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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伎纯子

京都有一条小河,名叫“高濑川”。河虽小,但桥多。说是桥,大多是木制的小桥,尤其在街灯将尽的时刻,舞伎托着木屐踏地时的回响,透过覆盖着河水的雾气,传到路人的耳边。她们一天的疲惫始于卸妆的瞬间,一想到舞伎的这种生活,那种花柳般艳丽的脚步声听上去就像是一段哀伤的序曲。对此,小河的流水似乎比路人更能有所察觉。通常,小河除了标志木屋町道路的一东一西以外,作为境界线的意义很少引起白天路人的注意,只有舞伎的倒影被月光投入小河中的时候,水流的忧愁才逐渐显露而出。起先,当我经过深夜的“高濑川”时,对它是一无所知的。

不过,这种滞钝的感觉在我遇见纯子姑娘以后,似乎开始发生了某些变化。纯子是一位美丽的舞伎,而我与她的邂逅也正是在街灯渐息、河水映月的时刻。

“小兄弟,谢谢你刚才到我们的店里来。”

娇柔的京都口音是她从我的身后发出的。当时我从一家旧式的茶室里出来,与一位日本长者告别后,沿着河边走向一座最近的木桥。听到她的问话,我并没有感到惊奇,反而从京都姑娘特有的细语中感到几丝适意。我低声问她:“你是说我吗?”

她微笑地回答:“是呀。刚才我跳舞的时候,总看见你衣服上发光的亮点。我叫纯子。”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看着我穿的中式马褂。其实,这是日本长者约我去店里的时候特意嘱咐的。据那位长者说,在日本欣赏舞伎的表演应该像欧洲人出门听歌剧一样讲究服饰。在这种场合,但凡是日本男人,大都穿胸前有两个白块的黑色和服,盘腿坐下的时候就像靠在马路上的一群乌鸦。我对这番打扮多少有些抵触,于是就把从北京带来的深红色的马褂穿上了。

“你说的亮点大概是由于这件衣服的质地吧。”我继续解释,“这是丝绸的,双面提花绣,看上去好像有反光,像银线绕成的圈子。”

如果不是她提醒,我穿完了也未必意识到这一点。不过,她的注目也许与店内灯光的照射有关。

舞伎出台表演的店一般都跟小桥一样也是木制的,从门厅的竹栅栏,一直到店内佛台四周的隔板都是木头的。既有新木材,也有发着黑光的旧木材,又因没上色,店内的色调显出微妙的差异。不过,在榻榻米铺出的空间里,随着三味弦琴的每一根弦音,悬挂在屋顶下的直筒灯笼发出暖光,顿时把色调的差异缓解下来,坐客们带有酒劲的喊叫声异常尖利。这时,舞伎背对坐客,碎步撤出,脖子被白粉涂抹的一面与黄色皮肤的分界线犹如水波荡漾,肉体的每一次扭动几乎都像是从早春的地面渗出融化的雪水。这种女性脖子上的波形对于坐客们来说,是一种诱发他们喝彩的暗示,而实际上,满堂的欢声从第一眼看见女性雪白的脖子开始就已经进入了高潮。

无疑,这样一种情景对我是陌生的。尤其当我目不转睛,而内心又不太习惯于欣赏日本女性脖子的时候,舞伎正转向我。她的脸跟脖子一样都是白色的,嘴唇上的口红仿佛是奈良朱雀门的颜色。我极力想从眼前的纯子去回想刚才献舞时的她,但她已经迈着碎步与我并行了。

“我喜欢衣服上有发光的亮点,也不知为什么。不过,京都的坐客中很少有穿这种衣服的,所以他们的叫喊声再大,也显得孤单,因为没有发亮的颜色配。”纯子的话很轻盈,不像埋怨,也不像在跟谁诉说,反倒像自言自语。

于是,我问她:“我可从头到尾也没有喊叫呀。我不懂坐客怎么从你一出来就开始喊叫呢?连人脸都没看见,脖子一露出来,他们就兴奋,好像对人的美丽的判断不是看面孔,而是要看脖子。”

纯子听后,像银铃一样笑起来:“可我是看不见自己的脖子哟。”

我们走近了木桥。她这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赶巧与木桥上传来的路人的脚步声重叠到了一起。碎石的边道成了一条蜿蜒的小路,路旁樱花树的树干好像为了月光下的影子而直立一样,给我们的视觉投入了某种空寂。我无法回应纯子的话,也许如此简短的对话只能作为一个“随意”的对照。从这层意义上,我是轻松的,至少纯子跟我说话的时候似乎没有把我看成异邦人。

“你喜欢衣服上发光,又没有道理,我猜是不是有那么一个触景生情的过程呢?”

我们不约而同地在木桥前止步的时候,我把话题转移到她开头跟我打招呼的由头上。

舞伎的装饰并不是为了出台表演而特设的,她们从一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是白色粉面,头发上插的簪子与华丽的和服也与街景相应生辉。当然纯子也是如此,而且她的美丽竟然从刚才的话语之间洋溢出一种娇嫩的情调,尤其在月光的照映下,这种情调越加发强烈。她若有所思,时而往木桥下看,好像观赏流水的景致,时而又用纤细的手平放在木桥的扶栏上,好像在享受手触摸时的感受。沉默了片刻,她对我说:“水里有发光的点,木桥也有钉子帽的亮点,并不是只有衣服上的发光才让我喜欢。夜里走过这个木桥的时候,如果留意的话,你会发现许多的光点。看多了,你会觉得眼前很亮很亮,有时就像白昼一样。”

纯子由刚才的随意变得认真起来,她告诉我她的生活是被这条“高濑川”分开的,出门到店里当舞伎是在这条河的东岸,而属于自己的日常则是在河的西岸。店里一有舞伎出台表演,她就从没有装饰的日常中变身为舞伎,还生怕不能让坐客满意。她从放松的西岸赶到充满紧张感的东岸,有时甚至怕被别的舞伎嘲笑。她还说深夜见到马路上无忧无虑的姑娘的时候,感觉对自己来说,东岸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

“难道你不愿意做舞伎吗?”我禁不住问她。

“我愿意,这是我个人的选择,因为那是一个艺能,也是一个技能。但排练的要求绷得紧,老板也很严格。我现在还是一个‘小字号’。”

据说,日本的舞伎需要经过严酷的训练,而且还分等级。一个女孩想要做到顶尖的话,至少年华的磨耗恐怕就是一个大的难关。对此,我没有过多地问她。纯子继续说:“每次过这个木桥的时候,我老觉得是在跨越一个界线,从一个舞伎的我回到一个日常的我。舞伎的舞姿看上去缓慢悠长,却是需要用心去体验的一个技法。哪怕对一个指头的弯度,转腰的幅度,还有眼神朝哪一个方向看,头发丝到底往哪边顺,都是从内心读出来的,而不是环境气氛致使的。”

无疑,这番话是一个舞伎特有的达到某种境界的所感,或者说是这位往来于“高濑川”两岸的京都舞伎的所知。我不难想象,这种讲究细腻乃至专攻细中之细的心灵读术,正是纯子之所以会对亮点发生兴趣的意识起源。面对夜河木桥、樱花树的孤影、匆匆忙忙的城市过客……一些疏散的亮点居然把它们全部否定,从而为纯子制造出一次次白昼的幻觉。这是不是一种空寂的再现呢?

我的思绪时断时续,眼前的纯子依然是舞伎那般端丽。她站在木桥上,木屐与桥面露出的一方空隙是漆黑的,和服的袖底遮住了月光的投射,她隆起的臀部呈现为一条模糊的曲线。也许是纯子的话起了功效,我不由地让自己的视线对准了流水中发光的亮点,还有木桥上闪烁的钉子帽。

的确,亮点是扑闪的、发光的。不过,对我来说,它跟纯子所说的白昼的感觉还是相距甚远的。走过木桥,她向南,我要往北,于是我感谢她跟我聊了一路,并向她告别。她说:“感谢你今天看我的舞,真希望你还能来。”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时光就像“高濑川”一样不停地流淌。这段时间,我偶尔想起与她在碎石道上同路的情景,回味她对舞伎的细腻感触以及对流水与月光的感怀。也不知怎么,我好像把那样的情景已经当成了一种回忆,想起的时候,总在心里惦念能否再去看一次纯子的舞。因为我隐约地觉得,如果再次见面的话,我的感受一定是不同的。于是,终于有一天,我又去了京都。而且,在纯子的店里再次观赏她的舞的时候,我被她的一个新的装饰震惊了。

原来,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点缀了数颗用银粉纹出的亮点,这些亮点环绕在她涂白的面孔下发出一道道奇异的光芒,有时像天空中闪烁的星云,有时又像月夜流水中的折光倒影……

然而,一直到今天,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纯子真实的脸。 HZeZy6cBiWe2ZMSiXflVwEdgftsFgzv/SXQaPhaS9O9Sk9Mpyl+7DLJBzatBKY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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