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开的时候往往是雨多的季节。下雨的日子里,微风飘过细雨的缝隙像是替樱花拉开一张透明而无边的网,明亮的粉色蒙上淡淡的水雾,向人们传来初春的信息。即使是阳光充足、晴空万里的时候,从她身上也能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忧伤。
到过日本的很多人都说,日本的樱花美,尤其是那些在山上盛开的樱花更是有种无法言表的风情。于是,我到日本的第一个春天就急忙到京都赏樱花去了。
京都赏樱花的名景是园山公园。只要你一走在公园附近,就会嗅到竹子的清香味儿,空气里好像还经常飘荡着流经河水的湿气,爽心而且醒脑。竹子呈嫩绿色,一排排很整齐,随微风而沙沙作响。周围有几条像是鹅卵石铺出的小路,到处是石头搭的路灯。每当阳光透过婆娑的竹叶照耀在上面的时候,石灯们幻化出众多的表情,有哭有笑。
阳光逐渐收起。傍晚,赏花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大都是一家人一堆儿,也有的是知心好友,或者是同事。人们几乎占满了樱花树下的空地,这些“地盘”被大小、颜色不一的塑料布划开。有的比双人床大三倍,有的仅是一个小马扎的尺寸。塑料布的颜色多彩,赤、橙、黄、绿、青、蓝、紫,在安静绽放的粉嫩的樱花面前真有点儿争风斗艳的劲头。兴致高了,声音大了,酒瓶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人们的大声说笑汇成一片声浪,不知他们是在说,还是在唱,还是喝多了在瞎哼哼。
但是,对樱花来说,这只是从空气里卷来的风而已。樱花树下的很多日本人都穿和服。女人们大概因为和服缠腰绑腿步子迈不大,所以步幅小而急促,走在石头路上的趿拉声很碎,又短又脆,让人联想到大年三十晚上中国人在家里做饺子馅时发出的声响。好热闹!
夜幕降临,每棵樱花树都被五彩的电线连起来,上头挂起纸糊灯笼,里面点着小灯泡,一串串亮灯从远处的东山山脚起沿着台阶往上伸展。一伙伙的人顿时兴奋起来,有的比着大口喝啤酒,有的使劲儿鼓掌,有的在大声喊叫:
樱花——春天里的樱花,
你不是常绿的森林,
你是瞬间逝去的美丽
……
我仔细听,才发现有人正在念诗。他是个中年人,手里拿着一大瓶“菊正宗”,蓬头垢面,眼镜很大可眼睛很小,瘦高挑儿,眼光老是神经质一般盯着他旁边的樱花树,站在一个小土堆上,显出疯疯癫癫的样子。周围的人好像对他并不在意。一来大家谈笑声一浪高一浪,二来在这种赏花的时候,有人犯点儿疯病好像不算什么。
我一个人在樱花树下,总觉得赏花气氛与这个人头攒聚的热闹场面隔了一层。于是,在我看到那个中年念诗人(应该叫“喊诗人”)出众的一幕时,不由得撩起了一份好奇心。他干吗这副模样念这样的诗呢?
我不停地想。他继续在那里念,一直念到像是没气力了,从喊变成了嘟囔。
人们在闹腾,大约到了午夜,才陆续散去,东山上的灯火也熄灭了。
我有点儿犯困,想钻到车里打个盹,可一想走到停车场至少要二十多分钟,再看看身上穿的也够暖和,肩上还耷拉着一件毛衣,兜里又有一个暖手炉,干脆就在这儿耗一夜吧。
本来花好月圆的夜色就是很难得的。落樱坠地,无声无息,一种忧伤正从樱花树的每根枝杈里渗出来,在朦胧的月光下给我一种分量,一种压抑。
“樱花哭了。”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叫喊。我吓了一跳,恐怖感袭上心头。我强作镇定,猛然回头盯着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原来是那个念诗的中年人,红着眼睛,瘫软在土堆上,背靠樱花树干,神情恍惚,手里抓着快要喝完的“菊正宗”酒瓶。话像是冲我说的,又不太像只对我开的口。我环顾了四周,没有别人,断定他是在跟我讲话,于是我反问道:“你在对我说吗?”
“是,没错!”他这么说,我倒放心了。这种日本人我见过很多,大多在电车站附近,经常衣衫褴褛地露宿街头,眼前的他也属于这一类人吧。
“我看你懂怎么看樱花。”我不解其意,他继续说:“樱花盛开、开满、开饱都不美,要等在深夜月光升到天空中央的时候,你再看就不一样了。”我望了一眼天空,月亮好像还在东山的后面,或者被云遮起来了?有月光但看不见月亮。
“晚上看樱花好的理由是什么?”我问他。
“你想知道?”他直勾勾地看我,伸出一只胳膊用手指向天,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
我觉得这个人有故事,就问他:“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酿酒的。”他咽下一口酒说起来,头也不抬。说的过程中,他的手指不停地盘弄地上的樱花瓣,“我从小有一个梦,想酿出樱花酒,你听说过吗?”
“没有。”我只知道有葡萄酒、桂花酒、米酒什么的,从没耳闻过樱花酒。
他接着说:“这个梦折磨了我很久。为了它,我辞了市政府公务员的工作,这些年真是一心一意。一开始的时候,我拿一个大麻袋到樱花树下捡花瓣,在樱花开的几天里可以扛回上百堆,然后倒进大木桶,加酒糟掺水,可怎么也酿不出樱花味儿,总是干烘烘的涩味儿。我知道樱花本身的味道很淡,几乎没什么刺激嗅觉的玩意儿。后来仔细一想,应该用雨水打过的或者在雾中泡过的樱花才对。这样只有在夜里才能捡到还没有被晒干的樱花。春天一来,我每天都盯着报纸、电视的花讯消息,看哪一天下雨,我就哪一天出动。这样干了一个春天,还是不行。樱花味儿比过去浓了,可还是不到发酵酿酒的程度。”中年人叹口气。他手里攥起一把樱花瓣,狠劲儿捻一下,“要是能酿出樱花酒,就棒了。国花国酒,你说呢?”
“这当然没错儿。”我回答他。他的目光开始露出几分真挚,吐字也比刚才清楚。
“后来我又寻思,山上的樱花会更好,更有味儿。山上天气多变,有雨有风,有的时候还下雪,越是易变的气候越能给樱花造味儿。”
“不见得。”我半信半疑。
“不,我很信。今年是我捡夜山樱的头一遭儿。”
“夜山樱?就是夜里在山上开的樱花?”
“对!”他有些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昨天夜里上了东山,还是拿着我的这个麻袋。”他指指屁股底下垫着的东西,我本以为是填土,原来是一大块压扁的包裹。“山风一吹来,樱花马上就落下一大片,铺天盖地,粘得你满身都是花瓣。我撑开麻袋接,可它的口似乎太小。”他大笑说,“风特大,差点儿没把我自己倒装进麻袋里。”他的笑带着点天真,我也觉得很开心。
“那你就是要捡夜山樱的花瓣当酿酒的原料了?”
“对!一定要这样。如果连夜山樱都酿不出酒的话,那我就死心了。”他掏出一个小收音机贴在耳朵上听起来,便不再吭声了。我发现他是一个迷上樱花和酿酒的人,而不是我开始认为的怪人。
不知什么时候,月光变亮了,原来模糊不清的远山也显出轮廓。月亮从云端后露面,正好越过东山的南侧,和山顶几乎在一条线上。我在被月光照耀下的樱花影子里,呆望着身旁的一朵朵花瓣,两脚像是被凝固在这个花与月的世界中。我的视线投向月光里飞舞的樱花,它们飘飘扬扬,尽情地编织水银般的光芒。月光也眷顾樱花,让每一片悠慢滑落的花瓣接受光的洗礼。我的目光、月夜和樱花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像一个熔炉的循环,让我感到阵阵暖流涌往心头。
过了一会儿,我走近中年人问:“你在听什么?”
“噢,是天气预报,看看明天哪座山会下雨。”
“你要去?”
“当然。”他斩钉截铁,接着又说,“樱花开得很短,花讯说今年平均最多不过十天,所以我就是每天捡夜山樱的花瓣,也不会有多少。”
“我明白了,你听天气预报、看花讯消息是为了追踪樱花开放的地带。”
“对了!从南到北,花开在哪儿,我去哪儿。明天去富士山。”
看得出来,他非要把樱花酒酿出来不可。
夜山樱能够圆他这个梦吗?我想着想着,就倚在一个木椅背上睡了。
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天亮了,晨曦带给我温馨的暖流,可那个中年人已经不见了。他好像很早就离开了吧,为了去追寻那个梦……
四年以后,我和妻子到富士山看樱花。在半山腰的一个寺庙里小憩的时候,听住持讲了一个新的传说。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山上刮过一场大风,樱花一夜之间都落了地,连着好几天花瓣在天空狂舞,天上旋转出一块块的粉色,带着数不清的光圈儿。大家都吓坏了,纷纷到寺庙里来祈祷。后来平息了,有人在山上看见一大垛夜山樱的花瓣里有具尸体,查不出他的身份,据说瘦高挑儿,还戴副眼镜。
我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东山、月夜和樱花,还有那个锲而不舍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