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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边缘的神话

梅里美(1803—1870)的小说非常好看,从一个半世纪前流行至今,始终受到广大读者的青睐。它吸引读者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借用流行字眼儿,富有“刺激性”。

梅里美、雨果和巴尔扎克都是同时代人,当时在文坛上也是齐名的。从作品的数量和深度来看,如果把雨果、巴尔扎克的著作比作“大型超市”的话,那么,梅里美的小说就是“精品小屋”了。

梅里美仅以《卡门》、《高龙芭》、《伊勒的维纳斯》等十余部中短篇小说,就跻身大家的行列,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仅就《卡门》而言,1847年一发表,便成为经典之作,而经比才作曲的歌剧《卡门》,又成为西方歌剧经典中的经典,经久不衰,与小说并举双赢。

梅里美的小说篇幅不长,数量不多,而且在反映社会的深度和广度方面,也远远比不上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的作品,但却能显示出永恒的艺术魅力,成为“梅里美现象”,这就值得仔细探究了。

我看梅里美小说所产生的印象,大抵可以借用《卡门》中这样一段话来描述:

“敲响晚祷钟的几分钟前,一大群妇女欢聚在高高的河堤脚下,没有一个男人敢混迹其中。晚祷钟声一敲响,即表明天黑了,等到钟敲最后一响,所有女人便脱光衣裙,进入水中。于是欢叫声、嬉笑声响成一片,真是沸反盈天。男人都站在堤岸上面,眼珠瞪得要冒出去,观赏那些浴女,但是却看不真切。然而,暗蓝色的河面上朦胧浮现的白色身影,足能勾引起有诗意的头脑浮想联翩,其实略微想象一下,也不难把那看成狄安娜和仙女们在沐浴……”

这种印象,既不像看雨果《悲惨世界》的一幕幕悲剧那样真切,也不像看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一场场表演那样清晰,而是朦朦胧胧、雾里看花,望见那白影憧憧的浴女,恍若狩猎女神和仙女们在沐浴。换言之,就仿佛在异常的时间、异常的地点,看到异乎寻常的情景,如同神话一般。

如同神话,又不是神话,至少不是神界的神话,而是发生在人间的神话,但又不是发生在人间的正常生活中,而是发生在人世的边缘。

读几篇梅里美的小说就不难发现,他本人虽然生活在主流社会中,却让他的小说人物远离巴黎等大都市,远离人群密集的场所。他这些故事的背景,虽不能说与世隔绝,但大多也是化外之地、梦想之乡,是社会力量几乎辐射不到的边缘地区。

例如《查理十一世的幻视》的怪诞故事,发生在17世纪的瑞典,时空都很遥远。《勇夺棱堡》的战役则远在俄罗斯,其余的故事也都是在西班牙、意大利,甚至在浩瀚的大海上展开的。至于马铁奥大义杀子,高龙芭设计复仇,全是科西嘉人所作所为。须知在当时,科西嘉岛刚从意大利并入法国版图不久,全岛自成一统,有自己的语言、文化和习俗,总之,有一种独特的科西嘉精神,是法兰西文明的化外之地,就连法国本土人,在岛上也归入四等公民的外国人之列。岛上大部分被荒野、丛林、高山、峻岭覆盖着,还受着原始的强力的控制。

原始的强力,这正是梅里美所偏爱发掘并描绘的。他在《伊勒的维纳斯》中写道:“强力,哪怕体现在邪恶的欲望中,也总能引起我们的惊叹和不由自主的欣赏。”不过,性格的原始动力,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已经异化了,只有到社会的边缘、时间的边缘去寻觅了。

因此,梅里美塑造了马铁奥·法尔科恩这样一个铁汉,一个传奇式人物。他住在强盗出没的丛林边缘,浑身涌动着江湖义气,什么问题都以刀枪解决,是一个受绿林好汉敬重、军警也不敢招惹的豪杰。可是,偏偏他的独苗儿,他寄予极大希望的十岁的儿子,为贪图一块银表,出卖了被军警追捕而受了伤的一名强盗。马铁奥得知实情,不由分说,亲手处决了年幼的儿子。

支配这种大义灭亲之举的原始冲动,不仅任何社会力量和秩序都限制不住,就连亲情也无法遏制,这是不能以现代人的目光来判断的事情,既新奇,又神奇,对现代社会中过着平庸生活的人们,恰恰极富刺激性。

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就谈到,梅里美十分厌恶一些作家为愉悦公众,剖析在自己身上泛滥的半真半假的感情,“毫无节制地满足庸俗群众的低俗趣味和好奇心理”;梅里美则有意向流行的趣味挑战,选取同现代文明社会尽可能没有联系的题材。

梅里美不愿意像巴尔扎克那样,描述大家都熟识的周围的生活现象,而是到现代社会生活的边缘去寻找稀有事物,寻找具有振聋发聩的冲击力、能让多愁善感的市民热血沸腾的奇人奇事。他正是沿着这种取向,舍规弃矩,自成方圆,又塑造出高龙芭、卡门这两个神话般的女性形象。

如果说像马铁奥这样的汉子,受原始动力的驱使,做出惊天动地之举还不足为奇的话,那么两个美得出奇的女子:一个科西嘉姑娘、一个吉卜赛女郎,也做出了石破天惊的事情,就不能不叫人叹为观止了。

高龙芭是个村野姑娘,但是用小说结尾时一个农妇的话来说:“你瞧那位小姐,长得多美,可是不一般!我敢肯定,她长了一对毒眼。”所谓毒眼,即目光能令人着魔。高龙芭的这双毒眼,正是她那颗复仇女神的心灵的窗口。她这一生,仿佛只有一个目的:为父报仇,除掉仇家。为此,她千方百计迫使她哥哥奥尔索——一个接受了现代文明的退役军官就范,终于假奥尔索之手,打死了仇家的两个儿子。最后,那个仇家——一个当村长的老律师,因承受不了打击而疯了,她还是不放过,要亲自去看看他经受痛苦折磨的悲惨相。

在高龙芭看来,社会、法律、文明、道德,既然不能为她报仇,就全都毫无意义。

她一生只干一件事,干一件大事:杀父之仇一报,今后是生是死就无所谓了。

这种性格的原始动力,比生命还重要,谁敢碰一碰就要倒霉,甚至可能同归于尽。

与高龙芭的野性美不同,卡门的美带有一种邪性。她笑的时候,谁见了都会神魂颠倒,美色和她的巫术、狡诈一样,都是她的武器。她靠美色将唐何塞拉下水,成为强盗和杀人犯。唐何塞骂她是“妖精”,她也说自己是“魔鬼”,“越是不让我干什么事儿,我就越急着干了”。她不再爱唐何塞时,唐何塞怎么哀求,甚至拔出刀来相威胁,也都无济于事。卡门绝不求饶,连讲句假话应付也不愿意,她中了两刀,“一声未吭就倒下去”。卡门我行我素,不择手段,蔑视和反抗来自社会和他人的任何束缚——如能少坐一天牢,他们宁可放火烧掉一座城市。哪怕拼了性命,她也要维护个性的自由,保持吉卜赛人的本色。

梅里美笔下的人物形象,都生活在社会的边缘,远非典型人物,为什么在文学史中还占有鲜明的地位呢?说起来情况比较复杂,这里仅仅指出他们具有的突出的共同点,即都率性而为,一意孤行。非洲酋长塔曼戈将同胞卖给黑奴贩子勒杜船长,在醉酒中甚至把妻子送给人家,酒醒后追上贩奴船反而身陷魔窟。于是,原始的暴力与文明的暴力,在海上展开了殊死搏斗。再如唐璜,他不是单纯的生活放荡,而是以其放荡向整个社会挑战,向宗教挑战,还直接向上帝挑战。他们受原始动力的支配,表现出来的狂热激情,具有毁坏的力量,往往轻易地毁掉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所爱与希望(杀子杀妻),甚至轻易地毁掉自身(唐何塞、卡门、塔曼戈),连生命也视同儿戏。他们极其自然的举动,在世人看来就是惊世骇俗的行为了。

因而,梅里美的这些故事,大多充满血淋淋的场面,冷酷无情的毁灭,不知惨死了多少人。不过,梅里美并没有把悲剧题材写成悲剧,至少没有写成真正意义上的悲剧。

悲剧的命运,都是由社会、宗教(或其他信仰)、自然力造成的。悲剧人物的悲壮之美,正是体现在他们同其中一种力量不屈不挠的抗争中。如《悲惨世界》的主人公冉阿让,由贫困和社会的法律而造成不幸,他在苦役犯监狱度过前半生,出狱后化名才得以回归社会,还受尽追捕之苦,备受屈辱和误解,但仍然不懈地为他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成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成为社会道德和良心的标准像,完美地完成了命运赋予的使命。

然而,梅里美笔下这些人物,根本不肩负任何使命,与世人所诠释的命运无涉,他们处于人世的边缘,游离于社会之外。他们处于现实和神话的边缘,现代文明和原始野蛮的边缘,犹如荒原的野草、丛林的杂木,随生随灭。他们生也好,死也好,无所谓悲剧不悲剧,无所谓意义不意义,不能以常人常理去判断。他们有的只是生命的冲腾与勃发,以及生命所不断呈现的炫目光彩,在常人看来无异于神话。每个人物都是唯一的,并没有社会代表性。卡门就是卡门,高龙芭就是高龙芭,马铁奥就是马铁奥,就连伊勒的维纳斯,也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或者克隆。《伊勒的维纳斯》中的叙述者,要临摹这尊雕像的头部,怎么也把握不准那神态,这不令人深思吗?

神话人物都是生命的原始动力的产物,梅里美小说人物湓涌着原始的动力,他们的故事也就成了现代神话,即边缘人的神话。

梅里美叙事手法高超,善于营造一种似真似幻、若无还有的神秘气氛,故事往往自始至终扑朔迷离,往往只有谜而没有谜底。在《伊勒的维纳斯》中,新婚之夜的惨剧,读者即使看了新娘的证词,仍难断定新郎就是被维纳斯雕像勒死的。至于《阴错阳差》,朱莉的悲剧虽然同神话搭不上边,而且唯有这个中篇故事发生在巴黎社交界,但是毋庸置疑,人总有一种可悲的,甚至是可笑而愚蠢的倾向:往往在误会的沙滩上,建起自己感情的神话殿堂。

走进梅里美神奇的小说世界,应当怀着欣赏时装表演的心情,或者怀着参观博物馆的心态,来阅读他这些神话般的故事。走在博物馆里,就不会担心美神的雕像忽然走下基座来掐人脖子。同样,我们也不会想象马铁奥忽然离开化外之境的科岛,跑到巴黎的街头,在埃菲尔铁塔下枪杀他的儿子。称马铁奥为好汉、硬汉、铁汉都可以,但是不要把他的行为(其他人物的行为亦然)同社会意义联系起来,说什么“大义灭亲”,或者“舍子取义”,他很可能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名誉和生存状态。

这里还要讲两句有关译名的问题。译名不同,由来已久,不同的译者各有偏好,尤其还有译自英语的名称来捣乱,往往把读者搞晕了。

《嘉尔曼》这个名字就不错,从法文音译过来,但是恐怕很多读者都不知道它就是《卡门》。“卡门”之名来自歌剧,译者大概不是学法语的,这个名字用在一个美丽的吉卜赛女郎身上,尽管并不怎么雅观,但是流传既广,为读者计,这个译本只好舍高就低,沿用“卡门”了。至于《高龙芭》还是《科隆芭》,《马铁奥·法尔科恩》还是《马特奥·法尔戈内》,都近似音译,则并不以词言义。至于《阴错阳差》,又译《错中错》、《双重误会》,也都取义相近。这里简略交代一下本书的篇名与别名,以免译者和读者发生双重误会。

李玉民 PGaaw9BhguE/FUi/I8KQPM244AnOzBua3swXrKKivhq55gRTlRSwMpO8T9aMDs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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