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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樱的季节

樱花落的时候,一片片花瓣犹如飞旋的白点,先在空气中随风飘浮,然后它会在瞬间之内,突然冲向地面。那股往下冲的猛劲似乎在告诉路人:花瓣非要落地为玉碎不可。这花瓣到底从哪一个瞬间开始急速落下的呢?我无从可知。它被风吹倒时,被雨淋湿时,乃至于被雷击倒时,花瓣的坠落都是完全不同的。要么是被狠狠地击到地上,要么是在空中狂舞之后才落下。风和雨,还有雷都是从空中袭来的,而且它们往往会选择樱花盛开的时节。

今年的落樱与往年大体相同,唯一不同的是我知道了奥村君的悲哀,知道了他在落樱中的催人泪下的经历。

我跟奥村君是在神户的震灾中结识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小学校的体育馆里避难。他为他的独生女用纸箱搭起一道挡风的墙,每当夜风从体育馆的破窗呼呼刮入的时候,他总会用宽阔的后背顶住纸墙,不让风吹到女儿的身上。风大的夜晚,他就用双面胶把纸箱贴在背上,一整夜都站着,挡住女儿的身体。为了女儿,他甚至彻夜不眠。奥村君这么心疼女儿是有理由的,因为孩子的母亲产后身体状况不好,不久就离开了人世。这也是后来我与奥村君成了朋友,有一次喝酒的时候他痛苦地告诉我的。

人的命运是被事先安排好的,无论你想怎么改也改不了,这是奥村君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据说他女儿出生的时候正好是落樱季节,窗外缤纷的落樱似乎像在祈愿女人的顺产。如果不是年轻母亲的病逝,那一年的落樱一定是最美的。

不久,不幸的事情又一次袭击了奥村君。在阪神大地震后的第二年,他的女儿突然病倒了,昏睡不醒。后来经医生的诊断,才得知她患上了一种怪病,叫“肌肉萎缩侧索硬化症”。医生说生命的维持期限最多只有一年左右。而奥村君听到医生无情的宣告,又是在落樱的季节。他心里知道,今年的落樱时节或许就是女儿离世的时刻。

于是,这一年,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对女儿的看护之中。随着女儿长期的住院,无论是清晨还是深夜,他都尽可能多与女儿在一起,哪怕一分一秒,他都去争取这一宝贵的时间。渐渐地,他的女儿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重病,看到父亲微笑的面孔,她的心情反而更郁闷了。

终于,一年一度的樱花开了,争奇斗艳,而花的美丽已经成为奥村君内心悲哀的先兆,但是他只想用一个父亲的热望去温暖女儿的心。

女儿病房的窗外有一棵樱花树,而且是唯一的一棵,倾斜的树干与指向天空的枝节像一位老人的蓬松的头发。盛开的樱花在奥村君的眼里,更像是生命流下的泪水。他对女儿说:“你看樱花多美啊,花期虽然短,但花是坚强的。”

“樱花不是马上就要落了吗?”

女儿对父亲的回答实际上也是她每天从病床上观察樱花树的结果。花开花落的每一个瞬间对身患绝症的少女来说,都是平静的一刻。这种平静同时融化了她平日的烦恼,甚至包括对死亡的恐惧。

“樱花落地以后,也是开的啊。花瓣铺满道路,漂亮极了,就像你最喜欢的家里的那块粉色地毯一样。”

父亲对落樱的描述并不是取自于他个人的感受,而是为了表达他唯一的希望,哪怕是落地玉碎,生命还是会延续的。女儿听了父亲的话,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地问:“那你能带我到外面看樱花吗?”

奥村君急忙点头,笑容满面,向他女儿保证:“我们明天就出去看!”

夜晚,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无数的樱花瓣被席卷升空。窗外的落樱就像从天上倾泻而下的怒潮,猛然击中窗棂,发出沙沙的响声。这时,我听见有人敲门,而且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毛先生,请开门,是我,我是奥村。”

我急忙开门把他迎进屋,只见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

“不好了,病房外面的那棵樱花树下堆积的花瓣,都被风刮跑了,地面光秃秃的,可我已经答应女儿明天一起看落樱的……这么晚打搅你,真不好意思,你能跟我一起捡落樱吗?我想明天一早风就能停,这样把花瓣铺在树下,就能让女儿看了。”

奥村君的话几乎等于诉说,浸透了一种悲情。于是,我急忙换了衣服,跟在他的后面,接过他为我预备好的黑色塑料袋,直奔板宿。从神户西面通往板宿的方向,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路旁都是樱花树。不过,夜幕笼罩下的这条路不见花开,只有树的枝杈随风抖动,像一缕缕发光的钢丝。在这狂风之中,落樱如雨,花瓣毫无规则地一个劲儿打旋,时而飞往空中,时而直扑地面。

奥村君沿着这条路,一边弯下腰捡起落地的花瓣,一边步履蹒跚,顶着风挪动。有时,他干脆用双手撑开黑色塑料袋,扑向空气之中,张开大嘴的袋子竟然把空中飞旋的花瓣一次接一次地收容进来。他满脸流汗,却默默无言。而我则跟他一样,不仅用袋子从空中一遍遍地抖入花瓣,而且在道路的另一端,像和他比赛一样捡起地上成堆的落花。我们就是这样行进着,尽管他一个晚上没有说起他的女儿,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那不安的心情。

终于,塑料袋鼓起来了,夜空露出一轮明月。奥村君额头上的汗水似乎是他悲伤的记录。面对女儿的死期,作为父亲的他是无能为力了,他能做的只是为女儿展现一次落樱的绚烂,因为落樱是生命顽强的象征,同时也是他对女儿的一次承诺。我把捡好的花瓣装满了袋子,交给奥村君。他深深地向我鞠了躬以后,一只手紧紧抓住他装满的袋子,向医院走去。他远去的背影在黑夜的深处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哀伤。

第二天的下午,奥村君从医院打来电话,话语中有一种久违的兴奋。

“早上,风真的停了。我把昨天收集的花瓣铺在那棵樱花树的下面,正好又有清晨阳光的照耀,使得被花瓣铺满的树下发出温暖的光芒……我遵守了诺言,带着女儿走出了病房,一直推她到了落樱的跟前。她坐在轮椅上久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是湿润的。谢谢你,毛先生。”

听了奥村君的话,我仿佛看见了一个衰弱的女儿的表情,她的内心里对父亲是那样的感激,但又不愿让自己的泪水增加父亲的悲痛。所以,奥村君只能用“感觉”两字来表达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这或许就是父女俩的情感纽带,彼此在心底互相感应。然而,今天的落樱到了明天的清晨还会这样耀眼吗?太阳还会从云端的后面露出笑脸吗?

于是,我跟奥村君说:“今晚,我们再去捡花瓣吧,明天的落樱应该跟今天一样美才好啊。”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为了他的女儿,奥村君的回答让我们再次开始了捡花瓣的行动。

夜是同样的夜,月也是同样的月。因为没有像昨夜一样的狂风,残灯照着落樱,街景中的树木犹如排列成行的孤影,为路面投下了一片寂静。我们跟昨夜一样,分别在道路的两旁捡起一朵朵的花瓣。我和奥村君谁也不说活,无语的状态就像落樱从空中降下一样悄无声息。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奥村君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他急忙从衣兜里掏出手机,还没有听几句,脸色骤变,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近乎喊叫一样,大声说:“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电话是医院护士打来的。她告诉奥村君,他的女儿病状恶化,心跳微弱,已经出现了垂危的征兆,医生正在全力抢救。寂静被无情地打破了,奥村君没顾上跟我多说,就在马路边上举起了右臂,等待着过往的出租车。他的黑色塑料袋里差不多装满了花瓣,用左手拎着,像一个沉重的包裹。我把装好花瓣的袋子绑好,问他:“要紧吗?我来替你拿袋子吧。”

奥村君低声说:“不,还是让我自己拿吧。”

出租车来的时候,我没有更多的话跟他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双腿不由自主地跟他一起钻进了车内。

奥村君说:“连续两天给你添了麻烦,真不好意思。”

我摇摇头,希望他能挺过这一关。一路上,奥村君的脸上掠过无数次的紧张,甚至比车窗外飞逝的夜风还要猛烈。无疑,他的紧张只是为了一个愿望,祈求他的女儿能够平安。

我们到了医院。这时的医院大楼显得格外庞大,让人似乎感觉不到台阶的存在。奥村君来不及等电梯,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到急诊室的五楼,在楼梯的扶手处险些摔倒。奥村君从楼梯口沿着一条长廊往里走。但渐渐地他的步子慢下来,身体好像开始往下沉,我急忙从后面扶起他。在我们的眼前,几位医生和护士站在那里不动,好像已经等了我们很久。医护人员的白衣近乎惨白,奥村君没能再往前接近他们。因为在这一瞬间,他预感到自己的女儿可能没有希望了。

主治医生没有抬头,护士们也都低头不语。奥村君的声音哽咽了:“我女儿真的不行了吗?”

在场的医护人员谁也没有回答。片刻,主治医生告诉了奥村,他的女儿在十分钟以前已经停止了呼吸,表情是安详的。

奥村君哭了,眼泪从脸上滴下来,流到他的肩膀,又从他的肩膀一直滴到了装满花瓣的袋子上。我搀扶着他,从他颤抖的身体感到了他的极度悲伤。这时,我抬起头,无意中发现眼前的医护人员正在向我们的身后凝视,目光里充满了惊奇。于是,我转头看去。原来,在奥村君的身后出现了一条落樱铺出的路,从楼梯口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再仔细看,他那装满花瓣的袋子上留下了一道被刮破的痕迹,这无疑是他刚才险些摔倒的时候被扶手刮破的。奥村君歪倒在我的双臂之间,似乎丧失了所有的气力。

我久久地站立着,像是在凝视星罗棋布的花瓣,又像是在凝视自己的眼泪……

后来,我把捡落樱的事情告诉了主治医生和护士们。

从那以后,他们每年都会在这棵樱花树下为奥村君的女儿默哀,而且选择的恰是落樱的季节。 o9GWy3/tsx1Xz7BffO50/jBTkuer/s4gpTP/ffKXr3cabe3Xt0EbW9YwGAeve/0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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