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寂静的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但是田野里依然露珠闪烁,刚刚苏醒的原野上荡漾着芬芳的新鲜气息,树林里依然潮湿而宁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欢快地歌唱。山丘的缓坡,从上到下都是一片刚刚开花的黑麦,山丘的顶上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村落。有个年轻的女人正沿着一条狭窄的乡间小路向这个村庄走去,她穿着白色细纱连衣裙,戴着一顶圆草帽,手里还打着一把伞。一个小侍童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
她不慌不忙地走着,仿佛在悠闲地散步。周围,那高高的黑麦,麦浪起伏,那长长的浪波柔和地沙沙响着一个接一个地跑来,不时闪烁着银白、碧绿、淡红的波光;天空中传来云雀清脆的鸣叫。年轻女人是从自己的村庄走来的,她的村庄距她要去的小村不到一俄里。她叫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利平娜。她是个守寡的女人,无儿无女,可是相当有钱,现在她同兄长谢尔盖•帕夫雷奇•沃伦采夫住在一起,她的兄长是退役的骑兵上尉,没有结婚,现在为她经管着她的庄园。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走进小村庄,在村边一座破旧低矮的农舍前停下,把小侍童叫到跟前,让他到里面去问问女主人的健康状况。小侍童很快就同一个满脸白胡子、年迈衰老的庄稼人出来了。
“怎么样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道。
“还活着……”老人回答说。
“可以进去吗?”
“怎么不可以?请进。”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走进农舍。屋里又挤又闷,满是烟味……火炕上有个人蠕动着呻吟起来。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一回头,在昏暗中看见了老妇人包着方格手巾的头,她那蜡黄的脸上布满皱纹。一件沉重的厚呢上衣盖到胸口,老妇人用力地喘息着,无力地张开两条干瘦的手臂。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走到老妇人跟前,用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热得烫人。
“你觉得怎么样,马特廖娜?”她在火炕前俯身问道。
“唉!”老妇人两眼凝视着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叹息道:“很不好,很不好啊,我的亲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啦,亲爱的!”
“上帝是仁慈的,马特廖娜,你会好起来的。我给你送来的药你吃了吗?”
老妇人满怀愁绪地呻吟起来,没有回答。她没有听见问她的话。
“吃了。”站在门口的老汉说。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向他转过身来。
“除了你,她身边没有别人了吗?”她问道。
“还有个小姑娘,她的孙女,可是她老往外跑。她坐不住,是个淘气贪玩的孩子。连给奶奶倒碗水喝,她都懒得做。我也老了,能有什么用?”
“要不把她送到我的医院里?”
“不用,送医院有什么用!反正也是个死。她也活够了,这样对上帝也合适。她连炕都下不来,怎么去医院。一抬她,她就非死不可了。”
“哎哟,”病人又呻吟起来,“好夫人呀,我那个孤苦伶仃的孙女你可不要不管啊。我们的老爷们都远着哪,只有你……”
老妇人说不下去了。她说话很费力。
“你放心吧,”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说道,“这些事都会办好的。今天我给你拿来了茶叶和糖。你想喝就喝点……你们有茶炊吧?”她看了老汉一眼,问道。
“茶炊吗?我们没有茶炊,不过可以弄到。”
“那就去弄一个吧,不然我把我那个送来。嘱咐她的孙女,别让她老往外跑,告诉她说,这让人笑话。”
老汉什么话也没说,双手接过了茶叶包和糖。
“再见吧,马特廖娜,”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说,“回头我再来看你,你不要灰心,要按时吃药……”
老妇人微微抬起头,向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欠起身子。
“夫人,你伸伸手。”她含糊不清地说。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没有向她伸出手,而是弯下腰吻了吻她的前额。
“你好好看着吧,”临走,她对老汉说,“一定要按方子上写的给她吃药……多给她喝点茶……”
老汉仍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躬身一礼。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来到外面的清新空气中,畅快地吸了一口气。她打开伞,正要动身回家,突然从农舍的房角后面驶出一辆低矮的赛跑用的轻便马车,车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一件灰亚麻布做的旧长衫,戴着一顶同样质料的大檐帽。看见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他立即勒住马,向她转过脸来。这是一张缺少红润的宽大的脸,有一对灰白色的小眼睛和一副花白的小胡子,这张脸同他的衣服颜色倒是很相称。
“您好,”他说道,脸上带着慵懒的笑容,“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看望一个病人……您从哪里来,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
叫做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的这个人,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
“您去看望病人,”他接着说道,“这样做很好;不过您送她去医院不是更好吗?”
“她太虚弱了,一点都不能动。”
“您是不是打算把您的医院毁掉呀?”
“毁掉医院?为什么?”
“随便说说。”
“真是奇思怪想!您怎么会想到这个?”
“您一直同拉荪斯卡娅很熟,似乎您应受她的影响。按她的说法,医院,学校,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毫无用处的空想。好心行善应该是亲自去做,教育也是这样:这都是良心的事……好像她就是这样说的。我倒很想知道,她这是唱的谁的调调?”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笑起来了。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很喜欢她,也很尊敬她。不过她也会犯错误,我并不是对她的每句话都相信。”
“这太好了。”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回答说,他一直没有下马车。“因为她自己对自己的话也不怎么相信。遇见您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问得好!似乎遇见您并不总是这样令人高兴!今天您是这样清新可爱,就像这个早晨一样。”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又笑起来。
“您笑什么?”
“笑什么?您自己看不见,您说这句客气话时那一脸委靡和冷淡的神情!我很奇怪,说到最后一个字您怎么没打哈欠。”
“冷淡的神情……您总是需要火热,可火一点用处都没有。着一下,冒冒烟,就熄灭了。”
“火给人温暖。”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接着说。
“可……也能把人烧伤。”
“就算是吧,就算把人烧伤吧!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总归要好一些,比……”
“我倒要看看,等您真的被烧伤的时候,您还怎么说。”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把马缰绳一抖说,“再见吧!”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您停一停!”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喊道,“您什么时候到我们家来呀?”
“明天;问您哥哥好。”
轻便马车滚滚而去。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看着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远去的背影。
“真像条口袋!”她心里想。他躬着腰,满身的尘土,大檐帽扣在后脑勺上,一绺绺黄头发乱蓬蓬地从帽子下面直伸出来,他的样子的确像条大面口袋。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沿着回家的路缓缓走去。她目光低垂地走着。临近的马蹄声使她停下脚步,抬起头……她的哥哥骑着马迎面走来,他旁边还有个年轻人在步行走着,他身材不高,穿着一件薄薄的燕尾服,胸口大敞着,领带和灰色的帽子也都是轻薄的质料,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远远地就对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露出笑容,虽然他也看见她一路都在沉思什么都没注意。她刚一站住,他就高兴地走到她跟前,几乎是温柔地说道:
“您好,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您好!”
“啊!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您好!”她回答说。“您是从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来的吧?”
“正是,正是,”年轻人容光焕发地回答说,“正是从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里来。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派我来见您。我想走一走,便步行前来……清晨是这样美好,统共不过四俄里的路程。我走到这里——可您不在家。您的兄长对我说,您到谢苗诺夫卡村去了,他也正准备到地里去,于是我就同他一道迎接您来了。就是这样。多么令人高兴!”
年轻人的俄语说得纯粹而又正确,但是总有点外国人的口音,不过也难以断定到底是哪国人的口音。他的脸面有点像亚洲人的轮廓。长长的鼓包鼻子,两只大大的蛤蟆眼一动不动,又厚又红的嘴唇,像斜坡似的前额,焦油般漆黑的头发,他身上的一切都在显示他的东方人的血统。但是这个年轻人却姓潘达列夫斯基,他说他的老家是敖德萨,然而他是在白俄罗斯的某个地方靠一个有钱而又乐善好施的寡妇出资上学、长大的。另一个寡妇为他安排了一个职务。一般来说中年的夫人们都乐意为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充当保护人:他善于寻找保护人,而且也总会找到。他现在就住在富有的女地主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拉荪斯卡娅的家里,当她的养子或食客。他非常和蔼可亲,热心殷勤,敏感多情,而骨子里却是个非常好色的人。他歌喉动人而钢琴又弹得相当好。他还有个习惯,无论同谁说话,他总要盯着人家的眼睛。他衣着整洁,而且一件衣服总要穿很长时间,他的宽大下巴总是仔细地刮得光光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听完他的这番陈述,便转身对哥哥说:
“今天我总是碰上熟人:我刚才还同列日涅夫聊了一会儿。”
“同他?他驾车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是的。你可以想得到,他驾着比赛用的轻便马车,穿了件亚麻布口袋似的衣服,一身的尘土……真是个怪人!”
“也许是吧,不过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这是说谁呀?列日涅夫先生吗?”潘达列夫斯基问,似乎很惊奇的样子。
“是的,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列日涅夫。”沃伦采夫说。“不过,再见吧,妹妹,我该到地里去了,今天给你种荞麦呢。潘达列夫斯基先生会陪你回家的……”
沃伦采夫放马快步跑去。
“高兴之极!”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大声说,遂即向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伸出手臂。
她也向他伸过手去,于是两人便沿路向她的庄园走去。
挽着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走路,看得出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感到莫大的愉快;他迈着细小的步子,微笑着,他那东方人的眼睛里甚至饱含着盈盈泪水,这对他说来却是非常罕见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值得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怜悯和流泪。而挽着这样一位年轻、苗条的漂亮女人走路,谁能不感到愉快?某省全省都众口一词地说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她就是美,而且某省全省都没有说错。单只她那挺直的微微翘起的鼻子就足以使任何一个凡人神魂颠倒,还不用说她那两只深褐色温柔的眼睛,金黄的头发,圆圆的脸颊上的两个酒窝和其他的美丽之处。但是最好的还是她那可爱的脸上的神情:那么坦诚,那么和善,又那么温顺,既令人感动,又使人迷恋。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看人时和笑起来都像个孩子,夫人们都说她十分单纯……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呢?
“您说,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叫您到我这里来的?”她问潘达列夫斯基。
“是的,是她派我来的,”他回答说,他发俄语的“c”就像英语的“th”音,“她让我务必请您今天到她家去吃午饭……她(潘达列夫斯基说到第三者,特别是说到女士的时候,总是严格遵守用多数的原则) ——她正准备接待一位新客人,她很想介绍您同这位客人认识。”
“这位客人是谁呢?”
“好像叫穆费尔,是个男爵,彼得堡的宫廷侍从。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前不久在加林公爵家里同他认识的,对他赞扬备至,说他是个很讨人喜欢,很有教养的年轻人。男爵先生也从事文学活动,或者,最好是说……啊,多么漂亮的蝴蝶呀!请您注意……最好是说,研究政治经济学。他写了一篇关于某个很有趣的问题的文章,想请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审阅。”
“审阅政治经济学文章?”
“是从语言的角度,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是从语言的角度。我想,您必定知道,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在这方面是个行家。茹科夫斯基常常向她请教,现住敖德萨的我的恩人,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老人,罗克索兰•麦佳罗维奇•克桑德雷卡……您必定知道这个大人物的名字吧?”
“一点都不知道,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这样的活动家?怪哉!我想说的是,甚至罗克索兰•麦佳罗维奇一向都对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在俄罗斯语言方面的造诣持很高的评价”。
“这位男爵不是个卖弄学识的书呆子吧?”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道。
“根本不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讲,正好相反,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上流社会的人。讲起贝多芬来是那样的娓娓动听,甚至老公爵都听得兴高采烈……老实说,应该让我来听听,这毕竟是我的专业。请允许我把这朵美丽的野花献给您。”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接过花朵,走了几步就把它扔到路上了……到她的家只有二百来步了,不会更多。不久前新建成的房子刷得很白,在老菩提树和槭树的一片浓绿中,它的宽大明亮的窗户让人备感亲切温馨。
“请您吩咐,我该怎样向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报告,”潘达列夫斯基因为他所送的那朵小花的遭遇,心里有点恼火,“您出席她的午宴吗?她也请了您的兄长。”
“好吧,我们一定去。娜塔莎好吗?”
“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感谢上帝,她很好……我们已经走过了往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庄园去转弯的地方。请允许我向您告辞。”
“那您不到我们那里去了?”她踌躇不决地问。
“打心眼里想去,但是我怕时间来不及。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要听塔尔贝格的一首新练习曲,要准备一下,练习一下。另外,老实说,我怀疑,我的谈话未必会让您感到些许的愉快。”
“不,不……怎么会呢……”
潘塔列夫斯基长叹一声,富有表情地垂下了眼睛。
“再见吧,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他说毕,略停片刻,便躬身一礼,并退后一步。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转身向家中走去。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也动身回去了。所有甜蜜蜜的表情顿时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浮现出一种自以为是的,几乎是冷峻的神情。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连走路的样子都改变了,现在他的步伐更大,落脚更重。他放肆地挥舞着手杖,走了大约两俄里,忽然间他又咧嘴笑了:原来他看见路旁有一个年轻的,颇有姿色的农家姑娘,她正把几头小牛犊从燕麦田里赶出来。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轻手轻脚地,像猫似的,走到姑娘跟前,同她说起话来。这个姑娘起初一声不响,满脸通红,只是笑,最后她用衣袖遮住嘴,扭过身去,说了一句话:
“你走吧,老爷,真的……”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伸出手指吓唬她,要她去采一把野菊花。
“你要野菊花干吗?是不是要编花环?”姑娘反问,“你还是快走吧,真的……”
“你听我说,我可爱的小美人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刚要想说……
“赶快走吧,”姑娘打断他的话说,“少爷们来了。”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回头一看。果然,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两个儿子万尼亚和彼佳顺着大路跑来,他们的教师巴西斯托夫跟在他们后面。巴西斯托夫是个刚刚毕业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小伙子身材魁梧,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大鼻子,厚嘴唇,两只小猪眼睛,他不漂亮也不机灵,但是善良,诚实,耿直。他的衣着很随便,也不理发——不是出于名士派头,而是因为懒;好吃,好睡,但是也同样喜欢好书,喜欢热情的谈话,而对潘达列夫斯基却恨之入骨。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两个孩子非常崇拜巴西斯托夫,但是一点也不怕他。他同家里所有其他人相处都很亲密,女主人对此并不十分高兴,虽然她一再解释,她对人没有成见。
“你们好,可爱的小朋友!”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说,“你们今天这样早就出来玩啦!我可是,”他转脸又对巴西斯托夫说,“早就出来了;我的癖好就是欣赏自然”。
“我们看见您是怎样欣赏自然的了。”巴西斯托夫嘟嘟囔囔地说。
“您是实利主义者,天知道您在想什么。我是了解您的。”
潘塔列夫斯基同巴西斯托夫或他这样的人说话,一说就火冒三丈,字母“c”音发得特别清楚,甚至略微带着一点哨音。
“那么,您也许是在向这个姑娘问路吧?”巴西斯托夫环顾左右,说道。
他感到,潘达列夫斯基在直盯着他的脸,这使他极为不快。
“我再说一遍:您就是实利主义者,如此而已。凡事您必定要看到它乏味的一面……”
“孩子们!”巴西斯托夫忽然发出口令,“你们看见草地上那棵小柳树了吧,咱们看谁先跑到那里……一!二!三!”
孩子们撒腿向小柳树跑去。巴西斯托夫也跟在他们后面飞奔而去。
“庄稼佬!”潘达列夫斯基心想,“他非把这两个孩子毁了不可……真是个庄稼佬!”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洋洋得意地端详了一番他那整洁而又文雅的身形,伸开手指在燕尾服的袖子上拍打了两下,抖了抖领子,便向前走去。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件旧罩衫,神情庄重地坐到了钢琴前。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拉荪斯卡娅的宅第在某省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这栋高大的石头建筑是按照拉斯特雷利 以上个世纪的风格画的图样建造的,它雄伟地矗立在小山顶上,俄罗斯中部的一条主要河流就在山脚下流过。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本人是个地位显赫而又富有的贵族夫人,二等文官的遗孀。虽然潘达列夫斯基讲到她时,说她认识全欧洲的人,而且全欧洲的人也都认识她!——但是欧洲很少有人认识她,即使在彼得堡她也起不了什么重要作用,然而在莫斯科却是人人都认识她,都拜访她。她属于上流社会的上层,以性情古怪而闻名于世;她不怎么和善,但极其聪明。年轻的时候她非常漂亮。诗人们给她写诗,青年人都为她入迷,那些尊贵的老爷们也跟在她后面团团转。然而那是二十五年或三十年前的往事,昔日的美丽如今已荡然无存了。“莫非,”凡是第一次看见她的人都不禁自问,“莫非这个瘦骨伶仃,面色蜡黄,尖头鼻子,还不算老的女人就是当年的倾城佳丽?莫非就是她,曾让里拉琴为之纵情弹唱?……”人人都在内心里暗暗吃惊,世上万物竟是如此变化莫测。不错,潘达列夫斯基认为,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眼睛依然美丽动人,令人惊奇地保留着昔日的光彩,然而同一个潘达列夫斯基还一再声称,全欧洲都认识她呢。
每年夏天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都带着她的孩子(她有三个孩子:女儿娜塔莉亚,十七岁,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九岁)到农村她的庄园来,在这里过着开放式的生活,就是说她接待男人,特别是那些单身的男人。外省的那些贵夫人她可忍受不了。而且就是这些贵夫人让她吃了苦头!照她们的话说,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既高傲又放荡,而且还是个可怕的暴君,更主要的是,她谈话时的那种自由放纵,简直让人恐怖!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在农村的确不喜欢约束自己,她待人接物的那种随随便便更流露出京都风流女子对她的周围环境,对那些愚昧而渺小的人略带蔑视的色彩。她同城里的朋友交往,率性恣肆,甚至嘲弄讥笑,但是没有蔑视的色彩。
顺便说说,读者诸君,你们是否注意到,一个在下属圈子里懒散得出奇的人,对上司却永远不敢懒散?这是什么原因?不过这类问题是追究不出什么结果的。
当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终于记熟塔尔贝格的练习曲,走出他的清洁而敞亮的房间,下楼来到客厅的时候,他看到家中的成员全都聚齐了。沙龙已经开始了。女主人盘腿坐在宽宽的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本新的法文小册子;窗前的绣花架后面,一端坐着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女儿,另一端坐着女家庭教师邦库尔小姐 ,这是个年迈、干瘦的六十岁老姑娘,她戴着五颜六色的包发帽和棉絮状护耳,还有一条黑色的假发辫;巴西斯托夫待在门边的一个角落里看报纸,彼佳和万尼亚在他的旁边下象棋,壁炉边站着一位身材不高的先生,他倒背双手,斜倚壁炉,一头蓬乱的白发,黝黑的脸上两只小黑眼睛分外灵动,他就是那个叫做阿夫里坎•谢苗内奇•皮加索夫的人。
这位皮加索夫先生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对一切事情,对所有的人,特别是对女人,总是恶狠狠的,从早到晚不停地骂人,有时候骂得一针见血,有时候则不着边际,但是他总是骂得心满意足。他的动辙就发脾气的性情简直同小孩子一样;他的笑声,他的嗓音,他的整个人,似乎都是在胆汁里浸泡出来的。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很乐意接待皮加索夫:他的乖常行为使她感到逗乐。这些乖常行为确实很逗乐。对所有事情都大肆夸张是他的癖好。比如,有他在场,不管说什么不幸的事情,给他讲雷击烧毁了村庄啦,河水冲毁了磨房啦,庄稼人用斧头砍断自己的手啦,——每次他都没完没了地再三追问:“她叫什么名字?”就是说,造成不幸事件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因为照他的说法,任何不幸事件,只要好好地深入了解一下,其原因都是女人。有个他几乎不认识的贵夫人,有一次死乞百赖地请他去赴宴,他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眼泪扑簌,可脸上分明是一腔怒火的表情,向她央告,请求她的宽恕,说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过错,今后他再也不到她家里去了。有一次一匹马驮着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一个洗衣女工飞奔到山脚下,把她翻到山沟里,差一点儿没摔死。从那以后皮加索夫每说到这匹马,必定叫它好马,良驹,并且认为那座山和那条山沟是风景最美的地方。生活中皮加索夫很不走运——他也装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他出身贫寒,父母都很穷。他父亲干过各种各样的小差事,粗通文字,对儿子的教育漠不关心,仅只供他吃穿而已。母亲对他很宠爱,但是很早就死了。皮加索夫是自己培养自己,他安排自己进了县立职校,后来又上普通中学,学会了法文、德文、乃至拉丁文,他以优异的成绩中学毕业之后,来到杰尔普特 ,在这里他备受贫困之苦,但是他奋斗不息,坚持修完三年的学业。皮加索夫的才能没有超出一般的水平,他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忍耐和坚持不懈,然而他身上最强烈的是一种功名心,跻身于良好社会环境的愿望,力争不落人后,同命运抗争。他的勤奋学习和上杰尔普特大学,都是出于他的功名心。贫穷使他愤怒,但也养成了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和狡猾多端的性格。他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表达方式;从青年时代他就掌握了一种独特的尖酸刻薄、出口伤人的口才。他的思想并不高出于一般水平,但是他能说得让人觉得他不仅聪明,而且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拿到副博士学位之后,他决定投身于学术界,因为他明白,在任何其他领域,他都无法赶上他的同学(他力求选择最高层圈子里的同学,去讨好他们,甚至向他们谄媚,尽管他总是骂街)。但是在这里,简单截说,他缺乏资料。他的自学成才并非出于对科学的热爱,实际上皮加索夫的知识极为贫乏。他在答辩中遭到惨败,而与此同时,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另一个大学生却取得了完全的胜利;这个人眼光极其狭小,一向受到皮加索夫的嘲笑,但他受到的教育是正确的,扎实的。这次失败把皮加索夫气疯了:他把所有书籍和笔记本都付之一炬,求职当差去了。开头事情进行得还不错:作为官吏,他虽然微不足道,办事能力也有限,但是他非常自信,而且机敏果断;然而他总想尽快出人头地——于是他就陷入困境,栽了跟头,只好退职还乡。他在自己购置的小村庄里待了两三年,忽然间娶了个半文盲而很有钱的女地主,这是他那放荡无羁而又爱嘲弄人的风度把她引上钩的。但是皮加索夫的性情太暴躁而又精神委顿;家庭生活成了他的累赘……他的妻子同他过了几年就一个人悄悄地跑到莫斯科,把自己的家产卖给了精明的投机商,而皮加索夫在这里建造的庄园刚刚完工。这最后的打击使皮加索夫彻底垮了,他本想同妻子打一场官司,可是也赢不到什么……他孤独地度着自己的岁月,在街坊四邻的家里串来串去,这些街坊四邻在背后都曾遭到他的痛骂,甚至被他当面骂过,而他的街坊大都怀着某种半是强颜欢笑的样子来接待他,虽然他们并不真正怕他,——现在他是根本不碰书本了。他大约有一百个农奴;他的庄稼人并不受穷。
“啊,康斯坦丁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一看见潘达列夫斯基走进客厅就说道,“亚历山德拉 来吗?”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让我感谢您,她特别高兴。”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回答说,他那指甲剪成三角形的白胖手,抚摸着梳得漂漂亮亮的头发,愉快地向客厅各方均施一礼。
“沃伦采夫也来吗?”
“他也来。”
“这么说来,阿夫里坎•谢苗内奇,”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转向皮加索夫继续说道,“照您的意思,所有的小姐都爱装腔作势了?”
皮加索夫的嘴唇撇到一边,臂肘神经质地抽动着。
“我是说,”他从从容容地说道——他在激愤剧烈发作时总是说得又慢又清楚,“我说的是一般的小姐,当然,不是说在座诸位……”
“但这不妨碍您也想到她们。”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打断他的话说。
“我不是说她们,”皮加索夫又说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地说,其装腔作势都是极其高明的,尤其在表达自己感情上最会装腔作势。比如说,一位小姐,受了一点惊吓,或者对什么表示高兴,或者有什么忧愁,她必定先要幽雅地扭动身躯,扭捏一番(皮加索夫极为难看地挺出腰身,撑开双手)然后就大呼小叫:哎呀!要么哈哈大笑起来,要么就痛哭流涕。不过,我有一次(说到这里,皮加索夫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终于让一位特别善于装腔作势的小姐流露出了并非虚假的真实感情!”
“这是怎么做的呢?”
皮加索夫的双眼闪亮起来。
“我用一根杨木橛子从背后照她的腰上这么一杵。她就尖叫起来,我就对她说:好!好!这是自然的声音,这是自然的喊叫。您以后永远要这样做。”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
“阿夫里坎•谢苗内奇,您说什么废话!”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高声喊道。“我才不信您会用木橛子去捅姑娘的腰呢!”
“真的,就是用木橛子,特大的木橛子,类似乎守卫城堡用的那种。”
“您说的这事真可怕,先生! ”邦库尔小姐大叫起来,同时威严地看着哈哈大笑的孩子们。
“不要相信他的话,”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道,“难道你们还不了解他?”
但是愤怒的法国女人很久不能平静下来,一直在哼哼叽叽地嘟囔什么。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皮加索夫以冷静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敢说,我说的全是真事。如果不是我,谁能知道这件事?我说了这事之后,你们可能也不会相信,我们的邻居切普佐娃•叶连娜•安东诺夫娜,她本人,请注意,她本人对我讲的,她是怎样整死她的亲侄子的?”
“这又是您的杜撰吧?”
“请听我说,请听我说!听我说完,你们自己判断。请注意,我没有诬蔑她的意思,我甚至很喜欢她,也就是说,在可以容许的对女人喜欢的分寸上。她家里除了日历没有一本书,除了大声朗读,她不会看书——这种练习使她感到浑身出汗,然后她就抱怨,她看书看得眼睛都鼓出包来……总之,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她的侍女都很胖。干嘛我要诬陷她呢?”
“瞧吧!”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道,“阿夫里坎•谢苗内奇一跨上他那匹马——从现在直到晚上他就不会下马了。”
“我的马是匹小马……女人们可有三匹大马,她们是永远都不下马的,除非睡着了。”
“三匹什么马?”
“埋怨,暗示和指责。”
“阿夫里坎•谢苗内奇,您知道吧,”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开口说道,“您对女人这样怨恨不是没有缘故的吧。大概是某个女人使您……”
“您是想说,把我得罪了?”皮加索夫打断了她的话。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有点尴尬,她想起了皮加索夫不幸的婚姻……便只是点了点头。
“不错,是有一个女人得罪我了,”皮加索夫说道,“虽然她是个善良的女人,非常善良……”
“这个女人是谁呢?”
“我的母亲。”皮加索夫压低声音说。
“您的母亲?她怎么会得罪您呢?”
“她不该生我……”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皱起眉头。
“我觉得,”她说道,“我们的话题变得不愉快了……康斯坦丁,您给我们弹一下塔尔贝格的新练习曲吧……也许,音乐的声音能把阿夫里坎•谢苗内奇的怨气消解了。俄耳甫斯 的歌声都能把野兽驯服嘛。”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坐到钢琴旁,练习曲演奏得令人十分满意。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开始听得很入神,随后就又做起自己的事来。
“谢谢,真迷人,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我很喜欢塔尔贝格。他的作品奇巧精致 。您想什么呢,阿夫里坎•谢苗内奇?”
“我在想,”皮加索夫慢悠悠地开口说道,“有三种类型的个人主义者:一种是自己生活也让别人生活;另一种是自己生活而不让别人生活;最后一种,自己不过也不让别人过……女人大部分都属第三种。”
“这可真够客气的!只有一点我感到惊奇,阿夫里坎•谢苗内奇,您评断事情怎么这么自信:似乎您永远也不会出错。”
“谁说的!我也常出错,男人也会出错。但是您知道我们弟兄的错误和女人的错误之间有什么区别吗?您不知道吧?区别是这样的:比如,男人可以说,二乘二不等于四,而是得五或三点五;而女人会说,二乘二就是一支甘油蜡烛。”
“这话我好像听您说过……但是请问,您关于三类个人主义者的想法同您刚刚听的音乐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根本就没有听音乐。”
“你老兄,我看是毫无救药了,很不好,”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把格里鲍耶陀夫的诗句略加改动 ,说道,“如果您连音乐都不喜欢,那您喜欢什么呢?喜欢文学,是吗?”
“我喜欢文学,但不是当今的文学。”
“为什么?”
“是这么个缘故。前不久我同一位老爷乘渡船过奥卡河。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轻便马车要用人拖上去,这位老爷的四轮马车很重,当摆渡工人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气,把马车往岸上拖的时候,这位老爷站在渡船上那样唉声叹气,让人不禁要可怜起他来……于是我想,分工体制也有新的实施办法!就像当今的文学:别人在拉车,做事,它在唉声叹气。”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微微一笑。
“这就叫做再现当代生活,”皮加索夫没完没了地继续说道,“而且要怀着对社会问题的深刻同情,还有什么……哎呀,我说不来这些响亮的字眼!”
“您如此攻击的那些女人,她们至少不说这些响亮的字眼。”
皮加索夫耸了耸肩膀。
“她们不说,是因为她们不会。”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有点脸红了。
“阿夫里坎•谢苗内奇,您又胡说起来了!”她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说。
房间里顿时沉静下来。
“这个佐洛托诺沙 在哪里?”巴西斯托夫身边的两个男孩中,有一个突然问道。
“在波尔塔瓦省,我亲爱的,”皮加索夫接口说,“就是霍霍尔 们的地方。(他很高兴有机会改变话题。)——刚才我们谈到文学,”他接着说下去,“假若我有富余的钱,我马上就能成为小俄罗斯诗人。”
“这又算什么?当诗人好嘛!”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反问道,“难道您不懂小俄罗斯语吗?”
“一点不懂,不过也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
“就是这样,没必要。随便拿一张纸,顶端写上:沉思曲 ;然后就这样开始:啊,好啊,我的命运啊,命运!或者,年轻的哥萨克纳利瓦伊科坐在山岗上!那山脚下,绿荫中,鸟雀嘁叽啾鸣,跳啊!跳啊!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这就算大功告成了。印刷,出版。小俄罗斯人一读,就要托腮动情,而且必定涕泪交流,——都是这样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肠!”
“得了吧!”巴西斯托夫大喝一声。“您这是说的哪里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在小俄罗斯住过,我喜欢小俄罗斯,懂它的语言……‘鸟雀嘁叽啾鸣’根本没有什么含义。”
“也许是吧,但霍霍尔终归要涕泪交流的。您说到语言……难道有这种小俄罗斯语吗?有一次我让一个霍霍尔翻译我临时想到的一个句子:语法是正确的读和写的方法。您知道他是怎么翻的:语非(法)四(是)正气(确)吐(读)和西(写)的方非(法)……怎么样,您认为这也是语言?独立的语言?我宁肯叫我最好的朋友用竹篮去打水,也不能同意这种说法……”
巴西斯托夫想反驳他。
“别理他啦,”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道,“您还不知道,从他的嘴里,除了奇谈怪论听不到别的东西。”
皮加索夫讥讽地一笑。仆人进来报告,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和她的兄长来了。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起身迎接客人。
“您好,亚历山德拉!”她迎上前去,开口说道,“您来是太明智了……您好,谢尔盖•帕夫雷奇!”
沃伦采夫同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握了握手,便朝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走去。
“怎么,您新认识的那位男爵今天也会来吗?”皮加索夫问道。
“是的,他要来。”
“听说,他是个大哲学家,一开口就是满嘴的黑格尔。”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没理睬他,她让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坐在宽沙发上,自己坐在她身边。
“哲学,”皮加索夫接着说道,“是最高的观点!这些最高的观点真要我的命。高高在上能看见什么?也许,要买匹马,用不着从了望塔上看它吧!”
“这位男爵要给您拿篇文章来看,是吗?”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道。
“是的,他要拿篇文章来,”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是讲俄罗斯的商业同工业的关系的……不过,您别担心,我们不会在这里朗读的……我叫您来不是为这事。男爵不仅有学问,而且很可爱 。他的俄语也说得好极了!那真正是滔滔不绝……他准会叫您入迷的 。”
“他的俄语说得好,”皮加索夫嘟嘟囔囔地说,“好得让法国人称赞。”
“阿夫里坎•谢苗内奇,稍微转过点去,再转一点……这样您的蓬松发型才好看……他怎么还没来?听我说,先生们女士们,”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向四面看了看,又说道,“我们到花园去吧……到午餐还有一个来小时呢,天气多么好啊……”
大家都站起身来,向花园走去。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花园一直伸延到河边。花园里有许多条林荫道,路旁古老的菩提树,金光灿灿,遮天敝日,芳香扑鼻,林荫道的尽头闪烁着绿莹莹的光亮;花园里还有许多金合欢树和丁香组成的凉亭。
沃伦采夫同娜塔莉亚和邦库尔小姐走到了花园的最深处。沃伦采夫默不作声地同娜塔莉亚并肩而行。邦库尔小姐稍稍离开一点,跟在后面。
“您今天做什么啦?”沃伦采夫捻着他那深褐色漂亮小胡子的末梢,终于开口问道。
他的脸庞轮廓很像他妹妹,但是脸上的表情少了些顽皮和活力;他的眼睛,美丽而和蔼,但目光中总有点忧郁的神情。
“没做什么,”娜塔莉亚回答说,”听皮加索夫骂人,在十字布上刺绣,看书。”
“您看的什么书?”
“我看的是……十字军远征史。”娜塔莉亚说得有点打奔儿。
沃伦采夫看了她一眼。
“啊!”他说,“这大概很有趣。”
他折了一根小树枝,在头顶上摇晃着。他们又向前走了二十来步。
“您母亲认识的这位男爵是个什么人啊?”沃沦采夫又问。
“低级侍从,外来人;妈妈很称赞他。”
“您母亲就好热衷于这些事情。”
“这证明她的心还很年轻。”娜塔莉亚说。
“是的。我很快就会把您的马给您送来。差不多已经训练好了。我想让它一起步就能快速奔驰,这我是能办得到的。”
“谢谢 ……不过我很过意不去。您亲自训练它……听说,这是很费劲的……”
“为了让您得到最微小的快乐,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知道,我甘愿……我……别说这些区区小事……”
沃伦采夫一时语塞说不下去了。
娜塔莉亚亲切友好地朝他一瞥,又用法语说了一声:谢谢。
“您知道,”谢尔盖•帕夫雷奇沉默良久,接着说道,“任何东西都不能……我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反正您都知道。”
这时家中响起铃声。
“噢伊!开饭的铃声响了!”邦库尔小姐叫喊起来。“咱们回去吧。”
“真可惜,”这个法国老姑娘一边跟在沃伦采夫和娜塔莉亚身后登上露台的台阶,一边心中想道,“这个可爱的年轻人谈话中这么不机灵……”
午餐前男爵还没到。又等了他半个小时。
饭桌上的谈话很不顺畅。谢尔盖•帕夫雷奇坐在娜塔莉亚旁边,只顾看着她,热心地给她倒水。潘达列夫斯基枉费心机地尽力讨好他的邻座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他全身洋溢着甜美的激情,而她几乎要打哈欠了。
巴西斯托夫心无所思,不住地用面包揉成一个个的小球;甚至皮加索夫都沉默不语,当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他今天很不可爱时,他阴阴沉沉地回答说,“我有可爱的时候吗?这不是我的事……”他苦笑一声,又加上一句:“您就稍加担待吧。我是克瓦斯,最普通的俄国克瓦斯 ;您的宫廷侍从马上就到……”
“妙极了!”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一声大叫。“皮加索夫吃醋了,预先吃醋了!”
但是皮加索夫没有向她作任何回应,只是蹙眉看了一眼。
钟声响过7点,大家又回到客厅。
“看来,他是不来了。”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但这时传来轻便马车的车轮声,一辆不大的远程四轮马车驶进了庭院,过了片刻,仆人走进客厅,手托银盘,交给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一封信。她迅速把信看完,向仆人问道:
“送这封信来的先生现在哪里?”
“在马车里坐着。请他进来?”
“有请。”
仆人出去了。
“想不到这么烦人,”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接着说道,“男爵接到命令,立即返回彼得堡了。他把文章给我捎来了,连同他的朋友罗亭先生。男爵想把他介绍给我,——男爵对他十分称赞。可这是多么烦人啊!我本希望,男爵能在这里住些日子……”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罗亭。”仆人报告。
进来的这人,三十来岁,高身量,有点驼背,一头卷发,面色黝黑,面容虽不端正,但聪慧而富有表情,深蓝色灵动的眼睛,蕴涵着淡淡的光彩,鼻梁直而宽,嘴唇的线条很漂亮。他穿的衣服不是新的,而且紧紧巴巴,仿佛他是从里面直接长出来似的。
他快步走到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面前,浅施一礼,对她说,他早就祈望有面见慈颜的荣幸,他的朋友,男爵,非常遗憾,不能亲自向她致歉。
罗亭说话时那尖细的声音同他的魁梧身材和宽阔胸膛很不相称。
“您请坐……我很高兴。”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罢,又把他介绍给在座诸人,然后问他是本地人,还是外地来访的。
“我的田庄在T省,”罗亭把帽子放在膝上拿着,回答说,“我刚到此地不久。我是来办事的,暂住在你们县城里。”
“住在谁家?”
“一个医生家里。他是我大学时代的老同学。”
“啊!医生家里……他很有声望。据说,他医道很高明。您同男爵早就认识吗?”
“我是今年冬天在莫斯科见到他的,刚刚在他家住了将近一礼拜。”
“男爵,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是的。”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闻了闻洒满香水的手绢团。
“您现在任职吗?”
“谁?我吗?”
“是的。”
“不……我退职了。”
沉寂片刻。共同的谈话又恢复了。
“请问,”皮加索夫面向罗亭开口说,“您知道男爵先生托您带来的文章内容吗?”
“知道。”
“这篇文章讲的是我们国家中商业……还是,不,想起来了,是工业同商业的关系……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好像您是这样说的吧?”
“是的,是讲这个问题的。”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罢,抬手抚在前额上。
“当然,我评判这方面的事情很不在行,”皮加索夫继续说道,“但是我应该承认,文章的标题就让我觉得过于……怎么说得委婉一点呢?……过于含混和不够醒目。”
“为什么您会有这样的感觉?”
皮加索夫淡然一笑,稍微看了看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
“您认为标题鲜明吗?”他的狐狸般的面孔对着罗亭说道。
“我吗?很鲜明。”
“嗯……当然,您更清楚。”
“您头疼吧?”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
“不是。我有点那个……神经性的 。”
“可不可以问一下,”皮加索夫又用他那带有鼻音的嗓音说道,“您认识的这位穆费尔男爵先生……好像是这样称呼吧?”
“正是。”
“穆费尔男爵先生是专门研究政治经济学呢,还是只不过在上流社会的娱乐和职务繁忙之余,才献身于这门有趣的科学呢?”
罗亭凝神注目地看了看皮加索夫。
“男爵在这方面是业余爱好,”他面色微红地回答,“但是他的文章中有许多公正和值得注意的东西。”
“我没看文章,没法同您辩论……但是我斗胆提问,您的朋友穆费尔男爵的大作大概是泛泛的论述多于事实吧?”
“文章中既有事实,也有基于事实的论述。”
“正是,正是。我同您讲,据我看来……我这人,一有机会就要谈自己的看法;我在杰尔普特待了三年……所有这些所谓的一般论述,假设,体系……对不起,我是外省人,直筒子,实话实说……这些东西通通没有什么用处。全部都是空话连篇,只是用来唬人的。先生们,把事实交代出来也就够了。”
“正是这样!”罗亭反驳说。“但事实的含义要不要交代呢?”
“那都是泛泛的议论!”皮加索夫接着说道,“这些泛泛的议论,综述,结论,最要我的命啦!所有这一切都是以所谓的信仰为基础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大谈自己的信仰,要别人尊重他的信仰,任何一个人都会到处传播自己的信仰……唉!”
皮加索夫攥起拳头在空中挥舞一番。潘达列夫斯基大笑起来。
“谬论!”罗亭说道,“在您看来,是否就没有信仰?”
“不是没有,是不存在。”
“这是您的信仰?”
“是的。”
“那您怎么说没有信仰呢?起码您已经有一个了。”
全屋里的人都笑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皮加索夫刚要说下去。
但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拍着巴掌,高声喊道:“好,好,皮加索夫战败,战败喽!”说着,轻轻地从罗亭手中拿过帽子。
“您先慢点高兴,夫人:有您高兴的!”皮加索夫十分恼火地说。“装出一副至高无上的样子说两句尖刻的话语是不够的,要证明,要推翻……我们已经离开辩论的对象了。”
“请注意,”罗亭冷静地说,“事情非常简单。您不相信一般论述的益处,您不相信信仰……”
“不信,不信,什么都不信。”
“很好。您是个怀疑主义者。”
“我看不出有使用这种学术字眼的必要性。而且……”
“不要打岔!”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插话干预了。
“哟,哟,哟!”潘达列夫斯基此刻却在心中自言自语,而且咧开大嘴笑了。
“这个字眼能表达我的思想。”罗亭接着说。“您也听得懂,为什么不能用呢?您什么都不相信……为什么您相信事实呢?”
“哪有为什么?真是妙语惊人!事实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判断事实是根据经验,根据个人的感觉。”
“那除非您不受感觉的欺骗!感觉告诉您,太阳围着地球转……或许,您也不赞同哥白尼吧?您连他也不相信?”
人人的脸上又一次闪过微微的笑意,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罗亭。每个人都在想:“这个人相当聪明。”
“您拿什么都开玩笑,”皮加索夫说,“当然,这非常标新立异,可于事无补。”
“迄今为止我所说的话,”罗亭反驳道,“很遗憾,标新立异的东西太少了。这一切都是早已众所周知而且说过上千遍的了。问题不在这里……”
“在哪里呢?”皮加索夫有点厚着脸皮地问。
在辩论中他往往是起初拿对手开心,然后就蛮横无理,最后便气鼓鼓的一声不响了。
“问题在于,”罗亭接着说道,“我,老实说,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眼看着那些聪明人攻击……”
“攻击那些体系?”皮加索夫打断他的话。
“是的,就算攻击那些体系吧。这个字眼怎么这样让您害怕呢?任何一种体系都是建立在生活的基本规律,基本原则的知识基础上的……”
“但它们是不能认识,不能发现的……您算了吧!”
“并非尽然。当然,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弄懂这些规律的,因而人犯错误也就在所难免。但是您想必会同意我的意见,比如说,牛顿发现了这些基本规律中的某些定律。我们肯定,他是天才;然而天才的发现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发现变成了大家的财富。在个别现象中力求找出普遍的规律是人类智慧的根本特性之一,而我们整个的文化修养……”
“您扯到哪里去了!”皮加索夫慢条斯理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对所有这些玄而又玄的精妙理论我不涉足,也不想涉足。”
“好极了!悉听尊便。但是请您注意,您要做一个非常讲究实际的人,这个愿望本身就已经是某种意义的体系,理论……”
“文化修养!您说的,”皮加索夫接口说道,”您还能想出什么来哗众取宠!这个备受称赞的文化修养就这么有用!我看,您这个文化修养分文不值!”
“阿夫里坎•谢苗内奇,您的辩论很糟糕!”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她内心里对这位新来的人那种沉着冷静和文雅谦恭非常满意。“这是个上流社会的人 ,”她心里想着,怀着善意的关切向罗亭的脸上瞥了一眼。“要对他亲切抚爱”。最后这句话她是用俄语在心里想的。
“我不会去为文化修养辩护的,”罗亭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它无须我来辩护。您不喜欢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不过这让我们扯得太远了。请允许我提醒您一句古老的俗语:‘朱庇特,你大发雷霆,所以,是你错了’。我想说的是,所有这些对体系,对一般论述等等的攻击,之所以令人伤心,是因为人们在否定这些体系的时候,连一般的知识,科学,以及对科学的信仰,乃至对自己,对自己力量的信心,都一起否定了。然而人们是需要信仰的:他们不能只靠感觉生活,害怕思想,不信任思想,他们是太不应该了。怀疑主义最通常的特点就是虚弱无力和一事无成……”
“这都是空话!”皮加索夫嘟嘟囔囔地说。
“也许是的。但是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我们说:‘这都是空话!’的时候,自己却常常想方设法地回避说出比这些话更实际的东西。”
“什么意思?”皮加索夫问罢,眯起了眼睛。
“我要对您说的意思,您已经明白了。”罗亭回答说,他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但立即控制住了。“我再说一遍,如果一个人没有他所信仰的坚实原则,没有他可以立足的牢固基础,他怎么能够清楚地了解人民的要求,人民的意义和未来?他怎么能知道他本身应该做的事情,如果……”
“荣誉和地位!”皮加索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躬身一礼,旁若无人地走到一边去了。
罗亭看了看他,淡然一笑,便不作声了。
“啊哈!逃之夭夭了!”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不用担心,德米特里……请原谅,”她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地接着说道,“您的父名怎么称呼 ?”
“尼古拉耶维奇。”
“不用担心,亲爱的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他瞒不过我们这些人。他想做出一副姿态,他不愿意辩论下去了……他感到他辩论不过您。您最好坐得离我们近点,咱们聊聊天。”
罗亭挪了挪他的椅子。
“在这之前我们怎么会没认识呢?”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接着说道。“这真叫我奇怪……您看过这本书吗?托克维尔 的,您知道吗 ?”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递给罗亭一本小册子。
罗亭把这本薄薄的小书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又把它放回桌子上,回答说,托克维尔先生的这篇作品他确实没看过,但是书中所涉及的问题,他经常思考。谈话就这样开始了。罗亭起初似乎有点踌躇,不敢畅所欲言,找不到恰当的用词,但是后来就激烈起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过了一刻钟房间里就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了。大家在他身旁围成了一圈。
只有皮加索夫一个人远远地待在壁炉旁的角落里。罗亭的话说得聪明,热情,实际;显示出他知识渊博,博览群书。谁都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出色的人……他的衣着是那样平常,关于他的传言却是那样微不足道。大家都深感不解和奇怪的是,乡村里怎么会突然来了这样一个聪明人。不仅如此,从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算起,所有的人都对他感到惊奇,甚至可以说被他迷住了。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为她的这位难得的人物感到骄傲,已在提前考虑,她怎样才能使罗亭在上流社会出头露面。虽然她年事已高,但在她的最初印象中依然有许多几乎是孩子气的东西。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对于罗亭所说的一切,老实说,她听得懂的很少,但是她很惊奇,也很高兴;她的兄长也深感惊奇;潘达列夫斯基注意着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一举一动,心中充满嫉妒;皮加索夫心中暗想:“我花上五百卢布,能够弄到一只更好的夜莺!”……但是最为感到震惊的是巴西斯托夫和娜塔莉亚。巴西斯托夫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坐在那里,一直张着嘴,瞪着眼睛,听啊,听啊,好像有生以来没有听人说过话似的。娜塔莉亚的脸上却是罩上一层鲜艳的红润,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紧盯着罗亭,一会儿暗淡,一会儿闪闪发亮……
“他的眼睛多么漂亮啊!”沃伦采夫对她悄悄耳语。
“是的,很好看。”
“只可惜他的手太大,而且发红。”
娜塔莉亚什么也没说。
端上茶来。谈话变得更加广泛,但是只从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罗亭一人开口讲话这件出人意料的事实,便可以看出他所产生的强烈印象。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突然心血来潮要逗弄一下皮加索夫。她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道:“干吗您不说话,只在这里冷笑啊?想想办法,跟他再干一场。”于是,不等他回答,便招手把罗亭叫到跟前。
“关于他有一件事情您还不知道,”她指着皮加索夫对他说,“他同女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不住地向她们发起攻击;请您给他指明正路吧。”
罗亭向皮加索夫看了一眼……并非有意居高临下地:他比皮加索夫高出两头。皮加索夫差一点儿没气趴下,他那易动干火的面孔变得煞白。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得不对,”他说话的声音都走调了,“我不是单只攻击女人:我是对整个人类都不怎么喜欢。”
“您怎么会对人类产生这样坏的看法呢?”罗亭问。
皮加索夫直对着他的眼睛看了一眼。
“可能是研究自己这颗心的结果,我在自己的心中每天都发现越来越多的肮脏东西。我是根据自己来判断别人的。也许这很不公正,因为我比别人坏得多。但是您让我怎么办呢?习惯成自然了!”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罗亭回答说。“哪个高尚的心灵不曾体验过自我毁灭的渴望?但是不应该停留在这种没有出路的状态中。”
“衷心地感谢您给我的“心”的高度评价,”皮加索夫回答说,“至于我的状态,没什么,不算坏,因而即便它有出路的话,那就全凭上帝保佑了!我也不会去找什么出路。”
“但是这就意味着——请原谅我的措词——您宁肯在自尊心中自得其乐,也不愿面对现实,生活在真理之中……”
“那当然了!”皮加索夫喊叫起来,“自尊心,这我明白,我想,您也明白,而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可真理呢,真理是什么东西?这个真理,它在哪里?”
“您又在旧调重弹了,我提醒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皮加索夫高耸起肩膀。
“这算什么不幸?我问哪里有真理?甚至哲学家们也不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康德说,这就是真理;黑格尔却说,不对,你撒谎,那才是真理。”
“关于真理,您知道黑格尔说的话吗?”罗亭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再说一遍,”激昂起来的皮加索夫接着说,“我理解不了真理是什么东西。在我看来,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理,也就是说,空话是有的,但是却没有这回事儿。”
“呸!呸!”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大叫起来,“您说这话真不害臊,您不问心有愧哪!没有真理?如果这样,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我想,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皮加索夫不耐烦地反驳道,“至少对您来说,没有真理比没有您的厨师斯捷潘要好过得多,没有这个熬高汤的能手可就麻烦了!请问,您要真理有什么用?反正不能用它缝包头发的帽子!”
“玩笑代替不了反驳,”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特别是在拿玩笑进行诽谤的时候……”
“真理怎样,我不知道,但实话却显然是逆耳的忠言。”皮加索夫嘟嘟囔囔地说罢,心情沉重地走到一边去了。
罗亭却大谈起自尊心,而且说得非常实际。他大肆论证一番,说什么没有自尊心的人是卑微可怜的,自尊心是能够用来移动地球的阿基米德杠杆,同时又说,只有像骑手驾驭马那样精于把握自己自尊心的人,能够为公共利益而牺牲个人的人,才配得上人的称号……
“自私自利,”他这样结束道,“就是自杀。自私自利的人,就像孤单单的一棵不结果的树,只会日渐枯萎。而自尊心,作为一种积极追求成功的渴望,却是一切伟大事业的源泉……是的!人必须克服他的个性中的个人主义顽症,才能得到充分展示自己的权利!”
“您能不能借我一支铅笔?”皮加索夫对巴西斯托夫说。
巴西斯托夫一时没有听明白,皮加索夫问他什么。
“您要铅笔干什么?”他终于明白过来。
“我要记下罗亭先生最后这句话。不记下来就难免忘记,有什么办法!您自己也会同意,这样的句子无疑于一团混乱中的一只大头盔。”
“阿夫里坎•谢苗内奇,有的事物,拿它讥笑和嘲弄是罪过的!”巴西斯托夫激烈地说罢,便转身不理皮加索夫了。
这时,罗亭走到娜塔莉亚身边。她站立起来,脸上一副忸怩不安的神情。
坐在她身边的沃伦采夫也站立起来。
“我看见这里摆着一架钢琴,”罗亭说得轻柔而又和蔼,宛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在弹吗?”
“是的,我在弹,”娜塔莉亚说,“不过弹得不怎么好。这位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比我弹得好多了。”
潘达列夫斯基腆着脸,咧着嘴露出了牙齿。
“您这话说得没有道理,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您弹得一点不比我差。”
“您知道舒伯特的《魔王》 吗?”罗亭问。
“知道,他知道!”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接口说道,“坐下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您喜欢音乐吗?”
罗亭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抬手拢了拢头发,好像准备洗耳恭听……潘达列夫斯基弹奏起来。
娜塔莉亚站立在钢琴旁,正对着罗亭。从听到第一个音符,他脸上的表情便十分优美动人。他的深蓝色的眼睛缓慢地环视着,偶尔在娜塔莉亚身上停留。潘达列夫斯基演奏完毕。
罗亭什么话没说,便走到大敞开的窗前。花园里飘荡着一层柔漫芬芳的薄雾;近旁的树木洋溢着醉人的清新气息。星星静悄悄地闪烁着。夏天的夜晚那么恬适静谧,又那么令人惬意。罗亭向着黑洞洞的花园看了一会儿,便转回身来。
“这音乐,这夜晚,”他说道,“使我想起了我在德国上大学的时候那些聚会,那些情歌……”
“您到过德国?”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问。
“我在海德堡待了一年,在柏林待了将近一年。”
“穿大学生的制服?听说,那里的大学生好像衣着很特别。”
“在海德堡,我穿带马刺的大靴子,系细绳的匈牙利骑兵服式的上衣,留的长发直到肩膀……在柏林,大学生的服装和普通人一样。”
“您给我们讲点您的大学生活吧。”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说。
罗亭讲述起来。他讲得并不怎么成功。他的描述缺乏色彩。他不善于逗人发笑。但是罗亭很快就从讲述他的出国经历转为对教育和科学的意义,对各个大学以及一般大学生活的概括评论。他以挥洒自如而又大胆无畏的线条勾画了一幅宏伟的图画。人人都听得聚精会神。他的讲话非常在行,引人入胜,涵义蒙眬……然而正是这种涵义朦胧使他的讲话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泉涌般的思想使罗亭不能清楚而准确地进行表达。形象不断地变换,比喻跟着比喻,有的出人意料的大胆,有的惊人贴切。这不是经验丰富的能说会道之人的沾沾自喜的咬文嚼字,而是焕发出灵感的按捺不住的即兴发挥。他用不着寻找词句:词句自己就流畅自如地涌到他的嘴边,仿佛每一个字眼都是从他的心灵中直接流淌出来,燃烧着信念的全部热情。罗亭把握着雄辩口才的音乐这样一种几乎是最高的秘密。他只要拨动几根心灵的琴弦,就能使所有其他的心弦发出共鸣和颤动。有的听众也许并没有确切地听懂他讲的事情,但他的胸膛仍旧高高地鼓起,他的眼前仍旧似乎打开了两片帷幕,看到了前方灿烂的光芒。
罗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是面向未来的;这就赋予他的思想某种急速的,青春的气息……他站在窗前,说话时目光并不专看着某个人;他为大家的同感和专注所鼓舞,为近在身边的年轻女性和美丽的夜色所激发,为他自己汹涌澎湃的感觉所陶醉,他感到自己升华到雄辩和诗意的高度……他的喉头所发出的声音是那样浓密而又平静,这声音本身就增加了迷人的力量;好像他的嘴中说出的是某种至高无上的东西,是他本人也出乎意料的……罗亭说的是什么才能赋予人的短暂生命以永恒的意义。
“我记得斯堪底那维亚的一个传说,”他最后说道,“皇帝同他的士兵围着火堆坐在一个黑暗而又很长的板棚里。事情发生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忽然一只小鸟从敞开的门里飞了进来,又从另外的门里飞了出去。皇帝就说,这只鸟同世上的人一样,从黑暗中飞来,又飞到黑暗中去,并没有在温暖和光明中待很久……有个年老的士兵回答说,‘皇帝,小鸟即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路的,它能找到自己的窝……’的确,我们的生命短暂而又微薄;但是所有伟大的事物都是由人完成的。意识到自己是某种至高无上的力量工具,这种意识应该能替代人的所有其他欢乐:他会在死亡中找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窝……”
罗亭住口不说了,不禁腼腆地微笑着垂下了眼睛。
“您是诗人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小声说道。
大家在内心里都同意她的话——大家,但皮加索夫除外。他不等罗亭这个长篇大论的演说讲完,就拿起帽子走了,临出门,对站在门口的潘达列夫斯基恨恨地小声说:
“不!我宁可到一群傻瓜中去!”
但是,没有人挽留他,也没有人发觉他的离去。
晚餐端上来了,半小时之后,大家或乘车或步行都纷纷离去。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请罗亭留下过夜。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同兄长回家时,坐在马车里几次长吁短叹,对罗亭非同一般的聪明才智深感惊奇。沃伦采夫对她的话表示赞同,不过他认为,罗亭的话有时说得有点含混……也就是说,叫人不怎么明白,——他又补充了一句,大概是想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更明确吧;但是他的脸色却阴沉下来,而那凝视马车一角的目光似乎更加忧伤了。
潘达列夫斯基躺下睡觉时,一边解着丝绸缝制的背带,一边大声说:“这人真机灵!”——突然,他严厉地瞥了一眼他的侍童,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整夜没睡,也没脱衣服,他给莫斯科的一位同学写信一直写到清晨天亮。娜塔莉亚虽然脱了衣服,也躺在床上,但是一分钟也没睡着,甚至没有合一合眼睛。她的头枕着手臂,凝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她的脉搏激烈地跳动,而深沉的叹息又不时地微微鼓起她的胸膛。
第二天早上,罗亭刚刚穿好衣服,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就派人来请他到她的书房去,同她一道吃早点。罗亭看到,书房中只她一人。她非常和蔼可亲地向他问好,问他夜里睡得可好,她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还问他糖够不够,并递给他一支香烟,一再地说,真是奇怪,早先怎么没同他认识。罗亭本来坐得稍远一点,但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指定他坐在她的安乐椅旁边的一只小软凳上,她的身体微微倾向他的一边,开始仔细地询问他的家庭,他的志趣和打算。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得很随便,听得也心不在焉,但是罗亭非常清楚,她在向他献殷勤,几乎要向他谄媚了。她不是平白无故地安排这次早晨的会见,她也不是平白无故地穿得这样朴素而又雅致,宛如雷卡米叶夫人 !但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很快就不再问他了,她开始对他讲她自己的事,讲她的青春年华,讲她交往的人物。罗亭深表同感地倾听着她的津津乐道。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无论谈论什么人,但是处在首要地位的始终是她自己,而她说的那个人似乎隐蔽起来,销声匿迹了——这真是咄咄怪事!然而罗亭对于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对某个家喻户晓的大官说过什么话,她对某个著名诗人有过什么影响,已经了然于心。如果照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所讲,那就可以这样设想,近二十五年来所有的杰出人物都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同她见上一面,为她效尽犬马之劳。她说起他们非常随便,没有特别的兴奋和赞誉,就如同说自己人似的,还把有些人叫做怪人。她说起他们,就好比一个富丽堂皇的框架围绕着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就好比他们的名字环绕着一个主要的名字——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镶了一圈光彩夺目的花边……
罗亭吸着香烟,默不作声地听着,只是偶尔在贵夫人滔滔不绝的讲话中插进简短的几句话。他会说话,也喜欢说话;谈话虽然不是按他的心愿进行的,但他同样善于听人说话。任何一个人,只要开头不被他吓倒,就会在他面前信赖地松弛下来,因为他乐于赞赏地追寻别人讲话的线索。他十分的温厚善良,但那是一种特殊的温厚善良,是那些习惯于感到自己高人一等的人所怀有的温厚善良。在辩论中他很少给对手发表意见的机会,总是以其急速而热烈的雄辩将对手压倒。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的是俄语。她是在炫耀她的国语修养,虽然一些法文字眼和借用法语的词汇也时常挂在嘴边。她有意地使用一些普通的民间成语,但并不是都很恰当。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嘴里说的是种五花八门的奇怪语言,罗亭的耳朵当然不曾受过这种委屈,不过他未必会洗耳恭听而已。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终于说累了,她的头依在安乐椅后背的靠垫上,两眼注视着罗亭,闭口不说了。
“现在我明白了,”罗亭慢悠悠地说道,“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您每年夏天都到农村来。您需要这种休息;京都的生活之后,农村的宁静可以使您精神焕发,增进健康。我相信,您对自然之美必定有深切的感受。”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斜眼看了看罗亭。
“自然……是的……是的,当然……我非常热爱大自然。不过,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您知道吧,在农村里没有人也不行啊。可是这里几乎什么人都没有。皮加索夫在这里算是最聪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个爱生气的老头?”罗亭问。
“是的,就是他。虽然他有时候会逗人发笑,不过,他也只适合于在农村里。”
“他这人倒不笨,”罗亭说道,“但是他走的道路是错误的。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但是否定,完全彻底的否定是没有幸福可言的。否定一切吧,您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聪明人的声望:这是一条众所周知的诡计。温厚善良的人们马上就会作出结论,您一定比您所否定的高明。但这往往并不正确。第一,所有事物中都可以找出污点,第二,即使您仅指事情而言,那您也更糟糕:您的聪明才智,如果仅仅用在否定上,就会日渐贫乏而最后枯竭。如果您只满足于您的自尊心,您就会丧失深察内省的真正快乐。生活,实质的生活,就会被您那短浅而刻薄的目光忽略,到头来您只能落个到处骂街和令人发笑的结局。只有心怀挚爱的人才有否定和骂人的权利。”
“皮加索夫先生也就是这样毁掉的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您真是一个鉴定人的大师!不过皮加索夫可能还理解不了您的话。他爱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他骂自己就是为了有权利骂别人。”罗亭接口说道。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笑了。
“诿……这话怎么说的……诿过于人。顺便问一句,您认为男爵怎么样?”
“男爵?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见多识广……但是他没有性格……过了一辈子依然是半个学者,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也就是说,凡事都浅尝辄止,坦率地说,也就是——什么都不是……非常可惜!”
“我也是这个看法,”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我看过他的文章……这是我们两人说说……文章不怎么扎实 。”
“您这里还有些什么人呢?”罗亭沉默了一会,问道。
“差不多也没有更多的人了。利平娜·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昨天您已经见过了。她很可爱,仅此而已。她的兄长也是个非常好的人,很有教养 。加林公爵您认识。就是这些人。还有两三个邻居,但他们都算不上什么了。要么装腔作势,自命不凡得令人可怕;要么扭扭捏捏,怕见生人;要么荒诞无羁,不看场合。您知道,我是不见夫人们的。还有一个邻居,据说,很有文化修养,甚至可以说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但是古怪得可怕,是个幻想家。亚历山德拉认识他,好像对他也颇有好感……您不妨同她多交往一点,德米特里•季奥米德奇,这是个十分可爱的人物,但是她还需要稍加培养才行,一定要把她培养起来!”
“她很让人喜欢。”罗亭说。
“完全是个孩子,德米特里•季奥米德奇真正是个小孩子。她结过婚,不过也同没结婚一样 。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就只爱这样的女人。”
“真的吗?”
“千真万确。这样的女人至少是清新脱俗的,而这种清新脱俗是假装不出来的。”
“那么其他的一切都能假装了?”罗亭问罢,便大笑起来,这在他是非常罕见的。他笑的时候,他的脸上往往出现一种奇怪的,几乎是老年人的表情,眼睛萎缩了,鼻子蹙起来了……
“您说的利平娜女士对他抱有好感的那个怪人,他是个什么人呢?”罗亭问。
“他是本地的一个地主,好像叫列日涅夫•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
罗亭大吃一惊,抬起了头。
“列日涅夫?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他问,“他真的是您邻居?”
“是啊,您认识他吗?”
罗亭不言语了。
“我以前认识他……很久以前了。他似乎是个很有钱的人吧?”他的手不时地揪着安乐椅的穗子,补充说。
“是的,他很阔,虽然穿得很糟糕,出门坐一辆比赛用的轻便马车,像个管家似的。我曾想请他到我家来:据说,他很聪明;而且我同他还有件事务上的纠葛……您知道,我亲自经管我的家产。”
罗亭低下了头。
“是的,我亲自经管,”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继续说下去,“任何外国的蠢货,我一概不用,我坚守我们俄罗斯的一套,您看,事情似乎办得也不坏。”她朝四周挥了挥手,补充说。
“我一向坚信,”罗亭彬彬有礼地说,“那些在实际事务中把妇女拒之门外的人是极不公正的。”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愉快地笑了。
“您很宽厚,”她说,“可是,哎,我要说什么来着?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哦!说到列日涅夫。我同他有一件划地界的事务纠葛。我几次请他到我这里来,甚至今天我也在等着他;可他,天知道,就是不来……这个怪人!”
门帘轻轻掀开,管家走了进来。他,高个子,秃头顶,鬓发斑白,穿着黑燕尾服,白坎肩,打着白领带。
“你有什么事?”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问道;她稍稍转过脸,对着罗亭,小声地用法语说:“他是不是很像坎宁 ?”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列日涅夫来访,”管家报告说,“是否接见?请示下。”
“哎呀,我的上帝!”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大叫起来,“真是说到谁,谁就到。有请!”
管家出去了。
“这个怪人,终于来了,而且来得不是时候:把我们的谈话打断了。”
罗亭起身欲走,但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把他留住了。
“您到哪里去?您在这里我们也可以谈的。而且我希望您对他也作一番鉴定,就像对皮加索夫那样。您的话,就好像用刀刻出来的 。留下来吧。”
罗亭本来想说句什么,但是想了想,便留下了。
读者诸君已经认识的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走进了书房。他身上依旧是那件灰大衣,他那晒得黝黑的手里拿着的还是那顶旧制帽。他稳重地向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一鞠躬,便走到茶桌旁。
“您终于光临寒舍了,列日涅夫先生!”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道。“您请坐。我听说,你们认识。”他指着罗亭接着说道。
列日涅夫看了罗亭一眼,好像有点奇怪地笑了笑。
“我认识罗亭先生。”他略一躬身,说道。
“我们曾一块上大学。”罗亭小声说罢,垂下了眼睛。
“后来我们也见过面。”列日涅夫冷冷地说。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颇感惊诧地看了看他们二人,便请列日涅夫坐下。他坐下了。
“您要见我,”他先说道,“为划地界的事?”
“是的,为划界的事,不过,不为这事我也想见见您。咱们毕竟是近邻嘛,而且还有点沾亲带故。”
“非常感谢您,”列日涅夫说,“至于划地界的事,我已同您的管家全都办妥了:他提出的所有意见我都同意了。”
“这事我知道了。”
“但是他对我说,不同您本人见面就不能在文书上签字。”
“是的;这是我这里定的规矩。还有,我想问一下,好像您的所有农民都是施行代役租 的吧?”
“正是这样。”
“划地界的事也是您亲自操心?这是值得称赞的。”
列日涅夫沉默片刻。
“所以我来同您见面了。”他说道。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淡然一笑。
“我看见您来了。您这样的声调说话……大概您很不愿意到我这里来吧。”
“我哪里都不去。”列日涅夫没好气地说。
“哪里都不去?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那里您是常去的吧?”
“我同她哥哥早就认识。”
“同她哥哥?不过我不勉强任何人……但是,请您原谅我,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我比您年长几岁,可要责备您几句:您怎么喜欢过这种离群索居的日子?还是您不喜欢我的这栋房子?我这人也不让您喜欢?”
“我不了解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所以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您的房子非常漂亮,但是我要坦白地向您承认,我不喜欢受拘束。我连件像样的燕尾服都没有,也没有手套。况且,我也算不上您的圈子里的人。”
“从出身,从教养,您都是这个圈子的人,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您是我们圈子的人 。”
“出身和教养放在一边,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问题不在于……”
“人活着就应该同人们交往,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像坐在大桶里的第欧根尼 似的,有什么乐趣?”
“第一,他觉得在那里过得很好;第二,您怎么知道,我不同人们交往?”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咬起了嘴唇。
“这是另一回事儿!对于我没有荣幸进入您所交往的人们之列,我只能表示遗憾了。”
“列日涅夫先生,”罗亭插进来说,“似乎过于夸大了爱好自由这种值得赞美的感情。”
列日涅夫什么也没说,只是瞥了罗亭一眼。沉默了片刻。
“就这样吧,”列日涅夫站起来说,“我认为我们的事情已经办妥,我可以告诉您的管家,让他把文书给我送来。”
“可以吧……老实说,您这样不讲交情……我本该拒绝您才对。”
“可是这次划地界对您比对我要合算得多。”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耸了耸肩膀。
“您连早餐也不愿在我这里吃吗?”她问。
“衷心感谢您:我是从来不吃早餐的,而且我要赶紧回家。”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站起身来。
“那我就不挽留您了,”她说着,走到窗前,“我也不敢挽留您。”列日涅夫开始向各方行礼告别。
“再见吧,列日涅夫先生!很抱歉,麻烦您跑了一趟。”
“没关系,说哪里话。”列日涅夫说罢,走了出去。
“怎么样?”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向罗亭问道。“我早就听说,他这人很古怪;果真很糟糕!”
“他同皮加索夫害同样的病,”罗亭说,“都想标新立异。那个装扮梅菲斯托费尔 ,这位就装作玩世不恭。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个人主义和自尊心太多,而真理和爱太少。因为这也是某种盘算:一个人给自己戴上一副冷若冰霜和心灰意懒的面具,他以为,也许有人会想,这么个才华横溢的人,毁了!可是仔细一看,他身上什么才华都没有。”
“这又是一个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您这人眼睛真毒。什么都瞒不过您。”
“您这样想吗?”罗亭说,“然而,”他又接着说,“实在说来,我本不该来谈论列日涅夫的;我以前很喜欢他,喜欢他这个朋友……可是后来,由于种种误会……”
“你们吵架了?”
“没有。但是我们不再来往了,而且,看起来,是永远地断绝来往了。”
“原来是这样,我看得出,他在这里的时候您似乎很不自在的样子……但是为了今天的早晨,我非常感激您。我非常愉快地度过了这段时间。但是也应该适可而止。早餐之前我就不再麻烦您了,我也要去处理一些事务。我的秘书,您见过的——就是康斯坦丁,他是我的秘书 ——大概已经在等着我啦。回头我给您介绍:他是个热心肯干,非常优秀的青年,您让他兴奋得不得了呢。再见,亲爱的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该怎样感谢男爵呢,多亏他才使我认识了您啊!”
于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向罗亭伸出手。他先握了一下,然后拿到唇边吻了吻便走进客厅;穿过客厅来到露台上。在露台上他遇见了娜塔莉亚。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女儿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初看上去,可能并不令人喜欢。她还没有充分发育起来,又黑又瘦,稍稍有点驼背。但是她的脸庞轮廓很端正、很好看,虽然对于十七岁的姑娘来说,这张脸庞又太大了。两条细眉仿佛是整整齐齐地从中间折断的;细眉上面纯净而平缓的前额尤其好看。她说话很少,听人说话和看人都很专注,几乎是聚精会神的,——仿佛对所有的事情她都要弄个一清二楚。她常常一动不动地站着,垂下两手,陷入沉思;那时她的脸上就会现出内心里思想活跃的神情……隐约的微笑会突然出现在唇边又突然消逝;两只黑黑的大眼睛会悄悄地抬起来……“您怎么啦 ?”——邦库尔小姐问她,然后就开始数落她,说年轻姑娘这样沉思冥想和漫不经心的样子是很不礼貌的。但是娜塔莉亚并不是漫不经心的,相反,她学习很用功,很乐意看书和做事。她的感情深刻而强烈,但都隐而不露;甚至在孩提时代她都很少哭泣,而现在连叹息的时候都很少了,如果有什么事使她伤心,只是脸色有点苍白而已。她的母亲认为她是个温和而理智的姑娘,玩笑地叫她:我忠诚的小朋友——女儿 ,但对她的才智能力评价并不太高。她常常说“我的娜塔莎幸而不像我……冷冷的,这样更好。她以后会幸福的”。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很少有母亲能理解自己女儿的。
娜塔莉亚很爱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但并不完全信赖她。
“你没什么可对我隐瞒的,”有一次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对她说,“要不就是你城府太深,会给自己留个心眼……”
娜塔莉亚看了看母亲的脸,心里想:“干吗不给自己留个心眼?”
罗亭在露台上遇见她的时候,她同邦库尔小姐正要回房间戴上帽子到花园去。她早上的功课已经结束。邦库尔小姐已不再把娜塔莉亚当小姑娘那样管教了,她早已不再给她讲授神话和地理方面的课程。但是娜塔莉亚每天早上还要在她的照管下读一些历史书籍,游记和其他有教益的作品。这些书籍似乎都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遵照她的一个独特体系选择的,但实际上凡是一位法国书商从彼得堡给她寄来的所有书籍,她都通通交给了娜塔莉亚,当然,小仲马的小说和一些作曲家的作品除外。那些小说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自己要看的。邦库尔小姐总是以特别严厉和不满的目光透过她的眼镜看着娜塔莉亚阅读历史书,按照这个法国老姑娘的理解,整个历史都充斥着许多不可容忍的东西。虽然在古代的伟人之中,她本人不知为什么仅知道一个冈比西 ,而近代史上的人物,她只知道路易十四和她不能容忍的拿破仑。但是娜塔莉亚还读一些邦库尔小姐连想都想不到的书:她能背诵普希金的全部诗作……
遇见罗亭时,娜塔莉亚有点脸红了。
“您要去散步吗?”他问她。
“是的。我们要到花园去。”
“可以同你们一块去吗?”
娜塔莉亚看了看邦库尔小姐。
“那是当然,先生,非常欢迎 。”这个老姑娘赶紧说道。
罗亭拿上帽子,便同她们一道去了。
在一条小路上同罗亭并肩而行,娜塔莉亚一开始感到很不自然;过了一会儿才稍微轻松点了。他问起她的功课,是否喜欢乡村。她不无怯意地回答着,但并无那种手足无措的腼腆;腼腆,有人常常以它装作羞怯,也有人把它看做羞怯。她心跳不止。
“您在乡村里不感到无聊吗?”罗亭问,以侧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在乡村里怎么会无聊呢?我很高兴我们在这里。我在这里很幸福。”
“您很幸福……这是个伟大的字眼。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您很年轻嘛。”
罗亭说最后这句话的声音有点奇怪,不知他是在羡慕娜塔莉亚呢,还是在为她惋惜。
“是的!年轻!”他又说道。“科学的全部目的就是要自觉地达到能够永葆青春的境界。”
娜塔莉亚专心注目地看着罗亭:她没听明白他的话。
“今天早上我同您母亲谈了一早晨话,”他继续说道,“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的所有诗人都珍重同她的友谊。您喜欢诗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他在考我呢。”——娜塔莉亚心中暗想,便说道:
“是的,非常喜欢。”
“诗歌是上帝的语言。我也喜欢诗。但是诗意不单纯在诗作之中:所有地方都洋溢着诗意,它也在我们周围……您看这些树,您看这天空——到处都荡漾着美和生命的波浪;哪里有美和生命,那里就有诗意。”
“我们在这里,在长椅上坐坐吧,”他继续说道,“就是这样。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只要您同我处长了(他面带笑容地看了看她的脸),我同您一定会成为朋友。您以为如何?”
“他同我说话,就像对小姑娘似的。”娜塔莉亚又在心中暗想。她不知该说什么,便问他是否打算在乡下长住。
“整个夏天,秋天,也许还有冬天。您知道,本人一介寒士;我的事业一塌糊涂,况且到处颠簸流离,我已深感厌倦。应该休息一下了。”
娜塔莉亚大为惊奇。
“难道您认为,您已经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吗?”她怯生生地问道。
罗亭转过脸,面对娜塔莉亚。
“您这话是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她有点难为情地回答说,“别人可以休息,但是您……您应该工作,应该勤勤恳恳做些有益的事。除了您,还能有谁呢……”
“非常感谢您过奖的话,”罗亭打断她的话说,“做些有益的事……谈何容易!(他用手抹了一下脸。)做些有益的事!”他又说了一遍。“即使我心中有要做些有益的事这样坚定的信念,即使我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那么哪里又能找到志同道合而又热心肠的人呢?……”
于是罗亭绝望地摆了摆手,伤心地底下了头,他的这番表现使娜塔莉亚不禁自问:这是怎么说的,她昨天晚上听到的他那番慷慨激昂,满怀希望的演说,不是还言犹在耳吗?
“然而,不,”他突然抖了一下他那雄狮鬃毛般的长发,接着说道,“都是废话,还是您说得对。谢谢您,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衷心地谢谢您。(娜塔莉亚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感谢她。)您的一句话使我想起了我的责任,给我指明了我应走的道路……是的,我应该有所作为。如果我有才干,我不应隐藏不露,我不应把自己的精力耗费在一堆废话、毫无意义的空话连篇上,我不能只停留在言辞上……”
他的话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他说得漂亮,热情洋溢,令人信服——他说到怯懦和懒惰的可耻,脚踏实地做事的必要。他披头盖脸对自己一通责备,一再论证:预先谈论要做成什么事,其有害之处无异于用别针去扎汁水丰满的果实,只能白白的浪费力气和果汁。他满怀信心地说,任何一个崇高的思想都不可能得不到同情,只有那些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的人,只有那些不值得被人理解的人,才始终是不可理解的。他说了很久,最后结束的时候,又一次感谢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并完全出人意料地捏了下她的手,说道:“您是个美丽而高尚的人!”
这一放肆的举动使邦库尔小姐大吃一惊,尽管她在俄罗斯待了四十年,听俄语还是很吃力,她只是对罗亭嘴里的话语那么漂亮,那么快速而又流畅感到惊奇不已。不过,在她的眼里他也就是类乎优伶或者演员而已,而按照她的理解,对这类人是不可能要求他们遵守礼仪的。
她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便对娜塔莉亚说,该回去了,而且沃林索福先生(她这样叫沃伦采夫)早饭前就要来了。
“看,他来了!”她向直通住宅的一条林荫道上看了一眼,说道。
真的,沃伦采夫在不远的地方出现了。
他踌躇不决地走到近前,老远地就向大家一一问好,然后,脸上带着过分敏感的表情转向娜塔莉亚,说道:
“啊!您在散步吗?”
“是的,”娜塔莉亚回答说,“我们正要回去呢。”
“啊!”沃伦采夫说,“那咱们一块走吧。”
于是他们都朝房舍走去。
“您的妹妹,她身体可好?”罗亭向沃伦采夫问道,他的声音似乎显得特别的亲切和蔼。昨天晚上他对沃伦采夫就非常客气。
“非常感谢。她很好。她今天可能也要来……我来的时候,你们在议论什么吧?”
“是的,我们正在同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谈话。她对我说的一个词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作用……”
沃伦采夫没有问,这是个什么词,大家全都沉默无言地回到了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房舍。
午饭前又形成了一次沙龙。但是皮加索夫没有来。罗亭也没有兴致:他一再地叫潘达列夫斯基演奏贝多芬的作品。沃伦采夫一言不发,眼睛看着地板。娜塔莉亚一步不离母亲身旁,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儿又做起事来。巴西斯托夫目光片刻不离罗亭,一直期待着,他会不会说出什么蕴涵智慧的话来。就这样十分单调地过了大约三个小时。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午饭前没有来——所以,沃伦采夫一离开餐桌,就立即吩咐给他套上他那四轮马车,没同任何人告别,就悄然离去了。
他心情很沉重。他早就爱着娜塔莉亚,一直准备向她求婚……她对他也颇为垂青,但她的心依旧平静如水: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他也没指望能使她产生更多的温情,只是盼着有一天,她同他相处惯了,同他亲近起来。是什么引起他激动不安?这两天他发现了什么变化?娜塔莉亚对待他同以前完全一样……
他心里是不是想到了,他也许根本不了解娜塔莉亚的性情,对他来说,她比他心中的想象要更为陌生,是不是他心中蒙生了嫉妒的感情,是不是他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无论怎样劝解自己,他心里只是痛苦。
他走进妹妹房间的时候,列日涅夫正坐在她的房间里。
“你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
“没什么!无聊得很。”
“罗亭在那里吗?”
“在那里。”
沃伦采夫把帽子一扔,坐下了。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兴致勃勃地转身对着他。
“谢廖扎 ,你快帮我说服这个固执己见的人吧(她指着列日涅夫),他不承认罗亭是个非常聪明而又极善言辞的人。”
沃伦采夫低声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我一点也没有同您争论的意思,”列日涅夫说,“我并不怀疑罗亭先生的聪明才智和能言善辩;我只是说,我不喜欢他。”
“难道你见过他?”沃伦采夫问。
“今天早上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里见过他。他现在是她家的宰相嘛。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同他分手的,——她只同潘达列夫斯基永远不会分手,——但是现在他在那里说一不二。我可不是见过他!他坐在那里——她呢,把我展示给他:意思是说,老兄请看,我们这里出产这样的怪物。我可不是养马场的马,随便拉出来给人看看,我受不了。我抬腿就走了。”
“你干吗到她家去?”
“为划地界的事嘛;这都是废话:她就是要看看我这副尊容。贵夫人嘛——谁不知道!”
“他阁下让您受到欺辱——这就是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激烈地说道,“这就是您不能原谅他的缘故了。我深信,除了聪明才智,他的心肠也应当是极好的。您看看他的眼睛,当他……”
“当他说起崇高的荣誉时候……”列日涅夫接口说道。
“您招我生气哪,那我就哭啦。我打心眼里惋惜没到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去,而同您留在这里。您不值得我这样做。您只会招惹我,”她又用哀求的语气说,“您最好给我讲讲他年轻时的事。”
“罗亭年轻时的事?”
“是的。您曾对我说,您很了解他,而且早就同他认识。”
列日涅夫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趟。
“是的,”他说,“我很了解他。您要我给您讲讲他年轻时的事吗?那好吧。他出生在T省一个贫穷地主的家里。他父亲死得很早。他一个人跟母亲生活。她是个极善良的女人,对他非常宠爱:她自己光吃燕麦粉,而所有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他在莫斯科受的教育,起初靠一个叔叔资助,后来长大了,翅膀长硬了,便投靠了同他勾搭在一起的一个阔公爵……好,对不起,我不说粗话了,他结交了一位阔公爵,靠他的资助。后来他就上了大学。我是在大学里认识他的,而且同他关系很亲密。关于我们那时的生活情况,我以后有时间再同您讲。现在不行。后来他就到国外去了……”
列日涅夫仍旧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的目光紧跟着他来回移动。
“在国外,”他继续说道,“罗亭极少给母亲写信,总共只回来看过她一次,住了十来天……老太太死的时候,他不在,是由别人照顾的,但是她一直到死眼睛没有离开儿子的相片。我住在T省的时候,曾去看过她。这是个善良而又非常好客的女人,每次她都款待我吃樱桃酱。她爱她的米佳 爱得发疯。毕巧林 之流的先生们会对您说,我们爱的总是那些不会爱别人的人,但是我觉得,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特别是那些不在身边的孩子。后来我在国外见到了罗亭。有个贵夫人,也是我们俄国人,在那里同他打得火热,那是个女学究,既不年轻,也不漂亮,就是女学究的那副样子。他同她处的时间相当长,但最后还是把她抛弃了……或者不是,唉,我弄错了:她把他抛弃了。那时候我也把他抛弃了。就是这样。”
列日涅夫不说了,用手抹了一把前额,似乎很疲惫的样子,在安乐椅上坐下了。
“您知道不知道,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开口说道,“我看,您是个很厉害的人;是的,您也不比皮加索夫好多少。我相信您说的都是实话,您一点都没有添油加醋,但是您把这一切都看得多么令人心寒啊!这个不幸的老太太,她忠心耿耿,她孤独的死去,那个贵夫人……干吗要说这些?……您知道吗,最最好人的生活用这样的色彩去描绘,用不着添油加醋,您就会看到,——它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也是某种意义的诽谤!”
列日涅夫站起身,又在房间里走起来。
“我打本心里也没想让您吃惊的,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他终于说话了。“我不是爱诽谤人的人。不过,”他想了想,接着说道,“确实,您说的,也有些道理。我没有诽谤罗亭,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从那以后他改变了——也许,我对他不够公正。”
“啊!您瞧……那您就答应我,您要重新认识他,好好了解他,那时您再对我说您对他的最后看法。”
“好吧……你怎么不说话呀,谢尔盖•帕夫雷奇?”
“我说什么?我不了解他。况且我今天还头痛呢。”
“真的,你今天脸色有点苍白,”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说,“你不舒服吗?”
“我头痛。”沃伦采夫又说了一遍,便走了。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和列日涅夫看着他的背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但是谁都没说什么。沃伦采夫的心思,无论对他,还是对她,都不是秘密。
两个多月以后。整个这段时间里罗亭几乎没有离开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家。她离开他就没法过了。对他讲述她的生平,倾听他的议论,成了她的日常必需。有一次,他要走,借口是他的钱都花光了。她便给了他五百卢布。他还向沃伦采夫借了二百来卢布。皮加索夫拜访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次数比以前大为减少:罗亭在这里使他感到压抑。而且,感到压抑的并非皮加索夫一人。
“我不喜欢这个才子,”他反复地说,“他说话装腔作势,不知所云,一副俄罗斯小说中的面孔;他说一声‘我’,便一脸感动的样子停下了……‘我,他说,我……’他用的词都是那么长。你打个喷嚏,他马上给你证明,为什么你要打喷嚏,而不咳嗽……他夸奖你一番,仿佛他坐了大官……他若是责骂起自己来,那就把自己抹得一团漆黑——好,你以为,这下他不敢见人了吧。没有的事!仍旧快快活活的,仿佛自己款待自己,喝了一通苦味伏特加酒。”
潘达列夫斯基有点怕罗亭,总是小心翼翼地巴结他。沃伦采夫同罗亭的关系有些奇怪。罗亭称他为骑士,不论当面和背后都一味吹捧他,但是沃伦采夫却看不上他,每次罗亭当着他的面历数他的优点时,他都感到抑制不住的厌烦和恼火。“他莫不是在讥笑我吧?”他心想,于是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敌对的感情。沃伦采夫尽量克制自己,但是却因娜塔莉亚而嫉妒罗亭。至于罗亭本人,尽管总是高声叫喊地向沃伦采夫问好,把他称作骑士,尽管常常向他借钱,但未必对沃伦采夫怀有好感。当他们两人眼睛对视着,像朋友似的互相握手时,谁也难以断定,这两人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巴西斯托夫依然对罗亭十分崇敬,如饥似渴地倾听他的每一句话。罗亭对他却很少注意。有一次他同巴西斯托夫待了整整一早晨,同他议论了一些最重要的世界性问题和任务,使巴西斯托夫心花怒放,激动不已,但是过后罗亭就把他弃置不顾了……他的寻找纯洁忠诚的心灵,显然,也只不过是口头上的。列日涅夫开始经常拜访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了,罗亭却不再同他辩论,似乎是有意躲着他。同样,列日涅夫对他也很冷淡,而且也没有说出对他的最后看法,这使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感到十分不安。她崇拜罗亭,但也相信列日涅夫。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里,人人都顺从罗亭的心意,他的最微小的愿望都会得到满足。白天的日程安排总是因他而定,任何一次游乐活动 都不能没有他的参与。不过,他并不十分喜欢各种心血来潮的游玩和娱乐,即使参加,也像大人参加孩子们的游戏似的,既和蔼可亲地表示赏识,又有一点无聊。但是一切他都参与:同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谈家产的管理,孩子的教育,谈经营,一般都是谈些事务;也听取她的设想,并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嫌麻烦,也提出一些改革和新措施的建议。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口头上对这些建议赞扬备至——仅此而已。在经营事务上,她是听自己管家的,他是个上年纪的小俄罗斯人,一只眼,好心肠,滑头滑脑,诡计多端。“年老的发胖,年轻的干瘦。”他常这样说,安祥地微笑着,眨巴着他那只独眼。
除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之外,罗亭同任何人谈话都没有同娜塔莉亚谈得那么经常,那么长久。他悄悄地给她书籍,信赖地告诉她自己的打算,向她诵读正在草拟的文章和作品的前几页。这些文章和作品的含义是娜塔莉亚理解不了的。不过罗亭似乎并不关心她听懂与否——她只要听他讲就行了。他同娜塔莉亚的亲近不完全合乎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心意。“但是,”她想,“在乡村里,就让她同他闲聊吧。她不过像个小姑娘似的,逗他开心罢了。出不了大问题,她毕竟会长些见识……到彼得堡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想错了。娜塔莉亚同罗亭可不是像小姑娘似的闲聊;她如饥似渴地倾听他的讲话,努力领会它们的含义,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疑虑交给他去评断;他成了她的导师,她的领袖。暂时——她还只是头脑发热……但是年轻人单纯的头脑发热是不会太久的。当他们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在白蜡树淡淡的树荫下,罗亭向她朗诵歌德的《浮士德》,霍夫曼 的作品,或贝蒂娜 的《书信》,或诺瓦利斯 的诗作的时候,当他不断地停下来解释那些她觉得含糊不清的地方的时候,刹那间娜塔莉亚的感受是那样的甜蜜!她像我们几乎所有的贵族小姐一样德语说得不好,但是听得明白。罗亭则是整个都陶醉在德国诗歌、德国的浪漫主义和哲学的世界中的,于是也把她领进了这些隐秘的领域。这些闻所未闻的领域是那样的美好,现在全都在她专注的目光前打开了;那些令人惊讶的形象,新鲜而明快的思想就像叮咚鸣响的泉水从拿在罗亭手中的书页上潺潺地流进她的心中。于是,这些伟大体验的崇高的欢乐震撼了她的心灵,她心中便悄悄点燃了,燃烧起欣喜若狂的神圣火花……
“请您告诉我,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有一次,她坐在窗前绣花的时候,问罗亭,“您要到彼得堡去过冬吗?”
“不知道,”罗亭把正在翻阅的书本放在膝盖上回答说,“如果攒够了钱,我就去。”
罗亭说话无精打采,从一清早他就感到疲惫不堪,什么事都懒得做。
“我觉得,您怎么能弄不到钱呢?”
罗亭摇了摇头。
“您这样觉得!”
他意味深长地向旁边看了一眼。
娜塔莉亚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您看,”罗亭手指着窗外对她说,“您看这棵苹果树,因为它硕果累累,不堪其重,都压弯了。这就是天才的绝妙的象征……”
“它压弯了,是因为它下面没有支撑。”娜塔莉亚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但是人要找到这种支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呀。”
“我觉得,同情别人……无论如何,孤独……”
娜塔莉亚有点语无伦次,她脸红了。
“您冬天在乡下做什么呢?”她匆匆地又补充一句。
“我能做什么?把我的长篇论文写完,您知道,这是篇论述生活中和艺术中的悲剧问题的文章,前两天我给您讲过它的提纲——我会寄给您的。”
“您要出版吗?”
“不。”
“怎么不?那您的劳动是为了谁呢?”
“那就算为了您吧。”
娜塔莉亚垂下了眼睛。
“这我可承受不起呢,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请问,是关于什么的文章?”坐在远处的巴西斯托夫谦虚地问。
“是写生活中和艺术中的悲剧问题的。”罗亭又说一遍。“巴西斯托夫先生也会读到的。不过,基本思想我还没有理出来。我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爱情的悲剧意义。”
罗亭喜欢谈论爱情,而且经常谈论爱情。起初,一听到爱情这个字眼,邦库尔小姐就要心惊胆颤,像听到号角的老战马似的竖起耳朵注意听,但是后来便习以为常了,只是咬咬嘴唇,一停一吸地嗅嗅鼻烟而已。
“我觉得,”娜塔莉亚怯生生地说,“爱情中的悲剧,那就是不幸的爱情。”
“根本不是!”罗亭反驳,“那倒不如说是爱情的喜剧一面……这个问题要完全从另外的角度来提……要挖掘得更深些……爱情!”他继续说下去,“其中全是无穷的奥秘:它是怎样发生的,怎样发展的,又是怎样消逝的。有时候,它来得突然,像白天那样肯定无疑,欢乐无比;有时候又像蒙着灰烬的火,在很长的时间里只冒烟,不见火,等火苗窜到心灵的时候,已经全都烧毁了;有时候它像蛇似的爬进心窝,有时又一下子从心里溜走了……是的,是的,这是个重要问题。在我们现代,有谁会去爱呢?有谁胆敢去爱呢?”
罗亭沉思起来。
“很久没看见谢尔盖•帕夫雷奇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问道。
娜塔莉亚的脸一下子红了,便埋头绣起花来。
“不知道。”她低声说。
“这是个多么卓越无双,高尚无比的人啊!”罗亭说着,站立起来。“这是真正的俄罗斯贵族最优秀的典范之一……”
邦库尔小姐那两只法国人的小眼睛斜着看了看他。
罗亭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你们发现没有,”他用脚后跟猛地一转,说道,“橡树上有什么变化?橡树是种坚固的树木,你们是否注意到,新芽吐露之后老树叶才脱落?”
“是的,”娜塔莉亚慢吞吞地回答说,“我也发现了。”
“在坚强的心灵中旧爱情也是这样的情形:它已经死亡了,但仍旧在那里维持着;只有另一个新的爱情才能把它挤走。”
娜塔莉亚什么也没说。
“这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想。
罗亭站了一会儿,一甩头发,走了。
娜塔莉亚回到她的房间。她心中的困惑难以解决,久久地坐在床边,翻来覆去地思考着罗亭最后那几句话,突然她抱紧手臂,痛哭起来。她哭的什么——上帝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泪水竟突然地涌泄出来。她擦去泪水,但泪水又涌了出来,就像积聚已久的泉眼里源源不断流出的泉水。
同一天,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同列日涅夫进行过一次关于罗亭的谈话。起初,他一直沉默不语,但她却下决心要弄个一清二楚。
“我看出,”她对他说道,“您仍旧不喜欢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在这之前我有意地没有问您,但是现在您已经可以确信,他是否发生了变化,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不喜欢他。”
“好吧,”列日涅夫依然像平常那样缓慢地回答道,“既然您这样心急;只不过,您注意,别生气……”
“好吧,快讲吧,快讲吧。”
“而且要让我彻底地全说出来。”
“请吧,请吧,快讲吧。”
“那好吧,”列日涅夫慢慢地坐在沙发上,开始讲了,“我对您讲,我确实不喜欢罗亭。他,人很聪明……”
“当然啦!”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虽然就实质而言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这话说说容易!”
“虽然就实质而言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列日涅夫又说了一遍,“但这还不算糟糕,因为我们大家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他内心的专横跋扈,懒惰,算不上知识渊博,这些我甚至都不算他的过错……”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两手一拍。
“还算不上知识渊博!罗亭!”她喊叫起来。
“算不上知识渊博,”列日涅夫仿佛是原声原调地又重复一遍,“他喜欢寄人篱下,扮演一种角色,等等……这一切也都符合常规。但糟糕的是他冷漠得像冰块一样。”
“他这样一副火热的心肠会冷漠?”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打断他的话。
“是的,他像冰块一样冷漠,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装出一副热心肠的样子。坏就坏在,”列日涅夫接着说下去,他渐渐活跃起来,“他在玩一场危险的赌博,当然,不是对他有危险;他的赌注是一分钱、一根头发丝都不押的,而别人押的却是一颗心……”
“您说的是谁?您说什么?我不明白。”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说。
“坏就坏在他很不老实。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自己说话的分量,而且他说这些话的样子,好像这些话对他也是颇有价值的……无须争论,他能说会道;只不过他的能说会道不是俄罗斯的。最后一点,年轻人爱说漂亮话是可以原谅的,在他这个年龄,哗众取宠是可耻的,炫耀卖弄是可耻的!”
“我觉得,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对于听者,您炫耀卖弄也罢,不炫耀卖弄也罢,都无所谓……”
“请原谅,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不是无所谓。有的人对我说句话,可以使我茅塞顿开,另一个人对我说同样一句话,或者说得更加漂亮,但我耳朵都不会动一动。这是为什么?”
“也就是说,您,不会动一动。”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打断他的话说。
“是的,不会动一动,”列日涅夫说,“虽然我的耳朵,也许,很大。问题在于,罗亭说的始终是空话,永远也不会变成行动。何况这些话还会诱惑,危害一颗年轻的心。”
“您说谁,您在说谁呀,米哈伊洛夫•米哈伊雷奇?”
列日涅夫停住了。
“您想知道,我说的是谁吗?是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刹时间惶惑起来,但立即微微地笑了。
“哪能呢,”她说道,“您的想法总是这样奇怪!娜塔莉亚还是个小孩子。再者,即便有什么,莫非您以为,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第一,她是个自私的人,只为自己活着;第二,她对自己教育孩子的能力非常自信,根本想不到要为他们操心。呸!怎么会!一摆手,一个庄重的眼神——全都会百依百顺。这就是这位夫人的想法,她以为自己是文学艺术的庇护人,女才子,天知道她把自己想成什么,但实际上也就是个上流社会的老太婆,如此而已。娜塔莉亚已不是小孩;请您相信,她比我和您都更经常、更深刻地思考问题。能让这样一个真诚的,满腔热情而又性如烈火的人碰上这样一个戏子,这样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吗!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
“卖弄风情!您叫他卖弄风情的女人?”
“当然,他……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您自己说,他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里算个什么角色?在人家里充当贤哲,受宠的清客,干预人家的经营管理,在人家里闲言碎语,搬弄是非——这还配做一个男人吗?”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吃惊地看了看列日涅夫的脸。
“我认不出您了,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她说,“您脸红了,您激动起来了。不错,这里面应该是另有隐情的……”
“正是这样!您按自己的信念对一个女人说一件事情,可是她非要想出个不相干的细微末节的缘故,说明你为什么这样说,而不那样说,否则她是不会安心听的。”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勃然大怒。
“好啊,列日涅夫先生!您现在学得败坏妇女不亚于皮加索夫先生了。不过,随您的便,无论您多么明察秋毫,我还是难以相信,您何以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弄清楚所有的人和事。我觉得,一定是您错了。在您看来,罗亭就是个达尔杜弗 了。”
“问题就在于,他连达尔杜弗都不是。达尔杜弗起码知道,他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而这位,以他全部的聪明才智……”
“他怎么,怎么呀?您把话说完呀,您这人不公正,真可恶!”
列日涅夫站立起来。
“您听我说,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他说道,“不公正的是您,而不是我。您对我恼火是因为我尖锐地评论罗亭,但是我有权利这样尖锐地说他!也许,我是花了很不便宜的代价才买到这个权利的呢。我很了解他,因为我同他在一块生活了很长时间。您记得吧,我答应过以后找时间给您讲讲我们在莫斯科的生活。看来,这件事必须现在就做了。但是您有没有耐心听完呢?”
“您说吧,快说吧!”
“那好吧。”
列日涅夫迈着缓慢的步子,头向前倾着,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偶尔停下,站立片刻。
“您,大概知道,”他说道,“但也可能不知道,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十七岁的时候我就没有家长了。我住在莫斯科姑姑的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时我年龄小,很不懂事,爱慕虚荣,喜欢夸耀,吹嘘。上了大学之后,我的为人处世还像个中学生似的,不久便卷入一桩不体面的事情中了。这件事我就不给您讲了,不值一提。我说了谎话,而且说得十分恶劣……人家识破了我,揭穿了我,对我百般羞辱……我惶惶然不知所措,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这件事是在一个熟人的家里,当时有许多同学在场。大家都哈哈大笑地嘲笑我,所有的人,但只有一个大学生不在其内,这个人,请您注意,我固执地不肯承认自己说谎时,他比其他那些人对我更为气愤。不知他是可怜我还是什么,只有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
“这人是罗亭吗?”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
“不,不是罗亭……这人……如今已经死了……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他叫波科尔斯基。三言两语把他描绘出来非我所能,可是一说起他,就不想说其他任何人了。这是一个高尚的、心地纯洁的人,这样聪明敏慧的头脑我以后再也没有遇见过。波科尔斯基住在一栋旧木屋的顶层,房间又小又矮。他很穷,勉强对付上课。他往往连招待客人的一杯茶都没有;他唯一的一只沙发破得像只小船。尽管他这里很不舒适,但是到他这里来的人却很多。大家都喜欢他,他把大家的心都吸引住了。坐在他的陋室之中,那种幸福和快乐,您是不会相信的!在他那里我认识了罗亭。那时他已离开了他那位公爵。”
“这个波科尔斯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
“怎么对您说呢?诗意和真实,这是他吸引大家的地方,他才智清明,见多识广,但是又像小孩子似的可爱和逗乐。如今我的耳边还响着他那爽朗的笑声,同时他又是照亮善良圣殿的一盏半夜的明灯……我们圈子里一位半疯半魔而又极可爱的诗人这样描写他。”
“他说话说得怎样?”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又问。
“高兴的时候,他很能说,但并无惊人之处。那时罗亭的口才比他强之百倍。”
列日涅夫站住了,他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
“波科尔斯基和罗亭,两人彼此很不相像。罗亭身上更多的是显露和炫耀,更多的是言辞,当然,也有更多的热情。看起来他好像比波科尔斯基更有才干,但实际上同波科尔斯基一比,他就一文不值了。任何一种思想,罗亭都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是辩论的能手。但他的思想都不是他的头脑里产生的,都是从别人那里取来的,特别是从波科尔斯基那里取来的。波科尔斯基表面上温文尔雅,柔顺随和,甚至有点懦弱——他爱女人爱得神魂颠倒,喜欢纵酒狂欢,但是也不受任何人的欺负。罗亭看起来满腔热情,大胆无畏,精力充沛,可内心里却冷若冰霜,甚至还有点怯懦,然而谁若触犯了他的自尊心,他便立即火冒三丈。他千方百计地竭力征服人心,而且他是以为了公众的原则和思想来征服人心的,这确实对许多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错,任何人都不喜欢他;只有我一人也许对他还有些依恋。他使大家感到压抑……然而大家对波科尔斯基的倾心却是自然而然的。不管碰到什么人,罗亭从不拒绝同他高谈阔论,同他进行辩论……罗亭读的书不算太多,但至少比波科尔斯基,比我们大家要多得多;更何况他的头脑条理分明,记忆力很强,这对青年人就很起作用了!你给他们一个结论一个结果,哪怕是不正确的结论,可那就是结论!非常严谨的人不能适应这套东西。您倒试试对青年人说,您不能给他们一个完满的真理,因为自己还没有掌握这样的真理……青年们连听也不听您的。但是欺骗他们您同样也做不到。即便您对您掌握的真理半信半疑,那也可以了……因此罗亭就能对我们的弟兄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您看,我刚才对您说过,他读书不多,但他读的是哲学书,他的头脑又有这样的特点,读过的东西,他马上就能概括出其所有共同点,抓住事物的根本,然后从它出发,把明晰的正确的思想线索伸向四面八方,打开一片精神的新天地。凭良心说,那时候我们小组的人还都是些孩子,而且是些没读多少书的孩子。哲学,艺术,科学,乃至生活本身——这一切对我们说来只是一些词语,甚至可以说是些诱人的、美好的概念,然而它们是零散的、单独的概念。这些概念的普遍联系,世界万物的普遍规律,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还没有觉察到,虽然我们也朦朦胧胧地谈论它,竭尽全力地理解它……听罗亭谈话的时候,我们第一次似乎感觉到,我们终于抓住它了,这种普遍的联系,我们似乎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就算他说的不是自己的东西——那又算什么!——但是,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变得有条有理了,所有零散的东西突然间都联系起来了,组合起来了,仿佛一座大厦似的在我们面前矗立起来,一切都豁然开朗,精神荡漾四方……任何事物都不是没有意义的,都不是偶然的:世上万物都有它合理的必要性,都有它的美,世上万物的意义都是显而明的,但同时又是深奥莫测的,生命的每一个别现象都是一组多音的合弦,而我们却怀着敬仰之情的类乎神圣的恐惧,感受着甜蜜的心灵震颤,觉得自己似乎已是永恒真理的活载体,履行它的某种伟大使命的工具……这一切您是否觉得可笑?”
“一点都不!”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慢慢地回答说,“您怎么这样想呢?您的话我不全明白,可是我并不觉得可笑。”
“从那以后我们的学识智力都有了很大进步,这没说的,”列日涅夫继续说道,“现在我们觉得这一切有点像小孩子的事了……但是,我再说一遍,当时在很多方面我们是应该感谢罗亭的。波科尔斯基比他要高得无可比拟,这是无须争论的;波科尔斯基激励我们大伙的是烈火,是力量,但他有时感到自己精力不济,便沉默寡言。他这人身体不好,神经有点毛病;但是他一旦展开自己的翅膀——天哪!那就海阔天空,任其翱翔了!可是罗亭呢,这个容貌秀丽,体态端正的人身上却有许多低级趣味的东西;他甚至会干造谣生事,搬弄是非的事;他的热情一来,什么事都干预,什么都想给以说明,给以解释。他这种奔波忙碌的事从没少干……真是政治家的天性!我现在所说的他,是当时我了解的他。然而不幸的是,他人没有变,他的信仰也没有变……都到三十五岁了啊!……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您坐下吧,”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说,“您干吗像个钟摆似的满屋里晃来晃去的?”
“我觉得这样好点。”列日涅夫说。“就这样,我加入了波科尔斯基的小组,我告诉您,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从那以后,我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对人温和了,好问,好学,高高兴兴,恭敬虔诚——总之一句话,仿佛进入了一座庙宇殿堂似的。事实也是这样,现在我回想我们的那些聚会,呶,真的,的确有许多好的,甚至感人肺腑的东西。您可以想象,五六个男孩子聚在一起,点着一支蜡烛,喝着非常低劣的茶,作为茶点的面包干是陈而又陈的了;可是您看看我们的面容,听听我们的谈话!每个人的眼里都洋溢着兴奋的光彩,面颊通红,心脏跳动,我们谈的是上帝,真理,人类的未来,诗歌——有时候我们也胡说一气,对一些肤浅的东西大加赞扬;可这又算什么罪过!……波科尔斯基盘腿坐在那里,一只手托着苍白的面颊,可是他的眼睛始终明光闪闪。罗亭站在房间中央讲话,他说得非常漂亮,俨然就是年轻的德摩斯梯尼 面对喧嚣的大海;头发蓬乱的诗人苏博京像在梦中似的,不时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喊;四十岁的高年级大学生,德国牧师的儿子谢勒,似乎特别庄重地默不作声,在我们中间,他以永恒的,坚不可摧的可爱的沉默而享有最深刻的思想家的美名;还有快活的希托夫,我们小组的阿里斯托芬 ,他也安安静静的,只是面带讥讽的笑容;两三个新来者更是听得兴奋而又陶醉……一夜的时间就像长上翅膀似的,平静而顺畅地飞速过去,清晨的天空已经发白,我们四散离去,怀着内心的感动,一片真诚,高高兴兴,头脑清醒地走了(酒当时我们是连想也没想的),只是心中有点快慰的疲惫……现在还清楚记得,你走在空阔的街道上,心中深受感动,甚至看着星星仿佛都怀着某种信赖,好像它们离得更近了,更让人理解了……唉!那是个多么美好的时代啊,我真不愿相信,它会白白地过去!是的,它没有白白地过去,——即使对那些后来的生活变得庸俗的人来说,它也没有白白地过去……这样的人,旧日的同学,我遇到过多少次啊!看起来,一个人完全变成了野兽,可是在他面前一提到波科尔斯基的名字——他身上残留的所有高尚气质都会调动起来,就仿佛在一个又脏又暗的房间里打开了遗忘在那里的一小瓶香水……”
列日涅夫沉默了,他的没有颜色的面容变得通红。
“您同罗亭又是因为什么而吵架的呢?”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惊诧地看着列日涅夫说。
“我同他没吵过架;在国外我彻底认识他之后,便同他分手了。而在莫斯科我本可以同他吵一架的。当时他对我耍了一手令人败兴的把戏。”
“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我……这该怎么说呢?……这件事同我的形象很不相称……但那时我一向很会钟情恋爱的。”
“您?”
“我。这很奇怪,是不是?可它就是这样……呶,我那时爱上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您干吗这样看着我?我还会告诉您更让您吃惊的事呢。”
“能否见告,这是件什么事呢?”
“就说这么件事吧。在莫斯科的时候,我每晚都出去约会……您以为是同什么人吧?是同我们花园尽头的一棵小菩提树。我搂着它那挺直的细树干,就仿佛觉得,我拥抱的是整个大自然,心变得辽阔了,陶醉了,好像整个大自然真的注入心中了……您瞧,我那时是什么样子!……这算什么!也许,您以为,我没写过诗?写过。甚至模仿《曼弗雷德》 ,写过整部的诗剧。出场人物中有一个胸前血迹斑斑的鬼魂,请注意,不是它自己的血,是人类的血……是的,是的,不敢让您吃惊了……我还是讲我的恋爱吧。我认识了一位姑娘……”
“那就不再去同菩提树幽会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
“不去了。这个姑娘非常非常善良,长得也非常好看,两只快乐明澈的眼睛,一副银铃般的嗓子。”
“您描绘得很好。”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轻轻笑着说。
“您是位严厉的批评家,”列日涅夫说,“呶,这个姑娘同她的老父亲一块生活……不过,我不用细说了。我只是告诉您,这个姑娘确实好心肠——每次喝茶,你要半杯,她总是给你倒大半杯!……同她第一次约会后的第三天,我心中已如火如荼了,到第七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通通对罗亭倾诉出来。热恋中的年轻人是不可能不信口开河的;我的这点心事就全都对罗亭倒出来了。那时候我完全是在他的影响之下,而且坦率地说,这种影响在很多方面是有益的。他是第一个不嫌弃我,教我文明礼貌的人。我热爱波科尔斯基,但是面对他精神的纯洁,我感到有点恐惧;对罗亭,我就觉得亲近些。听说我在恋爱之后,他的高兴难以形容:对我又是祝贺,又是拥抱,立即训导一番,向我大讲了一通我这一新境况的重要性。听得我耳朵都竖起来了……真的,您知道,他多么会讲话。他的话对我起了非同寻常的作用。我顿时对自己肃然起敬了,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连笑都不笑了。那时的样子现在还记忆犹新,当时我连走道都小心翼翼,仿佛我怀里揣着一个盛满珍贵液体的容器,我生怕弄洒了……我感到非常幸福,尤其是人们明显地对我分外器重了。罗亭想要认识一下我的对象,而且我也几乎是坚持要向他介绍。”
“我看出来了,现在我看出是怎么回事儿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打断他说。“罗亭夺走了您的对象,您到现在也不能原谅他……我敢打赌,我说的没错!”
“若打赌,您就输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您错了。罗亭没夺走我的对象,而且他也没想夺我的对象,然而他终究破坏了我的幸福,尽管冷静地考虑之后,我现在为此倒要对他说声谢谢。但是那时候我几乎要发疯了。罗亭一点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恰恰相反!罗亭对每种生活现象,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都要诉诸言辞,就好像蝴蝶结离不开别针一样,由于这个可恶的习惯,他就对着我们两个人把我们两个人,我们的关系,都解说了一番,告诉我们,应保持怎样的行为举止,专横地强迫我们要清楚地认识自己的感情和思想,对我们又是赞扬,又是责备,甚至于给我们写起信来,您想象得出来!……完全把我们弄糊涂了!当时来说,即便我没同我那位小姐结婚(我还保留着相当清醒的意识),那么至少我同她也能像保尔和薇吉妮 一样,美美地过上几个月。但是这时却发生了种种误会,闹得关系很紧张——总之一句话,全都是一些鸡毛蒜皮。事情的结局是在一个美好的早晨,罗亭谈到他有这样的信念:作为朋友,他义不容辞地要把这一切告诉姑娘的老父亲,——他真的这样做了。”
“当真?”亚历山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大叫起来。
“是的,而且您要注意,是经我同意的——妙就妙在这里!……当时我脑子里一团混乱的情景,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脑子里天旋地转,一切都翻转过来,就像照相机的暗匣中那样,白的像是黑的,黑的像是白的,谎言当成真理,幻想当成职责……唉!回想起这件事至今都感到良心有愧!罗亭呢,他倒没泄气……怎么会呢!在种种误会和混乱纠葛中,他照样像水塘上空的燕子似的,自由飞翔。”
“您就这样同您那个姑娘分手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天真的歪着头,微抬眼眉,问道。
“分手了……弄得很不好,羞辱,难堪,人所共知,没必要地人所共知……我哭了,她也哭了,鬼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是千头万绪难以解决,因此必须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可是痛苦得很啊!不过世上万物总会越来越好的。她嫁了一个很好的人,现在生活很幸福……”
“您得承认,您终究不能原谅罗亭……”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刚要说下去。
“哪里的话!”列日涅夫打断她的话,说道,“送罗亭出国的时候,我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不过,说老实话,那时在我心里的确埋下了一颗种子。后来我在国外见到他的时候……那时我已经老成多了……罗亭才在我面前展现出他的真面目。”
“您究竟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呢?”
“就是近一个小时来我对您所说的这一切。不过,别说他了。也许,一切都会平安过去的。我只是要向您证明,我对他的严厉评论,并不是因为不了解他……至于说到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我就不必多说了;但是您要注意您的兄长。”
“我哥哥!怎么啦?”
“您看看他嘛。难道您什么都没看出来吗?”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低下了头。
“您说得对,”她说道,“确实……哥哥……最近一些日子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莫非您以为……”
“小声!他好像正向这边走来。”列日涅夫小声说。“娜塔莉亚不是个小孩了,请您相信我,但不幸的是,她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没有经验。您以后会看到,这个小姑娘要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
“以什么方式?”
“就以这样的方式……您知道不知道,就是这样的小姑娘才会做出投水自尽,服毒自杀,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您不要看她是那样不声不响的:她的激情非常强烈,而脾气,也是哎哟—哟,够可以的!”
“我看,您这是在作诗吧。在您这样头脑冷静的人眼里,我大概要像座火山了。”
“那到不是!”列日涅夫笑着说……“至于说脾气嘛,谢天谢地,您根本没有脾气。”
“这又是什么村野狂语?”
“这个?您得了吧,这是最高的恭维……”
沃伦采夫走进来,猜疑地看了看列日涅夫,又看了看妹妹。近来他消瘦了。他们两人都同他说话;但是他对他们的玩笑话,只是一笑作答,而且就像皮加索夫有一次对他所形容的那样,宛如一只忧伤的兔子似的看着他们。大概世界上还没有人,一生中哪怕只有一次看人的目光比他的更令人难受。沃伦采夫感觉得出来,娜塔莉亚同他疏远了,似乎他脚下的土地也同她一起流逝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娜塔莉亚很晚才起床。头天,直到晚上,她都是沉默寡言的,为她的流泪而暗自羞愧,而且夜里睡得很不好。她没穿好衣服就坐在她那架小钢琴前,时而轻轻地弹个合弦,声音刚刚听得见,以免吵醒邦库尔小姐;时而低下额头贴到冰冷的键盘上,一动不动地待很久。她一直在想——不是想罗亭本人,而是想他说的某一句话,她整个人都浸沉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了。偶尔她也想到沃伦采夫。她知道他爱她。但是她的思绪马上又离开了他……她奇怪地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早晨,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走下楼去,向母亲问了声好,便找个机会,一个人到花园去了……虽然不时下着小雨,天气仍然很热,但却是个明朗灿烂的白天。低沉的一团团黑烟似的乌云在清澈的天空中平稳地飘浮流动,虽遮不住太阳,却能不时地向田野洒下突如其来的滂沱阵雨。硕大的雨点,闪着宝石似的亮光,夹杂着干巴巴的啸声,飞速地倾泻下来;阳光透过闪烁的雨帘照耀着;方才还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青草,如今却一动不动贪婪地吸收着水分;得到雨水浇灌的树木陶醉似的颤动着它们所有的嫩叶;鸟儿依旧在鸣唱,在这洋溢着清新气息的时而喧闹时而如低声絮语的阵雨声中,听到鸟儿缠绵不休的唧啾啼鸣令人分外高兴。布满尘土的道路在频频阵雨激烈的打击下升起一片烟尘,显得有些五光十色了。但是乌云一过,微风轻起,青草便又闪烁着时而金光灿灿,时而宝石般碧绿的光彩了……树上的叶子互相粘黏着,使阳光更容易透射过来……遍地升腾起强烈的气息……
娜塔莉亚走进花园的时候,天空几乎是万里无云了。花园里一派宁静和清新,是那样一种温馨而又幸福的宁静,使人心里不禁甜蜜地陶醉在暗自的同情和不知其然的愿望之中……
娜塔莉亚沿池塘边长长的白杨树林荫道走着;突然间罗亭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时间她感到手足无措了。他看着她的脸。
“您一个人?”他问。
“是的,我一个人,”娜塔莉亚回答,“不过,我就出来一会儿……我该回去了。”
“我送送您。”
他同她并肩走去。
“您好像很伤心?”他说道。
“我?……我倒想对您说,我觉得您很不高兴。”
“也许是吧……我常常这样。这我比您更感到抱歉。”“为什么呢?莫非您以为,我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在您这年龄正是应当享受生活的快乐的时候。”
娜塔莉亚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她说。
“什么事?”
“您记得……您昨天的那个比喻吧……您想想……那个橡树的比喻。”
“是的,我记得。怎么啦?”
娜塔莉亚偷偷地瞥了罗亭一眼。
“为什么您……您想用这个比喻说明什么呢?”
罗亭歪着头,目视远方。
“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罗亭开口说道,他的脸上显露出他特有的矜持而又意味深长的表情,这使听他说话的人以为,罗亭所说的不及他积聚于心的话语的十分之一。”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您可以看出,我很少谈我的过去。有几根琴弦我是碰也不会去碰的。我的心……谁又有什么必要去知道我心里发生的事情?把这个拿出来当众展示,我总觉得是亵渎最神圣的东西。但是对您我应坦诚相待:您唤起我的信任……我不能对您隐瞒,我像所有人一样,也恋爱过,也痛苦过……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这都不值得再说了。但是我的心经历过许多的欢乐和许多的痛苦……”
罗亭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昨天我对您说的那些话,”他继续说道,“在某种程度上是指我,指我现在的处境而言的。但是关于这一点也没有必要再说了。对我来说,这个方面的生活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只能驾着一辆颠簸的大车在炎热而又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挣扎着前行,走一站算一站……什么时候能走到,是不是能走到——只有天知道……我们最好谈谈您吧。”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难道,”娜塔莉亚打断他的话,“难道您对生活就不抱任何期望了吗?”
“啊,不!我期望的很多,但不是为我自己……我期望工作,我永远不会拒绝工作的快乐,但是我拒绝享乐。我的期望,我的理想——和我个人的幸福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爱情(说到这个字眼他耸了耸肩膀)嘛……爱情——不是为我准备的,我……配不上它。恋爱中的女人,她有权利要求得到一个人的全部,而我不能献出我的全部。况且爱,这是毛头小伙子们的事情:我已经太老了。我何苦要弄得别人晕头转向呢?还是让上帝保佑我平安无事吧!”
“我明白,”娜塔莉亚说,“凡是追求伟大目标的人,都不应该想到自己;然而女人难道就不能认识这样的人的价值吗?我觉得恰好相反,女人更会卑弃自私自利的人……所有的年轻人,也就是那些毛头小伙子,在您看来,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人了,即使在恋爱中也是只想到自己。您应该相信,女人不仅仅能够理解自我牺牲精神:她本身也善于奉献自己。”
娜塔莉亚的两颊泛起微微的红潮,两只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芒。在认识罗亭之前,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而且这样激烈。
“我关于妇女使命的想法,您听到不止一次了。”罗亭宽厚地笑着说。“您知道,按我的看法,单一个贞德 就能够拯救法国……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想谈谈您。您正站在生活的起点上……谈论您的未来既愉快,又不无成效……您听我说: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我几乎可以算是您的亲戚之列了……所以我希望,您不要把我的问题看得过于唐突冒昧:请您告诉我,您的心至今仍是完全平静的?”
娜塔莉亚整个脸一下子红了,什么话也没说。罗亭站住了,她也站住了。
“您生我的气了?”他问。
“不是,”她说,“我一点没想到……”
“不过,”他接着说道,“您可以不回答我。您的秘密我知道。”
娜塔莉亚几乎是心怀恐惧地瞥了他一眼。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喜欢谁。而且我要说——您的选择没法再好了。他是个卓越的人,他会珍重您的。他没有经受过生活的蹂躏——他心地单纯,开朗……他会成为您的幸福的。”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您说的是谁呀?”
“您好像不明白我说的是谁?自然是沃伦采夫。怎么?难道不对吗?”
娜塔莉亚微微扭身,背对罗亭。她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了。
“难道他不爱您?不会吧!他的眼睛时刻不离您的身影,总在注视您的一举一动。况且,爱情难道是能掩盖得住的吗?难道您自己对他就没有好感?这我已发现多少次了,而且您的母亲也喜欢他……您的选择……”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莉亚打断他的话,她在心慌意乱中伸手扶住近旁的一株灌木,“这件事对我说来,真是不便启齿,但是我要请您相信……您错了。”
“我错了?”罗亭又说。“没想到……我同您认识虽然不久,但我对您已经非常了解。我在您身上看到的变化意味着什么?我看清楚了吗?莫非您还是六个星期之前我见到的您吗?……不,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的心是不平静的。”
“也许是吧,”娜塔莉亚的话勉强能听清楚,“但您终究是错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罗亭问。
“您离开我吧,别问我啦!”娜塔莉亚说罢,快步向房舍走去。
她心中突然涌起的种种感觉使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罗亭赶上来拦住了她。
“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他说道,“我们的谈话不能这样结束;它对我实在太重要了……我该怎样理解您的话?”
“请您离开我吧!”娜塔莉亚又说一遍。
“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看在上帝的面上!”
罗亭的脸上显露出一副激动的神情。面色一片煞白。
“您什么都明白,您也应该明白我!”娜塔莉亚说罢,从他的手中挣脱出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只说一句话!”罗亭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她站住了,但没有转过身来。
“您方才问我,我昨天说的比喻要说明什么。您要知道,我不想蒙骗您。我说的是自己,自己的过去,还有——说的是您。”
“怎么?说我?”
“是的,说的是您;我再说一遍,我不想欺骗您……现在您知道了,当时我说的是一种什么感情,一种新的感情……直到今天,我一直不敢……”
娜塔莉亚突然两手捂住脸,向房舍跑去。
同罗亭谈话的这样出人意料的结局使她非常震惊,因而从沃伦采夫身边跑过竟没有看到他。他背靠一棵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刻钟之前他来找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在客厅里碰见了她,同她说了两句话就悄悄离开,找娜塔莉亚去了。凭着热恋的人们特有的敏感,他径直奔花园而去,恰好在她从罗亭手中挣脱出自己手的瞬间撞见了她和罗亭。他的两眼顿时一片黑暗。目送娜塔莉亚走后,他离开了那棵树,向前走了两三步,自己也不知道向哪里去,为什么要去。罗亭看见了他,走到他身旁。两人互相对视一会儿,彼此躬身一礼,默默地走开了。
“这件事不能这样结束。”——两人都在心里想。
沃伦采夫走到花园尽头。他又痛苦又憎恶;像有块石头压在心上,而恶狠狠的血却一阵阵地冲上脑际。天上又开始落起雨点。罗亭回到自己房间。他心里也不平静:一个个的念头像旋风般地在他的头脑里旋转着。这样坦率的,意想不到的触摸到一颗年轻真诚的心灵,无论什么人都会感到惶惶然的。
吃饭时一切都显得有点别扭。娜塔莉亚脸色苍白,勉强坐在椅子上,连眼也不抬。沃伦采夫像平常一样,坐在她旁边,不时地强打精神同她说几句话。碰巧那天皮加索夫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吃饭。饭桌上他说话最多。说话间他便开始论证,说人也同狗一样,可以分成秃尾的和长尾的。“秃尾巴的人,”他说,“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因为自己的过错。秃尾巴的人很倒霉,什么事都干不成——他们缺乏自信心。但是长着蓬松的长尾巴的人却是幸运儿。也许他比秃尾巴的人又难看,又虚弱,但是他对自己有信心;他一张开尾巴——人人都会赞不绝口。这里就有值得惊奇的东西了:因为尾巴是身体上完全无用的一部分,这你们都会同意的;尾巴能有什么用处?可是人家却根据尾巴来评判您的优点。”
“我,”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就属于秃尾巴的人之列,而且,最令人恼火的是,我自己砍掉了自己的尾巴。”
“也就是说,您的意思是说,”罗亭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在您之前拉罗什富科 早就说过了:你相信自己,别人才会相信你。这和尾巴有什么相干,我不明白。”
“要让每个人,”沃伦采夫厉声说道,他的两眼射出火样的光芒,“要让每个人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表达自己的意思。谈到武断专横……我认为,没有比那些所谓的聪明才子的武断专横更坏的了。让他们通通见鬼去吧!”
沃伦采夫的表现使人人都大吃一惊,大家都静下来了。罗亭本来看着他,但是经受不住他的目光,便转过身去,笑了笑,没有张口。
“哎嗨!原来你也是个秃尾巴狗!”皮加索夫心中暗想;娜塔莉亚却吓得心都要停止跳动了。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莫明其妙地看着沃伦采夫,看了很久,最后,她先开口说话了:她讲起了她的朋友NN部长的一只不同寻常的狗……
饭后,沃伦采夫很快就走了。同娜塔莉亚告别时,他忍不住对她说道:
“您何必这样难为情呢,就好像您有过错似的?您对谁都不会有过错的!……”
娜塔莉亚什么都不明白,只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吃茶点之前,罗亭走到她跟前弯腰伏在桌子上装作翻报纸的样子,低声说道:
“这一切简直像一场梦,不是吗?我必须单独和您见次面……哪怕只一会儿。”他转过脸对着邦库尔小姐。“在这里,”他对她说道,“您要找的那篇小品文在这里。”接着,他又弯下腰对娜塔莉亚小声说道:“请务必在10点左右到露台旁边的丁香亭来:我在那里等您……”
皮加索夫成了晚会上的英雄。罗亭给他让出了战场。他逗得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非常高兴。开头,他讲了他的一个邻居的故事。他这位邻居三十年来受妻子的严格管教,都快变成女人了,有一次,皮加索夫亲眼看见他迈过一个小水洼的时候,一只手伸到后面撩起燕尾服的后襟,就好像女人撩起裙子那样。然后他又转向另一个地主,这个人起初当过共济会员 ,后来成了忧郁病患者,以后又想当银行家。
“您是怎样当上共济会员的呀,菲利普•斯捷潘内奇?”皮加索夫问他。
“尽人皆知:我在小拇指上留了长指甲。”
但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最高兴的是皮加索夫大谈爱情,而且他要人们相信,有人曾为他而伤心叹息,他说,一个非常热情的德国女人甚至叫他“让人动心的阿夫里坎儿,哑嗓门儿”。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笑着,但是皮加索夫并没有撒谎:他确实有权利为他的成功而大吹大擂。他声称,随便哪个女人,要让她爱上你,那是再容易不过了:只要接连十天不断地对她重复:天堂就在她的嘴里,幸福就在她的眼里,其他的女人同她相比都是一堆破烂。那么到第十一天,她自己就会说,天堂在她嘴里,幸福在她眼里,于是她就会爱上您。世上的事无奇不有。哪能都知道?也许皮加索夫的话是对的。
9点半,罗亭已经来到亭子里。繁星刚刚出现在灰白色辽远的天空;西方还残留着红色的霞光——那里的地平线仿佛更清晰,更纯净了;半圆的月亮透过白桦浓密的树叶闪耀着金色的光华。其他的树木,有的像阴沉的巨人矗立在那里,那透过月光的树叶间隙宛如上千只的眼睛;有的则完全融入那一片厚重的黑暗中了。任何一片树叶都纹丝不动;丁香和合欢树顶上的枝条仿佛在倾听着什么,使劲地伸向温暖的天空。近处的房舍都变得昏暗了;房舍上闪着灯光的长窗映现出一个个淡红色的光点。这是一个温柔而宁静的夜晚,在这一片宁静之中仿佛听到一声压抑的,充满激情的叹息。
罗亭双手抱在胸前,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心脏在他胸中激烈地跳动,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终于他听到了轻微急促的脚步声,娜塔莉亚走进亭子。
罗亭快步向她迎去,一下子抓住她的两只手。她的两只手冰凉冰凉的。
“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声音颤抖地,低声地说道,“我想见到您……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必须告诉您,甚至今天早上我还没有意识到,而我现在毫不怀疑:我爱您。”
娜塔莉亚的两手在他的手中无力地颤抖了一下。
“我爱您,”他又说了一遍,“我怎么能这样长久地欺骗自己,我早怎么没想到,我爱您!……您呢?……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请告诉我,您呢?……”
娜塔莉亚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您看,我这不来了嘛。”她终于说话了。
“不,您要说,您爱我吗?”
“我觉得……是的……”她耳语般地说道。
罗亭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两只手,他本想把她搂进怀里……
娜塔莉亚迅速地回头一看。
“请放开我,我害怕——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偷听我们……为了上帝,您小心点吧。沃伦采夫会想到的。”
“上帝保佑他!您看见了,今天我连理都没理他……啊,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我多么幸福啊!现在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了!”
娜塔莉亚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
“放开我吧,”她低声说道,“我该走了。”
“再待一会儿。”罗亭说……
“不,放开我,让我走吧……”
“您好像怕我似的?”
“不是;但是我该走了……”
“那么您至少要再说一次……”
“您说,您很幸福?”娜塔莉亚问。
“我吗?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难道您还有疑问?”
娜塔莉亚微微抬起头来。在凉亭神秘的阴影里,在夜空微弱的光照下,她苍白的面庞十分美好,那么崇高,那么年轻,那么激情荡漾。
“您记住,”她说,“我是您的。”
“啊,天哪!”罗亭欢呼起来……
但是娜塔莉亚身子一闪,走了。罗亭站了一会儿,随后也慢慢地走出了凉亭。明亮的月光照着他的面容,他的唇边闪过一丝笑意。
“我真幸福,”他小声地说,“是的,我幸福。”他又说一遍,仿佛要让他自己相信似的。
他挺直了身子,抖了抖卷发,快活地挥舞着两手,快步向花园走去。
这时,丁香亭畔一丛灌木轻轻地分开了,潘达列夫斯基现身而出。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摇了摇头,咬着嘴唇,意味深长地说:“原来如此。这事要报告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知道。”他也不见了。
沃伦采夫回到家,情绪低落、脸色阴沉,对妹妹的问话爱答不理,而且迅即钻进书房锁上了门。见他如此表现,她决定派人去请列日涅夫。每逢有疑难的事情她总是去求助于他。列日涅夫让人告诉她,他次日必来。
次日早晨,沃伦采夫依然很不快活。他本想喝过早茶之后去工作,但是却留下来躺在沙发上看起了书,这在他却是不常有的事。沃伦采夫对文学没有兴趣,而对诗歌,简直是害怕。“这像诗一样让人不懂。”他常这样说,而且还引用诗人艾布拉特 下面的诗句为自己的话作证:
直到伤心岁月的终点
无论是理智,还是骄傲的经验都不能挥手除净
鲜血淋淋的勿忘草的生命。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不安地看着哥哥,但是并没有用自己的疑问去打搅他。一辆马车驶到阶前。“好啦,”她想,“谢天谢地,列日涅夫……”仆人进来报告,罗亭来了。
沃伦采夫把书往地板上一扔,抬起了头。
“谁来了?”他问。
“罗亭·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仆人又说一遍。
沃伦采夫站了起来。
“有请,”他说,“你呢,妹妹,”他又对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加上一句,“你别在这里。”
“那为什么呢?”她说。
“自有道理,”他急躁地打断她的话,“我求你了。”
罗亭走进来。沃伦采夫站在房间中央,冷冷地向他一点头,并没有向他伸出手去。
“您得承认,您没想到我会来。”罗亭把帽子往窗台上一放,说道。他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他很尴尬;但是尽力掩饰着他的仓惶失措。
“不错,我没料到您会来,”沃伦采夫说,“在昨天的事情之后,我更应该等您的委托人来 。”
“我明白您要说什么,”罗亭说着便坐下了,“很高兴您的坦率。这样好得很。我亲自来找您是把您看做一个高尚的人。”
“能不能免去这些客套?”沃伦采夫说。
“我想向您解释我来的目的。”
“我和您认识,为什么您不能到我这里来呢?况且您也不是第一次光临舍下了。”
“我到您这里来,是一个高尚的人拜访另一个高尚的人,”罗亭又说一遍,“现在我想听从您的评判……我完全相信您……”
“到底怎么回事?”沃伦采夫说,他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不时地揪着胡子尖,阴郁地看着罗亭。
“请稍待……当然,我是来向您作解释的;但是终不能立即就说吧。”
“为什么不能?”
“这里还牵连到第三者……”
“什么第三者?”
“谢尔盖•帕夫雷奇,您明白我的意思。”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一点都不明白您的意思。”“悉听尊便……”
“我希望您说话直截了当!”沃伦采夫接过他的话说道。
他生起气来,非同小可。
罗亭皱起眉头。
“那好吧……我们单独……我应当告诉您——不过,您大概也已经料到了(沃伦采夫急躁地耸了耸肩膀)——我应当告诉您,我爱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而且有资格宣告,她也爱我。”
沃伦采夫的脸煞地苍白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走到窗口,扭过身去。
“您能理解,谢尔盖•帕夫雷奇,”罗亭继续说,“假若我不相信……”
“得了吧您!”沃伦采夫急忙打断他,“我没有丝毫怀疑……好吧!那就不要客气了!我只是感到奇怪,哪里来的一股邪气使您光临寒舍报告这个消息……这关我什么事?您爱谁,谁爱您,与我有什么相干?简直莫名其妙。”
沃伦采夫依旧看着窗外。他的声音显得很低沉。
罗亭站起身来。
“谢尔盖•帕夫雷奇,我告诉您,为什么我决心来见您,为什么我认为不应对您隐瞒我们的……我们彼此的爱慕。我非常非常地尊敬您——因此我才来了;我不想……我们两人都不想在您面前故作姿态。您对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感情我是知道的……请您相信,我知道自己的价值:我知道,我是多么不配代替您在她心中的位置。但是这件事命中注定已经发生了,难道还能再故弄玄虚,装假蒙骗吗?难道还能再去造成误会,甚至出现昨天吃饭时发生的那样场面吗?谢尔盖•帕夫雷奇,您自己说吧。”
沃伦采夫两手抱在胸前,仿佛在努力克制自己。
“谢尔盖•帕夫雷奇!”罗亭继续说道,“我让您伤心,这我感觉到了……但是请您谅解我们吧……请您谅解,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证明我们对您的尊敬,证明我们非常珍重您襟怀坦白的高尚品质。这种坦率,完完全全的坦率,对其他任何人可能都是不合时宜的,但对您却是必须的。我们很乐于让我们的秘密掌握在您的手中……”
沃伦采夫很不自然地哈哈大笑起来
“承蒙信任,十分感谢!”他大声说道,“请注意,我既不想知道您的秘密,也不愿把自己的秘密交给您,您的宝贝还是您自己保管吧。不过,请问,您刚才好像说的是我们。那么,我应该认为,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知道您的来访和这次来访的目的了?”
罗亭有点慌乱了。
“不,我没有告诉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来的目的;但是,我知道她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这一切都好极了,”沃伦采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用手指敲打着窗上的玻璃,“说老实话,假若您对我的尊敬少点,那要好得多。而且,实在说来,您的尊敬对于我一点鬼用处都没有;那么,现在您想要我做什么?”
“我一无所求……或者,不!我只求一点:我希望您不要认为我是个口蜜腹剑、阴险狡诈的人,希望您能理解我……我希望您现在不再怀疑我的真诚……谢尔盖•帕夫雷奇,我愿意我们像朋友那样分手……您照旧向我伸出手……”
罗亭走到沃伦采夫近前。
“很抱歉,阁下,”沃伦采夫说道,他转过身来,向后退了一步,“对于您的愿望,我要说句非常公道的话,这一切都很好,甚至可以说很高尚,但我们是平凡的人,不会拿画饼充饥,我们跟不上像您这样伟大头脑海阔天空的飞翔……您以为是真诚的,在我们看来却是胡搅蛮缠,不知羞耻的……您认为简单明了的,我们却认为含糊不清,难以理解……您大吹大擂的东西,恰恰是我们难以启齿的:我们怎么能理解您!请原谅:我既不能把您当做朋友,也不能向您伸出自己的手……也许,这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我本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罗亭从窗台上拿起帽子。
“谢尔盖•帕夫雷奇!”他悲伤地说,“再见吧;我被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迷惑了。我的来访的确非常奇怪;但是我希望您(沃伦采夫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对不起,我不多说了。想想这一切,我看到确实您是对的,您不可能有别的做法。再见吧,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再一次,最后一次,请您相信我的目的是纯洁的……我对您的谦让坚信不疑……”
“这太过分了!”沃伦采夫大喝一声,他气愤得发抖了,“我一点都不稀罕您的信任,所以您也没有任何权利指望我的谦逊!”
罗亭还想说什么,但只是两手一摊,躬身施礼,走了出去,沃伦采夫扑到沙发上,面朝墙壁坐在那里。
“可以进来吗?”门口传来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的声音。
沃伦采夫没有立即回答,他悄悄地用手抹了一把脸。
“不,萨莎 ,”他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了,“稍等一会儿。”
大约半小时后,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又来到门前。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来了,”她说,“你想见他吗?”
“想见,”沃伦采夫回答,“让他到这里来吧。”
列日涅夫走了进来。
“怎么,你不舒服?”他问,说着便在沙发旁的安乐椅上坐下了。
沃伦采夫稍稍欠起身来,斜靠着臂肘,对着朋友的脸看了许久许久,于是便一字不落地向他转述了他同罗亭的谈话。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向列日涅夫暗示过他对娜塔莉亚的感情,虽然他也想到,这是瞒不过列日涅夫的。
“你老兄真叫我大吃一惊了。”沃伦采夫一讲完,列日涅夫就说道。“我料到他会做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可这件事……话又说回来,我体会得到,这才是他。”
“得了吧你!”沃伦采夫激动地说,“这简直就是厚颜无耻!我差一点儿没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他想在我面前炫耀呢,还是害怕了?而且从何说起呢?怎么就胆敢去找人家……”
沃伦采夫把两手放到脑后,头往上一靠,一言不发了。
“不,老兄,不是这么回事。”列日涅夫心平气和地说。“我的话你可能不信,但他这样做肯定是出于好的动机。没错……你瞧,他的动机又高尚,又坦诚,而且可以有机会谈一谈,施展一下雄辩口才;然而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是缺之不能生活的东西……唉,他的舌头就是他的敌人……但又是他的仆人。”
“他那么耀武扬威地走进来,那么洋洋得意地说话,你简直想象不出来!……”
“那当然,不这样哪成啊。他的燕尾服扣得严严紧紧的,仿佛在履行一项神圣的职责。我真想把他弄到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躲在一个角落里,看他怎样在那里发号施令。他总是大谈什么简单容易!”
“看在上帝分上,你告诉我,老弟,”沃伦采夫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哲学吗?”
“怎么给你说呢?从一个方面讲,大概就是哲学——可从另一方面讲,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把所有的胡说八道都堆到哲学头上也不应该。”
沃伦采夫瞥了他一眼。
“他是不是撒谎呢,你怎么想?”
“不,我的孩子,他没撒谎。不过,你知道吗?这件事议论得够了。老弟,咱们抽口烟,再把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请来……有她在这里,说话更好,不说话也轻松。她还有茶给我们喝呢。”
“好吧。”沃伦采夫说道。“萨莎,进来吧!”他喊了一声。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走了进来。他抓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到嘴唇上。
罗亭在一片混沌和奇怪的精神状态中回到家。他对自己非常恼火,责备自己不可饶恕的冒失和轻率。难怪有人说:没有比意识到刚刚做的蠢事更令人痛心的了。
悔恨噬咬着罗亭的心。
“我真是鬼迷心窍,”罗亭咬着牙低声自语,“干吗到这个地主家去!心血来潮!硬充好汉!……”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里的情况有点不太寻常。女主人整个早上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出来吃饭:据唯一能见到她人面的潘达列夫斯基说,她头疼。罗亭也几乎是没见到娜塔莉亚:她一直同邦库尔小姐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餐厅同他相遇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那悲伤的目光使他的心都颤抖了。她的面容发生了很大变化,仿佛她昨天遭受到不幸的事件。种种隐隐约约预感的烦闷开始折磨着罗亭的心。为了消愁解闷,他去帮巴西斯托夫干事,同他聊了许多,他发现这是个很热情、很活跃的人,他兴高采烈地抱定许多希望和尚未受到伤害的信仰。黄昏之前,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出来在客厅待了一个多小时。她对罗亭很客气,但似乎有些疏远,时而笑眯眯的,时而又深锁眉头,说话哼哼哈哈,而且大多带有暗示……她就这样摆出了一副宫廷贵妇的派头。近来,她对罗亭似乎有些冷淡。”这是个什么谜?”——他从侧面看着她向后昂起的头,想道。
没等多久他就得到了谜底。夜间11点多钟,他沿昏暗的走廊走回房间。突然有个人向他的手里塞了一个纸条。他回头一看:有个姑娘正从他身边走开,看样子他觉得像是娜塔莉亚的使女。他回到房间,把人支走,然后打开纸条,看到娜塔莉亚亲笔写的下面几行字:
“明天早上6点,请到橡树林后面的阿夫久欣池塘来。不要晚了,其他任何时间都没有机会。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一切都要结束,如果……您来吧。应该做个了断。
又及。如果我来不了,那就是说,我们再也不能相见:到时候我会想法告诉您……”
罗亭沉思起来,他手里拿着纸条,摆弄了一会儿,放到枕头下面,然后脱衣上床,但他并没有很快入睡,而且睡得很轻觉,早上不到5点钟,他就醒了。
娜塔莉亚指定同罗亭在其附近约会的阿夫久欣池塘,早已不是池塘。三十多年前它被掘开,从此就被荒废了。只是从浅盆形平坦的洼底那有时布满的一片浓厚的淤泥和那残留的堤坝痕迹,可以猜到,以前这里是个池塘。这里曾是一座庄园。现在庄园早已无影无踪。只有两棵巨大的松树还能使人想起庄园的样子;它们高大的树顶,浓密的绿叶永远响着迎风而起的松涛和令人忧伤的呼号……民间有个神秘的传说,似乎在这两棵树下发生了一庄可怕的罪行;还有人说,如果不致人以死命,这两棵树哪一棵都不会倒下;还说,这里本来有三棵松树,那一棵在一场暴风雨中刮倒了,砸死了个小姑娘。旧池塘附近的这片地方,都说是块凶地;光秃秃的,空旷无人,偏僻荒凉,而且即使在晴天白日,这里也总是阴沉沉的,由于它靠近衰败的、早已死去干枯的橡树林,就更显得阴沉和荒凉。冲天大树稀疏的残骸灰蒙蒙的,犹如一些凄凉的幽灵矗立在低矮的灌木丛顶上。看着都令人害怕:好像是一些凶恶的老头聚在一起,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一条狭窄的,勉强通行的小路在旁边蜿蜒而过。没有特别的需要是没人从阿夫久欣池塘旁边路过的。娜塔莉亚特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从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到这里不超过半俄里。
罗亭来到阿夫久欣池塘的时候,太阳早已升起;但这并不是一个快乐的早晨。乳白色的浓云遮满整个天空;风声夹着尖厉的呼啸,云朵被风吹得飞速奔跑。罗亭沿着长满粘人的牛蒡草和黑黢黢的荨麻的堤坝来来回回地踱步。他很不平静。这些约会,这些新的感觉,吸引着他,但也使他感到不安,特别是昨天收到纸条之后。他看到结局已经临近了,精神上不禁暗暗地踌躇,虽然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这一点,因为在别人看来,他两手抱在胸前,两眼环顾四方,依旧那样精力集中,行动果断。难怪有一次皮加索夫说他,他就像一副中国楦头,脑袋总在不断更换。但是只有一个脑袋的人,无论这个脑袋多么有能耐,他甚至连自身发生的事情,也难以了解清楚……罗亭,天资聪慧,善于洞察世事的罗亭,却不能确切地说出,他是否爱娜塔莉亚,他是否痛苦,同她分手之后,他会不会痛苦。既然他并不想装扮成洛夫拉斯 ——这一点应该对他说句公道话——,何苦把这个可怜的姑娘弄得晕头转向呢?为什么要暗自怀着战栗来等待她?这里只有一个答案:除非没有任何激情的人,谁都不会这样轻易地坠入情网。
他在堤坝上走着,娜塔莉亚却穿过田野,踏着湿漉漉的草地,急匆匆地直奔他而来。
“小姐!小姐!您的脚都蹚湿了。”她的使女玛莎,紧跟在她后面,对她说道。
娜塔莉亚不听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唉,千万别让人看见我们!”玛莎一再地说。“我们从家里出来就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那个洋小姐可千万别醒了……幸而还不远……啊,他在那里等着呢,”她突然看见罗亭那修长的身影像一幅画似的站在堤坝上,便又接着说,“他何必要站在高处显眼的地方——他该躲到沟里。”
娜塔莉亚站住了。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玛莎,靠松树这儿。”她说罢便走下池塘。
罗亭走到她跟前,吃惊地站住了。他从来还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眉头紧锁,两唇紧闭,两眼直视,目光严厉。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她先开口说,“我们时间很紧。我来这里只能待五分钟。我应当告诉您,母亲全都知道了。潘达列夫斯基先生两天前偷看了我们的约会,对她讲了我们约会的情况。他一向都是妈妈的暗探。她昨天把我叫去了。”
“我的上帝!”罗亭叫苦不迭,“这太可怕了……您母亲说什么了?”
“她没对我发脾气,也没责骂我,只是埋怨我太轻率。”
“就这点?”
“是的,而且向我宣告,她宁可看见我死去,也不愿看见我成为您的妻子。”
“她真的这么说了?”
“是的;她还说,您丝毫没有娶我的意思,您只是闲得无聊才追求我,她说没想到您会这样;不过,这都是她自己的过错:为什么她要允许我这样常常同您见面呢……她说,她希望我理智,说我让她吃了一惊……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也记不全了。”
这一切娜塔莉亚说得那样平缓,那样不带一点声色。
“那您呢,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您怎样回答她的?”罗亭问。
“我怎么回答她?”娜塔莉亚又说一遍。“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罗亭抗争着,“这太残酷了!这么快!……这么突如其来的打击!……您母亲该怒气冲冲了吧?”
“是的……是的,她连听都不愿听到您。”
“真可怕!那么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一点也没有。”
“为什么我们这样不幸!这个潘达列夫斯基真卑鄙!……您问我,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打算怎么办?现在我的头发晕——我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我只感到自己的不幸……我很惊讶,您怎么能保持冷静!……”
“您以为,我心里轻松?”娜塔莉亚说。
罗亭在堤坝上走起来。娜塔莉亚的目光一刻不离地追随着他。
“您的母亲没盘问您吗?”他终于说道。
“她问我是不是爱您。”
“那……您呢?”
娜塔莉亚沉默了一会儿。
“我没有撒谎。”
罗亭握住她的手。
“时时事事都是这么高尚,这么宽厚!啊,姑娘的心是纯正的黄金!但是关于我们的婚姻无望这件事,难道您母亲就这样断然宣布了她的决定?”
“是的,断然决定。我刚才对您说了,她确信,您并没有同我结婚的意思。”
“没准她拿我当个骗子呢!我怎么混成这样?”
罗亭两手抱住脑袋。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莉亚说,“我们在白白地浪费时间。您要记住,我这是最后一次来同您相见。我不是来哭泣的,也不是来诉苦的——您看,我没有哭,——我是来商讨主意的。”
“可我能给您出什么主意,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
“什么主意?您是男子汉;我一向信赖您,到最后也还是信赖您。请告诉我,您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您母亲肯定要把我赶走的。”
“可能吧。她昨天已向我宣布,我必须同您断绝关系……可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现在我们怎么办,您怎么想的?”
“我们怎么办?”罗亭说,“那只有屈服吧。”
“屈服吧。”娜塔莉亚慢慢地重复说,她的嘴唇顿时苍白了。
“屈服于命运。”罗亭继续说道。“有什么办法?这是多么痛苦,多么难过,多么难以忍受,我非常清楚。但是您自己想想,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一贫如洗……不错,我可以工作,然而即使我假定是个有钱的人,您能不能同您的家庭生生的决裂呢?是否能受得了您母亲的愤怒呢?……不,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这点连想都不用想。显然,我们命中注定是不能生活在一起了,我所幻想的幸福也不是属于我的!”
娜塔莉亚突然两手捂住脸,痛哭起来。罗亭贴近她身边。
“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亲爱的娜塔莉亚!”他热切地说,“别哭了,为了上帝,别折磨我了,您宽宽心吧……”
娜塔莉亚抬起头。
“您对我说,让我宽心,”她开口说道,她的两只眼睛透过泪水闪着光芒,“我哭的不是您所想的……我心痛的不是那个:我心痛的是我看错了您……真是!我来找您商讨主意,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刻,可您的第一句话:屈服……屈服!那么,您的关于自由,关于牺牲的那些高谈阔论,您又怎样付诸实现……”
她的声音中断了。
“但是,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满脸惭愧的罗亭说道,“您想想……我并没有背弃我的话……只不过……”
“您问我,”她又鼓起力量继续说道,“我母亲向我宣告,她宁愿我去死也不同意我同您的婚事的时候,我是怎样回答我的母亲的:我对她说,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嫁给另一个男人……而您却说:屈服吧!也许,她说的对:您的确是闲得无事,因为无聊,才同我开了个玩笑……”
“我对您发誓,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请您相信……”罗亭一再地说。
但是她不听他的话了。
“您当时为什么不阻止呢?为什么您自己……或者您没有料到会有阻碍?提起这件事我就感到羞愧……不过,反正也都结束了。”
“您要平静,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罗亭本来要说下去,“我们两人一块想个什么办法……”
“您常常说自我牺牲。”她打断他的话说道。“但是您知道吗,假如今天您刚才对我说:‘我爱您,但是我不能同您结婚,我不能为将来担保,让我拉着你的手,跟我走吧’,您知道吗,我会随您而去,您知道吗,我一切都不顾了?但是,的确,诺言和实际相距甚远,您现在的胆小退缩,正如前两天午餐时在沃伦采夫面前所表现的胆小退缩一样!”
罗亭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娜塔莉亚突如其来的热情使他吃惊,但是她最后的话语刺伤了他自尊心。
“您现在太激动了,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他说,“您不会明白,您对我的伤害有多么严重。我希望日后您会给我一个公道。以后您会明白,放弃这样的幸福对我是什么样的代价,正如您自己所说,这样的幸福不会使我承担任何责任。对我来说,您的安宁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我岂不成了最卑劣的人了,如果我竟敢利用……”
“可能,可能,”娜塔莉亚打断他的话,“可能,您是对的。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迄今为止我一直相信您,相信您的每一句话……今后,您说话要细加斟酌,不要信口开河。我对您说我爱您的时候,我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已做好赴汤蹈火的准备……现在我只能对您给我上的这一课表示感谢,也只好就此告别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留一下,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求您啦。我不该受到您的鄙视,我向您发誓。您设身处地想想我的处境!我要为您负责,也要为自己负责。假如我对您的爱不是最忠诚的爱——啊,我的上帝!——我早就要您同我私奔了……反正早晚您的母亲会原谅我们的……到那时候……但是在考虑个人幸福之前……”
他停住了。娜塔莉亚直视他的目光使他感到难为情了。
“您在竭力向我证明,您是个诚实的人,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她说道,“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您不会先算计好才行动的。但是,难道我来这里就是想证实这一点吗,难道是为此而来吗……”
“我没料到,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
“啊!您这时候才说出来了!是的,这一切您都没有料到——您不了解我。不必担心……您不爱我,我也不会纠缠任何人的。”
“我爱您!”罗亭喊叫起来。
“也许是吧,可您是怎样爱我的?我记得您所有的话,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您记得吧,您对我说过,没有完全的平等就没有爱情……对我来说,您太高大了,我配不上您……我活该受到惩罚。您的前面还有同您更相称的工作。今天的日子我会永志不忘的……再见吧……”
“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您走啦?莫非我们就这样分别了?”
他向她伸出双手。她站住了。看来,他那央求的声音使她动摇了。
“不,”她终于说道,“我感到,我心里有种东西已经断裂了……我到这里来,我同您说话,都像患热病似的。应当清醒了。这本不应发生,您自己说的,今后也不会发生了。我的上帝,我来的时候,我在心里已同我的家,我过去的一切告别了。——怎么样呢?我在这里遇见的是个什么人呢?是个怯懦的人……您怎么知道,我不能同家庭决裂?‘您母亲不同意……这太可怕!’这就是我从您嘴里听到的一切。这是您吗,这是您吗,罗亭?不!再见吧……唉!如果您爱我的话,现在,此时此刻,我该感到多么……不,不,再见了!……”
她迅速转身,向玛莎跑去,玛莎在那里早已感到不安了,不停地向她打手势。
“是您胆小,不是我!”罗亭冲着娜塔莉亚的后影喊道。
她已经不再理睬他,急急忙忙地穿过田野回家去了。她顺利地返回卧室,但是刚一迈进门坎,她就全身瘫软,失去知觉,倒在玛莎的怀里了。
罗亭在堤坝上又站了许久。最后他振作精神,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小路上,顺着它静静地走去。他非常羞愧……也很伤心。“她到底怎样?”他心里想着,“刚十八岁!……不,我不了解她……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意志多么坚强!……她是对的。我心里感觉到的对她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是不值得她接受的……我心里感觉到了吗?”他问自己。“难道我以后再也没有爱的感情?这一切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在她面前我是多么可怜,多么渺小!”
一阵轻轻的马车声使罗亭抬起了眼睛。列日涅夫依旧赶着他那匹小走马,向他迎面驶来。罗亭默默地同他施礼而别,他似乎突然心血来潮,连忙在路上转了个弯,径直朝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房舍走去。
列日涅夫让他走过去,看着他的背影,思考片刻,也调转马头,返回原路,朝沃伦采夫家驶去——昨天晚上他就是在沃伦采夫家过夜的。他见沃伦采夫还睡着,吩咐不要叫醒他,他便坐到露台上抽烟,等待喝早茶。
9点多钟沃伦采夫才起床,听说列日涅夫坐在他的露台上,非常惊讶,便吩咐请他到他的房间来。
“出什么事了?”他问他。“你原是要回家的呀。”
“是的,原是要回家的,可是遇见了罗亭……他一个人在野地里走着,一脸心灰意懒的样子。我马上就转回来了。”
“你是因为碰见罗亭才回来的?”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来,可能是因为想起你了:想再同你坐一会儿,我回家还来得及。”
沃伦采夫苦笑一声。
“是啊,现在想到罗亭也就不能不想到了……来人!”他大喊一声,“端茶来。”
两位朋友喝起茶来。列日涅夫本想说点经营之道,说说用纸张覆盖粮仓的新方法……
突然沃伦采夫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震得茶杯和小碟叮当乱响。
“不行!”他喊叫起来,“这件事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要和这个才子决斗,让他把我打死好了,不然的话我就要把子弹打进他那颗有学问的脑瓜里。”
“你干吗,你干吗,你得了吧!”列日涅夫嘟嘟囔囔地说,“怎么能这样大喊大叫的!把我烟袋都吓掉了……你怎么啦?”
“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不能平静,我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了。”
“够了,老弟,够了!你真不害臊!”列日涅夫从地板上捡起烟斗说道,“算了吧!管他呢!……”
“他侮辱了我,”沃伦采夫接着说,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是的!他侮辱了我。这一点你也是同意的。开头我没有想到:他把我气糊涂了。再说呢,谁能预料到这种事?但是我要叫他明白,同我开玩笑是不行的……我要把这个可恶的教授,像打山鸡似的,一枪打死。”
“你这么做可就赚大发了,没说的!我先不说你妹妹。看得出,你现在是被情绪所支配……你哪里想得到妹妹!况且还涉及到另外一个女人,你以为,打死教授,你的事情就能好了吗?”
沃伦采夫一下子蹲在安乐椅里。
“那我就走得远远的!不然的话,在这里我的心要愁死了,简直没处可待。”
“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我同意。你知道吗,我给你出个什么主意?我们俩一块走——去高加索,或者干脆就去小俄罗斯,去吃面疙瘩。老弟,这是多美的事!”
“是好,可我们把妹妹留给谁呢?”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不能同我们一块去呢?真的,这样太好了。照顾她的事,包在我身上!这就完美无缺了。如果愿意,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在窗下唱情歌;我给车夫身上洒上香水,沿路采上些花朵。老弟,我们可就彻底改观了,我们要充分地享受生活,回来时都是大腹便便,到那时候任何爱情都打不透我们了!”
“你总开玩笑,米沙! ”
“我根本不是开玩笑。这是你想出来的绝妙的主意。”
“不是!胡说八道!”沃伦采夫又大喊大叫起来,“我是要打架,同他打架!……”
“又来了!你呀,老弟,今天得了疯狂症了!……”
仆人手中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谁来的信?”列日涅夫问。
“罗亭·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拉荪斯卡娅家的仆人送来的。”
“罗亭的信?”沃伦采夫又问,“给谁的?”
“给您的。”
“给我的……拿过来。”
沃伦采夫接过信,迅速打开,便看起来。列日涅夫凝神注目地看着他:沃伦采夫的脸上浮现出几乎是又惊又喜的奇怪表情,他垂下两手。
“怎么回事?”列日涅夫问。
“你看吧。”沃伦采夫小声说罢,便把信递给他。
列日涅夫埋头看信。罗亭在信中写道:
谢尔盖·帕夫洛维奇阁下:
我今天就离开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家,永远不再回来。这肯定会使您感到惊讶,特别是发生了昨天的事之后。我不能向您解释,究竟是什么原因迫使我采取这样的行动,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应该让您知道我离开的消息。您不喜欢我,甚至认为我是个坏人。我不想辩解:时间会为我辩白的。在我看来,向一个有偏见的人证明他的偏见是不公正的,既毫无益处,也有损男子汉的尊严。谁愿理解我,他就会原谅我,而不想或不能理解我的人,他的非难对我也无所谓。我看错您了。您在我眼里现在依旧是个高尚的,真诚的人,但是我原以为,您能站在比您生长的那个环境更高的境界……我错了。有什么办法呢?!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就要走了。愿您幸福。这个祝愿完全是无私的,这您该同意吧,而且我希望,您现在就很幸福。也许,随着时光流逝,您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什么时候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依然是由衷地尊敬您的。
德.罗
“又及。我欠您的二百卢布,我回到T省我的村庄后,会立即寄给您。我还要请求您不要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面前提起这封信。”
“又又及。还有最后的,也是重要的一个请求:因为我现在要走了,所以我希望,您不要对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提到我对您的拜访……”
“呶,你怎么说?”列日涅夫刚一看完信,沃伦采夫就问他。
“这有什么可说的!”列日涅夫说,“像东方人那样欢呼:‘真主!真主!’也不必惊讶,泰然处之就完了,还能做什么呢。他要走……那就让他走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认为写这封信是他的责任,他到你这里来也是出于责任感……这些先生们,每一步都是责任,全都是责任,责任。”列日涅夫指着信上的“又及”讪笑着说。
“他什么句子都写上了!”沃伦采夫大声说。“他看错我了:他以为我要站得高于某种境界……全是胡说八道,天哪!比诗歌还糟糕!”
列日涅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沃伦采夫站起身来。
“我要到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去一趟,”他说,“我想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等等,老弟;让他走吧。你再和他干一架有什么用?他就要走了嘛——你还要怎么样?你最好去躺下,睡一觉,反正你大概是一夜都在辗转反侧。你的事情现在好转了嘛。”
“你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这么觉得。真的,你去睡一会儿,我到你妹妹那里去,同她坐一会儿。”
“我根本不想睡觉。我干吗要去睡觉!……我还不如到地里去察看一下呢。”沃伦采夫揪了揪大衣的衣襟说道。
“也好。去吧,老弟,到地里去察看察看吧……”
列日涅夫朝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住的地方走去。
他在客厅里遇见了她。她亲切地向他问好。她总是很高兴他的到来,但她的脸色仍旧是很伤心的样子。昨天罗亭的来访使她深感不安。
“您从哥哥那里来?”她问列日涅夫,“他今天怎么样?”
“没什么,到地里察看去了。”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一时沉默不语。
“请您告诉我,”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手绢的花边,说道,“您知不知道,为什么……”
“罗亭为什么而来?”列日涅夫接过她的话茬说。“知道,他是来告别的。”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抬起了头。
“怎么——告别?”
“是的。您难道没听说?他要走了,要离开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了。”
“要走?”
“一去不回。至少,他是这样说的。”
“得了吧,这怎么理解,在那一切之后……”
“这是另一回事!理解不了,但事实如此。他们那里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他把弦绷得太紧——弦就断了。”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说道,“我一点都不明白。我觉得,您在嘲笑我……”
“真的不是……告诉您说,他要走,甚至还写信通知各位朋友。如果愿意的话,这件事从某种观点来说也不坏,但是他一走,我同您兄长原来商量的一件最为惊人之举就实现不了啦。”
“怎么回事?什么惊人之举?”
“是这么回事。为了散散心,我向您兄长提议出去旅行,带上您一块去。重要的是,照顾您的事,由我承担……”
“真正妙极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欢呼起来,“我现在都能想象得出,您怎么个照顾我法。您还不把我给饿死了。”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您说这话,是因为您还不了解我。您以为我是个笨蛋,十足的笨蛋,一块死木头。但是您可知道,我还能像糖似的融化 呢,还会整天地百依百顺呢?”
“这个嘛,老实说,我倒要看看!”
列日涅夫突然站立起来。
“您嫁给我吧,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嫁给我您就都看见了。”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
“您这是说的什么呀,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她难为情地重复着说。
“我说的,”列日涅夫说,“是早就想说,已在舌头尖上转了上千次的话。现在终于说出来了,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现在先出去,以免您为难。如果您愿意做我的妻子的话……我这就走。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您就派人喊我一声:我就明白了。”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本想拦住他,但是他很快地走了,没戴帽子来到花园里,靠着篱笆门,眼睛直盯着某个地方。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他身后传来使女的声音,“请您到夫人那里去。她吩咐我来请您。”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转过身来,让使女万分惊讶的是,他两手捧住她的头,在她的前额上亲了一下,便向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的房间走去。
遇见列日涅夫之后,罗亭马上回到家中,锁上他的房门,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沃伦采夫(读者诸君已经看到),另一封给娜塔莉亚。这第二封信,他写了很长时间,信中许多地方,他涂了改,改了涂,仔细地誊写在一张薄薄的信纸上,折叠得尽可能的小,然后放进口袋里。他脸上带着一副忧伤的神情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便坐在窗前的安乐椅里,一只手支着头,眼泪无声地浮现在他的睫毛上……他站起身,扣上所有纽扣,叫来仆人,吩咐他去问问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他是否可以见她。
仆人很快回来,说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请他去。罗亭便到她那里去了。
她在书房接见他,就像两个月前第一次接见他那样。但是现在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坐着潘达列夫斯基,他依旧像平常那样保持着谦逊自若,朝气蓬勃,干净利落,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客客气气地迎接罗亭,罗亭也客客气气地向她行礼,但是任何一个稍微有点经验的人,从两人那面带笑容的脸上一眼就可看出,他们之间即便没有说出来,但必定发生了某种鸡争鹅斗的事。罗亭知道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在生他的气。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猜想,他也必定全都知道了。
潘达列夫斯基的报告使她非常恼火。上流社会的那种傲慢在她身上油然而动了。罗亭,非官非吏,一贫如洗,目前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居然胆大包天同她的女儿——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拉荪斯卡娅的女儿幽会!
“就算他聪明能干,他是天才!”她说,“这能说明什么?在这之后,随便什么人都能指望成为我的女婿了?”
“好长时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潘达列夫斯基接着她的话茬说,“怎么这样不识好歹,真叫我吃惊!”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非常激动,娜塔莉亚也让她数落一顿。
她请罗亭坐下。他坐下了,但今天的罗亭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几乎作为家中主人的罗亭了,甚至也不是作为好朋友的罗亭了,而是作为一个客人,一个算不上亲近的客人的罗亭。这一切的变化都只在一瞬之间……犹如水在突然之间变成了坚冰。
“我来见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罗亭说道,“是为感谢您的款待。今天我收到我村里的来信,我今天必须回去。”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两眼逼视地看着罗亭。
“他倒抢在我前面了,大概,他猜到了。”她暗自想道。“倒叫我免得费一番口舌,这样更好。聪明人万岁!”
“真的吗?”她大声说道。“唉,这多么扫兴!有什么办法呢!我希望今年冬天在莫斯科还能看见您。我们很快也要走了。”
“我不知道,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我是否能去莫斯科。如果我攒够了钱,去看望您那是我的责任。”
“啊哈,老兄!”这回是潘达列夫斯基在心中暗想了,“曾几何时,你在这里像个老爷似的发号施令,现在也不得不这样说话了!”
“您是不是得到您的村里让人扫兴的消息了?”他仍像平常那样抑扬顿挫地说。
“是的。”罗亭冷冰冰地回答。
“是不是歉收啊?”
“不是……是别的事……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请您相信,”罗亭又说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您家里的日子。”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永远会愉快地回忆起同您的相识……您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
“这么快呀!……好吧,祝您一路平安。如果您的事情不使您耽搁太久的话,您也许还能在这里遇见我们。”
“我未必能赶得上。”罗亭说罢站了起来。“很抱歉,”他又说道,“我现在不能归还借您的钱,不过我一回到村里……”
“说到哪里去了,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打断了他的话,“您怎么不害臊!……现在几点钟了?”她问。
潘达列夫斯基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块珐琅壳的金表,小心翼翼地把绯红的面颊压在雪白的硬领子上,看了看表。
“2点33分。”他说。
“该量衣服去了。”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说道。”再见吧,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罗亭站起身来。他同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整个谈话都带有特殊的色彩。演员们这样排演自己的角色,外交官们在国际会议上这样互致预先商定的言辞……
罗亭走了出去。他现在真正体验到了,上流社会的人们对一个于他们已无用处的人,甚至不是抛弃,而是一扔了事:如同舞会之后扔掉手套,如同剥开糖果之后扔掉糖纸,如同扔掉一张没对上奖的抽奖彩票。
他很快收拾好行装,便焦急地等待出发的时刻。听到他要走的消息,家里人人都非常惊讶,甚至人们看他的目光都带着困惑莫解的神情。巴西斯托夫毫不掩饰他的伤心。娜塔莉亚显然在躲避罗亭。她竭力不同他目光相遇,但是他还是找到机会将他的信塞到她手里。吃饭的时候,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又说了一次,希望去莫斯科之前还能见到他,但是罗亭对她的话没作任何回答。潘达列夫斯基同他讲话最多。罗亭不止一次地恨不得扑过去,照着他那张神采飞扬红扑扑的脸狠打一顿。邦库尔小姐不时地看罗亭一眼,目光中流露出狡狯的奇怪神情:有时候在非常聪慧的老猎狗眼里可以看到这样的神情……“啊哈!”她似乎在心中自语,“你也有今天!”
时钟终于敲响6点正,罗亭的马车已备好。他匆匆忙忙地同大家告别。他心中很不好受。他没有想到会这样走出这栋房子:他好像叫人家赶出来了……”怎么闹成了这样!干吗要急着走?不过,反正都是一样的结局。”这就是罗亭强作笑颜向各方一一施礼告别时内心的想法。他最后一次又看了娜塔莉亚一眼,他的心不禁一动:她的眼睛注视着他,目光中含着伤心,离别,责备的神情。
他快步跑下台阶,跳上马车。巴西斯托夫自告奋勇要送他到第一站,便同他一起坐上马车。
“您还记得吗,”马车一驶出院子,走上路旁遍植枞树的宽阔大道,罗亭便开口说道,“您记得堂吉诃德离开大公夫人的宫廷后对他的随从说的话吗?他说,‘桑丘,我的朋友,自由是一个人最可宝贵的财富,上天赏赐给人一块面包,他不用因为这块面包而感激他人,这个人就无比幸福了!’我现在的感受就同那时的堂吉诃德一样……我好心的巴西斯托夫啊,但愿上帝什么时候也让您体会到这种感受!”
巴西斯托夫紧紧地握着罗亭的手,这个真诚的年轻人的心在他深受感动的胸中跳动起来。一路上罗亭大讲人的尊严,真正自由的意义,一直讲到驿站,他的话那么热情,那么高尚,又那么正确,所以,当分别的时刻来临之际,巴西斯托夫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痛哭起来。罗亭本人也流了眼泪,但是他哭的并不是同巴西斯托夫的离别,他流的是自尊心的眼泪。
娜塔莉亚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便看了罗亭的信。
“亲爱的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在信中写道, “我决意要走了。我没有别的出路。趁别人还没有明确告诉我,要我离开的时候,我决意要走了。我一走,所有的误会也就消除了。未必有谁会为我而感到惋惜。还等什么呢?……一切如是,可为什么要给您写信呢?
我同您肯定要一别千秋了,给您的记忆中留下比我的实际还要坏的印象,对我是太痛苦了。这就是我要给您写这封信的缘故。我既不想辩解,也不想责怪除我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我想尽可能地说明一下……最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是那样出人意料,那样突如其来……
今天的会面可以作为我永远值得记忆的一课。是的,您是对的:我不了解您,而我自以为了解您了!我这一生之中,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也曾同许多女士,许多姑娘密切交往。但是,遇见您之后,我才第一次遇上了一颗完全真诚而直率的心灵。这在我的习性中是不曾有过的,但是我能够看到您的可贵之处。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起,我就深受您的吸引——这您可能觉察到了。我同您共度一个又一个小时,我却未能了解您,我甚至竭尽全力要了解您……而我却只能设想,我爱上您了!因为这个罪孽,我现在受到惩罚。
我以前曾爱过一个女人,她也爱我……我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正如她对我的感情一样。但是因为她本人就不单纯,这种感情也就理所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真情:即使现在她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了解她……我最后还是知道了她的真相,但是已经太晚了。往事不堪回首啊……我们的生命本来是能够融合在一起的,而如今永远也不可能了。我本心是要以真正的爱——心灵的爱,而不是幻想的爱——来爱您的,但是,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这样去爱的时候,又怎么能向您证明这一点呢!
我天资甚高,这一点我知道,所以也不必假装羞涩,对您故作谦虚,特别是在现在这样痛苦的,使我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刻……是的,我天资甚高。但是到死我也不会做出与我的精力相称的任何事情,也不会在身后留下任何造福于人的业绩。我的全部财富都要白白葬送:我将看不到我的种子结出的果实。我缺乏……我也说不清,我到底缺乏什么……我所缺乏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没有它既不能支配人们的心灵,也不能摸准女人的心思,单靠智慧上的优势,既不牢固,也无益处。我的命运是稀奇古怪的,几乎是喜剧性的:我要完完全全,如醉如痴地奉献自己——但却奉献不了。我的结局必将是充当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某种谬论的牺牲品……我的上帝!活到三十五岁了还在盘算该做什么!……
我对任何人都不曾这样披肝沥胆地倾诉——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关于我,已说得够多了。我想说说您,向您提几句忠告:我的用处也就仅限于此了……您还年轻,但是,无论您活到多大岁数,希望您永远听从您心灵的意愿,而不要屈服于理智,无论是您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请您相信,生活的圈子越简单,越狭小,就越好。问题不在于要在生活中寻求新的方面,而在于生活各个阶段的过渡要及时完成。‘从年轻时就年轻的人是幸福的……’ 但是我发现,这些忠告与其说对您,倒不如说对我更合适。
老实对您说,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我很难过。我曾得到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垂青,对这种感情的本质,我从来没有看错。但是我曾希望,这是我找到的一处栖身之地,尽管是暂时的……现在又要满世界去漂泊了。对我来说,什么能替代您的谈话,您的存在,您那专注而聪慧的目光?……这是我自己的错,但是您也应该承认,命运似乎故意对我们嘲弄了一番。一个星期之前,我还自以为我在爱您。前两天的晚上,在花园里,我第一次从您的嘴里听到……但是何必再向您提起您当时说过的话呢——反正我今天就要走的,走得很不光彩,在同您作了一番严词厉色的谈话之后,我没有带走任何的希望……您还不知道,我对您的罪孽有多么深重……我身上有种愚蠢的坦率,多嘴绕舌……然而说这个又有何用!我要永远地离开了。
(这里罗亭本想告诉他走访沃伦采夫的事,但是考虑了一下,便把这个地方全删掉了,而在给沃伦采夫的信中补充了第二个‘又及’。)
我将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其目的正如今天早上您面带严厉的讥笑对我说的,是为了献身于我更为擅长的其他事业。唉!假如我真能献身于这样的事业,战胜自己的懒惰……然而不能!我将永远是依然故我的不堪造就之辈……第一个障碍——我完全散架了。同您的这件事向我证明了这点。我至少应该把我的爱情奉献给我的未来,我的使命。但是我要承担的责任简直把我吓坏了,正因为如此,我确实配不上您。我不配要您为了我而同您的家人故土决裂……不过,这一切也许会变成好事。经历了这番磨炼,我也许会更加纯洁和坚强。
祝愿您美满幸福。永别了!但愿有时能想起我。我希望您还会听到我的消息。
罗亭
娜塔莉亚把罗亭的信放到膝盖上,眼睛凝视着地板,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这封信比所有可能的证据更加清楚地向她证实了,早晨同罗亭分别之际,她不由自主喊出的他不爱她的话是多么正确!然而她并不因此而稍感轻松。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觉得,好像有层层的黑浪无声无息地汇涌到她的头顶,而她却向水底坠去,身体僵冷,嘴里说不出话。任何人都会对第一次的失望沉痛万分,但是对于一颗真诚的心灵,一颗抱诚守真、洁身自爱的心灵,这第一次的失望却几乎是不堪忍受的。娜塔莉亚回想起童年的时候,傍晚出来散步,她总是朝着晚霞灿烂的明亮的天涯走,而不向黑暗的一边走。现在她面前的生活却是一片黑暗,而她却背向光明……
泪水在娜塔莉亚的眼里打转。眼泪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起到良好的效果。当眼泪在胸中郁积很长时间之后终于流出的时候,它是欢快的,有益健康的——虽然开始还有所克制,可随后却越来越轻快,越来越甜蜜。泪水把忧愁那无声的折磨冲洗得干干净净……但是也有冰冷的眼泪,吝不轻洒的眼泪:这样的眼泪是被挥之不去重压在心头的痛苦从心里一滴一滴地挤压出来的,它既不畅快,也不会使人轻松。穷愁潦倒哭出的就是这样的眼泪,所以,没有洒过这样眼泪的人,还不算是不幸的人。这天,娜塔莉亚知道了这样的眼泪。
两个多小时以后,娜塔莉亚主意已定,她站起身来,擦干眼睛,点燃蜡烛,把罗亭的信在烛火上烧得一点不剩,连灰烬也扔出窗外。然后她拿过普希金文集,随便一翻,便读起她首先碰到的诗行(她常用这个办法算命)。这就是进入她眼帘的诗行:
大凡多情善感的人,
总受往昔岁月幽灵的搅动……
他已不再感受任何魅力,
只有回忆和悔恨,
像蛇似的噬咬他的心灵……
她站了一会儿,带着冷淡的笑容照了照镜子,上上下下地活动了几下头部,便下楼到客厅去了。
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一看见她,就把她领进书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亲切地拍了拍她的面颊,同时又神情专注地,几乎是好奇地看着她的眼睛。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暗自感到疑惑:她第一次想到,她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从潘达列夫斯基口中听说她同罗亭幽会的事情之后,她与其说是震怒,不如说是吃惊:一向深明事理的娜塔莉亚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但是当她把娜塔莉亚叫到自己的房间,把她痛骂——完全不像一个欧洲妇女的作为,而是尖声叫嚷,不顾体面——的时候,娜塔莉亚坚定的回答,她的目光和动作的果敢,使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十分惶惑,甚至感到恐惧。
罗亭突如其来的离去也使人有些莫名其妙,但却使她心上去掉了一副重担。她本以为会有眼泪和歇斯底里的发作……然而娜塔莉亚外表的平静又一次把她弄糊涂了。
“呶,孩子,”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先开口了,“你今天怎样?”
娜塔莉亚看了看母亲。
“他走了……你的对象。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急急忙忙要走啊?”
“妈妈!”娜塔莉亚轻轻地说道,“我向您发誓,如果您自己不提起他来,今后您永远也不会从我嘴里听到他一个字。”
“你大概意识到了,你对我那样做是不对的?”
娜塔莉亚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
“您永远也不会从我嘴里听到他一个字。”
“好吧,你瞧!”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微笑着说。“我相信你。可前两天,你还记得吗……好,不说了。当然,一言为定,永不再提。是不是呀?现在我又了解你了,否则我就一筹莫展了。好吧,亲亲我,我的聪明女儿!……”
娜塔莉亚把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手拿到唇边,吻了吻,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亲了亲她低下的头。
“你要常听我的话,别忘了,你姓拉荪斯卡娅,是我的女儿,”她又接着说,“你会幸福的。现在你去吧。”
娜塔莉亚默默地走了出去。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道:“她像我——也容易动情:但却不怎么轻率 ”。于是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陷入往事的回忆……回想起久远的过去……
随后她吩咐把邦库尔小姐叫来,两人锁在屋里,坐了很久。让邦库尔小姐走后,她又把潘达列夫斯基叫来。她一定要打听出罗亭要走的真正原因……但是潘达列夫斯基却让她完全放心了。这是他的本行。
第二天沃伦采夫同妹妹来赴宴。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一向对他们非常客气,这一次对他们分外和蔼可亲。娜塔莉亚沉重得不堪忍受,但是沃伦采夫却对她毕恭毕敬,连同她说话都怯生生地,因而她在心里不能不对他深怀感激。
这一天平静的过去,十分无聊,但是在分别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到,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这是意味深长的,非常的意味深长。
是的,人人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人人,除了娜塔莉亚。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步履艰难地走到床边,全身瘫软,疲惫不堪,一头埋进了枕头里。她觉得生活是这样的痛苦,这样的可恶,这样的庸俗,她为自己,为她的爱情,为她的悲伤,感到十分可耻,此时此刻大概要她去死她都会同意的……她的前面还有许多艰难的岁月,不眠的长夜,令人憔悴的不安,但是她还年轻,她的生活刚刚开始,而生活迟早要显示自己威力的。一个人无论遭受什么打击,他在当天,许多人在第二天——恕我用词粗鲁——照样吃喝,这就是您的第一个安慰……
娜塔莉亚遭受着痛苦,这是她第一次遭受痛苦……但是第一次的痛苦,正如初恋的爱情,都是不可重复的——感谢上帝!
大约两年以后,又是5月初的日子。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坐在自家的露台上,但是她现在已不姓利平娜,而是姓列日涅娃了,她嫁给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已经一年多了。她依然那么可爱,只是近来有些发福。露台上有台阶通向花园,奶妈抱着一个面色红润的婴儿在露台前走来走去,婴儿的身上穿着白色的小斗蓬,帽子上缝着个白绒球。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不时地看他一眼。婴儿不哭不叫,他一本正经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静静地看着周围。现在已经可以看出,他不愧是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的儿子。
我们的老朋友皮加索夫也在露台上,他坐在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身边。自我们同他分别以后,他的头发明显地白了,背驼了,人瘦了,说话直漏风:他掉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使他讲起话来更带有恶意……他的凶狠并没有随着岁月而减少,但是他的俏皮话却不如以前尖刻了,而且说话比以前重复的次数更多了。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没在家,正等他回来喝茶。太阳已经落了。在太阳落山的地方,沿着地平线有一条浅黄的、柠檬色的彩霞,它的对面却有两条:一条稍低,浅蓝色,另一条稍高,紫红色。这一切都预示着天气不会变化。
突然皮加索夫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阿夫里坎•谢苗内奇?”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
“没什么……昨天,我听见,一个庄稼汉对妻子——那是个喜欢饶舌的女人——说:别在这里磨牙了!……我很欣赏这句话。别磨牙了!事实也是这样,一个女人能议论出什么?您知道,我从来不说在座的人。我们的老一辈比我们聪明。他们的童话故事里美人总是坐在窗前,额头上有一颗星,而她自己总是一言不发。这才合乎正理。否则,您自己想吧:前两天我们的首席贵族的夫人像拿手枪照我脑袋开火似的,她对我说,她不喜欢我的倾向!倾向!假如大自然能大发慈悲,让她一下子丧失运用语言的能力,那么对她,对大家,岂不更好?”
“您还是这样,阿夫里坎•谢苗内奇:总爱攻击我们这些可怜的……您知道不知道,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不幸,真的。我为您惋惜。”
“不幸?您说哪里的话!第一,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三种不幸:冬天住在冰冷的房子里,夏天穿狭窄的靴子,在婴儿啼哭,而且还不许撒臭虫粉的房间里过夜;第二,您请好吧,我现在是最老实的人了。照着我可以画下来!您看我的行为多么讲道德。”
“您行为良好,没说的!可好得让叶连娜•安东诺夫娜昨天都来向我告状了。”
“怎么!请问,她对您说了些什么?”
“她对我说,整个早晨您对她的所有问题,只是回答‘怎么?怎么?’而且还那么尖着嗓子说话。”
皮加索夫大笑起来。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您得同意,这毕竟是个好主意……啊?”
“好得让人吃惊!难道对女人能这样不礼貌吗,阿夫里坎•谢苗内奇?”
“怎么?您认为,叶连娜•安东诺夫娜是女人吗?”
“那您认为她是什么?”
“一面鼓,您哪,用棍子敲的平平常常的鼓……”
“啊,是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想改换话题,便打断了他的话,“据说,应该向您祝贺了?”
“祝贺什么?”
“祝贺您官司打完了。黏土草地依旧归您……”
“是的,归我。”皮加索夫黯然失色地说。
“您为这件事奋斗了这么多年,现在似乎并不满意。”
“我告诉您,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他慢吞吞地说,“没有比过分晚到的幸福更糟糕,更令人委屈的了。这种幸福根本不能使您得到快乐,而且还剥夺了您的一项权利,一项最宝贵的权利——责骂、诅咒命运的权利。是的,夫人,迟到的幸福是个又苦又怨的玩意儿。”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只是耸了耸肩膀。
“奶妈,”她说,“我想,米沙该躺下睡觉了。把他抱到这里来吧。”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忙着照应儿子,皮加索夫便嘟嘟囔囔地走到露台的另一角去了。
突然,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驾着他的轻便马车出现在不远处沿花园而行的大路上。两只高大的看家狗在他的马前面跑着:一只黄狗,一只灰狗,他不久前才养的。这两只狗总是你咬我,我咬你的,可是又好得不能分开。一只老狗迎着它们从门里出来,张开大嘴,好像要吠叫似的,可结果是只打了个哈欠,就友好地摇着尾巴跑回去了。
“你瞧,萨莎,”列日涅夫老远就向他的妻子喊道,“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没有立即认出坐在她丈夫背后的人是谁。
“啊!巴西斯托夫先生!”她惊呼起来。
“是他,是他,”列日涅夫说道,“他带来多么好的消息啊。你等等,马上就知道了。”
他驶进院子。
过了不一会儿,他同巴西斯托夫就来到露台上。
“乌拉!”他欢呼着拥抱妻子。“谢廖扎要结婚了!”
“同谁结婚?”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激动地问道。
“当然是同娜塔莉亚结婚了……这位朋友从莫斯科带来这个消息,还有给你的一封信……听见了吗,米舒克 ?”他抱起儿子说,“你舅舅要结婚了!……你这个慢性的坏小子!光会眨巴眼呀!”
“少爷要睡觉了。”奶妈说道。
“是的,”巴西斯托夫走到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身边,说道,“我今天刚从莫斯科来,受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委托,监察庄园经营的账目。这是信。”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急忙打开兄长的信。信的内容只有几行。他以从未有过的欢快激情通知妹妹,他已向娜塔莉亚求婚,并得到她和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同意,他说一有邮车出发,将寄上更详尽的信件,还说,他拥抱大家,吻大家。看得出,他是在高兴得如醉如痴中写的这封信。
茶端上来了,大家让巴西斯托夫入座。一声声的询问像冰雹般地纷纷向他飞来。他带来的消息使得人人,连皮加索夫也包括在内,都异常高兴。
“请问,”这时列日涅夫说道,“我们这里有些关于某个科尔恰金先生的传言,是不是都是无稽之谈?”(科尔恰金是个很漂亮的青年人,上流社会的风流人物,妄自尊大,傲慢之极:他一举一动都异常庄严隆重,好像他不是个活人,而是应公众要求而树立的自我雕像。)
“不是,也不都是无稽之谈,”巴西斯托夫面带笑容地说,“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对他非常赏识,但是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关于他的事却听也不想听。”
“这个人我知道,”皮加索夫说,“那是个双料的笨蛋,噼里啪啦响的死木头……别听那一套!假若人们都像他似的,那得拿许多钱才能生活得……别听那一套!”
“也许是吧,”巴西斯托夫说,“可是在上流社会里他起的作用却非同小可。”
“唉,反正都一样!”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高声说道,“随他去吧!啊,我真为哥哥高兴!……娜塔莉亚快活吗,幸福吗?”
“是的,她和平常一样平静——您不是不了解她——不过,看起来,她很满意。”
一晚上就在愉快而热烈的谈话中过去了。大家都坐下来吃晚饭。
“顺便打听一下,”列日涅夫给巴西斯托夫斟拉斐特酒时,向他问道,“您知道罗亭现在哪里吗?”
“现在哪里,我不知道。去年冬天他到莫斯科住了很短时间,后来就同一家人家到西姆比尔斯克去了。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通信:他在最后一封信中告诉我,要离开西姆比尔斯克——没说到哪里去——从那以后我没听到他一点消息。”
“丢不掉的!”皮加索夫接口说道,“不定坐在什么地方高谈阔论呢。这位先生总能给自己找到两三个崇拜者,整天张着大嘴傻听他胡说,而且还借给他钱花。你们等着瞧吧,他的结局必定是死在察廖沃科克沙伊斯克 或丘赫洛马 的什么地方,死在一个戴假发的老姑娘的怀抱里,那个老姑娘还要把他当做世界上最有才华的人来怀念……”
“您对他的评论太尖刻了。”巴西斯托夫很不满意地说道。
“一点都不尖刻!”皮加索夫反驳说,“非常公正。照我的看法,他不是什么别的,简直就是个溜须拍马的食客。我忘记告诉您了,”他转脸对列日涅夫说,“我认识了曾同罗亭一块出国的那个捷尔拉霍夫。哎呀呀!哎呀呀!他对我讲了罗亭些什么,您简直不可想象——真叫可笑!妙就妙在罗亭的所有朋友和追随者逐渐地都成了他的敌人。”
“请您别把我算在这类朋友之列!”巴西斯托夫激烈地打断他。
“当然,您是另一回事!根本就没提到您。”
“捷尔拉霍夫对您讲了些什么?”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问。
“讲了许多呢:一时也都想不起来。但是最有意思的是罗亭的一段趣闻。罗亭不断成长(这些先生们总是在成长:别人,比如说,只是睡觉或吃饭——而他们把睡觉和吃饭都看做成长的因素。是不是这样啊,巴西斯托夫先生?——巴西斯托夫未予理睬)……就是说,罗亭不停地成长,通过哲学的途径,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应该恋爱了。他开始寻找能配得上这个惊世骇俗结论的对象。命运之神对他笑了。他认识了一个法国女郎,一个绝顶漂亮的时装师。请注意,事情发生在莱茵河畔的一个德国城市里。他开始去拜访这个女人,给她送去各种书籍,同她谈大自然,谈黑格尔。你们想象得出这位女时装师的境况吗?她把他当成了天文学家。你们都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一事无成的小人物,但他是外国人,俄罗斯人,居然喜欢上他了。他终于约她幽会了,这次幽会非常有诗意:在河里的游艇上。法国女郎同意了。她好好地打扮了一番,便跟他上了游艇。就这样他们游逛了两个来小时。你们想想,这段时间里他干什么了?他摸着法国女郎的头,沉思默想地看着天空,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说,他对她怀有父亲般的柔情。法国女郎回到家里都要气疯了,这一切都是后来她自己告诉捷尔拉霍夫的。瞧,这位先生就是这么个样子!”
皮加索夫大笑起来。
“您是个老无赖!”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厌烦地说,“我越来越坚信,即使那些整天骂罗亭的人也说不出罗亭有什么坏处来。”
“没有坏处?您得了吧!他总靠别人生活,到处借钱……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他是不是向您借过钱呀?”
“您听我说,阿夫里坎•谢苗内奇!”列日涅夫一脸严肃的表情,他说,“您听我说:您知道,我的妻子也知道,现在我对罗亭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甚至常常批判他。尽管如此(列日涅夫给每个酒杯里都斟上香槟酒),我还是要向你们提个建议:我们刚才曾为我们亲爱的兄长和她的未婚妻的健康干杯,现在我要向你们提议:为德米特里•罗亭的健康干杯!”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和皮加索夫惊诧地看了看列日涅夫,巴西斯托夫全身为之一震,高兴得满脸通红,眼睛都睁大了。
“我非常了解他,”列日涅夫继续说道,“他的缺点我十分清楚。正因为他不是卑微之辈,所以他的缺点才表露在外面。”
“罗亭是个才华出众,很有性格的人!”巴西斯托夫接着他的话说道。
“才华嘛,他也许有,”列日涅夫说道,“至于性格……他的全部不幸,就在于他没有性格……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他身上有许多好的,罕见的东西。他有热情。请你们相信我这个慢性子人的话:热情,这是当代最宝贵的品质。我们大家都理智得不得了,头脑冷静,委靡不振;我们都睡着了,僵冷了,有人能叫我们振作片刻,温暖片刻,我们应该谢谢他!是时候了!记得吗,萨莎?有一次我同你说到他,我责备他太冷漠。我当时说的也对也不对。他的冷是冷在血肉——这不是他的错——而不是冷在心肠。他并不像我说的那样是个戏子,他不是骗子,不是伪君子。他靠着别人生活,不是以老奸巨猾的手腕,而是像个婴儿……是的,真不知他将来会死在什么地方,但的确要死于穷困,死于贫苦。但是难道能因此而谴责他吗?他一事无成正是由于他没有性格,没有血肉,但是谁又能说他不会带来益处?谁又能否认他已经带来益处?谁能说他的话没在年轻人的心灵中撒下许多良好的种子?大自然对这些年轻人也像对他一样,同样会赋予他们行动的力量,实现个人理想的能力。是的,我自己,我最早亲身体验了这一切……萨莎知道,罗亭对我的青年时代具有怎样的意义。我记得,我曾一再断言,罗亭的话不可能对人们产生影响。但是我那时候所说的人们是指像我现在这样年龄的人们,是活了半辈子,经受过许多生活磨难的人们。谈话中只要有一个虚假的声音,那整个的谈话的和谐对我们来说也就全部消逝了。而年轻人,幸而听觉还不那么发达,也没那么娇惯。如果他觉得他所听到的话的实质是美好的,他哪里还管它的声调!他自会找到自己的声调的。”
“好!说得好!”巴西斯托夫欢呼起来,“这话说得多么公正!至于说到罗亭的影响,我向你们发誓,这个人不仅能使你心灵震荡,而且还能推动你前进,不许你停止不前,他能彻底地改变你,使你燃烧起来。”
“您听见了吗?”列日涅夫转过脸对着皮加索夫继续说道,“您还要什么样的证明?您常常攻击哲学;一说到哲学,您那些鄙薄的词汇似乎都不够用了。我个人对哲学也不欣赏,而且也不懂,但是我们的主要灾难并不是因为哲学!哲学玄奥和哲学妄想永远纠缠不到俄罗斯人身上:在这方面,他的想法都太实际了,但是绝不能以攻击哲学为名而攻击所有追求真理,追求觉悟的真诚努力。罗亭的不幸在于他不了解俄罗斯,而这的确是最大的不幸。没有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俄罗斯照样生存,但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人却不能没有俄罗斯。大凡想到这点的人,无不感到痛苦,而在实际生活中离开俄罗斯的人,其痛苦却是双倍的!世界主义是胡说八道,世界主义者是零,比零还不如。在人民性之外,既无艺术,也无真理,也无生活,什么都没有。没有面部特征也就没有理想的容貌,没有面部特征只能是平庸乏味的容貌。但是我还要说,这不能怪罗亭:这是他的命运,痛苦而沉重的命运,我们现在不要再为这个痛苦的命运而责怪他了。假若我们想要弄清楚,为什么我们这里会出现罗亭这样的人,我们会受益匪浅。我们要为他身上的优良品质而感谢他。这比不公正地对待他要轻松些,而我们过去对他是不公正的。惩罚他不是我们的事,而且也没有必要:他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比他本身所应得到的,要严厉得多……愿上帝保佑他,让不幸把他身上所有的坏东西全都清除掉,只留下那些美好的东西!为罗亭的健康干杯!为我最好年华的同志干杯,为青春,为青春时代的希望,为它的追求,它的信任和忠诚,为二十岁时使我们的心脏激烈跳动的一切干杯!我们毕竟在生活中没有找到更好的东西,而且以后也找不到了……为我们的黄金时代干杯,为罗亭的健康干杯!”
大家都同列日涅夫碰杯。巴西斯托夫激动得差一点儿没把酒杯打了,他一口就喝光了,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紧紧地握住了列日涅夫的手。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我没想到,您竟这样能说会道,”皮加索夫说,“比罗亭先生本人毫不逊色,连我都深受感动。”
“我根本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列日涅夫不无厌烦地说,“您嘛,我想,未必能打动得了。不过,别再议论罗亭了。让我们说点别的吧……那个……他叫什么来着?……潘达列夫斯基,他一直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里住着吗?”他转过身来,向巴西斯托夫问道。
“可不是嘛,一直住她家!她还给他谋求到一个肥缺。”
列日涅夫淡然一笑。
“这一位是不会死于贫困的,这可以打保票的。”
晚饭结束,客人纷纷散去。只剩下和丈夫两人时,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微微笑着看着丈夫的脸。
“你今天真好看,米沙!”她伸手抚摸着他的额头说,“你今天讲得多么聪慧,多么高尚啊!但是你得承认,你说罗亭的好话,有点陶醉了,正如你以前反对他也是那样全神贯注……”
“不能落井下石嘛……我那时候是怕他搅昏你的头脑。”
“不,”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心地忠厚地说,“我总觉得,他是个大学者,我害怕他,有他在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今天皮加索夫对他讥笑得太恶毒了,你意识到了吗?”
“皮加索夫?”列日涅夫说道。“正是因为皮加索夫在这里,我才这样激烈地为罗亭说话的。他居然把罗亭叫做溜须拍马的食客!可是在我看来,他皮加索夫的角色,要坏百倍。他有独立的地位,对什么人都讥讽嘲笑,可是对名人,对阔佬却极尽讨好之能事!你知道吗,这个皮加索夫,这么恶狠狠地不停地骂所有人,又是攻击哲学,又是攻击女人的皮加索夫,你知道吗,他任公职的时候,贪污受贿,还要怎样!啊!瞧瞧,干的这事!”
“真的吗?”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惊呼起来。“这我可怎么也想不到!……你听我说,米沙,”略一沉默,她又说道,“我想问你……”
“什么?”
“你怎么想的,哥哥同娜塔莉亚会幸福吗?”
“怎么给你说呢……种种可能都是有的……将来要听她指挥——我们之间没必要隐瞒,——她比他聪明,但是他也是很优秀的人,而且一片真心地爱着她。还要什么?就像我们,彼此相爱,非常幸福,是不是呀?”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莞尔一笑,紧紧地握住了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的手。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家里发生我们所讲述的故事的这天,在俄罗斯的一个边远省份,一辆套着三匹耕地马的简陋席蓬马车正冒着酷暑艰难地在大道上行进。一个白发苍苍的庄稼汉,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上衣,两腿斜倚着车辕,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他不时地抖动缰绳,挥鞭赶马。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坐在车厢里一个干瘪的行李箱上,他穿着件灰尘扑扑的旧风衣,戴着制帽。他就是罗亭。他低头坐着,帽檐紧压眉梢。马车的颠簸把他从这边抛到那边,他却像完全没有感觉,睡着了似的。终于,他挺起身来。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到达驿站?”他问赶车人座位上的庄稼汉。
“快啦,老爷,”庄稼汉说着,更加用力地抖动缰绳,“爬上这个慢坡,大约还有两俄里,不会多……喂,你!想什么啦……我叫你想。”他挥鞭抽打着右边套的马,尖着嗓子说道。
“你这车似乎赶得很不好,”罗亭说,“我们从早晨就走,怎么还没到。你不如唱个歌吧。”
“那有什么办法,老爷!您自己也看见了,马都快累死了……再说,天这么热。唱歌我们可不会。我们不是马车夫……小羊羔子,小羊羔子!”车夫突然对路边一个穿深褐色长袍和旧树皮鞋的行人喊叫起来,“靠边走,小羊羔子。”
“哎呀,你……赶车的!”行人冲他的背影埋怨着站住了。“莫斯科派头!”他说话的声音里饱含着责怪,他摇摇头,又一瘸一拐的向前走去。
“你往哪里跑!”车夫勒住辕马,有板有眼地说道,“好啊,你,鬼心眼!真叫鬼心眼……”
疲惫不堪的马匹总算拉到了驿站。罗亭爬出车厢,同赶车的庄稼人算清了路费(赶车人不向他行礼,拿着钱在手里摆弄来摆弄去——这就是说,酒钱给少了),自己提着行李箱走进驿站的客房。
我的一个当年曾走遍俄罗斯的朋友,总结出一条经验:如果驿站客房墙上挂的画是描绘《高加索的俘虏》 的场面或俄罗斯的将军,那么很快就能弄到马匹;如果画上描绘的是著名赌棍乔治•德•热尔曼尼 的一生情景,那么旅行者就不用指望能很快离开这里:他将有时间欣赏赌棍年轻时那卷曲翘起的额发,敞开的洁白背心和他那又瘦又短的裤子,细细地端详他老年时在一栋尖顶茅草房中抡起椅子打死他儿子的那副狂暴的面容。罗亭走进的房间里所挂的正是取材于《三十年或赌棍的一生》的图画。他一声呼唤,驿站长应声而至,他睡眼惺忪(话又说回来,谁可见过不睡眼惺忪的驿站长?),不等罗亭问他,就有气无力地说,没有马了。
“您怎么能说没有马,”罗亭说道,“您连我要到哪里去还不知道呢。我是坐耕地的马拉的车来的。”
“无论到哪里去我们都没有马。”驿站长回答说。“您去哪里?”
“某某斯克。”
“没有马。”驿站长又说一遍,便走了出去。
罗亭非常恼火地走到窗前,把制帽扔到桌子上。他变化不大,但是近两年来脸色变黄了,满头卷发中有不少银白的发丝在闪亮,眼睛仍旧很漂亮,但似乎失去了光彩。嘴边,两颊和两鬓都现出了细细的皱纹——感情痛苦,饱经风霜所留下的痕迹。
他身上的衣服都是穿得又旧又破的,而且看不出是否穿了内衣。他的繁花似锦的日子,显然,已经过去了:正像花匠们说的,他该结种子了。
他开始读起四面墙壁上的题词……这是尽人皆知的寂寞旅人的消遣……门突然响了,驿站长走了进来。
“去某某斯克的马没有,而且短时间里也不会有,”他说,“现在去某某诺夫有返程的马。”
“去某某诺夫?”罗亭说道,“您得了吧!同我根本不顺路。我去奔萨,而某某诺夫好像是在去坦波夫的方向。”
“那有什么?您再从坦波夫往前走吧,要不就到某某诺夫绕个弯。”
罗亭想了想。
“那好吧。”最后他说道,“吩咐套马吧。我无所谓,去坦波夫也行。”
马很快就套好了。罗亭提着他的行李箱出来,上车坐下,依旧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的俯首弯腰的身躯显得那样无能为力,那样凄凉而又无可奈何。三套马车不急不忙地上路了,断断续续响起叮当的马铃声。
又过了几年。
一个寒冷的秋日。一辆四轮轻便马车驶抵省城S市主要旅馆的阶前,马车上懒洋洋地走下一位先生,他稍微有点气喘,虽然尚不到中年,但身体已胖得让人尊称为发福了。沿楼梯上到二楼,他在一道宽敞的走廊入口处停下了,虽然眼前没有一个人,他依然高声喊叫着问自己的房间在哪里。有扇房门“砰”地一响,一个瘦高挑的听差从矮屏风后面跳了出来,他侧身快步在前引路,在昏昏暗暗的走廊里,只见他闪亮的后背和挽起的袖子在前面一闪一闪的。走进房间,来人立即脱掉大衣和围巾,坐到沙发上,两只拳头抵着膝盖,起初环顾四周,好像如梦初醒,然后便吩咐把他的仆人叫来。听差做了个弯腰的动作,便走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列日涅夫。为招募新兵事宜,他从乡下来到S市。
列日涅夫的仆人走进房间,他很年轻,面色红润,一头卷发,穿一件系浅蓝宽腰带的灰外套和一双柔软的毡靴。
“你看,老弟,我们顺利到达了吧。”列日涅夫说,“你还一直担心轮箍会脱落。”
“顺利到达!”仆人说着,透过竖起的外套领子费力地笑了笑。“那么这个轮箍为什么才没脱落呢……”
“这里有人没有?”走廊里有人呼叫。
列日涅夫全身一震,側耳细听起来。
“喂!谁在屋里哪?”又是一声呼喊。
列日涅夫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迅速地打开房门。
站在他面前的这人,身材高大,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背也驼了,身上穿一件钉着青铜纽扣的波里斯绒旧燕尾服。列日涅夫一眼就认出了他。
“罗亭!”他激动地欢呼起来。
罗亭转过身来。他看不清背光站着的列日涅夫的模样,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您认不出我来啦?”列日涅夫说。
“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罗亭欢叫一声,便伸出手去,但是他又不好意思,想把手收回去……
列日涅夫赶紧双手抓住了他的手。
“请进吧,到我屋里来吧!”他对罗亭说毕,领他走进房间。
“您的变化多大啊!”列日涅夫沉默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说道。
“是的,都这么说!”罗亭用目光打量着房间说。“岁数啊……您倒一点没变。亚历山德拉……您夫人身体好吗?”
“谢谢,她很好。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啦?”
“我?说来话长。实在说,我也是偶然到这里来的。我来找个熟人。不过,我很高兴……”
“您在哪里吃午饭?”
“我?不知道。随便找个小饭馆吧。我今天必须离开这里。”“必须?”
罗亭意味深长地凄然一笑。
“是的,必须。人家要我回到我的田庄去居住。”
“同我一道吃午饭吧。”
罗亭第一次正眼看了看列日涅夫的眼睛。
“您叫我同您一道吃午饭?”他说。
“是的,罗亭,像老朋友,老同学似的。行吗?我没想到会遇见您,上帝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相见。我们不能这样分别啊!”
“好吧,我同意。”
列日涅夫握了握罗亭的手,他唤来仆人,订好午饭,并吩咐往香槟酒瓶里放上冰块。
列日涅夫和罗亭,像商量好似的,吃午饭的时候一直在谈他们的大学生活,回忆起许多事和许多人——死了的和活着的。起初,罗亭不太愿意说话,但是几杯酒下肚之后,他的血也热起来了。听差终于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列日涅夫起身去锁了房门,回到桌边,正对罗亭坐下,两手轻轻地托着下巴。
“好啦,现在,”他说,“给我讲讲,咱们分别后您发生的所有事情吧。”
罗亭看了看列日涅夫。
“我的上帝!”列日涅夫又在想,“他的变化多大呀,可怜的人!”
罗亭的脸盘变化不大,特别是我们在驿站见到他以来,变化甚少,虽然临近老年的痕迹已经印在脸上,然而脸上的神情却完全不同了。眼睛看人的目光已非昔比:他的整个身躯中,他的时而慢吞吞,时而无来由的急剧行动中,他那冷冰冰的好像疲惫不堪的言谈话语中,都流露出彻头彻尾的疲惫和隐约而沉寂的哀痛,这和他当年所炫耀的,以及一般踌躇满志,孤芳自赏的青年所炫耀的那种半是做作的忧伤,有天渊之别。
“给您讲讲我经历的所有事情?”他说道,“全讲不可能,也不值得……我吃了许多苦,我的到处漂泊不单是肉体上的,而且也是心灵上的。对事对人我经历过多少次的绝望啊,我的上帝!我亲近的人有多少啊!是的,有多少啊!”罗亭注意到列日涅夫怀着某种特别的同情在看着他的脸,便又说一遍,“有多少次我自己说的话变成了反对我的话——不单从我嘴里说出,而且也从赞同我的意见的人的嘴里说出来!有多少次我从婴儿的心急任性沦落到老马的迟钝麻木,就是用鞭子抽它,它的尾巴也不会动一动……我曾多少次地空欢喜,白指望!我曾多少次徒劳无益地与人为敌,多少次无缘无故地受人欺辱!有多少次我雄鹰般翱翔长空——可回头来却像蜗牛般爬行,还让人家踩碎了外壳!……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什么道路没有走过!……而有些道路是非常肮脏的。”罗亭说了这句话,便稍稍扭过头去。“您知道……”他要接着说下去……
“您听我说,”列日涅夫打断他的话,“我们当年曾以‘你’ 相称……你不想吗?让我们恢复当年吧……来,为以‘你’相称干杯!”
罗亭全身一震,稍稍欠起身来,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神情在他的眼中一闪而逝。
“干杯,”他说,“谢谢你,老兄,干杯。”
列日涅夫和罗亭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你知道,”罗亭面带笑容地又开始说了,他特意把重音放在“你”字上,“我心里好像有一条小虫子,它总在咬我,啃我,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它总是把我推到人们面前——起初他们受我的影响,后来……”
罗亭抬手在空中一挥。
“我和您……和你分别以后,我经历了许多,知道了许多……我不下二十次地从头开始生活,开始从事一件新的事情——你看就这样!”
“你没有毅力。”列日涅夫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正如你所说,我没有毅力!……我从来不会建设任何东西。况且,老兄,脚下没有根基,自己还要先打好基础的情况下,很难说什么建设!我的全部经历,说实在的,也就是我的全部失败,我就不给你描述了。我给你讲两三件事情……这是我一生中,成功似乎已向我微笑了,不,或者说,我对成功开始抱有希望了的情况——这两者不完全是一回事儿……”
罗亭把他那稀疏的白发向后一拢,那手的动作同他当年拢那浓密的乌黑卷发的动作完全一样。
“呶,你往下听,”他说,“我在莫斯科结交了一位很奇怪的先生。他非常有钱,他握有的领地非常辽阔,他没有出任公职。他主要的、唯一的热情是热爱科学,热爱所有科学。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热情!这种热情对于他,就好比马鞍放到奶牛的背上。他竭尽全力保持着高度智慧的样子,可是几乎不会说话,只是脉脉含情地移动目光和意味深长地摇动脑袋。老兄,比他的天资更差,更愚笨的人,我还没遇见过……斯摩棱斯克省有的地方全是一片黄沙,别的什么也没有,偶尔有棵草,也是没有任何动物肯吃的。
他干什么都不成——就这样一切都从他身边溜走了,离他越来越远;他神经错乱,黑白颠倒,轻而易举的事情弄得困难重重。若是一件事情听任他来指挥,那么跟他办事的人们都要用脚后根吃饭了,真的。他工作,写作和读书都是孜孜不倦的。他侍奉科学的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是非常执著的,那种耐心是十分可怕的。他的自尊心非常强,他的性格也是钢铁般的。他独自生活,号称怪人。我同他认识了……呶,他很喜欢我。说老实话,我很快就明白他了,但是他的热情却打动了我。同时,他资本雄厚,可以通过他来做许多好事,造福于人……我住到他家里,最后同他一起到他的庄园去了。老兄,我当时有些非常宏伟的计划:我幻想进行种种改良,施行种种新措施……”
“就像在拉荪斯卡娅家那样,你记得吧。”列日涅夫温和地笑着说。
“哪里呀!那时我心里明白,我的话不会有任何结果。可这里……在这里展现在我面前的完全是另外的一片天地……我带去了许多农艺学书籍……不错,我没有读完任何一本……就着手工作了。起初事情很不顺利,这个我预料到了,后来似乎上了轨道。我这位新朋友一直不声不响,在一旁看着,对我不加干预,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对我不加干预。他采纳我的意见并付诸实施,但是很不爽快,很固执,内心里是不信任的,他总是固执己见。他对自己的每一个想法都视如珍宝。攀登上他的想法那叫费劲,就好比一只瓢虫往草茎顶上爬,趴在那里,似乎一直要张开翅膀,想飞起来——可是突然一下子摔了下来,于是又重新爬……你不要觉得这些比喻很奇怪。那时候它们就在我心里翻腾。我就这样奋斗了大约两年的时间。虽然我忙忙碌碌,操心费力,事情依然了无进展。我开始感到疲倦了,我的朋友也使我感到厌烦,我开始对他讽刺挖苦,他就压制我,就像压一条羽绒褥子。不信任感变成了无声的恼怒,两人彼此都不怀好意,我们已经什么事情都谈不成了。他旁敲侧击地,但始终不懈地向我表明,他并不接受我的影响,我的安排要么被歪曲,要么被根本取消……最后我看出来,我在这个地主老爷家里不过是个进行智力练习的门客而已。我开始为白白地浪费时间和精力感到痛苦,我痛苦地感觉到,我一次再次地为自己的期望所蒙骗。要走的时候,我很清楚,我失去的是什么。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于是,有一天,在我亲眼目睹的一次严重而又令人气愤的吵架(这吵架的场面使我看到了我这位朋友极其不利的一面)之后,我就同他彻底吵翻了,扔下这个草原面粉和德国糖浆的混合物捏成的书呆子少爷,一走了之……”
“也就是说,把饭碗扔掉了。”列日涅夫说着,把两手搭在罗亭的肩膀上。
“是的,我又一身轻松,两手空空地流落在茫茫的世界上。我说,飞吧,任你飞吧……来,干杯!”
“为你的健康,”列日涅夫说罢,欠起身,吻了吻罗亭的上额。“为你的健康,也为怀念波科尔斯基……他也是人穷志不穷。”
“这就是我的经历的第一个故事。”稍稍停顿后,罗亭说。“怎么,接着说下去?”
“接着说吧。”
“唉!真不想说了。我懒得说了,老兄……不过,也只好如此了。在各个地方闲逛一阵之后……倒不如我给你讲讲,我怎样给一个好心肠的大官当秘书以及这件事落了个什么结局的事吧。但是这件事又是说来话长了……在各个地方闲逛一阵之后,我最后决心当一个……你别笑……务实的人,从事实际工作的人。有这样一次机会:我结交了一个……你可能听说过他……一个叫库尔别耶夫的……没听说过?”
“没有,没听说过。可是,罗亭,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你的事情并不……请原谅用词不当……并不在于要当一个务实的人?”
“我知道,老兄,问题不在这里,然而问题又在哪里呢?……不过,你是没看见库尔别耶夫啊!你不要把他想象成一个废话连篇的空谈家。人们都说我当年能言善辩。同他相比,我简直什么都不是了。这个人,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很有创造头脑。老兄,他在工业和商业企业方面很有头脑。他的头脑中始终沸腾着最大胆的设想,最出人意料的方案。我同他结合起来之后,就决定把我们的力量投入到公益事业上……”
“请问,什么公益事业?”
罗亭垂下眼睛。
“你会见笑的。”
“为什么呢?不,我不会见笑的。”
“我们决定把K省的一条河变成能通航的河流。”罗亭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真了得!大概这个库尔别耶夫是个资本家吧?”
“他比我还穷。”罗亭说罢,轻轻地低下了他那白发苍苍的头。
列日涅夫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突然止住笑,握住了罗亭的手。
“原谅我,老弟,真的,”他说,“我可真没想到。那么说,你们的企业始终就是纸上谈兵了?”
“也不完全是。已经开始动工了。我们雇了工人……便开工了。但是立即遇到了种种阻碍。第一,水磨的老板说什么也不听我们的话,除此之外,没有机器我们对付不了水,但是买机器又没钱。我们在地窖里住了六个月。库尔别耶夫只靠面包充饥,我也吃面包吃够了。但是这一点我并不后悔,那里的自然环境好极了。我们绞尽脑汁,苦苦挣扎,游说商人,写信,写通报。结果我把我的最后一分钱都搭在这个设计方案上了。”
“嚇!”列日涅夫说,“我想,把你的最后一分钱都搭上,也不奇怪。”
“并不奇怪,的确。”
罗亭往窗外看了一眼。
“这个设计方案,真的,很不错,本可以得到巨大盈利的。”
“这个库尔别耶夫躲到哪里去了?”列日涅夫问。
“他呀?他现在西伯利亚,成了金矿主。你看,他会发财,他垮不了台。”
“有可能,你肯定也会发财的。”
“我?哪里的事!不过,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你?何苦呢,老弟?……的确,过去我眼里看到的全是你的阴暗面,但是现在,请你相信我,我学会了器重你。你发不了财……我喜欢你就是喜欢这点……真的!”
罗亭含糊地凄然一笑。
“真的吗?”
“你这点很值得我尊敬!”列日涅夫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人都沉默了。
“好吧,开始第三个节目吧?”罗亭问。
“请吧。”
“好的。第三个节目也是最后一个节目。这件事我刚刚处理完毕。我没让你厌烦吧?”
“说吧,说吧。”
“你看见没有,”罗亭开始讲了,“有一次,闲来无事遐想……我的闲暇时间总是很多的……我想,我有足够的知识,善良的愿望……你听我说,你不否认我有善良的愿望吧?”
“当然啦!”
“在其他种种项目上我多多少少都栽了跟头……我何不干干教育这行呢,也就是说,我何不去当个教员呢……与其这样虚度年华……”
罗亭停下,叹了口气。
“与其虚度年华,不如尽力把我所知道的教给别人:也许他们能从我的知识中得到些许益处。我的能力不差,还有,我掌握语言……于是我就决心投入这项新事业。为得到一个职位,我四处奔波。我不想去给私人授课。在低级的学校里我无事可做。最后我在此地中学里谋到一个教师的职位。”
“教师——教什么?”列日涅夫问。
“教语文。我给你讲,我干任何一件事情都没有像干这件事这样热情。一想到要对青年人言传身教,我就深受鼓舞。为了准备开课的讲稿,我整整坐了三个星期。”
“你的讲稿还在吗?”列日涅夫打断他的话。
“没有了: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讲稿准备得不错,很受欢迎。我那些听众的面容现在仿佛仍在眼前,那样善良,那样年轻,脸上一派胸怀坦荡的神情,那样聚精会神,那样投入,甚至有些惊异。我登上讲台,在激昂的情绪中宣读讲稿。我原以为,我的讲稿足够讲一个多小时,可是我二十分钟就讲完了。学监就在那里坐着——这是一个戴着副银边眼镜,一头短假发的瘦老头,——他不时地把头側向我这边。当我讲完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他对我说:‘很好,只是程度稍微高了点,不太好懂,而且课程本身讲得太少’。学生们都怀着敬意目送我……真的。这就是青年的可贵之处!第二堂课我就带着写好的讲稿上课了,第三堂课也是……后来我就能即兴发挥了。”
“很有成绩?”列日涅夫问。
“成绩很大。听课的人成群结队地来。我把心中所想的,都告诉他们。他们之中有三四个男孩子确实很杰出,其余的都听不太懂我的课。不过,应当承认,即使那些听懂我的课的学生,他们提的问题也往往让我感到难为情。但是我并没有泄气。若说喜欢,人人都喜欢我,小考的时候我给人人都打满分。但是这时就有了反对我的阴谋诡计……或许不是!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只不过我处的环境不对。我挤兑了别人,别人也就挤兑我了。我给中学生讲的课,大学生们也不经常听到,我的听众从我的讲课中获益不多……这些事实我也不清楚。同时,我对给我指定的活动范围并不满意……你知道,这是我的弱点。我要的是根本的改革,我对你发誓,这些改革本来是既切实可行,又轻而易举的。我希望通过校长施行改革,这是个善良而又诚恳的人,开头我对他很有影响。他的妻子也给我帮忙。老兄,我一生中也很少见到这样的女性。她年龄已近四十岁,但她就像十五岁的少女那样相信善良,热爱所有美好的东西,无论对谁都敢于说出自己的看法。我永远忘不了她的光明磊落、热情洋溢和纯真无邪。我听从她的建议,本来要写一个计划……但是这时有人挖我的墙脚,在她面前给我抹黑。有个数学教师对我伤害最大,这是个尖酸刻薄,易动肝火,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类似皮加索夫那样,不过要比皮加索夫能干得多……可是,皮加索夫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活着,你可以想象,他娶了个小市民,听说,经常挨老婆的打。”
“活该!呶,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身体好吗?”
“好。”
“她幸福吗?”
“幸福。”
罗亭沉默了一会儿。
“哎,我说到哪儿了……哦!我说到数学教员。他把我恨透了,把我的课比作焰火,每个讲得不十分清楚的地方很快就被他抓住,有一次他竟用16世纪的一个古代文献把我难住了……主要的是他对我的意图疑神疑鬼。我的最后一个肥皂泡碰上他,就好比碰到钉子上,一下子就破灭了。学监,一开始我就没同他搞好关系,他挑动校长反对我:大吵一架,我不想让步,大发脾气,事情传到了上司那里,我只得辞职。我没有就此罢休,我想表明,不能这样对待我……但是对待我人家是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的……我现在只得离开这里。”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两朋友都低着头坐在那里。
罗亭先开口了。
“是的,老兄,”罗亭说道,“现在我可以同科里佐夫 对话了:‘我的青春啊,你把我置于何等境地,你折磨得我寸步难行……’然而难道我竟一无是处?莫非世上竟没有我可从事的事情?我时常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无论我怎样尽力在自己眼中贬低自己,我依然不能不感到我具有并非人人都能有的精力!为什么这些精力会毫无效益?还有。你记得我们在国外的时候,我当时过于自信而且虚伪……的确,我那时候心里并不清楚,我要的是什么,我陶醉于空话,相信幻觉。但是现在,我向你发誓,我可以大声地对所有人说出我的一切愿望。我根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完全是一个实实在在好心肠的人,我能克制自己,我想适应周围环境,我的要求很小,我要达到的目标并不远大,我想做点哪怕微不足道的好事。不成!办不到!这意味着什么?是什么东西妨碍我像其他人那样生活和行动?……现在就连这件事也成了我的理想。然而只要我一进入某种境地,停留在某个点上,命运就要把我轰下来……我开始怕它,害怕我的命运了……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你能给我解开这个谜吗?”
“谜!”列日涅夫重复地说。“是的,这是事实。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个谜。甚至在年轻的时候,做了某种轻微的越轨行动之后,你说的话简直让人心颤,可过后又依然如故……呶,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甚至在那时候我都不能理解你: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再喜欢你了……你的精力如此旺盛,你对理想的追求是那样不屈不挠……”
“空话,全是空话!一事无成!”罗亭打断他的话。
“一事无成!那么什么样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用自己的劳动养活失明的农妇和她一家,你记得吗,就像普里亚任采夫那样……这才是做实事呢。”
“是的,但是善良的话语也是实事。”
罗亭默默无言地看了看列日涅夫,轻轻地摇了摇头。
列日涅夫本想再说句什么,然而他只用手抹了一把脸。
“这么说,你要到农村去?”他问道。
“到农村去。”
“莫非你那里还留下了个村庄?”
“那里还有些剩余的东西。两个半农奴。一角葬身之地还是有的。也许,此时此刻,你心里在想:‘这小子就会说漂亮话!’确实,漂亮话把我害苦了,它坑害了我一生,到了也无法摆脱它。但是我所说的并不是漂亮话。这满头的白发,这满脸的皱纹,老兄,可不是漂亮话,这磨透的衣肘也不是漂亮话。你一向对我很严厉,你是对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已完了,也就谈不上严厉了,灯油已尽,灯盏打碎,灯芯眼看就要熄灭了……死神最后会使一切都归于平静……”
列日涅夫一跃而起。
“罗亭!”他大声喊道,“你干吗对我说这话?我怎么招你惹你,你说出这话?我算什么评判人,如果看着你这深陷的脸颊和满脸的皱纹,我还会想到漂亮话这种词,那我还算人吗?你想知道我现在对你是怎么想的吗?那好吧!我在想:这个人……以他的才干,只要他愿意,他能够取得任何的成就,他现在本应拥有人世间所有的利益!……可我见到他竟是饥寒交迫,无处栖身……”
“我唤起了你的同情心。”罗亭干巴巴地说。
“不,你错了。你让我肃然起敬,就是这样。你积年累月地在这个地主家里,是谁妨碍了你?你这个朋友,我完全相信,只要你愿意迎合他,他肯定会加强你的地位。你在中学里不能与人和睦相处,原因何在?你这个怪人!无论你抱着什么动机开始做一件事情,总是以牺牲个人的利益而告终,你从不把根扎在卑鄙龌龊的土壤里,无论它多么肥沃,原因又在哪里?”
“我天生就是随风飘的草,”罗亭凄然苦笑地说,“停不下来。”
“这是实话。但是你停不下来,并不是像你开头对我说的,你心里有一条虫……你的心里不是一条虫,也不是无事忙的一股风:你的心里燃烧着热爱真理的烈火,看得出,尽管你经历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但是你心中的这团烈火,其燃烧的强劲,远胜于许多自认为并不是个人主义者的人,而你,也许还被人叫做阴谋家。我若处在你的地位上,早就让心里的这条虫默不作声了,早就逆来顺受了。而你身上甚至没有增添什么火气,我相信,你今天,现在,仍像小青年似的随时准备开始一桩新的事业。”
“不行了,老兄,现在我累了,”罗亭说,“我已经够了。”
“累了!换别人早死了。你说,死神会使一切归于平静,你以为,生活就不能使一切归于平静吗?大凡有些生活经历而又对人不能宽容的人,他自己也不配得到宽容。可是谁能说,他不需要宽容?你做了所能做的,你力所能及地进行了斗争……还要什么?我们的道路各走一方……”
“你,老兄,是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罗亭叹息地打断他的话。
“我们的道路各走一方,”列日涅夫接着说道,“也许,由于我的处境,头脑冷静和其他幸运的条件,不受任何干扰,使我可以深居简出,袖手旁观,而你却必须下地干活,挽起袖子劳动,工作。我们的道路各走一方……但是你看,我们彼此又多么相近。我们两人讲的几乎是一样的语言,只需半点暗示就能彼此理解,我们是以同一种感情培养起来的。要知道,老弟,现在我们这样的人太少了。我们是最后的莫希干人 !往昔岁月,那时人生尚有大量时光,我们可以各行其道,甚至互相敌对,但是现在,我们身边的人群日渐稀少,新的一代抛开我们,奔向并非我们的目标,我们应当密切地互相支持。老弟,让我们碰杯,像早先那样:快快活活,欢欢乐乐! ”
两位朋友碰了碰杯,用动人的俄语假嗓子唱了一首古老的大学生歌曲。
“你现在马上就要到农村去了,”列日涅夫又说道,“我想,你在农村不会待很久,而且我想象不出,你将在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来结束……不过,你记住: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情,你永远有一块栖身之地,有一个安身的窝穴。这就是我的家……你听见吗,老朋友?思想也有它的老弱病残,所以它也应得到庇护。”
罗亭站起身来。
“谢谢你,老兄,”他说,“谢谢!我永远忘不了你这话。只不过我不值得庇护。我毁掉了自己的一生,也没有很好地为思想服务……”
“别说了!”列日涅夫说,“任何人都是青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能对他有过高的要求!你说过你是个终生漂泊的人……你怎么能知道,你也许就应该这样永远地四处奔波呢,也许你就是这样来履行你自己并不知晓的最高使命呢:民谚说得好,我们大家都是按上帝的吩咐行事的。你要走啦,”列日涅夫看到罗亭拿起帽子,接着说道,“你不留下住一宿?”
“我走啦!再见吧。谢谢……我的结局很糟糕。”
“这只有上帝知道……你真的要走?”
“该走啦。再见吧。请多包涵吧。”
“呶,我也请你多包涵……不要忘记我对你说的话。再见吧……”
两位朋友互相拥抱了。罗亭快步走了出去。
列日涅夫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很久,他在窗前站住,想了想,低声地说道:“不幸的人!”于是坐在桌前,动手给妻子写信。
院子里刮起了大风,鬼哭狼嚎的呼啸声沉重而又凶狠地击打着嗡嗡作响的玻璃窗。漫长的秋夜降临了。在这样的夜晚坐在自己的房中,有一个温暖的角落的人是多么好啊……愿上帝帮帮那些无处栖身到处飘零的人吧!
巴黎,1848年6月26日,炎热的中午,“国民工场” 的起义几乎已经被镇压下去,圣安东尼郊区一条狭窄的小巷里,一队边防军正在攻打街垒。几声炮轰便把街垒摧毁了,幸存的守卫者抛下街垒,只顾自己逃命,突然间街垒的最上端,在一辆翻倒的公共马车那被压坏的车厢上,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穿着件旧燕尾服,腰里缠着条红围巾,蓬乱的白发上戴了顶宽边草帽。他一手举着红旗,一手拿着把又弯又钝的军刀,他使劲地尖着嗓子在喊叫什么,一边挥舞着旗子和军刀,一边往上爬。一个万塞讷 的射手瞄准他,开了一枪……身材高大的人丢下旗子,像条口袋似的脸朝下倒下了,仿佛跪倒在什么人的脚下似的……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
“你看,”一个跑到远处的起义者对另一个人说,“打死了一个波兰人 。”
“见鬼去吧 !”他说罢,两人就跑到一栋房子的地下室里去了;这栋房子的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的,墙壁上是枪弹和炮弹打的斑斑点点的弹痕。
这个“波兰人”就是德米特里•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