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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灿生

我们明明在一个世界里,却又像隔着一个平行宇宙,在不知不觉间总是不停地错过什么。我笑了,但又特别想哭。

01

我们的时代一边让我们对它充满想象,又一边让这些想象迅速沉淀到现实里面。新的世纪一直以来是个充满憧憬的词汇,但当我们纷纷忙不迭地进入它时,它并没有展现怎样的新奇与欢迎。1000年是个庞大的时间概念,有历史记载的每一个千年都缓慢地滚动着,唯独我们面临的这个,显得格外地快。整个星球赋予人类使命,有的进化,有的开创,有的积累,有的发展,我们如同工兵一样迅速抵达了之前所有累计不能企及的高度,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生在此时此刻的人们,注定要不断地攀登,要步幅急促,要气喘吁吁地去顽固地微茫着。

我们渐渐进入了B大的节奏。千喜和小船哥每天都会结伴到图书馆去自习,他们俩是学霸级的人物,双双拿到一等奖学金。王莹对中文系的功课彻底失去了兴趣,她家里人也对她有了新的安排,准备再过一两个学期就到美国修学。动漫社中的御姐与宅男之战,最终由宅男们夺取了主导权,徐林愤而离社,她对功课也不算上心,在校外打了几份工,一会儿分给我们吉野家优惠券,一会儿让我们帮忙做问卷调查,一会儿让我们买据说超好用的安利牙膏。王莹是她打工生活的VIP大客户,每次都因为受不了她的纠缠最终愤而埋单。娜娜着实低沉了一阵,既失去了对杨澄的兴趣,又没有了秦川的消息,不过她很快找到了新的目标,据说校学生会文艺部部长是个帅气的摇滚青年,于是她在那次悲伤的山鹰社山难之前退出了,转投学生会继续为我们带来最新八卦。而我依然晃晃悠悠的,一边学着我吊车尾的必修课,一边谈着我不着调的恋爱。

我和杨澄的事大家很快就知道了。千喜忧心忡忡,徐林不以为然,王莹怒我不争,只有娜娜拍手叫好。后来我想,所有被看好的情侣都有相似的幸福,而所有不被看好的情侣则一定各有各的不幸。

尽管最初我对杨澄只是半推半就,但我还是慢慢喜欢上了他。由此我才发现,爱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崇高和神圣,我会用十几年的时间去专注地喜欢一个人,也同样会因为一个轻浅的吻、一点小小的虚荣而去动心,所有爱情的最初也许都没有那么坚强,我们却总是对最终的结果那么执着。

对于谈恋爱这件事,显然杨澄要比我在行很多。他每天傍晚都会发短信给我,很简单地问一句“干吗呢”。我没什么地方可去,不是回在宿舍,就是回在水房,然后我也会问他干吗呢。他与我们都不一样,真正和他在一起我才发现,其实他很少来学校上课,王莹说的一点也没错,他过着信马由缰的生活,什么点名、临考、学分、考勤都根本束缚不了他。所以像千喜和小船哥那样,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式的爱情文艺片,在我和杨澄之间根本就不可能上演。

他时而在家,时而在外面,时而见朋友,他从不跟我多说,也不多问我。偶尔他在学校的时候会接我去吃饭,那辆甲A牌照的奥迪,准时停在公主楼下。每每我上车时,都会收获一些惊叹艳羡的目光,再看看身边杨澄英俊的侧脸,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场恋爱有些不真实。

杨澄就是不及秦川真实,我总会这样去想。但是秦川回去已经有半个月了,仍旧没有消息回来,我也没有找他。在某个夜晚,想起在上海的那个清晨,我的心依然会微微一动,但很快就平静下来。秦川真实,但他在宝嘉身边。陪着我的是不真实的杨澄。

这样也好,至少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02

我终于进入了恋爱模式,不知不觉地,每个傍晚的短信成了一种习惯。说不清从哪一天起,我开始等待杨澄的短信。接近五点钟的时候,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心不在焉,不停地瞄向手机,甚至连心跳都加快了。直到传来那滴的一声,看见“干吗呢”这三个字,我才会安稳起来。有时也会有其他人或者广告短信进来,那一惊喜与一失落之间的跌宕,就是我对杨澄的爱恋。他把我的心打开了一点,装进了一种习惯,习惯又变成欲念,爱情便是寻求欲念满足的唯一出口。

可是,在我越来越感觉到我喜欢杨澄的时候,我却发现他对我似乎没有那么上心了。像表白时那样的炙热的态度,之后再也没有了。最初我也无所谓,可随着他慢慢进驻我的内心,我就不由自主地有了愿景。可能所有初次恋爱的女孩都和我一样是慢热的,对男孩热烈的追逐既新奇期待又诚惶诚恐,一边羞涩地躲避着,一边忍不住想要他更喜欢自己,为自己做得更多。而一旦两个人真的交往起来,女孩的喜欢便坚定且执着起来。可男孩不是,他们爱情的峰值大概都在追求的最初阶段,那时的女孩就是女神。等到两人恋爱的时候,热情退却,荷尔蒙分泌降低,一切又都平静了下来。所以女孩在绵长的恋爱里坚韧,而男孩却在最初的感情中热烈。

我忘了是哪一天,杨澄没有按时发来那句“干吗呢”。我那一个晚上都心绪不宁的,每一次手机响都像火箭一样冲过去看,而发现不是杨澄之后,就慵懒地扑倒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下去。脑子里都是杨澄,他在干什么,他有没有想我,还是就这么轻易地把我忘了。

徐林去打工,千喜去自习,宿舍里只有我和王莹。翻来覆去的我把她搞得很烦,她扔掉雅思书说:“你要是不能消停会儿的话就去跟杨澄吃饭吧!”

我翻身坐起来说:“他和朋友在一起呢吧。”

“谁呀?”王莹问。

“不知道。”我沮丧地答,至今我只认识且见过他一个朋友,就是王莹,“他朋友很多么?”

“还好啊,反正平时在一起玩的就我们那拨人呗,陶家的、花家的、戴家的,再有就是他们常带常新的姑娘们。”王莹不屑地说,而我听到姑娘还“们”,心里更不舒服了。

“杨澄交过很多女朋友吗?”我蹭到王莹身边问。

王莹用早就说过的懒得理你的眼神鄙视地看着我。

“好吧……那他交往最久的女朋友是谁?”我只好换了种问法。

“不记得有久的,”王莹说,“最长不过三个月。”

我安静下来,开始默默计算我们好了几天。

“他这个人从小就这样,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手。我记得小时候我爸从美国给我带回来一套变形金刚的模型玩具,他喜欢得不得了,天天缠着我要,拿各种好东西来和我换,他们男孩子喜欢那些,我本来也没太大兴趣,耐不住他磨人就送给他了。按理说费了这么大力气到手的玩具他总应该珍惜吧,可过几天他就带到学校里弄丢了,丢了也就丢了,一点都不见他心疼,就跟从来没在意过那些玩具似的。对女人也一样,你还记得以前我说过他为什么来B大念书么?本来他家里是安排他去美国的,就是为了追一个B大的女孩,他美国都不去了,死活要来这里。够痴心的了吧,结果怎么样呢?你也看到了,现在还不是和你好上了。”王莹合起书,站起来靠在书桌上剥开一只橘子,“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从小什么都不缺,又没有父辈他们伟大的理想、革命的抱负。所有人都对我们很好,我们得到的也都是好的,所以我们是一群没有渴望的人。我总觉得他一直在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所以试试这个,再试试那个,如果不对就立刻丢掉,就这么简单而已。”

王莹递给我一半橘子,我接过来,怔怔地坐在床上,王莹尖叫着别坐床上的声音仿佛离我很远,我只想着,我到底是变形金刚还是女生甲乙,我的试用,会在哪天到期。

03

那天晚上杨澄到底还是没来消息。

听了王莹那些话,我一夜都没怎么睡好。其实这本来是我对杨澄早就该有的觉悟,我一早就知道他家世深厚,知道他为人轻浮,知道他前任众多。但我还是被他帅气的样子、被他大胆的接近、被他一个吻轻而易举地攻陷,并且还抱有也许他对我将会不同这样的幻想。可能爱情过于美好,接近它的人们就格外相信奇迹,认为自己能改变什么,可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你从来改变不了别人,会变得小心翼翼不受控制的只有自己。

临熄灯前我很想发一条短信给他,问问他今天都在干什么,或者干脆通一个电话。但是又别扭地倔强着,仿佛只要他不理我,我就也不理他,那么就不算输了这段感情。而后想想,这真是笨蛋逻辑,真正不输的人,根本才不会想这些呢。

就这样晕乎乎地上了大半天的课,直到下午时,杨澄才终于有了信儿。我们是在教学楼外偶遇的,他看见我,怔了怔,走过来笑眯眯地问:“怎么不理我了啊?”

“是你不理我呀,昨天都没发短信。”见到他时,我的忧心少了一半,委屈却多了起来。

“咦,那你怎么不发给我?”

“不想发。”我赌气。

“哦,是吧。”对于我的郁郁寡欢,他似乎也无所谓。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儿,一直沉默着,到底还是我先忍不住:“一会儿干什么?”

“出去和朋友吃饭。”他简单地答。

“什么朋友?”我本想昨天都没有消息,今天总要一起吃个饭什么的,没想到他早就有了别的安排。

“你不认识。”

“是啊,你所有的朋友,我也就认识王莹而已。”

杨澄终于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满,他停下脚步说:“都是我们从小一起玩的朋友,你本来就不认识啊。你的那些野蛮发小什么的,我不也不认识。”

“什么野蛮发小啊,秦川已经回加拿大了。”

“他还不野蛮?”杨澄冷哼了一声。

“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吃饭的。”我缓和了些,低声说。

“今天不行,改天吧,”杨澄看了看表,“我要走了,你回宿舍么?”

我不答话,内心满是委屈和难过。

“又怎么了?”杨澄叹了口气,低下头看我。

“你打算试用我多久?”

“什么?”

“不是从来没有和谁好过三个月以上吗?那么打算在什么时候甩掉我?我好提前做个准备!”我红了眼圈。

“王莹又跟你说什么了?”

“杨澄,我就想谈个普通恋爱,能一起吃吃饭,上上课,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去操场散步。有共同的朋友,能一起开玩笑聊天。我不想当个试错品,就像被摆在超市里免费品尝,喜欢就埋单,不喜欢就丢掉!”

我一股脑说了出来,杨澄抱着手站着,一脸烦躁:“我就不懂,为什么你们女孩都这么着急地去占领一个人,似乎只要是谈了恋爱,就有权力侵占别人的生活。”

“你‘们’女孩,”我刻意加重了“们”字的读音,“你倒是经验丰富。”

杨澄神色冷峻地板起脸:“我还以为你多少会不一样。算了,我走了。”

他不再多说什么,很潇洒地转身离开,我立在原地,胸口上下起伏。我想他怎么能就这样走掉,他不应该劝劝我哄哄我吗?我们的问题一点都没解决,我想拉回他,但又没有足够的勇气。这实在不是我想象中恋爱的样子,我们都不美好,反而尖刻地丑陋。

独自走回宿舍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我仍然不争气地有所期盼,忙不迭地拿出来看。

不是杨澄,是秦川。

“有没有好好等我?我回来了!:):):):):):)”

他发了一连串的笑脸,我却要哭出来。

他还不知道,他已经回来晚了。

04

秦川抵京,拎着他带去加拿大的所有行李。

他彻底回来了。

秦川让我给他在B大旁找个旅店开好房间,这次不一样,他没住那个五星级酒店,还特意跟我强调,找个便宜点的。

我在房间里等他来。一面很开心,想到以后又能和他经常在一起,而不用日夜颠倒地用QQ聊天,我就打心里觉得喜悦;一面又很惆怅,总觉得我们错过了什么,内心深处甚至会想,如果他早回来那么两个月,我还会不会有与杨澄的恋爱,是不是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就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秦川冲我咧着嘴笑,他风尘仆仆,看得出一路都在赶,连他最在意的发型支起来一丛乱发都没抚平。

“乔乔!”

他伸手去揉我的头,我却微微闪身躲开了。这个细小的动作是我们之间关系的预判,只一瞬间就画开了一条清晰的线,那条线就叫作最好的朋友。

秦川愣了一下,即刻懂了什么。

我们坐下来,以自然亲切的口吻聊这两个礼拜发生的那些事。

秦川说他和陈宝嘉分手了。他赶回温哥华就直奔了医院,他以为陈宝嘉会虚弱地躺在床上,但他冲进病房时看见她正举着勺子在吃大桶冰淇淋,用的就是据说割了腕的右手。她不肯拆开纱布,直到秦川按住她,才看到那连两厘米都没有的铅笔道一样的伤口。秦川气急败坏,大喊着马上要回北京,而宝嘉马上跳到了医院窗台上,说只要秦川出这个门,她就立刻跳下去。于是从那天起,彻底开始了陈宝嘉自杀大集锦。

她跳窗八次,最初还只是做样子似的跨出一条腿到窗外,在发现秦川大为紧张之后,就一次比一次坚决。秦川说他好几次大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去把她捞回来。

她开煤气五次,这个只要在旁边看着就很难成功,好在每次她都是在秦川在场的时候,跑去厨房反锁上门,并发短信通知说我要开煤气了。然后秦川就小寡妇哭老公一样地去敲门,直到最终他撞坏了那扇可怜的木制门,这种方式才宣告结束。

她吃药三次,这个她也全是当着秦川的面做的,抓起一瓶子药就往嘴里倒,第一次呛住了全喷了出来,第二次秦川紧张得又拍后背又抠喉咙折腾一溜够,发现吃的是维生素C,于是气得他第三次就没管,结果真去了医院洗胃。洗胃过程令陈宝嘉生不如死,此后就再没吃过药了。

其他七七八八匪夷所思的自杀样式不胜枚举,秦川说快被她折磨得神经衰弱了,好几天夜里做噩梦,梦见陈宝嘉吐着舌头流着血来缠他,吓得他半宿半宿睡不着。我纳闷就这样他们是怎么分的手,秦川一脸我是谁啊的得意样子说:“我也自杀啊!她不是嚷嚷她不活了么,好,那我也一起不活。她要跳窗我就比她跑得还快,有一段时间我们俩拼的就是百米速度,谁先占领窗台谁就离自杀成功近了一步,另外一个只能去救。她要吃药我就抢过来先吃,看谁吃得多呗。她要锁门开煤气,我就在另外一屋割腕,你看,有一回真划深了还流了不少血呢。”

我笑得花枝乱颤,秦川把手举到我面前,我没注意那浅浅的新伤,却瞥见了他手背上那个陈年的烟疤,莫名地,心里抽痛了一下。

秦川没注意我的神情,继续兴高采烈地讲他的逃脱办法:“我是连夜跑出来的,我给她写了一封遗书,让她不要再找我了,就说我会找个安静的地方自生自灭。你笑什么!我写的绝对是标准琼瑶体,今世无缘来生再见的那种感觉你懂么!”

秦川瞪着我,我抹去笑出的眼泪:“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啊?”

“以后……”秦川顿了顿,他望向我的目光闪烁了下,我突然有些不敢直视他,别过了头,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点了支烟,“以后再说吧,我本来就是下了决心要回来了,不管怎么着,我都不会再待在加拿大。这事不能让我爸我妈我奶奶知道,所以我让你给我开这么个破房间,找着辙之前我得省着点花钱。”

“你不念书了?”我担忧地问。

“想念的时候再念吧。”

“可是……”

“别可是了,大不了我就去上海找我姐。”

“你去上海不又剩我一个人了。”

“你接着跟那个高官家的小衙内谈恋爱呗。”秦川扯着嘴角笑了笑。

我沉默了,手指紧紧地扭在一起。明明不再隔着千山万水,两个人就在一个房间里,可坐在床上的我和站在窗边的他却都显得那么孤独。

秦川把烟掐了,深吸了口气,走到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乔乔,你没好好等我啊。”

我被他说得突然有点想哭,手机适时响起,我低头看,这次是杨澄,他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例给我发来了“干吗呢”,而这次,我既没高兴,也没失落。

05

“小衙内?”秦川轻哼。

“嗯。”我合上手机盖子,并没有回短信。

“他到底怎么样啊?我还真就看他不太顺眼。”

“切,你上来就把人家给打了,还怪别人不顺眼。”我鄙视他。

“那还不是因为他亲你吗!”

秦川不服气地大声喊,而我们一起意识到了什么,又安静了下来。

我觉得我和秦川的人生里的所有空白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天长。

手机再一次解救了我们,它尖声响起,这一次是杨澄打来了电话。

“怎么不回短信?”杨澄少有地关心起我。

“没看到。”

“哦,干什么呢?”

“刚接到秦川。”我看看秦川,他从箱子里东一件西一件地拿着东西,但耳朵一直竖着。

“什么?”杨澄很惊讶。

“秦川,我发小,他回国了。”

“你们在哪儿?”

“在学校旁边,大荣旅社。”

“你等着,我去找你!”

“哎,你……”不等我说完杨澄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秦川念叨:“他要来找我。”

“哦。”

“你瞧瞧你这箱子,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我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吧。”我站起身,缓解我们之间的尴尬。

秦川的箱子很大,衣服东一团西一团,里面还夹着CD、握力器、药盒、杯子盖、枕套等一大堆小东西,可见他跑出来时是多么狼狈。

我一件件地把他的东西整理好,他在一旁慌张地藏起内衣和没来得及洗的袜子,嘟囔我多管闲事。我难得没跟他斗嘴,他一定不知道,很认真地为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内心有种小小的安宁。

杨澄很快就到了,我下楼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然,倒是秦川比我大方,他推着我的肩膀,打开房门说:“快滚快滚!别在我面前装了啊!好不容易谈上个恋爱,也怪不容易的。”

“你才好不容易谈上恋爱呢!我现在很女人的好不好!”我扶着门框,摆了个挺胸提臀的姿势。

秦川看着我,就那么愣在了那里,我红了脸,他赶紧笑了,笑得特别遗憾。

兴许那种遗憾留了一半在我脸上,杨澄见到我的时候,我还在怅然若失。

“怎么了?看见我不高兴?”杨澄油嘴滑舌地调笑。

“没有。”

“奇怪,你平时不这样呀。”

“好像你多关心我平时怎么样似的。”我忍不住跟他抬杠。

“瞧瞧,你们女孩没说几句话,就这种语气,没法聊。”杨澄叹口气,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补充,“哦不对,不是你们女孩,是你这个女孩。”

我被他说笑了,他顺势自然地揽住我的肩膀,我的身体却微微绷紧,杨澄也感觉到了,滞了一下,却并没有放开手。

“那个野蛮发小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叫秦川……”

“哦,好吧,秦川。”

“他回国了。”

“什么意思?”杨澄停下脚步,走到我面前盯着我问。

“他不打算在国外念书了。”

“不走了?”

“不走了,”我纳闷地说,“你打听这么多秦川干吗?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所以要提防他打扰我们啊。”

“什么呀!”

“走吧,今天带你吃四叶日料!”

杨澄大步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身影,努力提起了精神跟上去,毕竟我还是在恋爱啊。

06

从秦川回来那天起,杨澄几乎每天都和我一起吃饭了。

他通常开车带我出去吃,北边的好餐馆都吃遍了,他从不吝啬,即使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会在白家大宅门点一桌子菜一整只烤鸭,以至于眼看着冬天过去了,我却粉圆粉圆地胖起来。

不过我依然没见过杨澄的那些朋友们,我也不再纠结了。如果你想要一颗糖却始终得不到,与其想象那有多么甜,倒不如安慰自己那糖也未见得有多么好吃。

秦川一直泡在我们学校里,跟我一起去上课,他从来不听,来了就睡觉。偶尔遇上老师点名,要是谁缺了课,他就帮忙答到,因而很受同学们欢迎。最欢欣鼓舞的就是娜娜,我每次出去跟杨澄吃饭,她就拉着秦川跟徐林她们一起去食堂,对秦川嘘寒问暖格外照顾。秦川也无所谓,白天四处晃悠,晚上等我们熄了灯关了校门,再回到大荣旅社去,就这么混着日子过。

杨澄到底还是没长性,他喜欢热闹,几天可以,让他日日月月地来上课,陪我一起吃饭,他根本耐不住的。没过几天,他就又晚上出去找朋友了。

我难得在饭点出现在宿舍里,被千喜她们一通笑话。徐林扔给我一盒酸奶,我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是好伦哥!你们什么时候去吃了?”

“就昨天,”徐林呼噜呼噜地喝着酸奶,“等不及你回来,我就和千喜、你小船哥一起去改善伙食了!哎,他们俩可真没用!又没让他们动手,让他们帮着挡着点都吓得哆哆嗦嗦的!尤其你小船哥,面皮都红透了,我往包里装酸奶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个,喊他捡,他就跟摸了热铁似的。”

“你就带着我小船哥不学好吧!他这辈子哪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啊!”我忙着维护小船哥。

“你们也真行,39块钱一位的自助餐,还一边吃一边拿,不够丢人的!”王莹不屑地说。

“我们这算什么,你问问千喜,我们斜后面坐着那对情侣,直接在桌子下面放了个小旅行袋,鸡翅一上他们就冲过去拿,吃一盘往旅行袋里倒一盘,眼睛都不带眨的!是不是千喜?”徐林比画着。

“真的!我都看呆了,他们也看见我们已经发现他们了,一点都不在乎,继续装。”千喜瞪大眼睛。

我看她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正在缝缝补补,好奇地凑过去,“这是弄什么呢?”

“十字绣,”千喜笑笑举到我面前,“我第一次绣,不太好看。”

千喜手中的图案已经有了一艘小船的精致雏形,和多年里我攒过的那些小船样子的物件那样地相似,但它却没能再驶入我的心里荡起微澜。

“哟,送给小船哥的吧!”我揶揄地挤着千喜坐下来。

“嗯,”千喜大方地点点头,“不是快到白色情人节了么?我跟他讲好,我们不花钱买东西,要亲手做一份礼物送给对方。”

“千喜,你是真好啊!”徐林走过来,挨着千喜另一边坐下,“知道何筱舟不宽裕,就想这样的办法给他解围,这么好的姑娘哪儿找去呀!”

千喜微微笑着不答话,又一针一针地仔细绣起来。我恍然大悟她的善良,替小船哥感受到了他的幸福,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没有任何酸涩,反倒是欣慰。对小船哥的喜欢,千喜不输给我。

“还好何筱舟对你不错,要不然这么好的姑娘就真的亏了。”王莹接过话。

“嘿,你什么意思,我小船哥也很好的,怎么就说得好像配不上千喜似的。”我不乐意了。

“你小船哥是不错,但是以千喜的条件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呀。”王莹瞥了我一眼。

“这世界上还能有比我小船哥还好的人么!人又好,长得又帅,学习又好,温柔体贴诚实……”

我还在一条条地列举小船哥的优点,王莹就打断了我:“可他们家没钱啊。”

“你庸俗不庸俗啊!”我愤愤地说。

“你幼稚不幼稚啊!”王莹不理我,躺到床上看书去了。

其实之前杨澄也在跟我聊天时说过,他觉得小船哥配不上千喜,当时我就跟他争执来着,他也是用有钱没钱这一套来作为标准,他说有钱就能过上好的生活,像千喜那样漂亮的姑娘,就应该过优质的生活。而那种生活,小船哥给予不了也承担不起。

我以前对金钱从来没有概念,可是上了大学,似乎大家开始爱讨论谁家有钱没钱,虽说倒不至于因此而将人彻底划分开来,但有钱就是能让人眼前一亮。说起杨澄,就少不了提他显赫的背景;说起秦川,就少不了提他优渥的家境;而说起小船哥,就少不了提到他家里的困顿。小船哥一直践行着我们从小到大学习的那些道理,他身上有书本里描绘的所有高洁品质,明明比杨澄比秦川都要优秀好多倍,却因为这种比较而黯淡下来。

我不服气又生闷气,千喜把我拉住说:“好了,全宇宙超级无敌好的小船哥的铁杆粉丝,来帮我分分细线。”

我和千喜一起分两团缠在一起的丝线,她夹在床头的台灯不好使,灯光时不时就晃一下,要开关一次才会好。这盏灯是她开学时带来的,可能旅途中被磕碰到了,那时就坏了,可她却一直用到现在。在这忽闪的灯光下,千喜的模样恬淡美好。我想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想,她一定都最懂小船哥的好,懂到愿意为了他去尽心绣一只小船。

07

秦川在B大外租了间房子。

那个小区很老,建筑还是20世纪50年代的风格,一进筒子楼里,感觉四处都在漏风,单元门大敞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墙色,楼梯间里堆满了杂物,散发出一股霉味。秦川的房间在顶楼5层,比我能想象到的还要破,一块块掉了的墙皮像牛皮癣似的,家里的家具没一样能看,厨房里一层油污,厕所马桶连盖子都没有。不要说和秦川他们家那金灿灿的豪宅比,就连当初我们的大杂院都比这里强得多。

一进门秦川就扔给了我一把钥匙,我接过来,纳闷地问:“干什么呀?”

“门钥匙啊,放你那一把。”

我心里一暖,嘴上却说:“放我这儿干吗。”

“你帮我拿着点呗,我要是丢了钥匙起码还能找你开门,你没事也过来帮我看看家。”

“这破地方还需要看家?你确定能住?”我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钥匙,找来一张看着干净点的椅子,往上面又铺了三层报纸才坐下来说。

“只住得起这里呀!”秦川撕下贴在墙上的黄色海报,“我靠黑妞!之前住的这哥们儿够重口味的。”

“你没跟你妈说再给你汇点钱?”

“我妈那么精细,要钱也得有节奏地要,不然被她发现就惨了。倒是可以再管我爸要点,实在不行还有我姐呢,那个一辉也不能白被我叫姐夫啊!”

“那你还剩多少钱?我先给你点。”我掏出钱包,把里面的整钱全拿了出来。

“存折还剩一分,兜里还剩50。”秦川笑嘻嘻地说。

“啊!”我大吃一惊,赶紧把剩下的零钱也都塞给了他,“那你怎么过日子啊,我想想我还有多少钱,这周回家我再去管我爸妈要点。”

“不用不用,”秦川摆摆手,把钱又都还给我,“我还能指着让你用零花钱养我,那我堂堂秦川不是白活了!我已经找到辙了。”

“什么辙?”

“我要做生意了,在你们三食堂开个窗口,卖西点、奶茶和简餐。”

“你没事吧?穷出幻想来了吧?没发烧吧?”我一巴掌拍到他头上,“50块钱,你承包食堂窗口?还奶茶、西点、简餐?你画出来卖呀?”

“你懂什么啊!我早就找到Partner了,咱有合伙人。”秦川扒拉开我。

“还合伙人……秦川求你醒醒吧,请问今晚的被褥你有了吗?”

“我合伙人一会儿就给我送来。”

“你……”

我正要再抢白他几句,门口突然传来了我特别熟悉的充满嫌弃的声音:“我的天!秦川,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还能下脚吗?”

王莹拎着大包小包走进来,我愣愣地看着她,她使劲朝我翻着白眼说:“乔乔,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搭把手啊!”

我忙替她接过几个袋子,往椅子上放的时候把她心疼半天,说她那Dior的纸袋子已经贵过这屋里所有东西了。

“你们俩到底搞什么鬼?”我好奇又着急地问。

秦川得意扬扬地说:“我在你们学校食堂吃了几次,发现不是炒菜就是盖饭,再不然就是饺子馅饼,一点都不洋气,像你们女生这么爱吃甜食什么的,想买都没地方买,所以我就想来开个西餐窗口。结果一打听,在学校里办这事复杂得不得了,我本来都打退堂鼓了,好在遇见了王莹。你爸帮你找的是保卫处长哈?”

“后勤处长……”

“对对,反正就是这么个官,正好下个月那个卖小笼包的窗口合约到期,很快就给我们批下来了。王莹作为合伙人加投资人,我作为经营者加老板,一起来办起你们B大最好吃的食堂窗口!”

秦川叉着腰,一脸臭屁的表情哈哈大笑,我无语地看着他,对旁边同样无语中的王莹说:“你真打算跟这种人合作?”

“……有点后悔。”王莹直白地说。

08

我们仨一起像打扫战场一样收拾了房间,其实准确地说是我和秦川在干活,王莹只负责在一旁提意见。

总算弄出了点人能住的样子时,杨澄打来电话,他问我在哪儿,要来接我吃饭,我说我在帮秦川搬家,他一下子紧张起来,问了好多个问题,什么地址,几点去的,都还有谁。最后王莹不耐烦地抢过电话去,他才总算罢休,他们说了一会儿就挂了,王莹说晚上约了一起吃饭。

“一起?”我指着我们俩说,“你、我、杨澄?”

“还有秦川呀。”

“啊?!”我惊叫起来。

秦川把一个纸箱子扔到地上,拍拍手说:“行呀,你们小衙内家里不是什么副国级么,也让我见识见识副国级待遇。”

“你要是有事可以不去的。”我干笑着。

“我没事,去!”秦川干脆利落地说。

我突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和王莹都喜欢吃海鲜,杨澄把晚饭定在了万龙洲。王莹家的司机先回去了,我们一起打了辆车,到北四环花了22,秦川抢着交了车费,我凑到他身边小声说:“你抢个屁呀!这回浑身上下就剩28块钱了。”

“28块零一分。”秦川丝毫不以为意。

服务员给我们打开门,秦川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王莹对这里很熟,提醒他要上二楼,我则忐忑地跟在后面,总担心一会儿要发生什么。

杨澄已经到了,秦川进来,两人眼睛相互扫了扫,谁也没理谁。王莹不明所以地挨着杨澄坐下,我拉过秦川坐在了另一边。

“秦川,我来正式介绍下,这是杨澄。”我死死盯着秦川,生怕他开口闭口管人家叫小衙内。

“哦。”秦川微微点头,总算打了招呼。

“这是秦川。”我又转过去死死盯着杨澄,生怕他脱口而出野蛮发小。

“嗯。”杨澄也以简单的一个字回答。

“饿死了,点菜吧!”王莹喊。

“我来点,你还是要象拔蚌吧?蚌胆煮疙瘩汤。”杨澄接过菜单。

“蚌胆煲粥吧,加细葱花,乔乔,你不是喜欢喝粥吗?”秦川托着下巴,敲着桌子说,“是吧?”

“乔乔你不是说最喜欢的是龙虾粥么?上次你喝了一大碗那种。”

杨澄从右边看着我,秦川从左边看着我,我觉得我快被他们视线相交的火花给炸开了。

“我都行……”我嗫嚅着。

“真烦!都要不就得了。”

王莹拍了板,我也松了口气,总算七七八八点完菜,我闷头吃不说话,只希望赶紧结束这个古怪气氛的饭局,可那两位却一点不让我省心。

刚才秦川挑事,这次是杨澄先来,他听了王莹说要在食堂开窗口卖西点的事,越过我扬着下巴对秦川说:“哟呵,逃学回来,做起买卖了?”

“嗯,小生意。”秦川立时接招。

“还真是小生意,也怪不容易的。”杨澄轻笑,特别强调“小”字。

“可不是嘛,我也弄不了国级水平,顶多校级。不过不靠爸妈,自己单干,你别说,就这点我觉得同样是人,王莹你也还挺牛逼的。”秦川别过脸,冲着王莹竖大拇指。

王莹没听出来秦川对杨澄的揶揄,举起果汁和秦川欢快地碰了个杯,杨澄被噎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倒是觉得王莹你不如把一直想买的那套日本茶具买了送你爷爷,反正是花出去钱,总还能落下点东西。”杨澄不咸不淡地说。

“我们那摊位总比那什么小日本的茶碟子值钱吧!”秦川不屑。

“还真没有……”王莹犹豫了一下答。

“能贵多少?”秦川不可置信。

“1000份西点。”杨澄笑笑。

这次换秦川被噎住。

两人一胜一负打平,我终于等来了龙虾粥,迅速喝完,嘴都没擦就嚷着累要回宿舍。杨澄和秦川又争了半天谁结账,我在一旁替秦川捏了把汗,他兜里总共28块钱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懂他怎么有这个勇气装得那么像。最终还是王莹嫌他们啰嗦,跑去埋了单。

我偷偷拽住秦川,“哎,要是杨澄真让你付钱怎么办?”

秦川鬼精鬼精地小声说:“放心,他才不会把出风头的机会留给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秦川笑嘻嘻地一胳膊肘挤向我,我正要还击,却被后面走过来的杨澄一把拉住。

“我送你回校。”他果断插在我和秦川中间。

“那王莹他们……”

“他们还要谈生意。”

杨澄脚步不停地拉着我下楼,我回头看去,刚结账完的王莹正跟秦川唠叨着什么,秦川一直在比画,王莹频频点头,两个人看起来真像默契的合伙人。

09

那天回去的路上,杨澄没怎么跟我说话,可能刚才盯着他和秦川太耗费精力,我上了车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蒙眬中我感觉好像杨澄在静静看着我,而当我彻底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学校。

“我回去了。”我打了个呵欠,指指宿舍楼,“快熄灯了,你也回家吧。”

杨澄握住我的手,我微微怔住,其实虽然我们恋爱了有快三个月的时光,但真正恋人似的亲密却很少,不要说接吻,就连牵手都很少见,起码走在学校里的时候,杨澄是不会拉住我的。

“怎……怎么了?”我不禁有些紧张。

“没事儿,待一会儿吧。野蛮发小开食堂窗口,你也会加入吗?”

“秦川……”我无力地更正他的称呼,“我又没钱又不会做饭,怎么加入?……对了!我可以做客户啊!”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另一只手也抓住杨澄:“我可以每天早餐、午餐、晚餐都去那里吃!还要带千喜、小船哥、徐林、娜娜去那里吃!对对!还有你,你可是大客户!”

“我不去!”杨澄兴趣缺缺地抽回手。

“你怎么这样!好歹也是你发小入股的啊!不帮秦川你还不帮王莹吗?”

“她才不缺这点小生意钱呢!”杨澄切了一声。

“你们这种大少爷大小姐就是这点不可爱!”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杨澄的奥迪旁边,王莹从上面下来,我看见她,忙也打开车门,招呼着跟她一起回宿舍,杨澄好像还要再说些什么似的,我匆忙跟他道了别,赶前几步追上王莹。

“我以为你回家住了呢。”

“好多事要忙,哪还有时间天天往家跑。”

王莹叹了口气,正说着她就又接到了秦川的电话,两人说了半天什么“牛奶”“奶茶粉”之类的,我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着王莹认真的样子,突然就对他们佩服了起来。

“王莹你真行啊,好像什么都懂。”

“秦川可是什么都不懂,我再不懂能行吗?”

“真没想到你还能做这样的事,你可是连社团都懒得参加。”

“闲得无聊,就当给自己开个免费点心铺吧。”王莹又大小姐腔地轻描淡写。

我在她背后,忍不住冲她吐吐舌头。

“哎,秦川怎么对杨澄那么大意见啊?提到他就没好词儿了。”王莹纳闷地问。

“杨澄也是……”我愁眉苦脸地说,“总说秦川野蛮、不靠谱……”

“哼,要我说秦川可比杨澄靠谱多了,他倒是不野蛮,除了吃喝玩乐干过什么好事。”

我没想到王莹居然这么快就和秦川统一了战线,不过看着他们一副充满干劲的样子,我还是很为他们高兴。我一直担心秦川没有着落,担心他学业未竟就这样晃悠下去,事实证明他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10

3月14日白色情人节,我终于看到了小船哥送给千喜的礼物,那是一幅用各种颜色的米粒豆子拼成的画。金黄色的小米做底色,红豆和大米拼碎花,绿豆做点缀,薏米和芸豆交接镶边,黑色的紫米做字,上面含蓄地写着:THE ONE。

这份礼物把我们整个宿舍都震撼了,连一向毒舌的王莹都没了话说。我们都知道那幅看起来很简单的画做起来有多么难。那么细碎的小米粒,一颗一颗铺满画布是庞大的工程,单纯花费的心力,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那一天,再没人说小船哥没钱,都夸他有心。

晚上千喜和小船哥难得地一起去必胜客吃了饭。王莹和秦川风风火火地去进货,回来的时候路过花乡,秦川特别鸡贼地以2块钱一支的价钱批发了50支玫瑰,在往食堂窗口运东西的同时,就地以10块一支的价格把玫瑰花给卖了,不到两个钟头就挣了400块钱,然后他特别开心地请王莹和赶来帮忙的徐林、娜娜一起吃了顿火锅,据说花了450。而我则被杨澄接去了昆仑顶层的旋转餐厅,两人寥寥无话地吃了一顿海鲜自助。回到宿舍只能听王莹她们你一嘴我一嘴地讲卖玫瑰花的趣事,哀叹没能和他们一起玩。

月底时秦川他们的食堂窗口开张了,让我没想到的是,除了秦川和王莹这对活宝合伙人之外,真正掌厨的人居然是大龙。

大龙是秦川找到的,他从少管所出来之后一直混着,没学上,也没事做,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就在家里憋着,竟然比当年念书时胖出了50多斤,要是在大街上跟他擦肩而过,我一定认不出他。他们家住的地方变了,但他爸的老行当没变,还是卖煎饼。秦川就是买煎饼时偶遇了他爸,然后找到了大龙。

大龙见到秦川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一声颤颤的“老大”脱口而出。据秦川说,一个200斤的胖子直扑向了他,两个人差点把山墙给撞出个人形。大龙说少管所真不是个好地,好孩子进去会变成坏孩子,坏孩子则会变得更坏。其实有的小孩真的没犯多大的事,可小偷小摸的遇见强奸的,出来就可能修炼成一个持刀抢劫的。大龙在里面算老实的,于是一直被一个坏人骚扰,到现在还时不常地被他勒索。秦川知道之后二话没说,用他的野蛮老办法简单直接迅速地替大龙解决掉了那个听说也很能打的坏蛋。胜利当晚大龙请秦川回家大吃了一顿,他做了久违的拿破仑饼,味道还是那么好吃。秦川灵机一动,他问大龙:“你以后想做什么?”大龙认真想了想说:“我还想做厨师。”于是那天起,秦川动起了学校食堂的脑筋,两个月后,大龙穿着白色的厨师大褂,笑呵呵地站在了我们学校三食堂的15号窗口前。

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一个超大惊喜,我本来就一直对大龙感到隐隐的愧疚,看到他现在能和秦川一起,做起他最喜欢做的事,我比谁都高兴。从15号窗开张以来,我就再没去别的地方吃过饭。我心甘情愿地贡献着我的饭卡,每次大龙也都心甘情愿地为我多打菜饭,多放珍珠,多给点心。秦川发现后总是怒斥他吃里扒外,大龙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则朝秦川使劲地做着鬼脸。我把我在学校里认识的所有朋友都拉去了15号窗口,小船哥每天都在那里给千喜买早餐,王莹每周都会让他们家保姆来订一批点心送回家给老人吃,娜娜自愿当了免费服务员和宣传员,他们学生会只要有活动,她就立刻假公济私地到这里来订餐,连最喜欢猪肉炖粉条这样硬菜的徐林也因为没人陪她吃饭而不得不每天改吃西餐。

我把杨澄也拉了来,他一点都不能理解我们的发小情深,对于我莫名其妙地又出现了一个曾经进过少管所的好朋友,他表示特别震惊,而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一直以来他坚定以为与他是一个世界的王莹,居然也会跟我们混在一起。而跟着秦川,大龙也对杨澄充满了天然的敌意,杨澄第一次被我强拉着在15号窗打饭,他就直接缺斤短两了。

杨澄冷笑着一手端着他那份只有几颗菜花的简餐,一手端着我那份底料十足堆得满满的咖喱饭,转身就往食堂管理处走,我急得赶紧把他拉回去,大龙才不情不愿地给他补足了分量。

我们围坐了一桌,王莹敲打着筷子跟杨澄说:“以后你可得经常来照顾我们生意。”

“算了算了。”我心想不添乱就好了,可不要指着他能好心帮忙。

“好啊。”

杨澄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起身到窗口,秦川和大龙都不理他,杨澄敲了敲玻璃:“来50杯奶茶。”

“不卖。”秦川干脆地拒绝。

我眼看着杨澄又往食堂管理处走,再次冲过去拉他,我们这桌又吵又闹很快成了食堂的焦点。玻璃窗里秦川臭屁的脸和餐桌前杨澄高傲的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觉得我的生活,似乎越来越奇妙了……

11

日子不知不觉地就这么过了下去,我和杨澄居然打破了他那个交往最多3个月的魔咒。但我们大多数时间还是不在一起,他有他的纨绔圈子,我有我的草根发小,恋爱最初的不安与希冀都消失不见了,爱情的样子并不如我所愿,我不责怪杨澄,我觉得也不是他的错,我们面对的是一道人生大题,却没找对计算它的那个公式。千喜和小船哥是向着一生的终点在走,而我和杨澄就像迷路的人,只是向前走着,却根本辨不清那是什么方向。

也许是潜意识的逃避,我格外多地和秦川他们腻在一起,15号窗口的生意十分红火,他们很快就赚了钱。我奶奶说得没错,他们老秦家天生就是做生意的人才,从第二个月开始,他们已经能有5000多块的利润了。秦川特别大方,王莹又确实什么都不缺,于是这笔钱就成了我们胡吃海喝的资本,直接导致那个学期我营养过剩,成绩匮乏,体重上升8斤,名次掉了10名,期中的时候和徐林一起稳稳吊在了车尾。

可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光却戛然而止得让我丝毫没有任何防备。

那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吃晚餐,王莹肚子不舒服,只要了一大杯奶茶。大龙做了新产品栗子蛋糕,很受欢迎,他照例给了我最大一份,娜娜那个则小了一圈。她不服气地赖在那里不走,嘟着嘴念叨大龙不公平,顺道缠着秦川补偿她。秦川拗不过,给她盛了一大勺咖喱,娜娜笑眯眯地把餐盘端上前,就在这时,一个窈窕的女孩闪身到了她身边,敲了敲印着15号红字的玻璃窗。

“川酱。”她嗲嗲地叫着。

秦川脸都绿了,手里的勺子掉在了地上,溅了大龙一身咖喱,娜娜因为个子矮不得不仰视她,而我看着那张洋气的脸,一下子就想起了秦川发给我的照片,还有那串长长的昵称——“永远爱宝嘉の川酱”。

“陈宝嘉……”我不自觉地念出她的名字。

陈宝嘉转过身来,可爱地歪着头,“你就是谢乔?”

不等我回答,她就接着说:“怎么这么胖,还没有照片上好看。”

我的脸也绿了。

小小的食堂15号窗口无处可藏,10分钟后,陈宝嘉挽着秦川的胳膊坐在了我们中间,而秦川就像一座石化的雕像。

“川酱,你没想到我会找过来吧?是不是个超大Surprise?”宝嘉的台湾腔比娜娜的要正宗得多,却让人浑身不舒服。

宝嘉舀了一勺叉烧饭喂给秦川:“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所以说呐,我们还是心有灵犀,对吧?”

秦川味同嚼蜡地吃着喂到嘴边的饭菜,而我也同样品尝不到栗子蛋糕的美味。虽然这事说起来真的跟我关系不大,娜娜都有资格比我更生气,但陈宝嘉就是让我很不高兴。

“这就是你们大陆最好的大学?也没怎么样嘛,不知道哪里好,你一定眼巴巴地要回来,不要说温哥华啦,比我们台北都差远啦。”宝嘉环视四周。

“也对,你们那里小嘛,麻雀虽小还五脏俱全呢。”我不咸不淡地回应。

“什么地方养什么人,有的人还真是没礼貌。”宝嘉不甘示弱。

“对啊,有的人还真是能装正经。”我立刻还击。

“有的人倒喜欢咬文嚼字的,显摆学简体字学得多。”

“有的人倒是学经济的,可学到现在脑子还不清楚。”

“有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多照照镜子,了解下自己。”

“有的人要懂适可而止,自杀1000次也没用。”

“谢乔!”宝嘉被我戳中痛处,气急败坏地拍案而起。

“干吗,陈宝嘉!”我也毫不示弱地站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是秦川的堂堂正正女朋友,你,你算什么!”宝嘉点到我的鼻子前,我看着她染成蔻色的指甲,彻底噎住了。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可笑起来,陈宝嘉坐在秦川身边,一勺子一勺子喂着他饭吃,是因为她有她的身份,相比起来,我这个发小本身就少了立场。

娜娜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想替尴尬的我来解围,而一直呆坐的秦川终于站了起来,可他没理宝嘉,也没有管我,只是径直冲到了王莹身旁,一把扶住她的肩膀,焦急地问:“没事吧?”

我这才看出王莹脸色苍白,她摇了摇头:“不行,肚子特别疼。”

“我送你去医院!”

秦川二话不说就把王莹挽了起来,宝嘉和我都想上前帮忙,却不小心挤在了一起,秦川伸手推开我们:“都起开!别捣乱了!”

我们俩被他推散,他斜搂着王莹走向楼梯,宝嘉抿起嘴唇跺跺脚,拎起自己的包立马跟了上去。

而我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落寞。

12

王莹得了急性阑尾炎,当晚就住院做了手术,除了她的家人,一直在医院忙前跑后的就是秦川。

我和杨澄是第二天去的,我难得见他这样紧张地去关心别人,他车开得很快,一路上闯了两个红灯,转弯线直行就更不用说了。

杨澄比我先一步进到病房里,和剥着橘子往外走的秦川撞了个满怀,两个人互相看了看,杨澄掸掸衬衫,秦川扔了橘子。徐林比我们先到一点,她带了王莹平时喜欢吃的胡豆瓣,可刚做完手术,王莹不能吃辛辣的东西,倒是徐林咯吱咯吱吃得很开心,气得王莹不断数落她,不许掉渣子。王莹躺在病床上,个子很高的她,在一团白色的被子里显得很娇小,平日高傲的气场也弱了下来,乖得像个小姑娘。

“怎么搞的?”杨澄摸摸王莹的额头,“好像还热着呢。”

“低烧,没事。前几天就觉得不舒服,我以为是要闹肚子呢。哎,就这样挨了一刀。”

王莹挪了挪坐起来,杨澄抓了枕头垫在她身后。

“我看你就是折腾的,”杨澄不满地说,“没事搞什么食堂窗口,发神经。”

“我求你了,我妈已经念叨我一晚上这一套了,好不容易她走了,你又接着来。”王莹白了他一眼。

“你大小姐当惯了,不懂那些混社会的人的心思,别傻了吧唧被人利用了。”杨澄若有所指。

“脚踏实地做点事那么难,猜度别人倒还真容易。”秦川叹了口气。

我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正要打哈哈解个围,病房门却突然被推开了,宝嘉抱着一大束花闪身进来。

大家看到她都愣住了,宝嘉却不管别人的反应,径直凑到王莹面前:“祝早日康复!”

王莹无奈地把脸别过一边,秦川捂住了脑门,我则默默低下了头,心想她到底是什么妖孽变的,怎么能无处不在。

“你是?”杨澄纳闷地看着宝嘉。

“我哈,是秦川女朋友,刚从温哥华过来。”宝嘉一把挽住秦川的胳膊,她看了看坐在床边的杨澄说:“你是,王莹的?”

“他是谢乔的男朋友。”王莹很干脆地介绍。

“啊?”宝嘉惊讶地看着我和杨澄,“这个……还真看不出……”

“呵,我倒也看不出秦川能有这样的女友呢。”杨澄饶有兴趣地说。

“很搭吧?”宝嘉甜蜜地靠在秦川肩上。

“你好了,”秦川烦躁地拉下她的手,“宝嘉,不要闹了,我们真的……”

“我们真的要在一起!”宝嘉斩钉截铁地说,“既然谢乔都有男朋友了,你还啰嗦什么!我很远跑过来哎!我以前从来没到过大陆你知不知道!我……”

“你怎么不问秦川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呢?”王莹一字一句地打断宝嘉的喋喋不休。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家都望向秦川,宝嘉使劲拽住他,气恼地问:“你又找女朋友了?谁?到底是谁?”

“我……”秦川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

“是我。”王莹平心静气地说。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王莹,她垂下眼睛,但又清晰地,毫不迟疑地说了一遍:“我是秦川女朋友。”

13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有说话。

徐林搭着我们的顺风车一起回学校,她和杨澄义愤填膺地不停议论王莹和秦川的事。杨澄觉得100个秦川也配不上王莹,家庭身份地位,总之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徐林倒不完全认同杨澄说的,但她也认为秦川和王莹不合适,她觉得王莹还什么都不懂呢,根本就不应该谈恋爱。他们俩基本各聊各的,却还聊得特别投机。直到粗心的徐林意识到,我和杨澄也是差距特别大的麻雀女和太子党,才突然住了嘴。

“我和王莹,我们的世界就和你们不同,有些事你们这辈子都理解不了,有些事,我们这辈子都决定不了。谈恋爱?不是家里认可的恋爱,就永远别想谈下去!”杨澄冷笑着。

“呃……乔乔,一会儿回宿舍你陪我去复印个笔记吧!”徐林笨拙地转移话题。

杨澄也意识到了不对,稍稍尴尬地咳了咳,就此不再说什么。

而我依然望着窗外,我没因此而难过,他们的话都只是从我耳朵里飘过,没有一句进到我的心里。因为我的心正在疼,闷闷地,一抽一抽地疼。

陈宝嘉不死心,又折腾了那么几天,但到底还是消停了。她回温哥华之前,找我聊了一次天。我们俩很平和地坐在湖边,就像老朋友一样。她谈起台北,谈到她做公司职员的爸爸和家庭主妇的妈妈,谈到她有一个总爱耍帅的弟弟,谈到出国之前他们家人怎样细心地给她申请学校筹划未来,谈到她到温哥华的那几年,谈到打工的餐厅和那天坐在角落里因为搞不定电脑而气急败坏的秦川。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菜的男生哎,他什么都不会用,只会在那里发脾气,但是莫名其妙的,我觉得他好可爱。”宝嘉托着腮说。

“他那是蠢!”我嗤笑。

“秦川是很粗心没错啦,但是他心很好,会惦记你,尽力照顾你,不让别人欺负你,”宝嘉抽了抽鼻子,“所以一想到要失去这样的人,就超不甘心。”

“你们在温哥华不是好好的,闹什么分手!”

“还不是因为你!很奇怪你懂不懂?两个人在一起,但是男朋友却会熬夜等着跟地球那边另一个女生聊QQ,会收到另一个女生的简讯哈哈大笑,会不过圣诞节提前跑回国见另一个女生!”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我安慰宝嘉,也安慰自己。

“他也是这么说,可是这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好的朋友吗?”宝嘉怔怔地看着我。

我回望着她,脑子里同样在问自己这个温暖又心酸的问题。而宝嘉没有等我的答案,她甩甩手站起来:“算啦,最好的朋友又怎样?贴上这样的标签就注定你们不会在一起,我只是没想到啊,居然最后会是那个王莹。你不要说我现实哦,要是输给你我会很不服气,我哪里比不上你,喂,你也就是A Cup吧!”

“你说什么呀……”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胸。

“你们内地女生发育真的不太好。”宝嘉不屑地哼了一声。

“王莹也没见得有多大啊!”我嘟囔着。

“对啊!但是输给她我真的没办法,”宝嘉泄气地说,“她就像是公主啊,家世好,人骄傲,她能不费吹灰之力帮秦川做那么多事,真的是天生的差距,我可能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哎。他选择那样的女生,我能怎么办呢?”

“也不要那么说,秦川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又有什么区别呢,谢乔,我死心了,”宝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要回温哥华了,其实还有不错的男生对我很好哦,我还是比王莹漂亮吧!”

“哈哈”,我干笑两声。

“哎,之前我还真的以为你和秦川有问题呢。你知道吗,本来圣诞我们要去多伦多,然后他从多伦多回国的。可是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在他箱子底翻出了一张照片,是你们小时候的合照。你知道他包得多严实吗?他那么粗心的人,在上面缠了好多层泡沫纸,他那么小心翼翼保护一张照片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我把照片扔到他面前,他自己愣愣地看了好半天,我们吵起来,他后来却给你打了电话,然后圣诞都不过了,就直接跑回来!真的太过分了!”

我呆呆地望着湖面,宝嘉的话就像在其中扔了一颗石头,我心里顿时澎湃起来。宝嘉并不知道秦川当初是怎样去的加拿大,那时的我们失去了联系,那张照片一定是他临行前装到箱子里的,是他能带走的与我相关的唯一事物。我想象着秦川笨手笨脚地打包一张薄薄的照片的样子,又想起当年自己怎样时时刻刻期盼他的消息。我们明明在一个世界里,却又像隔着一个平行宇宙,在不知不觉间总是不停地错过什么。

我笑了,但又特别想哭。

宝嘉走那天是我和秦川一起去送的她,入关前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和秦川最后用力拥抱了一下。她大声说:“秦川,加油!”秦川也大声说:“陈宝嘉,加油。”然后台湾甜心就这么娇俏地转了身。

回程路上,秦川三言两语跟我讲了他与宝嘉的事,他说其实宝嘉挺好的,在他在加拿大最孤单的那些日子里,她帮助了他,所以他感谢她,她表白了他也没拒绝,但之后发现,宝嘉想要的那种男朋友,他做不到。我问他宝嘉要什么样的男朋友,秦川顿了顿说,要能在加拿大定居的那种,可他那时却一门心思地想怎么能回来。他没提那张照片,我也没提。

后来王莹给他打来了电话,她说快要躺崩溃了,一定要出院,让秦川偷偷去接她。于是我们在中途就分开了,我回学校,他去医院。说再见时,我们彼此都深深吸了口气。那一刻我想,就这样吧,请好好地幸福着吧,我最最最好的朋友。

14

王莹和秦川好了的事没让大家议论太久,因为他们还是老样子,在一起很认真地谈进货、谈生意,只不过现在大概又多加了一点——谈恋爱。

徐林对于王莹擅自交男朋友,使得我们宿舍只余下她一人单身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王莹回校住的时候,我们当晚卧谈会的主题就是为什么要谈恋爱。

千喜说:“喜欢一个人,想跟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我说:“我还搞不清为什么,等发现时自己已经在谈了。”

王莹说:“没什么事,谈就谈呗。”

徐林不服气地说:“你不是说大学时候谈的恋爱大多没有意义吗?”

“是呀,”王莹翻了个身,“可是谁总过得那么有意义呢,有点意思就得了。”

我正琢磨着她的话,娜娜敲响了我们宿舍的房门。王莹和徐林都睡在下铺,但是开门接电话这样的事,王莹是从来不会起身的,徐林不耐烦地滚下床,打开门说:“没零食,都睡了,王莹在宿舍,所以你也偷用不了她的资生堂,要不要转身回去?”

娜娜推开她挤进来,一手举着小手电,一手举着扑克牌,神秘兮兮地说:“快起来!都起来!嘿嘿,超准的算命,我刚学会的!”

我一听算命,立刻就从上铺爬了下来。自从小时候看到了将军爷爷和吴大小姐的幻象后,我就对灵异啊算命啊什么的都特别感兴趣,常被她们笑我和娜娜就是神婆二人组。千喜本来懒懒的不想动,但一听这次娜娜算的是姻缘,也立刻下了床。王莹和徐林都兴趣缺缺,被娜娜死活硬拉了起来。

我们五个人围着小凳子围成一圈,娜娜煞有介事地点了个小蜡烛,让我们每个人都洗了三次牌,然后她就像念咒语一样,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我们都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按照她的叮嘱大气都不敢出,据说这咒语来自神秘的玛雅,不能被打断,打断就不灵了。至于为什么玛雅咒语能和现代扑克牌结合起来算命,我们都没去细究。娜娜派给了我们每人一张牌,让我们都先贴在心口的位置,然后依次一张张亮出来。

娜娜是黑桃A,王莹是梅花2,徐林是方片Q,千喜是方片K,我是红桃9。

完成整个程序,娜娜也轻松下来,拿着她的牌大叫:“真的超准哎!我最大,所以未来我将是咱们几个人里最早结婚的!刚才在我们宿舍也是我最大,你们看看!玛雅咒语厉害吧!”

“那我呢我呢?”我把红桃9凑到她眼前。

“你第二,不过看上去似乎也不会结婚很早的样子啊,你们宿舍怎么回事,这是要集体晚婚啊?”

“不是排大小吗?那应该是我们这个Q和K大啊!”徐林拿起她和千喜的牌说。

“黑红梅方,你们方块是最小的。”娜娜挥挥手。

“所以说,就是你第一个结婚,然后谢乔、我、徐林,最后是千喜?”王莹嘲笑地把牌扔到一边,“太不准了吧!”

“就是!千喜还能在我后边?怎么可能!”徐林不屑一顾。

“那怎么了,万一呢!”娜娜仍嘴硬。

“万一个屁,告诉你,我就没有结婚的打算。”徐林钻回床上。

“现在没有,保不准以后就跟谁立刻好了,你看王莹,还说不费力气谈恋爱呢,不是就跟秦川好了!”娜娜愤愤地说。

她一直念叨她的人生受到了来自朋友的双重打击,第一次是因为我和杨澄好了,第二次是因为王莹和秦川好了,不过我们都不担心她,因为据说她已经把他们文艺部的摇滚范部长作为最新目标了。

“要说千喜最后我也不信,”我摇摇头,“是吧千喜,你想过没,什么时候结婚?”

“反正不晚婚,要是筱舟乐意娶我,毕业我就跟他扯证去。”千喜信誓旦旦地说。

娜娜带着头起哄起来,我们都使劲开着千喜的玩笑,直到被宿管大妈敲门,娜娜才灰溜溜地回了214,那天晚上我一直想,我将会嫁给谁,和谁一生一世,可我最终没有想到答案。杨澄是我的男朋友,但我们大概不会一生一世,秦川倒是会和我一生一世,但他始终不是我男朋友。

15

那天课少,秦川也没在食堂,我跟他约了去他家,我想把我手里的那个备用钥匙还给他。毕竟现在他有了王莹,再放一把钥匙在我这里不太合适。

我刚到他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秦川一声惨叫,吓得我都没敲门,直接用钥匙开了,进去才发现,他正在卫生间给一只小花狸猫洗澡,显然小猫不太合作,我眼见着它给了他一爪子。

“你丫再挣扎我真给你炖了信不信!”秦川大吼。

我无语地拍拍他肩膀:“你这是要干吗?”

“啊?你到了?哎哟,你没看见吗,给这小兔崽子洗澡啊!楼下的流浪猫,一路跟着我到家门口,我看着可怜就想养了吧!结果丫现在翻脸不认人!洗个澡差点把我挠死!哎哎!你还下嘴咬!”

“猫怕水,你忘了原先咱们院的大老黄了,一泼水它就跑……我来吧……”

我把小猫从水池子里解救出来,小猫估计是吓傻了,身体僵硬,一直在抖。幸亏秦川一直在意他那几根毛的发型,家里有个吹风机,我包着毛巾,把小猫细细吹干,它也慢慢放松了警惕,乖乖趴在我膝盖上,眯起了眼睛。

秦川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我和小猫说:“可以啊乔乔,它还真听话了。”

“很乖啊!都让我摸肚子了!”我揉揉小猫圆滚滚的肚皮,“真可爱,你给它起什么名字了?”

“酸菜鱼!”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酸菜鱼啊。”秦川指了指桌子上放的打包餐盒,“昨晚吃的谭鱼头,酸菜鱼做得还真好吃!我就顺道给它起这个名了,好吃又好记!”

“这名字起得……太随意了吧。”我同情地看着酸菜鱼,酸菜鱼似乎表达不满,也喵喵叫了几声。

“多有特点啊!哈,酸菜鱼。”秦川接过酸菜鱼,举起来看着它笑。

“是啊,你们家起名有特点是传统。”

“你什么意思!”秦川瞪着我。

酸菜鱼在他手里使劲挣扎,我笑着哼起歌不理他,秦川气呼呼地把酸菜鱼放到我怀里,酸菜鱼马上安静下来,我抚摸着它,它团成小小的绒球。秦川趴在我的椅背上,笑着凑过来摸酸菜鱼的头。少年温柔的样子,融进了午后的阳光里,总有这样的时光,让我觉得一切刚好,恨不得就此一路老下去。

“对了,你着急来找我干吗?”秦川问。

静止的恬静时光迅速流过,我轻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掏出了门钥匙,递到秦川面前:“喏,这个还你。”

秦川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已经套上小叮当的钥匙环的是他家的钥匙,他抬头说:“你干吗?”

“不是一共就两把钥匙吗?你拿一把,这个给王莹吧,放在我这里不方便。”我淡淡地说。

“不用,她才懒得来这地方呢,再说,以后我要是出去进货,你要来帮我喂酸菜鱼啊,就放你那儿吧!”秦川插着兜,靠着桌子站着。

我只好又收回了钥匙,心里却有些妥帖的温暖,忍不住把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王莹的啊?”

秦川愣了愣:“她说她是我女朋友那天吧。”

“啊?你们之前没有?”

“没有,但她都那么说了,我怎么能否认呢?”秦川微微一笑,“不过王莹挺好的,真的,比你那个杨澄强多了。话说回来,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杨澄的啊?”

“我们从上海回来,他认真跟我表白的时候。”

在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表白,某人在上海的晨光里跟我说要在一起,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哈,是吧,”秦川点点头,“谢乔,可是如果……如果我们那天在上海……”

秦川话还没说完,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我心不在焉地按掉,可它又执拗地响了。酸菜鱼被吵醒,从我身上蹦下去,伸了个懒腰。我焦躁地接起来,对面传来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

“你是谢乔吗?”

“我是。”

“我想和你谈谈。”

“你是谁?谈什么?”

“谈谈我的男朋友,杨澄。”

16

我狼狈地从秦川那里跑了出来,秦川询问我怎么回事,我死活没说,我实在不想让他看到我丢脸的样子。

那个女孩叫任思羽,她跟我约在了学校附近的“雕刻时光”。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我谈不上气愤和难过,只是心跳得很快,紧张这从未遇到过的局面。我连恋爱这个问题都还没弄明白,居然就遇见了问题中的问题。任思羽如约而至,她很时尚,长相也漂亮,下巴微微扬着,看起来很有气势,但紧紧抓着餐巾的手指,还是露出了一些破绽,她也在紧张。

我们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和一杯卡布奇诺,相对无言地喝了半杯之后,还是她先开了口:“我认识杨澄比你早。”

“唔,可能,他认识很多人。”我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考到B大来的。”

“哦。”我想起王莹跟我说过当初为什么杨澄来B大的事,为了一个女生,所以连国都不出了,原来那就是任思羽。

“我们之间有了点误会!你才会乘虚而入!”任思羽瞪着眼睛。

“杨澄从来没跟我提过你,我只知道,我们交往的时候,他是单身的。”我认真地说。

“哈,别说得这么高高在上,这么与己无关!谢乔,你就没想过,当初杨澄为什么会喜欢你?”任思羽诡异地笑了笑,“你很美?你很出色?你很与众不同?”

我顿住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问过自己,也问过杨澄,但是我们都没说清楚过。而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似乎起因也没那么重要了。那是我们之间关系的一个隐秘缺口,我们本以为敷上岁月与温情便能遮挡住它,而如今当任思羽揭穿那些装饰时,那里是赫然的空洞。

“我和杨澄最初争执起来,是因为我突然听说他和一个中文系的女孩子走得很近。我不高兴,就不理他,不接他电话,也不回短信。我们冷战了一段时间,本来我以为他一定会哄我回来,但是他没有,我还没缓过神来,他就跟那个中文系女生表白了……”

任思羽不甘地咬住了嘴唇,我有些替她难过,而她却容不得别人怜悯似的,立刻又扬起了头,高傲且冷酷地说:“你以为那个女生是你?呵,真遗憾啊,可惜不是。”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恶意地笑着:“是千喜,肖千喜。”

我觉得有一束白光在我脑中炸开了,很多早被时间模糊了的细节,突然就那么清晰地一一呈现。军训时烈日下杨澄注视着队伍的目光,汇报演出的后台杨澄望着千喜的笑,在宿舍里傍晚打来的那些邀约晚餐的电话……其实这些我全部知道,只是趋利避害地在某些时候偏偏选择忘掉。

“千喜拒绝了他,杨澄彻底折了面子,至于喜欢你……只是顺道而已,没准还指望去刺激一下千喜呢。”

任思羽结束了她的叙述,她抱着手靠坐在沙发里,认真看着我的反应,而我完美地如了她的意,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其实在此之后才是她的重点,而她接下去怎样给我展示了她与杨澄之间的短信,怎样叙述他们昨晚刚刚进行的晚餐,怎样明确地跟我说杨澄已经回到了她身边请我知难而退,我都没有仔细在听了。她已经做到一击毙命,根本不需要再乱刀砍死。

我不记得我是几点从咖啡馆走出去的了,清醒意识的最后是给秦川打了电话,让他来接我。秦川很快就到了,我埋着头孤零零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他蹲下来,扶着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乔乔,乔乔!”

就像被从噩梦中叫醒一样,我抬起头看着他,怔怔地说:“秦川,我想喝酒。”

“走,我陪你。”秦川毫不犹豫。

17

我们去了一家大排档,韩日世界杯就要开始了,商家早就做好了准备,街边参差地摆着白色塑料座椅,一箱箱的啤酒摞在墙角,我走过去直接搬了一箱过来,秦川也没劝我,他点了花生毛豆和烤串,板筋多刷辣酱,鸡翅要秘制的,馒头片刷甜面酱,另外一定要原油的大腰子。我根本不用看菜单,我的口味秦川全部知道。与杨澄在一起我也不看菜单,那些高级的菜我都不认识,我想他也不清楚哪些是我喜欢的,哪些不是,只是凭着好的贵的来点。这样的比较让我心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知难而进地选择一个这么不同的人。

“秦川,这世界上为什么有人跟你这么不一样呢?”

“……世界太大了吧。”

“世界这么大怎么就让我遇见杨澄了呢?”

“……佛祖派他来考验你的吧。”

“好好聊天行不行!”我扔了颗花生到秦川头上,“你以男生的角度跟我说说,你们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别人的?”

“就是……喜欢了呗……”秦川苦思冥想。

“当年你为什么喜欢刘雯雯?”我把啤酒举到嘴边,咕嘟喝了一大口。

“她说她喜欢我啊。”

“那你就喜欢她啊!害得我那么惨!你喜欢的原因高尚点、浪漫点我也甘心啊!”我猛地一拍桌子,“那为什么喜欢陈宝嘉?”

“她说她可以帮我弄电脑……”

“你为电脑就卖身吗?”我翻翻白眼,“那为什么喜欢王莹!”

“不是跟你说了,她说我是她男朋友……”

“秦川你行不行啊!都是什么烂理由!路边花花草草谁你都可以啊!你就不能经年累月地、认认真真地去喜欢个谁吗?”

“我会啊……”秦川小声说。

“你会屁!”我喝得晕乎乎的了,一把拉住他,“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比如你喜欢王莹,但王莹不愿意跟你好,你会立刻转换目标去喜欢徐林吗?”

“会有男人喜欢徐林吗?”秦川一脸不可思议。

“假设!我的意思是你会立刻去追王莹的朋友吗?”

“我疯了?当然不会了。”

“要是有人会这样做呢?他是怎么想的呢?”

“那他一定不喜欢那两个女孩,谁都不喜欢,他大概只喜欢仿佛喜欢着谁的感觉,至于那个谁是谁,他都无所谓,他是自娱自乐。”秦川觉得自己难得说了鞭辟入里的话,很满意地跟我喝了一杯。

“你说得对。”我放下酒杯惨淡一笑。

“那是,哥就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哥心里什么都懂!”秦川得意扬扬地说。

“杨澄就是这样的人,他最先跟千喜表白的,被拒绝之后,才找的我。”

秦川完全愣住了。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和前女友约着一起晚餐呢。我刚刚,就被人家前女友约见了。”

秦川把酒杯一推,“腾”地站了起来,我慌忙拉住他:“你干吗?”

“我去打死丫的!”秦川恶狠狠的,整张脸都绷起来。

“别闹!整天被别人骂野蛮,真的就只会动粗了吗?”

“谢乔,他不能欺负你,在我这儿,没人能欺负你!”

“从小到大就你欺负我最多!”我撇撇嘴。

“你……不就小时候跟你闹着玩吗!大了我让你哭过吗!”秦川愤愤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嘟囔着。

“什么?”秦川没听清,我也不会跟他说清。

“喂,秦川,”我举起酒杯,看着里面翻腾的泡沫说,“我是一个不值得被别人喜欢的人吧,大概没人会真的喜欢我。”

“瞎说!”

“我长得不算漂亮,身材也不Hot,好不容易考上了这么厉害的大学却只能吊车尾,没什么特长,任性,也不温柔……”

“这个……瞎……瞎说!”

“你能不能肯定点啊!觉得我瞎说就反驳我啊!结巴什么!”我恼怒地说。

“可有些是事实啊!”秦川不服气地嚷起来。

“你怎么这样!你没看出来我失恋了很难过吗!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我觉得秦川诚实得令人发指,恨恨地吼他。

“那又怎么了!爱上不好的人,不是最完美的女孩,有好多缺点,能怎么样!谢乔,你就是你啊,一定有人认为你最好,最可爱,最特别,一定有人会永远惦记你过得好不好,一定有人把你当作最重要的人,全世界、全宇宙都没有谁能比得过你!”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秦川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我怔怔地看着他,小声问:“会有吗?”

“一定有!”

“真的吗?”

“真的!”

秦川望着我,笃定地说。

我们豪气地碰杯,豪气地一饮而尽,那时我想,去他妈的爱情吧,有一个这样的好朋友,我也此生无憾了。

18

那天我喝了人生中第二场大酒,因为早过了宿管的熄灯时间,所以秦川把我扛回了他的房子。

后来我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醒来时我、秦川、酸菜鱼都躺在床上,酸菜鱼在我怀里,弯成小小的C形,我在秦川怀里,也弯成小小的C形。大概轻微的动静惊扰了他,他很自然地把臂膀搭在了我的身上,我转过身,凝视他的睡颜,然后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巴掌。

“你干吗!”秦川捂着头叫起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从小就不会装睡啊!眼睫毛抖得像是扑棱蛾子的翅膀了!”我讥笑他。

“我那是怕你醒了见到我觉得尴尬!”秦川挑起眉毛,强词夺理。

“尴尬什么啊?”

“昨晚喝多的事你都忘了?”

“什么事?”

“算了,那你就永远忘了吧!”秦川憋着笑别过脸去。

“快说!”我揪住他的衣服。

“你回来路上一直大声唱‘陪我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

“……然后呢?”

“对着路灯大叫流星来了,双手合十许愿。”

“……然后呢?”

“回家抱着酸菜鱼大哭,人家毛都被你哭湿了。”

“……然后呢?”

“逼着我答应要是30岁还没人娶你,我就要娶你。”

“滚!”我终于红着脸爆发了,“不要以为我喝大了你就可以什么都嫁祸给我!”

“谁嫁祸你!明明都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我这辈子就算老成尼姑也不会嫁给你!”

“你以为我就那么乐意娶你吗!”

我们恼羞成怒地坐在床上对峙,酸菜鱼被吵醒,嫌弃地喵一声蹿到我俩中间,蹭蹭这个,又蹭蹭那个。秦川去给它开猫罐头吃,赌着气扔给我一根香肠,我剥开一大口咬下去,可能是吃了东西供给了大脑运转所需的血糖,昨晚的记忆突然又回来了一点点。

我记得我哭花了脸,秦川投毛巾糊在我脸上,我抽着气,拉住他的衣袖,“秦川,真的没人会爱上我了怎么办?”

“不会的。”秦川擦去我的泪痕。

“到了七老八十,你们都儿孙满堂了,我却还没人要,变成孤零零的老姑婆怎么办?”我哭得更伤心了。

“不会的,我陪着你啊。”秦川轻描淡写地说。

我翻身坐起来,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好,那咱俩拉钩,30岁!30岁我要是还没嫁出去,你就娶我!”

我伸出小指,直勾勾地盯着秦川,他看着我,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巴掌拍下我的手:“好!”

“不行!得拉钩!”我死缠烂打。

秦川无奈地跟我勾了勾小指,我心满意足地彻底进入醉酒状态,呼呼大睡。

苏醒的记忆让我有些脸红,我歪着头,偷偷瞄在厨房里的秦川,他烧了水,正打开了两桶方便面,酸菜鱼在一旁虎视眈眈,气得他大叫:“不是才喂了你!什么都吃你不怕胖成谢乔啊!”

“说什么呢!”我笑着嚷。

“还不快来帮忙!再不来你什么都吃不上,全喂猫了!”

我跳下床,跑进厨房,抱起酸菜鱼,秦川还在嘟嘟囔囔抱怨我喝多酒压麻他的胳膊什么的,我则睁眼说瞎话地对昨晚的事都矢口否认,他气得哇哇大叫,而我却在那天的晨光里,有了一点点自私的念头。

我想,要是今天就是30岁,就好了。

19

我一点都不想上课,不想去面对任何一个认识我,或是认识杨澄的人。秦川给大龙打了电话,让他照顾生意,就陪我一起在家里窝着看《流星花园》,我花痴周渝民,他吐槽大S。

他没有劝我想开些,道理我全懂,但是我一时半会儿根本想不开,我也不信这样的事真的有人能想开。被背叛的痛苦其实不在于一个人的转身,而是在那个人转身之后,与整个世界的巨大的剥离感。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孤立无援,伤心与愤怒是必经之路,分离或宽恕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杨澄是那天晚上发现不对劲的,他给我发短信,我没有回,打了电话也没接。最初他应该也没怎么担心,一个多小时之后又打来了一个,我依然不接,电话就渐渐多了。他没联系我之前,我还是平静的,还能淡然地想怎么和他分开。可是看到那么熟悉的语气发来的短信,听到不断响起的铃声,我的伤心与委屈就全部涌动起来。我不想接,一点都不想跟他说话,但是也不想关机,幼稚地想以此证明我对他来说还算有那么点重要。

所以,当晚上11点多秦川的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我真以为杨澄找来了。

我慌张地跳下床:“怎么办!你就跟他说我不在。”

“到底要不要打丫一顿?”秦川捏着手往门口走。

“别闹!我求你了!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拉住他。

“真不懂你怎么想的。”秦川看了眼猫眼,刚要开门的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靠!我姐!”

“啊?”我也愣住了,“秦茜回来了?”

“我找她有事……她怎么赶这会儿回来了,我靠,从来都不提前打招呼,总搞得你措手不及。”

门外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稍稍急促了些,显然秦茜也不耐烦了。

“你开呀。”

“不行!”秦川赶紧拦住我,“我姐天天教育我跟教育流氓似的,都这点了,你还在我这儿住着,我姐得怎么说啊!”

我被他说得红了脸,也尴尬起来。

“秦川!开门!我知道你在!我听见你说话声了!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秦茜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我和秦川都听得浑身一哆嗦。

“秦川!你是不是乱搞女人呢!我告诉你,你要是给我乱来我打不死你!你等着!”秦茜一脚踹在门上。

秦川哭丧着脸,我深呼了口气,示意他还是开门吧,可还没等他打开门锁,大门就被“哐”的一声撞开了,一个上次我们在上海见过的黑衣人拿着个凶器进来就卡住了秦川,而秦茜紧跟在他身后风风火火地闯入,她瞥都没瞥秦川,就以捉奸似的劲头推开他们,而当她看到瑟缩在最后面的居然是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乔乔?”

“秦……秦茜姐。”我使劲挤出微笑跟她打招呼。

“放开我!”秦川挣脱黑衣人冲过来,“姐……”

秦茜直接一巴掌呼在了他头上。

“你干吗呀!”秦川捂着头,愤愤地嚷。

“你对乔乔图谋不轨了?”秦茜又一脚踹过来,“你居然敢对乔乔下手?”

“我没……”

“我打死你算了!”

“不……没……不是!”我赶紧拦住秦茜,三言两语地跟她解释了下眼前的状况,关于杨澄的事都模糊略过,只说是熄灯回不了宿舍。

听了我的话,秦茜才笑眯眯地坐了下来,拍拍秦川的后背:“你真是的,早说嘛。”

“别碰我!”秦川嗷一声叫起来,“你横纹掌打人疼不知道啊!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我这不是暴脾气吗。”对于揍秦川这事,秦茜丝毫不以为意。

我默默望了望基本已经不能正常闭合的大门,内心念了几遍阿门。

“我是你亲弟弟!有你这样的吗!总把我当流氓似的,我能比你身边那些人更像流氓吗!”秦川颤抖地指着一旁的黑衣人。

黑衣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秦茜弹了弹涂成金色的指甲,“我是提醒你有些事要有分寸。”

“你还知道分寸!你能跟人私奔我还不能谈个恋爱了?要是我真跟谢乔好了,你是不是要亲手灭了我呀。”

“你们要是真的好了,就得好到底。”秦茜抬起眼睛,望着我们一字一句地说。

我心中一凛,偷偷瞄了眼秦川,他还在梗着脖子跟秦茜吵什么她天真加暴力,动不动就搭进去一辈子,可在他脸上,我分明看到了一点点的慌乱和羞涩。

秦茜又坐了一会儿,他们姐弟俩聊在北京开一家蛋糕房的事,秦川想请秦茜投资,我才知道,原来秦川早就把眼光放在了校园之外。谈起这样的事,两人都收起了平日的暴躁与不正经,思路十分清晰,让我不得不佩服老秦家的经商基因。

秦茜依然神秘,她不告诉秦川她住在哪儿,也没有回家去看看的打算,她说这几天会再过来,我估计她还是不会提前打招呼的。临走前她疑虑地盯着秦川,秦川恨不得对天发誓绝不对我染指她才稍稍放了心。

我们送走秦茜又去附近超市买了胶带,为了回去拯救一下那摇摇欲坠的门锁。秦川一路数落他姐姐的野蛮,我在一旁听着只能呵呵地干笑。当我们走到楼下,正说着再买点麻辣烫上去吃时,我看见了那辆熟悉的奥迪。

杨澄打开车门下了车,王莹也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他向我走来,我后退一步,躲在了秦川身后。

20

“乔乔。”杨澄呼唤我的名字。

我低下头,一声不应。

“乔乔,我们谈谈。”杨澄又进一步。

“她不想跟你说话。”秦川挡在我身前。

“我也不想跟你说话,我要找谢乔,你闪开。”杨澄冷冷地说。

“你离远点,要不我没法保证不打你。”秦川丝毫不动。

“你们干吗!能不能好好说话!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乔乔,杨澄找了你一晚上,他很担心,不管怎么样,我想还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吧,总是躲着也不是办法,”王莹走过来拉住秦川,“你别在旁边瞎仗义了,人家两人之间的事,有的忙你想帮也帮不上。”

一向杠头的秦川难得地顺从起来,他听了王莹的话,稍稍往侧面跨了一步,回身担心地看着我。我紧紧抿着嘴唇,我知道王莹说得有道理,没什么是躲开装鸵鸟就可以解决的,秦川不是我藏身的洞穴,他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女朋友,我不能一直贪图温暖地赖在这里不走。

“好,我们谈谈。”我鼓足勇气抬起头。

我和杨澄坐回了他的车里,秦川不放心,拉着王莹一起在楼下花坛边坐着等我们。杨澄的车里在放着恩雅的歌,我以前从来不听这些,CD机里永远都是周杰伦、五月天。一个人走进你的生活,就像有风吹过水面,必然会留下痕迹,清浅到一首歌,深重到一道伤痕。我以为我能淡然,却完全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时间。

“任思羽找到我了。”我开了口,眼泪就悄悄流了下来,还是觉得委屈。

“乔乔,对不起。”处变不惊如杨澄也颓败下来。

“杨澄,我以前想不通,你为什么喜欢我,但真的万万没想到,你原来这么不喜欢我,”我缓缓诉说着自己的不重要,心里一扯一扯地疼,“任思羽告诉了我当年你喜欢千喜的事,你们这样优秀的人是不是格外输不起?但是你不该找我来做垫背,我一直跟你说,我只是个普通人,身材长相学习家世全都普通,所以才会那么傻地被不普通的你吸引,傻傻地上钩,愚蠢到以为自己真的值得被喜欢。杨澄,早知道是这样,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恩雅还在浅吟低唱着,窗外秦川和王莹并肩坐在一起,可能是被蚊子咬了腿,王莹嘟囔着不停轻扇着腿边,秦川发现了蚊子,一巴掌拍下去,王莹大叫起来,她的洁癖怎么可能允许蚊子的尸体出现在她的皮肤上,秦川手忙脚乱地给她拿纸巾擦,我几乎听到了她怒吼的声音。这样热闹的情景让我微笑起来,我羡慕他们,继而又为自己难过。秦川已经有了他的爱情,我知道,他不能再拯救我了。

“乔乔,有些事我无话可说,”杨澄顿了顿,认真地说,“我也不想解释什么好听的话去让你开心。乔乔,你很好,很单纯,很可爱。我们的开始可能不像你最初以为的那么美好,但是不代表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都不美好。你知道我的,如果点的菜不好吃,哪怕再贵,我也不会再动一次筷子。我不是一个能凑合的人,你是我交往时间最久的女朋友,没人会蠢到为一次赌气而去耗费自己那么久的时间。你总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没错,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像我和王莹这样的人生意义何在,所以我及时行乐。但是,现在有一点我特别特别清楚,就是我知道自己不想失去什么。乔乔,我不想失去你。”

杨澄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指僵着,却没有拒绝。杨澄的话稍稍安慰了我,终于给了这两天风雨飘摇的我一点温暖。道歉的话总比绝情的话动听,我就像一个坠崖的人,掉落在了一棵大树上,遍体鳞伤而不是粉身碎骨。但我还是伤心,还是难过,还是愤怒。我绝对没有原谅他,只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特别不想一个人。车窗外的秦川和王莹那么清新美好,令我不敢独自面对。我怕把自己的悲苦摆在他们面前,我怕他人的幸福成为我的困境,我不想以后看着秦川和王莹在一起,看着小船哥和千喜在一起,看着杨澄和任思羽或是其他哪个女的在一起,而我只是一个人。孤单的疼痛、失去的疼痛和原谅的疼痛比较起来,我只是选择了后者而已。坚强的人转身走,软弱的人才去原谅。

和杨澄在一起这么久,他教会了我很多事。爱情并不像我最初设想的那么贞洁,不是一辈子只会爱一个人。我们一生中会爱很多人,只要保证在爱某一个人的时候,只爱他一个就是忠诚了。爱情也并不一定源于美好,哪怕最初只是赌气、虚荣或是其他任何与爱无关的原因,都有可能最终产生一段感情。而在爱情里,只有真正的背叛,但没有真正的原谅,只要还爱着,就不可能宽恕,那只是不得已的妥协,是因爱之名的不甘。

杨澄和我一起下了车,远处秦川和王莹也忙站了起来,杨澄笑着招呼他们:“好了,一起去簋街吃点东西吧。”

“赶紧走吧,再不走我就饿死了,蚊子就撑死了。”王莹叹了口气。

秦川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则一直低着头站在杨澄的影子里。

没了秦川的保护,我就是个自暴自弃的、怯弱的胆小鬼。

21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最终都喝大了。那真不像是和解,而更像是不得已的妥协。我彻底爆发地哭了一场,哭的原因太多了,这些天积压的委屈、被颠覆的恋情、对杨澄的沮丧、对秦川无以为继的依赖……我哭得歇斯底里,哭得狼狈不堪。

秦川还是把杨澄打了,在我痛哭的时候,秦川一把揪住杨澄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他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谢乔有多好你丫到底懂不懂?你根本不配她你知不知道?”

“秦川,我一直看在谢乔的分上不跟你计较,你别把我惹急了。谢乔和我的事,不用你管!”杨澄攥住秦川的手。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他妈管一辈子你管得着吗!”秦川一拳打过去。

王莹扑过去死死拦住秦川:“你干什么!你疯了吧!”

“谢乔是你什么人啊!你凭什么!”杨澄砸了一个杯子。

“谢乔……谢乔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秦川一字一句地说,“你对她好点,你对不起她,我弄死你。”

已经瘫软在桌上的我听到这里哭得更凶了,我呛着气,吐得一塌糊涂。那场一片狼藉的饭局就此终结,我们踉跄地四散在北京初夏的黑夜里,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说的苦闷,每个人都隐藏着疼痛,每个人都显得落魄,每个人都那么迷茫。

凌晨时我醒了酒,躺在不知名酒店的大床上,杨澄就在我身旁。他刚刚洗了澡,穿着酒店的浴衣,靠在床边。我晕晕地爬起来,杨澄递给我一瓶水,“还好吗?想不想吐?”

“没事,就是头晕。”我按着太阳穴,酒精激发它突突地疼。

“去冲个澡吧,浴室还有一件浴衣。”

“嗯……”

我走进浴室才松了口气,我还没选择好和杨澄说话的方式,发生了这样的事,终归我们与从前不同了。冲好澡我犹豫了一下,因为嫌弃充满酒味的T恤,还是穿上了酒店的浴衣,对着镜子仔细系好了腰带。

杨澄依然靠在床上,我没走过去,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杨澄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把我揽在了怀里。而就像冰雪来袭,我的身体又僵硬了起来。杨澄拍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低声叫我的名字:“乔乔,乔乔。”

他的声音很温柔,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忍不住靠向了他。这两天真的太疲惫了,以至于我格外贪恋那一点点的温暖。杨澄开始吻我,细细密密地吻我,从沙发一直吻到了床上,迷蒙中我感觉到了他这一次的吻和之前有些微妙的不同。杨澄顺着我的脖子吻下去,我的肌肤被他像弹琴一样碰触着,酥痒而又慌张。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们要发生什么了,然后就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男女之事,我们宿舍曾经聊过这个神秘的话题,但因为谁也没有切实的经验而全是胡乱的猜测。当时有一种传说,说如果女孩子走路大腿并不拢就不是处女。因此我们班有男生猜徐林不是处女,把她气得跳着脚骂,她说自己天生胯大,生下来就并不拢,那鉴定方法完全狗屁不通。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男生左手手肘那里有隐隐的红线就是处男,而我曾抱着秦川的胳膊观摩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红线,他也因此莫名其妙被我骂了好几天流氓。

最终还是神通广大的娜娜启蒙了我们,不知她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隔壁岛国的武藤兰系列“爱情动作片”,我们以认真学习的态度围坐在王莹的笔记本电脑旁看了20分钟,先是惊叹女优颜美胸大,接着又感叹男优惨不忍睹,而看到他的××的时候,我们谁也说不出话来了,我之前对于男生关键部位的概念还停留在《哆啦A梦》里大雄脱掉小裤衩的样子,看见实物多少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后面……那个球是什么?”我指着屏幕上晃动的物体。

“是睾丸吧。”千喜认真地答。

片子里两人十分卖力地尝试各种体位,女优高昂的声音让我们不停调低音量,娜娜说:“据说叫床的声音有秘诀,就是room。”

“为什么是room?”王莹也一窍不通。

“只要发r、o、o、m这四个音就够了啊,不就是room吗?”娜娜教学似的指导发音。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继而笑了起来,没人想再看那单一的活塞运动,徐林反应最大,她当晚都没吃饭,说想想就恶心。

我倒没觉得恶心,但也没幻想过有一天自己将会和谁去做那样的事。

杨澄的手扯住了我系得紧紧的浴衣带子,我感觉到某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了我的大腿,我紧张而又胆怯,抗拒地叫着杨澄的名字,可他根本不应我,我只好用力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他轻轻喘着气。

“等……等一下。”我微微挣扎。

“乔乔,我喜欢你。”杨澄撑起手,又俯下身子吻我。

“我……我还没做好准备……”我吞吞吐吐地闪躲着。

“交给我。”杨澄轻抚我的头发。

“我有点害怕……”

“没事的。”

“我没有过……”

“我知道。”

“那你呢?”

“什么?”

“你是第一次么?”

杨澄终于停了下来,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他慢慢别过了脸。那个一直让我感到坚硬的压力渐渐消失了,他翻身躺倒在了我身边,我们两个人都安静着,氤氲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知道了答案,他不是第一次。但我不想询问他和谁做过,也不想知道在我之前有多少女孩跟他这样亲昵过,我的心里凉凉的,不怒也不惊,反倒有些莫名的尴尬,只是想立刻离开这里。

“我……我还是回宿舍吧,已经两天都没换衣服了。”我结结巴巴的。

“好,”杨澄语气平淡,“我送你。”

“不用了!你再睡会儿吧!”我一边说着一边抱着衣服冲进浴室,赶紧反锁了门。

我换好衣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杨澄已经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他背冲着我,我怯弱地说:“那……我先走了。”

“嗯。”他轻轻地答。

我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房间,坐上电梯时,心还“咚咚”地跳得很快。

就像逃离了一场劫难,我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想跟杨澄做那样的事。

22

电梯迅速到了楼下,酒店大堂很嘈杂,服务台那里传来一阵骂声,我好奇地瞥过去,却一下子愣住了。我看见秦川正疯了一样拍着桌子朝前台的服务员大喊大叫。

“你们他妈到底查不查?杨,姓杨的杨,澄,三点水一个登山的登,我就不信查不到房间号!”

“对不起先生,我们不能随便提供住店客人的信息。”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训练有素,很耐心地跟他解释。

“我是他朋友!我找他有急事!”

“对不起,请您跟他本人联系。”

“联系得上我还找你们干吗?出了事你们负得了责任吗?你不告诉我,信不信我一间间房间敲过去?”

“先生,如果您再这样骚扰以致影响我们正常营业,我就报警了。”

“好啊!你报警啊!警察来就能把杨澄给我叫下来了吧!你快报!赶紧报!我帮你报!”

秦川去抢服务台的电话,我走到他身后,一头黑线地拍拍他的肩膀,可他头都不回,还执意要拨电话,我只好用力拉住他。

“你他妈……”秦川回头见是我,眼睛都放出光来,“乔乔?!”

“你找杨澄干吗?”我黑着脸问。

“我找他干吗?我找你!”秦川扔下电话,捏着我的肩膀上下打量,一脸焦虑地说“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我纳闷地问。

“那浑蛋没把你怎么样吧?”秦川焦急地口不择言。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余光里看见周围的服务员和保安都在瞄着我议论,我气急败坏地打掉秦川的手:“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别不知好歹!我酒醒了找不到你,给王莹打电话,她说杨澄带你到友谊宾馆了,我立刻就奔过来了!就怕他对你……对你怎么怎么样!”秦川也憋红了脸。

“你烦不烦!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快走吧!丢脸死了!我要吃早点!”我拖着他往外走。

“像我就好了!”秦川不服气地说。

“像你我就一头撞死!”

而秦川难得没有跟我抬杠,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不知道你瞎操什么心。”我哼了一声。

“乔乔,有些事,我也会怕的。”秦川没有看我,他望着远方淡淡地说。

身边三环灰色的立交桥仿佛虚构了一座城,周围所有人如同蝼蚁,只有我与秦川是鲜活的、有生命的。朝阳之下,我和他并肩而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心底的隐秘沸腾起来,我要用一百二十分的力气,才能抑制住那澎湃而出的某种感情。

23

后来想想,那年夏天我们的生活就像被上帝重新洗了牌,一切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秦茜回家了,和秦川一起。他们这次再也没有逃跑的可能,因为秦奶奶病危了。那个一生风风火火的老太太,倒下的时候却悄无声息的。据说她正在做拿手的炸酱面,还念叨着要是谢乔那个小丫头在,肯定闻着香味儿就凑过来了。盘子掉了,她去捡的时候,就歪倒在了厨房里。脑溢血,很快,一周不到就没了。姚阿姨给“远在加拿大”的秦川打电话,两小时后他就出现在了医院里,还带着已经两年多没消息的秦茜。老太太走得很安详,左手握着孙子,右手握着孙女。医生给秦奶奶蒙上白布,她那嘈杂热闹的一生仿佛就被轻轻遮掩过去了。

出了病房门,秦川和秦茜还没擦干眼泪,就被姚阿姨一人赏了一巴掌。秦川招了退学回国的事,秦茜也招了私自办婚礼的事。姚阿姨冷静地听他们说完,瞬时做了决断,秦川立刻搬回家住,继续找学校念书。秦茜立刻回北京,至于谭辉,姚阿姨说她不认。在秦家,我一直坚信姚阿姨才是幕后终极大BOSS,秦叔叔唯她马首是瞻,秦川那就是小玩闹,秦茜则基本上一直在剑走偏锋,飞蛾扑火。

秦川退了房子,我陪他一起过去简单地收拾了东西,除了酸菜鱼基本没什么可拿的。这间最初被我百般嫌弃的小屋,却让我格外不舍起来。墙上为了遮挡墙皮的《灌篮高手》的海报,马桶上10块钱的桃红色马桶垫,小商品市场30块钱两米买来的卡通窗帘,与加国牙膏很不匹配的塑料漱口杯,我专用的小熊拖鞋……我在内心里跟它们一一告别,跟那些秦川就在我身边的日子告别。

秦川整理好了箱子,我抱起酸菜鱼,一起关上了房门,下楼梯的时候,秦川回头看了一眼,“真有种搬家的感觉。”

“废话。”我没精打采地说。

“从加拿大回国的时候,我就跟逃跑似的,匆匆忙忙收拾了箱子,出了门头都没回。这回倒是奇了怪了,总觉得挺舍不得的。”

我被他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秦川笑着捅捅我:“哟,这么多愁善感?不想让我走吧?”

“切,我是舍不得酸菜鱼!”我口不对心,“巴不得你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呢,别成天在我眼前晃悠!”

“谢乔,你有没有良心啊!你看下次你出事我再管你的!”秦川气急败坏地说。

我不理他,抱着酸菜鱼大步跑下去。当时我只是想,要是被他看到我真的已经难过地哭出来,那就太丢脸了。

后来秦川找了所远在顺义的国际学校,说是和英国某个大学合作办学,其实基本上就是花钱买了个半真不假的洋文凭。学校的食堂窗口他全盘给了大龙,没要他的钱,王莹也就此退出,她说权当玩了回票。

秦茜还是逃走了,姚阿姨的看管和谭辉的手段比起来太小儿科了。不过她没能把户口本偷走,姚阿姨说不单谭辉,这次连秦茜一起不认,就当那个女儿当年在医院里就没了。为这事秦叔叔少有地跟姚阿姨吵了一架,他大声嚷说那是他闺女,一定要找回来。我真为秦茜的亲爸遗憾,他这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样的亲情了。

我和千喜谈了一次,我问了她当初杨澄的事。她很平淡地给我讲了经过,确实如任思羽所讲,杨澄是向千喜表白过。千喜说:“那时候他总来找我,周围的人都在问我,包括你,你们都觉得杨澄喜欢我,到最后杨澄自己大概也这么觉得了,他就顺理成章跟我说他喜欢我。我记得很清楚,他看着我的眼睛,那样子就像在商场里看一件昂贵而美丽的商品,然后露出还算欣赏的表情,跟售货员轻松地说‘我买了,给我包起来’。这和我经历的喜欢、想象的喜欢都不一样。甚至还不如老家追我的那个男孩子,他虽然愚蠢但是迫切,而杨澄却那么轻描淡写。什么是喜欢?不是觉得你好,恨不得立刻占有你,而是觉得你珍贵,想要保护你。所以,即使筱舟从来都不会跟我谈一点这样的事,但我愿意主动说出来想与他在一起。因为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是重要的,而不仅仅是昂贵的。”

“那我呢……你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这些?”我沮丧地说。

“那时杨澄追你我就一直在反对,可是乔乔,你太单纯了,我怕伤害到你。而且我总觉得那时你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出口……我也好,王莹也好,我们说的话你都听不进。到今天为止我都要说,杨澄不适合你。不过反过来讲,他确实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坏。乔乔,不管他与我之间是怎样,但我看得出来,他与你之间不是欺骗。”

我知道千喜说得没错,我其实也不能责怪她什么,无关乎她,杨澄的玩世不恭显而易见,只是我在经历冗长的暗恋和摇摇欲坠的友情之后迫不及待的一种选择。千喜最后说,我应该想一想,我到底想要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王莹进来了,我们就自然地结束了之前的话题。

看着王莹,我根本不敢想,我到底想要什么。

那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韩日世界杯落幕,我最爱的英格兰队被小罗的一脚吊射挡在了四强之外,追风少年欧文的进球也只能成为离开的悲歌。韩国队不要脸地逼走了意大利和西班牙,好不容易入围32强的中国队也一场未赢、一球未进、一分未得地铩羽而归。当时B大看球都看疯了,男女生宿舍聊的都是世界杯,中国队被巴西血洗那天,据说起码从楼上扔下来了三十个暖瓶,书本更是不计其数。而我看球却看得很孤独,因为我的男朋友在日本,我的好朋友在顺义。

我和杨澄的关系止步于那个清晨,之后他再也没有表现过一点想要发生点什么的念头,我们偶尔牵手,很少接吻。可我们还在一起,提到法系赫赫有名的杨澄,大家都会说他女朋友是中文系的谢乔。

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那年中国电影开始了大片时代,几乎所有人都看了张艺谋的《英雄》,一部颜色美过内容的电影,可我更喜欢那年的一部喜剧片《河东狮吼》。张柏芝在里面美死了,尤其她说那段长长的经典台词时。

“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了,你就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了,你就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娜娜能一口气把它全背下来,我不行,但是每次娜娜说这段,我都能隐约记起古天乐最后回复她的那些话。

“从现在开始,我只疼你一个,宠你,不会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会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不欺负你,不骂你,相信你,有人欺负你,我会第一时间出来帮你,你开心的时候,我会陪着你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会哄得你开心,永远觉得你最漂亮,做梦都会梦见你,在我心里只有你。”

当时看的时候,我眼泪都下来了,我觉得好像身边有谁也是这样对我的,但那个人不是杨澄,不是应该爱我和我爱的。

那个人只是我最好的朋友。 HvjiDKnpeHTa/nq4B+V/0Wi+tSNm87hYrep04gblfmDo/F2/D4K0l7vBZIBNeYW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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