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夏天,家家院子里都搭着“地震棚”。8月的一个中午,我进屋取一本书,书主,我的一个同学,在院外等着我归还他的宝贝。就在这时,下了一场猛烈的冰雹,我惊恐而兴奋地奔到门前,眼看“地震棚”顶的油毡纸给砸得稀烂,大小不一的雹子在院子里乱跳。同学已不知去向,我为他担心,又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
这本让我爱不释手的书,是《鲁滨逊漂流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重印的方原(即徐霞村)译本。
偶尔会有点后悔的,是小时候读了太多的小说,多半还是糟糕的小说。比如“革命文学”,小学期间不知看了多少本,有每年新出的应时作品;还有“十七年”间的小说,当时虽然遭禁,仍在流传;又有国外的小说,容易得见的,仍然是“革命文学”,《铁流》《牛虻》之类。肚里积了这么多“牛黄狗宝”,不知是福是殃。当然,知识还是攒起一些的,比如当年听说要迁居石家庄,想了一会儿便想起:“这地方我听说过……在一本叫《战斗在滹沱河上》的小说里……”
认真说来,后悔是谈不上的。第一,那时书少,不读这些,省下的时间也无从去看别的书,多半用来爬山上树,说不定还要把脑子摔坏;第二,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不好的小说,里边也尽有可体会处。以往的经验,到底在心中留下了什么印迹,是极难索解的事,一本书对人的影响也如是,如果认为读不好的书就是不好的事,便同那些禁书者想到一起去了。
记得读过一个短篇,写大跃进时,江南什么地方,有个“中农”把苞谷藏在柜中,晚上偷偷煮来吃,少先队员起了疑心,夜晚在窗下偷听动静,终于揭露云云。许多故事都如此类,小时候读着欢欣鼓舞,成年之后,自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若硬要去分析,那类文学中对人的分类,那些呆板的性格,单调的叙述,那些残酷和愚蠢,那些对人性最浮浅和粗暴的解释,我似早已拒绝了,若还有印迹,也同时是许多年中的经历所遗,不得单独归咎于小说了。还有一方面的影响,是要在生活中发现戏剧化的意义,也许算个毛病,但整个文学——除了现代的一些个——传统,尽皆如此,不独“革命小说”为然了。而且,这种秉性,对日常生活虽有干扰,要我除掉它,还舍不得哩,因为它包含——或从属于——对人类的整体感觉,那则是很好的东西。
文学和其他东西不同,它再糟糕——除非是糟到极点,而那样的东西是难以流传,难以影响人的——也不会单调到像权力所希望达到的那样。理想国容不下的——在柏拉图的想象中——是诗人,而不只是好诗人;同哲学相比,文学天生就是混乱、多歧、形而下的,汇聚着复杂的经验以及对他人的想象(哪怕是糟糕的想象)。对任何完美的国度,这样东西,哪怕是在最俯首帖耳时,也多多少少地有着破坏性。实际也是如此,五十多年前最小心翼翼、最无耻地写下的小说,到了四十多年前,就被发现含有种种“反动”因素了。
我还记得,当时读的国外作品,不管哪类,多有长长的前言,由吹捧和批判组成。这些前言,对一个小读者的阅读的影响,因着书的不同性质,有所不同。除非我记得很错,对文学书,它们的影响最小,试想,前言中那些粗暴的概念,遇到狄更斯这样的好手,怎么能不丢盔卸甲呢?前面提到的《鲁滨孙漂流记》,有杨耀民写的序,我当年也是认真看过的,序言中说:
“但是他受到时代和阶级偏见的限制而拥护殖民制度和种族歧视,这却是与大资产阶级一致,是反动的。对劳动人民,他所关心的只是使他们有工作,能生产财富,这又与资本主义的要求相吻合。”
杨耀民的序其实写得很好,这类官话占的篇幅极小,不过是当时的应景文章,不如此,书是印不出来的。然而,就算通篇都是这些话,又有何用,读不数十页,不等鲁滨孙遇到风暴,每一个读者,都早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环境,现在想来,令人不寒而栗——那是一张由整套观念组成的网,对生活中的所有事件,无不有着最简单的解释,那是一个加工厂。但我们仍然长成了人,而非产品,因为生活,无论在其物理方面还是精神方面,都太纷乱了,世界还没有、也不会有一种观念体系,能够克服其杂乱无章。在这一方面,文学是做不到的,神学也是不能够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