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一只琴鸟,正身难看,尾巴意外地美丽。其中最漂亮的一株尾羽,在我看来,是末两三年的读书之风。那几年的时代英雄,不是装甲战士,不是跑车富少,而是个戴眼镜、背书包的呆子。是的,电影或小说里的一大批男主角,都是呆子,不是把头碰在很硬的地方,就是在洗衣服的时候,想着国计民生的大问题,结果把什么都洗蓝了。这些梦游的家伙,却总是交好运,他们与女主角的邂逅,通常是在公共汽车或什么广场的台阶上,开始交谈:
“喂……喂……你的书掉了。”
男主人公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笨拙地摸索一阵子,接过书,说:“谢谢。”
“这书可够沉的……讲什么的呀?”
这时到了关键。男主角发表几句漫不经心而又极有洞见的评论,漫不经心表示这本高深莫测的书(通常是三角学或费尔巴哈什么的)不过是他更加深不可测的知识海洋中的一滴水,洞见表示他真的看过这本书。半小时后,女主角就在给她的手帕姐妹打电话了:“我今天碰见这么一个人……”
当时的另一种新风,是听盒式录音机,听邓丽君,刘文正,还有张帝,“有人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妈妈和老婆都掉到水里”,等等。这些人穿喇叭裤,跳贴面舞,也是让人羡慕的,不过比起书呆子,风头要差一些,在电影里,他们顶多是二三号角色。他们与读书英雄的竞争,主要是在求偶场上,他们早晚会赢的,不过还得等几年,此刻,他们的喇叭裤,要输给别着钢笔的细格衬衫,他们的“蛤蟆镜”,要输给别人的“蜻蜓镜”——这个词是我编的,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好多目光炯炯的人,也去戴眼镜,越大越好,像蜻蜓的眼睛。
有个形容读书声的词叫“琅琅”。这种声音,到了早晨,和雾气一同升起,笼罩住每个公园——都是读英语的。公园里有“英语角”,据说角里的人都用英语说话,我那会儿在念初中,半大孩子,不敢往前凑,但老远瞧着,像看西洋景,很是羡慕。好多人整本整本地背英文字典,事迹上了报纸:某某女工坚持自学,背下几百页的字典,结果看懂了进口设备的说明书,替工厂节省若干元。几天后她就失势了,因为又有一位,背诵了恨不得有一万页厚的什么字典。接下来的一个,在监狱里才住了一年,就背了四本字典。这个我倒相信。
我现在出门,如果碰巧带了本书,恨不得藏起来,夹在腋下,还要设法挡住书名,不让旁人知道这是本什么书,换在七十年代末,许多人出门,一定要夹上一本书的,像咱们带上钱包一样。
玩笑归玩笑,我确实热爱那个时代;当时的人,真的爱看书。比如说,今天我听说了有什么好看的书,先得问“有没有电影啊”,如果有改编的电影,我就去看电影,不用看书了,而在1978年,越剧《红楼梦》复映,有个姑娘,一连看了六遍,她已经上报纸了,还嫌不够,又买了一套四册《红楼梦》,放在家里边哭边看。那会儿的人,就是这么怪。
一个响亮的新词,叫“自学成才”。高考虽然恢复,解额寥寥,在追求知识的风气中,绝大多数人只能靠“自学”来“成才”。这股风气传播到学校里,有点可恶,因为咱们上学,本来就是要逃避“自学”的苦难,学校最大的吸引力,就是它是个用不着“自学”的地方。结果呢,好多人都在“自学”,七月份自学八月的课程,上学期自学下学期的课程,初中生自学高中的课程,高中生自学大学的功课,大学生无可自学,有些人就自杀了。
在我们班里,不管老师讲到什么,下面总有些人,眼睛里快乐四溢,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点头,表示他是老师的解人,一会儿打个呵欠,那意思是说:“天呢,非得用这么简单的东西来折磨我吗?”我的功课还是很好的,老师问了一个问题,用不了几秒钟,我就想出答案了,刚想举手,一瞧四周的手,举得跟树林子似的,我把他们这个恨呀。我擅长数学,有一回学校派我去参加“数学竞赛”,打开卷子,眼前一黑,全是初等数学之外的题目,我是一点也不会,再看前后左右的同龄人,运笔如飞,还用胖胳臂肘挡着纸,好像我知道应该抄哪些内容似的。我枯坐一个半小时,心里立下毒志,不再想做这样的人了,而要改行写文章,嘲笑他们。
我不擅长自学。是的,我的大部分知识,来自独立的阅读,不过,那不是有意去“学”的。一旦我真动了学习的心思,脑子立刻停转,本来很简单的书,也看不懂了。说起来,对某个知识系统的掌握,最好的途径,还得是在学校中。比如会计学,一个人读遍各种教材,会计入门或高等会计之类,仍会隔膜,因为没有教师的讲授、同学的切磋、适当的练习,所得的知识,始终缺少一种生动之感。当然,这只是对我以及许多像我一样的人而言,世界上确实另有一批人,擅长自我教育,能够“自学成才”。
回想起来,我曾努力自学的,多是些实用的知识。不久前听几位老兄忆旧,说到小时候装矿石收音机的事,我赶紧插嘴:“我也做过。”原来,“文革”的秦火之后,家里的书烧的烧卖的卖,所剩无几,尽是些实用的书籍,《怎样学游泳》《西红柿栽培技术》之类。我对西红柿没兴趣,但发现了另一种好玩的书,是讲无线电的。大约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打算动手了。什么是检波器,我自然不懂,但缠线圈总是会的,我姥姥缠毛线的时候,都是让我帮她绷着。我把缠线圈当作第一项练习,缠了一会儿,满头大汗地想,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苦差,为什么不利用现有的线圈呢。家里有一个坏掉的收音机,我把它拆开,朝里面瞥了一眼,立刻觉得无线电这种事,不适合我,那些五颜六色的大管子,小管子,粗管子,细管子,比我的神经还要复杂。我拆出唯一认得准的零件,一块吸铁石,拿去玩沙子,不再想什么收音机的事了。
我的工程师之梦,没有就此完结。所有男孩子,都着迷于“自动”的机械,也就是离开人力而动作的东西。我订的杂志中,有一种叫《少年科技》,我把它看了好几年,自诩深谙机械之道,便花一元钱,邮购了一个直流电动机。打开盒子,那家伙的大小和模样,都和鸡蛋差不多,尾端有两个小小的接线柱,前面露出一小截钢棍,便是主轴了;如何把这光溜溜的轴与机械相联,我一无头绪,不管怎么样,我兴高采烈,立刻着手装配——先是“直升机”,从马口铁剪出叶片,拧束在轴上,接通干电池,“直升机”向旁边一歪,叶片有气无力地转了半圈,在地上磕出些尘土,就无声无息了。这是我预想到的——我固然没有聪明到能造出直升机,但也没傻到真心以为这破玩意能飞起来。
我真正想做的是一辆车,我便做了,用缝衣线的木轴当轮子,用了蜡烛段儿来润滑,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车原地哆嗦,不肯行进。我又造了一艘船,有假烟囱和假炮位,还有舰名,是什么我忘记了——其实它就是个木盒子,以前装过药丸的。我在盒底掏出洞,把“螺旋桨”伸出去,接通电池后,它转了!转得也许不那么好,可确实在转。我邀请最要好的几位朋友,去山脚下的一个大水坑,观看首航。那天有点儿刮风,我的战舰一放到水里,就飞快地下沉,下沉,一直沉到水底。我把电动机打捞出来,带回家,做了一个小风扇。这次成功了,我便举着它,从脸上吹掉愚蠢的热气。
很多事,看书是不容易学会的。我以前谈过博物的话题,而没好意思说的,是我其实使大劲“自学”过这种知识,然而所得极微。一只鸟在空中飞过,如果我能有把握地指出它的名字,那它一定是我在小时候便熟知的;我在书中读到过那么多的鸟名,用力记忆其在插图里的样子,然而,如果没有完善的分类学知识,所见一片散沙而已,而分类学知识,恰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一类,如不辅以观察,总归茫茫。
但怎么观察呢?如果是在学校里,会有适当的标本,配合着所学,有野外的考察,教师带领着,指导着。对我来说,便只有困难了,我在野外见过许多种漂亮的、样子稀奇、鸣啼悦耳的鸟,可它们飞得那么快,没等我将其与书中所见对上号,就杳如黄鹤了。也有在枝头或地上停落的,可不等我接近,不等我看清它喙的形状,不等我数清尾翎的数目,扑楞一声逃掉了,要知道我对它们一点恶意也没有,而且吃过早饭了。
孔子说读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本之名”,然而,只知道名字,有什么用呢?在古典诗歌中,许多鸟的名字十分美丽,令人心喜,鹡鸰,鸬鹚,鸲鹆,鹧鸪,鹪鹩……我知道它们都是鸟,可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呢?挚虞有《鵁鶄赋》,若查旧注,说长得像凫,可到底是什么样呢,谢惠连有《鸂鶒赋》,若查新注,说是一种鸳鸯,可我连鸳鸯也没见过呢。
有时我怀疑,古代的诗人,也未见得了解他们笔下美丽的鸟。一写到伤感处,顺嘴就说“潇潇暮雨子规啼”,或者“声声啼血向花枝”,可这种鸟真的飞到面前,诗人果认得出吗?诗中的另一位常客,是鹧鸪,我张嘴就能念出“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楚客天南行渐远,山山树里鹧鸪啼”之类,可作为北方人,实不知鹧鸪是什么模样,据说它的啼声听着像“行不得也哥哥”,故古代诗人多用它来寓客游之思,可我又哪里听到过。是的,我从古画里,从讲鸟的书里,见过鹧鸪的模样,可总不大相信,这富有同情心的小鸟,难道如此平凡?我把这个心事,怀了很久,最后总算见到鹧鸪的真身了——是给盛在盘子里,烤得黄黄的,油油的,一根毛也没有,还冒着热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