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抑郁截然相对的是躁狂。正如伍尔芙所描述的,在躁狂状态下,“血液似乎变成了奔流的烈火”。躁狂所具有的明显特征包括:亢奋或易激惹的情绪、言语更多更快、思维更迅速、生理和精神活动水平更活跃、感知觉快速敏锐、敏感多疑、有更强烈的与人联系的倾向,以及更易冲动。
对于轻躁狂,也就是相对较为轻微的躁狂状态,这些改变比较温和,不太容易造成患者在生活中的障碍。然而,随着躁狂症状的加重,它不仅仅会令个体的生活完全崩溃,同时还会波及患者的家庭、朋友,以及他们所生活的社会环境。躁狂症状的变化范围也像抑郁一样幅度巨大,从轻度的躁狂,到急性躁狂。
◇ 自信、夸张与放纵不羁
躁狂状态下的情绪通常亢奋、自信,并且超脱于尘世,但是这背后也隐藏着暴躁易怒的本质。轻躁狂的情绪虽然快乐兴奋,但也常常起起落落、反复无常。躁狂情绪则有兴高采烈和夸张自大的特征,好像永远不会被抑郁、恐惧和愤怒打倒。轻躁狂与躁狂症状所伴随的感知觉与生理上的改变,往往反映为高亢的情绪(幸福感、膨胀浮夸的念头)与强烈的感知意识之间存在着紧密而又微妙的关系。
躁狂时夸张、充满幻想、放纵不羁、自我陶醉的例子,在作家和艺术家身上并不少见。诗人济慈的朋友,本杰明·海登(Benjamin Haydon)就是其中之一。作为画家的他最终自杀身亡。在他的日记中,曾经热情洋溢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个男人,我的肩膀下有着气球,而我的灵魂中承载着整个苍穹。”而诗人罗特克则生动地记录了在躁狂体验中,自己的各种神秘身份与体验是如何频繁地交融:
没有任何理由,我一下子感到状态极佳。忽然之间,我竟然知道了如何进入周遭万物的生命之中。我知道了一棵树、一丛草,甚至一只兔子的感觉。我无法入睡,只能带着这份美好的感觉四处游荡。有一天,正要去晚餐,我忽然体验到一只狮子的感受。我走进餐厅,对侍者说:“给我一块牛排,不要煮,直接给我生的。”就这样他为我拿来了一块鲜肉,我开始大吃起来。周围的客人用一种恶心的表情盯着我,我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我跑去找系主任(就在罗特克执教的大学),告诉他:“我感觉太棒了,快让我平静下来吧。”于是他们把我丢进了浴缸里。
威廉·梅雷迪思(William Meredith)在描述罗伯特·洛威尔的某次躁狂发作时,提到了洛威尔在思想和行为上出现的病理性自夸:
没有人能够预料,要多久才能出现药效,也没有人能够知道,洛威尔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与此同时,他带着一种扭曲的才华开始疯狂地写作和翻译修改,并多次在讲话中将自己与勇士阿喀琉斯、亚历山大大帝、哈特·克莱恩(Hart Crane)、希特勒,甚至耶稣基督相提并论,让你听着感到心碎。
躁狂与轻躁狂的思维方式都是浮动飞越的,会从一个主题跳转到另一个主题。在轻微的躁狂状态下,各个想法之间的联系通常还比较清晰,但是,随着躁狂症状逐渐变得严重,思维也会变得破碎分裂,甚至常常出现精神错乱的情况。偏执、宗教和夸大的妄想都会变得十分常见,同样常见的还有错觉和幻想。举例来说,洛威尔就曾这样描写过自己的某次躁狂经历:
7年前,我曾陷入过一次病态的狂热之中。被关起来的前一个夜晚,我正在印第安纳州布鲁明顿市的大街上闲逛,为反对邪恶与同性恋而大声疾呼。我深信,只要自己站在公路中央张开双臂,就可以让路上的车辆停下来,并使它们彻底瘫痪……布鲁明顿代表着乔伊斯笔下的英雄,也代表着基督的复活。而印第安纳州则代表了邪恶和未被驱逐的土著印第安人。我感到自己就是圣灵转世,开始有杀戮的幻觉。了解这样一种灿烂、猛烈而又陈腐的体验,让人感到如此邪恶和堕落。
◇ 思维与言语的跳跃
躁狂有如树枝般不断扩展延伸的特质,曾被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这样描述:
我就像球一样来回滚动,在我的头脑中,全然违抗了运动的一般法则,没有任何摩擦力需要对抗,当然也很难让自己停下来……有太多事情堆积在我的头脑中,让我感到晕眩和恶心,一连串的思绪纷沓而至,不断地联想、交错、关联到另外更多的思绪,而所有这些都企图能够获得一个最终的结果。
伍尔芙的丈夫伦纳德曾在伍尔芙病情每况愈下的时候,记录下了她的思想和言谈的恶化情形;就像罗斯金的思维一样,伍尔芙的言语似乎也没有停止的趋势:
她一直在讲话,有两到三天几乎没有停止,完全不在乎谁在房间里以及别人在对她说什么。大概有一天左右的时间,尽管她所说的都是些极为疯狂的言语,但至少能够保持前后一致,每个句子也都言之有物。但渐渐的,她的言语开始完全没有条理,仅仅是一大堆毫不相关的字词。
对于躁狂时的思维和言语状态所表现出的这种包罗万象、自我陶醉、不断跳跃的本质,描写得最为准确生动的,莫过于索尔·贝娄(Saul Bellow)。他曾以诗人施瓦茨和贝里曼身患躁郁症、充满混乱的一生作为部分蓝本,创作了小说《洪堡的礼物》(Humboldt’s Gift):
现在来说说洪堡的谈话。这位诗人的谈话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刚开始交谈的时候,他的思路还显得有条不紊,不过他也不是真的十分清醒。我自己倒是很喜欢和他聊天,并竭尽所能地试图跟上他的思路。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像在进行双人演奏,但是很快我就会退居次席,并进而被踢出表演舞台。洪堡不停地推理、描述、辩论、发起新话题,声音也随之升高、哽咽,然后再升高……他先是声明,接着重述,再接着又表达起自己内心的情感,他的背后就像是有一个交响乐团在进行演奏,不断奏出亲密、美德、对艺术的热爱、对伟人的崇敬等不同的乐章,这些乐章也有怀疑和阴谋的成分。就在你的眼前,这个男人描述并歌咏着自己,在疯狂中游荡进出。
他先是谈到在最初的史蒂文森行政体系中,文化和艺术所占据的地位……又从这个话题转移到罗斯福的性生活……洪堡能轻松地从小报消息转移到隆美尔将军,再从隆美尔将军谈到诗人约翰·邓恩(John Donne)和艾略特。关于艾略特,他好像知道很多别人不曾听说过的奇闻趣事。他有一肚子的传言、幻想和文学理论。扭曲是所有诗歌中固有的本质。但是两者谁才是最先出现的呢?这个问题完全难倒了我……话题涉及什么合唱团的女孩、堕落与宗教、旧币、新钞、绅士俱乐部,以及后湾、新港、华盛顿广场,还有什么亨利·亚当斯、亨利·詹姆斯、亨利·福特、圣约翰的十字架、但丁、庞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玛丽莲·梦露和乔·迪马乔(Joe Dimaggio)、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与爱丽丝、弗洛伊德和费伦茨(Ferenczi)。
◇ 莫名的兴奋与狂热
不同程度和种类的躁郁症,会在所有症状,包括思想、知觉和感官的改变上出现变化差异。对实际存在于个体环境中的物体的觉察,可以从“听觉过敏”(常见于躁狂和轻躁狂状态),一直恶化到感官完全混乱失调,而这又会转而导致幻视、幻听和幻嗅等幻觉情况的出现。对于这种感知觉改变较为轻微的情况,爱伦·坡所描写的“最强烈本能”最能说明:
不久之前,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坐在伦敦某家咖啡厅巨大的彩虹窗旁边。我已经病了好几个月,当时刚刚痊愈,恢复了元气,感觉自己处在一种与之前的倦怠截然相反的快乐心情当中,那是有着最强烈本能的情绪,头脑中的幻影开始消退……而令我感到无比震撼的是,我的智力竟然大大超越了平时正常的状态,超越了莱布尼茨生动而又坦率的理性,也超越了高尔吉亚(Gorgias)疯狂而又浅薄的雄辩。就连单纯的呼吸也是一种享受,我甚至能够从痛苦之源中体味到积极的愉悦。
约翰·罗斯金也曾经描写过自己的体验,他将之称为“幽灵般的视力和听力状况”,并认为它们来自于“大脑的某种兴奋状态”:
我看到星星相互撞击,以为是伦敦的灯火借着夜色滑落在崩塌的世界里……借由疾病,我感受到自己的视觉和听觉忽然变得异常亢奋,色彩和声音变得和谐而又强烈,当然也会交错着晕眩和恐怖的感觉。但我对于幻想与幻影的本质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如若不曾亲眼见过,我是完全不能想象到,更无法明白,虚幻与现实如何能这样水乳交融。
在严重躁狂的所有临床症状中,最极端且引人注目的,要算是那些疯狂而又暴力且看似没有目标的行为。在躁狂患者身上,古怪、偏执而又冲动的行为模式往往十分常见,非理性的金钱挥霍,包括过度的消费和不明智的投资,也时有发生。躁狂患者总会出现一些离奇古怪甚至十分滑稽可笑的购买行为,对此,在乔纳森·卡罗尔(Jonathan Carroll)的一部小说中,有着一段绝妙的描写:
当我的心灵越过断壁悬崖,进入疯狂的时候,那些汽车轮胎、惊声尖叫或是隆隆阵雷所发出的声音就再也不会进入我的耳朵。据我所知,很多情况下都会如此。我们都曾在很多破烂电影中看到,里面的角色一旦发疯,总会抓自己的脸,或是发出土狼般的嚎叫声。
我可完全不是这样。前一分钟,我还是魔术用品商店里著名、成功而又自信的哈利·雷德克里夫(Harry Radcliffe),在自己喜欢的座位上寻找灵感。后一分钟,我就会陷入安静而又严重的疯狂,揣着自己买下的250个黄色铅笔刀走出商店。我不知道别人通常都是怎么发疯的,看上去我的方式至少十分新奇。
梅尔罗斯大道可不是什么发疯的好地方。那条街上的商店无不充斥着令人疯狂的欲望,如果你买得起那些东西,也只会让那些商店兴高采烈,自己反而享受不到什么快乐。我就曾经买得起。
有人想要一只名叫谷夫的灰色非洲鹦鹉吗?我是在回圣塔芭芭拉的路上为它取的这个名字。它当时就默默地坐在我宾士车后座的大黑鸟笼当中,周围堆满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完全不该买的东西:有3个不到一米高的彩色矮人园丁,每个矮人手上还捧着一个金色圆环;还有5张每张20美元的康威·崔提(Conway Twitty)经典唱片;3张同样经典、一模一样的“骗子山姆和暴君”(Sam the Sham and the Pharaohs)合唱团的唱片,每张价值25美元;还有一箱带有令人厌恶的桃红色图片的浴室瓷砖;一张和墙同样大小的海报,上面画着一只山狒狒,摆出和罗丹的思想者同样的造型……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不过由此你可见一斑。
躁郁症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不知疲倦,对于睡眠的需求越来越少,而且极其渴望与人接触。这些行为所导致的情绪后果可能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在洛威尔写给艾略特的两封信中,部分提到了他对躁狂发作的羞愧之情:
1961年6月:整个事情都令人备感沮丧,面对着我所造成的痛苦,我只能羞愧地想,这些事情已经全部发生了,而我所有的自制力与自知之明似乎都来得太迟了,如果它们真的存在的话。
1964年3月:我想向您道歉,因为去年11月和12月份我给您打了那么多电话,让您不胜其扰。每当我被“狂热”所占据的时候,就会把这种热度波及所有的朋友。而随着这种狂热终结,又会备感畏缩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