门讨说法的,是要挂红的。但如今家里病的病、小的小,娘家成分又不好,一胯的事,哪有那个心思。
当孩子们都睡着的时候,玉燕悄悄地告诉男人,她碰到习武堂客偷人了,偷的就是顾举仁。秋生告诫她:他们都偷了快二十年了,你怕习武不清白?要不公共食堂斗顾举仁时习武怎会那样将他往死里打。可习武就是拿他们冇办法。顾举仁仗着自己读了几句书,谁都看不在眼中。顾大哥就跟我讲过,那家伙又奸又滑、又毒又狠,要不是无产阶级专政压住了他,只怕早就无法无天了。卢水仙在娘家做女就是个骚货,你不记得她是怎么嫁进冲里来的?她挺着个大肚子,听说是与上面来的一名蹲点干部闹大的,结果蹲点干部开除了党籍,她才匆匆地嫁给了刘习武。对这两个不要脸的,你可得当心呀,莫搞个草鞋不咬脚,脚倒咬起草鞋来。玉燕说:“那我还是找个机会跟春生哥讲一声,他是书记,让他心里有个底。”秋生说:“也要得,只是今夜间(晚)太晏了,改天吧”。
第二天,全队的劳力都集中在屋对面的山坡上扩修牛角塘。打夯的人们正兴高采烈地唱着打夯歌:
同志们啊,哎呀着哟,打夯锤啊,欸乃着哟;齐用力啊,哎呀着哟,打夯锤啊,欸乃着哟;哎呀着哟,欸乃着哟;学大寨啊,哎呀着哟,兴水利啊,欸乃着哟;人胜天啊,哎呀着哟,保丰收啊,欸乃着哟;……。
除了打夯的,大家挑的挑土,修的修边,谁也没招惹谁。不料卢水仙气轰轰地冲到玉燕身边,恶狠狠地说:“丁玉燕,你家的人硬是狗改不了吃屎。解放这么久了,还是地主富农的德行。”
冷不防卢水仙这架势,玉燕吃惊不小。尽管昨晚秋生已提醒自己,可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来这一手。玉燕也没好气地回应:“你怎么哪?我又冇踩着你的尾巴。”
“你家诵伢子都欺负我家贱妹子几年了,也剥削他的劳力几年了,你倒装作不晓得,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哪?”
“他们不是好朋友吗?”
“什么好朋友,黄鼠狼还给鸡拜年哩,他们是好朋友?每次上山打柴,诵伢子总是想些鬼点子,搞些鬼名堂,耍起贱妹子帮这帮那。诵伢子得脑膜炎前,把贱妹子扒的山苔也骗了去。这还不算欺负,不算剥削吗?”
“山苔本来就是诵伢子扒的,不信去问你家贱妹子。”
“还不是贱妹子挑回去的?十二分工你家独吞了,不是地主富农剥削贫下中农吗?”
“别一口一句‘地主富农’。我家诵伢子是纯贫下中农的后代。”
“还纯贫下中农呢,有地主富农的娘,不是地主富农的种,就是地主富农的根。”
玉燕心想:卢水仙这个蠢宝能讲出这样的话,只怕是顾举仁教的。她真的猜对了。二十年后,卢水仙亲口告诉她,顾举仁说她娘屋里冇得人,生性又胆小怕事,要给她个以攻为守、先发制人。
打夯的号子早已停了下来,大家都在听着她俩吵嘴。不料毛六堂客也气势汹汹地来到玉燕身边,狠狠地说:“丁玉燕,你家诵伢子就不是个东西,他的身上还流着‘右派’分子的血。”
玉燕莫名其妙,惊愕地问:“你又怎么哪?”
“昨天顾举仁告诉我,你家诵伢子说我的坏话,还编了歌嘞。说什么‘毛六好堂客,吃还是吃得,做又做不得,跌倒起不来。’大家听听,气不气人?”毛六堂客气愤地说。
玉燕明白了,她也不与毛六堂客理论,厉声叫道:“顾举仁、卢水仙,你们这对狗男女,自己做了好事,还倒打老子一耙,你们可要遭报应呀。”
“遭报应的就是你。”卢水仙冲上来,对着玉燕的头就是一拳。玉燕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玉燕正想还过手去,不想毛六堂客横在中间,高声说:“你这个地主富农,还敢猖狂么子?”
玉燕用胳膊对着毛六堂客撞过去,试图把她撞开,还卢水仙一拳。可又把毛六堂客惹急了,口里说着:“还敢撞我。”早已出手抓住玉燕的头发,与卢水仙一道把她打翻在地。
论力气,个挺个,玉燕不一定吃亏,可两个对一个,而且冷不防被揪住头发,玉燕怎么也敌不过她们。起先还在看热闹的顾大、毛六赶忙走上前去,喊着:“像么子样,都住手。”
毛六掰开自己老婆的手,将其拖到一边。顾大劝开卢水仙,示意玉燕离她远点。卢水仙嘴里还是不依不饶:“老子两个哥哥,一个公社干部,一个煤矿工人。你娘屋里都死绝了,还背了一身地主富农、右派分子的臭气。你这个背时鬼还敢跟我斗,怕是想死得快了。”
玉燕气不过,一路哭着,跑回家去。
这一架吵的,把玉燕气病了。起先,她还只是气臌气胀的样子,茶不饮,饭不思。第二天,她就呆头呆脑地不起床。可到了第三天,似乎完全变痴了,且一时闹,一时叫,一时哭,一时笑,更多的时候则又自言自语、自喊自应。
这下把秋生急坏了。他打发莲香到大队喊来了赤脚医生丁桂英。丁桂英说:“你们家里的人也真怪,怎么都爱得大病。看她这形态,我还不晓得开什么药呢。”
听她这样讲,秋生更加害怕了。对莲香说:“去顾大伯家借副轿杠子,请刘习武、顾毛六来将你娘送去高岭医院。”
莲香借来了竹椅、竹杠,又到上头屋里喊来了毛六。可当她来到岩边屋里喊刘习武时,却被卢水仙给轰了出来。卢水仙说:“全队那么多人,凭什么只喊我屋里的刘习武,还想讹上我们?”莲香说:“我娘怎么病的,你心里明白。我不是来讹你,只想请习武叔帮个忙。”卢水仙心虚地说:“帮忙也不行。刘习武帮了这个忙,人家就认为你娘的病跟我有关。要帮忙也只能找别个去。”
没办法,莲香只得悻悻地回到自己家中。
恰在此时,顾家塅的笃三爷打从顾家屋场路过,想起玉燕沏得一手好茶,便想进门来讨杯茶喝。不想碰上秋生家里的这档子事。
当莲香把卢水仙的话告诉秋生时,秋生气得急剧地咳起来。笃三爷劝秋生不要急,说:“我帮你瞧瞧,看你堂客究竟得的是么子病。”
秋生、莲香陪着笃三爷来到茅屋里玉燕的床前,只见披头散发坐在床铺上的玉燕一下嬉笑起来,说:“玉龙、玉虎、玉英,你们都来了。”秋生喊道:“丁玉燕,你再看看,我们是谁?”玉燕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看了看秋生,露出神秘的神形对他说:“玉虎,赶快逃跑,被雷麻子抓住,又要挨批斗了。”
莲香在一旁流着泪。笃三爷见了此情,便示意秋生一同走出茅屋子,对秋生说:“老弟,你堂客这病,只怕是急火攻心引发的神经病。你听四叔公讲过范进中举的故事吗?大悲发疯与大喜发疯是同样的理。我倒有一法子,说不定能治好你堂客的病,敢不敢试试?”
“只要冇得太大的危险,试就试吧。”
“你堂客平日里是不是很怕你爹?”
“怕。”
“去把你爹找来。”
秋生就摇摇颤颤朝田字屋的东边房里走去。长根刚好从外面回来,秋生便喊道:“爹,玉燕被卢水仙气得困(睡)了好几天,病得越来越重了。刚才笃三爷来了,想和您扯一扯她的病。”
早几天媳妇与卢水仙吵架,长根就在现场,见卢水仙出手伤人,他也很不忍。看到儿子病病怏怏、可怜巴巴的样子,想起媳妇病的这几天,孙女里里外外忙个不歇气,家里还是乱成了一锅粥,他的气就上来了,高声大叫着:“姓刘的怎么进的顾家冲,那帮小杂种就不记得了?斑鸠子还想占了喜鹊子的窝?莫惹起老子的火来,一棍子就把那帮小杂种赶出冲去。”
笃三爷连忙起身把长根牵到自己身边坐下,劝道:“长根叔,您消消气,快莫计较那些后生堂客们了。”长根仍然气轰轰地说:“笃三爷你也听说过,他们姓刘的是光绪皇帝死的时候从百溪南的汇江下游逃荒而来的,一对夫妻领着二个儿子可怜得要死。我爹发了善心,才让他们住在燕子坳悬崖边守山用的草棚子里。可他们赖着不走了,我爹又划了一块山让他们自己开荒耕种。冇想到刘家的后人忘恩负义,反倒欺负我顾家人来。”笃三爷笑道:“都过了六七十年,嫁进来的堂客们哪里会晓得。现在他们建成了岩边屋里,一家也变成五户,早就在冲里生了根。再说,刘福生、刘贵生两兄弟娶的还是您的侄女,都成亲戚了;刘习文、刘习武、刘习斌三兄弟自己都不团结,您又何必生他们的气。”秋生也说:“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算了。现在要紧的是玉燕的病。”
见长根没再发气,笃三爷说:“长根叔,你媳妇突然得的这个病,只怕一般的药物一下子还治不好。我听天仑上的老郎中讲过,‘突然之病用突然之法’您敢不敢试一试?”
“要我做么子?”
“过去四叔公讲过范进中举的故事,那个发疯的举子,就是被他的屠户岳老子一巴掌打好的。你也学那屠户样,对你媳妇叱喝几声,然后打一巴掌就行了。”
长根感到很为难。过了很久,秋生开了口:“范进中举的故事我也听四叔公讲过,不过那是写书人瞎编的,不好信。天仑上的老郎中我倒是听玉燕说过,我姨妹子玉英的病就是让他‘打’好的。现在要送玉燕过去路又太远,不如就请爹试一下吧。”
长根又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说:“试就试吧。”
长根刚刚走到玉燕房门前,却见十分颓废的玉燕突然振作起来,哭着喊道:“爹,你真的冇死呀?他们说你躲到新疆了,原来都是真的呀。”听玉燕这么一哭喊,长根不免心软起来,他真不忍心将自己的巴掌打在媳妇的脸上。
突然,他发现玉燕床前的米桶旁有一个闲置的地巴掌,米桶上搁着一只沙煨子。他计上心来,拿起地巴掌,吼了一声:“疯么子疯?”便高高举起地巴掌砸向米桶上的沙煨子。
“嘭嚓”,沙煨子被砸个粉碎,里面竟然是白花花的米饭。
原来,看娘如此可怜,莲香特意为她煮了这点煨子饭,正准备扒出来喂她吃呢。
床上的玉燕猛地一惊,看着米桶上被糟蹋的米饭,怯怯地问:“爹,您这是做么子?”
秋生含着泪走过来,笑着说:“玉燕呀,你真的好了!”
秋生从来没有看到自己堂客像现在这样虚弱、萎靡、失落过,便决计去卫生院给玉燕买点什么滋补品。那天早饭后,他拄着拐杖,摇摇摆摆地爬过了燕子坳。大约十点左右,对面山坡上修塘的人们,看到秋生坐在岩边屋里下边路旁的一块石头上歇息、咳嗽。
回到家里,秋生喜滋滋地朝堂客笑着,拿出装在小布袋里的一瓶补脑汁和一盒当归养血丸,对玉燕说:“按说明书吃了吧。你的身子也该补补了。”玉燕苦笑着说:“你倒大方,哪来这么多钱?”秋生如实回答:“给爹借的。”
“补脑汁给诵伢子留着,当归丸去退掉。”
秋生说:“不要这样,都是给你买的。堂客,我都病成这样了,你千万不能倒呀。你要倒了,这个家就跟你娘家一样破了,诵伢子他们怎么办?”说罢,放声大哭,玉燕慌了,忙安慰秋生:“哪能呢,你看我不好好的在这里!”
后来,玉燕还是把补脑汁给诵伢子吃了。而那盒她准备退掉的当归养血丸,被莲香含着眼泪撕烂盒子后,她才不得已自己吃了。
然而,就在秋生帮玉燕买补药的第二天黄昏,卢水仙站在新塘塘头上对着顾家屋场大骂:“死贼牯子,恶贼牯子,把老娘的毛线衣还回来呀。要是不还回来,你家就要死绝。”
玉燕心想,这泼婆子又怎么哪,这是骂谁呢?
卢水仙又喊叫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子的毛线衣就是昨天上午丢的。讲是去卫生院,可卫生院不过三四里路,一个来回要得两个钟头?不要想哒冇哪个看见,我们屋下面的石头上还有坐印。不要想哒冇哪个看见,提着的袋子一摆一摆的,那不是我的毛线衣是么子?”
哎哟,这不是说秋生吗?玉燕喊道:“哎,你听听,那泼婆子讲的么子鬼话。”秋生说:“心中无冷病,胆大吃西瓜。只要她不指名道姓,任她去骂。”
可卢水仙却没有休止,连续几天都站在塘头上对着下面屋场高声大骂,其声音甚至盖过了燕子坳山头上那只高音喇叭。
整个顾家屋场的人都明白,卢水仙骂的就是顾秋生,玉燕连杀她的心都有了。可一想到自己娘屋里冇得人,想到家里一屋病弱老小,又不得不碰碎牙齿和血吞。不料这天出工时,刚刚走到牛角塘工地上,卢水仙横眉鼓眼地从身边冲过去,冷不防丢下一句话:“痨病鬼,偷我的毛线衣去换药吃。”这下玉燕再也控制不住了,她一把揪住卢水仙的后衣领,吼道:“不要癫狗子乱咬人!你跟老子讲清楚,到底是哪个偷了你的毛线衣?”
“天知,地知,做贼的人自己晓得。”卢水仙说。
玉燕飞起一脚,把卢水仙踢趴在地,用右膝盖挺住她的腰,用紧抓后领的右手压住她的上身。卢水仙连动都动弹不了。
玉燕厉声说:“捉奸要捉双,捉贼要捉赃。你这不要脸的臭婊子,既然怀疑老子男人,你就把证据拿出来。要不,老子就把你当娼妇的事昭告天下。”
卢水仙此时语塞了。良久才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放……开……我。”
看到卢水仙的脸被勒紧的衣领涨成了猪肝色,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玉燕又骂了一句:“你这个下作娼妇,不要以为老子怕你,把老子惹急了,就跟你鱼死网破。”说完,才放了手。
卢水仙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刚刚站起,却见她打了几个转转栽倒在地上。真是凑巧,她的额头碰到尖石上,顿时鲜血直流。
卢水仙捂住伤口,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嚎啕着:“丁玉燕,我跟你没完。”之后,她跑到赤脚医生处贴了膏子,又来大队部告玉燕的状。恰好公社在本大队蹲点的武装部全部长也在场。卢水仙便强烈要求公社、大队两级领导“为人民群众做主,替贫下中农撑腰”。
当天晚上,全部长和顾春生一道来到顾家屋场,在大堂屋里主持召开全队社员参加的卢水仙、丁玉燕纠纷调解会。
全部长大约二十五六岁,瘦高个子,本队顾二的大女婿,去年才从部队转业回来,分配在本公社任职,今年被派来燕子坳蹲点。面对坐满堂屋的亲戚、长辈,全部长一副铁面无私、大义凛然的模样。他也不要顾春生打什么开场白,自己直截了当开了口:“今天,让这么多人来参加两个人的纠纷调解会,我不知说什么好。反正扯皮吵架的人就不是好东西,是十足的下贱货。好好的生产不搞,居然在劳动场合打架,首先就要把她们的工分扣掉。”
卢水仙插嘴道:“全部长,你是来为我申冤的,怎么扯到扣工分了呢?”
“先扣了你们的工分再说。”全部长站起身来,一手撑着腰,一手点着大家说:“今后不管是谁,只要在劳动场合吵架就要扣除他的工分。”
卢水仙又说:“我的工分不能扣,是她打了我,要扣就扣她的。”
秋生咳了几声,开口说:“启动公社、大队的领导,我也不好意思。可祸根祸蒂还是卢水仙冤枉我偷了她的毛线衣。大家想想,我顾秋生是么子人,我会去做贼吗?当着两级领导和社员们的面,请卢水仙把证据拿出来。要不,就得向我道歉,收回影响。”
卢水仙“哼”了一声,说:“你们家一个一个得了恶病,都穷到掏麻雀洞、捣燕子窝的份上了,那么好的毛线衣不会要?鬼才相信。”
全部长说:“你这样讲还是没有证据。有哪位社员能证明顾秋生拿了或没有拿卢水仙的衣吗?”
大家面面相觑,良久,才听见顾大说:“我相信顾秋生不会偷。”毛六也说:“我也相信他。”
突然,有人站起身来说:“我能证明是顾秋生偷的。”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顾举仁。只听他说:“那天,我是看着顾秋生走过燕子坳又走回顾家屋场的。他是八点钟出的冲,十点多钟才看到他坐在岩边屋下的石头上。去的时候只拄着一根棍子,回屋时又多了一个袋子。他说那天是去卫生院,依正常人的速度打个来回顶多也就四五十分钟,就算他走得慢,一个半小时总够了。可他却走了两个多小时,如果没有做别的事,怎么会耽误那么久?”
“咳、咳、咳”,秋生急促地咳着,连脖子根都气红了。他张大嘴巴,“嘘嘘”地喘了好久的气,全身发抖地拄着拐棍站起身来,喊道:“天啦,睁开眼看看,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不要脸的人。雷公呀,怎么不把他劈了。公社、大队的领导,各位邻舍,今天我不得不把一个藏了个多月的秘密说出来了。”
顾举仁说:“你不要为了报复,故意捏造事实。”
又是一阵“咳咳”后,伴随着玉燕的抽泣声,秋生说:“当着大家的面,我对天发誓:我要说了半句假话,就会被老天五雷轰顶。”
顾举仁插嘴:“赌咒发誓,他这是宣扬封建迷信。”
秋生一边咳嗽,一边不顾顾举仁的阻拦打岔,拼出全身力气,把一个多月前玉燕在燕子岩山洞边所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然后又说:“本来当夜就要跟春生书记汇报的,我走不得,又太晏(晚)了,玉燕一个人去不好,就想改天再说,哪个晓得这对狗男女怕玉燕讲出他们的丑事,倒打我堂客一耙,还把毛六堂客当枪使,气得我堂客病了这么久。现在他们又这样冤枉我,肯定还是使的连环计。”
大家正不知说什么好。只见刘习武涨红着脸倏地站了起来,走到卢水仙身边,伸手给她一记耳光,厉声说:“给老子滚回家去,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脸呢。”
“我的医药费总要给我出吧。”卢水仙对着全部长说。
“还要个鬼。”刘习武咆哮道。
在这场调解中,玉燕除了抽泣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卢水仙与玉燕的纠纷调解就这样不了了之。有人说,这是刘习武通情达理;也有人说,习武与秋生从小情同兄弟,是他不想因为堂客而丢掉几十年的情义;还有人说,老实巴交的习武,这次还真的做了一回男人。当然也有人说,习武本是一个二百五,二百五就是二百五。
其实,习武自己明白,卢水仙被盗的那个毛线衣是顾举仁送给她的。可这堂客他根本管不住,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自己要面子,总不能一天三顿吵,弄得满堂风雨吧。
习武的举动,令秋生十分感激。那天晚上,毛六专门到秋生屋里,替自己老婆向玉燕道歉。秋生说:“一笔难写两个顾字,何况你我共一个太公,不用道什么歉。牙齿有时还会咬着舌头,误会消除就没事了。”当说到刘习武时,秋生深有感触地说:“真没想到他这么信任我,这么讲义气。我一辈子都会记着他的好。”
更可喜的是,就在调解会的第三天,春生从大队回来,兴冲冲地走入秋生家,对他说:“老弟,你的冤枉洗清了。昨天派出所抓到一个小偷,从他家里搜出了大量赃物。上午我派人通知卢水仙去看看,已经找着了她丢失的那件毛线衣。”
恰在此时,长根从外面回到家来。听了春生的话,愤愤地说道:“你也看到了,就为这事,秋生两口子憋了多大的气。如今老天开了眼,不讲你是他哥,就凭你是大队支书,也应该帮他讨个公道。”
“叔,您倒是说说,怎么讨个公道?”春生反问道。
长根说:“把那对狗男女斗一顿。”
顾春生说:“叔,如今不是文化大革命了,上面要拨乱反正呢。像他们这样的事,要管也只有派出所,大队怎么好管。”
长根说:“斗不得,你大队书记上门把他们批评一下也算替秋生出口气嘛。”
秋生赶忙接口:“算了算了,也给习武留点脸面。老天爷开了眼,还了我一个清白。行了。”
春生笑了笑,说:“兄弟,你是个老实人,更是个聪明人。大家都明白的事,讲多了也冇得么子意思。我看就这样了。”
这天晚上,春生又来到秋生家。恰好长根煮了一缸米酒,他倒了一大碗递给侄儿。春生就把西边屋里的秋生夫妇叫了过来,一同坐在长根的炉子灰边。
春生呷了一口酒,说:“跟你们说个事。秋生患病这么久了,家里挣工分的事,全靠玉燕两娘女。女人工分低,根本争别个不赢。上回队上年终决算,你们家连平均水平都吃不上。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呀。今天下午大队开支委会,我提议林场增加一个副场长。生产队长就让刘习斌来当,秋生到林场去。要得不?”
长根说:“上林场守山,倒也松泛,当然是好事。只是路途太远。”
原来,云峰山周围都是高山壑谷,不少地方荒无人烟。虽然经受过大炼钢铁的浩劫,就因离人住的地方远,倒也保存了一些林木资源。公社化运动后,由公社主持,附近的几个大队都分了山地。燕子坳大队的林场就在云峰山西南的一处高山上,距顾家屋场大约十一二里远。
玉燕也说:“虽然是好事,可他这身体,这么远的路,要是有么子意外,又怎么办呢?”
春生说:“远是远点,可毕竟不用干多少体力活。原本只安排两人的林场,为照顾秋生才特意加了一个指标。我跟你们讲,其他几个大队干部还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秋生咕哝了好一会儿,才说:“也好,免得像废人一样天天困在家里,看人家挣工分,干着急。”又说:“不就看看山,又不是我一个人,不会有事的。”
第二天,秋生拄着拐棍,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来到了大队林场。
林场坐落在一个叫南天洞的山窝子里。三间小房子,以黄土筑墙,杉树皮当天盖。左边是厨房,中间是厅堂,右边是卧室。卧室内架着两张用石头砌墩、树木横搭而成的床铺。场长李万如,是大队长的亲哥哥,还有一名守山员,叫吴应谊。李万如比秋生小两岁,而吴应谊恰又比秋生大两岁。
见秋生到来,两人都很高兴,特别是李万如,又是搬凳子,又是沏茶的,显得很热情。他说:“前年就向大队打了报告,要求增加一名守山员,就是冇批下来。真是好不容易才把你盼来了。这个南天洞,解放前叫野猪洞,是野猪出没的地方。公共食堂时,山上的野兽全部被人捕吃了。但毕竟空山孤岭,一到晚上,要是一个人躺在山上,哪怕是一声鸟叫,也会吓死人。你来后,我们三个每晚留两人在山上,一人就可轮流回家。这样真好!”
吴应谊也说:“我们这块山不到一千亩,是附近几个大队面积最小的。站在南天洞山头,全部都看得到、喊得应。平常,一天也只需到山上察看几次就没事了。虽然路途远了点,但比队上出工轻松多了。我看你这身子,还真适合来这里。”
秋生自然十分高兴。打了一阵讲,万如说:“老吴,你在屋里搞饭菜,我带秋生队长到外边转转。”
老吴答应着,万如领着秋生走出了树皮土墙屋。
屋子的右上边,是一大片菜地,一畦一畦紧紧齐齐,每畦土宽不过三尺,长则达几丈,足足开垦了半面山坡。菜地里白菜、藠头、红萝卜以及韭菜、大蒜、葱等,一应诸全。因为前段天寒地冻,有些菜叶已经枯黄。
走过一个山头,万如指着坡上的一大块开垦的土说:“这是前年开的荒,这里当阳,土质又肥,种红薯、花生都特别好。”之后又诡秘地说:“只要我们勤快,足可抵家里一半的收入。”
大约转了半个小时,秋生气喘吁吁地和万如站在南天洞的山顶。万如指指点点,把燕子坳管辖的范围详详细细地介绍给秋生。
回走的时候,万如又说:“我们这块山,离屋场较远,来偷树的不多。我上山都快十年了,也只捉过五六回偷树的人。来偷柴的就更少了。只要有力气,山上的干柴棍子到处都有捡,想带回家去,随你怎么担。”
回到树皮土屋,老吴已将饭菜弄好:一个手撕白菜,一个藠头苗汤,还有一大锅蒸红薯。老吴说:“饭、菜都是山上产的。你看这红薯,块头比家里的大,等下吃了你就知道,味道比家里的要甜些。”停了一会又说:“跟你透个底吧,我们把鲜红薯都藏在屋后的地窖里,估计可吃到四月底。”
秋生问:“每个月带多少米上山?”
万如又是诡谲地一笑:“你要是餐餐吃红薯,大半年都不需带米。家里崽女一大串,我们将就一点吧。”
秋生颇为感动,心想:这两个家伙还真够顾家的。
也不知是山上的空气好,含氧量高,还是心情好,过得踏实,秋生在林场住了两宿,感觉非常不错,连喘气都似乎比家里顺畅些。第三天下午,他早早地捆了两把干柴棍子挑在肩上,一手扶着柴担,一手拄着拐棍,高高兴兴地赶回家去。
队上收工的时候,秋生恰好回到家里。玉燕见状,十分欣喜,却又不无怜惜地说:“这么远担柴回来,累坏了吧。”
秋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着说:“感觉还好。反正担得不重,路上也歇了好多回,冇么子事咧。”
晚饭后,秋生拄着拐棍,专门走到春生屋里,向哥哥、嫂嫂表达谢意。回到自家屋里,又像说新闻一样向一家人大讲特讲林场的事。还笑着对诵伢子说:“哪天有时间,上南天洞看风景去。”
诵伢子答应着,兴伢子、旺伢子一下蹦到秋生面前,天真地说:“爹,我们也要去。”
一家人都露出了笑脸,屋里子洋溢着温馨的氛围。
春插后的一天,诵伢子放学后请同屋场的姬妹子给娘搭个口信,说自己到南天洞林场去了。
先天晚上秋生在家时,诵伢子就向他打听了上山的路。放学后,诵伢子匆匆忙忙来到了峡山口水库大坝。他正寻找进山路时,从溢洪道的拐弯处钻出一个挑着一担干柴的中年人,仔细地打量诵伢子一番,问:“你要进山去?”诵伢子:“嗯。”中年人:“你是诵伢子吧?”诵伢子兴奋起来:“您怎么知道?”
“你爹都讲了好多遍,讲你要到山上来玩。”中年人说。
“哦。”诵伢子定睛看着中年人说:“我晓得了,您是李叔叔。”
中年人把柴担放下来,开心地说:“这就怪了,你还知道我是谁。”
“您说我爹告诉您我会来山上,您一定就是南天洞林场的。林场只有李叔叔、吴伯伯和我爹。你这么年轻,不是李叔叔难道还是吴伯伯?”
“你真是个鬼灵精,难怪你爹一说起你就来精神。你说对了,我就是李叔叔。沿着这条路一直往里走,走到水库尾子上,你就能看到水中有一块像船一样的大石头,再往里走五十米,就能听到一股溪流声……”
李万如话还未说完,诵伢子向他鞠了一躬,说:“谢谢李叔叔,我上山去了。”李万如正想把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诵伢子早已跃过溢洪道,一溜烟似的奔向上山的路,口里还说着:“沿着溪流走二百米就看见一棵剥了皮的松树,上面划了一个箭头……是这样吧,李叔叔?”
李万如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太精怪了。”
不到半个小时,诵伢子就上了南天洞。秋生和应谊一道,正在屋上边的菜地里锄草、浇水。
诵伢子天远就叫道:“爹,我来了。”
秋生答应着,拿起砍下的莴笋,说:“老吴,我先下去了。”他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把诵伢子迎进了树皮土墙屋。
秋生特意打了半碗米,拌着斩成坨块的红薯,煮起饭来。见爹爹在忙饭菜,诵伢子就屋前屋后地看了一圈,然后走到上边的菜地边,向吴应谊打招呼:“吴伯伯好。”老吴笑道:“这么懂礼貌,你就是诵伢子吧。”诵伢子说:“您的菜怎么作得这样好?”老吴反问道:“你说我的菜作得好?好像你蛮懂一样。”诵伢子说:“懂倒是不懂。看您种的莴笋,山下早就没有了,您这里还是这么嫩。不是作得好吗?”老吴说:“你讲的是这个呀。这就是山上的缘故。我在山上住了七八年,山上的气候比山下要迟个把月。”
“哦。这就是书上说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吧!”诵伢子说。
“嘿,到底要读书呀,你讲出来怎么就这样好听?”
诵伢子走到菜地上端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向四周张望了好一阵,大声说:“吴伯伯,咱们南天洞比书上印的山水画还漂亮。”老吴笑道:“当然啦,书上的画都是依着现成的山画的。他画的山没有我们的漂亮,当然就比我们不上啰。”诵伢子说:“将来我要是认识了那些画家,就把他们带到我们南天洞来。”
晚饭时,秋生给儿子装了一碗净饭,给老吴装的是半饭半红薯,而自己的碗里则是净红薯。老吴也把自己碗里的饭往诵伢子碗里堆,口里说:“你还在吃长饭,多吃点。”
诵伢子着急了,赶忙说:“堆得这么高,鼻子都会烫着。我都要上初中了,也是大人了,我也可以吃红薯。”说完,端起碗,把老吴扒过来的饭又扒进他的碗里,再从秋生碗里夹出两坨红薯,把自己碗中的饭扒了大半给秋生。
老吴感叹地说:“从冇见过这么懂事的细伢子。”然后又问秋生:“他就是你那个得过病的大崽?”
“是呀。”
“唉”,老吴长叹一声,说:“你真是命好,崽伢子这么懂事,还这么聪明。”秋生正想开口,老吴接着说:“我那个崽,八岁时得了脑膜炎,病虽治好了,人却变傻了。考试次次打零分,一点事也不懂。”
秋生安慰说:“以后会慢慢变好的。”
气氛显得有些凝重。诵伢子突然叫起来:“吴伯伯,这红薯比家里的可好吃多了!”
老吴说:“山里的气候比你们顾家冲好,我们的红薯是打霜以后才挖出来的,又藏了这么久,里面糖分多,当然好吃了。”
晚饭后,老吴从自己的床下搬出一个小坛子,对诵伢子说:“伯伯这里还有一些上回剩下的种蚕豆,我们来把它煨了吃。”
秋生赶忙说:“老吴,快莫客气。你还是带回家去吧。”
那个年代,对孩子们来说,煨蚕豆可称得上奢侈品。一般的家庭食难果腹,而政策又不允许私人种植,就算队上能分配一点,也都是当辅粮做饭吃。只有那些家里劳力多、口粮足的孩子,才偶尔在上学途中,或者看电影的时候嗑上几把,那份惬意、那份神气就不用多提了。诵伢子听爹这么说,也赶紧婉言谢绝:“刚刚吃过饭,您就别费累了。”
“真会讲客气。我们在那边山坳里种了一大块,很快就有新鲜的收回来了。”老吴说着,执意到厨房的灶里铲出通红的火灰,将蚕豆倒入火中。当火中的蚕豆“噼里啪啦”爆开后,他就把灰烬扒开,将爆熟的蚕豆一粒一粒捡进碗里,对诵伢子说:“吃吧。”
诵伢子捻了两粒,嗑掉外壳,边嚼边说:“又香又脆,太好吃了。你们也吃吧。”
老吴和秋生都只尝了一粒。老吴说:“都留给你。吃不完的带回家去。”
诵伢子竟然也不吃了。说:“谢谢吴伯伯。明天我就带回家去和弟弟妹妹一块吃,让他们也尝尝鲜。”
吴应谊怜爱地摸摸诵伢子的头,对秋生说:“这么点大的伢子,就这么懂事,你们是怎么教的呀。”
“也没怎么教,家贫出孝子吧。”
第二天傍晚,当一家人都回到屋里的时候,诵伢子拿过自己的书包,从中掏出一个报纸包,放在桌子上,喊着:“文妹子、兴伢子、旺伢子快过来,有好东西吃呢。”
文妹子问:“是什么呀?我早就闻到香味了。”
兴伢子一下蹦到桌子边,伸手就想把纸包打开。诵伢子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一个人吃冇得味,大家吃了满口香。先给娘、姐、公公送些去。”
说完,打开纸包,抓了两把交给文妹子说:“给娘、姐送去。”自己又抓了一把,走到田字屋的东边喊着:“公公,给您吃蚕豆。”
长根笑着说:“哪里发的财?这么多豆子送人。公公的牙齿不剩几颗了,嚼不动,还是你们自己吃吧。”
诵伢子告诉公公:“是爹林场里那个吴伯伯送的。吴伯伯可好了,要我经常去玩,说下次还要给我煨。”
长根说:“我们家的小麻雀招人喜欢,吴伯伯当然好了。”
听着公孙两人的对话,玉燕心里十分高兴。说来也是,长根脾气那么大,可对诵伢子从来就冇讲过半句重话,口里总是“我们家的小麻雀”、“我们家的小秀才”,叫得十分亲切。
终于又到了队上年终结算的时候,这一年可是个丰收年。大队给秋生记了三千多分工。而玉燕、莲香饲养的工分猪也非常顺畅,连小病都没生过。因此,她们挣的工分也比往年多。这一年,他们家的口粮终于达到了平均水平以上,还进了近百块钱的收入,还清了秋生生病期间的欠账。
秋生的体质却一直没有太大的改进。
春节刚过,家里突然来了一位贵客。他是丁家湾出去的丁家二伢子,在省府长沙当大官。顾家冲的人都知道,他十多岁时因偷了地主丁富家的一只金戒指逃出冲去,后来在外当了兵,又学了军医,六十年代转业到了湖南医学院,当了大领导。
丁二这次特意来顾家屋场,是为看望长根。当日他逃离丁家湾,丁富领着人在后面追赶,一路喊着:“抓住他,抓住那个小贼牯子。”恰好碰见在燕子坳山上打柴的长根。长根问:“么子事?”丁二回答:“丁富冤枉人,要抓我。”长根便出主意道:“别往河源方向走,先到老虎岭躲躲,待追的人走过后,想到哪就到哪。”
见了丁二,长根喜出望外。赶紧从炉子灰上方取了一块腊肉煮好,又叫诵伢子到春生家借来一壶米酒,两人高高兴兴地喝起来。
长根问:“二弟,听说你在省城当了大官,怎么有空回顾家冲?”
丁二说:“也不是什么大官,在湖南医学院负了一点责。这次回来,一是老兄嫁女,二是来看你。”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块钱,说:“本想给你买两斤乔饼、片糖,走得匆忙,冇来得及。这里一点小意思,自己去称块肉吃。”
丁二本名丁书义,因父母死得早,由伯父养大。他有一个堂兄叫丁书仁,现在是丁家湾生产队的队长。长根心里还在想:昨天才听说丁书仁要嫁女,想不到丁二一回冲就来看我,又见他掏出钱来,更加激动不已,连忙说:“拿这么多钱给我,怎么受得起?”
丁二说:“受得起。你不仅是我的恩人,还是我大舅哥呢。”
“大舅哥?”长根诧异地问。
“是呀。我堂客就是你四叔的女儿顾淑红呀。”
“就是那年在春元中学走失的四叔的二丫头?”
“是呀。她那年为反对父亲的包办婚姻逃往长沙,后来参加了共产党。解放战争时,她分在我们部队文工团,在一次宣传活动中,不幸被国民党特务开了冷枪。我那时是部队医院的负责人,两人一攀谈,原来还是一条冲的老乡。再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哎哟,真是无巧不成书。”长根感叹着,对着西边屋里喊:“秋生伢子,玉燕妹子,你们都过来认姑爷。”
隔壁忙着做家务的玉燕,和正好从林场回来的秋生一同来到东边屋里,向丁二招呼:“姑爷好。”
听公公屋里那么热闹,诵伢子探头探脑地倚在间门的门框上。长根见了,赶忙说:“你也过来叫姑公公。”
诵伢子高兴地走过来,对着丁二鞠了一躬,叫着:“姑公公好!”
“嘿,这么礼貌。”丁二兴奋起来。
“还不是他外婆屋里那条讲礼性的根。”长根笑着回答。
玉燕第一次听到家爷在外人面前夸自己娘家,心里十分快意。
丁二一把牵过诵伢子,问:“叫什么名字?”
“顾莲诵,莲花的‘莲’,朗诵的‘诵’。”
丁二又故意为难地问:“你的这个‘诵’字,怎么不是‘颂歌’的‘颂’?”
诵伢子迟疑了一下,仰头看着秋生回答:“那您就得问我爹了。”
“哈哈”,丁二大笑起来,说:“这家伙也太精了。”
丁二说着,又从上衣口袋里掏了两张一元的票子交给诵伢子,说:“姑公公给你去买学习用具。”
诵伢子露出为难的样子,眼睛盯着玉燕。娘立的规矩,没有大人许可,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
玉燕赶忙说:“您别客气。”
丁二说:“客气什么。我每月都有百多块钱的工资,淑红工资也不低。你们一家一年也不过几十块钱收入,比起你们来好上天了。唉,我看家乡的亲戚们,日子过得挺难的,多少兴点意思吧,快莫嫌少。”然后又摸着诵伢子的头说:“是学校的‘三好’学生吧。现在国家恢复了高考,将来考到姑公公大学去。”
“嗯。”诵伢子答应着。
“我的钱你还没接呢。”丁二又说。
诵伢子还是为难,又把眼睛盯向长根。长根笑着说:“姑公公这么喜欢你,你就接了吧。不过,你得答应姑公公,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
诵伢子高兴地接过姑公公的钱,又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待秋生、玉燕离开后,丁二问长根:“看你崽的形态,得了什么病?”长根长叹一声,说:“得的是肺痨。都一年多了,一直是这个样子。”丁二说:“哎呀,这病可不好治,需要大量的青霉素、链霉素。而这些都是限供药品,有钱都难得买到呀。”长根又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听天由命。”
丁二便要长根将秋生再次叫了过来。问:“你的病在哪个医院治疗?”秋生喘着气回答:“刚发病时,在高岭医院住了十多天。后来就一直按出院时的药方打针吃药。”
“你认识高岭医院的李惠民吗?”
“我的主治医师就是他。”
“这样吧,我帮你写个条子,请他去找你们县卫生局的尹局长批点药。他们都是我们医学院毕业的,在校读书时和我有过交往,毕业后还经常去长沙看我呢。”
秋生便要诵伢子拿来了钢笔和作业本。丁二从作业本里撕下一张纸,“唰唰”写了几行字交给秋生。秋生千恩万谢。
可巧第二天,家住高岭医院旁边的祥六,领着一家人前来给舅舅长根拜年。
祥六一进门就嚷道:“真不好意思。本来早两天就要来给您拜年,不想今年的亲戚朋友特别多,家里天天是满屋子客人,倒把‘娘亲舅大’都耽误了。”
长根问:“今年的亲戚朋友又怎么突然多了起来?”
祥六说:“过去我们被划在‘黑五类’里,谁都瞧不起。现在‘四人帮’(指毛泽东逝世以前活跃在中央政治舞台上结成帮的四个人)垮了台,头上的帽子摘掉了。加上我们地域好,看病的,买货的,外出搭车的,都要到高岭铺子。所以,每天都有打着亲戚朋友牌子的人上家里来。”
长根无不讽刺地说:“难怪,连脸上的颜色都不一样了。”
吃过午饭,祥六一家人正准备起身回去。玉燕喊道:“祥六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说:“一路好走。”
祥六看出玉燕犹豫的神形,便问:“有什么事吗?”
玉燕吞吞吐吐,说:“也没什么。”
祥六一副豪爽的样子,说:“我们可是血嫡嫡的表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听他这么说,玉燕便道:“昨晚秋生堂姑爷给他写了一个条子,请他高岭医院的一个学生李医师帮忙批点药。家里事多,我要专门抽时间又顾不来。要不就请您帮个忙?”
“这算什么?是那个副院长李惠民吧。我和他关系好着呢。”
玉燕高兴起来,连忙走进卧室拿出那张纸条子交给祥六,说:“费哒您的累呀。”
大约过了两个来月,祥六兴高采烈地来到顾家屋场。还在屋下的青石板路上,就对着屋里喊:“玉燕老弟嫂,我给秋生送药来了。”
玉燕高兴地把祥六迎进门。
祥六说:“想不到你们还有这么好的一门亲戚,他面子可大着呢。李惠民说,他借到县里开会的机会,专门找了尹局长。尹局长见是医学院丁书记写的条子,二话没说就批了四十支链霉素,还指示下面的人作大病医疗费减免,一分钱也不要出呢。”
玉燕笑得合不拢嘴。良久才回过神来感谢祥六:“也是表哥的关系好。让您费累了。”
然而,就在两个月后的端午日,玉燕的心里就像插进了一根鱼刺,既堵又痛。
端午那天,玉燕收拾好家里的事,牵着欢蹦乱跳的兴伢子、旺伢子,带了几个自制的盐蛋,顺便在高岭铺子买了两把蒲扇,来到长旯冲给娘水妹拜节。
看着只来了两个小的,水妹问:“诵伢子、文妹子怎么没来?”玉燕说:“他们也算懂事了。诵伢子说这么大了还跟娘走人家不好意思,带着文妹子上山挖半夏去了。”水妹说:“是你不要他们来吧。过端午,姨家总要办点荤菜,你也该带他们过来沾沾油腥呀!”玉燕尴尬地笑了:“哪里,哪里,是他们自己不来,说要多挖点半夏卖钱呢。”水妹笑道:“还真的长大了。现在正是采挖半夏的时候,药店里有好多收好多,价钱好像也涨了点,倒也寻得几个零花钱。”玉燕说:“可不是。我们那里山上石头多,树木长不好,山药倒不少。前一段他们姊妹同心,采回的金银花买了三块多钱呢。他们也真听话,见他爷病,钱都交给我了。”
水妹高兴地说:“也要懂事了。懂事就好!”
玉燕带着几分骄傲的口吻说:“别看诵伢子个头不大,采挖山药可厉害了。什么天冬、石姜、葛根、黄精、胆草,见不得他的眼,只要碰到,他就一定要挖回来。去年我给他记了账,他挖山药卖的钱差不多有十块,抵得上他自己和文妹子两个人的学费呢。”水妹也兴奋地说:“他就是勤快。去年中秋节来这里,看到塘头下有一片茅草,他三下两下就杀回来了。看着满满的一大筐,中隆还以为是玉英杀的呢。”
娘女俩正说着话,玉英和中隆一个提着一块肉,一个抱着一把苋菜回家来。相互打了招呼,中隆问:“姐夫还好吧?”
“还不是老样子。”玉燕回答说:“前段他医学院的一个堂姑爷给他弄了几十支链霉素,打后确实有效果。可他自己说影响听力,还有一大半冇打完呢。”
中隆说:“那东西的副作用大。我们隔壁山里有个细伢子患了急性肺炎,肺病治好后耳朵却聋了。大家都说是链霉素打多了的缘故。”
水妹又问:“莲妹子快二十了,可有人说媒?”
玉燕说:“说媒的倒有不少,可她不是说暂时不嫁,就是说看不上眼。”
正说着,玉英已把做好的菜端上桌来,对中隆说:“把兴伢子他们喊拢来,我们开饭了。”
玉英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的是个男孩,比兴伢子少一岁,小的是女孩,刚刚学会走路。兴伢子两兄弟一进屋,几个大的就背着小的到屋后面的晒谷坪里玩去了。
吃饭时,兴伢子讨好地对玉英说:“姨,您煮的菜就是好吃。”
玉燕笑着说:“你倒会拍马屁。过年后盼端午,端午后盼中秋,只想到姨屋里来吃好菜。”
中隆说:“想来了就过来,我们煮好菜给你吃。”
大家笑成一片。
午饭后,玉燕急急地领着还不想走的两儿子往家去。水妹说:“再坐一会也不要紧,这么急做什么?”
玉燕说:“我还想到高岭医院进下屋(进去一下的意思),顺便向帮了秋生的李医师道声谢。”
好在高岭医院是玉燕回家必经的地方。她牵着两个儿子拐进了医院,迎面碰上一位护士。玉燕问:“李惠民医师在吗?”
护士说:“我们李院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待在医院。此时正在接诊室给人看病呢。”
玉燕便走到接诊室,见李医生正在给人把脉,喊了声“李医师”,站在门外边。李医生抬头见是玉燕,问:“有事吗?进来吧。”
玉燕走了进来,说:“没事。上回承您帮了那么大的忙,特意来说声谢谢。”
李医生松开把脉的手,盯着玉燕说:“那不算是我帮的忙。是丁书记面子大,局里特别照顾批了那么多青霉素、链霉素。我跟你讲,我们医院一个月上面还只给四十支青霉素指标呢。”
玉燕吃惊地问:“您是说还批了青霉素?”
“是呀。难道你们没有收到?四十支青霉素、四十支链霉素。”
玉燕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可她又一想,祥六家就在医院隔壁,要是李医生知道了,他以后还怎么做人?她“嗯嗯”地应着,再次说了“谢谢”,便牵着两个伢子走出了医院大门。
她闷闷不乐地回了家。
当晚,秋生在林场值夜。玉燕想把青霉素的事告诉家爷,但几次动念,几次都打了退堂鼓。可不说又实在堵得慌,终于麻起胆子走进长根房里,说:“爹,有个事想告诉您。”
长根正在桌子边抽着烟,抬头问道:“么子事?”玉燕便把从李医生那里听到的话如实告诉了他。
长根暴跳如雷,死劲地拍着桌子吼道:“这畜生,竟有这样的事!”玉燕劝道:“您也别急,常来常往的亲戚,心中有数也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明早我就去问个明白,看他能怎么讲。这是人家救命的药呀,天大的面子才批到,不说是血表,就是别个也不能趁火打劫吧,要讲良心呀!”长根怒气冲冲地说。
第二天早餐过后,玉燕提着一桶猪潲正准备喂猪,只见长根一路骂着从青石板路上走进屋来。他对玉燕说:“那个忘恩畜生,连老子的面都不敢见。他堂客说,两个月前,他从医院弄回了半袋子青霉素,说是和李院长关系好要来的,悄悄地以高价卖给那些买不到药的人。现在仅剩下八支了。”长根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交给玉燕,余怒未消地继续说:“我没有这样的外甥。今后只要他敢来顾家屋场,我不打断他的手,也要打断他的腿。”
自此长根到死都未理睬过祥六。
长根正在家里生闷气,大外甥女(做过雪清的媒人)来到顾家屋场,十分得意地对长根说:“舅舅,我发现了一个好伢子,真正好得不得了的伢子。今天就是特意来为莲妹子牵这根线。”
长根本想去她家,告诉她弟弟祥六蒙骗秋生的事,不想她竟然过来了,便没给她好脸色,冷冷地说:“你坐吧。”
“哎哟,我的亲舅,这么好的事,您还不乐意?”
恰好玉燕挑水回来,她往水缸倒了水,放下水桶、扁担,赶忙露出笑脸打圆场:“难怪一早就听到喜鹊叫,原来是大表姐要来呀。”
大表姐一下又兴奋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道:“还真有这么巧?我今天就是特意给莲妹子做介绍来了。”
她边说边走到玉燕身边,拿起玉燕的手,既得意又有些神秘地说:“我看中的这个伢子,无论哪个方面都特别特别好。”
玉燕又笑道:“听说您做了几次媒,还真的讲起行话来了。”
大表姐把玉燕拉到长根的堂屋里坐下,眉飞色舞地说对方的情况。她说,那伢子家就在公社隔壁,爷在白石山吃国家粮,娘是大队妇女主任,家里四姊妹,只他一个伢子。想当工人,跟他爷到白石山就成,想在家作田,他们队上的工价一天抵你们四天。这样的家庭真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寻呢。
这时的长根也算缓过来了,说:“你说的这家,我去杀过猪,是不错。”
玉燕接口说:“这么好的人家,只怕看不上我家莲妹子呢。”
大表姐显得蛮有把握地说:“我做媒,少说也有七八对了,从来就冇讲不成的。”又说:“你们定个时间,过去察察人家吧。”
晚上,秋生从林场回来了。待诵伢子兄妹睡着后,玉燕将秋生、莲香两爷女喊到厅房里,把大表姐说媒的事讲了一遍。莲香说:“弟妹还小,爹的身体又是这个样子,还是过两年再说吧。”
秋生说:“伯伯家的跃进比你还小几个月,去年就结了婚,肚子都挺那么高了。你不着急我们急呀。”
玉燕说:“你大表姑介绍的这户人家,人均田亩达到一亩多,工价也高,好的年岁四毛多,就是差的年岁也在三毛以上。”
“这样好的地域,我们公社就只有他们大队。”秋生也说。
“人家条件那么好,爷是工人娘是干部,就算不是纨绔子弟只怕也会瞧我们不起。”莲香说。
玉燕连忙说:“俗话讲,日久才能见人心。你看都冇去看,怎么就这样讲?”
莲香说:“等到日久见了人心,只怕您连后悔都来不及。”
“别争了。你娘说得也对,百闻不如一见嘛。要不,先察察人家再说,也好给你大表姑一个交代。”秋生说。
“察人家就不必了。要想给大表姑一个交代。随便找个理由就行。”莲香坚决地说。
第二天,玉燕把莲香的态度告诉了长根。长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都是这个家害的她,你大表姐那里的信我去回吧。”
此后,又有几个人前来说媒,都被莲香一一回绝了。
那天晚上,秋生在林场值夜。玉燕打发几个小的崽女睡着后,把莲香叫来自己卧室说说心里话。母女俩分坐在床的两头。玉燕说:“宝呀,家里拖累你了。”
一阵酸涩涌上莲香的心头。她赶紧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地说:“您别这么说。家里最苦最累的就是您呀。”
“唉”,玉燕叹着气说:“我的命苦,我们这一代人都苦,你外婆的命更苦。可不能再苦了你们呀。”歇了一会,又说:“我们不说这些心烦的话了。你对找对象到底是怎么想的?”
“冇作古正经想过。”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年不变的道理呀。”
“我要是嫁出去了,您的担子会更重。”
“再重也不能耽误你呀。”说到动情处,玉燕的嗓音都有些哽咽了。莲香也不知怎么安慰娘,叹了一声,说:“还是过两年再说吧。”
沉默了一阵,玉燕又说:“上回你大表姑说的那个,还有刘贵生介绍的那个,我们都觉得不错,你怎么看都不去看一下?”
莲香眼角挂着泪说:“娘,我知道,你嫁我爹,受这么多苦;姨嫁姨爹,姨爹那么老,都是为了外婆家,才委屈了你们自己。现在我长大了,家里的情况也不得不考虑呀。”
“爷一代,崽一世。娘是娘,你是你,何必这样想。”
“俗话说,会找找儿郎,不会找找田庄。只要对方勤快、实在、肯帮忙、身体又好,就算家里穷一点、地域差一点,也会创造好家庭,也比那些好吃懒做的富贵子弟强。”
几个月后的晚上,玉燕正在厅房里斩猪草,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老弟嫂,讨杯茶喝。”
好熟悉的声音。玉燕赶忙应道:“是笃三爷吧,快进来呀。”
笃三爷走进厅房,坐到桌边的竹凳上。玉燕站起身来,拍掉手上的猪草碎子,进灶屋烧了茶,问:“又在捉蛇吧?”
“山坡上、田墈上,到处一片精光,蛇连蹲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哪来的蛇捉。”
“那是要到哪个家里敬神去?”
“我是专程来你家的。”笃三爷说,“从冇做过媒,倒也想赚条卡其布短裤子穿穿。”(上湘习惯,给媒人的酬谢大都是一块布料)
“讲的哪个屋里的?”
“丁家湾后背山上的赵家屋里。”
“早一晌顾大哥还跟我讲过他家呢。对他们家的人倒是知根知底的,可同处一条山冲,都这样精穷的,还是不讲为好。”
“赵家不一样呀,爷娘都不在,三兄弟分了家,却很团结,很照顾,老大还是公社干部。这次上你家就是赵家老大要我来的。”
玉燕心想,赵家也算是好人家,那老三赵大力牛高马大浑身是劲,为人也不错,同一条冲几十年了,从冇听过哪个讲他们家的闲话。只是这地域也实在差了些。这可是莲妹子一辈子的大事呀。
正在这时,莲香从队上记完工分回来了。笃三爷盯着她说道:“莲妹子,下边赵家看上你了。那个赵大力要不要得?”
莲香迟疑了一会,羞答答地说:“您说要得就要得。”
“嘿,看来你也相中他了。”笃三爷笑着说。
玉燕赶忙说道:“我女儿是不愿意搭理你呢。”
莲香反倒没有接住玉燕的话表达进一步的意思,她拿起笃三爷身边的茶碗到厨房里给他添了碗新茶。
笃三爷似乎心领神会,一口喝掉碗中的茶水,起身说:“我要走了,你们还是好好计较一下吧。”
笃三爷走后,玉燕犹豫地问:“你对赵大力印象怎样?”
莲香的脸红了起来,说:“您又不是不了解,那个人身体好、力气大,也很实在。”
“要是不在这条冲里就好了。”玉燕自言自语地说:“嫁在这条冲里,一辈子也别想吃饱饭。”
第二天傍晚,秋生挑着一担干柴回家来。吃过晚饭,玉燕就让诵伢子领着弟妹到茅屋子里去做作业,当着莲香的面,跟家爷、男人商量笃三爷说媒的事。
秋生说:“人倒是好,就是太穷了!只怕妹子要像你一样,吃一辈子苦。”长根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说:“这个家里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又有一大串,还真的需要找一个赵大力这样的人。离娘家这么近,不就图沾他一点力气光。”
秋生又叹道:“近倒是近得好,站在屋边一喊就喊得应。”
玉燕正想说话,不料莲香开了口:“硬要把我嫁出去,就嫁给他吧。”莲香说完,起身握着旁边的梯子,揉了揉眼睛,上楼去了。
玉燕、秋生、长根面面相觑。恰在此时,外面传来笃三爷的声音:“秋生队长在家吗?”秋生咳嗽两声,回答说:“在呀。是笃三爷吧,快进来。”秋生的话未落音,笃三爷已推门而入。
“哎呀,看来我这条卡其布短裤子穿得成了。”
长根问道:“真的是赵家老大托你来说媒?”
笃三爷说:“当然是真的。人家瞄准你家妹子都几年了。他说你家妹子勤快、能干,性格又好,人也长得秀气,整条冲还只有她这么全面。”
“那您问过赵大力吗?”玉燕问。
“一讲是你们家莲妹子,那家伙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秋生开口了:“要是这样,您就告诉他们兄弟,冲上冲下的,你熟我熟,也不用察人家,定个时间给他们定个亲吧。”
订婚大约半年,赵家又打发笃三爷上顾家屋场来,对秋生夫妇及长根说:“明年是个聋年,聋年结不得婚。赵家想赶在年前让大力、莲香把婚结了。”
人们口中的聋年,是指没有立春的农历年。当地有这样的迷信说法:聋笋不成竹,聋年结婚的人不生崽。因此,绝大多数的人都忌讳在聋年办喜事。
玉燕掐着指头算了算,说:“明年的立春在今年腊月二十八日,再等一年结婚的话,大力都二十五了,确也说不过去。”
“那就依了赵家吧。”秋生、长根都说。
笃三爷走后,玉燕与秋生、长根商量道:“家里再穷,也得给莲妹子准备两样嫁妆。”
秋生说:“上面对宅基地上的围屋树,也不像过去那么管得严了。我们就砍两棵白杨树给她做两个箱子吧。”
岩边屋里的刘贵生学过木匠手艺,玉燕就请他和顾毛六一起在屋前选了两棵白杨树倒下,锯成木板风干,又请中隆前来做了一个大木箱,一对木皮箱,一个梳妆台。
早在几年前,玉燕就暗暗地自种棉花、自种苎麻。她用积聚的棉花弹了一床棉被,用自绩的麻线织了一床帐子。看似简单的苎麻帐子,从打麻、割麻、石灰漂白,再到搓麻、捻线,一般农妇没有一两年是准备不成的。但它经久耐用,连老鼠都难咬破,足可使用四五十年。她对莲香说:“爹娘就这么点能耐。四件木制家具,表示四季发财;两件床上用品,意味双双发达;合起来就是六六大顺。”
莲香噙着泪花激动地说:“娘,您总是这么好强,又总是这么周到。特别是这床麻帐子,您夜夜挑灯,手都磨破几层皮了。跃进结婚时,伯娘冇给她准备半件嫁妆,不照样嫁了出去。”
“她爹是大队支书,自然冇哪个讲闲话。我们不一样,宁愿紧自己,也不能让别人看扁呀。”玉燕说。
转眼到了莲香出嫁的日子。笃三爷来到顾家屋场,对玉燕一家人说:“赵大到底是革命干部。他说要打破爷娘不送亲的旧规矩,接你们全家,包括公公、爷娘、弟、妹都去做上亲。”
玉燕赶忙说:“那可不好。我们虽不大张旗鼓做发嫁酒,毕竟也有几个亲戚,家里还要张罗呢。”秋生也说:“就让爹和诵伢子去送亲吧。”
商量已定,佳期已到,莲香热热闹闹出嫁了。
赵大很爱面子,将弟弟的婚礼布置得十分隆重。还特意请了当地很有名气的老礼生司礼。大约十一点左右,堂屋及地坪上站满了人,礼生以最大的嗓门喊道:“吉时已到,赵大力、顾莲香俩同志结婚典礼正式开喜(当地的讲究,婚礼时故意把‘始’字念成‘喜’)。”停了几秒,接着喊:“第一项,新郎、新娘就位。鸣喜炮。”
浓烈的爆竹在堂屋外响起。接下来是:主婚人就位、证婚人就位、媒人就位、主婚人讲话、证婚人讲话、媒人讲话。当礼生宣布“第八项,大亲讲话”时,人们正把眼光投向长根,不意躲在诵伢子身后的同学丁小卫将他往堂中一推。本不善于应对这种场合的长根,正要往后缩,见有人把孙子推向中间,便示意诵伢子说几句。
礼生倒也灵泛,赶紧说:“呦,有请小舅大爷讲话。”
看着堂内堂外尽是人,诵伢子倒也不怯场,学着前面几个讲话人的口气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姐夫、姐姐在这里举行隆重的婚礼,我向他们表示热烈祝贺。”
诵伢子个子矮,虽然还只十三四岁,却是像模像样。乡下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些大队书记还上不得台面,作个报告结结巴巴。大家见诵伢子落落大方,有人就说:“到底是他外婆屋里的聪明种。顾秋生那个病鬼子,堂客讨得好,崽女也出得好,只可惜他那身子,只怕享不到多少福了。”
诵伢子接着说:“同时,代表我公公、我爹娘、我们全家,向赵家及赵家的亲戚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最后,我……,我……”
礼生看他一时找不着词了,就操起双手说:“讲得太精彩了。大家鼓掌。”
玉燕的大女儿出嫁几个月后,大儿子初中毕业了。
假期里,为了给自己筹措学费,诵伢子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各个山头寻挖石姜、葛根等山药。因有些地方过于偏僻,心里感到害怕,母亲玉燕就用好言哄着仅五岁的满崽旺伢子给他做伴。
一天,诵伢子领着旺伢子在屋对面一个叫猪婆塘的塘墈上挖葛根。这条葛根的根茎太深,挖了一阵后,锄头掉离了锄把。他又把锄头斗起来,学着大人的法子,将锄头往塘里的水中一浸。此时猪婆塘里几近干枯,仅塘底还有少量存水。可当他把浸过水的锄头提起来时,不意一条鱼从水中跃了起来。
“哇”,诵伢子惊叫着,甩掉脚上的烂布鞋,连裤脚也来不及卷,跳入水中就把鱼捉了上来,用力地按在地上喊道:“旺伢子快过来。”
旺伢子早已看到大哥捉了一条大鱼,走过来说:“我拿不动。”
“谁要你拿了,去帮我把背篮拖过来。”
等小弟吃力地拖拢背篮,诵伢子用膝盖顶住地上的鱼,将篮中的葛根倒出来,再将篮子侧翻在地,把鱼拨进篮子里。定睛一看:好大的一条鲤鱼,差不多有背篮内框那么长。
诵伢子又把地上的葛根捡入篮中,兴奋地说:“小弟,鱼闷臭了不好吃,今天我们就散工了。”
玉燕回家看到装在大桶里的鱼,悄悄问诵伢子:“哪来的?”诵伢子说:“猪婆塘捉的。”玉燕颇感吃惊,说:“猪婆塘?队上从冇在那放过鱼苗呀。”长根进屋时,玉燕小声喊道:“爹,你说怪不怪,诵伢子从猪婆塘捉了条鲤鱼。”
长根也感意外,走过来瞧了瞧,好久才说:“过去有人说鲤鱼会飞,看来是真的。”然后摸着诵伢子的头:“都说鲤鱼跳龙门,看来我们家小麻雀考上高中了。”
过了几天,真的传来了诵伢子读高中的消息。
那天晚上,秋生也从林场回来了。春生笑着走进屋来,喊道:“诵伢,你们校长专门找着我,说你以优异成绩被五七中学录取了,要你九月一号去学校报到。”
诵伢子显得闷闷不乐。玉燕问:“怎么没有录取通知?”
“校长说了,他成绩好,直接去就是。”春生又说:“信搭到了,我也不坐了。”转身就朝自家走去。
秋生也有些不高兴,口里却说:“伢子,准备上学去吧,你可是我们家的第一个高中生。”
临开学时,秋生从林场带回一床虽有点破旧却还能使用的单人草席,说:“这是吴伯伯送给你的。他说,还是上林场前参加电站建设时指挥部发的,看你上学需要就特意给你带来了。”
玉燕也说:“昨晚我已把一床嫁妆被给你改小了,明天就可带去上学了。”
诵伢子显出很不在意的样子说:“五七中学离家近,我索性读通学算了。”秋生正色道:“如今读书不比过去,过去读多读少冇关系,现在是要讲成绩的,可不能把时间耗费在路上。”诵伢子垂头丧气地说:“耗不耗费又有多大区别,无非混个‘也是高中’的毕业证而已。”秋生说:“这样想可不对呀,诵伢。我们都指望你能考个大学,为顾家光宗耀祖呢。”
九月一日,诵伢子没精打采地来到了公社五七中学。学校这期招了两个高中班,丁家湾的丁小卫和自己分在一个班。
令诵伢子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竟然是他的小学老师——曾被他讥笑为“扳罾子”的李争光。
听人说过,李争光老师自己连小学都未毕业,只因他家住在公社隔壁,公社很多干部经常在他家泡茶倒水的,又见他写的字还不错,就推荐他当了民办教师。七十年代,各地的学校越办越多,教师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公社干部的小舅子、大队书记的姨妹子,凡属认得几个字的关系户,就大量涌入了教师队伍。相比之下,有了好几年教学经历的李争光,就成了教师中的优秀者,几番调动,又成了全公社最高学府的语文教师。
见了诵伢子,李老师不热不冷地说:“看你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何必呢?既然来了,就不要不高兴;既然不高兴,你也可以不来。”
诵伢子正想回答,丁小卫抢着开了口:“您也别这么说。顾莲诵成绩那么好,家里困难,才来读五七中学,心里一时不痛快,过几天就好了。”李老师鼻子里“哼”一声,倒也没说别的话了。
报到之后,全班同学集了合,排了位子,指定了班干部,丁小卫任班长,诵伢子却连小组长都没有摊上。
下午没有正式开课,诵伢子懒洋洋地回到家来。母亲玉燕到队上出工去了,文妹子、兴伢子也已上山去打柴、看牛,家里就只有旺伢子一个人蹲在屋角下看蚂蚁。
看到大哥回家来,旺伢子从墙角处蹦起来,喊道:“大哥。”
诵伢子一副漠然的样子,看都未看他,说:“你玩你的。”
本想跑过来迎接大哥的旺伢子,嘟起了小嘴:“你不搭我,我也不搭你。”
诵伢子从母亲平常藏放钥匙的墙缝里掏出一片钥匙,打开了茅屋子的房门,一头倒在母亲的床上。
等到母亲散了工,他才懒洋洋地爬起床来。玉燕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什么话也没问就忙去了。
此时文妹子、兴伢子也回到了屋里。他们都习惯性地干起家务事来。看到弟弟妹妹如此勤快,诵伢子就挑起水桶去菜地浇菜水。
晚饭时,诵伢子低沉地对母亲说:“娘,我不想读那个高中了。”玉燕很惊讶,问:“为什么?”
“我不想浪费家里的学费,更不想浪费自己的青春。”
“古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怎么能这样讲?”
突然,从坳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回荡在漆黑的山冲里。玉燕赶忙起身,提起桌子上的镜灯说:“你爹回来了。我先去接他,等下再跟你说。”
过了良久,秋生拄着拐棍、提着镜灯在前面蹒跚地移着步子,玉燕挑着柴担在后面慢慢地跟着,走回家来。
尚未进门,秋生一边喘着粗气咳嗽,一边怒气冲冲地嚷道:“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诵伢子,明天一早我们就吵到区中学去。”
诵伢子莫名其妙,赶紧把爹扶进屋来。东边屋里的长根也走过来问:“么子事(怎么回事)?”
秋生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待到停下来,坐在文妹子端过来的凳子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老半天才讲清原委:他今天回来的路上,在猫耳冲下碰到了诵伢子初中的老师童运红。童老师告诉他,诵伢子的升学成绩不错,超过了县一中的录取分数线。可填报志愿时,不听老师劝,仅填了高岭区中学,说要帮家里节省钱,还要利用星期天帮家里做事。区中学的录取通知本来已送到学校,童老师正要送来顾家冲,区里的教育专干突然找到她,找到诵伢子的通知书,签了个意见,让她送给诵伢子的同班同学、隔壁大队的冯美香。
“什么意见?什么同班同学?”长根追问。
秋生说:“那个冯美香是公社冯主任的千金,冇考得上区中学,便要区专干批个条子。这区专干可好,晓得我们困难,对童老师说:‘估计那伢子会把录取指标废了,不如转给冯美香,既不占用教育局限定的指标,又解决了冯主任的问题。’说完,不容分说就将诵伢子的录取通知书翻出来,签了意见。”
“签的么子意见?”玉燕着急地问。
“童老师一字不落地告诉我,他签的是:‘高岭区中学:鉴于该生家庭特别困难,经本人同意,愿把此录取名额让给冯美香同学’。”秋生气愤地说。
“什么时候我同意了呀?”诵伢子高声大叫。
秋生说:“我窝囊了一辈子,这事硬不想再窝囊。就算把这几间烂屋子卖掉,也要把诵伢子送进正规的学校去。”
玉燕也说:“五七高中也太不像回事了。听说诵伢子小学时的李争光已调到那里当语文老师呢。他自己正规的小学都冇毕业,还当高中老师,不是误人子弟?”
诵伢子咕哝着:“您也知道了呀。他就是我们高一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长根也气呼呼地说:“他只有哭脸的本事,就不到他那里去读。”
区中学的所在地乃壶岭公社天涧大队,离家近三十里路。气头上的秋生却忘记了这一点,愤愤地说:“明早我就带诵伢子去学校,问一问他们的录取通知书为什么能够转手?”
玉燕说:“这么远的路,你吃不消。你又有气喘,三句话不对劲,连人都咳做一坨了,还讲得出么子话。让我带诵伢子去吧。”
“你一个堂客们,去么子去。”秋生态度十分坚决。
玉燕从未看到男人这样执拗过,只好说:“就依你。不过,先不带东西,讲好后我再送诵伢子去。”
第二天天不亮,秋生就领着诵伢子上路了。玉燕特意为父子俩烙了两个荞麦粑粑,煮了两个鸡蛋,反复叮嘱道:“话要好好讲,慢慢讲,千万不要性急,更不能动气。”又单独对诵伢子说:“灵泛一点,照顾好你爹。”
湖南九月的天亮时间尚不到六点,可秋生父子到达学校却已是晌午过后。一路上秋生气喘如牛,走走停停,歇气不下几十回。当爷崽俩走进学校时,三五成群的学生正拿着饭盒从食堂走向宿舍。诵伢子拦住一位学生问:“学校办公室在哪?”学生指着位于操场正中的一架宽大的石磴子,说:“从那里上去,坡上的第一栋房子就是。”
上了石级,来到学生所指的房子边,只见一栋“7”字结构的平房,大约七八间,南端的第一间门框上挂了一块“校长室”的牌子,第二间挂的是“副校长室”,第三间则是“教务处”。父子俩正在张望,从副校长室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正端着一个饭盒,将其中的洗碗水倒往走廊下面的排水沟。
秋生蹒跚着走上前去,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您是学校领导吧!”中年人和蔼地打量着秋生父子说:“我姓王,是副校长。您是?”诵伢子赶忙说:“他是我爹。我们从高岭公社燕子坳大队过来,想问一下我的录取通知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副校长:“你叫什么名字?”诵伢子:“顾莲诵。”王副校长有些吃惊:“你就是顾莲诵?”诵伢子:“嗯。”王副校长:“进来坐吧。”
诵伢子扶着爹走进房来,秋生撑着桌旁的方凳坐下,喘着带有声音的气。诵伢子则站在他的身边。中年人拉开桌上的抽屉,掏出两张票,又从墙边的木架子上拿了两个饭盒,一起交给诵伢子说:“你赶忙去食堂,看还有没有饭打。”
诵伢子很犹豫。王副校长说:“这么远来,就算你不饿,你爹的身体受得了?”秋生“呼哧,呼哧”地边喘边说:“您~别客~气,我们~带了~荞麦~粑粑。”
恰在此时,一个学生站在门口喊:“王校长。”王副校长立即把学生叫住:“来,你帮我到食堂去一趟。”说完就把饭票、饭盒交给那学生。不一会,学生飞快地上来了,说:“食堂里只剩了一点南瓜,其他菜都没有了。”
秋生父子非常感激,只得端起饭菜吃了起来。
王副校长问:“顾莲诵,不是说你家里困难,不读书了吗?”
秋生便一五一十地讲了家里的情况和儿子被人顶替的事。之后说:“王校长,要不是好心的童老师,我们还不晓得被人当成了猪。校长,哪个爷娘不为崽女好,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秋生讲述时进来了一位中年老师。他的话音刚落,老师重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厉声吼道:“共产党竟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干部?这个学生你们不要我要。”他眼睛盯着诵伢子,仍然怒不可遏地说:“把我的备课桌搬到我们班教室里,哪怕当旁听生也要让你读。”
王副校长连忙劝道:“李老师,做么子这样动气。既然他们父子找来了学校,等万校长回来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
正说着,外面有人答话:“什么事等我回来商量?”
诵伢子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头戴草帽、推着单车、大约五十岁左右的人站在门外。
王副校长连忙打招呼:“万校长,您回来了。”
万校长睃了一下屋子内,便将单车停放在校长室的走廊上,然后走进屋来说:“李老师怎么哪?吵架呢?”
“我替某些所谓的共产党员感到羞愧。”李老师余怒未消地说。
王副校长立即向秋生介绍:“这是我们学校的一把手万校长。”
秋生连忙起身叫着:“万校长。”诵伢子也赶忙打招呼:“校长好!”
王副校长又指着诵伢子向万校长介绍:“这就是您上回说可惜了的那个学生。”
万校长定睛打量了一下诵伢子,又瞧了一眼秋生,便转身欲走出门去。不意李老师却开了口:“万校长,你们两个负责的都在这里,总该给这个学生一个交代吧。”
万校长反问道:“谁不想要基础好的学生,哪个学校愿意高考剃光头?这伢子中考都上了县一中的线,你以为我不想要?可是,学生的录取又不是我们说了算。如今都开学两天了,所有学生都到了位。你说该怎么交代?”
李老师看着离去的万校长愣住了。王副校长连忙打圆场,对秋生说:“老顾,你们先回去,等学校向上级教育部门反映一下,要是有结果,我们会及时通知你。”
秋生喃喃自语道:“也只能这样了。”
诵伢子朝李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向王副校长鞠了一躬,扶起爹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朝门外那架长长的石级走去。
天黑的时候,秋生父子爬上了燕子坳,回到了顾家冲。
玉燕早已心急火燎地在门口张望,见爷崽俩回到家,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她问道:“怎么样?”秋生回答:“还能怎么样。”诵伢子连忙说:“学校答应向上级反映,我们等着吧。”
经这一遭,秋生的病情加剧了。咳嗽更严重,喘气总带着哨音。玉燕要他在家休养几天,可他不想扣减工分,坚持要到林场里去。
一家人焦急地巴望着学校的消息。可一个星期都过了,仍然没有半点音讯。这天晚上,秋生又从林场回来了,十分吃力地对爹爹、堂客说:“明天我再去一趟学校,看上面到底批冇批。”玉燕说:“你都这个样子了,要去我去。”长根高声说道:“还去什么去?索性背上铺盖,把诵伢子送进去,跟他们霸蛮。”玉燕说:“这倒是个办法。总不能把一个学期都拖掉吧。”
第二天清早,玉燕挑着铺盖,送着诵伢子往学校走去。
刚上公路,一架单车迎面骑来。诵伢子惊喜地叫道:“万校长。”
骑车人定睛一看,赶紧停下车来。问:“你们这是去哪?”
玉燕连忙说:“您就是万校长呀。我们都等一个星期了,想把我伢子送去学校。”
“看来还真是有缘。”万校长说:“我正想去河源学校,请他们通知你儿子上学咧。”
玉燕感激地说:“费哒您的心!”
万校长将车子往路边挪了一下,说:“还别说,为了这个学生,我们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和区里的教育专干都拍桌打椅了。最后还是区委书记亲自出面,给县教育局长打了电话,县局才特批了一个录取指标。”
“给您惹麻烦了。”玉燕说。
万校长又盯着诵伢子说:“我们这样的农村中学,师资弱,一年也考不了几个大学中专,五七中学更是想都莫想。你可得好好争气呀。”然后转过头对着玉燕:“学校作了专门研究,你儿子的事都安排好了。你们去找王副校长吧。你家硬是困难,学校也会帮着想办法。”万校长说完,推出单车,飞身往前骑去。
诵伢子上高中的同时,文妹子也读初中了。金秋时节,出嫁的莲香生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子。可玉燕却没有感受到“喜事连连”的喜悦。
随着秋天的到来,秋生的病情再度加剧,他却硬撑着在南天洞爬上爬下。不料在一次巡山时滚落山坡,手、脚及臀部、肩膀等多处挫伤。幸亏老吴发现得早,和李万如一道将他抬回家来。
玉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蹿下跳,忙得不可开交。她想请人把男人送进医院,秋生却说:“气喘已是老毛病,都三年多了,还去治么子。摔的伤,请笃三爷弄点跌打损伤的草药子敷一敷就行了。”任你口水说干,他死活也不肯走。
玉燕只得依了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三头猪、一头牛,确也照顾不过来。可笃三爷治病,有一个自定的规矩:不去病人家里换药。玉燕不得不每晚将家务料理后,再提着镜灯,背着男人去四里外的丁家塅笃三爷家请他换药。好在秋生已瘦得只有百来斤,玉燕还背得动。
那天晚上,玉燕又背着秋生到笃三爷家。玉燕问:“都四五天了,怎么连伤口都冇长得拢?”笃三爷很不高兴地说:“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四五天就能好,我也不是神仙。”
回家的路上,当走到一个叫白庙的地方时,突然听到一声“哼”。玉燕问:“是你在哼吗?”秋生说:“我没有。”玉燕停住脚步用心细听却又没了声息。可刚一开步,又听到“扑棱”的响动,接着就从山上传来两声“喔,喔”的怪叫,十分凄厉。秋生说:“是哭鸟。”
玉燕心里一紧,加快步子往家赶。
回到家时,玉燕的头就像刚刚泡过水,气喘得比秋生还粗。她把男人放在厅屋的竹凳上,自己却傻乎乎地站着,话也不说,也不知要做什么。
此时,她已陷入莫名的恐惧中。白庙是顾家祖上所立的庙王殿,“文革”期间作为“四旧”才被拆除。人们说那里常出现一些灵异。而哭鸟则是不祥之鸟,它的叫声预示着本地将有丧事发生。想到这些,怎不叫她心乱如麻?
文妹子刚斩好猪草,正准备给旺伢子洗脸洗脚,见爹娘回来了,走过来喊道:“爹、娘。”秋生答应着,玉燕却没有反映。秋生大声问道:“你怎么哪?”玉燕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说:“没什么。”又过了一会,玉燕问文妹子:“公公在家吗?”文妹子回答:“在。”
玉燕走到东边屋里,见桌子上点着煤油灯,长根在炉子灰边抽闷烟。玉燕喊道:“爹,想跟您打个商量讲。”
长根提着水烟筒走过来,坐在秋生的旁边。玉燕说:“爹,他的病,怎么办呢?”长根“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缓缓地说:“治小伤小痛的,笃三爷还可以。大伤大痛,还得找天仑上老郎中。”玉燕说:“那我明天就带他去天仑上。”
天不亮玉燕就把猪食、饭菜等一应家务料理好,催促文妹子赶快上学去。文妹子却不愿走,说:“天仑上那么远,您一个人背爹太累,我陪您一起去吧。”玉燕说:“你去也帮不了忙,还是读书要紧。”
长根正好起床走下楼来,听了娘女俩的对话,便说:“背这么大一个人上山下墈的,是有好累。叫毛六、习武帮忙抬过去吧。”
此时正是紧张的秋收时节,生产队时期,“双抢”、秋收一般按定额计工,挣的工分一天可抵几天。玉燕便说:“大家都忙着挣工分,不好意思耽误人家。远是远了点,多歇几次气算了。”
一家人正说着话,春生的二女儿爱社手拿镰刀走了进来,问:“婶婶,要到哪里去?”玉燕说:“带你叔去天仑上看病。”。爱社说:“那么远,叔叔能走吗?”玉燕说:“我背。”爱社说:“怎么不请两个人抬一下?”玉燕说:“这个时候,开不了那个口。”
爱社去年就已初中毕业,没考得上高中。平日看到婶娘劳累,只要自己有空,常常帮婶娘的忙。如兴伢子看牛看丢了,就帮着把牛找回;见婶娘家水缸里没水了,就帮着担两担水。玉燕心存感激,一直当她是亲侄女。
看着文妹子还冇上学去,爱社问道:“怎么还不走?”
“我想和娘一道送爹去看病。”
玉燕生气地说:“你背又背不动,去了也是白去,霸蛮要耽误一天学习,何必呢?”
“您一个人背着爹,我不放心。”文妹子低吟着。
不料爱社开了口:“婶婶讲得也对,你还是赶忙上学去。陪你爹看病,我去就是。”
“你?”玉燕、文妹子盯着爱社说。
“我看也要得,侄女也是女。爱社妹子又高大又有力气,帮得上忙。”长根说。
“谢谢爱社姐。”文妹子说完,背上书包,放心地去了学校。
玉燕还在说:“你不正要去杀禾吗?怎么好耽误你。”爱社说:“这就是您的毛病,前顾虑后顾虑,生怕麻烦别人。我们也是一家人咧。”玉燕心里一热,说:“真是你叔的福气。”
玉燕连忙走进茅屋,帮秋生穿上衣服,将他背到厅房里,匆匆吃了早饭,背着秋生就上了屋前的青石板路。
一路上走走歇歇,爱社几次请求换玉燕背叔叔,可玉燕不肯。说:“你一个妹子,背一个大男人,太不好意思了。”爱社说:“侄女背叔叔,就像女背爷一样,有么子不好意思的。”可玉燕就是不肯。也幸亏有爱社,陡坡上,石墈边,几次差点摔倒,是爱社的及时搀扶,才避免了意外。
这是玉燕第三次来天仑上。看着大汗淋漓的玉燕把秋生放下,老郎中斜着眼睛对爱社说:“你也太不怜惜你娘了。”
玉燕赶忙说:“您错怪了。幸亏侄女帮忙,才把他背上来。”
老郎中认真地清洗掉秋生身上原来的草药,对秋生夫妇说:“这么重的伤,仅敷点草药可不行,还要打针、吃药呢。”说完,就开了方子,又安排一个年轻人给秋生打了针、贴了自制的膏药。
玉燕正准备背着秋生往回走,老郎中发话了:“你男人的病,外伤是小事,内病可不轻呀。送他去医院吧。”
回到家里,玉燕把老郎中的话告诉长根。可一旁的秋生说:“病在我身上,我心里有数。换了老郎中的药,都能站起身来了,还住什么院?”长根也说:“从天仑上回来,气色确实好多了。要不,再观察几天?”玉燕便也作罢。
这天晚上,笃三爷来到秋生屋里,带着讥讽的口吻对秋生说:“听说你的病都好了,恭喜呀。”
秋生听出了其中的味道,有气无力地说:“多亏了你。外伤倒是好了,可这身子骨一天不比一天。咳嗽比从前加重了,盗汗也更加厉害,连被褥都被弄得透湿。更奇怪的是,上午还好,一到下午,便觉得全身发热,背上隐隐作痛,头也昏脑也胀、口干舌燥的,一点力气都冇得。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笃三爷说:“嘴上说得好,多亏我,实际还是不相信我。不打紧,只要你好了就行。”歇了口气又说:“下午加重?这里面只怕有名堂。”
“怎么讲?”
“听人说,遭了神打的人往往下午比上午会要重些。”
“怎么会遭神打?”
神打,又叫五雷梅花掌。据说学了这种功夫的人,只需用手一指,甚至瞪一眼,被打者就会重病不起、针药无效。笃三爷说:“这可不好说呀。要么是得罪了人,被他自己或请人动了手;要么是火焰低的人,撞着了孤魂野鬼或神灵遗落的神功。”
“我从冇得罪过会神打的人,也不晓得哪个会神打。倒是上次从你家回来,在白庙处碰到了怪异。”
“还不是撞着鬼神了?所以嘛,你的病与别人不一样。”
玉燕着急地说:“笃三爷,有么子办法,要怎么做呢?”
笃三爷说:“当然是信神啰。”停了一下,又不急不慢地说:“我倒是帮人家治过这样的伤,要是一般的神打,还是治得好。”玉燕顺口就拜托笃三爷帮秋生敬神驱赶鬼魂,治好神伤。
第二天晚上,笃三爷就像给文妹子收家一样,在田字屋西北的厅房里给秋生设坛敬了神。
玉燕自然又打发了他一升用于敬神发神兵的米、一只敬过神的活叫鸡、一块三毛三分钱包封。
说来也巧,笃三爷敬神后,秋生心理感觉轻松多了,便对玉燕说:“还是不去住院,再静养一段就会好了。”玉燕感到十分欣慰。
辗转到了腊月,看着秋生整天躺在床上也不是办法。长根选了一担稻草,织了一个高背草靠椅,放在秋生灶屋的炉子灰边,让他靠着烤火。
一天,顾举仁从秋生门前经过,听到秋生的咳嗽声,故意提高嗓门像哼戏文一样唱道:“老子本是玉皇大帝手下一神将,左手五雷拳,右手梅花掌,看谁敢与我过不去。”
秋生暗想:这家伙又在搞么子名堂?正忖度着,又听到他唱道:“神眼一瞪,叫你天昏地暗;神手一扬,让你烂肺断肠。”
秋生想:“我和你冇得万丈深仇,要这样恶毒吗?”
这天晚上,笃三爷又来到秋生屋里,悄悄地说:“地富分子的帽子一摘,顾举仁可神气了。前段时间他硬要和我赌狠,说在树上击一掌,七天之内树就会枯死。当时我还不相信,今天下午,他带我去看那棵树,叶子真的黄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在哪里学的功夫,他说还是解放前在春元中学读书的时候,和一个大叫花子学的。大叫花还送了他一本秘笈,他暗暗练了二十多年咧。”
“真的?”玉燕吃惊地问。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秋生连忙说:“难怪,这家伙今天讲了那多鬼话。”
笃三爷说:“硬要当心呀,他好多次跟我讲你们的坏话。”
玉燕吓得哆嗦起来。过了好一会才说:“笃三爷,您堂客也姓顾,论起来还得叫您姐夫。求您帮帮我们吧!”
这以后,秋生的病情一天一天加重。此时正逢春节,农村里又有年头岁尾不送医吃药的禁忌,他就这样在家耗着。
春节后,玉燕又劝秋生去医院,可秋生仍然不肯。他说:“只怕是笃三爷讲的那个人弄的鬼,找个比他厉害的人信下神吧。”
“到哪里去找这个厉害人?”
“听爹说过,河源有个阉猪公,学过五雷梅花,应该行。”
玉燕起身走到长根门口:“爹,过来和我们烤火吧。”
长根坐到秋生身边。玉燕说:“爹,他这病,笃三爷讲是遭了神打。听说河源那个阉猪公会治,您和他熟不?”长根说:“人倒是认得,别人说他会五雷梅花,也帮人治过神打。明天我过去请他吧。”
第二天傍晚,长根领着一个个头矮小、年龄与他自己差不多的佝偻老人走进家来。他就是那位会五雷梅花的阉猪公。
就在炉子灰边,阉猪老人拿着手电照看了秋生的眼睛、手指甲,又在其背上不同的位置敲了敲,不停地问:“这里痛吗?”秋生或“是”或“不是”地随问随应。阉猪老人坐下来,脸色凝重地说:“还真是神伤。这么严重,我只能试试。”
玉燕炒了半碗鸡蛋,烧了半碗团年肉(过年吃团年饭时剩下的肉),烫了一壶酒,让阉猪老人在长根陪伴下津津有味地喝足吃饱。
就在田字屋西北的厅房内,阉猪老人设坛作起法来。
他十分熟练地把桌子搬到门边,让玉燕将装满米、米上放有一个包封的升子摆在桌子的右上角,插上三根点燃的香;将煤油灯摆在桌子中间。又从自带的布袋里掏出一只小瓦罐,到水缸里舀了半罐子水,摆在桌子的左上角;把绑着的一只大红叫鸡的鸡冠抓破,挤出一滴血涂在玉燕早已备好的一叠钱纸上,放在桌子的左下角;再将一副竹卦、一把桃木剑摆到右下角。然后察看了一下桌面,说:“快去烫一碗酒来。”
玉燕把烫好的酒端了过来,阉猪老人喝了一口,喉咙动了一下,对着桌子喷起酒雾,然后放下酒碗,“啪啪啪”三巴掌,高声诵道:“起眼观青天,师父在身边。原始天尊,太乙真人,十八罗汉,二十四位诸天,驱魔治病,速速降临。”之后,翻了几下手式,拿起桃木剑指向头顶,白眼一翻,双唇翕动,念念有词。此番过后,再拿起竹卦,大声说:“诸神已到,顾氏秋生的病因已明,求一好卦,保佑他眼光脚健,病痛全消。”
“啪”竹卦落在桌边。玉燕连忙捡起。
阉猪老人说:“诸神不肯发卦,看来顾氏秋生病得厉害。求个好卦,驱病消灾。”
“啪”竹卦再落桌边,玉燕又连忙捡起。
“阳卦朝天,诸神还是不肯发卦。顾氏秋生病得太重,冇跪地侍奉,还望见谅。”
玉燕见说,连忙跪地叩首,口中念首:“诸神息怒。贱人顾秋生之妻,代为拜祈。”
“啪”、“啪”,连续十多卦,阉猪老人理由说尽,就是卦卦不中。
阉猪老人歇了口气,对跪在桌边的玉燕说:“我从冇碰到这样厉害的人。俗语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还是去求他吧。”
其实,玉燕、秋生哪里知道,长根去找阉猪公之前,顾举仁已去过他家,软硬兼施让他“好自为之”。还有与笃三爷打赌的事,也是他蓄意谋划的一个大骗局。
七十年代末,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地富反坏右”的帽子摘除了,人们的思想活跃了,许多过去被当成“封、资、修”的东西都解禁了。过去在房前屋后栽南瓜藤、冬瓜藤被当作“资本主义的藤”要割掉,现在栽多栽少随你便;过去砍伐宅基地上的围屋树必须经过上级批准,现在想怎么用就可以怎么用;过去养的猪只能是生产队的工分猪,现在既可为队上养工分猪,也可为自家养“私人猪”。然而,就像河里涨水,躁动的泥沙也乘势流下来一样,一些真正封建迷信的东西也迅速沉渣泛起。看到这一切,好吃懒做惯了的顾举仁就打起了歪主意。
乡里有句俚语:“爷娘的钱好骗,病人的钱好赚”。他首先想到要在秋生身上赚一笔。玉燕一家勤劳发狠,猪栏里除了两头几十斤的工分猪,还有一头百多斤的“私人猪”。而且,他们的菜园子里,不论什么季节都比人家的长势好。
顾举仁毕竟读过书,更懂得世人都有“病急乱投医”的心理。他也知道顾秋生两公婆都信迷信,于是便故意制造“神打”连环套让他们来钻。他编造了自己学了神打的谎言,经常以“知情者”的身份告诉笃三爷,说秋生的病怎么怎么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说你笃三爷骗吃骗钱,就会有怨恨。为了让笃三爷相信自己真正有功夫,他神鬼不知地给一棵树做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手脚,主动和笃三爷“赌”一把。他想用借尸还魂之计,通过笃三爷进入秋生的“银子库”。不料却在墙脚听到秋生一家要去河源找阉猪老头。他又心生一计,在长根动身之前,就进了阉猪老头家。
进门的时候,他发现阉猪老头的门页中间有一个腐朽的疤痕。进门后,他又发现老头其实是个孤老。于是,他厉声说:“听说你是五雷梅花的高手,特来请教几招。”说完,一手用劲扶住门页,一手捏成拳头,拼尽全力朝腐朽疤痕击去。“嚓”,拳头竟将门页打了个对穿。阉猪老头很为心虚,拱手说道:“高人有话好说。”顾举仁装出一副和气的样子,说:“前辈,晚生是燕子坳顾家冲的。本队有个遭了神打的人,其实是本人动的手。等下他爷就会来找您,还请给我一个面子。”然后就将嘴巴附在阉猪老头的耳朵上如此如此一番。
当然,顾举仁这样做,除了谋财,也是要报复顾秋生、丁玉燕。本来,他和卢水仙的关系,冲里好多人晓得,刘习武也十分清楚。乡下人很要面子,家丑不可外扬,刘习武喝了杯忍酒。如果不是秋生夫妇在大庭广众之下捅破那层窗户纸,弄得全大队的人笑话,卢水仙也不会羞愧难当,和他断了关系。他正处于需要女人的年龄,自然对顾秋生夫妇恨得咬牙切齿。于是,他就要以“神功”来威震他们,也好让别人都怕他、敬他。
玉燕、秋生做梦也不会想到顾举仁这么阴毒。
那天晚上,阉猪老人走后,夫妇俩都吓得战战兢兢、面如白纸。两口子默默地坐了很久,玉燕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去求他了。”秋生反倒镇静下来,说:“人固有一死,只是迟早的事。我才不去求他呢。”玉燕又说:“都到了这个地步,想开一点吧。”秋生说:“叫我求他,死都不去。”
玉燕又沉默下来了。屋子里只有秋生阵阵急剧的咳嗽,伴随着带着哨音的喘息声。
又过了两天,秋生的病情再度恶化。咳嗽越来越严重,床前的痰盂一天倒得好几次。他的身子已缩做一团,双脚也肿了起来。玉燕劝他上医院,他还是死活不肯。诵伢子也哭着求他,他却说:“崽呀,爹到了这个份上,不是医药能治的了。一个这么大的家,何必再花冤枉钱。”
玉燕实在急不过,就走到顾家塅笃三爷家。对他说:“姐夫,您和顾举仁关系好,请您帮个忙,让他给秋生治伤。”笃三爷说:“你们的积怨太深,我也不一定请得动他。让我先去和他谈谈,看他怎么讲。”玉燕千般感激、万般拜托。
晚上,笃三爷走进家来,对玉燕说:“老弟嫂,我已找过顾举仁了。”病得起不了床的秋生躺在茅屋子里,玉燕担心笃三爷的话被他听到,连忙把笃三爷拖到厨房的炉子灰边,轻声说:“您小声点。”
笃三爷接着说:“顾举仁倒也大度,说都是自家兄弟,再深的仇恨也没有过不去的。他愿意过来帮秋生看看。不过,”笃三爷停下来,眼睛盯着玉燕。玉燕急急地问:“不过什么呀?”笃三爷说:“顾举仁说了,必须你亲自去请他,他不愿听别人说闲话。另外,他敬神不讲什么套路,只要礼性到场就可以。”
“什么礼性?”
“兵米、‘三牲’自然少不了。可包封……”笃三爷又停了下来。玉燕急了,冲口而出:“包封要多少?”
“他说要是别人,至少也得收一百三十三块三。既然是自家兄弟,把一百去掉算了。”
“三十三块三?”玉燕自言自语:“去年生产队给我们全家的进账也只有五十块钱。”可为了男人,玉燕把心一横,说:“累哒您了,就全依了他。”
笃三爷陪着玉燕走进了顾举仁家。顾举仁装着对玉燕视而不见,向笃三爷打招呼:“三爷,您来了。”
笃三爷说:“玉燕老弟嫂为了男人的病,都急得吐血了。今晚特意来请你去帮忙。”玉燕赶忙说:“他举仁叔,你秋生哥都这样了,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帮他治治病。”
顾举仁提高嗓门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丁玉燕能把自己当小人。话又说回来,你又是‘举仁叔’又是‘秋生哥’的,看来还把我当成自家兄弟。好吧,也是给笃三爷一个面子,明晚去你家瞧瞧。”
玉燕尴尬地退出了顾举仁家。
第二天晚上九时许,笃三爷领着趾高气扬的顾举仁走进了秋生田字屋的西北厅房里。
玉燕主动把桌子移到门前,点燃香烛,摆好“三牲”、兵米,又把一个黄纸包封放在装米的升子上,将酒壶立在升子边。
顾举仁还真不讲究套路,既没有自带的法水坛(装水的小罐子),也没有桃木剑什么的,连竹卦都冇得一副。
他盯着升子上的黄纸包封,拿在手里撕开一个端口,把里面的票子拉出一小截。只见里面三张拾元钞、三张一元钞,还有零散的角、分币。他脸色舒展地说:“阳间礼性,天人共享。主家客气,神明已知。”然后,从升子里抓起一把米,对着门外及桌子四周一撒,厉声叫道:“神伤还得神来治。元始天尊谕令:众神将速速降临顾家冲顾家屋场顾秋生家,为他驱除病魔,治好神伤。”说完,又抓了一把米朝四周一撒,端起升子说:“去秋生房里。”
玉燕陪同顾举仁、笃三爷走进茅屋房里。诵伢子兄妹正守候在秋生床前。
顾举仁朝房中撒了一把米,口里念着:“元始天尊一到,百病全消。”之后,走到床前的米缸旁,在盖子上用米溜了“天尊”两个字,便转身走了出来。
起先,秋生听到外边的响动,还以为玉燕请来了什么“高人”。当看到顾举仁走进房间,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但毕竟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只得忍气吞声。可顾举仁刚一转身,他就发出了急剧的咳嗽声。诵伢子赶忙凑到跟前,正想帮他揉揉背。不想脸色发紫的秋生将他轻轻一挡,竟然像喷漱口水一样,吐了一地殷红的鲜血。
诵伢子急得厉声大叫:“娘,快来呀。”
玉燕急忙奔进茅屋,只见地上一摊鲜血,秋生更是筋疲力尽,嘴角挂着血痕,急促地喘着气。
“这下怎么办?这下怎么办?”玉燕流着眼泪叫着。
秋生有气无力地喘着说:“冇么子。吐了就轻松多了。”
当玉燕回过神来走出茅屋想向顾举仁求救时,顾举仁、笃三爷连同桌上桌下的所有物品,早已不见了踪影。
敬神后的第二天就是元宵节,看着床上昏昏沉沉、一时咳嗽、一时说胡话的爹,诵伢子流着眼泪说:“爹,娘,我真不理解,你们宁愿信神也不肯信医。医院才是治病的地方,还是请两个人帮着将爹抬去吧。”秋生突然清醒地说:“不能去,不要去。”玉燕也哭道:“我看诵伢子讲得有理,你硬不去,叫我们娘崽怎么办?”秋生气息奄奄地说:“不要担心,过几天就好了。”
玉燕示意诵伢子走出茅屋子,对他说:“你爹最爱吃团子,你带文妹子去上头屋里磨一升米,我们做汤圆吃。”兄妹俩量了米,拿上大盘箕,走进上头的正堂屋里。堂屋里放着一架全队公共的石磨,毛六刚好磨完米。兄妹俩与毛六打了招呼,齐心协力,磨了米粉。
午饭时,诵伢子兄妹端着香喷喷的汤圆走到爹的床前,正想把他扶起,秋生却说:“扶我去炉子灰吧。”
兄妹俩便帮爹穿好棉袄,左右驾着他走进厨房,让他坐在炉子灰边的草靠椅上。
诵伢子端着汤圆,用调羹舀了一颗喂爹爹。可他仅舔了一舔便说:“不想吃。”诵伢子霸蛮劝说,秋生才勉强嚼了一颗。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下起雨来,气温陡然下降了好几度。诵伢子问爹爹:“您是继续烤火,还是去床上躺一会?”
秋生说:“全身都困痛了,烤火吧。”诵伢子便拿了一把爹从林场挑回来的柴棍子塞进炉子灰,对文妹子说:“你好好看着爹,我帮娘做事去。”诵伢子起身正要离开,秋生喊:“诵伢。”诵伢子连忙站住,问:“您有什么事?”秋生吞吞吐吐地说:“冇么子,你去吧。”
晚上,诵伢子又热了几个汤圆来喂爹。秋生还是不想吃。玉燕说:“动口三分力,多少还是吃一点。再说,伢子妹子明天都开学了,哪能天天这样喂你。”
秋生霸蛮张大口,吞进了一颗汤圆,说:“真的吃不下了。”
饭后,文妹子打来洗脸水给爹擦了脸。诵伢子问:“您上床去?”秋生有气无力地说:“我真的不想躺。明天你就要上学了,爹想和你多说一会儿话。”
诵伢子恭恭敬敬地坐在爹的身边。
秋生尚未开口,又一阵急剧的咳嗽。他把喉头的痰咽下肚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诵伢,你已经十五岁了。俗话说男子十五当门户。你是家中的长子,可要把家里的担子担起来呀。”
诵伢子说:“我真没用,不能为爹娘分担家里的重担,还要花费家里的钱粮。我真后悔去读这个高中。”
秋生急了:“怎么这样讲,读书才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呀。无论家里发生么子事,你都不能放弃。记住了吗?”
诵伢子没有回答爹的话,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秋生强打精神,说:“我这一辈子,力也努了,狠也发了,一争再争,硬拉硬扯,就是冇弄出半个名堂来。你公公还建了四间两层的田字屋,我却只添得一间茅草房。我一直在想:怎么这样无能。但怎么想都冇想明白。要说无能吧,冲里除了你伯伯建了新屋,其他人也和我差不多。我们这代人,冇几个读过书,怕这怕那,能做么子事。俗语说,聪明书打底。要是多读书,就会有见识,人就能变得聪明。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发生么子事,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读书。”
秋生又是一阵咳嗽,气越喘越粗。诵伢子说:“说了这么多话,您也累了,我们以后再谈吧。”
“不!”秋生说:“今天再不说,只怕以后你就听不到了。”
玉燕插嘴道:“讲的么子话!诵伢子每个星期都会回来,哪次不是听你啰嗦。他明天一早就要上学了,让他去准备吧。”
“不要嫌我啰嗦,诵伢。爹心里还有好多话,你就再陪陪我吧。”
“您不啰嗦,我在听呢。爹!”诵伢子抹去眼角的泪水说。
秋生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可这次他的喉头动了好几下,硬是没能把痰吞下肚去。借着火光,诵伢子清楚地看到父亲口中掉落炉子灰的红红的痰串。但他隐隐地觉察到父亲的用意,再也不忍心劝他把话停下来。
秋生以更加微弱的声音说:“文妹子读初中了,长得高大,我还不担心。兴伢子虽然只读四年级,倒也机灵,我也冇得太多顾虑。我最担心的还是旺伢子,刚刚踏入学校门,向来爱淘气,要是冇人管,会要受苦。你的两个弟弟都聪明,管得好,是有出息的。养不教,父之过,可我冇得办法呀。你是老大,你就得长兄当父。”
诵伢子拿起父亲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心口,淌着泪哽咽道:“你放心,我保证把您说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
屋外寒风萧萧、淫雨霏霏;屋内愁雾漫漫,忧心忡忡。诵伢子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不肯放开。秋生缓缓地说:“你从小就是爹的骄傲,更是爹的希望。长大后一定要成为我们顾家的骄傲、顾家的希望。”
当晚,诵伢子打发兴伢子上东边楼上去陪公公,自己执意要和父亲睡一床。他摸着父亲冰冷刺骨的脚,将其夹在自己的胳肢窝里,想帮他焐热。秋生却说,他不冷,不要焐。但诵伢子坚持将其焐着。
秋生咳嗽不断,话也不断。但他所说的话,要么听不清楚,要么又毫无逻辑,甚至莫名其妙。诵伢子偶尔喊声“爹”,问他讲什么。爹却说没讲什么。旁边床上的娘告诉诵伢子:“他有时在说梦话,有时在讲胡话。”诵伢子一夜不曾合眼。
天亮了,诵伢子却没有上学的意思。娘催他,他说想在家多陪爹两天。秋生听见了,急剧地咳着说:“不行,你得赶快走。”过了一会,竟将上半身撑起来,指着墙边的壁柜底框,吃力地说:“下面有个小坛子,是我在南天洞种的花生。你把它带到学校去,每天吃一把,能补脑。”说完,倒在床上,口中又念出毫无逻辑的话来。
诵伢子眼里噙满泪水,挑上担子,喊了一声:“爹、娘,我上学去了。”走出了房门。
走到屋外的窗户边,诵伢子似乎听到爹在床上喊自己,又想走回房去。站在门边的娘连忙说:“快走吧,星期天早点回来。”诵伢子又喊一声:“爹,我走了。”以迷茫的眼光看了一眼娘,流着热泪,冒着寒风,踏上了屋前那条结了冰的青石板路。
诵伢子走后不到两个小时,莲香抱着两个来月的儿子回到娘家,见了爹爹的样子,忍不住失声痛哭。她捶着胸口数落自己:“千选万选,选到娘家门口,还巴望能照顾一下娘屋里。可偏偏在需要我的时候,什么忙也冇帮上。”
玉燕劝道:“这又不能怪你。你刚刚做了娘,又冇得家娘照应,自己都应付不过来,哪里还能帮我们。倒是我,为了你爹,半点外婆的责任都冇尽,将来都不好面对我的外孙。”
莲香流着眼泪说:“您还这样讲,我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这世上千难万难,都比不上您的艰难。只怪我做女的冇得用,不能为您分担半点。”
刚刚还说胡话的秋生,突然清醒地说:“你们都莫讲了。都怪我,害了你们,害了这个家。”
莲香把泪一擦,将抱着的崽往娘怀里一推,说:“爹都病到这个程度了,必须赶快送医院。我去把大力叫来,让他背爹去高岭。”说完,飞也似的冲出了房门。
不一会,大力来到茅屋里,喊道:“干爷,我背您上医院去。”
秋生吃力地睁开灰茫的眼,瞟了一眼大力,将头扭向一边。
玉燕劝道:“女、郎都回来了,你还是上医院去吧。”
秋生仍不愿说话。隔了一会,他的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发出一串声音,却根本听不清说的啥。
莲香上前来扶秋生,想为他穿好衣服。秋生突然张开眼,死劲地将她一推。正想说什么,急剧的咳嗽又响了起来,紧接着“哇”的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在床前的地面上。
刚走进茅屋的长根,见这番光景,伤心地说:“要去医院,可不能背呀。一路上坡下墈,气都会背没。还是去弄副轿杠子来为好。”
莲香连忙冲出房门,到岩边屋里刘贵生家借来了竹椅、竹杠,又到上头屋里请来了毛六,将椅、杠绑好,上前来扶秋生。
秋生又突然清醒过来,朝房中看了看,拼尽全力喊道:“你们要我变游蛇鬼呀。”喊完,竟昏了过去。
当地有一种迷信说法,一个人如果死在自己家外,包括医院,其魂魄就会像蛇一样游走在荒山野岭,就不能回归故里,永世都不会超生。而且,死在外面的人,不得在家族的堂屋里设灵堂。就算威望高的人必须在堂屋扎灵堂,其尸体也不能从正门进入,而要从后门偷偷搬入。
听秋生这么一喊,玉燕便把目光转向长根。长根痛苦地扬起手来,示意毛六、大力将绑好的轿杠子搬出房去。
却说诵伢子回到学校,心里怎么也放不下病中的爹。十六日晚彻底未眠,直到十七日下半夜,才恍恍惚惚地入了睡。可刚一闭眼,却见自己身处一个漆黑、冰冷的山谷里。好像是燕子岩下,又好像是南天洞。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正在惊恐间,脚下的地裂开一条鸿沟,面前的大半边山“哗啦”一声崩塌了。他正想跳过鸿沟,又是一声炸雷,将身边的一棵大树击倒。诵伢子惊得狂叫起来。
“呯”,寝室的灯亮了。诵伢子睁开眼,只见下边床上的邓伏红同学将头凑在自己枕边,问:“顾莲诵,你怎么啦?”
全寝室的同学都伸出头来盯着自己,诵伢子摸了摸身下透湿的被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刚才做了个噩梦。”
他又睡意全消,任忧伤的双眼呆滞在黑暗中。直到起床的铃声响起,才心慌意乱地穿衣下床。
他正想和邓伏红一起去晨跑,却连打三个寒噤。见他心绪不宁,伏红说:“昨晚未睡好,别去跑了。”
同学们相继离开寝室,诵伢子一个人呆坐在床沿上。
上午上课时,诵伢子仍然恍恍惚惚。老师见了,点名喊道:“顾莲诵,你这样魂不守舍的,上什么课?”
邓伏红赶忙说:“他昨晚做了个噩梦。”
同学们哄堂大笑。
老师反倒和蔼起来,说:“梦就是梦,无非是一种臆想,别把它当回事。”
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响,只见王副校长来到教室门口,瞧了一眼诵伢子,然后在任课老师耳边说了几句话。老师凝重地喊道:“顾莲诵,把课桌收拾一下。你家里有事,赶快回去。”诵伢子似乎早有预感,泪水一下就流了出来。
诵伢子强忍悲痛,飞也似的朝家里奔去。跑到离校门大约一里远的公路上,一辆运煤的手扶拖拉机从身边驶过。机手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竟然在前面十多米的地方停了车,关切地问:“伢子,没事吧?要到哪里去?”
诵伢子像遇见亲人一样,失声哭了起来,一会才哽咽着说:“我爹病重,要赶回家去。”机手说:“我去高岭铺子,捎你一段吧。”诵伢子就爬了上去。下车时,竟连谢谢也忘了说就朝顾家冲狂奔。
初春的白昼本来就短,加上天空阴沉沉的,诵伢子回到家时,就像夜色即将降临。他直接冲进茅屋子里。房中点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爹爹毫无掩盖地躺在床上。娘和姐在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三个弟、妹头上缠着苎麻,正在爹的床边啜泣。
诵伢子一下冲到床边,双手抱起爹的头,两股殷红的鲜血从爹的鼻孔里静静地流了出来。诵伢子发疯似的嚎叫:“快送医院!快呀!”
一旁的亚男连忙走过来,掰开诵伢子的手,含着眼泪说:“你爹都走了八九个小时了。鼻子里还有血,是在等你回来呀。”
诵伢子嚎啕大哭,又厉声叫喊:“为什么不让我给爹送终?”
莲香走过来,拿起弟弟的手,哭着说:“爹临终前一再叮嘱,不要通知你回来,不能耽误你的学习。”诵伢子一下跌坐在地上。
当亚男、莲香将他扶起,他又执着爹的手无语地呜咽着。让他哭了一阵,玉燕才走过来,强忍悲伤地对他说:“崽呀,你是家中长子,上有七十多岁的老公公,下有未成年的弟弟妹妹。爹的后事本该你来做主,可你一个读书伢子,七不懂八不懂。如今你伯伯、毛六叔在公公屋里商量,你赶快去叩个头,拜托他们为你做主,好让你爹入土为安。”
诵伢子跌跌撞撞出了茅屋子,来到田字屋的东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各位伯伯、叔叔,我还不懂事,我爹的后事全都拜托你们帮忙、做主。”
春生说:“你这样讲,我们就替你全权安排了。”
毛六扶起诵伢子,也说:“有伯伯做主,什么都好说。”
春生叫诵伢子坐下,眼睛看着毛六,说:“动针要线,动手要钱。我写了张条子,先打发大力去大队信用社借二百块钱。”说完,就将一张纸条交到毛六手里。
春生接着说:“棺材的事,今天下午我已请人和二队的五保户李二老倌打了招呼,借他那副水泥棺,到时买一副还他。毛六你尽快安排人去抬过来。”
春生又把目光投向哭丧着脸坐在门边沉默不语的长根:“叔,像你们家这个样子,搞个一天一夜就算了。明天上午起道场,晚上按照秋生的遗言,由大队主持开个追悼会,后天一早就出殡。”
长根以重感冒一样的声音应道:“要得。”
晚上九点钟左右,从二队李二老倌那里借来的水泥棺架好在顾家屋场的正堂屋里。此前,已请学过妆殓术的顾大为秋生作了妆洗,遗体摆放在茅屋里由两条高凳架着的门页上,脸上盖着一块孝布。听说水泥棺已运来顾家堂屋,顾大吆喝两人抬起秋生的尸体,自己则撑开一把纸伞遮掩秋生的头部(当地认为死人的脸不能直接朝天),点燃一挂鞭炮,在诵伢子兄妹的哭伴下,将秋生放入堂屋的水泥棺里。
过了一会,一个老头提着一面小铜锣走进灵堂,原来是请来唱“夜歌子”的。他把铜锣吊在灵旁一个四方桌子的横枋上,便叫孝子跪倒在灵前,打起开场鼓,唱起夜歌(丧歌)来。其语调凄婉,语音悲伤。虽听不懂唱词的全意,可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其劝慰死者的含义。这又激发刚刚息了眼泪的诵伢子,悲涌心头,痛彻心底,伏在地上,放声呜咽起来。文妹子劝不过,连同兴伢子、旺伢子,跟着哥哥一起嚎啕。
凄凄的哀号随着呼啸的寒风飘向整个顾家冲。
这一场啼哭,引得屋场的邻居都走进灵堂来,纷纷劝说四兄妹别过分伤心。夜歌人眼角噙着泪,忍不住对进来的乡邻说道:“平常是我引起别人哭,今天他们兄妹却把我惹哭了。”然后对着秋生的灵柩唱道:“亡者你也真忍心,留下这一串麻拐老鼠(意即很小的人),怎不叫他们如此伤心。”
俚语说,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十九日一早,随着响铳三声,本队的、丁家湾的、顾家塅的人们,排家排户前来“帮忙”。好在秋生家亲戚少,每餐摆席也只需二十来桌。
晚饭前,春生对诵伢子说:“你们自家那头猪,仅杀了一百三十斤肉,到晚上就全部吃完了;轧(音y à,当地读à n)的三石谷也不够,还要轧一石;你家菜地里,菜秧子都扯光了。你去和你娘讲一声,打发你姐夫还去称四十斤肉,再弄些蔬菜来。米的事,我请刘习斌向队上借一百斤谷。”
诵伢子早已听母亲叮嘱过,孝子只是拜揖的。用钱、用物都不能管,也不要问,拜托伯伯就行。他便赶紧回答:“一切请您做主,我去把姐夫叫来。”
秋生临终前,执意要莲香将春生请到床前,恳求道:“哥,我这辈子一事无成。从五六年任互助组组长,到后来的生产队队长,整整二十年,吆喝社员‘出工’。虽然因玉燕娘家成分高,一直冇入党。可我从冇丢过党的脸。我这病,还是大跃进留下的病根。我死后,拜托大队给我开个追悼会,也就瞑目了。”
春生张罗了一个连会标都未挂的“追悼会”,由他自己主持,李大队长致悼词。李大队长充分肯定了秋生二十年生产队长(互助组长)、三年林场副场长期间为集体所做的贡献,特别是“公社化”运动中的突出表现,为全大队树立了榜样,得到了县里及公社的表彰。他还说,秋生一生遵纪守法、老实本分,是贫下中农的先进分子,是革命群众的优秀一员。我们一定要以顾秋生同志为榜样,把党和人民的事业不断推向前进。
李大队长作完悼词后,刘习斌代表生产队、李万如代表大队林场分别讲了话,无非是对秋生生前的工作、为人给予肯定。
正当大家准备散场的时候,春生高声喊道:“下面请家属代表致答谢辞。”
诵伢子朝父亲的灵柩拜了一拜,又朝各位父老乡亲拜了一拜,起身哽咽着说:“大队领导,各位父老乡亲,各位亲戚,感谢大家在这里为我爹举行追悼会。我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十分欣慰。我爹的一生是艰难困苦的一生,一辈子从未吃过一餐饱饭、享过一顿饱肉。可他始终不顾自己,坚持送我们兄妹上学……”诵伢子泣不成声,在场的人都拭起了眼泪。
诵伢子呜咽了好一阵,接着说:“对集体,我爹就像田塍边的一株紫穗槐,深深扎根,织就一张根网,死死护着大田;对家庭,又像山坡上的夏枯草,哪怕秋天不到就会枯萎,也要开花结籽,点缀荒原。感谢大队,感谢各位乡亲、各位亲戚朋友,对我爹、对我们全家的关心、帮助。当着爹爹的在天之灵,当着各位长辈,我发誓,我们兄妹一定会发奋图强,帮着我娘,撑起这个残缺的家。”
在场的妇女忍不住哭出了声。大家都为这个悲惨的家而伤感。
追悼会散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拿起诵伢子的手问:“你还认得我吗?”诵伢子一看,原来是丁家湾的顾罗康,便叫了一声:“罗哥哥。”顾罗康说:“老弟,你的书没有白读,话讲得好,有水平。”又说:“我和你虽然出了五服,毕竟是你哥。有什么困难,就到丁家湾来找我。我一定会尽力帮忙。”
二十日一早,老天突发急风暴雨。预定的出殡时间就要到了,主事的春生急得在堂屋里打转转,口里反复念叨:“这可怎么办?”
突然,天空一下光亮起来,风停了,雨也住了。春生一看手上的表,惊喜地叫道:“刚好这个时间。准备起殡。”有人就说:“苦命人也有天照应。秋生在生冇过好日子,死后还是有天缘。”
随着鼓乐响起,人们把水泥棺抬到地坪中,绑上灵轿,再将灵柩抬往后山。
一路上,诵伢子撑着幡子走在前面,大力提着纸钱紧跟着一路抛撒,兴伢子、旺伢子不停地在灵柩前跪拜,莲香、莲文则扶着灵柩放声哀号。
苦难的秋生,入土为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