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猿泰山
REN YUAN TAI SHAN
在部落四处漫游时,他们常无意来到那个礁石封锁的小港湾,而这附近有一座门窗紧闭、寂然无声的小屋。在泰山看来,这座小屋就是永不枯竭的神秘快乐之源。
他经常从挂着帘子的窗口往里瞧,或者爬到房顶上,从黑洞洞的烟囱里朝下瞅,却始终未果,总也搞不清楚那结实的墙壁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
孩子特有的想象力幻化出满是奇珍异兽的玄妙图景。越是找不到破门而入的法门,越使得他千万倍地想进去一探究竟。
他经常几小时几小时地在房顶和窗前转悠,拼命探索钻进去的办法。但对那扇门却未曾留神,因为它显然跟那四堵墙同样结实。
险遇老萨博之后,他又一次来到小屋附近。向小屋走过去时泰山才注意到,从远处看,那扇门好像是作为独立的一部分安在墙上的。于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八成就是小屋的入口,长久以来自己竟始终未察觉。
就像平常造访这座小屋时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因为猿对它都没有什么兴趣。关于雷鸣巨响神棍的故事在这十年间完整流传,将白人的弃屋笼罩于令众猿心生惊异和恐惧的气氛中。
从没有谁告诉过泰山他和这间小屋的关系。猿语词汇极其贫乏,对于小屋中的所见,他们倒是能说上一两句,但也不外乎是皮毛而已,压根找不到词可以准确描绘那两个奇怪的人或他们的财物是什么样儿。如此一来,早在泰山懂事之前,这个话题就为族众所遗忘。
卡拉也只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对他说过,他的父亲是一只陌生的白猿。但他不知道,卡拉并非自己的生母。
这天,他径直走向那扇门,仔细观察了好几个小时,被门上的铰链、把手、门闩折腾得手忙脚乱,最后,终于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开门的秘诀。那扇门在他惊讶的注视下,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他好半天不敢冒险进去,直到眼睛习惯了小屋里昏暗的光线,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挨进去。
地板中间躺着一具骷髅,骨头上已经连一点皮肉的痕迹都不剩了,徒留发霉、腐烂的衣服碎片附着其上。床上也躺着一具同样可怖的骷髅,但要小一点,旁边的小摇篮里是第三具,一个小不点儿。
小泰山对多年前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日子里发生的可怕悲剧及其残骸无动于衷。密林中的蛮荒生活使他对已死或将死的动物司空见惯;即使他知道自己正面对着亲生父母的遗骨,心绪也不会有多大起伏。
屋子里的家什和器物才是牢牢抓住他吸引力的关键。他仔细查看那些在海岸与丛林的潮气以及时间的侵蚀下残存的东西:奇怪的工具、武器、书籍、纸张、衣服。
他轻而易举地打开箱子和柜子,在里面发现了一些保存得好得多的东西。
在这些东西里,他发现一把尖尖的猎刀,急急探手、却一下子就被锋利的刀刃割破了手指。他继续大胆试验,发现用这个新到手的玩意儿可以从桌椅上削下木片。
这个发现让他高兴了好一阵子,可是后来还是玩腻了,便继续对这间小屋的探索。在一个装满书籍的柜子里,他翻出一本色彩鲜艳的画册——儿童用的看图识字。
“弓箭手”(Archer)开头是个A,一只箭儿射过来。
“男孩儿”(Boy)开头是个B,他的名字叫作乔。
那图片深深吸引着他。
里面有很多与自己面孔相似的猿。翻到后面M字头下,有好几只天天能瞧见的、原始森林中来回穿梭的小猴子(Monkey)。但整整一本书里面并没有他的同伴,没有哪张画长得像柯察克、图不拉或卡拉。
起先他想从书上拿下那些小玩意儿,尽管不清楚那些都是些什么,也无法以言语描述出来,但他还是立马发现那些东西不是真的。
那些什么轮船、火车、母牛或是马对他来说不构成任何意义,反倒是挺纳罕彩色图片下和图片间那些稀奇小字,大概是某种古怪的虫子吧,他们都长着腿,但是遍寻不着眼睛或嘴巴。时年十岁有余他才首次见到字母表。
他之前自是从未见过印刷品,也从来没跟懂得丝毫书面语言的物种交谈过,更别提是见到谁读书了。
所以,小家伙参不透那些古怪字符的含义、一头雾水便没什么稀罕的了。
将近翻到书的中间,他瞧见了老对手——母狮子萨博,再翻下去发现了盘踞的西斯塔——蛇。
哦,这书可真是引人入胜啊!他十年的人生当中还从未如此喜爱过什么。实在是太全神贯注,直到暮色完全笼罩住他,字母也变得模糊,才意识到天色已近黄昏。
他把书放回柜子里带上门,可不想有谁发现或弄坏了自己的宝藏,他步入渐深的夜色中去,学着开锁前的样子原样关好大门。但离开前他又瞧见地上那把猎刀,便拾起来要带去给小伙伴们瞧。
刚往密林走了几十步就有个巨大的身影从眼前的矮灌木阴影中闪身出来。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同伴,但转瞬却意识到那是大猩猩波甘尼。
这么近的距离已经不容逃走了,小泰山知道自己得奋力为生存而战。巨兽黑猩猩是部落的死敌,一碰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假若泰山是类人猿部落当中完全成年的一只,倒是跟大猩猩势均力敌,但他只不过是个英国裔小男孩,尽管相较而言已经算是肌肉强健,但是在残暴的敌人面前毫无胜算。尽管身上流淌着骁勇善战的优秀种族之血,再加上短短十年间始终与林间猛兽相伴左右,仍是凶多吉少。
他不会和我们那样感到恐惧。小小的心之所以加剧跳动是因为激战当前的兴奋激越。一有机会他会逃,但这仅仅是因为他计算得清自己不是这庞然大物的对手。但既然理智表明逃跑已不可行,他便勇敢地正面迎上大猩猩,毫不颤抖,更毫无惊惶。
野兽还未扑将近前他便迎上去,拳头紧握猛击那巨大的躯体,但却似以卵击石、徒劳无功。但一只手中扔握着在父亲小屋找到的刀,巨兽挥拳撕咬逼近身的时候,小男孩意外地用刀尖刺向它毛茸茸的胸脯。刀深刺进去,引得大猩猩疼痛狂怒地尖叫。
但小男孩却在那一瞬间学会使用那锐利闪光的玩意了,因此被横冲直撞的野兽扑到在地的时候,便连续刀刺猩猩胸膛,刀刀深及柄端。
大猩猩照着老祖那样战斗,大张双手猛力挥拳,用强劲的獠牙撕咬男孩的脖颈和前胸。
他们在地上来回翻滚恶斗。小男孩的手臂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尽管仍是紧握利刃,但进攻的力气却越来越弱了。随后小小的身体一个抽搐便僵止了,小格雷斯托克勋爵泰山滚落在枯叶满地的丛林故乡中,失去了知觉。
距海岸一英里开外的丛林当中,部族都听到了大猩猩挑衅进攻前的骇人叫声。柯察克按应敌惯例紧急集合,一是为了互相照应一致对外,谨防一只大猩猩背后还有一整个军团来袭,二是清点成员是否尽数安然无恙。
很快他们发现泰山不见了。图不拉坚决反对部族去支援。柯察克本身也对那古怪的小鬼没什么好感,便听了图不拉的谏言,耸耸肩转身回到枯叶堆的床那里去。
但卡拉的打算却全然不同,实际上一发现泰山不在家她就即刻飞身跃过交错的树枝,急速奔向事发地,大猩猩的叫声依然清晰可闻。
夜色已降临,月亮甫升,在林木葱郁的枝叶间洒下朦胧的月华,投射出稀奇古怪、斑驳怪异的阴影。
美丽的月光散落在地上,却徒增丛林暗处的魑魅魍魉之气。
卡拉如一只巨大的幽灵从一棵树攀上另一棵。时而缘着粗大枝干敏捷奔腾,时而踏着另一枝腾空而起,只顾抓着一枝又一枝向前疾奔向事发地,久在丛林中生活,她知道那就在不远的前方。
大猩猩的吼叫声表明他正在与密林之民作生死之搏。吼声猛然消逝,死寂笼罩着整个丛林。
卡拉搞不懂,大猩猩博嘎尼最后的叫声分明是临死前的苦痛挣扎,但此后再无声音传来,她便无法推测其对手的物种。
她清楚自己的小泰山不可能打死一只壮如公牛的大猩猩,所以她逼近声响传来之地的时候,便愈发小心,最终万分谨慎地缓缓爬到最低的枝头,焦急地瞥向月华笼罩处,想瞧瞧到底是哪两个在拼命。
不久她便来到跟前,月华下的一小片空地上是小泰山血迹斑驳的身体,旁边是那只状如公牛的大猩猩,一动不动,已然死了。
卡拉低呼一声抢到泰山身旁,把那浑身是血的可怜小家伙拥入怀中,探听生命迹象。她隐约听到了那颗小心脏微弱的心跳声。
她温柔地抱着他穿越漆黑的丛林回到部落,日以继夜地守护在他身旁,喂水喂饭,赶走骇人伤口上的苍蝇虫子。
这可怜的母猿对用药和手术一无所知。顶多是舔舐伤口保持干净,以便希冀伤口更快地自然愈合。
起初泰山什么都吃不下,发着高烧说胡话,翻来覆去。顶多是喝一点水,水都是卡拉用唯一的办法,一口口从溪边含回来的。
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母亲会比这可怜的野猿之母更加无私地为命运抛来的孤儿牺牲奉献了。
高烧终于退了,男孩开始恢复健康。尽管伤口疼痛入骨,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胸口有一片伤深可见骨,三根肋骨被大猩猩的强力勾拳打断了。一只胳膊险被獠牙咬断,脖子上一大块肉还被扯下,露着的静脉竟然没被利爪扯断真算奇迹了。
他以养育自己的野兽那般隐忍默默承受苦痛,宁可爬到高草堆中窝着,远离众猿,也不愿被他们看到自己的苦相。
他只愿意跟卡拉单独待着,但既然他已经好转,她就花更多时间外出觅食了。这爱心奉献的母猿在泰山伤重时都没怎么吃东西,几乎要撑不住了,结果瘦得跟一条影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