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猿泰山
REN YUAN TAI SHAN
当德·阿诺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小树枝搭成的A字形窝棚下,正躺在一张茅草搭的床上。
他向自己脚下望去,那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稍远一点,树丛筑成了厚厚的铜墙铁壁。他虚弱无力且浑身酸痛。完全清醒后,德·阿诺才感觉到那些数不清的伤口带来的刻骨疼痛。他的每一根骨头和每一块肌肉也隐隐作痛,那是被毒打后留下的后遗症。
甚至每一次转头都会带给他难以忍受的痛苦,以至于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很长时间。
他试着在自己晕过去前的记忆片段中搜寻线索,来解释他目前所处的环境——他想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敌是友。
终于,他找回了自己被绑在火刑柱上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也随之记起了那个陌生白人,他失去知觉前就事倒在了这个人的怀里。
德·阿诺无法判断现在自己的命运会怎样,因为在自己周围,他无法感知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树丛在沙沙作响——上百万片树叶的舞蹈、无数昆虫的嗡叫还有鸟儿们和猴子们的叫声混杂在一起,一切都那么安详,那么令人宽慰。他静静地躺在一边,远离林中的众生。而它们发出的美妙声音对他而言却像回声一样模糊不清。
过了很久,他静静地睡着了,直到下午才再次苏醒过来。
跟上次醒来时一样,他一开始也对周围环境感到非常困惑,但很快,他便记起了一切。当再一次往脚的方向望过去时,他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蹲坐在不远处。
他只能看到那个男人壮硕而宽厚的脊背,尽管那脊背已经被晒成了古铜色,但德·阿诺还是能看出他是个白人。谢天谢地!
这个法国人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那个人转过头,站起身,朝窝棚走过来。他长得很帅,德·阿诺认为这算是他见过的最帅的面孔了。
他猫腰钻进窝棚,来到这个身负重伤的军官身边,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德·阿诺的额头上试他的体温。
德·阿诺用法语跟他说话,但那个男人只是令人失望地摇摇头。
然后德·阿诺又试着说英语,但那个男人仍旧摇头。他又试了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统统令人泄气。
德·阿诺还懂得一点挪威话、俄语、希腊语,甚至还知道一些西非海岸黑人部落的土语,但那个男人都没有回应。
帮德·阿诺检查了伤口之后,那个男人离开了窝棚,消失了。半小时后他带了野果和一瓢水回来。
德·阿诺喝了些水,吃了些东西。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没发烧。他再次尝试与这个神秘的“护士”沟通,但毫无进展。
突然,那个男人冲出窝棚,又在几分钟内回来,还带回来几块树皮,——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还有一支铅笔。
男人蹲在德·阿诺身边,在树皮光滑的内表面写了几分钟,然后把那块树皮递给这个法国人。
德·阿诺惊奇地看到一个用英语写成的句子(尽管字像铅印的一般毫无特点):
“我是人猿泰山。你是谁?你认得上面的字么?”
德·阿诺抓过铅笔——(刚想写字)他又停了下来。这个陌生人能写英语,很显然他是个英国人(也该听得懂英语)。
“是的,”德·阿诺说,“我读得懂英语。我也会说英语。现在我们可以交流了。首先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那个男人只是摇头,又指了指铅笔和树皮。
“我的神啊!”德·阿诺叫道,“你既然是英国人却为什么不能说英语呢?”
但很快,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个男人或许是个哑巴,而且很可能又聋又哑。
于是,德·阿诺在树皮上用英语写了几句:
“我是保罗·德·阿诺,法国海军中尉。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救了我的命,那么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能问一下为什么你能写英语却不会说吗?”
泰山的回答反而让德·阿诺更加迷茫:
“我只会说我的部落——柯察克统治的巨猿部落的语言,还懂一点大象唐特的话、一点狮子努玛的语言,还有这个丛林中其他兄弟姐妹们的语言。除了有一次跟简·波特靠打手势交流过,我还从来没跟人类交谈过。这是我第一次用文字跟同类交流。”
德·阿诺被弄得一头雾水。地球上还有个成年男子从来没跟其他同类交谈过,这真是天下奇闻。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人居然还能读会写。
他又看了一遍泰山的字条——“除了有一次跟简·波特……”。这正是那个被大猩猩掳到丛林中的美国女孩!
德·阿诺灵机一动——那么这就是那只“大猩猩”吧。他抓起铅笔写道:
“简·波特现在在哪儿?”
泰山在下面回复:
“她回到了人猿泰山的小屋,跟她的同伴在一起。”
“那么她没有死?她一直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死。她被特库兹抓去当压寨夫人,但人猿泰山把她特库兹手里抢了回来,并在她受到伤害前杀了特库兹。”
“在这个丛林中,没有什么能够跟人猿泰山一战后还能活下来。我就是人猿泰山——一个强大的斗士。”
德·阿诺写道:
“我很高兴她现在安全了。这么写字很辛苦,我想休息一会儿。”
泰山跟着写道:
“好的,休息吧。等你好了,我就会把你送到你的伙伴们身边。”
德·阿诺在柔软的茅草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天。第二天起他开始发烧。德·阿诺以为这是伤口感染的征兆。而这,意味着死亡。
一个想法在他脑中闪过。他很奇怪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想到这点。
他叫来泰山,用手势表示他想写东西。泰山给他拿来树皮和铅笔后,德·阿诺写道:
“你能把我的战友带到这里来吗?我会写张字条,你帮我带给他们,然后他们就会跟你来的。”
泰山摇摇头,拿过树皮写道:
“救下你的第一天我就这么想过,但我不敢这么做。巨猿们经常到这里来,如果他们发现你身负重伤,还是独自一人,他们会杀了你的。”
德·阿诺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他并不想死,但他的体温正变得越来越高,他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那夜,他烧得昏过去了。
之后的三天,他一直神志不清。泰山坐在他身边不停地为他擦额头、擦手、清洗伤口。
到了第四天,高烧突然退了,就像它来时一样突然。但连续几天的高烧使德·阿诺非常虚弱,就连从瓢里喝水都需要泰山搀扶。
并不像德·阿诺之前想的那样,高烧不是伤口感染造成的,他是患了一种非洲丛林中常见的袭击白人的病。这病要么致命,要么像德·阿诺一样突然退烧。
又过了两天,德·阿诺已经可以在周围的平地上蹒跚地走几步了,只是还需要泰山健壮手臂的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他们坐到一棵大树的阴凉下,泰山找来一些光滑的树皮以供交流。
德·阿诺首先写道:
“我要做些什么才能报答你为我做过的这一切呢?”
泰山回答道:
“教我怎么说人类的语言吧。”
于是德·阿诺立刻行动起来,指着一些熟悉的事物并用法语不断重复它们的名字,因为他觉得教泰山法语比较容易,毕竟这是自己掌握得最好的一门语言。
对泰山而言,这当然无所谓。他区别不出英语和法语。德·阿诺把“男人”这个词写在树皮上,告诉泰山,这个读HOMME。用同样的方法,泰山学会了“猿”(SINGE)和“树”(ARBRE)的法语发音。
泰山求知若渴,又过了两天,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法语词汇,能说一些短句了。比如:“那是一棵树”,“这是草”,“我饿了”等等。但德·阿诺发现,在泰山已有的英语语法习惯的基础上教他法语的句子结构困难重重。
这个法国人用英语写下一些简短的课文,让泰山用法语念出来。但这样逐字逐句直译出来的法语文理不通,泰山自己也常常不知所云。
德·阿诺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但让泰山忘记之前所学、从头再来,似乎为时已晚。而且他们进展很快,似乎很快他们就能用法语交流了。
高烧退后的第三天,泰山写了个字条,问德·阿诺是不是恢复了——这样他可以把他背回海边小屋。泰山像德·阿诺一样急着回去,因为他盼着跟简重逢。
因为思念简,这些天跟这个法国人待在一起使泰山度日如年。但他还是无私地这么做了。与从孟邦卡的魔爪下救出这位法国军官的行为相比,这些天对军官的耐心照料更能表现出泰山的崇高品质。
德·阿诺自然非常愿意试试,写道:
“但你怎么能在这纷乱的树林中一直背着我走那么远呢?”
泰山笑了。
“我当然能,”他说。听到自己的这句口头禅从泰山的嘴里说出来,德·阿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他们出发了。像克莱顿和简一样,德·阿诺也为这个人猿的强壮和敏捷而吃惊不已。
中午他们便回到了海滩边的空地上。当泰山从林边最后一棵树的树枝上跳下来时,他的心狂跳不止。他迫切期待着与简重逢。
小屋外没看到人,德·阿诺很郁闷地注意到母舰和“神箭号”都没停在港湾。
一种孤独感在林边的空地上弥漫,袭向正在向小屋急行的两个男人。
没有人说话,但他们都清楚,在小屋关着的那扇门后面会发现什么。
泰山抬起门闩,手放在木质铰链上,推开了大门。正如他们所担心的:小屋里空无一人。
两个人转过头对视了一下。德·阿诺清楚同伴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泰山满脑子都是那个吻过自己的女人。她已经消失了,而他却还在帮助她的同伴。
巨大的痛楚涌上泰山心头。他想一走了之,躲到丛林深处回到自己的部落,再也不见任何人类,再也不回到这个海滩边的小屋。在这间小屋里,他曾满怀希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遇到同类,然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现在,他只想永远忘掉这一切的一切。
至于这个法国人,德·阿诺,他算什么呢?他可以像泰山一样适应丛林的生活。泰山再不愿见到他了,他想远离一切能够使他想起简的事物。
在泰山进行心理斗争时,德·阿诺走进了小屋。他发现同伴们留下了很多生活用品。他认出了好几样本来在母舰上的用具——军用炉灶、一些炊具、一支来福枪和很多挂子弹、罐头食品、毯子、两把椅子和一张帆布床——还有几本书和杂志,这些大多是美国的。
“他们肯定还打算回来的,”德·阿诺这样想。
他走到一张书桌前,这张桌子是约翰·克莱顿在许多年前造的,在桌子上他发现了给人猿泰山的两封信。
一封信上是苍劲的男子的笔迹,没有封口。另外一封出自女人的手笔,还封了口。
“这儿有两封信给你,人猿泰山,”德·阿诺转向门的方向,喊道。但他的同伴没在那儿。
德·阿诺走到门边向外张望。目之所及没有泰山的踪影。他大声呼喊,却没有人应答。
“我的神啊!”德·阿诺惊呼道,“他弃我而去了。我明白了。他已经返回他的丛林,把我一个人仍在这儿了。”
而后他记起了他们发现小屋空无一人后泰山的表情——那种神情,只有猎人肆无忌惮地射倒小鹿后,在受伤的小鹿的眼睛里才能找得到。
那男人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德·阿诺现在意识到了——但是为什么呢?他搞不明白。
这个法国人环顾四周,这个地方带给他的孤独和恐惧开始袭击他的神经——由于疾病和伤痛的折磨,他已经弱不禁风了。独自一人被抛弃在这可怕的丛林边上——再也见不到人面、听不到人声——时常需要担心林中野兽、甚至更可怕的野人的袭击——他成了孤独和绝望的猎物。这实在可怕。
人猿泰山已经向东跑了很远了,他正在飞快地穿越丛林的“中心地带”,准备回自己的部落。他很少像这样不顾一切地飞速行进。他感到他就要从自己身体里飞出去了——他像只受惊的松鼠一般在林中飞驰,借此来避免面对自己的思绪。但无论他跑得多快,那些思绪总是挥之不去。
他看到树下反向奔跑的母狮子萨博的矫健身姿——它准备去小屋那边,泰山这么想。
要是遇上了萨博,德·阿诺该怎么办呢?——还有猩猩博嘎尼,也可能去袭击他——或狮子努玛,或是残忍的西塔……
想到这儿,泰山停止了“飞行”。
“你是什么,泰山?”他大声问自己。“是猿还是人?”“如果你是只猿,那么就像猿类一样处事——把你的同类抛弃在丛林里,任其自生自灭,随心所欲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如果你是人,那就该回去保护你的同类。不应该因为他们中的一个离开了你,你就抛弃同类。”
德·阿诺关上了小屋的门。他很紧张。即使像德·阿诺这样勇敢的男人,有时也会因孤寂而心神不宁。
他把一支来福枪压上子弹,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拿起写给泰山的那封没封口的信。
或许这里面会提到他的同袍们只是暂时离开海滩。他并没有觉得读这封信有什么不道德,于是他从信封里抽出信,开始读了起来:
致人猿泰山:
我们感谢您让我们借住在您的小屋里,同时也很遗憾我们不能够当面向您表达谢意。
我们没有损坏任何东西,而且还给您留下了很多东西,希望能给您独居的家里增添一些舒适和安全的感觉。
有一位陌生的白人曾多次救过我们,并给我们带来食物,如果您见到他,并能和他交流,那么请代我们感谢他的善举。
我们一小时内就会起航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我们希望您和您在丛林中的另一个朋友知道,我们永远感谢你们,感谢你们为来到你们海岸的陌生人所做的一切;而且如果有机会,我们会涌泉相报。
满怀敬意的
威廉·塞西尔·克莱顿
“再也不会回来了,”德·阿诺德咕哝着,把自己的脸埋在那张帆布床上。
一小时后,他开始听到一些响动。门边有什么东西正试图进来。
德·阿诺拿起那支子弹已上膛的来福枪,并把枪端起来搭到肩膀上。
暮色渐浓,小屋内光线很暗;但男人还是能够看清门闩正在被拨开。
他吓得毛发倒竖。
门缓缓打开了,从打开的门缝看过去,什么东西就站在门边。
德·阿诺顺着门缝边的蓝木桶瞄过去,然后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