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a r m e n
(注:查理十一世(1655—1697),瑞典国王,1672年即位。)
霍拉旭,天地间有多少事情,
都不在你们哲学的梦想中。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幻视幻觉和鬼魂的出现,一般人都不以为然。不过,这类现象有一些得到充分证明,再不相信,那就势必全盘鄙弃所有的历史见证了。
这里有一份正式笔录,由四位诚信可靠的见证人签署,这就保证了我下面讲述的事件的真实性。我还要补充一句:这份笔录中所记载的预言,早就为人所知并引用,又被如今 发生的事件完全证实了。
声名显赫的查理十二世之父,查理十一世是瑞典最专断、也最贤明的一位君主。他限制了贵族过分的特权,废除了元老院的权力,还一手制定并颁布法律。总之,他将在他之前寡头当权的国家体制改了,强迫各个等级都赋予他绝对的权威。不过平心而论,他是个开明的人,勇气十足,笃信路德宗派 ,性格刚强,一副冷面,非常务实,完全缺乏想象力。
他妻子乌尔里克·艾雷奥诺尔刚刚去世。尽管有人说,是他冷酷无情的态度促使王后早断香魂,但他实际上很敬重妻子,并因不幸丧妻而十分悲痛,心肠如此冷酷的人会这样哀伤,这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件丧事之后,他变得更加忧郁,更加沉默寡言了,全力投入工作,处理国事,显然是要强行排遣心中的极痛深悲。
一个秋天的夜晚,在斯德哥尔摩王宫的书房里,查理十一世穿着睡袍和拖鞋 坐在燃得正旺的炉火前,由他宠信的内侍大臣皮埃尔·布拉厄伯爵 和医生博姆加坦陪伴。顺便交代一句:这位医生自命不凡,他主张人除了医学,可以怀疑一切。那天晚上,国王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有点儿不适,便传来医生问问。
夜已深了,可是国王却一反平日的习惯,始终不道一声晚安,以便让他们意识到该是告退的时候了。他垂着头,眼睛凝视着尚未燃尽的劈柴,深深地保持沉默,既烦他的伴臣,又不知为什么,害怕独自一人形影相吊。布拉厄伯爵明明白白地看出,他在这里不太受欢迎,便几次表示担心,别耽误陛下歇息,可是,国王一个手势,就让他老实待着了。医生也谈到熬夜有损健康,然而,查理却咕哝一句回答他:
“别走,我还不想睡觉。”
于是,他们又变换了好几个话题,结果每个话题刚说两三句话,就无以为继了。
显而易见,陛下的心情非常恶劣,臣子碰到这种情况,就只有小心侍候的分儿了。布拉厄伯爵则揣度,国王的悲伤必是丧偶之憾所致,他对着挂在书房里的王后画像观赏了一会儿,就长叹一口气,高声说道:
“这幅肖像多像本人啊!就是这种表情:无比高贵,又无比温柔!……”
“嗳!”国王生硬地回答,他每次听人当面提起王后,就认为是一种责备,“这幅像画得太美了!王后容貌很丑。”
说罢,他又暗自气恼,觉得这话太阴损,于是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儿,以便掩饰自己为之脸红的一种内疚。他走到朝向庭院的窗户前站住。夜色朦胧,一弯新月挂在天空。
如今瑞典国王居住的王宫,当时尚未竣工 ,正是查理十一世开始动工修建,他那时住的旧王宫,坐落在莫勒湖对面的里达尔霍勒姆岬角。那是一座马蹄铁形状的巨大建筑。御书房位于一角的末端,几乎正对着议会大厅:各级议员就在大厅里聚会,聆听国王的旨意。
那座大厅的窗户,此刻好像由一束强烈的灯光照亮。国王觉得很诧异,开头他还以为,那光亮是哪个侍从举着一支火炬。然而,那间大厅很久没有打开了,半夜三更去那里干什么呢?何况,那光特别明亮,不可能是一支火炬。说是着火了倒有可能,可又不见冒一点儿烟,玻璃窗也没有被打碎,而且也听不到一点儿声响。所有迹象都表明,那必是神明显灵。
查理一言不发,对着那些窗户望了半晌。这时,布拉厄伯爵伸手正要拉铃,想唤来一名少年侍从,打发他去弄明白那奇怪的亮光是怎么回事,但是当即被国王制止了。
“我要亲自到大厅去看看。”国王说道。
他讲这句话时,显见面失血色,呈现一种宗教恐惧的神情。不过,他仍然步伐坚定,走出书房,内侍大臣与医生紧随其后,每人举着一支明烛。
保管钥匙的门房已经睡下。博姆加坦奉国王之命,前去把他唤醒,并让他立刻打开议会大厅的每道门。这命令突如其来,门房惊诧不已,他急忙穿好衣服,带上那串钥匙来见国王。他先打开一条长廊的门:那长廊是议会大厅的前厅和通道。国王走进去,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两侧墙壁挂满了黑色帏幔。
“这是谁下的命令,前厅挂了这样的帏幔?”国王怒冲冲地问道。
“陛下,据小人所知,没人下这样的命令。”门房不胜惶恐,答道,“上次小人安排人打扫这条走廊,墙壁还像早先一样,镶着橡木护壁板……可以肯定,这样的帏幔,绝不是御用储藏室中的物品。”
这工夫,国王脚步很快,长廊已经走过三分之二。伯爵和门房则紧紧跟随,医生博姆加坦稍微落后一点儿,他既怕单独丢下他一人,又担心前路情况异常,难免有凶险。
“陛下,不要再往前走了!”门房高声说道,“小人以灵魂担保,大厅里肯定有妖魔作怪。在这深夜时分……陛下的爱妃——王后去世之后……据说她总在这条长廊散步……愿上帝保佑我们!”
“停下吧,陛下!”伯爵也高声说道,“议会大厅传来的喧哗声,您没有听见吗?真难说陛下会遇到什么危险!”
“陛下,”博姆加坦也说道,他手中的蜡烛刚被一阵风吹灭,“至少,您也应当让臣下去召来二十名持钺卫士。”
“我们都进去吧。”国王停在大厅门口,语气坚定地说道,“看门人,你快点儿打开这道门。”
他还抬脚踹了一下门扇,咚的一声巨响,由拱顶传递回音,像放炮似的震荡长廊。
门房抖得厉害,手拿着钥匙磕着锁孔,怎么也插不进去。
“一名老兵,竟然发抖!”查理耸了耸肩膀,说道,“喂,伯爵,您来把这道门打开。”
“陛下,”伯爵退缩一步,答道,“如果陛下命令臣迎着丹麦的或者德国的炮口前进,臣毫不犹豫,一定从命,然而此刻,陛下,您让我对付的是地狱。”
国王一把将门房手中的钥匙夺过去。
“我算明白了,”他以鄙夷的口气说道,“这事儿只有我来做。”
随从哪儿来得及上前阻拦,他当即打开厚重的橡木大门,举步走进大厅,口中还讲了一句:“愿上帝助佑 。”三名随从虽然恐惧,但是受好奇心的驱使,或者不想丢下国王而心中愧疚,于是他们也随同进入。
大厅烛火无数,通明透亮。黑色帏幔取代了有人物图案的古壁毯。墙壁上还像往常一样,整齐地悬挂着德国、丹麦和莫斯科的旗帜,全是古斯塔夫·阿道夫 的将士获取的战利品。那中间有瑞典战旗,蒙着黑纱,也都清晰可辨。
大厅座无虚席,四个等级的议员 各就其位。人人都一身黑服,而那些人的面孔,在黑地儿的衬托下,都显得特别明亮,十分耀眼。目睹这奇异景象的四个人,谁也没有在这群人当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好比一个演员面对黑压压的一片观众,他的眼睛一个人也分辨不出来。
在国王通常向议会发表演说的讲坛上,他们看见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但是佩戴着王室的徽章。尸体右首站着一个头戴王冠、手拿权杖的孩子;左首则有一个老人,确切地说是另一个鬼魂,身子靠在宝座上:他穿着大礼袍,那正是在瓦萨将瑞典建成王国之前总督的装束 。御座对面坐着几位法官模样的人物,他们身穿黑色长袍,举止凝重而威严,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几份大开本的羊皮书文件。在御座和议员所坐的长椅之间,还停放着一个蒙着黑纱的大木砧,并排还有一把大斧。
参加聚会的这些幽灵,似乎没有一个发觉查理及其三名随从到场。他们刚进入大厅,只听见一片窃窃私议,语声混杂,耳朵难以捕捉住一句清晰的话语。穿黑袍的法官中的年纪最长者——似乎是主持审议的那一位——这时站起来,用手在摊在面前的一本羊皮书卷上敲了三下,全场立刻肃静下来。只见从查理十一世刚才打开的那道门对面的另一道门,走进几个双手捆绑在背后的年轻人,他们衣着华丽,面色红润,目光坚毅,高扬着头走进大厅。随后一个健壮的大汉,身穿紧身棕色皮外衣,手上拉着捆绑几个年轻人双手的绳索。走在最前面的囚犯,看来是罪魁祸首,他走到大厅中央站住,凛然的目光轻蔑地看了看脚下的木砧。与此同时,那具尸体似乎抽搐抖动起来,伤口汩汩流出殷红的鲜血。那年轻人跪下去,伸出了头颅,大斧在半空中寒光一闪,又急速落下。咔嚓一声,一股鲜血喷射到讲坛上,同那具尸体的鲜血相混。砍下的头颅,在鲜血染红的石板地上弹跳几下,一直滚到查理的面前,将他的脚也染红了。
查理惊讶万分,目瞪口呆,直到这时未发一语,可是,一看到这种惨怖的场景,他那舌结就打开了。他朝讲坛走了几步,对着身穿总督服的那个人,大胆地讲出了后来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如果是上帝派遣来的,你就说话;如果是魔鬼派来的,你就走开。”
那幽灵声调庄严,缓慢地回答他:
“查理王!这鲜血,不会在你在位的时期流淌……(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了)那要等到五朝之后 。瓦萨的后代要遭殃,遭殃,遭殃啊!”
事情至此,参加这场惊人聚会的众多人物,形体开始虚幻了,完全变成了彩色的身影,很快就化为乌有。奇幻的烛火也全熄灭了,只有查理及其随从手中的蜡烛,还映照着被微风轻轻拂动的古老壁毯。有一阵工夫,还听得见一种相当悦耳的声响,一个见证人将那比作树叶间的风声,而另一个见证者,则说是竖琴调音时的断弦之声。大家一致认为,幻象持续的时间约为十分钟。
黑色的帏幔、砍下的头颅、染红地面的汩汩鲜血,无不随着幽灵一同消隐。唯独查理的拖鞋上,还留着一块红色的血迹,仅此就足能唤起他的记忆,即便那夜的场景没有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国王回到书房,命人记述下来他所见的幻景,并让几个随从签了名,他本人也签了字。这一笔录的内容,尽管采取了谨慎措施向公众隐瞒,不料在查理十一世生前便很快传得沸沸扬扬了。这份文件保留至今,而时至今日,对于它的真实性,还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 。笔录的结束语十分精彩:
“我刚才讲述的情况,假如有一言虚妄,那么我情愿完全放弃进入天国的希望,而天国的生活我理应向往,不仅因为我做了一些善事,更是因为我热忱为民众谋福利,并捍卫先主所信奉的宗教。”
如今,有人再想起古斯塔夫三世之死,以及刺杀他的凶手安卡斯特洛姆的判决 ,就一定会发现这一事件不止一处应了笔录这一奇异预兆的情景。在各级议员面前被砍头的那个年轻人,就是预示安卡斯特洛姆。那具头戴王冠的尸体,应是古斯塔夫三世。那孩子,则是他儿子和继承人,古斯塔夫·阿道夫四世 。
还有那位老者,想必是古斯塔夫四世的叔父,德·苏德马尼公爵 ,在侄儿被废黜之后,他便登基为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