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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扬帆出海


人猿泰山
REN YUAN TAI SHAN

这个故事,是听一个本不该告诉我的人讲的。其实别说是我了,他压根就不该对任何人说起。全靠一瓶陈年葡萄酒的诱惑,引得这位说故事的朋友讲开了来龙;而随后那些天,我本人对这神奇传说的去脉所持之怀疑态度,亦是功不可没。

这位贪爱酒肉的朋友发现,虽然自己早就说了那么多,但我仍是将信将疑,他蠢乎乎的自尊心瞬间爆棚,用不着美酒的引诱就一股脑搬来一大堆书面材料,什么发霉的手稿啦,什么干巴巴的英国殖民当局官方纪录文件啦,通通用来证明这惊世传说当中的精彩情节并非耸人听闻。

我不敢打包票这故事完全真实,毕竟自己并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切。但写给你们看的全文当中,主要人物都用了假名儿,这足以说明,我自个儿也发自肺腑地认为这“很可能”就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名去世许久的先生遗留的泛黄发霉的日记、殖民当局的纪录文件,都和那位贪爱酒肉的朋友所说完全吻合。综合以上种种,我煞费苦心地整理出这个故事,说与你们听。

即便你觉得这不过是天方夜谭,也至少会像我一样,赞同它是个独一无二、非同凡响、精彩纷呈的故事。

从殖民当局的纪录文件和那位已故先生的日记中,我们看到,一位年轻的英国贵族——我们且称他约翰·克莱顿或格雷斯托克勋爵好了——被派往英联邦非洲西海岸殖民地作一次特殊的深入调查。因为当时,另一个欧洲强国正在当地土著居民中招募地方新兵,专门用来对刚果河和阿鲁维米河 沿岸的原始部落横征暴敛,搜刮橡胶和象牙。

英联邦的土著居民抱怨说,许多年轻小伙子被花言巧语骗走,但几乎没有一个能再回到家。

住在非洲的英国人就说得更严重,声称那些可怜的黑人已和奴隶无异。即便兵役期满后,白人军官仍会利用其无知,骗他们继续服务数年。

于是,殖民当局指派约翰·克莱顿前往英联邦西非殖民地就任新职,但密令他全面调查友邦军官对英联邦黑人居民的不公正平待遇。但是,他究竟为什么被派往西非,跟我们的故事关联不大,因为他压根儿就没能去调查,事实上,他连目的地都没到。

克莱顿是典型的英国男子,志在屡建战功以彪炳青史。他的思想、内心及体魄都强大刚健。

他的个头比一般人都要高。一双灰色的眼睛,五官端正,英伟不凡。多年军旅生活练就得英姿飒爽。

为在仕途上大展宏图,他申请从军队调到殖民当局的机会。因此我们便知道,他虽年纪尚轻,但已然在为女王陛下服务期间便被委以重任。

接到这项任命之后,他既振奋又忧心。这次提拔显然是对自己辛勤出色的表现的认同与褒奖,也是步步高升的台阶。可是另一方面,他同尊贵的爱丽丝·拉瑟福德姑娘新婚才三个月,一想到要把这位年轻美丽的姑娘也带到酷热的非洲,前程艰险孤寂,他就捏起一把冷汗。

为了她,他本想谢绝这项任命,但她不同意。她坚持要他接受这个新职位,自己也要一同前往。

对于这件事,两家上至高堂,下至姊妹弟兄,乃至七大姑八大姨、内堂兄外表妹都发表了各式各样的意见,但是具体是何高论已无据可考。

我们只知道,一八八八年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约翰,也就是格雷斯托克勋爵偕夫人爱丽丝从多佛尔港出发,远赴非洲。

一个月之后,他们抵达弗里敦 。从那里他们改乘“福尔瓦达”号小型帆船,向最终的目的地扬帆起航。

此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约翰——格雷斯托克勋爵和他的妻子爱丽丝的踪迹,甚至连半点消息都无从打听。

他们从弗里敦港启航两个月之后,有六艘军舰被派往南大西洋搜寻他们及其帆船的踪迹,很快人们就在圣赫拉拿海岸发现了那艘船的残骸,因而举世皆认为“福瓦尔达”船上所有的乘客都已遇难。搜寻几乎尚未开展就宣告终止;但数年间,仍有不少翘首企盼的亲朋好友怀抱着残留的希望。

“福尔瓦达”是一艘载重量约一百吨的三桅船,常被用作南大西洋沿岸贸易的商船。这些商船的船员都是海上流亡的社会渣滓——各国各族当中杀人越货但未被绳之以法的凶手。

“福瓦尔达”也不例外。船上的大副、二副、三副都是些长得黑乎乎、恃强凌弱的家伙。他们和船员们都彼此憎恨。船长虽是个很有能力的水手,但对手下却凶神恶煞。他就知道用系绳栓和左轮手枪对付他们,不过他手下那群来路不明的乌合之众只怕也不认得别的。

因而打从离开弗里敦的第二天,约翰·克莱顿和他年轻的妻子便在“福瓦尔达”的甲板上,目睹了一系列的事件。除了在海盗故事书中,他们压根没法想象这些场面会在生活当中上演。

就在那天清晨,将会影响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人生轨迹的首个重大事件上演,那孩子日后却成长为人类史上无人匹敌的传奇。

两个水手在清洗“福瓦尔达”的甲板,大副值班,船长停下来跟约翰·克莱顿和爱丽丝夫人聊天。

两个水手是倒退着洗甲板的,聊天的几个人也刚好背对他们。水手越洗越靠近,有一个已经退到船长正背后了,眼看就要从他身边洗过去。倘若如此,这个传奇故事就不存在了。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船长转身要从格雷斯托克勋爵和格雷斯托克夫人身边走开,结果正绊在水手身上,在甲板上摔了个狗吃屎,碰翻了水桶,被里面的脏水泼得浑身都是。

瞬间场面有点滑稽,但稍纵即逝。船长满面通红,恼羞成怒,恶毒地连声咒骂,爬起来一拳把那个水手打倒在甲板上。

被打的水手瘦小,还上了年纪,场面残忍得愈加不堪入目。另一个水手可一点都不瘦小,更不老迈。他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块头,虬髯满面,看上去很骇人,肌肉发达的双肩上顶着公牛似的粗脖子。

见同伴被打倒,他压身子低吼一声,纵身扑向船长,一拳就把对手打得跪在地上。

船长的脸由红变白,这简直是造反。在其残暴的船长生涯当中也遇到过、镇压过类似的反叛。没等站起身他就从口袋里抽出手枪,朝眼前浑身肌肉的大块头射击。尽管他动作相当敏捷,可约翰·克莱顿的反应也不逊色。只见手枪在阳光下一闪,他便把船长的胳膊向下一推,结果原本瞄准水手心脏的子弹却打在了他的小腿上。

克莱顿和船长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勋爵清楚地表明,他憎恶虐待船员的暴行,只要他和格雷斯托克夫人还是船上的乘客,就不想再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船长气鼓鼓地要回嘴,转念一想却又作罢,满脸怒气地转身向船尾大步走去。

他不跟英国官员作对。毕竟,他深知女王手握大权、鞭长亦可及,并对英格兰威风八面的海军心怀畏惧。

两个船员从甲板上爬起,年岁大的把受伤的伙伴扶起来。伙伴们都管这个大块头叫布莱克·迈克尔,他小心翼翼试着用伤腿站立,感觉还吃得起身体的重量,便转身哑着嗓子对克莱顿道谢。

这家伙虽然声调阴沉,却语出肺腑。话音儿还没落,他就转身往前甲板一瘸一拐地挪去,摆明了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们好几天都没见到船长,船长迫不得已来说什么的时候也都拉着脸,嘟囔几句就走。

和这桩不幸的事发生之前一样,他们仍在船长舱用餐。船长小心谨慎,恪守本分,从不敢和他们同时用餐。

大副、二副、三副更是粗俗、没文化的家伙,比他们欺压的渣滓船员也强不到哪儿去。他们对衣着光鲜的英国贵族及夫人避之唯恐不及。如此一来,就剩下克莱顿夫妇小两口自己了。

虽然他俩很乐意自己待着,但却被隔绝在小船日常生活之外。他们不了解每天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事暗潮汹涌,终于一朝爆发酿成血腥惨剧。

整个船上的气氛似乎都在隐约昭示着灾难将至。克莱顿夫妇觉得小船表面上和以前没有两样,但又感应到冥冥之中的暗流似是要将自己裹挟至凶险深渊。但他俩都没挑明。

布莱克·迈克尔受伤的第二天,克莱顿走上甲板的时候,正好瞧见船员软趴趴的尸身被四个同伴抬下舱。大副提着系绳栓,对这几个闷闷不乐的水手怒目而视。

克莱顿什么都没问,因为他早就心知肚明。第二天,一艘英国军舰的巨大轮廓在海平面上隐现,他几乎下定决心要和爱丽丝登上那艘军舰。因为他越来越害怕,待在昏暗阴沉的“福瓦尔达”号上,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将近中午,他们离那艘英国军舰已经近到能听到彼此说话了。可就在克莱顿将下令让船长把他们送上军舰的时候,却忽然感到这个要求分外滑稽。他凭什么教这艘女王陛下的军舰指挥官返航呢?

就说两个不服管的水手被船长修理了?对方除了暗笑,更会觉得他是因为太懦弱才要弃船而逃的。

就这样,约翰·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没有提出改乘英国战舰。接近傍晚时分,他就瞧着军舰顶端消逝在海平线另一端。就在此刻不久之前,他却终于得知自己内心的噩梦成了真。他咒骂自己几小时前怎么就被愚蠢的虚荣蒙了心,不考虑考虑为年轻的妻子寻个安全之所,而它原本近在咫尺,现在却失之交臂了。

下午三点左右,克莱顿和妻子正立在船边眺望那巨轮渐行渐远,几天前被船长揍的瘦小老水手出现了。老头子正在擦船上的黄铜栏杆,边擦边挨过来,压低嗓门儿对克莱顿说:

“要报仇了,先生,就在这条船上。记住我的话,先生,要报仇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老朋友?”克莱顿问。

“怎么,你没见都发生了什么吗?你没见畜生船长和他的狗腿把兄弟们揍得脑袋开花吗?”

“昨天,两个伙计被爆头,今天又有三个。布莱克·迈克尔已经恢复得跟先前一样了,他可不吃这一套。决不。记住我的话,先生。”

“你的意思是,我的朋友,船员们正策划一次反叛?”

“反叛!”老头大声说,“反叛!他们要杀人,先生,记住我的话,先生。”

“什么时候?”

“快了,先生,快了。不过我也说不上到底什么时候。我他妈的说得太多了。可那天你真是帮了忙。我觉得要是不告诉你就太不地道了。不过,你一定要守口如瓶。要是听见枪声,就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待着,千万别动。”

“就这些。一定啥也别说,要不然,他们也会杀你的。记住我的话,先生。”然后,老头继续擦着铜栏杆,退开了克莱顿夫妇站着的地方。

“前景真可观呐!爱丽丝。”克莱顿说。

“你应当赶快告诉船长,约翰。兴许麻烦还能避免。”

“大概吧。但为了自保我也必须‘啥也别说’。现在不管他们要干什么,都会看在我帮过那个布莱克·迈克尔的份上放过我们。但我们要是告了密,被发现可就没活路了,爱丽丝。”

“可是约翰,你唯一须坚守的职责就是维护法定权益。你不警告船长,就等于是帮凶,等于你策化了这个阴谋,并且跟他们一起实施。”

“你不明白,亲爱的,”克莱顿回答道,“我想的只是你,保护你才是我的首要职责。船长是自作自受。我为什么要将你置于未知险境而去救他?再说,兴许我告诉了他也是徒劳的。他凶残愚蠢,纯粹咎由自取。亲爱的,你根本无法想象,一旦这帮凶徒控制了‘福瓦尔达’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责任就是责任,约翰,再诡辩也改变不了。若论当个英国勋爵的妻子我算是挺不幸了,但我却不能眼睁睁看你不顾天理责任。我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但我要和你一起面对所有危险。”

“那么就照你说的办,爱丽丝。”他微笑着回答,“兴许我们只是庸人自扰吧。虽然我不喜欢船上这个状态,但兴许还不至于糟糕透顶,那老掉牙的水手可能只是念叨一下自己苍老内心的邪恶小念头,并不一定就是事实。”

“公海上的反叛在一百年前兴许是稀松平常,但换作1888年这样的太平盛世,可能性微乎其微。”

“船长回到他的舱里去了。我还是直接去警告他吧,赶快了结这恶心事儿。我可一点不想跟那个畜生船长聊天。”

说着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朝升降口走去。船长刚从那儿下去,不一会儿,他就敲响了他的房门。

“进来!”暴躁的船长低着嗓子吼。

克莱顿进去并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什么事儿?”

“我来告诉你今天听说的一件事儿。兴许是多此一举,但我觉得还是该知会你一声。总之,船员在策动反叛和谋杀。”

“胡扯!”船长喊叫着,“如果你再扰乱我这条船上的秩序,插手你管不着的事,你他妈得承担一切后果!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英国勋爵,我是这条船的船长。从现在起,你少管我的事儿!”

船长怒不可赦,脸都涨紫了,用最大音量吼出最后几个字,为了加重语气,一只硕大的拳头砰地猛砸桌子,另一只在克莱顿眼前来回晃。

格雷斯托克纹丝不动,站在那儿平视眼前这个激动不已的人。

“贝林斯船长,”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说,“请恕我直言,但我不得不说你是地地道道的混蛋。”

说完他转身离开船长,带着惯常那满不在乎的安逸之气,可是对贝林斯那阶层的人来说,这比被骂得狗血淋头还要抓狂。

原本克莱顿只要安抚几句,船长很可能后悔自己出言不逊。可是现在,他的火气已经完全被克莱顿这招勾起来了。他们为了共通利益通力合作的机会也没了。

“啊,爱丽丝”克莱顿回到妻子身边,“我真不该费事的。那家伙一点不知感恩。简直像只疯狗一样冲我乱嚷嚷。”

“让他和这条该死的老破船见鬼去吧!我才不管他呢!等咱们平安下船以后我就一门心思去谋求咱们自己的福利。我想第一步应该是回船舱看看我的枪。可惜那几支长枪、弹药和别的东西捆在一起,都在下面的舱里。”

他们发现住处已经被搞得乱七八糟。箱子和提包大开,里面的衣物在小斗室里扔得到处都是,连床铺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显然有人比我们还急着看这些东西。”克莱顿说,“咱们四下瞧瞧,爱丽丝,点一点都丢了些什么。”

仔细检查后发现,除了克莱顿那两支手枪和预留的子弹,别的都在。

“我最想留着的东西被拿走了。”克莱顿说,“他们在找枪,而且只要枪,这兆头太不祥了。”

“我们该怎么办,约翰?”妻子问。“也许你是对的,保持中立对咱们最有利。如果船长和大副、二副、三副能够压制反叛,咱们就什么都不怕了。如果这些反叛者胜利了,没有试图阻挠和反抗,就是我们仅存的渺茫希望了。”

“你说得很对,爱丽丝。那咱们就先观望观望吧。”

克莱顿和妻子一开始收拾船舱就同时发现门缝下露出一个纸角。克莱顿弯腰去拣,惊讶地发现纸角正往里移动,当即意识到一定是有人在从外面往里塞。

“不,约翰,”她耳语般轻声道。“他们不愿意被人瞧见,所以我们不能现身。别忘了,我们是要在中间观望的。”

克莱顿笑了笑,把手缩回去。他们就站在那儿瞧那张小纸条一点点被塞进门里面。

然后克莱顿弯腰捡起它。脏兮兮的纸,胡乱叠成个不规则的小方块。那里面的字迹很潦草,粗粗写着突袭的诸多细节。

细读之后,克莱顿夫妇才知道对方教他们隐瞒枪支丢失的消息,也不准透露老水手告诉他们的事情——否则就得死。

“我猜咱们肯定没事,”克莱顿苦兮兮地笑着。“咱们就待在这儿等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4idHsP78QNeRW47Cn/du9yCrtezdDY6oTEQ2sAZkL2u2KBk+shvMbeT/YSmzAQkX



第二章

荒岛安家


人猿泰山
REN YUAN TAI SHAN

他们等得并不久。第二天早晨早饭前,克莱顿像往常一样到甲板上去散步时,突然听见一声枪响,接着又响了第二枪、第三枪。

他最怕的事情就在眼前活生生上演了。面对那几个头儿的是“福瓦尔达”服饰杂乱的全体船员,站在最前面的是布莱克·迈克尔。

船长和手下射出第一排子弹,船员们立刻四散找掩体。他们占据桅杆、操舱室和船舱后方的有利地形,回枪射向心中痛恨的专政五人组。

两个船员被船长击中,倒在交战双方之间。接着大副中弹,面朝下栽下去。随着布莱克·迈克尔一声令下,反叛者向剩下的四人猛冲过去。船员们只搞到六只枪,大多数人只能用带钩头篙、斧头、短柄小斧和撬棍作武器。

船员们冲过来的时候,船长的手枪打光了子弹正在重装,二副的枪又卡了壳。因此,反叛者向船长他们奔过来的片刻,只有两支枪在阻击。他们在船员们冲天的怒火攻势下节节退却。

双方都用最骇人的话相互咒骂。枪击声、尖叫声和伤者呻吟声混杂,搞得“福瓦尔达”的甲板宛如疯人院。

船长他们没退几步就被船员们欺到身前。一个魁梧的黑人挥起斧子,照着船长从脑门儿砍到下巴。转瞬间,另几个家伙也倒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身上遍布棍棒和子弹的创痕。

“福瓦尔达”的造反者出手快准狠。此间约翰·克莱顿始终若无其事地倚着升降扶梯,沉思般咂着烟斗,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像在瞧斗蛐蛐。

船上最后一个头儿倒下之后,他觉得该回妻子那儿了。他怕船员们发现她一个人在下面。

尽管克莱顿表面上显得淡定漠然,内心却是忧心忡忡、焦躁不安。命运已无情地将他们抛到了这群无知蛮人手里,教他怎么不为自己和妻子的安全忧虑呢?

他回身正要沿着梯子向下走时,却惊讶地看到妻子正站在台阶上,几乎和他肩并肩。

“你在这儿多久了,爱丽丝?”

“一开始就在这儿。”她回答道,“多可怕呀,约翰。噢,多可怕!落在这群人手里,咱们还能指望什么呢!”

“指望着吃上早饭吧。”他回答,勇敢地笑着,试图减少她的恐惧。

“至少,”他补充说,“我要请他们开早饭。跟我来,爱丽丝。必须教他们以礼相待,不能动歪脑筋。”

此时船员们已经围到死伤的船长他们身边,不偏不倚也不带同情地把死的活的一起丢进大海。他们还用同样的无情方式处置了战死和重伤的伙伴。

不一会儿,有个船员看见克莱顿夫妇走过来,举着斧子冲过去,大喊道:“这儿还有两个喂鱼的!”

但布莱克·迈克尔动作比他快,那家伙没跑几步就背后中枪倒在甲板上。

布莱克·迈克尔一声怒吼,吸引住众人的注意力,指着格雷斯托克勋爵和夫人,大声说: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你们通通不准打搅他们。听明白了没有?”

他补充说,“现在我就是这条船的船长。我的话就是铁令。”随后转过脸对克莱顿说:“你们两个自己待着,没人会伤害你们。”同时用眼光恫吓手下。

克莱顿夫妇完全照着布莱克·迈克尔的话做,没怎么注意船员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打什么算盘。

偶尔听见反叛者那儿隐约传出打骂争吵声。还有两次,寂空中响起邪恶的枪声。可是布莱克·迈克尔做这帮蛮人的头领最恰当不过,把手下管得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灭了船长他们的第五天,瞭望台上能瞧见了陆地的影子。布莱克·迈克尔还无法判断究竟是小岛还是大陆,但他告知克莱顿,若调查表明此地适合居住,就要把他和格雷斯托克夫人及行李一起送上岸去。

“你们在那儿待几个月没问题,”他解释道,“这期间,我们会找有人居住的海岸分散些人手。我一定会让你们的政府知道你们的下落,然后派军舰立马把你们接走。”

“如果让你们在文明化的地方登陆,就没法避免一大堆盘查,我们可没人能想出什么招儿蒙混过关。”

克莱顿极力抗议把他们扔在一个无名海岸的不人道的行为,任凭野兽甚至是比野兽更凶残的蛮人们残害。

可是他的话是百害而无一利,甚至还激怒了布莱克·迈克尔。他只好闭上嘴,死马当作活马医。

大约下午三点,他们驶近绿荫环绕的美丽海岸,正处在一个看似陆封的海港入口。

布莱克·迈克尔派了一整条小船的人去测量入口水深,以便查探“福瓦尔达”是否能够安然通过。

约一小时后他们回报通道的水不但深,而且直通小水坞。天黑前,三桅帆船便抛锚停在水平如镜的港湾怀抱里。

周遭陆地掩映在亚热带林木的葱翠之中,美丽宜人。远处大海汇作山丘高原,田野上都披着原始森林作外衣。

虽杳无人迹,但从“福瓦尔达”甲板上就能眺望到无数飞禽走兽栖息盘桓,说明这块土地极易供给人生活。还有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直贯入港,保证充足的淡水资源。

夜色笼罩大地时分,克莱顿和爱丽丝夫人仍在凭栏远眺,静默注视着日后的栖身之所。漆黑迫人的森林里传出凶残野兽的狂叫声,狮子低沉的怒吼间或伴着豹子的尖声呼啸袭来。

一想起要被抛到这蛮荒空寂的岸上,夜夜漆黑恐怖,危机四伏,她就吓得哆嗦,越发紧偎在丈夫身边。

天色更暗的时候,布莱克·迈克尔跑来告诉他们准备第二天清晨登陆。他们据理力争到更接近文明化的宜居海岸再下船,盼着能有人照应。但布莱克软硬不吃,连重金当前也不为所动。

“虽然很清楚要保住众兄弟的脑袋就该直接把你俩灭口,但这整条船上也就剩我不愿意杀你们了。我布莱克·迈克尔从不忘恩负义。你救过我一命,反过来我也饶你们一命,已经仁至义尽了。”

“兄弟们不想再忍了,要是不赶快把你们送上岸,他们兴许就要找麻烦了。我会把你们的东西都运到岸上,外加炊具、搭帐篷的旧帆和找到野果猎到野味前足够你们吃的口粮。”

“有枪防身,你们肯定能一边在这里自在地住着,一边等援兵来。藏妥当以后我保管教英国政府知道你们在哪儿;但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我是不会告诉他们具体在哪儿的,再说了我也搞不清这是啥地儿。不过他们肯定找得到你们。”

他走后,他们无言下了船舱,不祥的预兆满溢。

克莱顿压根不信布莱克·迈克尔真会把他们的行踪告诉英国政府,也无法确定第二天帮他们抬东西的水手们上岸后会不会下毒手。

一离开布莱克·迈克尔的视线,谁都可能把他们弄死,而布莱克·迈克尔眼不见心不烦,不会良心不安。

再说了,就算逃过这一劫,谁能保证将来不会更凶险?要是光他一个倒有苗头能多活几年,毕竟他是个身强体健的男人。

但爱丽丝呢,即将诞生在这艰苦难捱、险象丛生的蛮荒之地的小生命呢?

一想到日后处境极险,孤立无援,艰难无望,克莱顿不由得打个寒战。但上天仁慈,没让他瞧见阴森恐怖的丛林深处那更无法预测的艰险正等着他们。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那一大堆包厢行李都堆上甲板,卸到小船上,等着转运上岸。行李又多又杂,因为克莱顿夫妇预计要在新家待上个五年八年的。因此除了许多生活必需品,还有不少奢侈品。

布莱克·迈克尔打定主意,克莱顿夫妇的东西一样都不能留在船上。这究竟是出于对他们的同情,还是为了自己考虑,就很难说了。

毋庸置疑,载有失踪英国官员所属物的可疑船只,在世上任一个文明化的港口都逃不了盘查诘问。

因此他下定一颗心,多方努力,坚持命令把克莱顿的左轮手枪据为己有的水手物归原主。

几条小船里还装着咸肉和饼干、少量土豆和豆子、火柴、炊具、工具箱和布莱克·迈克尔先前允诺的旧帆。

布莱克·迈克尔似乎也害怕克莱顿的担心变成真,他亲自陪他们上岸,直到几条小船的储水桶里装满淡水,开始驶向停泊的“福瓦尔达”,才最后一个离开他们夫妇。

几条小船在港湾平静的水面上缓缓前行,克莱顿和妻子默默伫立望着他们离开,对迫近灾难的恐惧和极端无望油然而生。

他们身后一个低矮的山脊中,另几双眼睛也在向外张望——眼距很近,目露邪光,在浓眉下灼灼而视。

“福瓦尔达”驶出港湾狭窄的入口,消失在凸出礁石之后时,爱丽丝夫人伸手搂住克莱顿的脖子,无可抑制地抽泣起来。

她曾勇敢地迎接反叛后的危险,也曾豪迈坚韧地直视日后的苦难;但事到临头,完全与世隔绝的恐怖袭来,她过分紧绷的神经崩溃,整个人垮了下来。

他并未试图止住她的泪水。像这样由着压抑许久的情绪自然发泄最好,过了好久,这个比孩童大不了几岁女孩才重新控制好自己。

“噢,约翰!”她终于哭道,“多吓人啊。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啊?”

“一件事,爱丽丝。”他淡定地说,仿佛坐在家里舒适的起居室中一般。“去干活。干活才能得救赎。绝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那样只会发疯的。”

“必须一边干活儿,一边等待。我坚信咱们会得救的,即便布莱克·迈克尔食言,人们一旦发现“福瓦尔达”脱离既定航道,也很快就会派救援来了。”

“可是,约翰,如果只是你和我两个,”她抽泣着,“我觉得能熬下去,可是……”

“是啊,亲爱的,”他柔声回答道,“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事。可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必须面对,同样地,我们也得面对它,鼓足勇气,满怀信心,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竭尽所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成百上千年前,早在那远古的洪荒中,我们的祖先兴许在这样的原始森林当中遇到无数磨难,而今我们也必须面对。如今我们也要延续他们的胜利。”

“他们做得到,我们就不行吗?我们更胜一筹啊,我们的头脑不是有自古累积的精粹知识作武装吗?不是有科学赐予我们自保、防卫和维生的知识技能吗?他们当时可是对此一无所知啊!爱丽丝,他们当年靠着石骨工具和武器所做到的,我们一定也能完成!”

“啊,约翰,我恨不得自己变成个用雄性逻辑思考的男子汉,但我是女人,靠心感应世界,而不是纯粹凭头脑分析,我所能感知的一切都太过可怕和难以想象,甚至都无法用言语表达。”

“但愿你说得对,约翰。我要尽全力变成勇敢的原始女人,做原始男子称职的伴侣。”

克莱顿脑中闪过的头一个念头就是搭个窝棚过夜,以免被觅食的野兽折磨。

他打开装有步枪和弹药的箱子,万一干活儿的时候遇袭,两人便随时能武装起来。随后他们一起搜寻第一夜落脚的地方。

距海滩一百码左右有一小块平地,没长什么树木,最终他们决定建个长久的居所,但眼下两人都觉得,最好先在树间搭一个小平台来躲避大型野兽,毕竟这片可是野兽们的地盘。

最终克莱顿选定四棵树,能搭一个八平方英尺的长方形平台。他从其他树上砍下些长枝,在距地面十英尺上下围起框架,用绳子把树枝紧拴到树上。绳子还是布莱克·迈克尔从“福瓦尔达”的货舱里拿给他的。

克莱顿又在框架之上密密地铺上细小树枝,其上又垫着随手可得的象耳树宽大叶子,最后把大帆叠得厚厚的摞在上面。

七英尺只上,他搭了个相似而略轻的平台作房顶,又在四周扯上帆布作墙。

大功告成后,一个舒适的小窝就出现了,他又运了些轻巧的行李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趁夕阳西下前克莱顿能再赶制出粗糙的梯子。爱丽丝夫人扶着梯子就能爬上新家了。

一整天里丛林的这一隅都环绕着激动不已、羽毛鲜亮的鸟儿,猴子们也上蹿下跳,吱吱乱叫,全都充满兴趣和迷恋地注视着这两个新来的家伙变出令人称奇的小窝。

尽管克莱顿和妻子都警惕盯着四周,但是一直没见到什么大型动物出没。只有两次,邻居小猴子们吱吱尖叫着从附近的山岗上冲出来,还不时从瘦小的肩膀上扭过头惊恐地回望,那模样摆明了是在说,那边有怪兽,他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赶在日暮前,克莱顿做好梯子,从近旁的溪边打了一桶水,两人爬上了相对安全的空中树屋。

因为天儿热,克莱顿把边上篷布撩到屋顶上,他们像土耳其人一样坐在毯子上。爱丽丝双目圆睁,盯着丛林中发暗的阴影,忽地伸出手抓住克莱顿的胳膊。

“约翰,”她轻声说,“看呐!那是什么?是人吗?”

克莱顿转眼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山岗的丛影之下隐约是个直立的巨大身影。

它就站在那儿,似乎在倾听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融入到丛林阴影中去了。

“是什么啊,约翰?”

“我也说不清,爱丽丝。”他满怀沉重地说,“太黑了,看不到那么远,说不定只是月亮上升投下的影子。”

“不,约翰。就算不是个人,也是个大块头、长得似人的怪物。噢,我好怕。”

他双臂拥着她,在耳边柔声说着鼓劲的话和甜言蜜语。

一会儿,他把篷布放下,紧紧绑到树上,两人完全密闭起来,只在冲着海滩的地方留了个小口。

小小的空中树屋一下变得漆黑,他们躺到毯子上,想借着梦乡暂时遗忘一切。

克莱顿面朝小口而卧,手枕一支步枪和两支左轮手枪。

他们刚闭上眼,身后丛林中就传来豹子骇人的吼叫。它越来越近,最终他们能清楚地听到这只庞大野兽就在他们正下方停下来。整整一个多小时,豹子对支撑平台的树连嗅带挠,随后才慢慢穿过海滩而去。明亮的月光下,克莱顿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只巨大而漂亮的豹子,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大的一只。

漫漫长夜,他们只迷瞪了几下,因为夜间丛林中传来群兽嘶吼和窸窸窣窣的响动,总是一次次把紧绷的神经逼向崩溃边缘,刺耳的吼声和野兽庞大的身躯在身下悄悄腾挪的窸窣声,无数次把他们吓得惊醒过来。 4idHsP78QNeRW47Cn/du9yCrtezdDY6oTEQ2sAZkL2u2KBk+shvMbeT/YSmzAQ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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