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圮坏的记忆里搜索旧事,如同在废墟里翻找泥壶的碎片。无论如何,对书的第一个印象,就在那里摆手呢。一本彩色的连环画,开本大到要用两手捧着,至于书名,可忘掉了。我记得的,是其中的一页,画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年龄比我当时也大不许多,头挨头地伏在干草上做功课。旁边有一盏油灯,正把黄灿灿的光线洒在两张纯净的脸上。那光线像温暖的被子或隐身的衣,把儿童与外界隔开;这连环画说的是战争年代的故事,在画外,想必有许多残酷的事,既然不为油灯所照见,便不存在了——本来这记忆早湮没了,几年前,看一张宗教画时,忽然想了起来,就再没忘掉。
当时我大概三四岁。也在那时,还看过一大本“文革”漫画和带插图的一种《聊斋》选本,后者中画有阴间的角色,能让一个孩子出半天的神,但要论生动,绝不及前者中凶恶的脸,刺刀和木枷,血滴和人骨。类似的图像,当时遍街都是,拼出一个成年人的世界,忽而喧嚣,忽而死寂,有时令人兴奋,有时令人害怕。作为孩子,我们要在街上玩假枪和泥巴,也要在晚上,听一个故事,或者看一张温暖的图画,我们要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也要睡向另一个世界,更好的世界。
我年轻时很喜欢狄更斯的小说(现在也喜欢,只是许多年不曾读了)。有个朋友,很嘲笑我这种趣味。我有一半同意他的看法,知道狄更斯的小说对世界修饰过重,差不多就是成人童话——又怎样?所谓文学,就是造出一个让人信服的世界(或其一角),至于它和原本世界的关系如何,不是最重要的。和生活的实际不同的,是作为读者,我们可以挑选不止一种世界,来配合自己的观点或心情(而那是经常变幻的,一个人喜欢过的书籍,是比记性更可靠的精神记录呢)。
前年故地重游,几乎找不到什么可与回忆相印证,仿佛那些年是活在雪中,而雪已化了。我得使用十分的力气,才能想象出一个孩子,被晚间隆隆的火车声扰了一下,从书本子上抬起头来。那是什么书?说不定就是《大卫·科波菲尔》,我相信,如果能找到那本旧书,在两位主人公最终成爱的一页上,还有当年的泪痕吧。更可能是《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此刻闭上眼睛,还能想出书中最喜欢的一幅插图的模样,“邓肯号的帆架掠过南极榉的树枝”(EdouardRiou给该书画的一百七十多幅图中的第二十五幅),弹跳着月光的水波,向少年标出一条通道,沿着它可以一直驶到行星之外。
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当代文学中的两类,一类是写实际世界有多么多么坏——是的,但我知道了;一类是写得琐碎,想把“本来的样子”还原给我们——是的,但谢谢了。我承认这两类里边,都有了不起的作品,但没有办法把这样的书读上两遍(这说的是年轻些时,至于现在,如事先知道,一遍也不看),因为(只就读过的一些而说)看到的多是磨碎的精神,匍匐的姿态,和对工具的错误选择。不是说我躲避描写苦难的小说——我是多么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啊,曾经读《罪与罚》读得和主人公一起发烧。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辛苦是灵魂的阶梯,而不是——像在许多当代小说中那样——呻吟的材料。
更好的世界,不是更无趣的世界——也许我该说更生动的世界。最早爱看的鲁迅作品,是《起死》和《铸剑》。《起死》自然是看不懂的,但里面有骷髅,有巡警,还有奇怪的对话,可以做童话读。《铸剑》里有惊心动魄的割头,有两只头在锅里打架,还有古怪的歌,这故事在说什么,当时自然也是读不懂,但对黑色的气氛,无法不有所感。
一天一天地生活,一本一本地读书,两边的零星感受或相对较,或相掺和,有的已辨别不出原始,有的遥遥相对,我们不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吗?
书籍只是一半。小时候的晚上,多用来游戏。偶尔抬头向天,看到那种星空,就想把视线伸出去。至于现在,本来应该属于情感的,易主为理智,更何况提醒你只有一个世界的因素越来越多,其他的因素越来越少。不单是对成年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