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在东京的一个晚上,北京同乡会的战戈先生召集了几十个同乡,在一家中国餐馆为我举行了一个晚餐会,按照比较洋派的说法,那应该叫作Party。在这个Party上,老乡们让我说几句话,我本来不会说话、也是极不愿说话的人,但吃了人家的嘴软,另外也的确是盛情难却,于是就发了一通“鱼虾”歪论。
我的鱼虾歪论的要点是:在日本生活着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他们大都能讲一口比较流利的日语,也都有了安身立命的职业。他们开日本车,跑日本路,吃日本饭,住日本楼,基本上已经混同于日本人。但跟他们一接触,就感到他们内心深处有一种情绪,或者说是一种牢骚,一种对于日本人的不满。这情绪这牢骚这不满往积极的方面说是爱国,但似乎又不太像,因为他们对中国同样地有情绪同样地有牢骚同样地有不满。如果日本人是一群鱼,那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就像鱼群里的一些虾。虾也可以在水里游泳、觅食,但与鱼总是格格不入。我说大家既然来到了人家的国土,而且也根本没打算回去报效祖国,那就应该把日本人当成兄弟姐妹看待,这样说会让人联想到许多事情,弄不好还会被人说成是“汉奸”,但我认为这种态度没有大错。战争从来就是政治家发动的,与老百姓关系不大;战争的责任当然也应该由政治家承担,与老百姓关系不大。当然,如果老百姓要反思自己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那是觉悟高的表现,应该鼓励。我承认日本人里有刁钻奸猾之徒,就像中国人里也不乏刁钻奸猾之徒一样。你不能碰到一个不好的日本人就把日本民族全盘否定,你更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跟朋友一翻脸就扒旧账本子:你爷爷还欠我爷爷一块大洋钱呢。一个日本人坑了你一次,你应该把这看成是你俩人之间的事,没有必要上升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矛盾;同样,一个日本人对你很好,你也应该把这看成是你们之间的私事,同样没有必要把它说成是中日两国友谊的象征。我想吃饭的问题解决之后,我们的同胞能否在异国他乡生活得舒心,关键是要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没有人把你从中国撵到日本去,也没有日本人求你到日本来,去是咱自家要去,来是咱自家想来,既然如此,那就应该尽快由虾变成鱼,与鱼游在一起。我说希望大家尽快地变成鱼,变成鲸鱼,变成金枪鱼,变成黄花鱼,但最好不要变成盆鱼,更不要变成比目鱼、墨斗鱼……
那天晚上的话题于是就围绕着鱼虾展开,有的人谦虚地说自己还是一只虾,有的人说自己一半是鱼一半是虾。我说你们是鱼是虾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陪同我在日本已经很自如地游动了十几天的毛丹青君已经变成了一条鱼,很油很滑,很流畅,但不是泥鳅,许多日本鱼钻不到的地方他都带着我钻到了。
几年来,毛丹青穿着花褂子红裤子,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和数码相机在中国和日本之间穿梭往来,有时做点生意,但他的兴趣似乎不在生意上。他的兴趣在文化交流上。他带着一群群的日本学生到中国来听作家谈小说看摇滚歌手唱歌。他为我的《丰乳肥臀》在日本翻译出版牵线搭桥,出了不少力。他还与《丰乳肥臀》的日译者吉田富夫教授到我的老家高密去了一趟,用他的数码相机拍了许多我家老屋的照片,并且马上就输入到他的电脑里,展示给我的家乡人看,先进的技术让我的故乡人啧啧称奇。他的嘴里经常蹦出一些流行在北京年轻人嘴里的词儿,譬如“大了”“猛扎”之类。这时我还没感到他像一条鱼,这时我感到他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花蝴蝶,有那么点轻轻飘飘、咋咋呼呼的才子气。
去年的十月,为了《丰乳肥臀》日文版的出版发行,他带着我飞到了日本,参加完有关活动后,他就开着他的跑车型本田,载着我开始了神秘浪漫之旅。在河一样的高速公路上,在鱼群一样的车流里,他的黑色本田,鬼鬼祟祟的,真像一条狡黠而聪颖的黑鱼。在日本小女孩羽多田甜美抒情的歌声里,我迷迷糊糊地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我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在黑色但是透明的海水中,在友好的鱼群中,轻松自如地游泳。当然,驾车的毛丹青始终是清醒的。
我们游到了一个叫作津的城市,穿街走巷,钻到了一个虽然还保留着中国国籍,但是已经不会说汉语的华侨后裔蔡先生的家。蔡先生开着一家当铺,还开着一家电脑公司,事业十分成功。他性格豪放,行为洒脱,妙语连珠。他最精彩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是文学?文学就是性!他的夫人则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停地工作着的贤妻良母。但蔡夫人清晨接答的一个业务电话使我大吃了一惊,我原先以为她除了做家务之外对外边的事情一概不知道呢。她接答电话时,毛丹青在旁边小声地翻译给我听,原来老太太对某种型号的电脑售出时附送给用户几张磁盘都一清二楚。当我们与老蔡夫妇从深夜的酒吧里走出来,津市大街上寂然无声,路边的树木纹丝不动,远处传来大海的梦呓。老蔡说,根据他的感觉,明天海上会起大风浪。我们去神岛追寻三岛由纪夫足迹的计划可能要落空。我们相信老蔡的感觉,改变了计划。第二天,在风雨中,我们更加感到老蔡的了不起,地上的事儿他门门清,天上的事他竟然也知道。人多智则近妖,老蔡就智慧得有点妖气了。老蔡身上不但有妖气,而且还有猴气,妖气加上猴气,那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了。当然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老蔡修炼到这种火候是多么的不容易。
跑车在风雨中行进,鱼的感觉更加强烈。我们游进了知立市的称念寺,大和尚伊势德已经站在山门前迎候我们了。从车里钻出来,我们回到了人的状态。尽管我接触过的和尚不多,但是我敢说大和尚伊势德是地球上最独特的和尚,他彻底地改变了我对和尚的印象。我原先以为毛丹青是精通电脑的专家,但在大和尚面前,毛丹青还是个学徒。大和尚个头不高,但走路飞快——看起来走得并不快,但实际上非常快。和尚脸上有很多黑痣,好像满天星斗。和尚不但精通佛理,对文学的见解竟然也十分精辟。我认为,他对《丰乳肥臀》的解读,比许多文学评论家的见解都要独到和深刻。当然,和尚对佛教和人世的理解,更使我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和尚让我感悟到:作家只有贴近生活,文学才能打动读者;和尚只有身在红尘,佛教才能深入人心。关于和尚,将来我会专为他写一篇文章。现在还是写毛丹青这条鱼。
去年的日本之行,如果没有毛丹青的引领,我绝对不会认识像老蔡这样的趣人,更不可能认识大和尚伊势德这样的高人。老蔡是入世的,和尚是既入世又出世的。老蔡是经济学,和尚是哲学。与这些高人和趣人结识,真是愉快的事情。他们对文学的理解,与书生们对文学的理解比较起来,更显出蓬勃的生机和天然的 野趣。
在日本的十几天里,还有许多的趣事,也许我很快就会把这些事写出来,也许永远我也写不出来,但日本之行的许多美好而神秘的印象,会经常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在我的关于日本的梦境里,一定会有毛丹青这条鱼在游动。他穿着花褂子红裤子,就像一条艳丽的热带鱼,在日本海里游动着,他的泳姿甚至比许多日本鱼还要花哨。我想用不了多久,他的花样游泳就会引起注意——在比喻的境界里引起鱼的注意,在现实的世界里引起人的注意。游吧游吧游吧,鱼毛丹青,毛丹青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