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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城市——神户

日本兵库县南部大地震的最强震裂带正好直列神户市,它的这次突袭无论对我这样客居此地的中国人,还是对当地的日本居民来说,都是连想也没想到的灾难。尤其震惊世界的是这次地震发生在现代大都市的中心地带,一瞬间竟然使日本第二大港湾城市受到了毁灭性打击。高速公路塌陷、跨海大桥断裂、集装箱码头的岸壁被海水淹没,都市机能濒临瘫痪。

地震发生的1995年1月17日当天,我和平常一样看书到很晚,凌晨时才睡,睡得很浅。突然间,大地像被滚烫的水煮开了一样,翻出一股股恐怖的声潮,紧接着就是发了疯地摇晃。瓶罐砸碎了,书架倒下来,电视机掉在地上,洗衣机被狠狠地甩离原地。我知道是地震了,赶紧掀开被子,但怎么站也站不起来,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掉进了剧烈的、乃至于非要毁灭你不可的狂震当中。

玻璃粉碎,冬天的寒风呼啸而入,冲我光着的脚直吹。窗外的大地不再理会人类的事,拼命鼓噪起大楼钢筋要被扭断时的裂心的金属摩擦声。高架桥坍塌了,砸地的巨声惊天动地,碎石飞溅,尘土四起。

我拼命地拉到灯绳,灯不亮,停电了。黑夜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慌乱中,我用两臂硬撑着过道的墙,脚和膝盖在瓶瓶罐罐的碎片里艰难地趟开路,好容易爬行到楼道门口,大约二十多秒的震动终于缓和了,震波已经明显退潮。

公寓楼外是安静的,一时间就让你觉得刚才的地震像假的一样。不一会儿,居民们开始陆续推开房门,偶尔能听见幼儿的哭声和大人们的低语,但没有惊慌。黑夜里人们的手电筒打出的光柱相互交叉,有的光照在楼层上变成畸形的光圈,有的光直射天空。从楼里陆续走出来的人们脚步并不乱,始终是平静的,但很急促。

女人怀抱小孩,男人肩扛棉被之类的大包裹往停车场走。汽车启动的声音逐渐密集起来,人们纷纷躲进车内。我也把车打着火,让暖气温暖发凉的手脚,然后急忙打车上的电话,想尽快知道北京同乡们的安全。电话全是忙音,根本不通。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广播说:“刚才5点46分,兵库县一带发生强烈地震,震源不明,现正在紧急调查中。有部分地区已经停水、停电和停煤气。往神户方面的电话很难打。请大家一直开着收音机,注意消息。”

这时,我发现周围的车里也传来同样的广播声,显然人们在这突变的事态当中,正努力获得准确的信息。我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震后的五分钟左右。广播不停地重复,我从头到尾并没听到类似“不要惊慌,不要混乱”的呼吁内容,但是,四周却井然有序。

天亮了。黑夜看不到的震灾现场此时在晨曦中丝毫不漏地映入了我的视线。楼园的宅墙被震塌成一片片的碎石土块,迎面高架桥上的路轨倒栽葱式地直戳地上。数座两层小楼朝北倾斜,有的塌陷得只剩房顶还弓在地面,有的幸亏靠门前的大树拦腰托住。地下水管破裂,冲出地表露出直径一米多的颈口。整个街道灰蒙蒙的,倒塌的房屋、桥梁,还有错节的路基使空气里一下子翻腾起大面积的尘土,使阳光都不像平常那样耀眼。

我开着车,想慢速通过信号灯不亮的十字路口。大家相互礼让,只有致意的手势,没有鸣笛也没有语言。街道显得很沉重,车辆开始在沉重的气氛当中缓慢流动。

首先我想绕到东滩区,先去公司看看,然后去确认一下我的同乡们是否安全。我住在神户的西头垂水区,公司在市中心的三宫。平常我早上都是开车到舞子车站,把车放在站前的停车场,然后换电车上班。但这天我完全不能按平时的日程走了。

舞子站与2号干线公路平行的一段路正好是一座高架桥。当我靠近那座桥的时候,才清楚地看见桥的东端的路轨已经变形拐到地面,而且就在离它方寸之地的后面,停着一辆三节车厢的电车,车体的前半部分已经明显倾斜。如果这个时候的乘客发生混乱,一窝蜂涌向车门使平衡破坏的话,这趟电车很可能会翻到桥下面。想到这儿,我不禁为乘客捏了一把冷汗。但是我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车厢里的人泰然自若,没人走来走去。我睁大眼睛使劲看,居然还看见有的人在座位上看书,就像外面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从这座桥下穿过去,汽车就进入了2号干线公路。这是横穿神户市最重要的道路,也是贯通日本东西的咽喉要道。震后的当天,在这个上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大概所有遇震的人都为自己的家人和亲朋好友的安全而担心、焦急。这时,铁道瘫痪、电话又不通,于是街上一下子挤满了私人汽车、摩托,还有骑自行车的人,道路水泄不通。从垂水区到同乡们住的东滩区只有30公里,可这一天,我直到晚上才接近目的地。平均每小时不到3公里,完全像爬行一样。

这一路上,有数不清的路口被浓烈的黑烟笼罩,火苗顺风势向天空窜跃,这简直和电影里的战火场面没什么两样。但堵塞的车辆并不慌张,除了从火焰里传来噼噼啪啪的焦土声,并没有相互鸣笛的骚乱。人们的目光更关心周围,你稍向前行一步,他马上就挥手示意让你先请。路口没有交警,在十字路口不亮的信号灯下,过往的行人们都高举右手横过马路。

消防车从远处鸣着警铃而来,但车辆堵得让它也寸步难行。这时,消防队员车上跳下来,冲两边的车拼命打手势。他不喊,也没吹哨,但所有手握方向盘的人都注视着他的意图,安静而迅速地让道。

消防车终于接近了火势最凶的现场,几个消防队员拖着高压水枪往上冲。但是水刚喷出一点儿,就突然变弱了。原来,神户市消防用水没设专门管道,就是打开消防专用的井盖,里面的水管和一般用水也是共用的。整个神户都断了水,高压水枪怎么会出水?消防队员急得团团转,怎么摇高压水枪口也不见水。

比他们更着急的是站在一边的居民,他们眼瞅着大火燃烧自己的财产却无能为力。黑烟翻腾,让人难睁眼。居民们却原地不动,他们没有一个人去埋怨消防队员,只是茫然地站着,一声不吭。其中有一个中年妇女已经泪流满面,但她的嘴角使劲抿着。当发现有人看自己的时候,她立刻有意识地躲开旁人的注意,低头用头巾裹住大半个脸,不让自己的痛苦流露出来。无情的火焰继续蔓延,无用的高压水枪瘫软在地上,人们的坚忍正经受着沉重的时刻。

大约下午5点左右,我到达了神户的中央区。市中心的三宫地带有许多高楼出现明显的裂痕,有的大楼本身已经向路面倾斜,矮小的平房早已被夷为平地。我每天工作的七层大楼也被拦腰震塌,无数条折断的钢筋从墙缝中张牙舞爪地伸出来。我办公室所在的那一层居然被上一层彻底砸垮了,如果地震发生在白天的话,我肯定会在那恐怖的二十秒钟内被活活地压死。

办公室已经垮了,我无能为力。车近乎爬行,继续向东滩区行驶。车窗前又一片黑烟滚滚而来,紧接着就听见了爆炸声,火花四溅。火光中,从一个两层的小楼里跑出来几个人,他们的脚跟还没有站稳,那小楼就头冲地跌了下去,底层部分的门窗已经被淹没在燃烧的大火之中。地震后,虽然煤气已经被断,但冬天使用的取暖用火,不论电炉还是油炉,哪怕有一点火星都会引燃破裂管道里残留的煤气,进而发生火灾。根据后来的统计,地震当天的神户市有120处以上发生了火灾。

火不停地向外喷,一个刚才从里面跑出来的男人大喊:“里面有人!里面有人!”

周围好像一下子紧张起来,但这时并没有看见消防车。那个人马上不喊了,忙用棉被蒙住头,让旁边两个人往上泼一桶水,然后就向火堆里冲。但没上去几步,还是被火势逼了下来。他还要往火里闯,可旁边的人拉住了他。他们从地上拣出一块块的石头往火里烧到木板的地方扔,那个男人从好几米以外拖过来一块长石板,大家一起把它塞进火堆中。显然,他们要的是时间,拼死想让火势放慢,哪怕一分一秒。

可是,过了很久,我才终于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向这个方向鸣响。车流依然像死水一样,原地不动。那个男子向消防车飞奔,消防队员们从车上拉出高压水管,一边让大家让道,一边往出火现场拽。这时,在消防车和现场之间几百米的公路上至少有几十辆车,一辆接一辆。大家都从车里出来了,各自在通过车前的地方伸手帮消防队员传送高压水管。消防队员通过我这里的时候,我担心地问他是否有水。他一边跑一边回答:“有了!我们接通了海水。”原来从海边到出火地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辆消防车当水泵,把海水引来救火。

火很快被扑灭了。几个消防队员扒开烧焦的瓦砾,爬进了倒塌得再也看不出模样的房屋。几分钟后,消防队员们打开一个口子,从里面送出一个毛毯裹着的长方体,向那个男人和旁边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并低下了头。

在里面的人没能被救活,大家呜咽了。有人哭出声来,要是消防车早来一步的话,里面的人就肯定会得救。看着刚才这活生生的一幕,我平静不下来,为那个男人抱不平。

突然,我听见他在那里像喊叫一样地说:“消防队员们,你们辛苦了!我替死去的女儿谢谢大家。她会安心的。我谢谢你们!”

他说完就抱起那个裹着他女儿的毛毯走开了。消防队员向他深深地鞠躬,半天没抬起头。我望着那个走远的男人,眼前模糊了。

到了晚上我才赶到东滩区,找到了北京的同乡。他们幸好都平安无事,但和我一样,住的公寓楼受损严重。眼下要和日本人一起到学校的体育馆,或者在公园里搭帐篷过一段抗震避难的生活。

同样住在神户的作家陈舜臣(1924-2015)于地震后的1月25日,在《神户新闻》的专栏文章中这样写道:

“我不幸曾经三次目睹心爱的神户濒临毁灭,水灾、战灾和震灾。而这次的强震,动摇大地,是三灾里受打击最重的一次。

我们都陷入了茫然若失当中。

尽管如此,大家都还在行动,正在为这个城市的重生而奋勇崛起。

(中略)

市民们,用我们的胸怀紧紧拥抱神户吧!” rWXWPTNj3cDItuPeZSjj9PSpWHRtWnFoS9hu/JPN+8Z0PIvaWitLlTLM4YDHy6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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