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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了吗

父母有位老朋友,这里称之张先生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张先生把一只书箱寄存在我家。我那时找本书看是很难的,自然瞧着它眼热。那小箱子外面密密缄束,让人觉得里面定有好东西,忍了一年,终于忍不住,前去鼓捣,发现用绳子扎起之故,竟是没有锁。再也把持不住,解开麻绳,打开书箱,心里怦怦地跳,一本本翻弄。

大约一两月之后,我正在院外玩,看见张先生一步步走向我家,大惊失色,飞奔回去,连名带姓地报告:“张某某来了!”张先生在后面听个正着,哈哈大笑。多年后我去沈阳探望他,他又说起此事,难免又笑一场。

张先生的书,现在我尚能记起的,一本是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一本是司汤达的《红与黑》。

在比我年长十岁左右的人——也就是“知青”一代——中间,《红与黑》很流行。我有一次差点借到《红与黑》,一位大哥哥把书用报纸包着,好像那是个炸弹,刚要交给我,他的一个朋友走过来说,不要给小孩看这样的书。

从张先生那里,我读到向往已久的《红与黑》。

然后心里想,怎么会有人写这样的故事?

在我的记忆中,年轻时只有一本书,我对其厌恶的程度要超过《红与黑》,那就是几年后读到的《俊友》,莫泊桑的小说。《俊友》是我打心眼儿里憎恨的小说,它呈给我的是一个肮脏、是非颠倒、没有正义、没有慈悲的世界,里边的人或者可恶之极,或者倒霉之极,而我把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也属倒霉之极——我没有重读过它,这里说的是高中时的印象。《红与黑》我也没有重读过,有时我想,再读一遍,或许另有想法吧。但又担心新的观感会同少年时的印象混杂起来,成为一团面目模糊的东西。

成年人的世界是什么样?那时从未多想。对儿童或少年来说,成年人,除了几个英雄,灰头土脸地不知在干些什么,除了提供食宿,简直一无用处。他们的世界?就算有,又会有什么趣味?我们自然也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也会成年的,但差不多每个孩子,望着身边的成年人,心里想的都是,我长大了,一定不会同他们一样。

少年人当然不会觉得成年人的世界是个悲惨世界——即便是,也没关系,正可以逞英雄,拯这个救那个,我们不是被这么教导的吗?有点让人起疑的是,成年世界有可能是琐屑的,由一大堆日常事务堆积而成,至少,从福楼拜的小说看,是这样的。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伟大的作家,这让我有点怀疑自己在文学上的趣味——这是此刻,也就是成年后的想法了。那时不知道的,是与少年人幻想世界一样,成年人眼中的世界可以同样是不真实的,区别或在于后者多了些邪气,少了些趣味。

初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是念高中时。一直到现在,也是喜欢《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胜于《罪与罚》,为什么,却说不清。至今能想起当年在夜间阅读他的小说,读得不能呼吸,要爬起来在屋里走几圈,至今忘不了他有力的句子:“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这个故事说的是……这是一个阴森可怖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的那些黑暗、隐蔽的陋巷里,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正如前面所说,这样一个世界——如果真是这样——并不会令人望而生畏,反倒有点让人跃跃欲试呢。问题是世界有可能比那更……更什么呢,那面貌在我喜欢的一些作家那里也已有所泄露。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一本是《高老头》。在《高老头》的结尾,拉斯蒂涅埋葬了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热切地眺望热闹非凡的现实世界,说:“现在咱们拼一下吧。”我那时虽小,也知道他绝不是要改变这世界,而是相反。

老儿童团团歌的第一句歌词便是:“准备好了吗?”每个少年人,准备好成年了吗?是啊,差不多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准备好了,而预想的角色不同。实际的世界,和现在电视里的绝不一样,和过去书本里的也绝不一样——甚至与司汤达、福楼拜,甚至与更写实的当代小说家书中的世界不一样——我猜是如此吧,我又知道什么呢?当代小说家我读得如此之少,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书中的世界,与我感知的世界,近似得过分了。 aWFBNnPZ3lHCYyUUFDOuhF9HqUG/8cbHw3nPBKzanRnzOIrpK0nP6Nqx70e8EP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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