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医生为我详细分析了所有的可能,然后建议我做出选择。我自己也上网搜索了许多相关的研究报告,大致掌握了滤泡性淋巴癌的治疗方向主要有以下两种:一是标靶治疗,二是化学治疗。
化疗一个月做一次,等到确定血液里面的癌细胞已清除干净,就要抽取干细胞,做冷冻培养。因为淋巴癌虽然是慢性的,并无立即致命之虞,但未来很有可能会在其他部位复发,一旦肿瘤长到两厘米以上,就得再做化疗,而且第一次的化疗药物就不能再用,必须另外选择副作用较大,也较猛烈的药物。如果转移到骨髓,那就有致命之虞,疗法也困难许多。
双管齐下,但求治愈
毒性较低的滤泡性淋巴癌转移成毒性高的恶性淋巴癌的概率是每年1%,看起来概率很低,但每年增加1%的概率,如果我打算再活三十年,累积起来的概率也不小。不过,新的医疗技术发展迅速,不断有令人振奋的病例出现,例如,一个原本令群医束手无策的白血病患者就是用免疫疗法成功治愈了。
然而,淋巴癌并不是可以完全治愈的疾病,因为癌细胞会跟着血液全身跑,无法完全根除;但只要不发作,其实跟常人无异。也有些信心坚定的病人就选择暂时不治疗,先观察,并且配合生活态度、饮食以及心境的调整等。
问题是,“你的确也可以不做化疗,只是,你是否会总是担心,放不下?”唐医生问。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段时间,我也接触过不少其他的医疗建议,有些激烈的意见甚至把化疗视为毒蛇猛兽,认为它对身体的摧残更甚于癌症。这些意见在我心里快速闪过,让我迟疑了一下。
“最妥当的做法还是:化疗和标靶治疗双管齐下。”唐医生看我有些迟疑,又说道:“搞科技的人,平时处理工作都很理性,一旦碰到生病,就很难放得开,整天放在心上,压力大得很。我自己也是这样!”他推推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为了缓解我的心理压力,他很有耐心地聊起自己当年有脂肪肝,血糖、血脂、肝功能都超标,不过,他下决心要好好管理自己的健康,最终创下一年减重13公斤的纪录。
轻松说完自己的故事,唐医生话锋一转,回到我身上。他说:“你要使用的化疗药物,比较起来,副作用不是很大,也不会掉头发,这真的很幸运!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想办法,先让你腹部的二十几个肿瘤消失吧!”
“OK!”我点点头。其实,没等他跟我分享经验,我心里就有了打算;只是他诚恳、亲和的态度,让我把最后的一点担心都放下了。唐医生起身离开时,我跟他握手道谢:“谢谢你给我信心!”
尘埃落定,我把遗嘱锁进抽屉里,慌乱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我就要准备开始接受化学治疗了。
身体的风暴
我决定让化学治疗与标靶治疗同时进行,因此必须住院,长则五六天,短则三四天。第一次住院,心里还是有点儿面对未知的惶惶之感。我十一岁远渡重洋,独自到美国求学,那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几乎没什么担忧。可是这回,二姐和姐夫陪着我走过医院长廊,推开重重的病房门,一股医院病房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马上沉入无底深渊。
护士熟练地把我的病历号、病房卡插在床头,把住院须知交给二姐,然后让我躺到病床上,准备上针,挂点滴架。接着,唐医生领着一大群住院医师来了。他再一次对我详细说明了打化疗药物之前要注射的几种辅助药物,像可的松以及止吐、止晕、防止霉菌感染的药物等。我躺在床上,医生的话,有一点、没一点地散在空气里,二姐很认真地做笔记、问问题,我的身体仿佛也飘在空气里。一切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 此时的我真切地体会到健康的可贵
医生说得轻松,我也高估了身体的适应力。事实上,化疗的副作用比我预期的更难受!
医生离去,护士进来,第一支预防性抗生素刚刚打下去不到半小时,我就开始强烈反胃。姐姐和姐夫在病床边手足无措地看我趴在床边干呕,端茶、递水、送毛巾,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受苦。
身体的风暴来了又走,预防性药物打完之后,接着就是标靶治疗一天、化疗两天,然后留院观察。
一开始的排斥反应渐渐安静下来,紧接之后的标靶治疗反倒没什么特别难受的后遗症。不过,刚开始用药,还是得观察身体能否承受、是否会引起什么过敏反应。所以点滴打得极慢,几乎是正常时间的两三倍。从白天开始打到半夜,加上后续的护理工作,睡眠受到严重干扰。
满嘴的药味
接下来两天的化疗,更是让我吃尽了苦头!
我的化疗药物虽然不是最猛烈的,但在医生口里轻描淡写的副作用,还是在我身上掀起了惊天巨浪!明明已经打过止吐针,但呕吐的感觉还是很强烈,最难受的是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堵得人要发狂。
◎ 虽然医生说得平淡,治疗时的煎熬与副作用还是让我吃尽了苦头
我抱着随时放在床边的呕吐盆,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干呕,让我的心跟胃好像都翻了过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姐姐过来帮我擦,我不耐烦地推开她。这时候谁都不能碰我一下,仿佛轻轻一碰,我就会崩溃瓦解。
止吐针的后遗症不只如此,它还会导致严重的便秘。化疗病人明明有强烈的便意,肚子胀,却怎么也解不出来;我被搞得整天情绪烦躁、坐立不安。勉强吃了泻药,但有时有效,有时无效;即使顺利排便,也只能排出一点点,而且便完之后,脸上的毛细血管会破裂,全身大汗,整个人快虚脱了。便秘还很容易导致肛门破皮裂伤,化疗期间免疫力降低,要非常小心感染。先铃因为照顾女儿、准备搬家,所以还在北京,医生叮嘱姐夫每天帮我检查。刚开始还真不好意思,几次以后也习惯了。病中的身体已非我有,我驾驭不了,只好放手随波逐流了。
第一次化疗的副作用让我饱受折磨,但在医生眼里,这些都算是正常反应,所以到了第二次化疗时,打点滴的速度就恢复正常了,但我的反应既没有加剧,也没有减轻,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小恶魔,在我的身体里踞地为王;药物注射进去,它就醒过来,张牙舞爪、到处作乱;药力消退,它就潜回洞穴里休息。而我只能趁它短暂休息的空当,可怜巴巴地夺回自己的身体使用权。
有一回化疗结束,回家休养,看着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我的精神、心情也都好极了。已经入秋的台北,到处绿意盎然。车子轻快滑过台北街头,阳光下的台北,美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我忍不住在心里轻叹:“活着真好啊!”
跨过死荫的幽谷,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地体验到健康的可贵。可是,就像阳光终究要没入黑暗,这美好的感觉也是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