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人猿泰山
REN YUAN TAI SHAN
看到简安然无恙,每个人都宽慰地欢呼起来。泰山的车靠着克莱顿的车刚刚停稳,波特教授就把女儿搂在了怀里。
泰山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有一段时间,他们谁都没注意到他。
克莱顿第一个想起他来,转过身,向泰山伸出一只手来。
“我们怎么感谢您呢?”他惊喜地说道,“您救了我们所有人。在农庄里您叫了我的名字,但我似乎记不起您的名字了,尽管我也觉得您似曾相识。就好像我以前就认识您,只不过那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下。”
泰山笑着握住了克莱顿伸过来的手。
“你完全说对了,克莱顿先生,”他用法语说道,“请原谅我还不能用英语跟你交谈。我刚刚学英语,虽然我能完全听明白,但还没办法流利的说出来。”
“可您是谁呢?”克莱顿追问道,这次他用了法语。
“人猿泰山。”
克莱顿吃惊地倒退了几步。
“我的神啊!”他叫道,“这是真的。”
继克莱顿之后,波特教授和费兰德先生也走过来向泰山致谢,同时他们对于能在这个离他那荒蛮故乡如此遥远的地方与他们的丛林朋友重逢而感到无比惊喜。
这群人现在进了一家简陋的小旅店,克莱顿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来款待朋友们。
他们挤在一间狭小而闷热的客厅里,这时一辆汽车由远处驶过来,发动机的轰鸣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费兰德先生正坐在窗户边。他看到那辆车缓缓驶进视野,最终停在了他们的汽车旁边。
“天哪!”费兰德先生说道,语气中略带懊恼,“这是堪勒先生。我本希望,呃,……我本以为……呃……他没在火中丧生,这真令我们很开心。”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番话。
“啧啧!费兰德先生,”波特教授说道,“啧啧!我经常提醒我的学生,说话前要三思。如果我是你,费兰德先生,我会在说话前至少先数上一千个数,然后小心地保持沉默。”
“天哪,确实应该!”费兰德先生表示赞同,“但那位跟着他的牧师模样的先生又是谁呢?”
简一下子脸色惨白。
克莱顿则坐在椅子上,手足无措。
波特教授紧张地摘下眼镜,往镜片上呵了一口气,但没擦镜片就把眼镜重新架到了自己的鼻梁上。
还有那位无处不在的埃斯梅拉达,她也在嘟囔着什么。
只有泰山不明就里。
不一会儿,罗伯特·堪勒就闯进了旅店。
“谢天谢地!”他叫道,“克莱顿,在我看到你的车之前,我一直在做着最坏的思想准备。我在通往南边的路上被大火拦住了,不得不往南回到镇子里,然后再绕到东边,才上了这条路。我本以为我们再不能回到农庄了。”
没人愿意搭理他。泰山一直盯着罗伯特·堪勒,就像狮子萨博盯着她的猎物一样。
简看了他一眼,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堪勒先生,”她介绍道,“这位是泰山先生,一位老朋友。”
堪勒转过头伸出一只手来跟他握手。泰山起身鞠躬致意,这是德·阿诺教给他的文明礼仪,似乎压根儿没看到堪乐伸过来的那只手。
堪勒似乎也没在意这种“疏忽”。
“简,这是牧师托斯里先生,”堪勒转过身对在他身后的牧师说,“托斯里先生,这是波特小姐。”
托斯里先生微笑着鞠躬致意。
堪勒接着把牧师介绍给其他人。
“我们马上就能举行婚礼了,简。”堪勒说道,“这样你和我就能赶半夜那趟火车回城了。”
泰山立刻就明白了堪勒的企图。他眯着眼睛看了简一眼,但什么都没做。
女孩犹豫着。房间里鸦雀无声、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所有人都看着简,等着她回答。
“我们不能再等几天吗?”她问道,“我完全虚脱了。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了。”
堪勒感觉到屋里每个人都对他充满敌意,这使他很生气。
“我们等的时间够长的了,我不想再等了。”他粗暴地说,“你已经答应嫁给我了。我不能再被你耍着玩了。我弄到了结婚证,牧师也在。过来,托斯里先生;你也过来,简。还有这么多证婚人——绰绰有余。”他阴阳怪气地补充道。然后他一把抓住简·波特的胳膊,把她往等着举行仪式的牧师那边拽。
但他还没来得及迈步,一只钢铁般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另一只手掐着他的喉咙,堪勒立刻就像一只被猫玩弄的老鼠一样,被举到空中摇晃着。
简害怕地转过脸来望着泰山。她看到了泰山前额上那条绯红色的伤疤。这条伤疤,她曾在遥远的非洲丛林见过。当时的泰山正在和巨猿特库兹生死相搏。
她清楚,泰山那颗充满野性的心里埋藏着杀机。随着一声害怕的尖叫,她扑上前去向猿人求情。她其实并不在乎堪勒的死活,而是为泰山杀人的后果而担心。她知道,杀人犯是难以逃脱法律的严惩的。
还没等她上前阻止,克莱顿已经跳到了泰山身边,想把堪勒从他的手中拉开。
泰山那有力的手臂只是轻轻一甩,那个英国人克莱顿就被甩到了屋子的另一边。这时简的一只玉手抓住了泰山的手腕,并抬起头和泰山对视。
“看在我的份上,放过他吧。”她说道。
卡在堪勒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一些。
泰山低头端详着面前这娇美的面容。
“你真的想让他活着?”他有些吃惊的问。
“我只是不希望他死在你的手上,我的朋友,”她答道,“我不想你成为杀人犯。”
泰山把手从堪勒的脖子上拿开了。
“你能不能跟她解除婚约?”他问,“可以换你一条命。”
堪勒大口喘着气,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再骚扰她?”
那男人又点了点头。他的脸因为刚刚的濒死恐惧而扭曲了。
泰山松开了他,堪勒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眨眼间便无影无踪了。那个牧师也吓坏了,跟他一起逃之夭夭。
泰山转过头看着简。
“我能和你单独谈一会儿吗?”他问道。
姑娘点了点头,向门边走去。那扇门通向这个小旅店中的一条狭窄的走廊。她走出门去,在那里等泰山,因此没有听到下面的对话。
“等等,”泰山正要跟着简出去,波特教授拦住了他。
刚才事态的急剧变化把老教授看得目瞪口呆。
“先生,在你单独跟我女儿谈话前,对刚才发生的事,我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先生,你有什么权利插手我女儿和堪勒先生的婚事?我已经把她许给他了,先生。不管我们是否情愿,先生,承诺毕竟是需要遵守的。”
“我之所以插手,波特教授,”泰山回答道,“是因为你女儿根本不爱堪勒先生——她不想嫁给他。在我看来这就足够了。”
“你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波特教授说道,“现在他毫无疑问地会回绝这门亲事了。”
“他肯定会回绝的。”泰山断然的说。
“而且,”泰山补充道,“您不必为自尊心受到损害而着急,波特教授。因为一回到家您就能把欠堪勒的钱还给他。”
“啧啧,先生!”特教授提高了嗓门,“先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您的财宝已经找到了。”泰山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教授叫道,“你肯定疯了,年轻人。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是事实。是我拿了那些财宝,当时我并不知道它那么值钱,也不知道它是谁的。我看到水手们把它埋了,出于猿人的天性,我把它挖出来,又埋到其他地方去了。当德·阿诺告诉我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以及它对您有多重要以后,我返回丛林把它带了出来。我本来想把财宝带到美国来,但德·阿诺说,这东西造成的罪行、麻烦和悲哀不胜枚举,还是不要带实物过来。所以我只带过来一张支票。”
“给您,波特教授,”泰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它交给教授,教授这时还没回过神儿来,“一共24.1万美元。我们请了专家仔细地对财宝估了价,但是要是您更愿意要财宝而不是支票,那也可以。因为德·阿诺自己买下了这箱财宝替您保管着,以免您有任何疑问。”
“我们已经欠你太多太多了,先生,”波特教授的声音有些颤抖,“现在你又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使我有了挽救自己名誉的办法。”
这时克莱顿回来了,他刚才跟着堪勒离开了这个房间。
“打扰一下,”他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天黑前赶到镇上,坐第一班火车离开这片森林。一个本地人刚从北边骑马过来,他说大火正在缓慢向我们这边推进。”
这几句话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所有人都走出旅店上了汽车。
克莱顿的车里坐了简、教授和埃斯梅拉达,而泰山和费兰德先生则同乘另一辆车。
“上帝保佑!”泰山的车跟在克莱顿的车后面出发,费兰德先生感慨道,“上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地地道道的野人,在非洲的热带丛林中的树枝间跳来跳去。而现在,你却开着一辆法国汽车,带着我沿着威斯康辛的公路行驶……谁能想到这是可能的呢!上帝保佑!但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泰山表示赞同,然后,停了一会儿,他说,“费兰德先生,你还记不记得在非洲丛林边上,在我的那间小房子里,发现并安葬那三具骷髅的详细情形呢?”
“历历在目,先生,历历在目,”费兰德先生回答道。
“那些骷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费兰德先生眯着眼看着泰山。
“为什么这么问?”
“这对我非常重要,”泰山答道,“你的回答或许能解开我的身世之谜。现在这么不清不楚的,对我来说是最难受的。过去的两个月里,我对这几具骷髅作过种种设想,我希望你尽可能的回答我的问题:您安葬的那三具骷髅都是人类的骷髅么?”
“不全是,”费兰德先生说““最小的那具,也就是在摇篮里发现的那具骷髅,是类人猿的骨骼。”
“谢谢你。”泰山说道。
在前面的那辆车上,简脑子里思绪如麻。她已经预感到泰山要问她什么问题了,而且明白自己得尽快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不是那种可以一直拖着的人。不知怎的,这个想法使她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怕他?
害怕的时候,她还能爱他吗?
她意识到,在那非洲丛林的幽深之地,泰山的魅力如同符咒般附着在她的身上,而此时在这平淡无奇的威斯康辛,那种魅力的符咒已经荡然无存了。
而面前这位不谙世事的法国人,对她心灵深处那个“原始女人”的吸引力,也绝对比不上那位勇敢刚毅的“森林之神”。
那么,她爱他吗?她现在也不确定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克莱顿一眼。这个男人和她在同样的教育环境下长大,有着相当社会地位和文化,而这正是她所接受的教育灌输给她的择偶“基本要素”吧?
理性地讲,她最好的选择难道不该是这位年轻的英国贵族么?他是那么爱她,难道他不是文明社会的女人所渴望的理想丈夫,她这种姑娘的良伴吗?
她会爱上克莱顿吗?她找不出不爱他的理由。工于心计并非简的本性,但她受到的教育、生长的环境和性格遗传综合起来,使她在考虑有关心灵的问题时,也会理性地分析。
在遥远的非洲丛林,在今天威斯康辛的森林里,当这位年轻的大个子用强壮的手臂抱着她时,她的确为他而倾心。但这似乎只能归因于她在思想上的暂时逆反,这是一种回归自然的渴望,是她本性中原始的女人与这位原始的男人的心灵相吸。
她分析道:要是他们不再有肉体接触,那么她也不再会被他吸引。这么说,她并不爱他。她对他的感觉不过是一种由兴奋和肢体接触所产生的昙花一现般的幻觉。
这种兴奋是不能在未来的关系中长久保持的。如果她嫁给他,肢体接触带来的兴奋最终会因为彼此熟悉而渐渐消退。
她又看了克莱顿一眼。他是个很帅的男人,而且是位彻头彻尾的绅士。有这么个丈夫,她应该会很骄傲。
然后他开口了——这番话迟一分钟或早一分钟说出来,都会使这三人的生活发生天渊之别——但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克莱顿捷足先登,受到了幸运女神的垂青。
“你现在自由了,简。”他说,“你嫁给我吧,我会用尽一生来让你幸福的。”
“好的。”她轻声说道。
当晚在火车站候车室,泰山得以和简单独待一会儿。
“现在你自由了,简。”他说,“过去这些年,我一直是个住在遥远幽暗的窝棚里的蒙昧的原始人。现在我抛下一切,翻山越岭来找你。为了你,我变成了一个文明人;为了你,我远渡重洋、横跨欧美;为了你,我愿意被改造成任何模样。我能给你幸福,简,让你过你最熟悉和热爱的生活。你能嫁给我吗?”
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有多么深沉——他在这么短时间内所做成的一切都仅仅是因为对她的爱。她转过头,双手捂着脸。
她都干了些什么啊?!就因为她害怕面对这个大个子的恳求,她就切断了自己的退路——她担心自己会犯一个可怕的错误,却犯了一个更严重的错误。
接着,她向他坦承一切,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真相。她并不想为自己开脱,也没有试着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你已经承认你爱我。你知道我也是爱你的;但我不了解这个束缚着你的社会道德。我应该让你来做决定,因为你自己才清楚自己最终想要的是什么。”
“我没法跟他说,泰山,”她说,“他也是爱我的,而且他也是个好人。要是我不信守对克莱顿先生的诺言,我恐怕永远没脸见任何一个诚实的人了。我应该坚守这份承诺——你得帮我分担一些。尽管今晚过后,我们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其他人走了进来,泰山转过身对着那扇小窗户发呆。
但外面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一片碧草,四周长满了茂盛的热带植物和鲜艳的花朵。头顶古木参天,片片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在这一切之上,笼罩这个世界的,是赤道上空那湛蓝的苍穹。
在那片碧草中间,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坐在一个小土堆上,在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吃着美味的野果,彼此微笑着对视。他们非常幸福,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这时,车站的一位服务员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走进候车室,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泰山的先生。
“我就是泰山先生。”人猿说道。
“这里有您一封电报,是从巴尔的摩转过来的;是一封来自巴黎的电报。”
泰山接过电报,拆开一看,原来是德·阿诺发过来的。
电文如下:
指纹显示你属于格雷斯托克家族,谨致祝贺。
德·阿诺
泰山刚看完电报,克莱顿便走进候车室,走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
就是这个人享有着泰山的爵位,继承了泰山的财产,还要娶泰山深爱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也同样爱着泰山。只要泰山说出自己的身世,这个男人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会失去他的爵位、他的土地和城堡。而所有这一切,自然也将在简·波特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我说,老朋友啊,”克莱顿喊道,“我一直没机会好好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不管在这里还是在非洲,似乎你单单为了救我们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你到这里来,我太高兴了。我们一定得多熟悉熟悉。要知道,我常常想起你来,还有你周围那奇妙的生活环境。”
“别怪我多嘴啊,你到底是怎么流落到那个讨厌的丛林里的啊?”
“我就生在那儿。”泰山平静地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猿。但有关我的身世她自然也没法告诉我太多。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
格雷斯托克勋爵的后续历险故事,请参见《泰山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