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4月,《鼠疫》出版,大获成功,好评如潮,作品获得了批评家大奖,仅仅在出版的头三个月,在法国就卖出了九万六千册。
跟《局外人》一样,《鼠疫》故事的发生背景仍然是在阿尔及利亚。
20世纪40年代,海滨城市奥兰市突发鼠疫。疫情迅速蔓延,省里不得不下令封闭城市,断绝与外界的来往。
奥兰市原来是一个没有鸽子、没有树木、没有花园的现代城市。市民们向来麻木地消磨着每日的时光:起床,乘车,上班,去咖啡馆,游泳,进电影院,睡觉……日复一日,这种习惯的生活一成不变。但是,瘟疫彻底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人们对灾难毫无准备,惶惶不可终日,有一种流放感与囚禁感。
在灾难面前,每个人都经受着考验:里厄大夫一开始就头脑清醒地投入了抗疫的斗争,他送患病的妻子去外地疗养,接来了帮他料理生活的母亲;新闻记者朗贝尔想的是离开这座封闭的城市,回到妻子那里去;小职员格朗按部就班地工作。
鉴于城里的死亡人数迅速增加,奥兰全城封城,禁止通信。
很多人痛苦地死去,公墓被死尸挤满,火葬场已经不够用,人们只得在野外挖掘了两个大坑,一个埋男尸,一个埋女尸。恐怖笼罩着一切,个人的命运已不存在,有的只是集体的遭遇。大敌当前,人们开始团结起来,塔鲁向里厄建议成立志愿者救护队;格朗一边写书稿,一边义务帮助做疫情统计工作;朗贝尔在等待离开城市的同时参加了志愿者团队。
经过艰难困苦的十个月,城市终于从鼠疫的魔掌下解放出来,逐渐恢复正常了。火车恢复运行,轮船重新通航,长期分离的亲人团聚了,欢腾的人群举行通宵达旦的盛大狂欢。在庆祝胜利时,人们开始淡忘鼠疫和死亡,但里厄大夫却开始考虑起了未来。他登高远眺,鸟瞰城市,不禁感慨万千,他决定要把自己耳闻目睹的事实记录下来。他知道,人与鼠疫的斗争还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鼠疫病菌并没有消失,它还潜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多年之后还会苏醒,再给一个幸福的城市带来死亡。
●里厄医生(Bernard Rieux)
作为一个医生,贝尔纳·里厄既是鼠疫的目击者,又自始至终地参加了同鼠疫的斗争。从鼠疫暴发开始,他就在努力阻止疫情蔓延,认为必须认清该做的事情,然后驱除无用的疑虑,采取适当措施,要紧的是把本位工作做好。他明白胜利不过是暂时的,因为自然规律最终是死亡。但他认为,这绝不是停止斗争的理由。他对鼠疫的态度是:做这样或那样的斗争,而绝不投降。
他认为他的事业如果用“拯救人类”这个字眼来说是太大了,他只是行使医生的职责,为病人的健康而工作,尽可能使更多的人活下来。
确实,里厄不是圣人,也非英雄,而是真正的人,真正的医生。他感到自己与贫苦人类的命运休戚相关。有时,他感到自己没有武器,也没有力量去对付这场灾难;有时,他又感到与富有牺牲精神的高尚的人一起努力,社会还是有一丝希望的。他在斗争中懂得了鼠疫,懂得了友情,他失去了爱人和朋友,得到了知识和回忆。他看得比较清楚:鼠疫结束了,但威胁欢乐的东西还在,医生的职责还要尽下去。他这样的人会在鼠疫再次袭来时再次挺身而出,把个人痛苦置之度外,同恐怖之神较量一番。
在鼠疫的最后一次发作中,里厄的朋友塔鲁被夺走了生命。于是,里厄决定写下这些“瘟疫纪事”,只为讲述人们在灾难中学到的东西,也为提醒“人们应该完成通过克服自身痛苦可以完成”的事。
●塔鲁(Jean Tarrou)
让·塔鲁是一个有清醒头脑、观察生活很深刻的荒诞人物,他身上体现了作者某种几乎可以说是“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塔鲁是一个法庭代理检察长的儿子,有一天,他发现了死刑的惨状,就积极参加了一个“反对死刑”组织的活动,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就连这个组织也同意把杀人作为夺取斗争胜利的一种手段。于是,他感到憎恶,离开了政治运动,希望能避免成为同样的“鼠疫感染者”。
他来奥兰市定居不久。鼠疫一开始,他就对它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的笔记详细地记载了全城大动乱中的逸闻琐事。但他当时这样做,只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安静。当鼠疫来势汹汹地暴发时,他英勇地站了出来,主动找里厄医生,提出组织志愿防疫队的计划。这项工作是有生命危险的,但塔鲁把生死置之度外,他说他对生活“看透”了,“理解”了,正因如此,他才来干志愿防疫工作。他认为要分担别人的不幸,就没有时间享受自己的幸福。
塔鲁早就受到他所谓的“鼠疫”的折磨,并感觉到了,因而寻求摆脱,他一想到大家都生活在鼠疫当中,就失去了内心的平静。他寻求各种方式来找到安宁,如果不行,可以心安理得地死去。他认为,在当今世界上人人几乎都成了“鼠疫”患者的情况下,“要想不当患者就比当一个患者更累人”,“也正因为如此,有些不愿意当鼠疫患者的人觉得精疲力竭,对他们来说,除了死亡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们摆脱这种疲乏”。他一如既往地战斗着,直到病倒了,他还要斗争,不愿死去。
●格朗(Joseph Grand)
约瑟夫·格朗是一个恪守本分、廉洁奉公的小公务员,干着默默无闻而又必不可少的工作,他没有飞黄腾达的欲望,不愿失去个人尊严而向上司申请,以求提高一下他的地位和生活待遇。这个善良而富有感情的人的最大忧虑是表达乏术,为提高表达力,他每天晚上练习写小说。他失去了爱情,每天忍受着心灵的痛苦。面对鼠疫,他毫不犹豫地以“我干”来回答一切,他担当了卫生防疫组织秘书的工作,每晚六至八时雷打不动地为抵抗鼠疫的公共事业而奋斗。他只求做点小事,出点小力,而其他的事,他认为自己年龄太大胜任不了。
●朗贝尔(Raymond Rambert)
雷蒙·朗贝尔是来自巴黎的记者,到奥兰城调查卫生情况,不幸被瘟疫囚禁在孤城中。他的情人在巴黎,他感到分离的痛苦,到处想办法离城。他曾经要求里厄医生给他开一纸健康证明,以便据此得以离城,被里厄拒绝。后来他又走种种的官方渠道,但处处碰壁,希望渺茫,于是转向非法的偷渡手段,但梦想又一次次地落空。
绝望中,他参加了里厄和塔鲁正从事的志愿防疫工作,他认为践行英雄主义并不难,斗争更是必要的。于是,他拼命地工作,想以工作的疲乏来消耗自己的幻想和精力。后来,他同一些走私者搭上了关系,想伺机偷越城门,但就在最终的机会到来的那一刻,他决定彻底放弃逃跑的念头,安心留下来。他认为,在大家共患难的时候,毕竟没有脸一个人偷偷溜走。“要是只顾自己的幸福,那就会感到羞耻。”
●科塔尔(Cottard)
科塔尔是一个沉默寡言、行动诡秘的酒类销售商,性情孤僻而多疑。他曾犯有某种罪行,最憎恨警察,最怕被警察逮捕。有一天,他因内心痛苦而决定自杀,于是就在自己的房门上用红色粉笔写道:“请进,我上吊了。”但被邻居格朗救了下来。
鼠疫开始后,他变得一反常态地得意和轻松,说话语调和悦。从事配给商品的走私活动使他发了笔财,他认为鼠疫下的日子过得不坏,再也没有警察来找他的麻烦了,所以他根本不想去对抗鼠疫。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与别人隔离开来。他已亲身体验过恐怖的滋味,认为现在别人来尝一下这种滋味也是正常的,大家分担恐怖,毕竟比一个人单独忍受要好得多。
鼠疫结束,众人欢欣鼓舞,科塔尔却感到恐慌,他希望城市忘掉过去,一切从零开始,但他又害怕一切会像鼠疫之前那样照旧。终于,他疯了,而便衣警察也在此时前来将他缉拿归案。
很显然,科塔尔是一个“与鼠疫共生”的形象。他是鼠疫杆菌最理想的宿主。
毫无疑问,“与鼠疫共生”的形象,就是一个反面形象。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也有一种所谓的“理想”,就是说,他渴望一种新的生活。科塔尔喜欢鼠疫,因为它使大家处于平等地位,谁也不用去怕谁。鼠疫结束时,他所怕的就是一切恢复到过去,他又要处于警察的追捕中,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当然,科塔尔是有罪的,他真正的罪行,就是他从心底赞成那种导致无辜儿童和成人死亡的东西——鼠疫。这一点,是不能原谅的。
小说《鼠疫》的主题就是一句话:集体的反抗。
加缪通过主人公里厄医生之口说出了他写书的目的。他是因为不愿在事实面前保持缄默,是为了当一个同情这些鼠疫患者的见证人,为了使人们至少能回忆起这些人都是不公平和暴力的牺牲品,为了如实地告诉人们他在这场灾难中所学到的东西,并告诉人们:人的身上,值得赞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
加缪的这些话,简明扼要地点出了小说《鼠疫》的主题:通过对可怕的鼠疫的描写,指明世界的荒诞,提出人们应该怎么办的问题。他的结论是要反抗,他通过小说主人公的言与行,大声疾呼人们应该正视世界,积极行动,为改变命运而努力。
在此,我们不妨再回到小说人物的塑造上来,深入展开分析,从中窥见小说的主题。
首先要谈的,是里厄医生。作为整篇小说的故事叙述者,里厄当然是“集体反抗”的见证者与参与者。里厄医生是正直的、有反抗精神的人,他代表了作者和相当一部分人的思想。他的思想直接掺和在成千上万的鼠疫患者的呻吟之中,他所体验到的痛苦无一不是亲身经历过的。
其次,是塔鲁。塔鲁是一个荒诞人的典型,他意识到社会的不合理性,他要反抗,但又找不到“反抗”的道路。在他看来,革命不是一条可行的路,革命只是屠杀、暴力,以一个专政代替另一个专政。他能做到的是始终与受害者站在一起,对损害“加以限制”。人道主义的同情心,是他通向心灵安宁的道路。塔鲁的精神苦恼,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加缪哲学的一丝迷茫。到了小说的末尾,加缪颇有些无奈地让塔鲁“意外地”死去,这也说明了塔鲁身上体现的荒诞哲学并不能解决什么。可以说,塔鲁是西方知识分子探索人生前途陷于虚无缥缈之中的一个缩影。
接下来,就是格朗。在我看来,格朗是反抗群体中的一个典型的个体代表。的确,他是一个小人物,极普通,极不起眼。但是,这个不显眼的人却是个英雄的形象,真实的英雄主义体现在他身上。加缪特意为他起了一个崇高而响亮的名字“格朗”(Grand),法语中意为“高大”“伟大”。他死而复生的奇迹,是作者有意的设置和选择,是为了肯定他这样一个普通小人物的生存价值。这一点,我们只要拿来与小说中另一个人物塔鲁的结局比较一下,就不难发现作者对格朗怀有的特殊感情了。
回头再看《鼠疫》中另一个人物朗贝尔的形象:朗贝尔代表的是一个反抗者的形象,但那是一个“从逃避转向反抗”的形象。朗贝尔是一个有感情也有理智的人。从他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在瘟疫面前,自由散漫的人是如何团结起来的。
其实,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人不就是这样的吗?面对着灾祸,面对着荒诞的世界,他们会抱怨,他们会推诿,他们会消极,他们会听信谣言,甚至跟着传谣,但他们也会意识到,不反抗便无出路。于是,他们会奋起反抗,会成为反抗群体中的一分子。
小说《鼠疫》具有象征意义,人与荒诞做斗争的线索贯穿其中。
书名“鼠疫”本身也有着象征意义。它象征着物质上、精神上的一切邪恶。
首先,鼠疫象征着人性中从未消失过的那些“邪恶”。
其次,鼠疫也象征着荒诞的命运带给人类的瘟神般的劫难。
在小说《鼠疫》中,加缪传达出了善良无辜的人在一场鼠疫面前的反应,通过一场虚构又极具象征意义的瘟疫,他体现的正是人们不愿屈服的精神,奋起反抗的行动。
小说《鼠疫》全篇结构严谨,生活气息浓郁,人物性格鲜明,不同处境中的人物心理和感情变化刻画得深入细致。小说中贯穿着人与瘟神搏斗的史诗般的篇章、生离死别的动人哀歌、友谊与爱情的美丽诗篇、地中海海滨色彩的奇幻画面,这些使作品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
总的来看,《鼠疫》的写作风格,应该还是属于“写实主义”的。但这种写实,已经不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那种“现实主义”,即所谓批评性的现实主义(或简单意义上的“批判现实主义”)。
这里有史诗。
这里有象征。
这里有浪漫。
这里有哀歌。
此处不再展开,读者自有其欣赏的自由度。
在法国的批评界看来,加缪的著作按其哲学思想的两条不同道路,可排列成两个系列:荒诞和反抗。
其一是“荒诞”(absurde)的思想,在《西西弗神话》中得到阐述,在小说《局外人》、剧本《卡利古拉》和《误会》中得到进一步发挥。而按照神话母题来归类,则可以概括为“西西弗神话”系列。
其二是关于“反抗”(révolte)的人道主义,则体现在小说《鼠疫》、剧本《戒严》和《正义者》之中,最后在论著《反抗者》中表现得更为强烈。而按照神话母题来归类,这个系列则可以概括为“普罗米修斯神话”系列。
从逻辑推理上看,加缪作品“普罗米修斯神话”第二系列的积极意义要高于“西西弗神话”的第一系列,它是在第一系列的基础上实现的。它走过了如下的一条认识与行动的轨迹:
生存(客体)—荒诞(本质)—意识(主体)—行动(选择)—反抗(人道)。
早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就把反抗和意识荒诞的问题提了出来,而在《鼠疫》中,这种反抗思想变得更坚定了。
加缪说过:“反抗是人类与自己的愚昧永久的对抗,每一秒,它都提出对世界的疑问……反抗不是渴望,它不抱希望,这种反抗只不过是相信命运的不可抵抗,而丝毫没有可能而来的屈服。”
诸神惩罚西西弗不停地推石上山,然而,石头到了山顶会由于自身的重量而重新滚落。他们不无道理地认为,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惩罚了。而加缪通过回顾这样一个蔑视诸神、痛恨死亡、酷爱生活、甘受这种刑罚的传说人物,把西西弗视作荒诞的英雄。西西弗的反抗反映了他对世界的认识方式,每一次从山顶上下来时,西西弗赋予自己以反抗、自由和激情,在意识到努力的徒劳却不放弃这种努力的时候,他使自己变得高于惩罚他的诸神。西西弗把握了自己的命运,在斗争中体现了自己的高贵,在没有主人的世界中赢得了人类可达到的唯一一种幸福。
小说《鼠疫》中的情况正是这样。奥兰市的居民本来都很勤劳,对经商特别感兴趣,只想做生意,只想发财。他们也会有一般人的生活乐趣和享受,但除了日常生活之外,他们是不考虑其他事的。
但是鼠疫来了,死神给予人们平等机会(不过,平等的死亡不是公正),痛苦折磨着男女老少。人们感到威胁,慌乱,惊恐。过去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人们开始考虑一些事。在灾难面前无非有两种选择,是承受,还是反抗?
《鼠疫》所要表现的,是逼人至死亡的瘟疫和人在死神的淫威面前被迫的反抗。正因有鼠疫,人们才反抗。很明显,这个时候,最人道的行动,就是选择反抗。因为,“当人们认清了在这样一种秩序下,一个人的个人东西被否认,不再属于他,而成为一个所谓的‘公共东西’,其他人,甚至侮辱和迫害他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共同财产时,他的反抗是为了一切人的”。
《局外人》的主人公默尔索冷漠,近乎麻木不仁,始终抱着局外人的态度。但他已经认识到一切都是荒谬,可以说,他处于一种“无言的反抗”中。
《鼠疫》中里厄医生则不一样,他虽有时感到孤单,但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责任是同病菌做斗争,他看到爱情、友谊、母爱给人生带来了幸福,他不是孤军作战,他认为只有通过一些道德高尚、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人的共同努力,才能反抗肆无忌惮的瘟神,世界才有一线希望。
比较一下这两个主人公,就可以看出,默尔索是以反抗来表现自己的价值,里厄的反抗则表现出整个人类的尊严,其中包括集体主义的力量。
加缪对自己这部小说的评价是肯定的:“与《局外人》相比,《鼠疫》标志着从孤立的反抗态度转变到承认集体力量,要进行集体的斗争。如果说从《局外人》到《鼠疫》有着变化,那么这个变化是在团结的意义上实现的。”这是“人们所能想象的关于人同恶势力做斗争,以及最终使有正义感的人起来反抗,并同人们和自我做斗争的最激动人心的神话之一”。
可见,加缪在《鼠疫》中表现的哲学不再是悲观失望,而是积极行动,是团结,是斗争。通过里厄医生等人的嘴,加缪一方面承认了人们生存条件的荒诞,另一方面又大声疾呼,让人们团结起来,不要无动于衷,而要积极行动,自己拯救自己。小说中反抗者的群像构成了人类的尊严、团结的力量。这里,集体的反抗代替了个人的反抗(如默尔索),这种反抗体现了人道主义,它解释了同情心、团结和为他人服务。
加缪的反抗思想其实还有另一面。他提出“忠诚于反抗本身”,他认为,“对人类来说,存在着一种与他们水平一致的思想与行为,一切过分的举止都会陷于矛盾中,绝对是达不到的,尤其不能在历史上创造出来”。所以,他坚持反抗要忠诚于本身之高贵,不应该由于疲惫和疯狂,遗忘了它的崇高职责而陶醉于暴政与奴役之中。
作者通过塔鲁之口,表达了他的这种思想。塔鲁年轻时出席一次法庭审讯,他的父亲作为代理检察长,在法庭上以社会的名义要求判处一个被告死刑,而年轻的塔鲁则深深地可怜那个像猫头鹰一样胆战心惊的被告。他当时简单地认为,社会就是建立在死刑基础上的,他必须与这样的社会、与这样的谋杀做斗争。于是,他离家参加了充满政治色彩的革命斗争。一开始,他赞同这样的观点:“为了实现一个再也没有人杀人的世界,偶尔判人死刑也是必须的。”但是在一次目睹刑场的惨景之后,他的观点动摇了。他感到,在漫长岁月里,自己满以为是在与“鼠疫”做斗争,其实,自己一直就是个鼠疫患者,因为他间接赞同了千万个人的死亡,因为他赞成最终导致死亡的一切行为原则。塔鲁终于认识到:欺骗、骄傲、憎恨、暴虐都是“内部的鼠疫”,它像吞噬肉体的灾难一样,在感染着人,应该以不懈的斗争为代价,制止这种可怕的传染。
在这里,加缪实际上提出了杀人作为一种政治斗争手段是否合理的问题。他后来在论著《反抗者》中特别地思考了这一问题,他认为,反抗一旦超过了限度,导致新的屠杀,就违反了人道主义。
《鼠疫》中,塔鲁始终纠结于渴望无罪、纯洁、博爱的心情,他总想成为“不信神”的圣者。而这种思想在里厄医生的眼中则显得不免有些过分,里厄以“真正的医生”的行为,拯救着人们的肉体,减轻着人们精神上的痛苦。他的抱负只是“做好一个人”。
但是,要做好一个人,就不如做一个“圣者”那么难吗?
让我们站在加缪那样的高度上来看世界,那么,我们就会看到:人生存在世界上这件事本身就是荒诞的,人生是无意义的,面对世界不能抱任何希望;他的结论是要反抗,尽管反抗不能取得什么成功,但反抗就是一切;认识到了荒诞,并反抗了,人也就把握了人生的价值,取得了自由,享受了生活,感受到了幸福。
在加缪笔下,人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荒诞的世界,无论是在阿尔及利亚的阿尔及尔(《局外人》),还是在奥兰(《鼠疫》);无论是在高加索山上(《西西弗神话》),还是在古罗马的皇宫(《卡利古拉》);无论是在西班牙的加的斯(《戒严》),还是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小村庄(《误会》),甚至是在沙皇时代的莫斯科(《正义者》),人们都需要正视这世界的荒诞。
但是,总会有人站出来,不甘心忍受这荒诞的世界,而要担起责任,奋起反抗。无论是里厄医生和他的朋友们,还是他们的西班牙同行迪埃戈;无论是遭受诸神永恒惩罚的西西弗,还是参加革命行动的卡利亚耶夫,他们都在反抗,而且,在反抗中见到了人道主义的力量,享受到了明媚的阳光……
他们,反抗的人们,应该是幸福的。
余中先
用一种囚禁状况来表现另一种囚禁状况,犹如用某种并不存在的事物来表现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一样,二者同样合情合理。
——丹尼尔·笛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