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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娘屋里冇得人

1

丁玉燕的娘家在上湘西南、三县交界的云峰山区。

她的祖上本姓金,经营一家占据百溪镇东边半条大街的百年染坊——金家坊。清光绪年间,金家老板娶了两房太太。其二太太本是镇西绸布庄丁老板的二女儿。只因丁家一场大火,把店铺烧个精光,为偿还债务,才不得不把女儿嫁与金家做小。据说,金家大太太婚后四五年尚无生育,正在着急时,镇西丁家出了事,大太太就主动撮合自己男人与丁二小姐的好事。这丁二小姐也确实争气,嫁过来仅一年就生下了大少爷金望来,不想在生产时她却像被落水鬼拖进江里一样挣扎几下就没了。起先,大太太把望来视若己出,可随着她自己两个伢子的降生,对望来的态度渐渐由天上落到了地下。望来清楚地记得,七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位瞎眼的八字先生,那瞎子毫无避忌地对爹说:“您这伢子八字硬,伸脚踢死娘,缩手要伤爷。若想不害亲,改姓还换名。”旁边的大太太惊叫起来:“这不是要把他送人吗?”望来爹脸无血色,哆嗦着走到门外的阶基上,双手托着脑袋注视天空,冷不防吼一声:“瞎了你的眼!”大太太仍在屋里问:“先生,你说改么子(什么)姓好?”瞎子摸起竹杖,点出屋来,口中念道:“横直难出头,单脚扭成钩。”大太太也跟到阶基上,问男人:“他讲的么子呀?”望来爹盯一眼女人,反复念了几遍“横直难出头,单脚扭成钩”,才迟疑地说:“他说的是个‘丁’字。”“‘丁’字?死去的二妹娘家不是姓丁吗?莫非是要望来跟他舅舅姓?”

没过几天,望来的舅舅来到家里。爹把望来叫到跟前,说:“伢子,舅舅家遭火后搬到了鸟冲,都快十年了,他倒是成家立了业,还成了我们百溪有名的机匠师傅(织布匠人)。可至今仍无子嗣。俗话说,除开栗柴无好火,除开郎舅无好亲。舅舅是你亲娘唯一的弟弟,我们可不能看着丁家断了香火呀。我和舅舅已写了过继书,从今以后,你就是舅舅的崽,舅舅就是你的爹。”舅舅满脸是泪,一把抱起望来,对望来爹说:“姐夫,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伢子到我家,你绝对放得心。”又对望来说:“崽宝,听你大娘说,你就是改姓换名的命。我也想好了,以后你就叫‘丁洪福’。”

此日正是雨水节。这天下午,成了“丁洪福”的金家大少永远离开了百溪大街的金家坊,来到了十多里外的鸟冲新家。

百溪镇的大地名叫做百溪谷,是云峰山区最大的一块盆地。出自森森山野的各条小溪小河像受到勒令般聚集在百溪谷,经过漫长的冲洗——蕴蓄——冲洗——蕴蓄,于是就形成了汇江。昼夜不息的汇江,从镇脚蜿蜒穿过。云峰山区的山头,除了上湘海拔最高的云峰山外,绝大多数都是以飞禽走兽命名。当洪福与新爹站在一座叫鸟山的山埂上,爹指着山坡上的一带屋宇说:“上面那一带成片的房子是冯家屋里,下首独立的小屋就是我们的家。屋背后的大枫树,三个人还围不住,据说有百多岁了呢。”又说:“因为鸟山的缘故,我们这条冲就叫鸟冲。这里地势高,汇江两岸一些受了大灾的人就相继来到这里,那些零散的小屋,就是他们垒起的新家。冲里田土少,大家都不富裕。可我们手艺人,饭还是赚得到。”

来到鸟冲不久,爹把洪福送进了靠江学堂。

洪福十三岁那年,与爹学习织布。

二十岁那年,洪福娶了汇江南岸的刘家姑娘。

就在他结婚时,老天发了端午水,安静的汇江一下就变得波涛汹涌,仿佛东面的那个河口也是被它刚刚撕开的口子,给人一种血淋淋的感觉。

婚后第七天雨过天晴了,洪福来到百溪东边的一户人家织布。东家离汇江河道不过百米,因河水在这里拐弯,河的北岸自然形成了宽阔的泊水域。午饭过后,洪福到河边清洗布鞋上的泥迹。突然看到三十米外一棵约一抱粗的桐子树边的河面上浮着一只大脚盆,里面透出蓝土布之类的物什。出于好奇,洪福朝脚盆处走去。

就在快接近脚盆的时候,盆内发出了尖脆的婴儿啼哭声。洪福全身一紧,一手勾住桐子树,一手把脚盆拖上岸来。他抱过放在脚盆中的蓝花布包裹,轻轻地打开,竟是一张粉嫩的小脸,脖子旁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

民国元年五月十二日丑时。

洪福心想,这弃婴的爹也该读了几年书,怎么会丢下亲生的孩子?他细细察看了毛毛,发现是个女婴。他想起自己的身世,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一把抱起妹子,与主家打了招呼,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鸟冲。

洪福给小家伙取名水妹,对她十分珍爱。稍通人事,就带她上机织布,教她人情世故,水妹三岁时,弟弟禄鑫出生了。庄户人家添了男丁可是大事,全家人乐得合不拢嘴。乖巧的水妹从不厌倦地照看弟弟,洪福夫妇十分开心。禄鑫能走了,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水妹,这也“姐姐”那也“姐姐”,对姐姐的依赖还胜过了娘亲。

转眼到了十六七岁,水妹已出落成婷婷大姑娘。一天,上边屋里的二狗子爹下来给她说媒,他正向洪福起劲说着男方长得如何标致,家庭如何好时,隔壁房里传来“呯嚓”的巨响。洪福起身一看,刚和自己学着织布的伢子禄鑫恼怒地站在倒地的凳子旁。过了几天,西山的李老倌也来说媒,从外面进来喝茶的禄鑫听了,手里的茶碗又莫名其妙地“啪啦”一声掉在地上。

李老倌走后,洪福呆立在房中。

后来,又有几个上门来说媒的人,可只要禄鑫在家,总会莫名其妙地弄出一些声响。这天晚上,洪福与堂客刘氏商量:水妹到了出嫁的年龄,这妹子乖巧得让人心疼,又从小遭亲生爹娘遗弃,太可怜了。把她嫁了,家里虽然少了张嘴,要是碰个不争气的男人,岂不害了她一世!刘氏说,你冇(没)看到禄鑫喜欢水妹,每次媒人上门他就捣蛋?洪福说,我也想了好久,反正禄鑫将来也要讨堂客,别人家的妹子还不晓得是好是歹。要是贤惠呢,倒也放心,要是讨个娘种不好的,好吃懒做、偷人做贼,又怎么得了?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水妹是我们自己带大的,对她知根知底,不如就让他们做夫妻,还可省下聘礼衣物。

第二天,洪福便到观音殿求了黄道吉日。之后,邀请亲友乡邻,给水妹、禄鑫办了两桌订婚酒。

早在儿子订婚前,洪福的父母相继过了世。儿子订婚后,他就拆掉父亲的老屋,仍然倚着后山上的那棵几抱粗的大枫树,调整了大门朝向,建了一栋状如“冂”形的新瓦屋。禄鑫刚满十八岁,他就让姐弟俩正式圆了房。

民国二十四年仲秋时节,心急如焚的鸟冲人无不祈祷上天快些下雨。这一天终于来了。

八十三日雨影不见的天空,聚集了密密的乌云。黄昏时刻,狂风大作,水妹挺着肚子在门前观看天色。忽然一声惊雷,令她打了个踉跄。伴随着腹部的绞痛,水妹当生了。

丁家上下立即紧张起来。

洪福站在堂屋正中,一面打发人叫回禄鑫并前往西村喊接生婆,一面要堂客收拾香案,摆上“三牲”祭品,将送子观音、金花娘娘的画像分别贴在神龛两边。又叫人将媳妇房间的窗户钉上木条,在后门外插一把梭镖。自己则拿出纸笔,将红纸剪成条状,在上写着“姜太公在此邪神野鬼速退”等字样,挂在大门上方的正中央。

酉时时分,暴雨倾盆而至。禄鑫领着接生婆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急急回到家里。

接生婆黄婶一进堂屋,就起劲地吹捧洪福:“他大叔呀,哪里这样里手,这样在行。看你这准备、这布置,叫我还能做么子。”她回头对禄鑫道:“你堂客是初生,接生嘛还不要着急,一路急风急火的,先喝杯茶、吃了饭再说吧。”

待到菜足饭饱,黄婶提着接生包,走进水妹房间。她摸了摸水妹的脸,细声道:“生人嘛,也不难,就像牛下崽、鸡生蛋,蹲一阵就出来了。”她顿了顿,接着说:“你莫紧张,我接了几十年生呢,不得出么子事。”

一会,她又走出水妹的卧室,对禄鑫说:“我看了一下,你堂客生人只怕还会要两个时辰。初生之人哪个也保不得险,我是会格外用心的。觉我也不睡了,还是到炉子灰里生个火吧。”

上湘人口中的“炉子灰”实际就是火塘,它是灶房的重要组成部分。三尺见方,向下挖五六寸,周围都砌有青砖或石块。炉子灰中央的屋间楼顶上系着一个竹筒钩,钩杆可上下移动,用于悬挂烧水、煮饭、炒菜之炊具。有钱人家的炉子灰上,常常悬挂着肉、鱼之类薰制品。天凉时,每个家庭便都围着炉子灰烤火、闲谈。

洪福父子陪着黄婶围坐在炉子灰边。屋外的风似乎更大了,电闪雷鸣也更为悚人。忽然,传来了水妹撕裂的叫声。禄鑫和黄婶立即冲进房去,只见家娘(婆婆)刘氏正一边帮水妹擦汗,一边用言语宽慰着她。黄婶探了探水妹腹部,要刘氏搬来一只沙罐、一桶地灰,又要她随时准备端来一盆热水。之后便让禄鑫坐到床上,微微扶起仰卧的水妹,脱下水妹的裤子,双手一合,举过头顶,两唇微动,念念有词,然后在水妹额头上点了三下,又在其腹部比划几下,高声朗道:“观音显圣,母子平安。”然后又退了出来。

时间又过了近两个时辰,鸡已叫过两遍。黄婶再一次探察后,欣喜地对水妹说:“张开三指了,快了。”于是,便教水妹“屏气,下挤,用劲”,又要禄鑫高声喊:“毛毛快生、毛毛快生。”

终于看到婴儿的头了。黄婶打开她带来的布包,只见里面两件物什:半边毛笔杆和一块破碗片。这是用来断脐的:如果是男孩,就用毛笔杆片,象征将来长大识文断字、会做官;如果是女孩,就用碗片,象征长大成为善于料理家务的贤淑女人。

屋外又是一道疯狂的闪电伴着一声猛烈的炸雷,轰隆隆从房顶滚过,紧接着屋背后传来了“嘭嚓”的巨响,好像什么被摧毁了一样。水妹的神经再次受惊,腹部猛的一紧,一声啼哭便荡漾在整个房间。

所有的人都放下心来。黄婶拖出毛毛的整个身子,将毛毛的两腿分开,朗声祝福:“恭喜贺喜,凤落丁家。”

洪福早就站在堂屋门前,当听到第一声啼哭,他就打开大门,拿起早已准备在门背的红伞,威武地将大伞张开又迅速收拢,厉声吆喝:“哎嗨!哎嗨!姜太公在此,邪神野鬼远散别方!”如此反复三次。

卧室里,手脚麻利的黄婶早已将婴儿断了脐带并包裹好放在水妹的枕边。又倒下大桶地灰盖住地面的血渍、水渍。等胞衣下来后,放进沙罐里,上面撒一层地灰,又用纱布将罐子封口,对禄鑫说:“等下把它埋到背后山那棵大枫树下。”禄鑫疑惑地问:“怎么要埋到那里?”“你真的不懂?还不是让你的宝宝像大枫树一样根深叶茂、见风就长!”黄婶停了口气又说:“一定要悄悄地,别让人发觉。要埋深、筑紧,防止野狗扒出来。”

不一会,屋外风停雨住,天也已放亮。黄婶走出水妹房间,对仍然坐在炉子灰边的洪福再三“恭喜贺喜”。洪福满脸堆笑地一再“谢谢”!恰好禄鑫埋了胞衣走回家来,进门就说:“夜间那个炸雷,把屋背后的大枫树劈成了光头。”黄婶却说:“劈得好!这样大的动静,肯定是个好兆头呀!”

吃过早饭,禄鑫把爹喊到灶屋里,手里拿着红包,小声说:“包了两块银元,要得不?”洪福瞪圆眼睛:“你傻呀,给她这么多,包么子包,直接放到她手里不更好?”说完就一把夺过崽伢子手里的红包,掏出银元,走到堂屋里递给黄婶。说:“真是累哒您了,红包也没封了,就这点小意思呀!”

黄婶一见两块银元,眼里都放出光来。心想,这可是一般人家的好几倍呀,买得几担谷了呢!脸上立即绽开了花,飞快地接过银元,抱拳紧攥兴奋地说:“说千恩道万谢,您太客气了!”

恰在此时,屋外传来上头屋里二狗子的声音:“丁禄鑫,你堂客昨晚生毛毛,是带把的,还是有洞的?”黄婶抢着应道:“生的大千金咧。二狗子,你这个下流胚子,探得好生。”回头对洪福父子说:“真是好!贱人子探生孩子好养。”

上湘一带的风俗,生产后走进家来的第一个非家庭成员就叫探生,凡探生者,主家一般都得给他(她)“挂红”封红包。黄婶这种人,生也接、神也敬、媒也做,一张嘴天花乱坠,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语。像对探生人,若是富贵的,她会说毛毛将来长命富贵;如是穷鬼子,她就是这么一口话。

听了黄婶的话,洪福迅速用红纸包了四枚铜板递给走进门来的二狗子。口里说道:“同喜,同喜。”

送走接生人和探生人后,洪福兴冲冲地对儿子说:“这丫头有天缘。都快三个月不见雨影子了,一下就发了大水,山塘都要满了。古人说蛟龙生风雨兴,说不定还是个人物呢。只可惜是个妹子。”

接下来,洪福得赶快做两件事。第一,给妹子起个名字。他对禄鑫说:“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增广贤文里也有玉不琢不成器,我看今后不论生男生女,都取一个玉字。每个人都想自己‘吉祥如意’,我们这里‘如意’的‘意’与‘燕子’的‘燕’同音,这个丫头就叫‘玉燕’吧!”

第二,该给玉燕核准生辰,算个八字。他又说:“山背后的张瞎子很有名气,你就去找他吧。”

禄鑫就兴高采烈地拿着纸伞出了门。大约一个时辰后,又低撑着伞趄趄趔趔走回家来。

洪福疑惑地问:“又冇下雨,撑么子伞?”

禄鑫阴沉着脸:“进屋和您讲吧。”

“唉——”一进屋,禄鑫就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无精打采地说:“张瞎子掐算,玉燕生的时辰是申日卯时。申日,天牢星值日,黑道日。要是早两个时辰,未日子时,玉堂星值日,就是黄道日。黄道日为建日,建日诸事可为;黑道日为破日,破日万事不利。

“张瞎子还说,这样大风大雨的破日出生,伢子就是孽龙,会和朝廷作对;妹子属凤,就像落汤鸡,要交背时运,还会克父克夫。”

“破日?”洪福惊叫一声。他听爹(养父)说过,自己的亲娘就生在破日,出嫁前向夫家报的生庚还故意改写了一个时辰,要不然,亲爹就绝不会娶她。就是街坊邻舍要是晓得哪个是破日出生的,也会像对待洪水猛兽一样远远避之。所以,对谁都得隐瞒住。亲娘生得背时,要是八字硬,就会克夫克子。但她的八字并不硬,克不了别人才把自己克死了。

洪福正在发呆,禄鑫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签单交给他:“这是抽的观音签。”洪福颤抖抖地打开来,只见上面写着:

黑道凶星造与修,饥荒灾乱必惊扰;行方出入遭凶祸,万顷庄田一旦休。

洪福一屁股呆坐在板凳上。良久,才喃喃自语:“还以为是吉时祥兆,不想成凶时恶兆。”又过了许久,说:“算了吧,什么三朝、满月,都免了吧。”

这时,上屋里的二狗子,大声地在屋外说:“洪叔,昨夜这场逢时雨,灌得塘头水满,田里土里一下就现绿了。”

“什么逢时雨,分明是一场背时雨。田墈土墈冲垮了,路也冲烂了,连屋背后的大枫树都被雷劈了。害人呀。”洪福郁郁地说。

2

玉燕的出生,就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丁家父子的心上。不过这几年,倒也过得顺利。田间地头,可谓风调雨顺,父子两人的织布生意也比往常要好得多。孙女三岁那年,洪福得了“龙孙”,取名就叫玉龙。女儿六岁时,禄鑫又抱了“虎子”,取名叫玉虎。

直到解放后好些年,与禄鑫同龄的二狗子还经常向冲外人说起自己邻居玉龙出生的故事。

据说,玉龙出生前,洪福做了个令他很吃惊也很害怕的梦。他梦见了玉燕出生时那样的天气,一团团沉重的乌云,压得他气都出不来。他梦见乌云里蹦出一团烈焰直冲自家堂屋,吓得他一下就惊醒了。醒来时,冷汗把被褥都打湿了。恰在这时,儿子禄鑫在房门外喊:“爹,娘,水妹当生了。”洪福战战兢兢爬起床来,慌慌张张地安排给媳妇接生的事宜。

正午时分,孙子降生。他连名字都未取,用颤抖的声音要儿子仍然去找张瞎子算八字。

这回倒令人异常欣喜。张瞎子说,当日正是黄道吉日,伢子生在午时,实在难得:“男子要午不得午”!且火龙入堂,大富大贵之兆也。洪福便给孙子取了“玉龙”的大名,又精心安排了隆重的“洗三朝”仪式,邀请了所有的亲、邻、友、好。

上湘地区的“洗三朝”,人们十分重视。其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接收外婆家的赠礼。外婆家一般都送一年四季所用的全套衣裤、兜蓬、尿布、坐栏、摇篮等物。富裕人家还会送金质或银质的项圈、手镯、长命锁等。另外,还要给所有客人准备一人一枚红鸡蛋,一人一个红包子。富裕人家则备有双份。

水妹捡于汇江,与儿子订婚后,洪福一直想找到她的生身父母,好让将来的孙子有个外婆家,可至今仍无音讯。洪福想:不能让人瞧不起玉龙,不如给他借个外婆家吧。

于是,他备足礼物,趁夜来到百溪汇江边捡到水妹时那家织布的东家。东家姓李,秉性憨厚,看着眼前如此诚恳的洪福,想起当年的情形,便爽快地答应当水妹的娘家。洪福放下几块银元和三朝礼清单,点燃松明火把,回到了鸟冲。

孙子出生的第二天早上,洪福安排儿子去叫接生婆黄婶。禄鑫颇有疑惑:“明天才洗三朝呢,怎么就去叫?”洪福说:“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黄婶里手,早点请她来帮忙。”

三朝当日,丁家宅第焕然一新。堂屋前面的走廊上挂着四个大红灯笼,两边房柱上贴着一幅大红对联,其联曰:

麟趾呈祥昌百代,兰孙毓秀裕千秋。

因天气晴朗,且不热不冷,数十张餐桌就在屋前地坪上露天摆着,坪的东头,离餐桌大约四五丈的地方醒目地摆放着三杆响铳和近二尺高的一叠爆竹。

巳末午初,黄婶来到神台前,点燃香烛,摆好祭品,便呼叫外面的铳手点燃响铳、爆竹,正式祭拜碧霞元君、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痘疹娘娘、眼光娘娘等诸位神灵。之后,她又拈着三根点燃的细香,走到水妹母子的床前,虔诚地鞠躬,祈求道:“床公床母,大人、伢子交给你,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祭拜结束后,黄婶就在水妹卧室张罗着给婴儿洗浴。她叫人将澡盆摆在房子中央,倒入早已准备在旁边的洗浴水,边探水温边讨好地对刘氏和禄鑫娘崽说:“人家备的洗澡水不过是用艾叶、金银花煮煮。我煮的就添了柑子叶、生姜片、大葱、大蒜等。这就是讲究:柑子,甘甜;生姜,生强;大葱,大聪大慧;大蒜,善于算计。因此,我洗三朝,至今还冇(没)遇到不满意的主家。”

黄婶说毕,抱过玉龙,轻轻地解开襁褓,将右手探入澡盆,边搅边念叨:“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待将宝宝往澡盆一放,宝宝为之一惊,张口大哭。黄婶便念着:“启口一声,一鸣惊人。”然后拿着柔软的纱巾给宝宝全身擦拭,口里祝词也从未间断。“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代更比一代高;洗洗蛋,当知县;洗洗沟,做知州。”随后,用手当作梳子,在宝宝头顶拢了拢:“一梳子,二梳子,长大戴个红顶子。”言毕,从澡盆里掏出一枚鸡蛋,叫人帮忙去了壳,在宝宝的额头、脸蛋到胸前、腹部,再从脊背滚到屁股上,口中依然念叨:“圆圆的鸡蛋身上滚,滚去五毒百病消。”

洗毕,黄婶给宝宝穿上“外婆家”送来的红婴衫,戴上银项圈,朝堂屋喊道:“洪福大叔,清白子孙,可以告祖了。”然后抱出玉龙来到堂屋,向洪福请安道喜。洪福又将二块银元递给黄婶。

屋外响铳、爆竹再次如炸雷、暴雨般响起。洪福抱着玉龙在神台前告祖拜祷。

事毕,众亲朋友邻便一批一批向洪福、禄鑫送上红包贺礼。

酒宴开席时,好奇的二狗子数了数桌子,地坪里十桌,堂屋和横屋合起也是十桌,分两批坐席,整整四十桌。后来,玉龙的百日、满周等,洪福都举行了十分热闹的请客庆典,其规模也都差不多。

弟弟玉龙三岁时,公公(爷爷)就常常抱着教他念“人之初,性本善……”一旁的玉燕跟着念时,公公总是没好气地说:“你念么子念,还不去扫地、扯猪草。”

玉燕十岁那年,弟弟玉龙正式上了学。她甚为羡慕,几次在家吵闹,爹爹又总是说:细妹子读么子书!早早和你娘学好纺纱、绩线,帮着带好弟弟就要得了。

弟弟上学的地方在离家五里来地的靠江坪,可爹爹却要自己每天都接送他上下学。听大人们说这是两个年轻先生办的新学堂,招了两个班。弟弟也经常说先生如何如何好,还和她讲上课的事,玉燕更加眼红得要死。这天,她把玉龙送进学堂后就没有像平常一样急着回家,而是猫在墙角处左右张望。

她看见一位身着长布衫的年轻先生走进了玉龙所在的教室。“小朋友早!”“先生早!”教室里传出先生和小朋友们的相互问候声。

玉燕把眼睛贴在壁缝上,但她只看见一个小朋友的身影。她又挪到窗户前,可窗台太高,里面的情况还是看不到。她便蹲在窗台外,专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先复习一下昨天的课文。”只听先生说:“谁能背诵?”

“我。”分明是玉龙的声音。

“好!你背诵一遍。”

“第三课,柳条长。柳条长,桃花开,蝴蝶都飞来。菜花黄,菜花香,蝴蝶飞过墙。飞飞飞,看不见,蝴蝶飞上天。”玉龙一口气就背完了。

玉燕心里边记边念,她的眼前仿佛看见了柳条、桃花、蝴蝶、菜花、高墙、天空,脸上挂着笑,心里又在说:“原来读书这样好,这么有味。”

日头快当顶时,她才回到家里。母亲水妹问她做么子回得这么晚,她说和小伙伴玩去了。想她平常很听话,水妹便没做声了。

自此,玉燕就经常蹲在玉龙的教室外专心聆听里面的声音。

可有一天,也许是出于好奇,她搬了两块石头垫着,通过窗户,把眼光投进了教室。里面大约二十来个学生,大家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先生在黑板上写字。

不一会,先生转过背来,用非常好听的声音说:“小朋友们,今天学习第七课《泉水和河水》。”他正准备讲下去,忽然看到窗户外的玉燕,便喊道:“外面的小朋友,请不要趴在窗台上,小心危险。”

所有的小朋友都把目光盯向玉燕。玉龙一看是自己的姐姐,主动站起来告诉先生:“是我姐。”

先生竟然走出教室,来到玉燕面前,温和地说:“你就是每天接送玉龙上学的玉龙姐呀!有人说你常常蹲在教室外偷偷听课,我还不信呢。原来都是真的!……你都听了么子?”

玉燕也不慌张,想了想,又清了清嗓子,像教室里的小朋友一样背诵起来:“第五课,小房子。妹妹搭了八九所小房子,指着说,那边是田,这边是房子。白天,我们到田里去种田。晚上,我们回到屋子里睡觉。”

先生带着吃惊的表情,轻轻地抚摸一下玉燕的头,“唉”了一声,说:“妹子,你这不是读书呀,读的是真正的白眼文呀。”过后,又若有所思地对着玉燕:“好孩子,回家吧。听话!啊!”

就在这天晚上,当月亮刚刚爬到屋背后那光秃秃的枫树枝时,学堂里那位声音很好听的先生来到家里。爹爹抱着拳、躬着腰说:“启动先生赐步,是不是犬子不听话?”先生也抱起拳,“嘿嘿”一笑:“贵公子很懂事,学习也很认真。今晚光临贵府,特为令爱而来。”

玉燕想起上午的事,连忙走进灶屋烧起茶来。当她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碗来到堂屋时,先生和爹爹正一边喝酒,一边谈话。

她分明听到先生说“令爱聪明好学,就该让她上学呀”,可爹爹总是叹气:“生得不是时候呀,这就是命呀。”她又听到先生说什么“蔡文姬”、“卓文君”,爹爹还是一味地叹气,最后先生愤愤地离开了。

玉燕知道,先生和爹争论的正是自己读书的事。先生走后,爹爹将她搂在怀里,脸色黯然,声音也有些颤抖地对她说:“爹晓得你聪明、听话,爹也晓得你想读书。可是,你就是个贱女人的命,读了书也还是喂猪打狗。俗话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痛。所以,爹就不想让你去爬,免得将来摔得更痛。”

“我不爬。我只想读书。”玉燕怯怯地说。

“唉!”父亲长长地叹了声气:“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过了良久,禄鑫捋了捋玉燕的头发,说:“硬想读书,爹来教你,要得不?”停了停,他又说:“白天我要织布,晚上教你念书。”

玉燕兴奋得连声应着:“要得,要得!”

禄鑫拿出一本薄薄的有些发黄的《女儿经》,就着桌子上昏暗的桐油灯,教玉燕读道:“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

“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

“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

“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

父亲念一句,玉燕十分认真地跟着读一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竟记下了四十多句。从“女儿经,仔细听”一直到“夫妇和,家道成”她都滚瓜烂熟了。

禄鑫正感吃惊,心想:“照这样下去,《女儿经》几个晚上就教完了。”不意旁边的儿子玉龙走近来说:“您可不能这样教姐姐读白眼文。要教就得像我们先生一样让她认得字、懂得意思。”

禄鑫欣喜地望了一眼儿子,再次挑亮油灯,蘸着茶水,就着餐桌,一笔一画教女儿学习生字。

第二天,禄鑫又专门请人做了一块小黑板,从铺子里买回了粉笔及供玉燕学习用的纸、砚、笔、墨。

玉燕每天都跟父亲学习五至十个生字。几个月后,《女儿经》里“丈夫穷,莫生瞋”、“事公姑,如捧盈” 、“遵三从,行四德”等全部内容就像炮烙一样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这一年玉燕十一岁。

3

玉燕跟爹爹读了书,上头屋里二狗叔的女儿冯淑媛可眼红了。淑媛与玉燕年龄差不多,两个妹子经常一起去田边地头扯猪草。这天,淑媛对她说:“我也想要爹教我读书,我爹却说他自己都冇进过学堂门,教么子教。”玉燕便学着爹的口气说:“硬想读书,我来教你,要得不?”淑媛就从自己篮子里抓了一把猪草给玉燕,说:“要得。”玉燕就拿起树枝在地上写了“女儿经”三个字,教起淑媛来。

可淑媛却不像玉燕那样爹爹教什么她就学什么,常常提出过分的要求:教我写“冯淑媛”呀,教我认“百溪镇”呀等等。玉燕觉得也有道理,自己不晓得的就偷偷问弟弟玉龙,倒也让她又学了不少东西。

民国三十五年秋末,奶奶打了一月摆子后死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家里帮奶奶做了七日七夜道场,就在奶奶被埋的那天晚上,公公有气无力地对爹爹说:“你娘走了,我已老了,将来这世道还不晓得怎么变。从今往后,当家的事就交给你了。”

爹爹当家后,家里除逢年过节和大人生日外,从不称肉打酒,也不许买豆腐之类“荤菜”;晚餐一般不开伙,就算节日或家里有人生日,也只许熬点稀饭;除大弟玉龙因外出读书一年可添置一套新衣服外,小弟玉虎袭穿哥哥的衣服。而她的衣服就只能用爹娘穿过的破旧衣服改制了。

一天晚上,公公、爹爹又坐在炉子灰边,公公说:“两个伢子都在长身体,四日八餐对他们不好。”爹爹却说“晚饭压床,还是省着好”。他还说,娘过世时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现在玉龙、玉虎兄弟一天比一天大,一声喊就到了讨亲生崽的年龄,家里统共不过六七间房子,实在有好挤。田亩也只有二十多石谷(一石谷折合二分,五石谷即一亩),远远不够呀!公公只叹了声气。

又一天,爹爹对公公说:“爹,昨天接了东冲两单生意,一单是李木匠家为嫁女要织十丈布;一单是刘三家打了两床新被,要织两个被套。我想自己去李木匠家,请您到刘三家去。要得不?”公公却说:“两家都你自己去吧。最近我总是腰酸背痛、老眼昏花的。和刘三打声招呼,迟几天再帮他织。”

爹爹嘟噜着离开了。第二天,他却领着一个木匠进家来。公公问:“要做么子?”木匠回答说:“禄鑫师傅要做台织布机。”

“织布机?家里不是有两台了吗?”公公转向爹爹问。

“玉龙、玉虎两个伢子都上学了,水妹只晓得吃空饭(在家闲着)。现在的织布生意又多,再添台机子,让她也来织。”

听爹爹这么说,公公就重重地在腰上捶了几下,很不高兴地收拾担子,颤颤波波地挑着机具去了东冲。

新机做成后,爹爹把和床差不多高的织布机架在堂屋里,装好棉纱,穿好梭子,让娘坐到机上,手拉脚踩织起布来。“咔嚓嚓、咔嚓嚓”的声音立即传到了屋子外。上头屋里一个和大弟玉龙差不多大的伢子叫冯鸡公(本名冯吉光,从小到老,大家都这样叫得顺口)的,站在地坪里唱道:“织布咔,织布咔,机匠师傅不吃煎鸡蛋。”

就这样,家里三台织布机家内家外、白天黑夜地“咔嚓嚓”响个不停。听娘说,每天都能赚到相当于五十至八十斤稻谷的钱。可爹爹仍不满足,家里的田土一刻也不闲置,自己累死累活抢耕抢种,还教她负责日常打理,不允许发生任何差错。

可怜的玉燕,从十一二岁起,就常日守在田间地头,插田扮禾、薅草松土,倒也样样在行。只是爹爹要求太严,动不动就一顿训斥。在一次爹爹大骂自己地里的草冇锄干净时,邻居二狗叔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说:燕妹子做的事比一般男人还好,反倒受你的骂。哪个家的妹子当得上她?你心里只有两个崽,当初就不该生她。

玉燕的勤快让家里的蔬菜吃不完,父亲禄鑫就常常挑到百溪街上变卖成现钱。左邻右舍没有不眼馋的,都说将来找媳妇就要找燕妹子这样的。

在别人眼里,丁家的日子实在好过。可小气的禄鑫却一点也不曾提高家里的生活标准。有次外出织布路过百溪街的水妹,顺便给女儿买了两个发夹,竟然遭到禄鑫的谩骂:“又不是做妖精,花里胡哨的做么子?拿根红头绳扎着,又朴素又大方,看起来也舒服。花了这么多钱,扮得个鬼样子,真是败家子。”气得水妹躺在床上哭了半晚。

又有一次,全家人围在一起吃午饭。看着桌上的一大碗南瓜,七岁的玉虎迟迟不动筷子。水妹问他怎么啦,他说不想吃,喃喃自语地说:“好几个月冇看见肉了。唉!”水妹的鼻子里就掉下来一滴鼻涕,她正想宽慰小儿子几句,却见禄鑫拿起筷子塞给玉虎,说:“爹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想吃了。”

玉虎似信非信地盯着爹爹。只见禄鑫慢条斯理地说着:从前有个人,一心想干大事,可他的积蓄并不多。他从吃、穿、用做起,一个钱一个钱地节省。那年春节,他霸蛮让全家人省下了一块过年肉,就把它挂在炉子灰上烘着。一年四季,他们家几乎都冇尝过荤味。实在想吃肉的时候,他就端着饭碗,蹲在炉子灰边,用眼睛瞧瞧,用鼻子闻闻,口里就流出了口水,心里就有了肉味,饭也一下吃下去了。这样过了三年,家里的钱罐子装满了,他就用这些钱造了很大很大的房子。

玉虎听了,口里流出了口水,依着爹爹的吩咐起劲地扒了几口饭,却见两行眼泪也掉落在碗里。

当时的上湘西南,几乎有一个共同的断炊季节。春耕到夏收之间,青黄不接,百分之九十的农民家庭,粮仓里看不到一粒谷,米缸里见不着一粒米。

四月的一天,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领着一个满脸麻子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来到丁家。那个麻脸小伙特别起眼。他不仅一脸麻子,而且头发蓬散杂乱,好像几个月未曾换稻草的牛栏里放出的牛,其牛毛上一撮一撮地沾着些粪便,让人感到有些作呕。他的眼睛虽小,却滴溜溜地左顾右盼,活脱脱地给人一个贼眉鼠眼的印象。他就是远近有名的邋遢小子雷麻子。

玉燕从屋内走出,冷不防与雷麻子照了一面,不禁打了个寒战。

望着有些惊恐的玉燕,中年人问:“洪叔在家吗?”

玉燕把他们领进堂屋,公公洪福已闻声来到两人跟前。

“洪叔好!”中年人对着洪福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然后回过头盯着雷麻子说:“雷伢子,这就是你洪叔公,快拜。”

洪福把跪在地上的雷麻子扶起来,说:“不要这样礼性。”然后问:“你是耀财吧,那年在你三伯的六十大寿上见过面?”

“是的,是的!您老记性真好。”耀财赶忙答道。

主宾三人刚刚落座,玉燕已从厨房里端过茶来。看着玉燕的脸瓜、身段,耀财好一阵赞叹,之后便是对洪叔不停地阿谀与吹捧。

坐了老半天,耀财仍未摆明来的意图。洪福只得直截了当地问:“今日过来是有么子贵干?”

耀财立即收起笑脸,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凄凄地说:“家门不幸,家道破落。早在一个月前家里就断了炊,如今连菜地里的菜根都冇得找了。还望洪叔看在本家的份上,借几斗米救救急。”

知道了来意,洪福便叫玉燕加煎了两个蛋,拿着给自己一家准备的午餐,让耀财父子俩吃了个饱。然后说:“今天你禄鑫弟弟不在家,等他晚上回来我说说,明天只需雷伢子来就行了。”

禄鑫回家后,洪福与他说起耀财借米的事。洪福说,耀财是你未出五服(五服,同宗五代人,即高祖、曾祖、祖父、父、自己。没出五服,是指从高祖到自己尚未出五代)的兄弟,就住在鸟冲下面,丁家在鸟冲本来就单兵独将,交上他总是好事,不如就借他几斗米。

禄鑫不以为然。他认为,耀财的祖上原本十分殷实,百溪半条街都是他家的家当。可他的爹是个十足的败家子,终日嫖赌逍遥,以致片瓦不留,流落到鸟冲。沾上这号人,不仅晦气,还会有扯不完的麻纱。再说,只要开了这个头,那些八辈子不搭边的“亲戚”也会一窝蜂来借这借那。因此,他不同意借米,也不愿认这个本家。

洪福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耀财家破落了,也难讲脸面不脸面,只怕人家饥荒起盗心。得罪一个人易,结交一个难。他那个麻子崽一脸凶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我们还是不得罪为好。多少还是借一点吧。”

第二天,雷麻子独自来到丁家,洪福对儿子说:“你当家,好人你去做。”禄鑫心里虽不情愿,表情也有些漠然,但还是量了三斗米给雷麻子装入带来的米袋里。雷麻子满眼泪水,说:“禄叔,您救了我们一家,您的大恩大德哪怕下世我就是变牛变马也要报答。”

民国三十七年,隔了七八年未生育的水妹,竟然再次怀了孕,冬季来临之时,生下了玉英。

这是一个吉祥的冬天,一个真正如意的冬天。禄鑫不仅喜得小女,更重要的是,他做了十多年的美梦,眼看就可实现了。

那天晚上,一位好友来到家里,告之冲口宋仁豪老爷即将卖田卖屋离家出走的事。宋仁豪是鸟冲最富裕的大户,其儿子原来在东北当师长,最近已升到南京任军长。听说其儿子一到南京就修了家书,让他变卖全部家当举家赶往南京居住。仁豪老爷纠结了好久,才下了跟儿子去的决心。好友说:“你要是能整体买下他的家当,价格上一定可占便宜。”

禄鑫与爹商量买田置舍之事。洪福说:“仁豪老爷家在冲口,地域好。他家的屋建起不到五年,我在他家织布时也看过,一个堂屋、两个横屋、两个天井、四排房子,大小二十四间。再说,屋背后的大枫树下还埋着那个背时的胞衣,心里总是不踏实,换个地方会要好些。只是这么大的家当,只怕你冇得本钱。”

禄鑫说:“我先与他交涉,要是谈得拢,就把上面冲里的屋子、田地全部卖掉,我们就搬到下面去。”

禄鑫与仁豪老爷交涉了三次,最终达成了整栋房屋和九十二石水田的买卖协议。与此同时,禄鑫也将现时居住的房屋和鸟冲的田地卖给了当地的王三木匠。

吝啬的禄鑫喜欢积蓄黄白之物,平常一有纸币,他总会想方设法兑换成黄白。不想这一爱好却让他成就了本次与仁豪老爷的交易。仁豪老爷提出只要全是黄白硬货,宁愿只收原价的三分之一。却不料禄鑫竟然还真的拿出了真正的黄金、白银。

大年三十那天,禄鑫兴冲冲地抱着一个罐子走下冲去;晌午时分,他又神采奕奕地回到家来。他把房契、地契交给父亲洪福观看,忍不住说:“二十四间房的大院落,九十二石成片的好水田,值呀值。”

正月十六日,仁豪老爷一家离开鸟冲到南京去了。后来听说,几个月后又随儿子到了台湾。

当地风俗,正、九、十一这三个月不能搬家。二月二日龙抬头,禄鑫和王三木匠两家分别搬进了各自梦寐以求的新居。

禄鑫不像他的父亲那样爱热闹,凡是用钱的事,从来就不显摆。这回搬家,也是特别低调。简简单单放了几挂鞭炮,几个要紧的亲戚围坐一桌,便再没有其他的排场和客人。

作为手艺人,购置了近二十亩田,全靠玉燕一个妹子打理,肯定做不到了。禄鑫突然想起那个流落在离自己新居不过几百米的未出五服的老兄耀财,以及满脸麻子不太讨人喜欢的侄儿雷伢子,虽然他们借的那三斗米一粒也没还,他还是打发人把耀财叫来了家里。

耀财以为禄鑫催还那三斗米了,带着雷麻子可怜巴巴走进府来。看着这么大一个院落,父子俩的眼球都仿佛变绿了。走到禄鑫面前,又显得有些紧张和不自在。禄鑫看在眼里,客客气气地对他们说:“丁字虽只有两笔,可硬要当作一笔来写,还真写不好。你们也晓得,我买了仁豪老爷的田,又要做沿门功夫,会顾不来,你们就拿几亩去作吧。别人佃田每亩十块银元进信(押金),租额一般是东七佃三。你们家不容易,进信就免了,租额对半开。要得不?”耀财喜出望外,立即站起身来,向禄鑫行了三个大礼,眼里噙着泪花,发出颤抖的声音:“到底是本家老爷,早几年我借了您家的米,实在冇得能力还,算起利息来,只怕要一石才还得清了。这几年我躲您怕您,没脸见您,您又这样大恩大德,一点不怪罪,还不要进信给我田作,又只要五五开,佃田作的哪个都不敢想呀!您可救了我们一家呀!菩萨,真是活菩萨!”稍后,又对雷麻子道:“你禄叔,禄大老爷,给我们多大的恩!你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呀。”

自此,雷麻子只要碰上禄鑫就会赶忙避让一边,低着头,躬着腰,恭恭敬敬喊道:“禄叔,禄大老爷!”

从山上搬到山下,禄鑫十分惬意,甚至有些踌躇满志。他把现在居住的院落叫大屋,叫的次数多了,大家也跟着叫,以致后来这个地方的小地名就成了大屋里。尽管这样,禄鑫的勤俭习惯,他的与生俱来的小家子气,丝毫也让人感觉不到他是禄大老爷。他除了租出四十石谷的田给耀财父子耕种外,其余的田土仍然是自己耕作,日常打理就全部交给妹子玉燕。

当年九月,中国改朝换代了,“民国”的称谓从此成为历史。

一九五O年的春节,是禄鑫一家搬进大屋里的第一个春节。

正月初一这天,耀财带着雷麻子,提着一个大酒罐,来到大屋里,在宽大的地坪里点燃自己带着的一挂鞭炮,高声喊道:“拜年了!拜年了!”

走进正堂屋,耀财叫雷麻子将提着的大酒罐放在神台前的供桌上,毕恭毕敬地站到洪福面前说:“初一崽,初二郎(女婿),初三初四拜团坊。您是我最亲最近的叔。侄儿侄孙敬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言毕三个九十度的大鞠躬。然后,又转身对禄鑫打躬作揖:“恭祝禄大老爷人丁兴旺、财源滚滚。”再后,环顾一下四周,虽不曾看见玉龙兄弟,却继续打躬对着洪福、禄鑫道:“祝玉龙、玉虎两少爷龙腾虎跃、金榜题名。”

耀财抱起神台前供桌上的大酒罐,继续说:“搭帮你们的恩赐,家里存了两千多斤谷,一年都能吃上饱饭了。你们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呀!今天送上这罐酒,也算是我们爷崽的一点心意!”

听到堂屋如此热闹,在里面书房玩耍的玉龙兄弟赶了出来。雷麻子眼尖,赶快喊了声:“玉龙少爷。”可玉龙并未应声,只用不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他,便又进里屋去了。

4

春节刚过,鸟冲来了三个外村人,其中一个年龄二十七八、长得高高大大、人称顾书记的,是这三人中的长者,也是为头者。

顾书记的大名叫作顾春生,家住河源乡燕子坳顾家冲。河源是百溪的邻乡,同处于云峰山区。几个月前,顾春生在自家对门的老虎岭上打柴,碰上一支荷枪实弹的队伍,打听上云峰山的路径。春生自告奋勇将他们带上了山,又十分机智地引导部队围捉了藏在山顶庵堂里的二十多个国民党残兵败将。其中就有国民党新委任的所谓“上湘光复军司令”和“上湘县政府县长”。部队首长十分高兴,一个劲地感谢春生。当他了解到春生家孤儿寡母时,便高兴地告诉春生,共产党是穷人的队伍,是为广大贫苦大众闹翻身的组织,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共产党,愿不愿意当共产党的干部。春生说愿意。于是,他很快就入了党,刚刚入党就被安排到地区干校参加了一个月的学习培训,这次被任命为百溪镇党委副书记,带队来鸟冲村开展减租退押运动。

可巧的是,春生三人进入鸟冲村碰到的第一个老乡竟是雷麻子。一听说是新镇政府派来的“长官”(春生纠正说,不是长官,而是干部,是“同志”),而且不走富裕户,只访贫困人家,雷麻子全身的血都沸腾了。他十分客气地将春生三人领回家,拿出过年剩下的酒肉招待,还将房子腾出来让给三位干部住宿,自己则睡在牛棚的秆堆子上。春生三人十分感动,把他当成真正的“阶级兄弟”发展成土改骨干,进行了尽心的教导。

经过几天的调查走访,春生三人和雷麻子以及通过雷麻子找来的其他几个积极分子商定,成立了鸟冲村农民协会筹备会,“推选”雷麻子为主任,学习了中南军政委员会颁布的《二五减租条例》,喊出了“天下农民是一家”、“一切权力归农会”的口号。

雷麻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二五减租(即原租额减去25%)的文件里还有三七限租(即租额最高不超过37.5%)的规定,那他交给丁禄鑫的租谷又要少一成多了。他脑中立即闪过禄鑫曾经有过对自己不冷不热、甚至有些鄙视的表情,闪过正月初一去拜年时玉龙那不理不睬的神态,便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明天我们就从丁禄鑫家起,跟他们清退租谷。”

一旁的耀财连忙说:“伢子,你禄叔对我们有恩,今年就不减了,明年再减行不?”雷麻子尚未做声,工作队的一位干部开了口:“您这就不讲原则了。过去的东家和我们佃农是两个阶级,他们就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毛主席说过,穷苦人民与剥削阶级的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不能心慈手软。”顾书记也说:“阶级斗争是不能讲情面的。”雷麻子听他们这么说,兴奋地站了起来:“他家三部织布机抓收入,是大户,不减他别人不会服!”耀财说:“他好歹是你叔呀!”雷麻子“哼”了一声:“你晓得个屁,既然他是阶级敌人,就冇得么子叔不叔的!”

顾书记和其他两名工作队员都赞许地望了一眼雷麻子,那个没开口的队员就说:“小丁进步快,这才是我们所要的土改根子。”

第二天,雷麻子带人把誊写的《二五减租条例》贴在禄鑫家的大门上,不容洪福怎么解说,硬是不等外出织布的禄鑫回家,就从大屋里挑走了五百斤稻谷。

到了腊月,春生再次带人住进了雷麻子家。这次的任务是“推行伟大的土地改革,铲除封建土地制度”。也就是后来人们通俗所讲的:“分田分地斗地主,穷人翻身做主人。”

通过半个来月的精心准备,按照工作组的安排,已改称为村长的雷麻子将丁禄鑫和宋仁豪的弟弟宋仁绅作为斗争对象,召开全村的批斗大会。

二十四日,本是传统小年。雷麻子领着一队民兵来到禄鑫家,宣布了工作组和村委会召开斗争地主大会的决定,将丁禄鑫五花大绑,戴上事前早已准备的两尺多长的纸糊的尖尖的高帽子,押到仁豪老爷原先修筑的可容纳上千人的晒谷坪里。坪里已站满两三百人。拨开人群,只见坪的上端搭有一个用木板、方凳架起的二三丈见方的斗争台,台的两边分别用楼梯挂着两幅大红标语,一边写着:“拥护中国土地法”;另一边则是“实现耕者有其田”。宋仁绅由另一组民兵押着,一副如丁禄鑫一样的装扮,已经跪在台子的右边。

禄鑫从未见过这架势,惊得尿了裤子。跟来的玉燕喊了声“雷哥,求您让我爹换条裤子”。雷麻子不屑一顾,大声说:“这是斗争大会,别说屙了尿,就是屙了血,也冇哪个管。”说完把手一挥,让民兵像拖死猪一样拖着禄鑫跪到台子的左边。

这之前,宋仁绅对禄鑫还有很大的怨恨。他家里原本有一百六十多石谷的田亩租给四个佃户耕种,租额按东七佃三或东六佃四计算,还收有每亩三至十元不等的进信(押金)。去年大哥去了台湾,临走时把一百五十石谷的田地寄存给自己,他正想按过去的租比放出去,不想禄鑫给耀财的却是对半开,还不收进信,弄得佃户们都跟他闹,最终好说歹说才租了个六四分。仁绅就说丁禄鑫是个蠢猪,有钱不晓得要。虽然,今年春上的那场减租退押运动,让双方都达到了同一标准。但仁绅对禄鑫的怨气却并未因此而消除。不想两人今天又同时成了批斗对象,再一次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

斗争会进入控诉环节后,先后有三个佃农上台控诉仁绅。一个说,他姓宋的心黑,租种他的田租额比丁禄鑫的高了好几成;一个说他心狠,遇上旱涝年份,也不调节租额。而第三个控诉人,尚未上台就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上台后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出:五年前租种了宋仁绅八亩田,交了五十块银元的进信,可前年底退回自己的进信却变成了金圆券,银子化了水。那些银元本来就是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归还时利息尚不说,本金也没了。没办法,只得把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卖了,依然没有还清那笔欠债。

台下早已一片唏嘘。好几个人冲上台去,一阵拳脚之后,仁绅地主就像一堆稀牛屎一样蜷缩在台上。一位工作队员乘势振臂高呼:“打倒恶霸地主”、“铲除封建剥削制度”等口号。

轮到控诉丁禄鑫了,好久都不见有人上台。忽然传来窃窃私语:“丁禄鑫只是一个机匠,自己小气得要死,饭都舍不得吃,去年才买了田,也冇放么子租。他又剥削了哪个呀!”

雷麻子分明听到了这些议论,他赶紧冲到台子中央,指着禄鑫高声说:“乡亲们,丁禄鑫本来是我未出五服的叔叔,他也给过我一点小好处。他小是小气,骨子里还是剥削阶级。那年春荒,我和爹向他借米,讲尽好话才借了三斗。去年,他把几亩田租给我,看起来租额比仁绅地主家的要低一点。你们认为他在发善心,那就不是这样。他每天这家跑到那家,听到的、见到的比我们谁都多。我们共产党早就解放了东北,那边的减租退押和土地改革也早就搞了。他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呀。我今天不忘阶级苦,就是要揭露他比仁绅地主更阴险、更奸猾。”

他刚说完台下就有人笑,雷麻子吼道:“笑么子笑,有种的上台来。民兵,把笑的人抓上台来,看哪个敢破坏斗争会。”真的有几个民兵便去抓发笑的牛蛮子。顾春生一看不好,马上站到台前说:“今天是对剥削阶级的批斗会,个别同志思想觉悟冇跟上来,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内部解决。”

几天后,丁禄鑫被划为地主成分。除给他留下西厢四间差房子和几件破烂家具,其余通通归农会,分给了贫雇农。

丁洪福看了墙上的告示,眼前一黑,一口鲜血从口腔、从鼻孔里喷将出来。孙女玉燕哭着喊着将他扶到床上。

第二天,正是大年三十日,雷麻子和其他五家分得房子的贫雇农,在阵阵鞭炮声中陆续搬进了大屋里。而雷麻子分到的是东边横堂屋边原洪福住着的包括横堂屋在内的四间宽大的房子。

吐血不起的洪福,迷迷糊糊让人从东边的大房里搬到了西厢的角落里。忽然,他听到了从东边传来的两声巨响,久久地在耳边萦绕(其实,是雷麻子家放的两个冲天炮)。他睁开眼来,却见玉燕坐在床边,细心细意地照料着自己。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恐,俗语所说的天崩地塌,也许就是这个感觉。他要玉燕叫来禄鑫,又支开玉燕,说:“早知有今日,不如当初就把她丢进尿桶里淹死。”他让禄鑫从旧皮箱底层找到一张发黄的签单,捏在手里,念道:“行方出入遭凶祸,万顷庄田一旦休。”之后用力地喊着:“魔咒呀魔咒,现了,现了,到底还是现了!”便腿一蹬、嘴一歪,瞪圆的大眼永远停止了转动,手中发黄的签单从床上滑落到地面。

那,正是玉燕出生时禄鑫抽的那张观音签。

对于洪福的后事,禄鑫竟然不知怎么办。家里刚刚如被大水冲洗过一样,敲壁无土、扫地无灰。而且父亲死在这个时候,很可能被当成是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拼死顽抗。因此,号也不敢号,哭也哭不得,又怎么办这场丧事?

丁禄鑫一家就这样龟缩在分剩的四间破房子里,惶恐得天都塌了。打拼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聚了点家产,却不料成了竹篮打水,人财两空。他真想一头撞死在正堂屋前的房柱上,来个一了百了。但转念又一想,父亲摊在门板上,自己去了,孩子们怎么办?水妹怎么办?死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加重家里人的罪孽与灾难。

正在无计可施时,刚分到土改胜利果实、住在隔壁的雇农牛蛮子轻轻地敲门走了进来。他还像平常一样称呼禄鑫:“丁师傅(当地称织布者为机匠师傅),人死后,总要入土为安。明天就是正月初四,依风俗,可以起道场了。要么今天去请好道士,明天做一天道场,后天就下葬。要么就像我们穷人子死了爷和娘,给亲戚朋友、上下邻舍报个死(丧),请个道士开条路,抬上山去埋了。”等了好一会,见禄鑫仍在发呆,牛蛮子又说:“雷麻子就是个流氓,这世道,屌怎么犟得过大腿巴子,你还是想开些。别的乡都斗死人了,你没赚打就不错了,留得青山在,不怕冇柴烧。想好了,就吩咐我帮你去做。”

禄鑫的眼泪像枪炮子出膛般从眼眶里射出来。这么几天了,牛蛮子是第一个搭理他的家外人。他一下跪倒在牛蛮子前,呜呜地哭出了声。

第二天,禄鑫头上戴一条苎麻,腰间系一根草绳,给左右邻舍报了丧。他又请牛蛮子帮忙,请来了两名道士,给住进来的其他贫雇农打好招呼,在堂屋里将父亲入了殓,做了几个法事。初五一早,一声破锣,就将父亲草草地埋到了屋后山上。

5

公公过世,家也败了,玉燕明显感到爹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她小时候偶尔发现他偷偷注视自己时那种张皇、畏忌、冷涩的眼光,一天都可碰到几次。她想,这一定是公公猝死的缘故。她真想好好安慰一下憔悴的爹,却又不知怎么劝说。

她的精神也确实有些恍惚了。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化,她深深地感到自责:为什么不会宽慰爹;为什么自己不是男人替爹去分担忧伤。一天到晚,她茶不思饭不想的,做起事来更是无精打采。

这天午饭刚过,好朋友冯淑媛来到玉燕家。那个时候,虽然也讲阶级斗争,但还没有严重到要“划清界限”的地步。所以,尽管玉燕家划为地主,而她家是下中农,她们两个还是像姐妹一样来往。

可当淑媛见了玉燕,却被她吓了一跳。只见玉燕脸色暗黄,眼眶黝黑且有点浮肿,嘴唇惨白,像长了层霜,一副垂头丧气、摇摇晃晃的样子。淑媛问:“病了吗?”玉燕要死不落气地回答:“没有。”淑媛问:“怎么会这样?”玉燕长长叹了口气。

“唉——”淑媛也是一声长叹,“其实,我也好苦的。”

原来,有人给淑媛讲了一门亲事,据说男方家境还不错。可那男的呆头呆脑,二十来岁还流鼻涕,令人十分恶心。淑媛一万个不愿意,而他爹却总劝她说:“不错了,要得了。”

玉燕正不知怎么安慰她,屋外传来“嘭嘭”的铜锣声。紧接着就是雷麻子的吆喝:“大家都听着,鸟冲农民扫盲夜校成立了。今晚在大屋里正堂屋举行动员大会,上第一堂扫盲课。三十岁以下凡未进过学堂门的人必须参加。”

入夜,淑媛早早来到玉燕住处,和她一同走进扫盲课堂。

进得屋来,只见堂屋正中挂着一盏平常婚丧用的大煤气灯,把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上端已坐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工作组的顾书记也在其中,雷麻子恭恭敬敬地陪在他的下座。雷麻子以下,则稍成弧形地摆着七八排长板凳。

屋里渐渐地坐满了人,一个白脸瘦条型干部站起身说:“同志们,鸟冲村扫盲工作动员大会暨第一堂扫盲课现在开始。首先,请百溪镇党委副书记、驻鸟冲村工作组组长顾春生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噼里啪啦”的掌声后,顾书记站着讲话:“万恶的旧社会,我们穷人冇得钱进学堂。搭帮毛主席、共产党翻了身,大家都来快速认字。这场伟大的扫盲运动是毛主席倡导的,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认字,认得好多好多的字。”他还说:“我也冇进过学堂,我也天天晚上来认字。”

之后,白脸瘦条型干部开始上课。他自我介绍说,他姓祁,大家可称呼为祁辅导员。然后,就在堂屋神台下架着的一块新黑板上写了几行字。玉燕一看,全都认得。其板书内容乃是:

日月光,照四方,天上明,地下亮。毛主席,共产党,领导咱,有力量。

这二十四个字玉燕都认得,可她突然想到公公死后,家里就像见不到日月一样的情景,便不知不觉走了神。

祁辅导员早已看在眼里。他提醒所有同志,不要畏难,要集中精力,书才会读得进,字才会认得准。不意快言快语的淑媛却高声抢白:“谁畏难?谁不集中精力?玉燕冇进过学堂,但她认得字。黑板上的一些字,我还跟她学过,也认得。”

祁辅导员便把玉燕叫上前来,让她用当地语音读了一遍黑板上的字。有人就说,玉燕读的比祁辅导员的还要好懂。临下课时,祁辅导员叮嘱大家好好温习,利用空余时间用石子、树枝在石板上、地面等处练习写字。特别是女同志,如果没有认准的,可去找玉燕。

祁辅导员看似瘦白,却很活泼。识字课之余,他还常常教大家唱歌或扭秧歌。一段时间后,玉燕变得活跃起来了。祁辅导员已察觉到她有一副好嗓子。一天晚上,镇党委书记在顾春生的陪同下前来检查鸟冲夜校的学习,祁辅导员抽了几个人认了字,又要玉燕唱首歌。玉燕也不推辞,落落大方就唱起了从大弟玉龙那里学来的《南泥湾》:“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书记十分开心,反复表扬春生和祁辅导员夜校抓得好,还主动握着玉燕的手说:“你可是我们百溪的郭兰英呀。”一旁的雷麻子不高兴了,立即将嘴巴附到书记的耳边,悄悄地说:“她家是地主。”书记一下就变了脸色,转身朝门外走去。

可是,自从听了玉燕的歌,顾春生的心里就像跑进了一只兔子,硬是平静不下来。这歌,他在县城开会时听县文工团的一位女演员唱过。但她唱得不及玉燕,人也长得不如玉燕。他的眼前总是晃悠着玉燕的身影,他的耳旁总是回荡着玉燕的歌声。

解放前由于家里穷,春生一直未能讨着堂客。去年,才在一位革命大姐的介绍下与河源乡一个二十二三的村妇女主任结了婚。不想这女人在生产时母子双亡。

经过几个月的辗转不眠,他终于要求雷麻子出面去玉燕家说媒。

雷麻子见顾春生喜欢上了丁玉燕,倒吸了一口冷气。顾春生为解放军当过向导,剿过国民党残匪,又是河源乡副书记,是块硬牌子。而自己,几十年来从没有人看起过,直到跟上共产党,成了土改积极分子,才混了个村长。村长算个屌毛啊,跟过去的保长一样,只有跑腿的份,干不好,就会换一个。自己土改得罪了丁禄鑫,逼死了丁洪福,丁玉燕真要嫁给顾春生,将来枕边风一吹,能有自己的好?但他又不敢违背顾春生的意愿,装出一副笑脸说:“您放心,让我爹去说,准成。”

可他又担心他爹真的能说成。

第二天,雷麻子大摇大摆走到丁禄鑫家。禄鑫见了,吓了一跳,对他点头哈腰,又吩咐水妹泡茶,讨好地说:“村长,您来了。”雷麻子哼哼鼻子,算是回答,然后说:“土改分了你的房子、田地,出了你的谷,你心里不服吧。”丁禄鑫说:“服,服,我过去剥削你压迫你,罪该万死。贫农协会宽大我,又冇打我,我服!”

“量你也不敢不服。”雷麻子又哼了一下鼻子,说:“今天我是来帮顾书记送信的。他看上了你家玉燕妹子,看你肯不肯!”

“那个常在这里蹲点的顾春生顾书记?”

“不是他还有谁。”雷麻子说:“不过,我还得告诉你,他三十多了,死过堂客,听说他八字硬,克妻。将来丁玉燕有个三长两短,莫怪我冇讲在先。”

丁禄鑫头一歪,点头哈腰说:“顾书记是共产党的大官,不嫌我家成分高,我还敢不肯?”

雷麻子没想到丁禄鑫答应得这么快,他威严地盯着禄鑫看了半天,看得丁禄鑫心里发毛,才说:“你别这么快就答应,先想好,再告诉我爹就行。”

玉燕也确实到了婚嫁的年龄。张瞎子对她八字的断言,老爹临终的情形,都时常浮现在丁禄鑫脑中。他有时甚至想:玉燕就是个败家精,是前世造了孽,上天打发她来我丁家讨债的。自从爹走后,他就在心里盘算:“玉燕也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嫁了她,那个魔咒也就跑到别人家去了。”

早在玉燕十五六岁时,禄鑫就暗暗张罗给她找个婆家,有一次差点就要成了,还是玉龙拿那从老师处剽学来的《婚姻法》才将其唬住。禄鑫虽然迷信,但他更有“皇法大于天”的观念。因此,只要说是政府有规定,他就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次雷麻子竟然主动来给玉燕做介绍,禄鑫简直有些喜出望外。他也不征得女儿同意,找到耀财说:搭帮村长看得起,能攀上顾书记这门亲事,是燕妹子的福气,更是丁家的福气。

水妹对禄鑫从来只有百依百顺。她知道妹子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一则春生比她大了十五岁,二则春生死过堂客,而玉燕从小就胆小,对魑魅魍魉之类有一种特殊的恐怖。但男人让她劝说妹子,她只得无奈地对玉燕说:“先去察看一下他的家庭吧,毕竟人家是吃官粮的,何况还是雷麻子要他爹出来保媒。”

玉燕何尝不知道,自己家是地主,爹想找个当官的女婿,无非是给自己找个靠山。她微闭双眼,嘴唇似动非动地从口中渗出几个字:“听您的!”

这天一早,在耀财大伯的带领下,玉燕和娘一道,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爬过一道又一道坡,悄悄地来到了离家十多里的燕子坳顾家冲顾家屋场。

沿着“叮当”作响的溪流,一路向上,踏上了一条溜光发亮的青石板路。抬头一看,就见上边山窝里一带狭长的瓦屋。

这就是顾家屋场。

顾家屋场背倚一座石山,状如燕子衔泥。屋场东南处的那座枞树山,恰如一只前撑后坐的老虎,仿佛随时都会蹿出伤人。

沿着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他们来到了顾家屋场中央的地坪中。抬头一望,屋场的外观与鸟冲大屋差不多。正堂屋前一条六尺来宽、呈下框形的阶基,连着两个横堂屋。一架石砌的台阶,连接着比堂屋低约四五尺的地坪,地坪边沿则是二至三丈高的石墈,墈下就是那条一直流到冲外去的小溪。

正在这时,从西厢横屋南侧搭建的一间房子里走出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婆婆。其腰弯成明显的躬弧状,面容较为苍老,但却十分慈善。耀财开口问候:“老人家,您好!”

“您好!”老婆婆回敬。之后便问道:“要到哪里去呀?”

水妹抢先答曰:“想买点棉纱。”

“我家冇得卖。等下帮你问问下面家的二姑。”婆婆显得很热情。

“请问顾春生家在哪?”耀财又问。

“这就是呀!您认得我家春生?”老婆婆显得更为惊喜。

“他可是我们镇的书记呀,还在我们村蹲点。认得。”

这下老婆婆可来了兴趣,硬要三人进屋去喝茶。

老婆婆把三人让到屋内的板凳上坐下,口里说:“家里就这么两间正房,还是搭帮土改分的,厨房和杂屋搭在房外的下边。你们先歇息一下,我去烧茶。”说完便出门沿着屋檐朝下走去。

水妹朝屋内察看了一遍,不禁心里一紧。这两间所谓的正房,一字儿排着,实际是一间房里砌了一堵隔墙,不仅低矮、狭窄,连窗户都没安,只是在离屋檐二尺左右的地方掏了个尺把长的十字形孔,用以采光,令人感到有些阴森。

玉燕也朝房内睃了一眼,当目光透过门框碰见里面那间房内挂在阴暗中的麻帐子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恐怖立即笼罩心头。她想起顾春生死过堂客,仿佛看见床沿上坐着一个狰狞痛苦的女人。她立即别过头来盯向门口,却又看见那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门边。更为吃惊的是,她竟然看清了那女人左眉间长着一颗黄豆大的肉痣。她的脸瞬间变得十分惨白,额头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

看到女儿这一急剧的变化,水妹心里既酸又痛。她紧紧搂着玉燕的肩膀,传递着一种母亲特有而无声的安慰。

玉燕呆了好一会,老婆婆端着茶盘上来了。她脱口就问:“伯娘,您原来的媳妇是不是长头发,左眉中有一颗肉痣?”老婆婆吃惊地说:“是呀。她娘家就是与你们鸟冲背靠背的水旮冲,你认得她?”

玉燕更加惊慌失措,一把抓起母亲的手说:“娘,我们走吧!”

玉燕的神形,耀财早已看在眼里,他也跟着母女俩站起身来。

老婆婆着急了:“茶都泡好了,喝了再走也不迟呀。”停了口气,又说:“你们等一等,看二姑家有不有棉纱卖。”接着,就朝离自家屋檐二丈来远的一张大门喊:“二姑,在家吗?有人买棉纱哩。”

“在呀,大嫂。”随着答应声,大门口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手里捧着一杆铜质水烟筒,从口中喷出一团烟雾来。说道:“棉纱是有两斤,原打算织布用。这几天雪清妹子吵着要买烘糕吃,家里一个钱也冇得,索性把它卖钱算了。”

老婆婆便将三人领入二姑家。

这是栋崭新精小的二层土砖楼房,屋脚紧挨青石板路,砌有一两丈高的石墈。里面四间房成田字形排列,每间的长宽都不到一丈。众人坐在厅房里。二姑便登上一架倚墙置着的板式木梯,从楼上房间取下来两捆棉纱。

进入二姑家,玉燕就有了一种被解救的感觉。她微微抬起头来,却见二姑正慈眉善目地从上至下打量着自己。

突然,大门外传进来一个声音:“娘,伯娘,家里来客人啦?”

大家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给人一种特有的老实、本分、纯朴、憨厚的印象。

“秋生回来了!”白发老婆婆答应着,之后介绍说:“他们可是你哥蹲点那个村的呢。”

时间已近中午,耀财三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闷闷地离开顾家屋场回到了鸟冲大屋里。

禄鑫得知水妹三人此行的情况后,心里十分惶恐。他把耀财请进家来,感谢老兄的辛苦,商量怎么应对顾书记。他们摆出很多种不接受对方的理由,诸如年龄悬殊,家庭地域差,死过老婆等等,但又感到都说不出口。正在无计可施时,玉燕走了拢来。她说:“伯伯、爹,把我嫁给他那个堂弟,或许顾书记就不得计较了。”

禄鑫叹了口气,说:“妹子,我家是地主,得罪不起呀。”

耀财脑中现出玉燕在顾春生家那捻神捻鬼的形态,忍不住“唉”了一声,缓缓地说:“要是这样,我倒有一法子。”接着就和禄鑫耳语了半天。禄鑫说:“只好试试了。”

就在当天晚上,春生来到雷麻子家。耀财客气地递上水烟筒,又端上一碗米酒。想起雷麻子和自己说的话,耀财恭谨地对春生说:“顾书记,我认得顾家冲一个叫顾长根的,他托我帮他儿子物色个对象。几个月前,我和他讲了玉燕,他很高兴。我也和禄鑫打了招呼,双方已确定这几天见面呢。冇想到昨天雷伢子要我给您去做媒,我正为难呢。您说怎么办?”

春生感到很吃惊:“顾长根?燕子坳顾家屋场的顾长根?他的儿子顾秋生?”

“是!是!正是!”耀财回答。

“竟有这样巧的事!他们可是我的亲叔和堂弟。”

一旁的雷麻子心中暗喜,口里却说:“看来,缘分还真是上天注定了的!不过,我倒认为这是好事。您想想,您是革命干部,她家是地主,要是和她睡在一起,上级领导怎么看?人民群众怎么想?对您的前途影响也太大了呀!”

春生无不失落地叹息着,讪讪地离开了雷麻子家。

说起来,耀财和长根还真的打过一回照面。去年过年前表兄家杀过年猪,他去称过年肉,表兄留他与屠户长根一起喝酒、吃饭,两人一投缘,便互通了姓名,报了住址。也是这次交往,他知道了在自己村上蹲点的顾春生就是长根的侄子。

当耀财笑眯眯地告诉禄鑫顾春生已放弃时,禄鑫重重地叹了一声:“活该是她的命。”他拜托耀财假戏真做上顾家冲去。耀财便堂而皇之地为两家牵了线,就这样做成了一桩大媒。

水妹亲自去过顾家屋场,也亲眼见过秋生。在她看来,无论从哪一点讲,秋生都配不上玉燕。她几次试探女儿,玉燕都缄口不言。直至快出嫁时,玉燕才向母亲吐露了自己的心思:秋生本分;二姑慈善;那个山冲可算得上山中之山、天外之天,对于丁家过往的事他人无从知晓,不担心别人嚼舌根。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秋生家乃地地道道的贫农。

玉燕出生的谶语常常浮现于丁禄鑫脑中,他想:破财能消灾。妹子的婚事确定后,小气的禄鑫竟然从自家山上倒了三十多株大杉树,请王三木匠领着两个徒弟,花了近个把月的功夫,做了一张五拱雕花床、一个刻图大壁柜、两个红木箱、一张大书桌、一套餐桌板凳,还有一对金狮靠椅、两条墩凳等等木制嫁妆。连王三木匠都说,这气派,一个中等家庭的家当也不过如此。

同时,禄鑫还备好了被褥、蚊帐等细软物什。特别是那四套被褥,他亲自选纱、亲自织布、亲自到金家染坊找最好的印花师傅染制,以致二十多年后,他的外孙背着他给女儿的发嫁被上高中时,外孙的同学还以为是床新印花被。

也不知是未出五服本家的原因,还是出于对雷麻子给禄鑫造成伤害的歉意,耀财对玉燕的这桩婚事委实上心。尽管禄鑫几次跟他提到越简单越好,就像穷苦人家娶亲一样,庚帖不用送,婚也无需订,礼也不必过,看好日子,迎过去就行了。但他知道禄鑫历来爱面子,硬是三次到顾家屋场,与长根商定了相应的事宜。

却说长根,正在为儿子的婚事犯愁。那个年代,家境好一点的小伙子,大都在二十岁前成了家。儿子都二十三四了,可姑娘的影子还没看到。不想竟然撞着耀财这个贵人,一下就了了这桩心事。但他又很为难:去年才起了屋,还拖着一屁股债;今年干旱,收成又不好;养在栏里的那头猪,也不过百多斤;家里人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若要给儿子办喜事,又哪来的票子?若不给他办,正如耀财所说,人家闺女可抢手,错过了岂不太可惜!思量再三,他终于迈进了十多里外的两个姐夫家,再次向他们开口借钱。听说妻侄找到妹子了,两个姐夫倒也爽快,都劝长根越快越好。

依了耀财的主意,长根为儿子择了婚日,杀了那头百来斤的猪,砍了半边肉,用红绳系着一对肘子、一对雌雄鲤鱼、一对公母鸡等,请四叔写了报日喜帖,便安排秋生前往鸟冲报日子。

这天,秋生在耀财的引领下,挑着一担行李,来到鸟冲大屋里。禄鑫似笑非笑地迎上前来。秋生放下担子,从行李中拿出喜帖,恭恭敬敬递给他。

这喜帖其实是一张自制的三折红纸,首折的中间竖写着:“报日喜帖”,底折上分两行竖写“缘定三生”、“情系百年”。打开折页,里面是从右至左竖写的几行字:

谨择于丙申年正月初六日为愚子(令爱)顾秋生(丁玉燕)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结婚迎娶之佳期,特予报喜。

恭候丁府禄鑫台签

亲家顾长根(李二姑)率愚子顾秋生顿首

乙未年十二月十八日

要是以前禄鑫肯定会生气,想不到亲家竟连一个正规的帖子也舍不得买。但今日世道毕竟不同,况且这桩婚事还是自家主动。于是,他除了一副漠然的表情,便什么话也没说了。

眨眼便到了结婚日。一早,耀财就前往顾家屋场领着二十多人的迎亲队伍来到鸟冲。禄鑫早已将玉燕的嫁妆等一应物什准备停当。水妹也无比怜爱地帮女儿开了脸,梳了妆,穿上了几年前就已准备好的鲜艳的嫁衣裳。

巳时三刻,禄鑫点燃香烛,在神台前跪告祖宗嫁女的事,让玉燕行了三拜九叩礼,便牵着玉燕的手走到地坪中,对早已等候在此的秋生说:“我把妹子交给你了,望你好好待之,好好养之。”秋生打躬道:“您老放心!”

“啪啪啪”的鞭炮声中,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顾家之所以前来这么多人迎亲,其实大都是来抬嫁妆。据旁观者计数,玉燕的嫁妆一共是八大抬(二人抬),外加六大挑(一人挑)。

按照当地风俗,爹娘一般不送亲,且送亲人数必须是双数。禄鑫本来就没有亲兄弟,也没有往来的亲戚,恰好大崽玉龙正在假期里,便安排他和小女玉英送姐姐前往顾家冲。

迎亲队伍早已消失,水妹却仍然怅怅地倚在大屋墙角,不知所措。见此情形,禄鑫便将她牵进屋内。不想水妹竟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失声痛哭。禄鑫也忍不住落泪,夫妻俩就这样抱头足足半个时辰。

顾家屋场的正堂屋是顾家人婚丧喜庆的公共场所。顾秋生、丁玉燕的婚礼自然也在这里举行。从昨天开始,顾长根就张罗着请本家和亲友帮忙布置婚礼现场。堂屋的门框和两边房柱上都张贴着喜联,堂屋内神台两边各贴一张大红双喜字,左右两边墙上也是一副喜联,顾长根家更是张灯结彩,所有的门框、窗户乃至猪、牛杂屋都贴上喜字和对联。

晌午时分,拜堂仪式开始。上湘的拜堂风俗除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外,唯一有特色的便是拜遍夫妻双方所有的亲戚、尊长。这实际上是拜红包讨要见面礼。但秋生的亲戚不多,因此拜堂仪式很快就结束了。

拜堂完毕,两个高矮差不多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分别拿起香案上的大红烛,伴娘伴郎引导着新娘新郎走出堂屋,走下石级,穿过地坪,沿着西厢屋檐下几丈长的青石路,直送入新人洞房。

爆竹三次在洞房门外响起,已有三人在房中赞过床,也分别领到了红包。可就在众人准备去上面堂屋坐席时,又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开口了。

他正是颇有才名的秋生的表兄祥六。看到玉燕如此的美貌,又如此多的嫁妆,忍不住来了赞赏的兴致。只听他不急不缓、抑扬顿挫地唱道:“前面三君赞得好,我也眼馋开个口。这个新娘不是人,原是仙女下凡尘。沉鱼落雁貌如花,贤淑端庄人人夸。全屋嫁妆有讲究,听我细细说一说。下房摆的金狮椅,贵人常临贵府弟。红木箱子墙边放,金银珠宝用箩装。雕龙刻凤大壁柜,祥瑞纷纷家中现。窗前好个梳妆台,日日欢喜开心来。再看上房五拱床,一拱一个状元郎。祝愿相守到白头,地久天长人不老。”

他正赞着,外面传来礼宾的叫声:“请各位上亲,各位贵宾堂屋就座。”

开席大约一刻钟,充当主婚人的四叔公把秋生夫妇领到顾家堂屋,高声道:“高亲、月老及各位亲戚朋友,顾家屋宇窄狭,招待不周,还望多多海涵。一对新人在此三鞠躬,聊表谢意。”之后,又分别到两厢横堂屋,重复刚才的话语和动作。

玉燕后来才知道,这场喜宴,邀请了顾家屋场的全体乡邻,连同亲戚朋友,摆了二十八桌酒席。

长根家境虽穷,但颇爱虚荣。按当地穷人的做法,距娘家较近的女方回门,一般都在结婚当日的下午。但长根却安排在第二天,下午请了戏班子,将戏台搭在堂屋前的地坪上,热热闹闹唱起戏来。

当戏班主拿着戏单请新郎新娘点戏时,秋生认真地看了一遍曲目,又笑容可掬地望了一眼新婚妻子,点了一出《杨戬打刀救母》。

玉燕在弟弟玉龙和妹妹玉英的陪伴下认真观看了这出戏。戏演的是玉帝的妹妹瑶姬因动了凡心,下嫁民间杨郎,生下杨戬。玉帝气得将她压在桃山之下。杨戬长大后一心积德为母赎罪,随姜子牙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但舅舅玉帝仍然没有释放母亲的意思。杨戬找来最好的材料,请来师傅打成宝刀,劈开桃山,救出母亲。尽管玉帝十分气愤,再派李靖天王捉拿杨戬母子。但杨戬的孝心感动了李靖等众神,他们共同向玉帝求情,终于得到了玉帝的恩赐,授了杨戬新职,母子重回天庭,共享天伦。

玉燕看得流了眼泪,对这个剧情一辈子记忆犹新。

6

玉燕新婚的第三天,鸟冲的二狗叔急火火地来到顾家屋场,直截了当地问:“燕妹子,你晓得淑妹子到哪里去了不?”

原来,这天本是二狗叔女儿冯淑媛结婚的日子。可她昨晚就不见了踪影。

玉燕的脑中立即浮现好朋友冯淑媛几次向自己哭诉“死也不嫁”的神形。她还多次劝说自己:“我爹给我找了个傻子男人,你爹给你背了块地主崽子的牌子。现在,你又要嫁往顾家冲那个死冲旮旯,不如我们一道远走他乡,离开这个鬼地方。”但玉燕不敢违背《女儿经》的训条,做了个孝顺女儿。却不料淑媛还真敢“大逆不道”。

看到二狗叔这副急得要死不活的样子,玉燕心里十分不忍。她说:“二狗叔,淑媛去了哪,我真的不晓得。不过,正如八字先生所言,生死都有命,富贵都凭运。您就宽心想吧,她好是她的造化,她不好就是她的命运。”

二狗叔走后,玉燕怅然若失地发起呆来。从悄悄察看顾家屋场到嫁入秋生家,时间尚不足几个月。她真有做梦一般的感觉。她不能肯定淑媛的对错,却反复地宽慰自己、说服自己:这就是我的命。

顾家冲其实是一条形如“之”字的峡谷。“之”字上部的第一个拐弯处是顾家屋场,背倚燕子岩,坐北朝南居住着顾氏十几户人家;“之”字中部的第二个拐弯处,是依鹰嘴石而居的丁姓人氏,叫作丁家湾;“之”字的最下部,则是杂姓聚居的顾家塅。而顾家屋场的斜对面,倚着老虎岭的一带悬崖也有一栋较大的房子,叫作岩边屋里,住着五户姓刘的人家。那天下午,四叔公进屋来打闲讲,玉燕便问:我们这条冲,还有丁家湾,也住了其他姓的人,为什么叫顾家冲?四叔公笑着说:是因为我们顾氏祖先最先定居。

解放前四叔公是全县著名的春元学校的校长,也是顾氏族长。他告诉玉燕:顾家冲人烟兴于明洪武年间。上湘一带,流传着“朱元璋血洗湖南”的故事。正是在这次血洗中顾氏祖上从云峰东麓躲往西麓,继而定居燕子坳西边的顾家冲。据说,当年顾家祖上就是从百溪谷的一条峡谷进山,翻山越岭一路探寻,生怕明军找得着,历经三天三夜,终于找到老虎岭对面、燕子岩脚下的这个山旮旯里,伐木平地,开辟了第一个屋场。演绎到今天的顾家冲,已经六百余年了。顾秋生这一辈,乃是顾家祖先定居以来的第二十八代子孙。

四叔公走后,家娘二姑又悄悄告诉玉燕:四叔公是男人秋生的恩人,顾大是家爷(丈夫的父亲)长根的仇人。二姑说:长根小时长得慢,大人小孩都喊他“长根矮子”。二十岁过后,才长成现在这样比常人还要高出半个头。有一次,就因顾大喊了声“长根矮子”,他一拳打落了顾大两颗侧门牙。从此,当地的人都怕他、躲他,甚至有人拿他吓唬不听话的细伢子:“再吵(哭),长根矮子来了。”其实,顾大是他的堂侄,比他少不到十岁。而秋生的书是四叔公送的。那时,秋生给四叔公家看一年牛,四叔公就让他读半年书,秋生就这样断断续续读了三个半年的书。

玉燕嫁过来后,秋生对她算得上爱怜有加。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能娶到这么好的堂客。不仅才貌双全,而且早早起、晚晚眠,烹茶煮饭、浆洗缝补样样勤快。二姑更是把玉燕当成亲闺女,连称呼都是“燕儿”、“宝贝”,有时直接就喊:“我的宝。”她生过七个儿女,可留下来的仅秋生、雪清这一头一尾。有的一生下来就没有活着,有的养到二三岁还是没能带大。有人认为她如此疼爱玉燕,是因为她确实“捡到了宝”。玉燕那八大抬六大挑的嫁妆,谁个不喜爱?但对二姑来说,其实并不是这样。她第一眼看到玉燕时,就感到一种特有的亲切,特有的甜美,特有的惬意与舒心。小姑子雪清,年仅七八岁,完全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她每天都要来玉燕房中好多次,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新家具,这瞧瞧、那摸摸,不时提出几个童稚的问题。家爷长根,高大威猛,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讲起话来声音洪亮,有时就像打雷一样。

这天早餐后,秋生爷崽已外出做工,雪清也和小伙伴玩去了。二姑提着水烟筒,捏着纸焰子来到房中,坐到上首的金狮椅上,并执意让玉燕坐到下首的椅子上。她吧嗒吧嗒抽了两兜烟,才迟疑地说:“宝呀,娘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可又实在冇得办法。你爹都逼我十来天了。”玉燕说:“不要紧,您慢慢说。”二姑又吧嗒了一兜烟,才叹着气说:“你们这场婚礼,全是打肿脸充胖子,用的钱,都是从秋生的两个姑爷那里借的,连结婚那天秋生穿的衣服也还是从他表弟祥八身上脱下的。酒席上所用的肉,是赊欠你爹的一个伙计王三屠户的,王三屠户都催还好几次了。你能不能把娘家打发的垫箱钱和婚礼上的见面礼拿出来还了账?”

当地的习惯,娘家的垫箱钱和婚礼上的见面礼,都是新媳妇的私房钱。婆家人是没有资格索要的,甚至连打听新媳妇的垫箱钱也是非常失礼的事。玉燕想:农家嫁女讨媳妇,除富庶人家,谁不欠账?可从没见过哪家要新娘子帮着还债的。但家娘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给又确实过意不去。玉燕想起《女儿经》里“丈夫穷,莫生瞋”的教训,二话不说,就从红木箱底掏出一个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布袋子,将所有的票子放到二姑手里,恭谨地说:“您拿去用吧。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分爷的还是崽的了。”

自从玉燕嫁进顾家,所有的家务几乎被她包揽。二姑感到无事可做,逢人就说媳妇如何贤惠、如何能干。可过了一年多,她的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了:结婚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媳妇怀孕的迹象?

二姑正在着急,打算找人弄个偏方。但又不知问题究竟是出在儿子还是媳妇身上。这天中午,玉燕在灶房里忙碌。二姑便想借机套套媳妇的话。她看见玉燕正准备往烧红的菜锅里放油,却突然一手捂着嘴、一手按着胸口奔到灶房的后门外“哇哇”呕吐。二姑急忙走拢去扶着玉燕问:“怎么了?”玉燕半天才喘过气来,回答说:“不晓得怎么了,刚才闻了那红锅子气,心里感到特别难受,忍不住要吐,却又吐不出来。”二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惊喜地问:“身上正常吗?”玉燕回答:“二个月没来了。”

二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抱着玉燕,反复喊着:“宝呀,我的宝,终于有喜了!”

玉燕怀了孕,二姑可尽心了。自己能够做的家务,一般不要玉燕动手。在伙食上,也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让媳妇多吃一点,吃好一点。然而,毕竟家庭状况是这个样子,想再怎么好也只能是四日八餐,几个月还尝不到一片肉。

这天,二姑要长根带回来半斤肉,掺了一些桂圆,用砂锅炖着,趁长根父子不在家,装了大半碗,放在桌子上,正准备端给玉燕吃。不想雪清闻到了香味,一下跳过来:“好香呀!我好久冇吃肉了。”二姑说:“别馋。这是给嫂嫂吃的。”可雪清一听,“哇”地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口里哭叫着:“嫂嫂都大人了,还不害羞。”玉燕一把抱起雪清,劝慰她:“别哭了,乖。娘说错了,是给妹妹吃的。”说完,就把她拉到桌边,正想喂她。不料雪清一把抢过筷子,三下两下就将一碗汤肉吃个精光。之后,又端起空碗,埋进脑壳,用舌头将整个碗壁舔了好几遍。

二姑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给驮肚婆(孕妇)吃,才称了这么点肉。她真想好好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小东西。但又不忍心。毕竟雪清是自己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她的前面折了五个哥哥姐姐,自己和她爹一直把她捧在手心。她之所以这样,其实都是我们父母惯的。想到这,二姑只是走到玉燕面前,静静地看着媳妇,双唇有些哆嗦,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快速地从两颊滚落。

几个月后,也就在波澜壮阔的“大跃进”运动前夕,玉燕生下了第一个女儿。毛毛刚落地时,恰逢顾氏长老四叔公从门前路过,听其家中喧哗、热闹,便想瞧个究竟。长根就请他给小孙女赐个名。四叔公眉头一皱,口中念道:“俗话说,莲花开在污泥里,孝贤出自贫寒家。我看就取名叫莲香吧。”

当地的传统说法,坐月子的女人,菜里不能放盐,否则产道收紧,以后再生产时就会困难;饮食中绝对不能吃青菜,因青菜寒凉,对大人不利,也会让小儿拉肚子。玉燕天天吃未放盐的干萝卜樱子,而且还是她结婚那年家娘就准备好了的。这样过了二十多天,玉燕实在熬不下去了。她几次想求秋生偷偷地想点办法。可他一心扑在合作化上,每天天不亮就出了家门,饭还含在嘴里又走了,晚上也总是回得很晚,且一沾床就打起了呼噜。

她心焦地盼着快点满月,好回娘家好好地享受一顿。她知道,家娘虽然对自己好,但家里煮不上什么好东西。就算来了客人能弄上点什么,农家规矩,堂客们、细伢子是不准上桌的。何况,家爷食量大,雪清又馋,就是平常用餐,轮到自己和家娘,连残汤剩水也没多少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虽然已是大雪节气,玉燕还是要回娘家“走月子”。一早起床,抱着包裹严实的女儿,和家娘打了声招呼,就飞快地朝娘家走去。

娘家成分虽贱,但爹娘都是机匠。中国农村的手工织布,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仍有市场,娘家的状态比婆家还是要好一些。水妹当然了解女儿的脾性,熬了那么久,肯定会回娘家来。一早起床,趁鸡尚未出笼,她就捉了只老母鸡杀了,放在灶上炖着。玉燕脚还未进家门,鼻子里早已充满了浓郁的鸡肉香。

屋里只有娘和妹妹,爹到社里出工去了,大弟玉龙两年前就已去长沙上大学,小弟玉虎也在上湘县城读高中。进屋后,娘一把接过外孙,和玉英一起坐在炉子灰边,兴高采烈地逗着她。

玉燕吞了一口早已流出的口水,笑着对娘说:“迟早都是吃,要么我先尝一碗?”

“看你这馋猫!炖了个多时辰了。你先吃吧。”水妹笑着说道。之后,把莲香交给玉英,叫她好生抱着,从碗柜里拿出一只大碗、一双筷子,满满地盛了碗鸡肉,就要玉燕吃起来。

玉燕边吃边叫妹妹一起尝尝,可玉英坚决不要。玉燕想起比妹妹还大两个月的小姑子雪清,心里泛起一股酸楚:怎么自己的妹妹就这么懂事呢!

那只老母鸡足有三四斤,玉燕吃了两顿也未吃完。按照家娘的吩咐,玉燕本想早点回顾家屋场。可娘坚持要她晚一点,待喝完那些剩余的鸡汤再走。

当玉燕抱着莲香回到顾家屋场时,已是挨黑时候。散工回家的长根见了,脸上露出一些不悦。

说来也怪,玉燕走月子的第二天,莲香出现异常:不仅让玉燕的奶水过剩,还吐奶。奶水过剩,应该是吃了鸡肉、喝了鸡汤。孩子吐奶,玉燕却弄不明白。天气虽然冷,可她把女儿包得又厚又严实,吹风是不可能的。

早餐前,玉燕分明听到家爷向家娘发泄对自己的不满:“清早出去,断黑才回来,毛毛不受寒才怪”。他还怪玉燕之所以“娇气”,都是二姑“宠坏的”。

玉燕心里有些生气,别家媳妇回娘家走月,总要留住三五几天,长的住得一旬半月。都知道媳妇不是家娘家爷生的,月子里也不会帮她办个好伙食,只有亲娘才会真心给女儿补一补,对大人小孩都有好处。我当天去当天回,你们就拿脸色看,而对自己的妹子却是那样娇惯。她有心想分辩几句,但又想起小时候父亲所教《女儿经》里的话“事公姑,如捧盈”,便独个儿闷闷不声了。

7

顾家屋场连同岩边屋里设为一个互助组。大家看秋生本分、实在,就推选他当了组长。而秋生还真把这个组长当回事,尽心尽意地组织大家换工互助、共同劳动。对一些公共的水沟、路基、山坡、石墈等需修整的地段,他往往不动声色,自己一个人把它弄好。后来,整个顾家冲先后组成了低级农业合作社、高级农业合作社,他都是农村积极分子,还得过乡政府的表彰和奖励。

莲香出生不久,“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大跃进运动轰轰烈烈开始了。秋生和其他互助组一道,扛着红旗,举着“组织农业生产大跃进”的大横幅,敲锣打鼓,铳炮齐鸣,参加了乡政府组织的千人动员大会。可动员会不到一个月,乡政府又召开了再动员大会。这一回乡里的口号由“十年规划,一年实现”变成了“三年赶英、五年超美”、“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原先定的粮食亩产八百斤的标准也升到了一千五百斤。

上午乡里才召开再动员大会,下午顾春生就回到了顾家冲。

玉燕结婚不到一年,顾春生也和百溪镇靠江村的丁亚男结了婚。在亚男住进顾家屋场后的一次攀谈中,玉燕得知,她还是自己刚出五服的姐姐。她本来结过一次婚,但婚后仅几个月男人因痨病死了。之后又回到娘家守寡三年,在镇驻村蹲点干部的撮合下与春生结了婚,生了和莲香差不多大的女儿跃进。经不起亚男的吵闹,春生硬是要求组织上把他调来了河源乡,并派他回顾家冲蹲点。

当晚,春生与高级社主任顾大、互助组组长秋生及组里的几个骨干一起在顾家屋场的正堂屋里商议“大跃进”的事。顾春生认为:大跃进运动以来,顾家冲做得还很不够,粮食生产上,要把全组的计划确定下来,采取“人包丘”的办法,定产量指标、定积肥任务、定经营责任。要坚决响应乡政府“松明火把当太阳”的号召,日干夜干。对水利修建,同样要将任务分解到人,将出工数分摊到每个人头上。按照春生的要求,会议明确:咬定亩产一千五百斤的奋斗目标,新修水塘一口,整修三口;打凼一百个,积肥两千担。

顾大像是害了牙疼,不断吸着冷气,说:“春生书记,如今一亩田再好也只产得四百斤,大部分只有二三百斤,上级要求一下子亩产一千五,只怕哭都哭不出。修塘、打凼、积肥,粗略估计一下少说也要八九千个工,全组仅十八户,八十二人,二十二个男劳力,二十三个女劳力,短短几个月怎么搞得赢?”

顾春生说:“报纸上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上面说一千五,我们就要一千五。至于搞不赢的话,你也不要讲。上级要求我们‘一人当作十人用,一天当作半月使。’”他缓了口气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们就是舍死也要站到全乡的前列、全县的前列。”

秋生从小就很佩服哥哥,哥哥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这回要亩产一千五,他也深信不疑。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对顾大说:“大哥,你昨天还说共产党做事就像风一样快,分田分地斗地主、初级社到高级社,都是一声喊就做到了。怎么今日反倒这也怀疑、那也畏难?”顾大嘴唇动了动,又看了一眼顾春生,终于没说什么了。

子时过后,秋生才躺到床上。可他怎么也睡不着。“全组近六十亩田,亩产一千五,人均就有一千多斤谷,总不得挨饿了。”他口里反复呢喃。玉燕被他闹腾醒后,细声劝说:“别发神经了,好的田亩产不过四百多斤,差的三百斤还不到。一千五,做梦吧。”秋生兴冲冲地回答:“你困你的,堂客们,晓得么子。”

天未放亮,兴奋的秋生就喊了几名生产积极分子,下到水田里打起凼来。当时正值冰天雪地,冰冻已持续半个多月,水田上面的冰层足足有两寸来厚,他们只得敲开上面的冰块,狠劲地挖掘。这就是历史上流传的破冰打凼。当太阳从山坳里露头时,他们已挖成三个六七尺见方的积肥凼。

凼打好后,就是如何积肥了。秋生主动承担了十个凼的积肥任务,在青草、嫩叶尚未长出时,他就在山上扒山苔,有时天不亮就会扒回来一担。平常在路上行走,哪怕是走亲戚或去开会,他都会挑着一个粪箢箕,发现牛粪、狗粪之类,总会拾回来丢进凼里。

可组里的人,并非个个都是顾秋生。一次,春生书记来检查,发现大多凼里都只是黄泥巴上浮几根稻草,便大发雷霆骂顾大:“你们这是人沤的凼吗?哄鬼呀!”顾大不平地分辩:“这个季节,有么子办法?”春生吼道:“人是活的,肥是死的。冇看见秋生是怎么做的?”。

从燕子坳进顾家冲的出进路旁的山坡上,有一口雷公井,只要打雷,井口就有一股水车大的水往外喷出,天长日久,其下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小蓄水潭,是岩边屋里的取水之所。秋生建议以此为基础修一口山塘。春生自然很高兴:在这里修塘,一是地势高,便于灌溉;二是在进冲路口,十分起眼,领导一来,老远就看得见。秋生就让力气大、砌石墈又理手的父亲当“工程师”,用春生争取回来的雷管炸药,开了大半边山,筑起了长长的、高高的塘基。为了早点完工,他领着大伙,一天出工十二个钟头(包括晚上三个钟头)以上。组上能劳动的人都得上工地,连十来岁的细伢子,也得帮着烧茶送水,甚至帮挑担大人做些扒土、装土等活。

中午小息时,春生高兴地走到秋生身边说:“老弟,干得蛮不错!为更好地营造热闹气氛,叫你堂客每天站到燕子岩那块大石上对着工地高声唱歌。大家劳动不停,她就唱个不停。别的妇女一天挣多少工分,我就给她记多少。”依着春生的安排,玉燕每天站在燕子岩上放声大唱《社会主义好》、《南泥湾》、《大生产》等革命歌曲,把本来热闹的劳动场面激发得更加生气腾腾。

顾春生还想弄出更多的花样。他对秋生说:“我们不能光傻做,还得讲点宣传效果。东乡那边修马头寺水库,成立了黄忠班、罗成班、武松班。堂客们、细妹子也都成了穆桂英,都打赤膊干活,受到县里的表扬,还组织人参观取经呢。我们也这样做吧!”

秋生皱了皱眉头,说:“哥,我什么都听你的,但这个不行。我们统共才这些人,有几个黄忠、几个罗成?还要堂客们、细妹子打赤膊,叫她们今后怎么做人。”

“如今就是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女人打赤膊怎么了?这也是新社会的新生事物。女人不打赤膊还成不了新闻。”

秋生脱口而出:“不就是有人想看那两坨肉?硬要打赤膊叫你堂客带个头。”

顾春生吃惊地望了一下平常老实、听话的秋生,心里说:看你急的,不就是担心你堂客被人看了?口里却说:“好,好,不打就不打。可工程还要抓紧加快呀。”

秋生正后悔自己说了那样的话,见哥哥转了弯,赶忙说:“您放心,我就是把命拼上,也不会丢您的脸。”

秋生每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半都在工地上拼死拼活,别人回家吃饭要一个小时,他最多半小时;别人工间休息二十分钟,他顶多抽一支烟。就这样,容量近一万立方米的燕子坳新塘,竟然三个多月就修成了。上湘县政府立即把它当作全县兴修水利的先进典型,不断安排一些工作拖沓的高级社负责人来参观。顾春生受到县政府嘉奖,顾大及长根、秋生父子也被河源乡人民政府评为全乡的劳动模范,授予“大跃进千里马”称号。

修了塘,还要便于灌溉。党的生日这天,县委为贯彻地委“七天实现水利自流化”的电话会议精神,又召开全县各乡镇党委书记紧急电话会议,提出了“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全民动员、猛干三昼夜,实现全县水利灌溉自流化”的口号。中午时间,春生接到了这一会议精神。他立即赶回顾家冲,让秋生赶快通知社员骨干集合,赶往塘头、田边,自行勘测、自行设计、自己动手挖渠道、开水圳。

在顾家屋场地坪里,春生尖着嗓子高声动员:“同志们,今天是党的生日,我们要用以一当十的精神,连夜作战,把全组的渠道、水圳通通开通,实现水利灌溉自流化,以实际行动庆祝党的生日。”

上回受了表扬,这回更加积极。春生的话音刚落,秋生就将每个人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一一作了安排,自己则背上挖锄、铁锤、钢钎等,吹着口哨,来到了燕子坳新塘下,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一开始,他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得仅剩一条短裤。渴了,就在新塘里捧几捧生水,实在热不过了,便就着短裤在塘里泡一下。这天恰是农历十五日,天气又好,连晚上的月光也分外明亮。秋生越干越起劲。晚饭时,玉燕左等他不回、右叫也不回,只得打发雪清妹子给他送了一碗饭。他饭尚未咽下喉,就把碗往雪清手中一放,说了声“你回去吧”,又接着干起来。经过一个下午、一个通晚的浴汗奋战,从新塘底涵通往水田的一条宽六十厘米、长近一百米的小水渠挖成了。

第二天,秋生又不休息,领着大伙把全组的水圳全面挖通,提前一天完成了春生交代的任务。

可是,到第三天秋生却起不了床。他脸色憔悴,嘴唇干得像长了一层霜,眼睛深陷入眼眶,周围又像画了一圈墨,咳嗽十分严重,连声音都细得听不清了。这下可把一家人急坏了。玉燕赶忙到坳那边去请医生,二姑又给他寻了些草药。

秋生一病,顾春生也急了。表面上上级要求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有些人只图进度,挖的水圳弯弯曲曲,沟底凸凹不平,根本过不得水。春生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秋生家蹿进蹿出。

见哥哥着急,秋生的病尚未好彻底,就摇晃着身子出工了。本来体质就不强的他,经过这一回,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他终日咳嗽不断,动不动还会带发其他的毛病。

终于到了稻田收割的时候。产量虽然比往年要好(积肥带来的效果),但与顾春生的期望大相径庭,亩平也不过四百多斤。对于这个结果,社员们并不意外。有人暗里嘀咕:你们干部能耐大,能让大家去蠢干,但还能管禾苗结多少谷吗?四百斤一亩就是好收成,一千五,扯淡吧!

社员的议论春生当然听到了。他却悄悄地告诉秋生,上面若来领导问,你就说亩产达到了一千二百多斤。一千二是县里开会时河源乡岳书记上报的全乡平均数。秋生说:“这不是哄人吗?”春生无奈地说:“哄就哄吧,不这么报,岳书记交不了差,你们组也会插白旗,斗起来打死人。大家都在哄,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听说县长在湖北孝感参观了一丘亩产近四万斤的典型田,是把几十丘田的禾挪在一块。这就叫‘放卫星’。”

“放卫星”不久,顾春生又急匆匆赶回顾家冲。一见到他,很多人就发怵,心里都在说:“只怕又要刮什么风了。”这也难怪,这两年,上面花样百出,人累得要死,也没多打几粒谷。更可怕的是,还不准发牢骚。上回修新塘时刘贵生讲了几句牢骚话,便在顾家堂屋举行了斗争会,他的小舅子毛六打了他两个耳光,而他的堂弟刘习斌就用竹扫帚像扮禾一样抽得他满地乱滚、皮开肉绽。

顾春生这回要发动大炼钢铁,说是全国性的运动,叫钢铁元帅升帐。顾大和秋生面面相觑。顾大说:我们只晓得作田,这炼钢,哪个都冇搞过,怎么炼?

顾春生说:“这个不要你们操心,乡政府要我们建两座土高炉,会派技术员过来,他怎么指挥你们就怎么干。我看这样,炉址就定在燕子坳分岔路口,由秋生担任建炉总负责人,顾家屋场负责建炉,其他生产组就负责伐木砍竹、编箢箕、扎火把、运矿石等事。”

第二天,乡派来的技术员来到了燕子坳。他头戴安全帽,手拄龙头杖,不停地在现场指指点点。秋生和全组人员一齐上阵,日夜挥汗半个多月,两座外形如石灰窑般的土高炉建成了,然后又烧了三天三夜的猛火烤炉,之后就是装铁石炼铁。当炉火点燃时,秋生竟然晕倒在高炉边。

近一个月来,他日夜守在炉子旁,每天睡眠不足两个时辰。他这一晕,可不得了,郎中说他不仅仅是疲劳,而且受了很重的风寒。晕倒的第二天,他就打摆子,居然打了十多天。

然而,炼出的铁,只是一些混着渣子的黑疙瘩。大家全都傻了眼。顾春生说:“我们都是些农夫子,能炼出这个,也算胜利,我们就抬着向乡里报喜去。”于是由秋生组织人搞了套锣鼓,扎一乘轿子,装上了铁疙瘩。本来想找块红绸子盖在铁上,可是农村人家到哪去找红绸子。秋生想起玉燕嫁妆里有个红花布被应心,回家就去拆。玉燕说你拆我的被应心干么子,秋生说报喜呢。于是用红被应心蒙了铁疙瘩,敲锣打鼓地抬到河源乡政府来报喜。这种铁疙瘩乡政府已经收了很多,都堆在政府大院里。乡党委岳书记曾经偷偷请了个乡间铁匠来看过,那铁匠说这家伙渣不渣铁不铁的,连解放前炼出来的“毛铁”都不如。毛铁经过反复锻打还能打造农具,这家伙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只怕卵用都冇得。岳书记在县里开碰头会时,偷偷向其他乡书记打听,结果都差不多。但县领导对此却大加赞赏,说:“我们白手起家,土法上马,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成绩。这是坚强的革命意志的集中体现,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岳书记热血沸腾。他在河源乡召开了一次庆功会,欢庆大炼钢铁的伟大成就,表彰了一批积极分子,也抓了几个地富反坏,包括那个说卵用都冇得的铁匠上台斗了一回。会上,秋生又作为积极分子上台戴了大红花。然而,当他看着那些落后分子、反动分子被五花大绑拖上台挨斗争时,却突然全身发抖。顾春生见状,赶忙向岳书记汇报:“秋生同志因为大炼钢铁拼命干,落下了一身疾病,现在他的寒热症又犯了。”

钢铁炼了近三个月,燕子坳的树木都砍下烧炉了,那些没有被砍烧的,却又被土高炉中发出的硫黄烟给熏死了。从此,郁郁葱葱的顾家冲山岭,除了一层稀疏的茅草,就只能看到突兀的石头了。

8

炼钢运动刚刚结束,人民公社成立了,燕子坳东西两个高级社合并成一个大队。新组建的超美人民公社也由几个乡合并而成,原先的部分乡班子成员就得下放,顾春生回燕子坳大队当支部书记。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公共食堂。

听说办公共食堂,下面议论纷纷:这他娘的可真是新鲜事!朝朝代代的中国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眼观五代,四世同堂”的家庭。眼观五代是寿,四世同堂是睦。可真正这样的大家子,儿媳孙媳曾孙媳、姑嫂叔伯母(妯娌),吃着大锅饭,有几个不是实勤奸懒,各怀异心?又有几个不因荤素咸淡、软硬粗细,扯不尽的麻纱?一家子尚且如此,现在要各姓合一,弄个大锅大灶,不打破脑壳才怪!

有人就说,他顾春生就是只老鸹子,以前回家蹲点都冇得么子好事,这回不走了,居然要搞公共食堂,还不是活见鬼?

老鸹子就是乌鸦,农村人都当它是个不祥物,看到它就等于听到有人要死了的信号。因此,一听乌鸦叫大家就会呸呸地吐晦气。

顾春生当然听到了大家的议论,也晓得有人送他“老鸹子”的称号。他接连开了三次党员干部会议,反复说:中国革命已经证明,在共产党人面前,没有什么办不到、管不好的事。办公共食堂的关键是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他向大家介绍参观过的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嘿,那才叫共产主义哩。每餐四菜一汤,有荤有素还有米酒,老人进敬老院,细伢妹子进托儿所,有专门的炊事班煮饭。饭嘛,放开肚皮吃……他一再号召党员干部们要像相信土改一样深入群众做工作,做不好工作的就自动退党退干。

经过全大队十多名党员干部近一个星期的游说,一些过去因错过了做土改积极分子而没能入党当干部的人,此回可积极了。像岩边屋里的刘习斌,比一般的党员干部还要用心,逢人便说:你们晓得不,土改还只是社会主义,办公共食堂才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真的要到来了呀!办了公共食堂,堂客们不要煮饭了,还有洗衣班,连男人的臭衣服都不要自己洗了。有老人、孩子的,送进敬老院、托儿所,也不要侍候老小了。多好的事呀!

听了这么多人都说公共食堂共产共餐的各种好处,那些家里人多劳少、平时四日八餐的人,真的兴奋了:人不就图个肚子圆嘛,只要敞开肚皮吃饭,荤不荤都冇么子关系。

很快,绝大多数群众都响应起来了:什么都好办,要把住所打乱由食堂管委会重新安排,行!要集中锅碗瓢盆,行!要把猪牛羊鸡集中饲养,行!也别争谁家鸡多谁家冇得鸡了,都共产主义了,敞开肚皮吃饭,还不觉悟高点?不少人盼着公共食堂快点搞起来,早一天进入共产主义。

当然,也有个别人暗中生闷气。各家把仓里的谷、红薯、玉米、豆子都集中到食堂,那些平时节俭、死省活省的可后悔死了。以前他们总爱瘪着肚子上铺,有时饿得半夜都睡不着,只好拿堂客出气。早知道共产主义要来,那么省干么子!

丁家湾大地主丁富的老屋有一个带天井的大厅,摆得四十来桌酒席,公共食堂就选在了这里。春生亲自指挥对食堂的大餐厅进行了刻意布置,粉白了大厅内外的墙壁,请公社书记亲自打招呼,从河源学校抽来一个美术老师写写画画搞了几个日日夜夜。只见大厅门楣上写着:“顾家冲公共食堂”的大招牌,厅门对面的正墙上一行大红字:“公共食堂是我们的大家庭。”左边是两列:“人民公社是桥梁,公共食堂是天堂”;右边同样是两列:“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特别醒目的,当然是那整整占了两面墙的巨幅宣传画。一面墙上是一条巨龙,龙口喷出滚滚洪流,洪流中冲着两个代表英美的戴外国帽子的小丑,上面写着钢铁元帅升帐。还有一棵巨大的白菜,几个小孩捉迷藏,一个小孩用梯子爬上白菜顶。另一面墙上则画了个大表格,列出共产主义的标准:每人每天半斤肉一条鱼三两糖一斤鸡蛋。表格旁也是一幅画,一幢二层楼房,楼上有人打电话,楼下电灯放着光。

讲起这两面宣传画,里面还有故事。据说,这个画画老师在反右斗争中被打成“中右”,就因为他宿舍里藏有好几本光屁股女人画册,都是外国女人。而他又偷偷摸摸照着画,画得老大老大一张。校长发现后说:画这么些烂家伙,外国堂客奶子撑起那么高,给谁看?学生看了就可能去偷看女人洗澡。老师再三解释这是学绘画的专业需要,是人体艺术,但学校还是把他作右派报上去了。县里文教反右领导小组派人来甄别,虽然不算反党反社会主义,可他思想不纯,满脑子资产阶级情调。于是,给他定了个“中右”,万幸的是还算保住了饭碗。这回公社书记安排这么光荣的政治任务,画画老师却不知怎么弄,担心出了错,打了自己教书的饭碗。他抽了一天空,跑到百溪食堂,回来依样画葫芦才弄成这几面墙。

开张这天,大队还组织狮子龙灯队、唢呐队在地坪里热闹了近半个时辰,然后燃放了响铳、爆竹。食堂主任顾大请大队领导顾春生支书讲话。春生说,办食堂就是为了解放劳动力,把分散耗费的时间集中节约起来,提高劳动生产率。它不是小事,而是大事。所有食堂工作人员一定要以对党对毛主席负责的态度把各项工作做好,尽量做到:饭要粗细搭配,有干有稀;菜要多种多样,有荤有素。还要根据大家的习惯,把伙食搞得咸咸辣辣、香香喷喷。

厅屋天井四周都摆满了餐桌,八人一桌,除襁褓中的婴儿每人都有一个席位,正好坐满三十二桌。随着顾大的一声令下,大家笑着、叫着开餐了。

桌上共有辣椒炒肉、豆豉油渣、煎马铃薯、腌豆角、南瓜汤五个菜,还摆了一瓶米酒。墙边摆着好几大桶饭。大家敞开肚皮吃,想吃几碗吃几碗。顾长根打了个小算盘,挤到一堆堂客们细伢子桌上,独霸了那瓶米酒。有酒不挑菜,顾长根喝了那瓶酒,不知筑了几碗饭,最后摸着肚皮硬是站不起来。他惬意地对春生说:我这辈子第一回酒足饭饱,还得感谢大侄子。顾春生笑道:你谢我干么子,要谢也得谢共产党、毛主席。

因为是第一餐,食堂人平均煮了八两米,结果吃个精光,顾大非常不满。尤其是长根矮子这个吃货,哪有这么多粮食给他吃。顾春生说,就算他第一餐吃二斤米,第二餐还能吃二斤不。讲了敞开肚皮吃饭就要兑现,他一个肚子还能把共产主义吃垮?

几天下来,绝大多数社员都觉得这食堂还真好。特别是那些单身汉及人多劳少的家庭人员,高声唱着《社会主义好》的歌,盛赞公有制的无比优越。

这天午餐时,素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著称的破落地主儿子顾举仁,嬉皮笑脸地对秋生说:“秋生队长,人民公社成立了,公共食堂也办起来了,我们已经实现了共产共餐,下一步应该是共妻了。你老婆那么漂亮,你又是队长,得带头呀。”

顾举仁虽然也有二十多岁,而且还是本冲读书最多的一个人,可他游闲、懒散的德行远近有名。因此,至今还是单身。秋生最容不得有人污蔑共产党,当然也容不得别人想打自己堂客的主意。他将碗筷往桌上一摔,瞪着圆眼吼道:“你这死不悔改的地主崽子,怕是想挨批斗了。”

顾举仁毫不示弱:“毛主席都说要消灭家庭,你敢对我怎样。”他冲到秋生跟前:“打也好,杀也好,老子才不怕你。”秋生伸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两人便扭打成一团。平素舍不得出力的顾举仁哪是秋生的对手,几下就被打倒在地。

公社岳书记恰巧来顾家冲检查工作,见了这场面,不仅没有批评秋生,还当着众人对身边的顾春生说:“你们这地方不简单呀。现在国民党反动派和敌特分子,蓄意借我们大办公共食堂诋毁我们的党,诋毁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刚才听这个破落地主儿子所说的话,与他们的言语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你们千万不可大意呀。顾秋生同志说得好,赶快召开批斗大会,坚决打击反动派的嚣张气焰。”

听公社领导这么说,春生、顾大等立即召集民兵将顾举仁五花大绑,就在餐厅里召开了批判顾举仁反动言行斗争会。秋生还只是言语上痛骂了顾举仁,不想刘习武却拿来碎瓷瓦片让顾举仁跪在上面,又拿起竹扫把,从头到脚将他痛打一顿。

一晃食堂办了两个月,眼看春节就要来临。过去是细伢子盼过年,大人盼插田。如今吃公共食堂,大人也盼过年了。过年肯定要杀猪宰羊,能吃上肥得滴油的扣肉。还差二十多天,就有人问顾大什么时候杀猪。顾大却犯了愁:仓里的谷不多了,地里菜源也严重不足,刚栽的菜苗又没长上来,别说杀猪,只怕饭都吃不上了。

春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由于放开肚皮吃,造成了巨大的浪费,加上虚报产量上级征收的也多,从上至下就没有计划、节约的概念,导致了食堂的缺粮断炊。他和大队干部及几个食堂负责人一道研究了半天,几个人争来吵去,最后确定:改八人合桌为个人分餐;改大锅煮饭为钵子定量蒸饭。会议还根据上级的要求和外地的作法,明确大部分人办蔬菜基地和养殖基地,小部分人磨豆腐、发豆芽,腌、晒小菜等。如此,又让食堂维持了近一年。

一九五九年,天公不作美。六月前是水灾,七月后又是旱灾。粮食严重减少。分钵吃饭后,长根又吃不饱了,他十分怀念食堂之初敞开肚皮吃饭的日子。那天喝稀饭时,他毫无遮掩地说“公共食堂会要出人命”。顾大听得明明白白,向顾春生打了小报告。

毕竟是自己的亲叔叔,春生对长根并未怎么样。可顾大不服气,他对长根的积怨深,二十年前长根那一拳,打得他只能用一边牙床嚼东西。既然顾举仁说“共妻”受了斗,顾长根讲“出人命”也得斗。顾春生不斗,就是包庇。顾大专门跑到公社告了长根的状。

公社岳书记毕竟党性强、政治敏感度高,加上其他大队也有反映落后社员发牢骚的问题。他就立刻召开公社党委会,声称必须迎头痛击反动势力对社会主义公共食堂的猖狂反扑。不久,公社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斗争大会,各大队发过牢骚的,平时出工懒散的,还有食堂主任、会计看不顺眼的,加上老运动对象地富反坏右(即“黑五类”)分子,都绑到公社大坪里集中批斗。顾长根自然被绑了去,顾大和刘习斌就上台拳打脚踢,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会前,顾春生对这种批斗会持不同意见。他曾私下向岳书记汇报:对真正的贫下中农教育一下就行了,不必上批斗会。岳书记冷笑一声:教育,批斗就是最好的教育。这些人仗着成分好,不服管,今天不杀杀他们的威风,明天就会有更多的牢骚出来。

批斗会后,岳书记还想追究顾春生,认为他立场太不坚定,应该撤销职务、开除党籍。顾春生急得痛哭流涕,当着很多人的面跪在会议室墙上的毛主席像前,一边打自己的耳光,一边深刻检查自己的严重错误。岳书记才威严地要求大家以此为戒,站稳立场。至于顾春生同志,既然作了深刻检查,又有痛改前非的决心,就给个警告处分算了。

岳书记真是英明,批斗了这么一回,再也没人发牢骚了。各大队书记也有了深刻教训,对反公共食堂的言论毫不手软、抬头就打。

然而,食堂形势却越来越糟。实行粮食定量后,起初的标准是一个成年人每天一斤(十六两秤),后来缩减到半斤,再后来就只有四两。在用量安排上,早、中餐各一两半,晚餐为一两。而未成年人的定量视年龄情况仅为成年人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面对粮食的严重不足,伙房里又借鉴外地的“双蒸法”,即将米干蒸半小时后再按一比五的比例加水再蒸,每斤米出饭比原来增加一倍以上。这玩意其实也是哄鬼,饭的体积增加,但营养反而少了,蒸上几次,连饭味都没有了,吃了很快就饿。

长根家十一岁的雪清,天天饿得鬼哭狼嚎。可怜的二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把自己饭钵里的大部分扒到她的饭钵里。在全身酸软、昏昏沉沉里,她只得偷偷地爬到山上,每天挖回一把葛根、蕨根、土茯苓之类,捡了一个破擂钵,悄悄地将其擂碎,再加水煮服。

左邻右舍看二姑天天往后山跑,发现了她的秘密。大家正在为饥饿而痛苦着,便都仿照二姑的做法,将山上的野苎麻兜子、白茅根、榆树皮、糯米藤叶子等全部挖、采一空。一时间,本已荒秃的山坡,又增加了“千疮百孔”,显得更为凄凉。

不久,被折腾多遍的山上再也找不到充饥的东西了。女儿饿不得,自己也饿不过,二姑就想到了传说中的“观音土”。他走进燕子岩下面一个深深的山洞,就着点燃的松明,在洞子深处一块岩石下面,细心细意地掏了一把质地软烂、颜色有些灰白,且带有一点弹性和粘性的泥土。她觉得这土与她听到的传说非常相符,一定就是“观音土”。她小心地装了大半框,悄悄地提回家去。

她仍然像对待葛根、树皮般把“观音土”擂成又细又腻的泥浆,粗看起来,倒还真有些像掺了荞麦的米浆。她像煮米糊一样给自己煮了一碗,一口一口地闭着眼睛吞下肚去。

一碗“观音饭”下肚,二姑还真有饱饱的感觉。连续吃了两顿,也没有出现什么不良反应。她完全坚信关于“观音土”的传说了。

第二天,她继续悄悄地,不让任何人察觉,饱饱地享用了三顿“观音饭”。可到了晚上,她感到肠胃有些胀痛,而且越来越难受,额头上也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粗心的长根开始并未察觉,直到实在忍不住的二姑发出“哎哟”的哀叫时他才知道堂客已经病重。长根急忙请隔壁邻居帮忙喊来分住在丁家湾的崽和媳妇。秋生心急如焚地冲出门去请医生,玉燕则坐在二姑床前含泪宽慰着家娘。

子时时分,秋生领着医生来到屋内。打开盖在二姑身上的被子,医生惊得倒退了好几步。这时的二姑,脸色煞白,气息奄奄,湿漉漉的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更为可怕的是,她的腹部,肿胀得就像临盆的孕妇。

医生给二姑把了脉,又翻看了一下眼睛,摇着头走到房外,也不顾长根等人的感受,连续说了两遍:“无力回天了。”

医生走后不到两个时辰,在痛苦中煎熬的二姑终于解脱了苦难,离开了这个饥饿的世界。

凄惨、寂冷的顾家冲,回荡着秋生一家的悲声。

天亮后,秋生头上系着麻绳,忍着悲痛给全冲乡邻及冲外亲戚报了丧。而长根,东拼西凑了几块楼板,请刘贵生帮忙钉成一副棺木,就将妻子入了殓。在乡邻亲戚的簇拥下,二姑无声无息地躺到了屋对面孤零零的老虎岭山坡上。

二姑就像秋风中的第一片落叶,然后便是第二片、第三片……,不少人都跟随她飘去了。有的是因吃米糠闭结而死;有的是吃了烂菜叶呕吐而死;有的走着走着断了气;有的坐在石头上不声不响就没了呼吸。还有的正埋着死人埋着埋着就倒了地。二姑死后到食堂解散这半年多中,冲里的十个人里就有两个离开人间上天堂吃饱饭去了。那段时间,整个顾家冲,不是这里悲号,就是那里哀啕。

活着的人们,已经没有什么劳动能力,一个个头昏眼花,面色苍白,四肢酸软,有的还不停地抽搐、颤抖。而其体态,不是骨瘦如柴,就是水肿如盆。他们或坐着或斜躺在食堂周围,等着那碗稀粥。可食堂里,连稀粥也熬不上了。

顾春生也饿得心急如焚,他专程走到公社向岳书记反映食堂的情况。岳书记又何尝不急,现在已不是反击牢骚的时候,人们饿得连发牢骚的力气也没有了。如今要紧的是如何应付大饥荒。他三天两头往县里跑,县里也没办法,只能熬。

好消息终于来了。春生溜到公社时,听到有人暗中议论:一个多月前,毛主席的堂弟专门赶到北京,向他老人家反映农村老家公共食堂越办越糟,还说了“再不管一管,人都会饿死”的话。毛主席就派了他的一个姓乔的秘书组成调查组到湖南调查。他们分别在主席家乡和上湘县走了几个公社,看到了实际情况,写出了专门的报告,归纳了公共食堂的三大缺陷:一是大锅饮食质量差、环境劣;二是大灶蒸饭把树木当柴火砍得山上精光;三是集体饲养家畜家禽不如分散量多病少。看了报告,毛主席亲自向调查组作了让乡亲们先办个“定量到户,分散起伙”试点的指示。调查组正想研究一个完整的试点方案,不料乡亲们早已想好了办法,急急吃了顿散伙饭就解散了食堂。在散伙饭现场,一位姓毛的老乡居然大呼调查组的乔秘书为“大青天”,说这是农民的“第二次解放”。

顾春生想,既然毛主席家乡的食堂可以解散,索性我们也散伙得了。但他毕竟是个背过处分的人,回来后只对人说:“上面正在想办法,相信很快就能解决问题。”至于其他的,他什么也没说。

一个礼拜后,他终于接到了公社的会议通知,领回了解散食堂的指示,在乡亲们的高呼声中结束了闹腾的、难熬的、无可奈何的“公共”日子。

9

食堂解散后,玉燕又回到了自家屋里,但把她当“宝”的家娘却永远已经离去。被别人住过的房子内一片狼藉,就像当年日本兵走过后的形状。她的嫁妆,除了那套餐桌板凳,虽然还在房里,却是这里取了木枋、那里掉了油漆。连房上的楼枕树也少了好几根,大概是被人拿去做了棺材。厨房里锅碗瓢盆冇一个,筷子也冇一双。她的心比房子还要凌乱和空荡,真想好好地哭一场。但看着孱弱的开始认识世事的紧依自己的妹子,也就强行忍住了。

此时莲香三岁多了,个子却与过去岁把的孩子差不多。回到这个出生不久就离别的屋子,她反倒害起生来。睡觉时哭闹不安,小便失禁,躺下不久就尿了床。玉燕急急忙忙地把被褥换下,左哄右哄才把她哄入睡梦,不想半夜归来的秋生,一上床就大叫:“怎么湿透的?”原来,莲香又把被褥尿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第三天晚上都是如此。起初玉燕还认为是莲香刚回来不习惯,以为过几天就会好。但连续好几天,仍然是这样,害得换洗的被褥都没有了。她只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一样,给妹子夹上尿布,同时用一块薄膜裹紧,用布带系牢。

要是家娘还在,一定会帮着想办法。可现在只能完全靠自己。男人一心扑在生产队上,家里的事历来不闻不问。至于家爷和小姑子,不给自己添乱就算很不错了。

那天劳动之余,玉燕悄悄地和顾大嫂说起女儿的事,请她帮忙想个办法。顾大嫂比玉燕大十多岁。玉燕刚嫁来顾家屋场时,两人关系非常好。但二姑却一再告诫她,别让长根看见。后来公共食堂中长根被斗,对顾大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因此,玉燕当着家爷的面一般不敢与顾大一家人靠近,背地里却又觉得家爷很好笑。本来嘛,爷是爷,崽是崽,何况顾大嫂还是未出五服的嫂子。你们的仇恨关我们叔伯母么子事。其实顾大嫂人蛮好,还在食堂时,她就几次利用顾大的关系偷偷给玉燕添过菜。听了玉燕的话,顾大嫂神神秘秘说:“有办法,散工后去我家一趟吧。”

中午散工时,玉燕悄悄来到顾大嫂家。大嫂跟男人耳语了几句,顾大就剪了一张红纸写了字。顾大嫂又从碗柜里拿出一包东西,连同那张红纸放在玉燕手里,说:“莲妹子她命不好,这么点大的人就碰上公共食堂,底子太亏了,要补呢!前天我娘家死了一只狗,还剩下这几根骨头,你就把它炖汤给莲妹子喝。”又说:“把这张‘夜哭郎’沾到燕子坳那块将军箭(指路牌)上去。”玉燕一看,红纸上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玉燕万分感谢,小心翼翼拿着大嫂给的两样东西回到家中。先把狗骨头炖了汤,不想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狗肉香。幸好这天长根领着雪清外出了,这点可怜的狗骨头汤,让莲香大饱了一回口福。之后,她又悄悄地走到燕子坳分岔口,在那块凿着“将军箭”的石头路牌上贴稳了那张“夜哭郎”。

说来也巧,当晚莲香就未哭闹,也没有尿床。玉燕终于睡了一个很久以来最为香甜的安然觉,以至早晨生产队出工的哨声都没把她叫醒,还是秋生拧她的耳朵才起了床。

可莲香仍然面黄肌瘦,头发像棕毛一样稀稀疏疏,精神也显得十分萎靡。她常常独自吮吸手指,或揉眉擦眼。其食欲虽不好,肚子却圆鼓鼓的,晚上睡觉还总是磨牙。玉燕以为是蛔虫病,买了几片打虫药给她服下,可连续几天都不见打下什么虫来。

一次出工休息,玉燕又向顾大嫂讨主意。大嫂说:“只怕是疳积痨。天仑上那个老中医治这个病很厉害,得赶快带妹子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玉燕就背着女儿来到离家十多里的云峰山南边的天仑上,找到了那位远近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把莲香牵到身边,戴起老花镜,从头上、眼睛到面颊、舌苔,再到指甲、腹部等认认真真地查看了一遍,然后说:“确实是疳积。病得可不轻呀!”玉燕恭敬而着急地拜托他:“全赖您费心了。”

老中医用药棉蘸着酒精将莲香的右手擦拭一遍,小心地从消毒盒里拿出一口绣花针,将她的每个指头的第一节和第二节横纹正中挑开,挤出一点带血的稠状粘液,再涂上红药水,缠上纱布,然后嘘了一口气说:“好了,一天内莫玩泥沙,莫沾生水。”

过了几个月,已是仲秋时节。不想莲香又病了起来。起初只是咳嗽,玉燕认为是感冒,到大队医疗室领了些药,几天也不见好转。而且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还伴着发烧。那天上午,玉燕到队里请了假,按当地的土方子,将银戒指放在女儿的胸口,用煮熟的鸡蛋剥壳去黄后罩住,再用布条系牢。以前冲里只要有人发烧,大都采取这个法子,也很有效。可这回却没有用。女儿的烧不但没有退,额头比先前还要烫手。她的脑壳也像用线吊在肩膀上一样,软绵绵的竖不起来。而且,咳出的痰里还带着明显的红丝。

玉燕着急了,对着正在对面坡田里干活的秋生厉声大吼:“哎(当时的女人一般不喊丈夫名字,而以此相呼),莲妹子咳出血了,快回来呀!”秋生听玉燕的嗓音有些唬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连脚上的泥巴也未及洗掉就赶了回来。

夫妻二人把女儿抱到山那边的大队医疗室。医生是丁家湾的丁桂英,刚刚从县卫校培训回来,大队给她配了些简单的器械和日常药品,就让她正式上班。其实,这医疗室开张还不到十天。

桂英粗略地诊视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秋生队长,你妹子这病我看不明白,还是赶快带她去公社卫生院吧。”

夫妻俩又抱着女儿,风一样跑到挂着“河源公社卫生院”牌子的一栋农舍前。

离卫生院的大门还有二三十米,玉燕放开嗓子大叫:“医师,快救人呀!医师!”然后,三步并作一步就飞进了卫生院,口里不停地喊:“快救人呀!快救人呀!”

卫生院四个穿白大褂的人全都走了拢来,惊奇地望着她。

一个被人称为陈院长的老医生,仔细地给莲香望闻问切了好一阵,抬头说:“初步诊断,应该是肺炎。”然后回过头来对着秋生夫妇:“都烧到四十度了,怎么才送来?”

玉燕急切地把女儿的病情及家里的应对说了一遍。陈院长叹了口气,摇着头,就和旁边的年轻医生进里间房去了。不一会,年轻医生走到门前对秋生喊道:“院长叫你过来。”

玉燕紧握着女儿的手,耳朵却伸进了里间屋子里,当听到:“你女儿的病,实在有好重呀,我还不晓得治不治得好”时,她一步就跳了进去,“扑通”跪在院长前:“救救我妹子,菩萨!救救她呀,活菩萨!”院长吓了一大跳,良久才回过神来,扶起玉燕,喃喃地说:“救,救,只怕万一呀!”又对年轻医生说:“小王,先给妹子打支退烧针。院里还有两支青霉素,也给她打一支。”然后对着秋生:“快去交钱吧。”

秋生夫妇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仅玉燕带了两毛钱。院长见秋生腿上尽是泥,摇了摇头,说:“你们走得也太匆忙了。算了,先写个欠条,按个手印,回家接来再付账。”

卫生院只有四间小房子,仅有两张临时病床。院长就让玉燕一人陪护,叫秋生回家接钱去。

那个年代,一般农村没有公共汽车。别说坐汽车,好多人一辈子连汽车都没见过。穷乡僻壤的人们,从来就没有谁想过要把病重的亲人送去县城或者省城医院救治。玉燕夫妇当然也想不到这一点。

秋生走后,玉燕连眼都不眨地盯着女儿。大约到了半夜,她感到女儿的身体像块热毛巾,额头更像刚出锅的蒸红薯一样烫手,嘴巴帮着鼻孔喘气,带出闷雷般的拖声。她箭一样射到医生卧室前,死劲地捶着门。几个医生都起来了,一测体温,四十一度五!院长喃喃地说:“退烧针也打了,青霉素也用了,我也不晓得怎么办了。”

女儿烧到四十一度五,玉燕的心里早已达到了几千度。她“哇哇”地哭了起来:“天啦,让我替了莲妹子吧!”

院长沉沉地说:“你也不要这样,我们只能尽人事,有不有用还得听天命。”回头又对王医生说:“快去打一盆冰凉的井水,用毛巾渗湿,反复敷贴妹子的额头。”

正当医生们手忙脚乱给妹子冷敷时,不料玉燕“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她的额头正好砸着床沿,静静地冒出血来。满眼金星里,她仿佛看到了家娘的脸,耳朵里扑进一个焦急的声音:“土麻拐,用土麻拐呀!”她的嘴里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喊了起来。

“土麻拐?”陈院长也惊叫着。他说:“我外公是老郎中,他过去就是用土麻拐退烧。”但他的脸色很快又暗淡下来,嘟噜着说:“这个季节,又是半夜三深的,到哪里去找呀!”

玉燕像紧压的弹簧突然放开一样蹦了起来,急急地说:“麻烦你们帮我看着妹子,我去找。”她向院长要了盏煤油镜灯、一个小塑料袋,找着一根棍子,就往后山冲去。

陈院长追到门边说:“土麻拐不是田里的麻拐,它生活在潮湿的土里,个头小,颜色如土。我外公还说过,屋前屋后的不能用,它喝过屋檐水,会有毒。”

玉燕跑了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了一块红薯地。地里藤叶十分厚密,她就用棍子将薯藤一缕一缕地翻开看。可翻了大半块土,却什么也未找着。她正在万分焦急,山顶上突然传来了几声“呜呜”,原来是一只哭鸟(猫头鹰)在叫。

玉燕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害怕。在民间,夜间的哭鸟声和日间的乌鸦声都被当成是不祥之兆。有人说,它们一出现,就表明会要死人了。听到哭鸟的叫声,想起莲妹子的病情,怎不叫她心惊肉跳?

但女儿就是她的心头肉呀!她拼尽力气朝山顶上吆喝几声,又朝周围瞧了瞧,眼前黑黝黝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土。她忽然想陈院长的话,既然土麻拐生活在潮湿的土里,那就应该到山凹低洼的地里去找。于是,她沿着山脚搜索,在一处“叮当”的流水旁,她又寻到了一块玉米地。

她正欲钻进地里,脚边两米来远的草丛动了起来,紧接着就听到“咝咝”的声音。她大吼一声,将棍子在草上反复横扫,一条米多长的影子朝溪里窜走了。她“嘘嘘”地抹了一把满头的汗水,一手护着胸口,呆了好一会,心里说:“蛇吃麻拐,这里有希望。”

她战战兢兢踏进地里,全神贯注地寻觅着。终于,她看到了一个跳跃的小身影。她赶紧把灯放在地上,将身子扑了上去。抓到手里一瞧,还真是一只拇指粗的土麻拐。之后,她又以同样的方式抓了四只。

回走时,在一个小山沟边,玉燕看见了一大片鱼腥草。她又想起家娘在世时说过的话:“鱼腥草是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好草药。”便连根带叶扯了一大把。

当玉燕回到卫生院时,天空也开始泛白。她赶忙把五只鲜活的小麻拐按在女儿的胸口,用纱布固定好,然后又将带回的鱼腥草洗了一大把,放在碗里用刀柄捣成汁,一点一滴地喂入妹子的口中。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莲香发出了“哎哟”的声音,呼吸已不再急促,额头也没有先前烫手了。王医生在给莲香量过体温惊呼:“奇迹!真是奇迹!妹子的体温已下降到三十八度。”

一直守在旁边的院长,这才仔细端详起玉燕: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脸污垢里好几道干涸的血迹,衣服多处被撕烂。他走到玉燕的身边,眼里噙着泪说:“行呀,你真行!”

就在这时,秋生走了进来,定定地盯着堂客,眼里全是水。玉燕还以为他在怜惜自己,不料他却闷闷地说:“你娘家出大事了。”

10

早在五二年土改复查时,初中尚未毕业的弟弟玉龙就想向上级反映重新核定家庭成分。那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炉子灰边,玉龙的话音刚落,父亲就全身颤抖地对他说:“崽呀,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学生伢子,怎么搞得人家赢?牙齿打碎不要紧,往肚里一吞就行了。要紧的是发奋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救自己、救我们家。”玉燕插嘴道:“人家搞错了,我们怎么讲都不敢讲?”父亲没好气地盯了她一眼:“冇得见识的细妹子,你懂个屁。”坐在一边的母亲也劝玉龙:“莫再计较了,就算搞赢了,分去的东西还拿得回?听你爹的话,把书读好。”就这样,玉龙打消了上诉的念头。

玉燕结婚的前一年,弟弟玉龙考上了长沙的中南地质学院。

弟弟上大学后见识多了,接触的人也与家乡那小县城大不一样。一天,玉龙和一位同学谈到家里的事,同学说,他家原来划的也是地主。他的叔叔在井冈山参加了工农红军,抗战时期担任八路军营长,但在一次战斗中光荣牺牲了。当时共产党和国民政府都分别给家里发放了抚恤金。爷爷就用这些钱添了田产。由于父亲只有叔叔这个兄弟,且从小有腿疾,爷爷便将家里的田地出租给了佃农耕种。就因这,土改时爷爷被划成了地主。土改复查那年春节,一位被人称为首长、穿着军装的人带了很多礼物来到家里。他自称是叔叔的战友,特意来拜望爷爷。当首长得知爷爷划成了地主,拍案而起,大声说:“岂有此理,竟然这样对待我们的烈士家属!”之后,他对身边的通讯员说:“跟县里说说,叫他们赶快纠正。”不到一个月,县里就来了人,说:对照《政务院关于划分阶级成分的决定》,爷爷的成分是中农。不久,没收的土地财物也全部退了回来。

听到这里,玉龙高兴得快跳起来,他问同学:“能找到那份政务院的决定吗?”同学说:“帮你想想办法。”

过了几天,同学就将一本《土改文件资料汇编》小册子交到了玉龙手里。里面不仅有《政务院关于划分阶级成分的决定》,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他兴奋得彻夜不眠,反复和同学说:对照两份文件,我家不是地主,我家不是地主了。他在房中手舞足蹈了好一会,突然一把紧抱同学,高声大喊:“我家就是中农呀。”

就在这天晚上,玉龙写好了要求纠正家庭成分的上诉材料。

信函发出仅半个月,百溪人民法庭一位姓谢的法官,拿着上湘县转来的玉龙的上诉书,找到当年在鸟冲村蹲点的顾春生。顾春生对丁家的印象颇深。他说:当时划分成分,主要是按人均占有耕地数额。尽管丁禄鑫家的田亩不足地主标准,却超过了富农标准。还说,上级也有一个口头指示,每村的地主、富农要有两到四户。而鸟冲村的土地百分之八十集中在宋氏兄弟手中,宋仁豪虽然外逃,但他把房屋及部分田产卖给了丁禄鑫。贫农协会研究时又有人提出,他家有三台织布机抓收入,比一般地主家还要好。这样,才给丁家定了地主。谢法官说:“可丁家儿子的这封上诉书说得也确有道理。”春生则认为,定为中农也讲不过去,毕竟丁家的田亩比一般中农多。硬要定为中农,又会不公平。要么就折中一下,给定个富农。

那天,春生领着谢法官来到鸟冲村大屋里,打算邀雷麻子一起去丁禄鑫家。听说要给丁禄鑫降成分,雷麻子面如土色,一把拿过玉龙的上诉书,拍着桌子破口大骂:“他妈的告老子的状,告么子卵状。还想变天呀!”谢法官说:“我们党历来实事求是,这大学生说得有理,我们还是应该给予纠正。”雷麻子便说:“反正不是我的错,我也不到他家里去。”

看到春生和穿着制服的谢法官走进家来,丁禄鑫十分惶恐,心里像打鼓似的咚咚直跳。心想:又该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了。

谢法官主动开口:“老丁,你儿子向我们法院写了上诉书,要求纠正你们家的成分。今天和顾书记来,想听听你的意见。”

原来如此!禄鑫显得更加紧张,心里说:“我的个蠢崽,怎能这么性急,自己还是个学生,就不怕人家揪辫子?”口里却说:“乳臭小儿稚言嫩语,您别当真!”

春生说:“我看你儿子到底是读大学的人,还真给他钻了个政策的空子。谢法官很关心你,想帮你家降为富农,要得不?”

禄鑫想都未想,便打躬作揖道:“要得!要得!感谢政府,感谢大法官,感谢书记!”

几天后,禄鑫接到了镇政府送来的纠正家庭成分的通知,地主已降为富农。他把手中的通知书高高举起,像小孩子捡到便宜一样蹦了几下。隔了好一会,才叹了声气:“可惜还是个富农。”水妹却没有想到富农有什么不好,悄悄地对禄鑫说:“还是俗话说得好,聪明书打底。你看玉龙,他就知道是人家搞错了,还能纠过来。”

然而,玉龙对这样的结果,却十分不满意。暑假回来时,还颇有责怪父亲太小心谨慎、太怕惹是生非的意思,禄鑫反过来劝儿子:“凡事要量力才行呀,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呀!”

玉龙天性活泼。他是大学生,在大城市读书,见多识广。每到假期,他身边总围着一群年轻人。这年的暑假,他自己动手在大屋的墙上刷了一块黑板,办了一个“青年之家”学习栏,黑板两端竖写着“青年是祖国的未来!”“我的青春我做主!”两条标语。

他还组织一些青少年唱歌、跳舞、演《小二黑结婚》。特别是把《小二黑结婚》改成湖南的花古调,他自己演小二黑,让东山坳的桃花演小芹,而让小时候的邻居冯鸡公演金旺。十多个青年男女好几次白天黑夜地在大屋里排练。

玉龙比常人高一个头,且皮肤白皙,相貌堂堂,一派风流倜傥的气势。桃花十八九岁,身材虽娇小,却是容光焕发,颇有小家碧玉的风采。众人常嬉笑他俩:“不演小夫妻,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每当这种场合,冯鸡公显得很为妒忌。他和桃花打小就熟悉。桃花是堂弟的表妹,比自己小两岁多。小时候,遇上堂弟家有什么生日喜庆,总能见到她的身影。随着桃花慢慢长大,他心里渐渐有了爱慕的情愫,这不正打算请爹托人说媒去。想不到玉龙这戏一演,把桃花的心思全都演过去了。

在一次嬉笑中,从旁边经过的雷麻子,看到了冯鸡公表露的难堪,心里不禁暗喜。本来,雷麻子对玉龙就看不入眼,特别是他办的那期黑板报,左边一句“青年是祖国的未来”,右边一句“我的青春我做主”,雷麻子就在心里大骂:“反了你这富农崽子。”而看到玉龙领着众人在大屋坪里又是唱歌跳舞,又是演花鼓戏的,更认为是那小子向自己的叫板。雷麻子正寻思着如何整一下丁玉龙,看到冯鸡公妒忌的神态,阴冷的笑一下就挂到了脸上。

终于到了寒假,玉龙从学校归来了。雷麻子知道丁禄鑫往往喜欢打听外面的事,便嘱咐冯鸡公到他家窗外听墙角。

冯鸡公刚刚蹲到窗户下,就听禄鑫问:“长沙还算太平吧。”玉龙说:“比较乱。报纸上报道,学校、机关到处搞大鸣大放、开展大辩论,已经揪出了一大批右派分子。我们学院也揪出了二十多个。我们的系主任,上午还上了课,下午就抓到操场上挨批斗。揭发他的人就是他妻子。斗争会上,他妻子亲自上台批判他,还说他是‘大毒草’呢。”禄鑫赶紧说:“这话可不能对外人讲呀,现在的形势,一不留心就成了批斗对象。”

冯鸡公立即跑到雷麻子家,一五一十学舌一通禄鑫父子的话。雷麻子即刻召集几名高级社干部开紧急会。他说:“今天下午,丁禄鑫的大崽从长沙回来了。刚才冯鸡公从他家窗外经过,恰好听到了他们在讲反动话。玉龙小子说长沙不太平,很乱,乱抓右派分子,乱开批斗大会。我想明天就斗他们一下,你们看要得不?”大家面面相觑,雷麻子又说:“你们不记得上半年的事了?那狗屁大学生告了我们的状,纠了他家的成分。我们都是土改的积极分子,当年斗争丁禄鑫,分了他家的屋,出了他家的谷,大家可都有份呀。那小子正恨我们呢。要是现在不杀杀他,不灭灭他,等到他日后吃上皇粮、得了势,我们这些连自己名字都斗不拢的土鳖子,就都要死到他手里了。”有人就说:你说怎办就怎办吧。雷麻子往桌上捶了一拳,气势汹汹地说:“明天上午就开批斗会,会场设在大屋坪里,今晚就派民兵看住丁禄鑫爷崽。”

第二天清早,五六个端着梭镖的民兵闯入丁禄鑫家,不由分说将禄鑫、玉龙父子五花大绑,连早饭也不许吃。水妹、玉虎感到吃惊,一民兵厉声说:“昨晚讲的话就不记得了?”

民兵将禄鑫父子押到大屋坪里一张摆好的桌子前,命令他们跪下。禄鑫听话地跪在地上。可玉龙不依,口里说着:“我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批斗我们?”一民兵用梭镖杆重重地打在他的腿肚上,玉龙就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过了好一会,坪里陆陆续续站满了人,雷麻子扯开嗓子喊道:“社员同志们,昨天晚上,反动富农丁禄鑫和他的右派儿子丁玉龙在家放狗屁,说省府长沙很乱,很不太平,还说共产党乱抓右派,乱开批斗大会。我们都是革命群众、革命干部,就是不让他们对党放屁,对社会主义放屁。今天就要批臭他们,斗死他们。冯鸡公,你快把听到的话跟大家讲一讲。”

冯鸡公就结结巴巴地把雷麻子刚刚说过的话又复述一遍。然后,指着玉龙大声叫道:“你是右派,你还是地主崽子。你想搞老子的女人,老子打死你。”说完,操起一根早已准备在桌子边的三尺来长的木柴棍子,对着被捆绑而跪在地上的玉龙脑袋,用尽全身力气,从正面横扫过去。这棍子的上端有个一寸多长的枝杈,恰好钉进了玉龙的右眼眶。待到冯鸡公把木柴棍子再次举起,人们看到枝杈上拴着一块血肉,以及一头栽倒在地上的丁玉龙右眼里喷出的鲜血。

那块拴在木柴棍子上的血肉,是玉龙的眼球。见此情景,有人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大坪里的人群便一哄而散。

禄鑫跪跪拜拜求人用两根竹杠绑在一张竹椅上(乡下人称轿杠子),将玉龙抬进了百溪医院。

待到医生将玉龙的伤口作好处理,禄鑫对儿子说:“我早就讲过,你搞不过他们。我一再劝你忍耐,千万忍耐,别想纠什么成分。可你这伢子就是不听,才会招来今日之祸。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索性年也别过了,家也不回了,你就直接躲到学堂里去。”

玉龙便连夜在百溪乘火车回到了空洞洞的学校。

玉龙离家后,雷麻子父亲耀财听到左邻右舍的议论,看到众人异样的眼光,气得一病不起。一天,雷麻子来到床前,他就劝道:“雷伢,人总要讲良心。你禄叔对我们有恩,再也不要恩将仇报了。”雷麻子却说:“解放这么多年了,阶级斗争讲了这么久,你硬是冇开窍。快收起你的狗屁良心吧。我就是要把他这样的阶级敌人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耀财气得浑身发抖,喊了声“再不收手,会遭报应呀,”就咽了气。

雷麻子又把他爷的死算到禄鑫头上。他爷下葬后,特意走进冯鸡公家,对他说:“你打瞎了那狗屁大学生,他肯定要恨你几辈子。”冯鸡公说:“别人斗地主都是这样打,怪得我?”雷麻子说:“你打的不怪你,怪谁?”冯鸡公就不再说话。隔了一会,雷麻子又说:“打蛇要打七寸,斩草还得除根。要想他做你不到,你就得把他做到。我也想了好久,那狗屁肯定也恨我,索性来个无毒不丈夫,把那小子从大学里弄回来。只要回来了,他就变成了孙猴子,再有本事也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板心。”

“怎么把他弄回来呢?”冯鸡公问。

雷麻子想:直接去学校吧,不成。自己满脸麻子,别人看不顺眼。冯鸡公就更不用说,连县城都冇进过,何况那么大的长沙,还要路费。想了一会,他突然高兴起来说:“明天去靠江学校找两个老师,我以高级社的名义,你以革命群众的名义,分别向学校写信,就讲丁玉龙在家里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就不信学校还敢不理。”

就这样,雷麻子和冯鸡公从当年农历腊月至第二年四月,先后向中南地质学院发出了十八封诬告信。

五月的一天,正准备去某省矿务局实习的玉龙被人叫到了学生处。处长温和地对他说:“你们当地近二十次向学校写信反映你在家期间的一些情况,你还是回去搞清楚为好。”说完就将一张盖有学校公章的开除学籍通知书交给他,其内容大致是:因丁玉龙家乡基层组织及部分群众多次反映,他对社会主义不满,散布了反动言论,存在严重的右倾思想,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开除学籍的处分。

玉龙眼前一黑,晕倒在学生处办公室里。

他是那么喜爱自己的学校,喜爱自己所学的专业。他曾将自己随同省地质队在郴州探测矿藏时的照片冲洗了十多张,分别送给最好的亲友。还扩印一张装裱,挂在自己寝室床铺的墙上。而今天,一切都成了泡影。爹、娘、弟、妹是那样期待着他的“出息”,期待着他改变家庭的命运。可今天,一切都成了烟云。然而,不离开学校又是不可能的。学校作了决定,自己连分辩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存在上哪儿申诉去。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到自己的家乡。他背上来时的行囊,在离校园不过几里远的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然后,又偷偷爬到校园背后的岳麓山上,逗留、徘徊了整整一个星期。在一个虫鸣狗吠的夜晚,他偷偷溜进了鸟冲大屋里。

此时的百溪镇已与附近的几个乡镇联合组建成超美人民公社,雷麻子由村长改称为大队长。丁玉龙回到鸟冲后,雷麻子就安排冯鸡公为头的几个民兵,将他日夜看管起来。

雷麻子正思忖着怎么教训丁玉龙,可巧这时公社召开了各大队负责人会议。省里决定在百溪修建一座惠及七县的大型水库,取名叫作江源水库。大坝设在百溪东边汇江出谷的两山峡口。整个百溪街铺及规划淹没区域内近五万人口全部迁往他处。为响应省里的部署,县里组建万人民工团,公社安排鸟冲抽派六十人。

雷麻子眼睛一闭,心里有了主意:何不把丁玉龙小子两兄弟都抽去,谅他丁禄鑫也不敢放半个屁。

几天后,玉龙、玉虎就来到了江源水库建设工地。胆小怕事的丁禄鑫当然不敢放半个屁。

水库工地上红旗招展,高音喇叭响彻山谷,舞龙、舞狮、腰鼓等各种文艺宣传队川流不息。参加建设的民工按部队编制管理。超美公社的民工编成一个营,营下设采石、运土、筑坝、挖掘四个连。玉龙分在运土连,玉虎分在采石连。

运土连的动员会上,连长宣布:挑担的一天不少于八十担,推车的一天不少于四十车。每超额五担或两车加奖饭一两,十担或四车加奖肉一两,如未完成任务则相应扣减饭菜分量。

玉龙从未碰过土车子,只好捡了担箢箕挑土。可当他挑第一担土时,却不料腰板一闪,腰椎扭伤了。

在送玉龙来工地之前,雷麻子就找到公社带队的领导、民工营左营长密告:那个叫丁玉龙的白脸小子是右派,诡计多端,要从严管制,提防他耍滑头。看到玉龙的状态,想起雷麻子的话,左营长利用中午开餐时间,狠狠地批判了丁玉龙,气轰轰地骂他“血管里流着剥削阶级的血”,号召大家监督他、改造他。当然,还扣了他二两饭菜,并向全营通报了他的“错误”。

第二天,在医务人员的反复申明下,左营长安排玉龙打点机动的帮手。不过,每餐都要扣减他一两饭。

让玉龙打了几天帮手,左营长便要求他挑土了。看着力不从心的玉龙,一位老伯耐心地向他传授挑土的方法。他终于挑动了担子,只是速度远不如他人。他的饭菜餐餐都要被扣减。

从未干过如此重活而又身材高大的玉龙,终日跌跌撞撞地奔走在挑土的路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饥饿,从未有过的疲惫,从未有过的晕眩以及从未有过的痛苦。他的双肩肿得足有半寸高,扁担压下去,就像嵌进了肉里。这天上午,眼看就要散工吃午饭了,他却一头栽倒、瘫软在坝基上。

几个民工赶忙把他抬到聚餐地,又请来工地医生诊治。左营长明明听清了医生说的“劳累过渡”、“营养不良”、“内外有伤”。但他还是认为这是右派分子的抵制行为,对玉龙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下午,医生强令玉龙躺在工棚里休息。听着工地上不时传来的高呼与欢唱声,他的心里像钉了一颗钉子般鲜血直流。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恨自己的羸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徒有其表的身体。他深深自责自己的一文不值。

黄昏时,一位工友帮他端来了晚饭。本来饿极的他,却一粒饭也咽不下。工友叹了口气说:“人是铁饭是钢,再不舒服也得霸蛮吃一点。”说完就和其他工友一起挑灯夜战去了。

八点过后,他终于坐了起来,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走,离开这该死的工地,离开那害人的鸟冲。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工棚,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汇江两岸,悄悄地钻进山林里。

他很想回鸟冲大屋与父母告个别,但又担心被雷麻子发现。他想给玉虎通个信,又怕被左营长发觉。“去跟姐姐说一声,别让爹娘担心。”他这样想着,朝二十里外的顾家冲摸去。

鸡叫二遍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燕子坳顾家屋场。他贴在玉燕的窗户上细声喊道:“姐!姐!”

玉燕一骨碌爬起床来,拉开房门,只见瑟瑟发抖的弟弟,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单衣,被浓雾打得透湿。她赶紧把弟弟领到厨房里,在炉子灰里燃起柴火。玉龙就把自己的处境及想法说了一遍。

玉燕满脸是泪,却不知说什么好。她打了一碗米煮着,又煎了两个荷包蛋让弟弟吃下,把身上仅有的几角钱掏给他,又拿起秋生的一身衣服让他带走。玉龙本能地脱下身上弄得破烂不堪的单衣,想穿上姐夫的衣裳。可套在身上一瞧,袖口刚过肘子,衣边吊在肚脐上。毕竟姐夫比自己矮小得太多。他只得又穿起自己那个破单衣,趁着冲里的人们尚未起床,偷偷地离开了顾家冲。

这一切,睡死的秋生竟然浑然不知。

11

玉燕后来才知道:

玉龙逃走后,左营长审问了采石连的玉虎,玉虎硬是一头雾水。有人怀疑其是否自杀,他又打发人到江边、岩石下到处寻找,终究没见到什么踪影。他只得如实报告了师部(指挥部)及公社。

雷麻子也对在家的禄鑫、水妹、玉英进行了隔离审讯。在他们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中,他也只得“哼哼”地放了手。

此时大跃进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白天每个社员都不得请假办私事。担心爹娘在家难熬,玉燕只得对秋生说:“这几天心里慌得很,也不知我娘家怎么样了,我想晚上回去看看。”

玉燕回到娘家,爹娘的脸容就像死人一样毫无血色。她把俩老牵到桌子边,就着昏暗的灯光,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玉龙逃走了”几个字。水妹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轻轻地哽咽着:“我和你爹都死过好几回了。”不料禄鑫却大声说道:“你回来做么子?玉龙那杂种就不是我丁家的子孙,你还问么子问。多好的大跃进不好好干,要去自寻死路。要是跳进汇江,就让鱼把他的肉都吃了;要是死在山洞,就让蚂蚁将他的骨头都啃光。”又说:“不论是嫁出去的还是在家的,你们都得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把自己改造成社会主义的新人,再也莫想吸劳动人民的血了。”

从此,丁禄鑫一家见人就点头哈腰,更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有一次,雷麻子把地主宋仁绅和富农丁禄鑫一起揪出来批斗,他刚说了一句“不忘阶级苦,打倒地富反坏右”,雇农牛蛮子一下就站到丁禄鑫身边,大声说:“如今丁禄鑫就是一头可怜巴巴的狗,见谁都会摇尾巴。他的爷死了,崽也人尸不见,你们还要对他怎么样?”大家也跟着起起哄来。见斗争会要砸锅了,雷麻子只得急转弯,说:“我们主要是斗争地主宋仁绅,丁禄鑫是过来作陪的。”

这以后,丁禄鑫更加小心谨慎,尽管也陪着宋仁绅受过几次斗,倒也没有挨过打,家人的命总算保住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也挺过了公共食堂。一九六一年秋季的一天,玉龙半夜摸回家来。一家人悲喜交集,抱头暗泣。

在探明窗外确无蹲墙角的人后,禄鑫才附着儿子的耳朵问:“怎么回来了?”玉龙说:“我已在江西安福的一家林场安了身,那边地广人稀,搭个棚子就住得人,开块荒地就糊得口。这次回来就是想把一家人都接过去。”可禄鑫和水妹拿不定主意,还是玉虎果断:“走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禄鑫纠结了好久,终于说:“这狗日的鸟冲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看着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老子面前神气十足,我们又不得不像狗一样俯首帖耳、摇尾乞怜,老子心里天天刀割一样痛。出去就出去,就算将来变成孤魂野鬼,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家人商定,后天天不亮就离家出走。

第二天晚上,禄鑫从墙缝里掏出一叠纸币,又挖开天井中间的一块石头抱出一个小瓦罐,里面竟然是金器、银元之物。他把斗笠的垫棕掏出来,一张一张地塞进那一叠纸币。又要水妹缝制了一条女人用的月经带,将金银器物装入其中。

临走之时,禄鑫却又犹豫起来。他说:“要么再过一天吧,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大家便又拖延了一天。

可怜的禄鑫,其实还是放不下他苦心经营大半辈子的鸟冲大屋及其田地。天亮后,他沿着大屋四周看了好几遍。之后,又走到山坡下的水田边,愣愣地坐在田塍上。

他的这些举动,恰恰又被雷麻子看到了。雷麻子便安排冯鸡公暗中注视丁禄鑫家。

预定的逃亡时间再次来临,禄鑫还在迟疑。玉龙说:“天天提心吊胆,时时担惊受怕,有什么值得留恋?”玉虎也说:“再不走,只怕就会被人发觉,会走不成了。”

无可奈何的禄鑫让玉虎带上塞满纸币的斗笠,让水妹帮玉英系上那条装着金银器物的月经带,又把银元分装成两个小袋,自己和玉龙一人一袋,敞开家门,摸着黑暗,领着一家人,踏上了逃亡路。

禄鑫前脚刚走,冯鸡公后脚就来到屋外。见丁家房门敞开,里面却悄无声息,便试着闯进房内,竟连人影子都见不着了。

他立即报告雷麻子。雷麻子便马上集合民兵,高喊着“抓外逃犯”,一路追了出去。

离家大约六七里地,禄鑫等人隐隐约约听到了追逃的声音。禄鑫说:“不能走大路了。我们从白石山中穿过,这样可避免被他们追上,又可直达火车站。”一家人便跟着他走进了无路可行的白石山。

这白石山,虽无悬崖峭壁,却是怪石嶙峋;虽不是密林高树,却又荆棘丛丛。一路走来,不是这里挂住,就是那里绊倒。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大家正想歇口气时,忽然一阵大风,将玉虎头上的斗笠卷得不见了踪影。

懊恼的玉虎还想到山坡上去找找,却见山下一队人影在奔跑,“抓外逃犯”的叫喊声声入耳。一家人只得急急忙忙朝山下窜去。

往下走还不到五十米,只听“扑通”一声,禄鑫滑倒在山坡上。

大家一齐靠拢来,想把他扶起。却见他脸色苍白如灰,额头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全身透湿,连裤腿也拧得出水来。他吃力地张着眼,好久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别~管~我了。快~走……”话未说完,人已断气。

玉英“哇”地哭了起来。水妹赶紧捂住她的嘴。玉龙兄弟捶胸顿足,却也不敢发出悲声。

水妹哽咽着说,玉龙回来这三天,爹就未曾合一下眼,未进一粒饭,就刚才这一路急的,他还能活吗?现在逃出来了,回是回不去了。还是听爹的话,赶快走吧。

看大家仍没有反应,水妹流着长泪又说:“拣些石头把爹就地掩埋。作好记号,将来再来收拾他的骨头,好好给他安葬。”

兄妹三人把父亲抬到一块巨石下面的凹陷处,捡来一块一块的小石,将其尸首掩盖住,上面压着一块一尺把见方的粗石。之后,又一齐拜了几拜,一个个心里流着血,眼里淌着泪,鼻孔里牵着涕,跌跌撞撞地朝火车站走去。

此时,雷麻子早已带着民兵赶到了火车站。玉龙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当快接近站台时,便示意大家躲到草丛中的一块大石后面,自己则从不同的角度朝对面张望。他看到几个拿着梭镖的民兵在车站内外蹿进蹿出,然而又在站台的前后、左右反复寻找。他正担心民兵横过铁路搜山,只见雷麻子走到站台上,十多个民兵立即围拢去,任雷麻子指手画脚了一阵,便朝来路回去了。

玉龙虽然纳闷,但毕竟雷麻子走了。他把娘、弟、妹带到车站候车室一角,迅速朝售票口走去。当他看了墙上的列车时间表和大挂钟,才明白雷麻子离开的原因。原来,就在二十分钟前刚刚开走了一趟停站的列车。他放心地购买了四张去江西的车票,和家人又呆了四十来分钟,终于踏上了离乡的行程。

列车缓缓驶入上湘车站,广播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旅客同志们,我们接到上湘县公安局通知,车上混有国民党特务。在此提醒大家:一、不要乱走乱动;二、提高革命警惕,发现和报告身边的敌特分子;三、积极配合公安干警及列车乘警的检查、抓捕。”

原来,雷麻子打发走民兵后,自己就去了百溪派出所,硬是找到所长,装模作样、虚张声势地反映“台湾特务、反动富农、反革命右派分子一家外逃”的“紧急情况”。所长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台湾特务?”雷麻子毫不犹豫地说:“他们住的屋就是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军长送的。”所长听后,亦感性质严重,便立即拿起电话向县公安局作了严肃认真的报告。县局就部署了这场抓捕行动。

上车前,玉龙就要求娘和弟、妹不哭泣、不说话,免得引起他人的注意。列车快进上湘时,他去了厕所,直到广播都没有归位。

火车在上湘车站停下,几名穿着黄色制服(公安)和一名穿着蓝色制服(乘警)的人来到水妹娘崽面前,蓝制服人拿起水妹的车票,问:“百溪站上的车?”水妹答:“嗯。”又问:“五个人?”。水妹良久未能答出,眼里噙起了泪花。

“到底几个人?”一黄制服人提高声调问。

“三个”。上过高中的玉虎抢着回答。

一黄制服人厉声说:“你们三个都下车。”

下车后,水妹母子被押进了县公安局。公安干警对他们进行了分别的审讯。水妹、玉英吓得浑身发抖,以至于不知道怎么说谎话。特别是玉英,仅仅十三岁,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一进审讯室,就吓得尿了裤子。干警问什么,她就如实说什么,要她做什么,也完全机械地顺从做什么。

出于怜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警把玉英带到自己寝室,想给她换一条干内裤。她却傻傻的,竟不知怎么换。女警便亲自动手帮忙,不意碰到了她系在身上的那条硬邦邦的月经带。女警吓得脸色都变了。百溪派出所说他们一家是外逃的国民党特务,难道她身上兜着的是炸弹?女警就赶忙锁了门,向领导做了汇报。

不一会,四名女警又开锁走了进来。她们蹑手蹑脚走到玉英身边,见玉英仍然傻傻的并没有反应,就前后左右架住她的手脚,解下她的带子,打开一看,众人又是一惊:原来是些金银器物。

玉虎的遭遇却又是一番光景。公安问他到江西做什么,他说走亲戚,修江源水库时,舅舅一家迁过去了,后天表哥结婚,去喝酒。公安说他撒谎,明明是外逃,抵制人民民主专政,太不老实了。一个身材魁梧、一脸蛮相的年轻公安朝他头上挥起一拳,把毫不提防的他打倒在地。他本能地嚎叫起来,年轻公安更加恼怒,提着他的脑袋在墙上撞了好几下。待到他和母亲、妹妹聚到一起时,水妹差点就没认出崽伢子来。只见他目光呆滞、两脸红肿、额头上隆起好几个肉包,完全一副懵懂、猥琐的样子。

在公安局蹲了三天,水妹娘崽被公社、大队两级治保主任接回了鸟冲大屋。

回到大屋里,水妹本想请人到白石山弄回禄鑫的尸骨,可又不知怎么安排。从公安局回来,玉虎、玉英一直傻愣愣的,几乎像个木偶,连吃饭、睡觉都不能自理。斗笠吹走,金银没收,银元无着落,这些尚且不说,原有的一点积蓄也在此次逃跑中全部花光。现在,水妹一家还真是:手中无一分钱,缸里冇半粒米。好在玉龙从江西带回的那半袋红薯干和荞麦还在。至于请人帮忙,她一时又想不到可找谁。

水妹正在不知所措,忽然看见玉虎蓬头垢面地从里屋冲出,重重地跪在外边地坪中,呼天抢地地哭喊:“爹呀,你不能死呀!”

水妹还以为玉虎的神智已恢复正常,便跟出门来想宽慰他几句。不想玉虎甩手将她推出丈把远,指着她叫道:“好你个蠢爷,家里吃也冇得吃,穿也冇得穿,你还要存么子钱,还要换么子金子、银子,这下可好,什么都冇得了。蠢,蠢,蠢,你真蠢。”一会又跪到水妹面前说:“娘,我给爹报死(丧)去。”说完,走进自家房内,拿出一根麻绳系在头上,走出了大屋。

玉虎一会喊天,一会骂地,一会又叫着爹,啼啼哭哭奔走在鸟冲内,只要看到能动能走的,不管是人还是牲畜,他都就地一拜,搅得整条冲鸡飞狗跳。一些不忍者,一见他就会远远地退避。

玉虎哭喊跪拜了五天五夜,终于跌倒在大屋门前的小水沟里。好心的人把他抬进水妹屋里。此时的玉虎,鼻青脸肿、气息微弱,已无裤腿遮掩的两个膝盖,竟然能从模糊血肉里看得见裸露的白骨。

水妹早已哭成了泪人。忽然,玉虎睁开双眼,意欲抓住母亲的手。可他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水妹赶紧俯下身去,哆嗦着说:“崽呀,有什么话就跟娘说吧。”玉虎艰难地张开口,微弱地说:“娘,对不起……”音尚未绝,气已落下。

水妹一声惨叫昏死在儿子床边。

进来的乡邻,没有一个不掩脸而泣。先前帮着抬进玉虎的隔壁邻居牛蛮子冲上前来,死劲地掐住水妹的人中,悲伤地喊着:“禄嫂子,快醒醒呀!禄嫂子,千万要挺住呀!你还有玉英妹子要管呀!”

水妹慢慢睁开了哀伤的泪眼,十分痛苦地撑起身子,看着几步外傻傻地盯着眼前场景的玉英,叫了一声“妹子”,艰难地爬拢去,紧紧抱住她,终于嚎出声来。

又是牛蛮子像对待自家的事一样里里外外地帮着打理。他一面着人前往燕子坳顾家冲通知玉燕,一面按水妹所指的大致方位,派人去白石山寻找禄鑫的尸骨。

12

突然听到娘家如此惊天的变故,玉燕就像遭到五雷轰顶,一屁股震坐在地上。一旁的陈院长和王医生都劝玉燕:“这样的事,再急也冇用。节哀吧。”又对秋生说:“你妹子还不能带过去,可得照顾好呀。”玉燕起身给在场的人拜了几拜,就舍命般地朝娘家奔去。

玉燕回到大屋里,只见牛蛮子正在张罗玉虎的丧事。恰在此时,去白石山的两个人也赶了回来,他们说,山上山下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丁禄鑫的尸体。

玉燕朝大伙拜了几拜,赶紧走到已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老娘身边。不想水妹竟闭上眼睛别过头去,不忍与之对视。

她又走到牛蛮子跟前,诚恳地说:“牛叔,求您等两天,我要去白石山再找找我爹的尸骨,让他和玉虎一起入土为安。”

牛蛮子说:“白石山方圆十多里都是一样的石头、一样的荆棘,看起去到处都像一个样子。你爹他们走得匆忙,未留印记。你娘从冇上过石山,也讲不清他死的地方。你硬要去,也只是碰运气。”隔了一会又说:“埋玉虎,等两天倒也无妨,反正这天气也很阴冷。”

玉燕别过娘和牛蛮子,径直朝白石山闯去。

山上并没有路,也不见半棵树木。除了黑乎乎的石头,就是夹杂着茅草的一丛丛荆棘。玉燕握着柴刀,从这个山头寻到那个山头,心里不停地祈祷:“爹,快点显灵吧,让女儿带你回家。”然而,从早上一直找到摸黑,就是寻不到父亲尸骨的踪影。玉燕跪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呼号:“老天爷呀,睁开眼呀,发点慈悲呀!”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老天却什么也没有向她表示。

第二天,她又从另一个方位上山寻找,依然没有任何结果。

当她再次空着手回到大屋里时,牛蛮子劝道:“玉燕呀,你已经尽心了。白石山那么大,不要再找了。你的两个弟弟或许作过记号,可他们死的死了,逃的逃了。还是等将来玉龙回来再去找吧。再说,过了这么久,你爹也只有几根骨头了。”

玉燕只得听从牛蛮子大叔的劝说,请大伙帮忙用一床破晒簟裹着玉虎,将其葬在大屋后山祖父洪福的旁边。

弟弟下葬后,玉燕走进大屋东边的雷麻子家,大队长长、大队长短地央求雷麻子恩准,让娘和妹妹到自己家里调理几天。或者动了一丝恻隐,雷麻子虽未正眼瞧玉燕(抑或不敢),却轻声地说出两个字:“随你。”

虽然到了女儿家,水妹仍然不敢放出声来哭一场。每到晚上,她才拥着玉英偷偷地啜泣。

过了两天,水妹悄悄地把玉燕拖到里间房,细声说:“想办法治治玉英的病。”玉燕回答:“我早就在想办法了。听说天仑上的那个老郎中会治神经病,我正想告诉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呢。”

第二天,玉燕牵着妹妹,再次上了天仑上。

老郎中照理给玉英翻眼、撬嘴、观脸、察手地检查了一遍。对玉燕说:“惊吓所致,包能治好。”说完,他从里屋端出一小碗米酒,拿着一根竹条子,走到玉英身边。玉燕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忽见老郎中对着玉英脸上连喷三口酒,高高举起竹条子吼道:“到底是什么鬼?我就不信打你不死。”说完,劈头盖脸就朝玉英打去。

玉英猛地一惊,竟然认出了旁边的玉燕,便一下窜到她的身后,口里喊:“姐,救我!”

妹妹的傻病虽然治好了,可是,玉燕的心事却一天比一天重。她必须找到父亲的骨殖。不然,她一辈子也难得安生。

她和秋生商量如何去寻找。可秋生却说,白石山那么大,到哪里去找。还说,当时家里人作了处理,也算是入土为安了,还不如就算了。可玉燕仍然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她夜夜梦见爹爹飘荡在白石山上的身影。

这一天,她听亚男说湖南钢铁厂要开采白石山的白云石,正在招收矿工,丁家湾的丁小妹明天就要去上班了。玉燕专门跑到丁家湾找丁小妹问了情况,便只身前往白石山毅然报了名。

负责招工的同志让玉燕填了表,看她的字写得还不错,便问:“读了初中还是小学?”玉燕不好意思地回答:“都没有。只是和我爹识过字。”招工同志又问:“会算数、记账吗?”玉燕答:“晓得打算盘。”招工同志便说:“想不想到食堂里做点管理工作?”

“不。”玉燕坚决而令人意外地回答:“我想参加采矿队。”

招工同志吓了一跳,看着眼前这个羸弱的女人,心里很为不解。他语重心长地告诉玉燕:采矿队都是男人干的活。到目前为止,也只有你一个女同志报了名。而且,他们采用的是定额计酬、定额计饭,只怕你会吃不消。玉燕信誓旦旦地表示:请领导放心,我能干好,绝不喊怨。

玉燕进采矿队当然有她的用意。她多次问过娘和妹爹死的情况。她想,既然已过了山顶,那肯定在山南的火车站方向。上回两次进山,分别在白石山的西南侧及正南面进行过认真寻找,相信自己并没有什么疏漏。为什么没找到呢?要么就是慌忙中拐了弯,或者有意躲避追赶民兵的视线,走到了东南侧亦未可知。她坚信,只要尽得心、舍得死,一定能找到爹的骨殖。

进矿时,她已打听到,开采白云石的主矿区就设在白石山的东南面。从此处经过老鹰嘴有一条直达燕子坳的羊肠小道,离顾家屋场仅有十三四里地,她完全可以早出晚归,既当好矿工,又能照顾快四岁的女儿莲香。

然而,毕竟采矿队是男人们待的地方。仅使用的工具就够人吃劲。一根钢钎短的十来斤,长的三十多斤。砸石用的大铁锤也都是又笨又重的家伙。刚进采矿场时,有个男矿工就笑她:“砸石别砸了脚趾头,撬石别撬得身子飞。”

可过了两天,大家对她还真是刮目相看:这女人外表清秀,做起事来却是腿长手粗,一点也不含糊。她毫不畏惧地爬到悬岩断壁上,将一块块松动的石头撬下石场。有回竟然撬下一块重一吨多的大石,让所有男人都瞠目结舌。当石头滚入石场后,她又按要求用大锤将其锤成标准石块。第一天她的完工量比最后一名男工少得几百斤。可第二天就超过了这名男工,第三、第四天则超过了好几个男工,后来竟然达到了中等偏上的男矿工水平。有人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这么快的进步。她笑着说:“起初石头认识我,可我并不熟悉它。后来我们慢慢地相互熟悉了,当然它就会帮我了。”

令人不解的是,一到工余(休息)时间,玉燕总会爬上山去,这里走走,那里瞧瞧。有一天午饭后,她竟然跑到离矿场好几里远的另一个山头上去了。

在矿上干了一个月,玉燕领到了第一份工资。一天中餐时,食堂职工丁小妹问她:玉燕姐,听说你一个月挣了十五块钱,比我多了六块呀!玉燕说:我们采矿是按定额计酬的,有个男矿工也只领到十三块呢。小妹又问:你每天拿张牛皮纸将晚餐包好,是带回去给秋生哥吃吧?玉燕说:家里有个四岁的女,因为吃不饱,长得慢,比与她同年的跃进矮半个头呢。反正每餐有五六两米,我也吃不完,就带回去热给她吃。小妹叹了声气:看你这做娘的!

突然,玉燕像想起了什么,对小妹说:三餐都来食堂吃,要是能改改规矩就好了。小妹问:怎么改?玉燕说:像我们附近的人,早来晚回,其实就只要吃一餐中饭。小妹说:你是想把早、晚餐的伙食折算成钱带回家去?玉燕说:那倒不必,把米给我们就行。小妹就说:你跟我们主任讲讲吧。

小妹就把玉燕领到食堂主任面前。主任听了玉燕的建议,笑道:“你这个主意好是好,就是不知矿领导批不批。”

可过了几天,矿上真的批准了玉燕的建议。

玉燕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拿了八块钱悄悄找到顾大夫妇,恳切地拜托顾大:“您是我们顾家最大的兄长,请您帮个忙,给我爹买几块木板钉副棺木,等我找到他的骨头,就能埋到鸟冲去了。”她还说,她不想让秋生爷崽知道此事,她已几次听到家爷长根指桑骂槐的骂自己,秋生也很有怨气。

她又拿出几块钱给雪清和莲香各买了一件衣服及一些食品,把剩下的钱送到鸟冲大屋母亲的手里。水妹正在饥荒之际,看到女儿送来这么多钱,高兴得竟不知说什么好,含着眼泪反复地说:“难为你了。太难为你了。”

第二个月,玉燕的工钱比先前又多了些,矿里也改了用餐规矩。她就每个星期绕道去一趟娘家,把从牙缝里省下的早、晚餐米送过去。她还用自己的工资先后帮男人、家爷买了布料并亲手缝制成衣服。可当她高高兴兴捧着新衣给家爷时,长根却冷冷地说:“不要这么客气,赚了钱贴娘家就行了。你嫁到我们顾家,最大的事是生崽。”玉燕气得差点哭了。

晚上,她捂在被窝里,一边流泪一边念叨:我娘家都那样了,你们竟然看得过意。就算我贴了娘家,又有什么不对?哪个女儿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何况我那苦命的娘,家里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一对老少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呐喊:“老天爷,你也太不公了啊!我一个女人上山破石头容易吗?我赚了钱,自己一分也不花,还把血汗口粮省下来,还要我怎么做?”她依稀想起公公、爹爹在生的眼神,不觉流下泪来,喃喃自问:“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要遭这样的报应。这就是我的命吗?”

自从矿里允许附近的矿工在家吃早、晚饭,并将粮食补发到人后,大家渐渐发觉玉燕的身体越来越瘦弱。食堂的丁小妹实在看不过意,一次午餐时,大声责备她:“玉燕姐你不要命呀!太不对自己负责了。”玉燕只是苦笑,她知道丁小妹的好意,感激地说:“谢谢你,小妹!我的身体自己明白。你放心,干不了的我不会傻干,挺不住的我也不会傻挺。”

玉燕仍然像初来矿山时一样,只要有空,就一个人在山上石头间转悠。一天中午,她又走到离采矿场两里来地的一处崖石边,像往常一样左瞅右瞧、东探西望。不想刚站一会,两脚爬满了身长厘米左右的黑蚂蚁。细看脚下,是一堆大小不一的小石头,石缝间透出一层蚁窝特有的被人们当成蚁粪的小土颗粒,成千上万的蚂蚁在石缝中钻进钻出。原来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蚂蚁窝上。

她再仔细一瞧,心怦怦地急跳起来。这一堆小石头完全像是人工堆集:长约两米,宽约米把,正中还压着一块一尺把见方的粗石,虽然拱度不明显,但其特征与娘和妹妹所描述的掩埋爹的印象十分吻合。她立即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扒开堆集的石头。

石头底下只有一层厚厚的蚁粪,就连骨屑也找不到。她发疯似的将所有石头扒开,终于见到了几片碎布。她举起因扒石而致鲜血淋漓的双手,仰天大吼一声,便昏死在蚂蚁窝上。

下午上工约一刻钟后,众人仍不见玉燕到场。一人似笑非笑地说:“平常到得最早的女男人,今天是累倒了还是病倒了?”这话倒提醒了采矿队队长,他想:丁玉燕平常最积极,也最守纪律,绝不会不打招呼不上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他问大家:“丁玉燕没跟我请假,谁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大家都摇头。突然有人说:“我好像看到她吃饭后站在右上边山上那个崖石处。”队长便说:“哪个跟我去看看?”

三四个人自愿随队长朝山上走去。到达崖石边,众人的心猛地一下抽紧了:只见玉燕一动不动地躺在扒开的蚁窝上,双手满是风干的血迹,全身爬满了蚂蚁。

大家正想把她抬到山下去,玉燕却突然睁开眼睛,随着“呜”的一声啼哭,两眼就像爆开的泉孔。

她一边哭着,一边脱下自己的上衣,捧起夹杂蚂蚁和碎布的石头,小心地用衣服裹好,准备走下山去。

可当她刚刚站起,“哇”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然后两脚一晃,再次栽倒在地上。

工友们立即抬着昏死的玉燕朝山下走去。队长虽不懂她包石头的用意,但想起玉燕刚才的表现,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便也将她用上衣包裹的石头一起带下了山。

当玉燕被抬进矿医务室时,医生却不敢对她施救。矿里便派了一辆卡车,由一名年轻的医生陪着,将她送进了上湘县第二人民医院(原百溪医院)。

一番检查后,几名医生诊断为:急火攻心,营养缺失,劳累过度。其中一名医生问玉燕在矿里做的什么工种,矿医务室的医生回答:“在采矿队。”询问的医生愤愤地说:“你们太没良心了,让一个女同志到山上破石头。你回去转告领导,女同志可不能干这么重的活。再这样下去,她会终生不孕呀。”

医生的话,刚醒过来的玉燕听得明明白白。想着自己的心事已了,且长根爷崽对自己当矿工天天冷嘲热讽,在第二天执意出院后,便向矿劳资科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然后背着从白石山上包回的那堆石头,走进了鸟冲娘家。

看着她从山上带回的那包石头,水妹娘女三人忍不住抱头痛哭。之后,玉燕悄悄地回到顾家冲,找到顾大,又拿出五元钱,请他找两个帮手,抬着用先前准备好的那副木板棺,连夜赶到鸟冲大屋,装着从白石山上带回的那包夹杂着蚂蚁与碎布的石头,偷偷地葬到屋背后山上公公洪福的坟边。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玉燕担心秋生责备,本想和顾大三人一同回顾家冲。可水妹又怕秋生误解,便刻意留下玉燕。直到第二天,才打发玉英将姐姐送回家去。

回家的路上,玉燕交代妹妹,见到姐夫后应该怎么怎么说。在顾家塅一家小商店里,她又顺便称了一块肉,捡了几块豆腐,和妹妹一道回到了顾家屋场。

中午时分,秋生爷崽收工回家了。按当地习惯,儿子成家后一般和爹娘分开起伙,经济也相对独立。公共食堂散后,长根爷崽也分了家。玉燕好意要长根、雪清一起吃饭,可雪清嘴里竟然甩出一句胀气话:“都两个晚上冇回家了,还不晓得搞的么子鬼事!”

玉英赶忙分辩道:“我姐姐都住进医院了,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就这么说了,怎么哪?”

“人总要讲点良心。”

“对地主富农讲良心,就是对贫下中农冇良心。”

雪清的话就像一把尖刀刺进玉燕的心里,她正想回句什么话,却见长根像炸雷一样吼道:“争么子争,不去吃就是。”

玉燕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舍生忘死维护这个家,你们竟然还把我当外人看。这不是逼我去死吗?你们这样嫌弃,索性让我走。”说完,就喊起玉英,牵着莲香走出了家门。

秋生不知所措,说也不好说,劝也不好劝。看到玉燕要牵走莲香,连忙上前拦住:“算了,一家人的,生么子气。”

长根的气一下又上来了:“听你这话,是我们欺负了她?”

平常在爹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秋生,这回倒麻起胆子高声说:“本来就是雪清妹子不对。”他回过头对雪清说:“我不晓得嫂子到底哪个地方得罪了你,要这样对她。她自己累死累活没添过一根纱,赚了钱倒先给你做新衣服、买吃的,你还要她怎么做?生怕家里清静,每日挑是生非。是不是把哥嫂拆散了,你就痛快了?”

脸红脖子粗的长根顺手操起墙角的一根扁担,冷不防地朝秋生的背上打去,口里还吼着:“打死你这顺妻逆父的畜生。”秋生也不躲避,口中念道:“打吧,大不了将这个家打散。”长根听了,愈加气恼,抡起扁担一下又一下地劈向秋生,直到把他劈倒在地。

玉燕两腿一软,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哭着喊道:“爹,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我不走就是。”

盛气冲天的长根终于放下手,拖着雪清回东边屋里去了。

玉燕冲上前来,一把扶起秋生。她掀开秋生的衣裳,只见其背上一道一道的扁担印,又红又肿。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她见过打崽的爷,却从没有碰到像长根这样狠的。她流着泪,到燕子岩下的石缝里采了些野山七捣碎给男人敷上。

当天晚上,玉燕把自己辞掉矿工的事跟秋生说了,又几次欲言又止地扯到爹的骨头不用再找的话。不过,她的身体状况,她找到那堆石头的前前后后,却并没有向秋生说个明白。

不料过了几天,在玉燕精心照料下刚刚好了伤痛的秋生,气势汹汹地指着玉燕怒吼:“你背着我干的好事!”玉燕一脸茫然。秋生继续高声说:“摸黑进冲(顾家冲),等人家都睡了,又和几个男人偷偷摸摸抬着木箱出冲。还骗我说是在医院住院。这样背着我,到底做么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玉燕反倒舒了一口气。她走到秋生跟前,静静地说:“这事呀!本来早就想和你讲清楚,可你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上回不是告诉你,我爹的骨头不用找了吗。我请顾大几个帮的就是那个忙。”她便将这几个月如何寻找爹的遗骨,如何找到那堆石头,如何以石头替代安葬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秋生。

秋生长长地“嘘”了口气,抚摸着堂客憔悴的脸,想着堂客这几个月披星戴月、爬岩撬石、早出夜归,原来是寻找干爷(岳父)的遗骨。他忍不住叹息道:“真是苦哒你了。”

过了几天,玉燕夜晚请顾大帮忙葬父(石)的事也传到了长根耳里,一股莫名的怨气便从他心底升起。他想,自己和顾大都仇了大半辈子,你做媳妇的竟然胳膊肘往外拐。那天晚饭后,他气愤地对秋生说:“你那堂客就是蠢,总爱和顾大一家搅和到一起。”秋生说:“妇道人家,您别计较。”长根说:“这点不计较还好说。只怕有一点你也得计较计较了。”秋生问:“是么子?”长根说:“你看她,嫁过来两年才生了莲妹子。现在莲妹子都快六岁了,又冇得半点音讯。如今她黄皮寡瘦,只怕连崽袋子都干了,哪像个能生崽的样?”

秋生沉默了。长根提高声调:“古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想自己,我还想抱孙呢。”然后对着隔壁房里,又再度提高声调说:“今天娘家有事,明天娘家出事,什么事都到了她娘家。空喂了一只不会下蛋的鸡!要是不下蛋,就换个会下蛋、能下蛋的。”

隔壁卧室做针线的玉燕听得明明白白。她的心再次像挨了刀子一般剧痛。虽然娘家的事出得多,可你们爷崽也不曾照顾半点。我嫁到你们顾家,哪天又吃过一餐饱饭,享过半点清福。倒是自己不要命地砸石头、撬石头,才让大家吃了几顿饱饭,穿了几件新衣。凭什么要这样损我?

她把手中的针线、衣服往床中一丢,倒在床头,用被子掩着头,痛苦地抽泣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又记起《女儿经》里的语句:“公婆言,莫记恨。”便反复地劝导自己:“管他们说什么,快别去想了。你顾秋生要我,就随了你;不要我,是死是走都无所谓。”这样想着,索性脱下衣服陪女儿睡了起来。

忍气吞声的玉燕毕竟是一名弱女子。她多么希望得到男人的肯定和安慰,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抚慰动作也会感动得死心塌地。但她失望了。与父亲交谈到半夜过后的顾秋生,上床后碰都不碰自己,更不用说有安慰的半个字。她听着身边男人发出的鼾声,心里百感交集。她知道男人并不坏,但他缺少主见和血性,嫁给这样的人,也是八字注定的命呀!

第二天一早,她早饭也不煮,猪食也不管,招呼也不打,牵着女儿离开了顾家屋场。

13

这天正是腊月初八,玉燕早几天就准备熬上一锅腊八粥,给家爷和小姑子盛一盆过去。现在倒也清静了。她用大围巾给莲妹子裹了个严严实实,为了防滑,又分别在女儿和自己的鞋子上系了一把稻草,跌跌撞撞地朝娘家走去。

一清早就看到玉燕回来,水妹的第一反应是“夫妻吵架了”。不想玉燕刚踏进门,就抱着娘“呜呜”地哭了起来。水妹一下被弄慌了神。她轻轻地拍着玉燕的背:“莫哭!莫哭!坐下慢慢说。”

玉燕哭诉了家爷的话,恨恨地说:“我前世造了孽,找了这样的男人,这样狠毒的家爷、小姑。要是让他们赶走,还不如自己正大光明走。我不想再回那个屋了。”

水妹也跟着悲伤起来。她松开玉燕的手,一屁股跌坐在长板凳上,流着眼泪喃喃自语:“都是娘家害的你!都是我们害的你呀!”

看到娘哭,玉燕赶紧扶住她,哽噎着说:“您别这样!都是女儿不孝,又让您揪心了。”

水妹拉过莲香,三代人抱哭一团。

玉燕离开顾家屋场后,秋生才真正慌了神。自己的饭菜要打点,栏里的两头工分猪要喂食。平常他只管领着社员出工,回到家里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晓得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家务活。他回想玉燕在家的种种好处,不免有些唉声叹气。

长根却不顾儿子的感受。自从玉燕娘家出事,他对媳妇越看越不顺眼,越想越不称心。在他的眼里,媳妇就是不花钱的长工、家务的奴隶、生崽的机器、家爷家娘的出气筒。何况雪清经常在自己面前说玉燕的不是,听得多了,对她自然更加讨嫌。

再说雪清,玉燕历来把她看得重。哪怕她挑唆是非,也不计较。玉燕曾经对秋生说:家爷对她那样惯肆(过分的宠爱),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爷娘疼满崽。她与自己的亲妹同龄,看着她就像见到玉英一样。可雪清就是不领嫂嫂的情。玉燕经常帮她梳头、洗头,帮她穿着打扮,还教她做家务、学针线。她却常常将自己与侄女比较,总觉得梳妆不如莲香漂亮,穿着也不如莲香得体。这就是你丁玉燕的偏心眼。她还气愤地想:娘在世时,从不要我做什么。你一个嫂子,这也要我学,那也要我做,还不晓得怀的么子心。可怜的长根也不晓得提醒她,让她想想自己也是女人,也要嫁人,也要当媳妇。

玉燕回了娘家,秋生只得自己动手煮猪食。因来不及煮饭菜,就在父亲处蹭点饭吃。见他一副怅然的样子,长根劝他说:“冇么子事。两头猪让给别人去喂,吃饭就和我们合到一起。”雪清也说:“我早就看不惯那个地主富农了。她走了更好,免得我们也沾一身臭气。”

听爹和妹妹这么说,秋生反倒十分不忍。而雪清嘴里那“地主富农”、“一身臭气”,对他更是一个极大的刺痛。他气不打一处来,把碗筷一丢就出门上工去了。

中饭时,秋生又来到父亲处蹭饭,可雪清的脸色并不好看。洗碗时,她故意把碗撞得叮当响,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怨言:“到底是地主富农剥削贫下中农惯了,害得我饭也要多煮,菜也要多弄,连碗筷都要多洗。”秋生心里更加不爽,晚饭时,他就自己弄去了。

好歹挨到第二天,秋生实在挺不住了。刚待太阳下山,他就匆匆忙忙走出冲去。

他一口气跑进鸟冲大屋。此时水妹一家正在吃晚饭。秋生叫了一声“干娘(岳母)”,就径直坐到莲香旁边,抱起了女儿。

玉燕、玉英对他并未搭理。水妹开口了:“你堂客都不要了,还认我这个干娘做么子?”

秋生一脸窘态,颇为胆怯地说:“哪里,哪里!”

“自己这么好的堂客,却不晓得珍惜。你怎么当生产队长,管那么多人呢?你再仔细看看你堂客,外貌长得怎样还不讲,就说她做事,粗也做得,细也做得,一天到晚从冇停过手。要为你挣工分,挣收入,还要服侍你们全家。你们爷崽还不满意,还要那样欺负她、羞辱她。你们姓顾的到底还是不是人?”说着说着,水妹竟然嚎啕大哭起来。玉燕、玉英也在一旁哽噎,莲香也跟着哭出了声。

秋生一句话也不回答,一句话也不争辩,一句话也不劝慰,自己给自己扇了两个耳光,就放下女儿走到屋外,一头扎进夜色中。

一家三代四人哭了好一阵,水妹甩了一把眼泪,果断地说:“玉燕,你明天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

水妹擦擦眼泪说:“妹子啊,认命吧,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回不了头了。你们本就一家人,不回又怎的?秋生老实本分,总是你男人;家爷屙屎横霸蛮,毕竟是老人;雪清妹子,再过几年就嫁人了,到那时,你再看她找个什么样的家娘,什么样的男人吧。我看死了,她爷要害她一辈子。”

这天晚上,天地大冻。一早起床,就见隔壁的几个小孩子在屋下的池塘里滑冰。

水妹要玉英陪着姐姐回顾家冲。她说,毕竟有个娘家人露面,也好给你一点面子,找个台阶。玉燕却不依。她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世事如风,人情如霜,怎能让尚不谙世故的妹妹再蒙上一层被人污辱的暗纱?吃了早饭,她把莲妹子裹得圆圆鼓鼓、严严实实,又在两个人的鞋子上分别系了一把稻草,一手牵着妹子,一手拄着棍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她心事沉沉,拖拖拉拉走到了雷公塘。雷公塘也叫擂钵塘,面积不大,尖底形,存水不浅。虽是寒冬腊月,塘中只有半塘水,可它的水深至少也在两米以上。玉燕曾听人说过,以前这塘里就淹死过人。平常早晚单独路过,她都会带着几分畏惧有意绕道。

她无精打采地行走在雷公塘塘基上,不料脚底一滑,滚到了水塘的冰面上。幸亏手儿松得快,莲妹子没被拖下来。塘头上的莲香急得一个劲地直叫“娘,娘!”

她用两手撑着冰面,试图站起身来,可刚挺直身子,又滑倒了,连续试了几次硬站不起身。她脑子里迅速腾起传说中落水鬼拖人的恐惧。但她很快就不害怕了。娘家的横祸、丈夫的软弱、家爷的刻毒、小姑的尖酸,一幕幕浮现在脑海,让她顷刻间万念俱灰。她放声大哭:“天啊,你睁开眼吧,冰呀,你开条坼吧,我不想活了!”

塘头上的莲香哭声更加厉害,“娘,娘”的叫喊也更吓人。

玉燕盯着女儿,心中又一阵绞痛,她含着泪说:“崽呀,回爹那里去吧。你以后要认真读书,别像爹娘一样,要做个有主见的聪明人。”

莲香声嘶力竭地哭着:“我要娘!我要和娘一起回家。”她捡起娘掉落塘头的棍子,试图拉上娘来。可刚一弯腰,竟也掉了下去。

玉燕发疯般爬近女儿,一把抱起,和着泪狠劲亲吻她的额头。

玉燕着急的动作让塘中的冰面急剧震动起来。她想:自己死不足惜,妹子可不能死。她赶忙捡起木棍,用力地在塘基上敲凿。幸好这塘基是土筑的,硬是让她凿出了一行伸向塘头的小蹬洞。她背起女儿,像壁虎一样爬上了塘头。

回到顾家屋场已是晌午时分,秋生一个人怔怔地坐在炉子灰前,火上挂着瓦炊壶,壶嘴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壶中的水早就烧开了。

看到玉燕娘女归来,他霍地站起身,一把抱起女儿,用劲地亲着。嘴里却说:“快烤火。”

玉燕望着这个无用的男人,心里充满了悲哀,就在半小时前,我们娘女还在雷公塘的冰面上挣扎,差一点命丧黄泉。我的苦,我的痛,什么时候你才能懂?

玉燕倒了些热水,洗去手上的泥污。又到猪栏里看了那两头工分猪,烧了桶潲喂了猪。然后,拿起炉锅打米煮饭。秋生虽抱着妹子,眼睛却从未离开堂客。不难想见,他那眼睛里发出的不仅是歉意,更是不尽的感激。

也许是看到秋生这几天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许是感到玉燕离开后很多家务必须自己动手的不便,长根和雪清对玉燕的归来倒也没再说三道四。田字屋里的氛围虽有些沉闷,却也总算清静下来了。

却说鸟冲的水妹,心头又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外孙女都六岁了,玉燕怎会还不怀孕呢?连续几个晚上,她都不曾合眼。她想:公共食堂里十个能生崽的九个怀不了孕,那是冇得办法。那个时候的男人女人们,饿得连夫妻生活都没有了,哪里还能怀得上崽。可现在食堂都散了两年多,去年鸟冲就生了好几个毛毛,今年又生了十多个。为什么玉燕的肚子就大不起来呢?长根那句“崽袋子都干了”的话,更让她像处在刀山火海里一样时时煎心。不能给顾家添个后,不说将来婚姻不稳,以后谁给燕妹子养老送终呀!

她就这样横想直想,日日夜夜眼泪涟涟。

一天,听隔壁牛蛮子堂客说,离家六十多里的宁县安乡公社出了个“百果仙人”,驱邪、降药十分了得,附近十县八乡的好多人都去求神问药。水妹听后,十分上心。

终于盼到了正月初二日,女、郎、外孙来鸟冲大屋拜年了。水妹正想带玉燕去宁县安乡看个究竟,午饭过后,便对秋生说:“你先回自家去,让玉燕娘崽在这里住两天,也好让我们热闹热闹。”秋生憨实地回答:“要得,反正生产队还不要出工,家里的事我应付得了。”

第二天,水妹炒了一袋干红薯米,嘱咐玉英带好莲妹子。天刚蒙蒙亮,就和玉燕踏上了去宁县安乡的路。一路问去,终于在晌午过后到达“百果仙人”家。

此时仙人正在午休。家人说:“大仙一般下午不附体,你们只能等明天。”水妹说离家六七十里,往返不容易,况且家里还有一个仅十多岁的姨带着一个刚满六岁的外甥女,很不放心,求仙人法外开恩,可怜一下她们娘女。

家人倒也不置可否,偶尔又问水妹娘女几句话。一个多小时后,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说:“今天大仙格外显圣,连下午都附身师傅,现在就可降药治病了。”水妹大喜,牵着玉燕就朝后厅奔去。

走到后厅,只见厅堂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尊神像,一个穿着大红佛衣、头戴佛帽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桌子边,正在闭目假寐。当水妹娘女进来时,他把眼一开,指着玉燕道:“是你求崽来了。”然后又掐又算,眼睛翻几翻,继续说:“你们来自东南上湘县,离此不到七十里,第一个女儿满六岁,至今不见二胎来。何也,只因上山招了冤魂野鬼。”水妹娘女惊得目瞪口呆:太神了,仙人真是未卜先知,什么都知道。顷刻,仙人又闭目呢喃起来,好一阵后,睁开眼睛对水妹说:“为娘者,无需急,且听仙人降奇方。日日诵经七八遍,瓜熟蒂落会有时。”听此一说,水妹赶紧问:“请问仙人诵什么经好?”仙人的眼睛又一白:“高王观世音真经。”水妹又说:“到哪里去找真经呢?”站在仙人旁边的中年妇人接口说:“大仙这里有买。”水妹正想致谢,仙人再次发话了:“妹子听着,百果大仙已降下神方。一岁一粒黑大豆,浸泡一天再煮服。饭前一刻钟,早晚各一次。连服岁数天,年底来报喜。”玉燕问:“岁数天是多少天?”仙人回答得也干脆:“你有多大岁,就服多少天。”

水妹母女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不尽地说着好话。水妹掏出手巾包着的钱包,对仙人说:“该给大仙留点香烛钱了。”站在旁边的中年妇人赶忙说:“香烛钱一块三毛三。不过你还得请一尊观音,买一本真经,购些黑大豆。”妇人背书一样说:“最便宜的木质观音一块五,真经一毛,黑豆两斤一块,合计三块九毛三分。”

玉燕心想:娘生产队十分工的价值是一毛钱,妇女的底分是六分,三块九毛三分钱相当于她六十五天半的收入。而自己队上的工价还低一些,十分工仅八分钱,这就相当于秋生四十九天或自己八十天的报酬。

请神收费贵不贵,玉燕并不怀疑。但黑豆五毛钱一斤,她倒感到价格有些高。她在白云石矿时,丁小妹有次用四毛钱买了当地农民大约三斤黑豆。可转念又一想,仙人如此神通广大,难道自己还与他们讨价还价不成?

幸好水妹昨天在向牛蛮子堂客打听路线时,顺便向她借了两元钱,加上家里的所有积蓄,刚好付清这笔款。

结算完后,水妹娘女拿着仙人家打发的经符、黑豆,恭敬地捧着木观音,满怀希望地迈上了回家的路。

赶到家时早已是上床时候。玉英已打理莲香睡了觉,而她自己则就着床边书桌上的煤油灯,半躺半坐在被窝里。

或者是太过于兴奋,往返百三四十里路,水妹却不感到疲劳,反而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把观音请上神台,拜了几拜,又掏出那本只有两张纸的《高王观世音真经》,硬要两个女儿教她读经文。她在炉子灰里生起火,拨亮煤油灯,女儿读一句她就记一句。好在经文不长,鸡叫三遍时,水妹竟然记下了大部分内容。

她更加欣喜若狂,催着玉燕姐妹上床后,拿出草坐铺里的蒲团放在炉子灰前的地面上,蒲团前放一条小凳子,把量米的升子倒过来摆到小凳子上。她一个盘坐在蒲团上,一手五指并拢举在胸前,一手持筷子轻叩升子,就像庙里的和尚一般照着经书,全神贯注地试着念起经来,直到玉燕姐妹起床才放手。

玉英后来讲,姐姐回顾家冲后,娘又和她背了三个晚上的经文。待到滚瓜烂熟,娘就坚持每天早晚睡前睡后各念四遍,不管酷暑严寒,从不间断。每次念经前后,娘都会虔诚地跪拜观音。

14

从宁县回来,玉燕每天捡仙人降单的五十六颗黑豆泡上一天,用沙煨子(农村煲汤用的瓦罐子)煨熟,分早晚两次按时服下。

可不久后,令她一生都难以释怀的一件事发生了。

这天中午,散工回家的玉燕正准备给一家子弄饭菜,当走进卧室打米时,突然发现地面上落了一张像相片纸一样的东西。她拾起来一看,不禁大惊失色:竟然是原已嵌在自己嫁妆镜里的玉龙在郴州探矿时留下的那张照片。她立即把照片贴在胸口,两眼流着泪,在书桌上寻找出嫁时娘家打发的那面镶着银边的鸳鸯镜。可是,镜子不见了。她气急败坏地冲到屋外,对着对面垄上还未收工的秋生大叫:“哎,你快回来呀,家里进贼了。”秋生三步并做两步赶了回来,劝玉燕说:“先别急,看到底丢了么子?”

两人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除了那面鸳鸯镜,丢失的只有放在镜子旁边的百果仙人降单的那袋黑豆子。玉燕想,如果是小偷,米缸里肯定会要清空,衣服就算不好,也一定会带走几件。只拿镜子和豆子,明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她越想越气,越想心里越痛。她走到阶基上对着屋外哭着骂道:“哪个杀千刀的,这样冇良心。索性把我的命偷去算了呀,死贼牯子,恶贼牯子!”

不想雪清竟然在隔壁搭上了嘴:“你才是个贼牯子,嘴巴放干净点。”秋生一听,大出意料,立即走到雪清身边问:“难道是你拿走了嫂子的东西?”雪清没有正面回答,口里却嘀咕着:“一块旧镜子,几粒黑豆子,要这样大喊大叫吗?”

“到底是怎么的?”秋生又问。

雪清把嘴巴附到秋生的耳朵上,说:“亚男大嫂的表妹要结婚了,要我帮忙到供销社买面镜子给她做礼物。我看你堂客的镜子还不错,就拿去给大嫂当了礼物。拿镜子时看到旁边还有半袋豆子,就拿出来炒着和大家一起吃了。”

秋生大腿上一拍,着急地说:“那可是给你嫂子治病的方子呀。”但他毕竟对雪清放让惯了,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秋生边劝慰玉燕边告诉她真相。玉燕无声地流着泪,傻傻地坐在床沿上,午饭也不吃,下午工也不出,足足发了五六个钟头的呆。

却说水妹,自从拜过百果仙人,日夜都忙着诵经拜佛之事。她借雨天队上歇工的机会,专门跑到离家六七里的南熏山庵堂里,向尼姑讨教念经的要诀,又特意求了一个小木鱼和一根敲鱼棒,仿若专业僧尼一般早、晚诵起经来。

过了两个多月,正值桐子花开时节,心里总放不下的水妹,抽空来到女儿家。玉燕提着竹篮正要出门。水妹仔细看她,见她的脸上虽然憔悴,眉宇间也泛着一层愁云,但气色比过去好看多了,便高兴地问:“要做么子去?”

玉燕心里乐得比桐子花还要灿烂。她喊了一声“娘”,说准备到土里去扯猪草,等下再去也不要紧。边说边把娘扶进了屋内。

水妹眼睛不停地盯着玉燕,试探地问:“有了?”

玉燕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黑豆都按时吃了?”

玉燕的眼光一下暗淡下来,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水妹虽然不知其中的缘故,但她明白:玉燕肯定还有隐情。她想了想,又不便追问,只得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玉燕突然转过头来,眼里放光地问:“娘,今天是几号?”

“二十五日呀。”水妹诧异地回答。

玉燕暗笑着,一下跳到娘身边,附着她的耳朵说:“往常这个时候身上都干净了,可这个月到今天还没来呢。”

水妹一听,立即惊叫起来:“真的?”只见她眼里噙满泪水,双手合十,带着微笑,虔诚地祈祷:“苦人子也有天照应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您真的显圣了呀!”

午饭过后,掩饰不了心中喜悦的水妹,将秋生拉到里面房间,小声告诉他:“你堂客可能有了,千万要好好照顾她呀。”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她挑重担,担水的事,不能让她干了。也不能让她干累活,田里土里尽量少叫她去,做点手边的事就行。”

秋生不停地点着头,脸上尽是笑,干娘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确实,在以后的几个月内,秋生对玉燕明显地要体贴得多。每天天不亮,他就从山上打回一担茅柴,然后再吹响口哨,叫社员们出早工。平常除了吃饭、睡觉才待在家里的他,也总要抽空挑满水缸的水,把猪栏清理好。晚上也不像过去那样,每天都得半夜过后才回家。除学习或评工分外,一般都陪在家里照料玉燕娘女。玉燕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怀莲香的时候,根本就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过了几个月,玉燕的肚子慢慢现形了。上头屋里的亚男时不时进屋来问及。顾大嫂也几次偷着来问候,有一次还从家里拿过来两调羹猪油,说:“我知道你们家不宽裕,饭都吃不饱。毕竟你一张口要管两张嘴,千万别像过去那样克自己。我也拿不出别的,这点猪油表示个意思,好歹也让你沾沾油荤。”玉燕心里十分感动。

得知玉燕怀了孕,长根嘴里不说,心里却也高兴,但雪清却不一样。看到大家对玉燕一副关心的样子,心里很不爽朗,暗地里嘟哝:“有么子了不起,不就怀个崽?这样得意。”

到了九月初,玉燕的身孕已有七个多月了。那天晚上,秋生回来对她说:“下午哥哥带回了公社的通知,要我到县里参加‘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轮训班,时间一个星期,明天一早就走。”

“你去吧。”

“看你肚子越来越大了,我有点不放心呢。”

“没关系,只有七个月,还早着呢。”

第二天一早,秋生把水缸的水挑满,又把猪栏的垫草给换了,叮嘱玉燕:“这几天别去争工分,水也只挑半桶;猪栏不换也行,现在天气不冷,猪能受得了;柴还可烧半个月,千万不要上山去砍。”玉燕从没感受过男人这样细意,心里十分温暖。

秋生走后,玉燕按他的吩咐自己留着意。可雪清却看不惯,她心想:哥哥出去了,你倒大门不出,小门不迈,在家享起清福来。她又在长根面前嚼舌头,说玉燕如何不搞猪栏卫生,如何挑水只做样子。长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脸色也阴了下来。

秋生出去的第四天下午,在卧室做针线活的玉燕听见雪清在外面水缸舀水的声音。便柔声细语地问:“雪清,洗衣服?”

雪清“嗯”了一声。玉燕说:“你能不能把衣服拿到屋下坝塘去洗呀。大家的衣服都在那里洗。你哥哥开会去了,我的身子又不方便,一次挑水顶多挑半桶。刚才挑了四个回合缸里还冇满。要是洗衣的话,只怕这些水还不够呢。”

长根父子俩虽然分了家,但一直共用一口水缸。听玉燕这么说,雪清便用力地把勺子往水缸里一摔,噜了句什么话,就走出门去了。

不想晚饭时,雪清对爹说:“哥哥不在家,人家连水缸里的水都不许舀了。”长根什么缘由也不问,用力地将饭碗一放,对着玉燕房内厉声叫道:“岂有此理,水都不能舀。幸亏还冇要你们供养。雪清妹子,我放你一把火,纵你一个胆,莫说是半缸水,就是几缸水,几十缸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玉燕在隔壁听得真真切切,她满脸涨得通红,气也出得粗了。但她又不敢与家爷争辩,只怅怅地搂着莲香发呆。

其实,此时的雪清已经十六岁了,生产队里记工分已是成年妇女的标准。但因长根的娇惯,她从来就不曾帮家里挑过半桶水。

第二天早饭后,长根父女上工去了。玉燕见水缸里滴水不剩,只得拿起水桶,到离家三百来米的井里去挑水。

不知是被家爷所激,还是想发泄心中的不快,玉燕竟然满满挑了一担水。但当走到自家屋角的青石板路上时,不料脚底一滑,一下跌倒在地,两个水桶也噼里哗啦滚到屋下的小溪里。

正在溪边菜土里锄草的亚男看见,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把玉燕扶进屋里。

玉燕感到下腹割裂般疼痛,额头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内裤也渐渐湿透了。她紧紧地握着亚男的手,疑惑地问:“亚男姐,该不会这样就要生了吧?”

亚男毕竟是做过两次娘的人,见玉燕这神态,确也不敢含糊。她一下冲到屋外阶基上,对着屋对面坡上做事的长根大喊:“叔,快去叫接生婆,秋生堂客要生了。”

长根一听,倒也急了。崽不在家,怎么办?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旁边一人说:“还犹豫么子,快去喊接生婆呀。”

长根拔腿就跑,不到一个小时,接生婆赶到了家。她认真地给玉燕检查了一番,对大家说:“确实当生了。”

接生婆到家后,长根又不知所措。好在亚男头脑清白,叫来几名妇女帮忙。她又要雪清去请莲香外婆。可雪清撅着嘴,十分不愿意。仅七岁的莲香却走上前来,说:“伯娘,我去!”说完就迈着小步走出门去了。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玉燕把毛毛生下来了。接生婆却说:“大家不用性急,才张开二指,说不定要等午饭后才能出生呢。”正说着,只听玉燕在床上叫着:“快来呀,毛毛下来了。”

亚男和接生婆赶紧奔拢去。天啦,一个老鼠大的小脑袋真的露出了一大截。接生婆一把托住,叫玉燕“用劲”的话还冇出口,状如红皮老鼠的毛毛就生了出来。

可过了好久,仍不见毛毛的声响。亚男和大家正在疑惑,只见接生婆将绕在毛毛脖子上的脐带挪开,提起两只小腿,轻轻地在背上拍了两下,毛毛的嘴里流出了一少许粘稠状液体,然而“呱”的一声,发出了轻微的哭声。

对玉燕来说,这轻微的哭声却像一声惊天的春雷,炸开了心中厚厚的乌云。她反复在心中祈祷:天老爷啊,观音菩萨呀,一定要保佑我的崽平平安安。

亚男和接生婆都向她祝贺:“恭喜、恭喜!”“还是个带把的呢!”

接完生后,接生婆忍不住对亚男说:“七个月就生下来,人都冇变全。我接生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毛毛。脸不到二指宽,手臂不如指头粗,重怕也不到三斤。不过,老话说得好:七成八败。只要用心,还是能够带大的。”亚男看她竹筒倒豆似的让人插不上话,就只是“喏”、“嗯”地随声应着。

太阳当顶的时候,水妹、玉英牵着莲香迈进了玉燕的房门。娘和妹妹的到来,让玉燕安下了心。

秋生学习回来,见添了儿子,又是笑,又是跳。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将嘴巴凑到玉燕的耳边:“给崽伢子取个什么名字?”玉燕说:“你定吧!”秋生在房里踱了几步,说:“莲香的名字是四叔公取的,我的书也是他送的。我看以后生的不管是男是女都取一个‘莲’字。这孩子是你娘诵经拜观音求来的,就叫他‘莲诵’吧。”

玉燕心里想:看你还有点良心。口里却笑着说:“要得!”

然而,由于不足月,莲诵的身体并不健壮。他生长较缓,满月时,伯娘亚男笑着给他过秤,连同衣服也只有四斤多一点。气血也不旺,看起去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精气神。月子里,玉燕看他过于虚弱,大部分时间都把他抱在手里,连睡觉都不敢放到席子上。满月后就像成了习惯,只要一沾席,他就哭闹不已。

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照看孩子并不是她们的主要任务,有的妇女还未满月,就要承担全部的家务,甚至要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玉燕当然也不例外,她家的状况并不比人家好。生崽仅三天,她就下地烧茶煮饭,一个星期不到,就洗衣喂猪,承担起往常的家务。而她的崽又比其他伢子吵闹得多,常常让她整夜都合不了眼。特别是晚上睡不沾席,对她实在是一种折磨。秋生曾学着过去治莲香吵闹的法子到岔路口贴了“夜哭郎”,也没有效果。水妹又专程跑到江源水库南岸,帮外孙拜大石桥做干爷,效果仍然不佳。但玉燕并不在乎,哪怕通晚不睡,也从未有过厌烦的情绪。见堂客每晚都抱着儿子睡,秋生就骂玉燕:怎么这样蠢,孩子只是习惯问题,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抱着他睡呀。可玉燕就是不依。

就是这样时时捧在手里,玉燕仍然担心自己稍不注意就可能伤害到崽,便用衣服将他兜着挂在脖子上。试了几回后,又觉得并不稳当,索性让他躺到自己胸脯上。随着心脏带来的起伏,崽伢子睡得倒也香甜。于是,玉燕每晚都这样,还怕有闪失,用一条长布系着。直到他两岁多,也许是身体的长大,躺在娘的胸脯上不再像过去那样舒服,常常手抓脚踢个不停,玉燕才让他直接睡到床席上。

15

玉燕刚坐完月子,秋生的大表姐就来到家里。她一进门就对长根说:“舅舅,女大不经留,该给雪妹子找个男人了。”不待长根答言,她又说:“我帮您在百溪看了户人家,硬要得。”

长根笑吟吟地应道:“你是大表姐,你说要得就要得。”。

大表姐说:那家就在百溪新街旁边,地域不错,家里五兄弟、两姐妹,人多力量大,没人敢欺负。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去察人家(相对象、察看对方家庭)吧。长根说:“要得,叫秋生夫妇帮着去瞧瞧。”可一旁的雪清撅着嘴巴:“我才不要那地主富农去咧。请大嫂(亚男)去好了!”

第二天,大表姐领着长根、雪清、亚男,到百溪察了人家。喝了酒、吃了肉的长根,一回家就喷着酒气对秋生眉飞色舞地说:“五个崽,崭齐的。家里那老娘,吃也会吃,讲也会讲,连酒也喝得七八两。这样的家庭,我看雪清妹子嫁过去也不会亏到哪。”

玉燕心想,连老娘都能喝七八两酒,他家那五个儿子,还不个个是酒桶?要是粮食都熬了酒喝,只怕也冇得么子家底。再说了,五个崽,个个要讨堂客,将来的负担也不轻。要是我的女,才不让她嫁兄弟多的,免得叔伯母(妯娌)多了不团结。她有心给这桩婚事打个破,一想雪清口里前也地主富农,后也地主富农,讲了也不会听,便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只是冷眼旁观。

几个月后,刚满十七岁的雪清就正式嫁了过去。

乡村嫁女通常都是做娘的为主筹备嫁妆。雪清是个冇娘女,备嫁的事就落在了玉燕身上。虽然雪清眼里只认丁亚男为大嫂,可人家并未当她是亲姑子。尽管玉燕对小姑子污辱自己也有过抱怨,但她始终信守《女儿经》的教诲:“姑儿小,莫见尽”。为筹备雪清的嫁妆,玉燕还是操尽了心。雪清从小娇生惯养,对针线之类活计很不理手。而男方家兄弟姐妹又多,当地习俗,新娘子要给婆家人送鞋子。当媒人大表姐将婆家的人数和鞋子尺寸送过来时,雪清傻了眼:要做十一双,一年也做不出呀。玉燕就主动教她怎么做,可她并不高兴。长根这时才晓得女儿冇得教养,他骂雪清:不晓得做就要学,你也要生男育女,也要过日子。雪清才勉强学着做。可做出一双后,歪七裂八,实在无法交出手。她就躺在床上生闷气,还说宁愿不嫁,也不想再做鞋。玉燕劝不过,只得自己夜夜挑灯到深夜。两个月后,硬是帮她做出了十一双精美、漂亮的新鞋。

那时诵伢子才几个月,又特别吵闹,而且又必须时时刻刻抱在手里。玉燕就专门给他做了一个吊兜,将他挂在脖子上,边做针线,边哼着小曲,时不时地拍拍或逗逗他。

当时布料、煤油、食盐、糖、肉乃至火柴等全部都以票证形式进行定量供应。为了让小姑子风风光光出嫁,玉燕把全家一年的布票全部拿出,把家里的所有积蓄全部用上,还暗暗地向顾大嫂借了几块钱,才买足布料及绣花用的针、线,亲手缝制了两套绣花被,一对绣花枕头。雪清出嫁那天,当这两套嫁妆搬入婆家里,在场的老婆婆、少堂客没有一个不“啧啧”称赞的,连一些大老爷们也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说“太漂亮了”。

小姑子出嫁一年后,想起与她同龄的妹妹玉英,玉燕可着急了。她听娘说过,给玉英说媒的倒也有过几回,可妹妹硬是不就。

这天,她怀着沉沉的心思抽空回到娘家。当问起妹妹的情况,娘竟然捂着嘴巴流出了眼泪,好久才哽咽地说出妹妹的遭遇。

原来,几个月前雷麻子娘走进水妹屋里,说:“老弟嫂,我想给玉英说门亲事,不知你们娘女给不给这个面子。”水妹十分恭谨地回答:“大嫂,您说哪里话。有您这份关心,我们都感激不尽哩。”雷麻子娘说,她的亲侄子二十一岁,人很聪明,除了腿有点小小的残疾,其他样样都好,特别是根正苗红的,又有当大队长的亲表哥罩着,绝不会有人欺负。再说,侄子家就在本冲,玉英嫁过去离娘家也近,家里有什么事,一喊就能到。这实在是一桩好姻缘呀。

听雷麻子娘说了那么多,水妹不得不回答道:“多谢大嫂的关心。只是玉英虽满十八岁了,却仍然不懂事,总是说不想嫁人,要一辈子陪着我。我劝过多回,都没有用。要不,先让我和她说叨说叨?”

当晚,水妹特意和玉英睡到一张床上,把白天雷麻子娘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她。玉英却一口回绝:“娘,您忘了我爹、我哥是怎么死的?血海深仇呀!和他做亲戚,我做不到。我就是死都不会嫁他的表弟。”水妹说:“雷麻子,大队长,得罪不起呀。”玉英说:“我谁都不嫁,他能怎样。”

第二天,水妹只得把玉英的想法婉转地告诉了雷麻子娘。

这下可捅翻了天。此后,雷麻子娘每次碰到水妹,都会指桑骂槐地说些风凉话。更难堪的是,也不知从哪天起,外面流传的一些诋毁玉英的话,简直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说玉英在公安局时和流氓犯人关在一起,被那些人轮奸了,她只要想起那事就全身发抖;说她至今还有梅毒病,怕结婚后遭男人遗弃。

玉燕听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水妹又说:“还有更过分的呢,”她说,“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玉英收工回家碰到几个正在地坪中做游戏的细伢子,一见她,他们就一齐拍着手板唱道:‘丁玉英,怪女人。丁玉英,坏女人。怪女坏女不是人’。”玉英被气得七窍生烟,飞也似的冲回家来,一头倒在床上“嗷嗷”大哭。

正在这时,玉英从外面进来了,愤愤地说:“不是人就不是人,我就是谁都不嫁,看他们这些做人的又能把我怎么样。”水妹连忙捂住她的嘴:“我的宝呀,被人听到可不得了。”

玉燕擦干眼上的泪,把妹妹拖到身边,说:“我的傻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年不变的道理。你都十八岁了,你姐夫的妹妹与你同年,崽都生了。现在我们又得罪了雷麻子家,你要不嫁,只怕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呢。”玉英说:“过去那些抱着公鸡拜堂的人,她们出嫁和不嫁又有什么区别?”水妹说:“我知道你是担心娘,可娘不能涉陷(牵涉、祸害)你一世呀!”

玉燕本想再劝劝妹妹,听娘这么说,一时又不知该劝谁了。

三娘女便都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玉英才说:“娘,姐,你们都劝过我好多回了。可你们也想想,雷麻子把我家害成这样,又把我弄得比狗屎还臭,我能嫁个好男人吗?你们跟我说的话,我不是冇想过,这鸟冲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硬要嫁人就嫁远一点,把娘也带过去,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水妹苦笑着说:“自古就没听说过,有谁带母嫁人。”玉英说:“自古没有,将来就有了。”水妹只当玉英说的是浑话,便也一笑了之。

好不容易熬了一年多,终于等来了妹妹的喜讯。

这天,水妹来到顾家屋场,满脸带笑地对玉燕说:“明天抽得时间出吗?帮你妹去察察人家。”玉燕兴奋起来,说:“看样子,这回您和玉英都满意,愿意去察人家了。是哪个牵的线?”

“你高岭那个表叔刘汉祥。”水妹说:“都十多年冇通来往了,前不久他来百溪运化肥,就顺道来看我们。当问及玉英的婚事时,玉英竟说:‘要么不嫁,要么就嫁远点。’过了几天,刘汉祥又来到家里,说他们隔壁长旯冲有个死了堂客的木匠,从小是孤儿,但人很争气,手艺、人缘都很好,问我们愿不愿意过去看看。玉英竟说愿意,我们就约定了明天。”

玉燕愣住了:相隔三十多里路,还死过堂客,这怎么合适?

玉燕还在走神,却听娘问:“是不是冇得空?”她便赶紧回过神来说:“有空。明天我直接到高岭铺子等你们。”

高岭与河源相邻,从顾家冲到高岭倒也不过十四五里地。五八年成立超美人民公社时,百溪、高岭、河源属于同一个公社,到六二年分社才又各自独立。大跃进大修公路时修筑的一条省道、两条县道都经过高岭,那里就逐渐成了商贸繁华之地,人们已习惯称呼为高岭铺子。

玉燕按约来到高岭铺子的一家店铺等着。不想刚刚进店,娘和妹就来了。水妹说:“今天运气不错,出门刚走七八里路,就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拖拉机。那司机竟然热情地捎了我们一大段。”

此时媒人刘汉祥尚未到来。水妹问玉燕:“你出来后,诵伢子、文妹子交给哪个管?”

原来“文化大革命”半年后,玉燕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莲文。玉燕回答:“今天刚好是星期天,莲妹子在家带管呢。”

“好久没见到文妹子了,长得还好?”水妹又问。

“扎实,硬朗,像砖头一样甸重的。两岁的个子和四岁多的哥哥差不多。”

一直未答话的玉英笑了:“到底喂了么子,长得这么好?”

玉燕也笑着说:“哪有什么好东西喂,还不是吃的荞麦糊,”接着又说,“那年你姐夫从县里买回一些荞麦种,不想在顾家冲好种,结出的粒子比其他地方的要大好多。现在倒成了我们的主粮呢。文妹子生来食量好,又从不挑食,一岁不到就能吃下一大碗荞麦糊。”

玉英羡慕地说:“姐,你们那还有荞麦糊吃,真好。我和娘餐餐吃干红薯米,吃得肚子老泛酸水。”玉燕一脸歉意,说:“我怎么就不记得娘呢,过几天,我磨点过来,让娘和妹烙餐荞麦粑粑吃。”

水妹说:“不要不要,你们口粮少,人也多了,那荞麦粉我们也冇得清油烙。”

玉燕说:“这倒也是。您摘些桐子叶,包着蒸,做桐子叶粑粑,不要油,又香。”

娘女三人就这样打着闲讲等刘汉祥。过了好一阵,他终于走过来了,领着三娘女朝长旯冲走去。

一路上,刘汉祥不停地介绍:长旯冲离高岭铺子不到四里路,整条冲就只有一个生产队,十来户人家,全都聚居在冲的最里端,大家就叫它长旯冲屋场。去看的这个木匠姓夏,名中隆,爹娘在解放前就死了,无兄无弟、无姐无妹,仅有一个叔叔住在本队。

水妹娘女跟着刘汉祥一路听、一路走,过了里把公路,又走了二三里山路,才来到长旯冲屋场。屋场坐西朝东,背倚一座山势不高但坡度较陡的竹山,前面筑有一口与屋场长度相仿,宽却不过二十来米的山塘。夏中隆的房屋就在屋场的最北端,家里两间正房,一间是灶房,一间做卧室,倒也收拾得整整洁洁。

接待水妹一行的,除了夏中隆本人,就只有他的叔叔和婶婶。

夏中隆身高中等偏上,不胖不瘦,脸色光润,五官端正,算得上一个标准的壮年男人。他的叔叔应该是个不善言语或者言语不多的人,水妹娘女进门后,他除说了句“请坐”,就没听他说过别的话。倒是那婶婶,像个见过些世面的,能说会道。她说中隆从小没了爹娘,全靠自己勤劳发狠撑起了家。而且比谁都聪明,没学木活,会当木匠;没学篾活,会当篾匠;没学铁活,会当铁匠;没学泥工,又是很好的砌匠。她还指着挂在炉子灰上的铁炊壶说:“这壶就是他自己打制的。”可当玉燕问及夏中隆的年龄时,婶婶半天才回答:“实不相瞒,下个月就是三十三。”玉燕不免一怔,和自己同年同月,比玉英大得一十三岁还有多!

玉英的脸上却始终看不出可否。大家打了一阵讲,喝了两轮茶,她也没有表露去留的意思。夏中隆便悄悄地向刘汉祥耳语了一句什么,刘汉祥就试探地问水妹:“已到午饭时候,主人家准备了饭菜,吃了饭再走吧?”

按惯例,来察人家的人如果中意,就会留下吃饭。水妹瞟了一眼玉英、玉燕。玉燕正欲起身,不料玉英却说:“好吧!太客气了。”

回走的路上,玉燕悄悄地问:“妹,难道你真的愿意嫁给这个比你大这么多、还死过堂客的大男人?”

玉英咬着牙齿说:“嫁!”脸颊上挂着两行簌簌滑落的长泪。

16

半年后玉英出嫁了,在鸟冲却是神不知鬼不觉。

先前玉英曾说过,自己出嫁时要把母亲一起带过去。但那个年代,男女在结婚前一般都是通过媒人传递各自的意愿,相互之间不会面,更不可能彼此交谈和沟通了。要把这意思向媒人汉祥表叔表达出来,她一直未找到机会,有时话到嘴边又似乎开不了口。自从到长旯冲察人家后,刘汉祥也到鸟冲大屋来过两回。第一回是和娘商议要不要办个订婚仪式,娘说:我和两个女都到过长旯冲,订不订婚并没有多大意义,索性免了吧。第二回则是前不久来商量结婚的事,转达了夏中隆的两个意思:不想大摆酒席,也不要女方打发嫁妆。她想:乡里人喜欢传谣,鸟冲与长旯冲尽管相距三十里,夏中隆是个做沿门功夫的,对自己的谣言不可能一概不知,他的做法就有他的道理。她说这样行,我们也不想张扬。但他必须腾出间屋给娘单独架个床,让娘住得下。还说要娘和姐姐一家都去送亲。

刘汉祥走后,玉英又对娘说:“我们家冇得几个亲戚,我要您和姐姐一家送我,就是不想做什么回门酒。行吗?”

水妹说:“先前雷麻子家把你弄得比狗屎还臭,不声张倒也可以。可历来没有哪家女儿出嫁娘送亲的,不如就让你姐和莲妹子娘女前去。”玉英坚决不依,水妹只得答应了她。

出嫁前,玉英就嘱咐刘汉祥不要来鸟冲大屋接亲,只需到高岭铺子等着。也不要姐姐回娘家来,叫她在高岭铺子汇合。出嫁这天,她就像平常走亲戚一般,早早地吃过早饭,锁了房门,祖也不告,鞭炮也不放,搀着娘离开了大屋。连大屋里的几户邻居也不知道这天竟是她的大喜日子。

出了鸟冲,水妹一路走,一路流眼泪。她太委屈这个满妹子了。想当年她爷禄鑫在时,嫁玉燕八大抬六大挑,几十人的队伍来接亲。如今爷死兄不在,嫁她却像偷偷摸摸地做贼。她在心里喊:天哪,几时才有我们娘女的活路呀!

此时,玉燕已按妹妹的吩咐,背着几样物品,和秋生牵着儿子等在高岭铺子。他们到达时,刘汉祥和夏家接亲的人也刚好来了。

玉英出嫁前,玉燕和男人商量,准备将娘家打发自己的两个红木箱和两床絮被翻新给妹妹作嫁妆。可娘告诉她:夏中隆说婚礼一切从简,娘家也不要打发什么。她就打消了给妹妹做翻新嫁妆的念头,就像给小姑子雪清准备结婚礼物一样,绣了两套被褥,一对鸳鸯枕头。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才见水妹娘女赶了过来。临近晌午,迎亲队伍才走进长旯冲屋场,中隆的叔、婶正焦急地等候在屋场前面的塘头上。当玉英一行走近,一小伙便点燃鞭炮,将新郎、新娘等一干人导入中隆紧临的邻居家的堂屋里。堂屋里已摆好香案,一对大红蜡烛正在案桌上熊熊燃烧。在中隆叔叔的主持下,新郎、新娘进行了最简单的拜堂仪式,然后就送进已装扮成洞房的中隆的卧室。

除了水妹几个送亲的、刘汉祥及本队的邻居,冲外来的客人一个也没有。婚宴恰好就是两桌。

饭后,水妹和玉燕向中隆及他的叔、婶告辞。可玉英一下挡在母亲的前面,对中隆说:“当着祖宗牌、叔叔婶婶和各位高邻,我和你已正式拜堂成亲了。如今我就是你的堂客,我想把有些话跟你挑明。”她睃了一眼中隆的叔、婶,继续说:“我娘身边只有姐姐和我两个亲人,原先,我是打算终身不嫁,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可我们那个鸟冲太邪,我才要远嫁他乡,远离那个邪地方。我之所以看中你,就因为你的爹娘都不在了。从今往后,你不要把我的娘当‘干娘’,而要当作亲娘。”

中隆一怔,赶忙答道:“要得,要得。”然后径直走到水妹面前,诚诚恳恳地说:“娘!我从小就没了爷娘。您不必把我当郎(女婿)看,从今往后,您就当我是亲儿子吧!”

水妹的泪水夺眶而出,小两口的言行,让她半天都未回过神来。

玉英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眼里含着泪说道:“娘,他已答应做您的崽,您就别走了。那边屋里,反正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烂箱、烂柜、烂被褥的,不要就是。您也用不着再回那个鬼地方了。好吗?”

中隆的叔、婶大吃一惊。其婶婶反应快,抢先上前对水妹说:“亲家母呀,那么远送亲过来,还是住一晚再走嘛。”她把“住一晚”三个字说得很响。

玉英连忙说:“他都认娘了,不是住一晚,而是住下不走了。”

中隆婶婶心里不快,睃了一眼中隆,自顾自地念叨:“我才懒得管你们家的事呢。”

水妹虽然明白了女儿的用意,还在家时,玉英就多次说过要自己永远离开鸟冲和她一起生活的话。但毕竟“女生外向”,女儿说说,她就笑笑,从没真正想过要和他们住到一起。在这种场合,听女儿又这么说,她倒感到尴尬起来了。

中隆本想接过玉英的话来留住水妹,可婶婶的态度一耍,却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见娘和妹郎都在发窘,玉燕开口了:“妹,这事你说得太突然,不管是娘还是妹郎,都还冇想好。我看还是莫性急,再计较计较。”

水妹一下被玉燕点醒,连忙对玉英说:“娘晓得你的孝心,也晓得中隆的好意。不过,你闹得太突然,还是让我回去想想再说吧。”

走出长旯冲,玉燕对秋生说:“你带崽回家去,我送娘回鸟冲。”可水妹执意不肯,硬是一个人跌跌撞撞回了鸟冲。

回到大屋里,太阳早已落山。进得房来,水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寂与空落。她晚饭也不煮、针线也不动,只是傻乎乎地坐在床沿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直到天黑,她也没有点灯。她仿佛第一次感到夜是这么黑,这么冷,这么孤单和无助。

她的心里血流如注。从冲里搬下来,已有二十年了。如今的大屋与刚买下时相比,除了老化之外,几乎没有太多变化。可住在其中的人,则由自家一户变成了七户。他们享受着土改的“胜利果实”,住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而房子的真正主人,则龟缩在角落里,家破人亡,只剩她这个年近花甲的老女人。

在这里,她品尝了太多的伤痛,遭受了太多的苦难,流下了无数的眼泪,掩埋了不尽的哀愁。比亲生父亲还要疼爱自己的家爷,从这里吐血而去;比自己还小三岁的丈夫,从这里仓皇出逃,最终被蚂蚁啃得骨屑不存;最让她心如刀绞的,是那么可爱、那么血气方刚的小儿子,竟然那么疯癫、那么狂躁、那么悲惨地死在眼前,他临终的痛苦表情与眼神,永远铭刻在她的心中。还有那至今杳无音信的大儿子,受尽了羞辱的小女儿,无一不令她心痛不已。

她忍不住放声悲恸起来,这下可惊动了隔壁的牛蛮子家。牛蛮子堂客走出自己房门,却见水妹屋里黑灯瞎火,便对房内喊道:“禄嫂子,没事吧?”水妹赶紧把泪一擦,以掩饰不了的哭腔回答:“没事!只是一时心伤,忍不住哭了。”牛嫂看水妹无意开门,只得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转身回自己屋里了。

她就这样没日没夜地煎熬自己。可更大的痛苦却又在等着她。

世上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玉英一个这么大的人突然不在冲里现身。没过几天,玉英出嫁的事,就全冲都传遍了。

雷麻子正在感到奇怪,那西厢屋里怎么突然又少了一个人。一听说是那宁死也不嫁自己表弟的臭女人出嫁了,其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想:嫁女这么大的事,竟然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明明就是针对我呀。他忍不住“哼”了一声:总会要落在我手里。

雷麻子娘听说玉英的事后,比雷麻子还要生气。她在心里嘀咕:我娘家这么近,我侄儿又这么年轻,我都亲自出面说媒了,你们还不答应,如今嫁了个老男人,离家又那么远,居然喊结婚就结了,连邻居都不晓得信。什么意思呀?那天碰到水妹出门上工,她便趾高气扬地干咳了两下,然后高声说道:“先想找团天花粉,到底还是条屎瓜葫芦根。”水妹装着没有听见,不理不睬走了过去。可雷麻子娘犹不解恨,对着水妹“呸”了一口:“那么老的男人,都可做爷(爹)了。啧啧啧啧,想起都要恶心!”水妹仍然忍着,任其作践自己。

其实,水妹并不留恋令她悲伤的鸟冲。但她实在迈不过心里那道跟女嫁而随的坎。尽管玉龙至今杳无音信,她却始终坚信,儿子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她。就像戏里唱的,一个历尽磨难的人,终归会骑着高头大马、捧着霞帔凤冠来祭祖寻亲。

雷麻子心里憋了口恶气。农村小伙讨个堂客不易,表弟身有残疾,哪个姑娘都不愿进门。娘说丁玉英成分不好,以我的大队长之尊,她家不敢不依,没想到煮熟的鸭子飞了,娘就常常在自己面前咒娘骂老子。而舅妈更是一脸不高兴,还咬着暴牙说“你这个大队长卵用也冇得”。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雷麻子就天天留意水妹的言行,终于逮着了报复的机会。

那天,水妹从店铺买回一个烧水用的瓦壶。按习惯,新瓦壶必须用活松树枝发壶。所谓发壶,就是将水壶装些水,挂在炉子灰上,用活树枝烧壶。湿松树枝燃起来浓烟滚滚,且松枝本身含有油脂,瓦壶很快就被熏得乌黑发亮,这样瓦壶就能牢固耐用。

水妹挨斗的时候,玉燕又生下了第四个孩子莲兴。等到儿子满月回娘家时,见母亲面黄肌瘦、神色呆滞、不成人样,她大惊失色,急急地问:“娘,怎么病成这样?”水妹不敢出声,直到夜深人静,才用被子掩着头对玉燕哭道:“再过几个月,只怕你们就冇得娘了。”

这一夜,水妹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玉燕。

玉燕听后,真急坏了。可她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草草地安慰娘几句,便假装睡着了。

第二天回家,她把娘的情况跟男人说了。可秋生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起玉英出嫁那天的情形,对秋生说:“去找你哥帮忙,把我娘的户口迁过来。再不迁,我娘就冇得命了呀!”秋生说:“可你娘和我们隔了一个公社。”玉燕说:“隔个公社又怎样,你哥是大队书记,真肯帮忙,总会有办法。我娘老了,身边没人照顾,跟女住,谁敢讲什么!”秋生就说问下哥哥看看。

玉燕又立即走到长旯冲,将老娘的处境托盘告诉妹妹。此时玉英也怀了孕。她匆匆地给姐姐弄了点吃的,与中隆打了声招呼,便欲赶往娘家。中隆怕她发生意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也随她进了鸟冲大屋。

一进屋,玉英就抱住娘嚎啕着说:“您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水妹也嚎啕起来:“你娘前世做魔杀了人,这世就得还债。”中隆一边陪泪一边劝说,她们娘女就是劝不住。

两娘女抱哭了老半天,玉英才放开娘,说:“您还是跟我走吧。再这样下去,您活不了,我和姐姐也做不成人了!”水妹噙着眼泪说:“跟你走?影响你们怎么办?玉龙回来又怎么办?我也快六十岁的人了,舍了这条命,死就死,活就活。”一旁的中隆也忍不住劝道:“娘,我们结婚那天,当着我叔婶及邻居的面,我已认过娘。这世上哪有娘不和崽住一块的?况且玉英已经有了,您很快就要做奶奶了,我们也需要您的照顾呀。至于影响,么子影响,崽女供娘,哪个敢讲半句!我是个作田的,难道还怕被人开除我的作田籍?”

水妹抹掉眼角的泪,对中隆夫妇说:“娘晓得你们的孝心,可这里毕竟是我的家呀。俗话说叶落归根。而我临老却要背井离乡,你叫我如何想得通?”

玉英煮了自己带来的饭菜,可娘崽三人谁也咽不下去。

临别时,中隆敲开隔壁牛蛮子家的门,拜托牛叔、牛婶对娘多关照,还故意提高嗓门说:“叔、婶,你们都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我和我姐夫都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我们不怕哪个欺负。共产党也是讲王法的,讲道理的,别想当南霸天。哪个要是再欺负一个孤寡老人,莫怪到时我和他拼命!”

好不容易挨到端午日,玉燕、玉英姐妹及秋生、中隆两姨夫都来到了鸟冲大屋。此时玉英的身孕已有七个多月,她再次提出接走母亲的话。秋生赶忙接口:“我已托我哥办理干娘的迁移手续,他说派出所已经答应了。”水妹脸一沉:“办迁移手续?办到你们顾家冲?冇得必要呀。玉龙的死活还不知,我总不能在这里先断了他的根吧。”

中隆接过话来:“娘既然这么说,我看也不必办么子手续,直接住到我那边就是了。”秋生便说:“这个办法也要得。干娘您就把玉燕、玉英当儿子,想到哪边住,就到哪边住。保证有我们吃的,就有您吃的;有我们穿的,就有您穿的。绝不会再委屈您。”

听秋生、中隆两姨夫这么说,玉燕、玉英姐妹倒也有些感激,便一齐对娘说:“我看就这样,明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恰在这时,隔壁的牛叔、牛婶和几个邻居都过来了。这个说:“禄嫂子,女、郎的孝心你该领受呀。”那个说:“你过的就是人间地狱的日子,做么子舍不得走。”

水妹眼泪长流,她的心就像被丢在油锅里煎熬。留,伤害还会不断;去,痛苦也到不了尽头。从玉龙劝禄鑫举家外逃,迄今已是十个年头,家早已破,人只剩自己。如果玉龙一时半会不能回来,自己再怎么坚守,只怕也等不到团聚的那一天。她终于记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古话,绝望地说道:“大家都说走好,我走。不过,户口不迁,房子也不卖,这里原封不动,净身出冲去。”

就在这个下午,顶着天空中沉沉的乌云,水妹将自己房门钥匙交给牛蛮子,伤心地离开了这个居住了二十一年三个月、煎熬了整整二十年的鸟冲大屋。

从此,水妹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门槛。 TCuTgoCywgs8lVUKkWmMhsxJ+staF3w30fftVitiBsHSxoPRTJAMDPlYkhhe/q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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