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洋本来想反抗，但是失去了任何力量与勇气，也许从父母离婚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从一个充满活力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朽木。他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将地上散落的钞票捡起来，默默地转身走了。

十

三岁以前，杨洋和爷爷奶奶生活在农村，每天乖乖地上学放学，在学校安静地上课做作业，晚上回到家后，会做好饭等着外出劳作一天的爷爷奶奶回来一起吃，晚饭后会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生活过得安静又平和。那段时间，是杨洋记忆中最幸福的日子，波澜不惊的平淡，带给他安稳的幸福。如果没有人打听，谁都不会知道，杨洋其实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

父母离婚那年杨洋十一岁。他们没有问过爷爷奶奶和杨洋还有弟弟的意见，就像当年他们结婚一样，离婚也是两个人商量的结果。也就是说，杨洋的父母已经离婚快两年了，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那天，父亲从民政局打来电话给杨洋和弟弟，直截了当地问杨洋跟谁，还有弟弟跟谁。杨洋很错愕会接到父亲这样的电话，但是在一旁挤眉弄眼的爷爷奶奶让杨洋来不及多想。杨洋听从了爷爷奶奶的意思，选择了跟父亲，弟弟和杨洋也是同样的选择。

杨洋对父母离婚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脱离了母爱和父爱十几年的孩子，每年只能在过年的几天里跟父母见面，表现得和客人一样礼貌而生疏。只是后来杨洋才知道，这一通电话改变了杨洋此后的人生和生活，杨洋此生将是一个没有母爱的人——母亲后来很快又有了家庭和孩子。

杨洋以为此后的生活将会一直这样平淡无奇下去，但是没有想到，在小学毕业之后父亲就将杨洋接到了市里。从农村到城市的过渡期只有路途上的那十几个小时，刚下火车的一刹那，杨洋被城里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那是二零零六的七月，阳光从天空倾泻下来，杨洋提着行李单薄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迎面扑来的炙热空气使杨洋浑身都湿透了，近视眼镜不断地从脑袋两边的太阳穴往下滑。

在七楼的一套屋子里，杨洋看到了那位年轻的女人。她低着头从杨洋手里接过行李，一句话都没有说。父亲在一旁对杨洋说，这是你的新妈妈。并希望杨洋能叫她一声。杨洋低着头，没有叫，他累了，找到一旁的凳子坐了下来。也就是在这一刻，杨洋和那个女人结下了疙瘩。杨洋无法想象，甚至很难接受，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生活场景会发生在杨洋的身上。

直到开学，杨洋都没有习惯城里的生活，杨洋很想念老家的一切，爷爷，奶奶，兄弟，长满杂草的小路，清得可以看见鱼和龙虾的池塘，能够让他们敞开嗓子吼叫的旷野……繁华的钢铁森林在这些面前逊色太多了。不管多么高的大厦和繁华的街区也抹不掉家乡给杨洋的记忆。

杨洋讨厌甚至反感回家，杨洋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菜做饭，然后等着父亲和后妈下班回家吃饭。晚饭之后，杨洋收拾完碗筷还有屋子后才开始写作业。每次都是九点半左右才开始写，因为他们边吃饭边看电视还边聊天，吃饭的速度很慢，每次都要一个小时左右，而杨洋必须得等到他们吃完饭收拾完碗筷之后才能写作业。有一次，杨洋先吃完了，想先去写作业，等他们吃完了杨洋再出来收拾。但是杨洋却听到了后妈小声地对父亲说杨洋想偷懒不想洗碗，然后父亲就吼了起来：“你碗筷收拾完没有！”杨洋就只好胆战心惊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他们吃，然后等他们吃饱喝足了才收拾，收拾完之后杨洋才能继续去写作业。杨洋觉得很委屈，但是杨洋没有胆子反抗和说不。就这样一直过了三年。三年的生活都是如此——每天放学就买菜，做饭，洗碗，最后才做作业。

原先在农村里的那个小孩子多快乐啊，可是他也开始变得不爱说话，变得越来越木讷，经常在半夜默默地流泪，看电视的时候想象自己能够吞安眠药自杀，想象自己能够睡一觉再也不醒来。那段日子，杨洋就像个机器人一样，没有感情。

父亲的生意也忙，没时间辅导也不会辅导杨洋的作业。后妈是大学毕业生，但是从来没有辅导过杨洋的作业。惟一一次“辅导”是在初一下学期的时候，那天晚上，杨洋正在房间里安静地写作业，她却突然从杨洋身后窜了出来，吓了杨洋一跳。然后她就坏笑着从杨洋的桌子上拿起一个笔记本，那个笔记本是上学期的，因为没有写完，杨洋就留到了这学期。她随意地翻看了一下，然后就拿着笔记本走到了父亲的房间里。杨洋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父亲就在房间里叫了起来：“你个狗日的！过来！”杨洋很害怕地走向父亲的房间，刚到门口，坐在床上的父亲就把那个笔记本砸到了杨洋的脸上：“你看看，上面都写的什么！”杨洋捡起那个笔记本，借着电视机的昏暗灯光，杨洋看到笔记本上有语文老师用红笔写的一句话：“笔记记得很仔细，但是字要写好点。”——这是杨洋父亲在读初中这三年来做的唯一一件和杨洋的学习有关的事情。

父亲生气的原因就是老师的这一句话，他冲杨洋大骂：“字写不好，就是你人品有问题！怪不得每天都板着个脸！”杨洋真的很想说，这样的生活，杨洋真的无法笑起来。但是，杨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听着。杨洋知道父亲的性格，他说一，杨洋就不能说二。接着，父亲就对杨洋颁布了处罚方式：先去小区大门口跪一个小时，然后再把那本笔记本上的笔记从新抄一次，每一页抄写一个本子。这些都必须在一个星期内完成，而且这段时间内，以前的生活方式依旧不变——放学后先买菜做饭，然后刷碗，完了之后才能做自己的事情。

抄写一个本子无所谓，买菜做饭洗碗杨洋也已经习惯了，唯一让杨洋不理解的就是为什么要他去小区门口跪着？杨洋是一个男人，男人需要尊严！但是杨洋依旧没有胆子反抗。杨洋跪在小区门口，很多过路的人都朝杨洋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有几个好心的行人过来拉杨洋，叫杨洋不要这样做，说杨洋是男人，不能跪在大路上。杨洋的眼泪在这些话里如决堤的洪水般流了出来。杨洋至今没有弄明白，父亲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对他。如果仅仅只是“教育他”，那这种教育方式，杨洋真的无法接受。

生活依旧这么不慢不快地过着。几乎每天吃饭的时候父亲都会在他耳边说他的不是，好像杨洋在他们的眼中连一条看家狗都不如。而杨洋又不敢有一句解释，杨洋只能静静地听着，安静地吃着嘴里的饭，然后洗碗收拾。杨洋发现，因为时间太长他已经变得麻木了，不管父亲说再多的什么，哪怕是谩骂杨洋也没有感觉，杨洋只是旁若无人的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工作——买菜——做饭——洗碗——写作业。杨洋的世界不大，也不翻腾，就像一潭死水。杨洋没有想过未来。真的，杨洋甚至可以用没有思想来形容他的那一段时光。

真正开始变化的时候是在二零零八年的暑假。因为太想念故土和爷爷奶奶，杨洋很想利用暑假的两个月时间回去看看。起先，父亲是答应过的，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杨洋回家这件事情越来越反感了，也许是后妈的肚子渐渐变大，杨洋在家里愈加碍事了，杨洋经常听到禁闭的房门内传来父亲和后妈的窃窃私语，好像要把自己送走什么的。

某一天，父亲对杨洋说道：“初中毕业之后你就可以不用读书了，滚去找你妈吧。”父亲的声音很平静，杨洋很难相信，这样一句话他居然能那么平静地说出来！

那一刻，杨洋开始感到恐慌。不读书了，他以后咋办？

但杨洋最终还是回去了。但是没过多久，父亲就打电话叫杨洋回市里。杨洋不想走，想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多陪陪爷爷奶奶。但是父亲说不行，执意叫杨洋现在就过去。杨洋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有了一股反抗的勇气，这让杨洋自己都感到诧异。他说我不回去，等到开学了再说！于是，杨洋就真的那么做了。很久以后杨洋才明白，那是因为父亲叫杨洋读了初中就滚蛋的那个决定给杨洋倾注了力量。

虽然父亲一再强调叫杨洋干脆待在家里不要去市里读书了，但是杨洋还是厚着脸皮从老家坐火车到了市里。临近开学还有一天的时候，父亲也没有给杨洋钱去报名的意思。那天晚上，杨洋胆怯地敲开父亲的房门，杨洋嗫嚅着说完了自己的想法，父亲静了一会儿，就把一把钞票砸到了杨洋的脸上，并再一次用吼叫的方式强调了那一句话：“初中毕业了就给我爬（滚）得远远的！”

杨洋本来想反抗，但是失去了任何力量与勇气，也许从父母离婚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从一个充满活力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朽木。他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将地上散落的钞票捡起来，默默地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他哭了很久很久。眼泪都要流干了。他故意将头埋在被子里面，刻意不去听父母房间的声音，他能够感觉到，父亲的那些反常的举动，大多数都是后妈指使的，他在家里多待一天，就会对他们创造新的家庭多一天的阻碍。

必须承认，父亲的这一句话对杨洋造成了深深的伤害。杨洋时刻都陷在读了初中就滚蛋的恐慌中。杨洋不止一次在心中暗暗祈祷着，时间停止吧，初中不要过去！很多朋友和同学都安慰杨洋，这可能是父亲吓唬杨洋的。但是杨洋做不到波澜不惊地骗自己——有一次，杨洋想改变现在的这种生活状态，杨洋主动和父亲聊天，谈到未来的时候父亲说：“反正你初中毕业之后就离开了，我管你干嘛！我也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没有人管过，你也应该一样。再说，国家规定的九年义务制教育我已经完成了，你就算去法院告我我也不怕！”

等着失学不像等着毕业一样，除了伤感还有恐惧和不甘还有不理解。身边的很多同学都在为毕业会考和择校忙碌着。杨洋也在拼命忙碌着，但是杨洋的心是空的，因为杨洋看不到未来，好像，杨洋的学生时代是可以预见的事情，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结束了。

毕业考试要考三天，但是除了几个兄弟之外，没有人问过杨洋在什么地方考试。杨洋敬爱的父亲，居然能做到这么平静的不管不问！

也许是因为，新的家庭已经组建好了，后妈生了一个女孩，父亲想必非常喜欢，每天看到他们亲热的样子，仿佛他们是一家三口，而自己只是个外人。父亲的全部精力都在她们母女二人身上，哪里管自己的死活，杨洋的成绩高低并不重要，反正父亲已经有了他心爱的女儿，不是吗？

考试结束之后的那天晚上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杨洋毕业考试什么时候考。杨洋那个时候真的哭笑不得，但杨洋还是很安静地回答说今天就已经考完了。然后父亲就说：“你明天就去找工作吧，找一个包吃包住的，找到了就搬出去吧！”说完，父亲就擦了擦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杨洋愣在那里，杨洋无法想象这是真实的，杨洋以为这一切只存在小说里。杨洋那个时候真的很想哭，但是他忍住了，只是对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大吼一句：“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里吗？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恨不得早点搬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你就和她两个好好生活吧！祝你们幸福！”

吼完，杨洋觉得自己很舒服，像是将心中的包袱都卸掉了。尽管父亲恶毒的话又透过门缝传了进来，但他不在乎，从今以后，他们将再无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杨洋好几年之后都没有再回家，对于家，他没有太多的概念，也不知道婚姻的价值在哪里，对于感情看得很淡漠。

（责任编辑：孟祥宁）LM6DPZmXVEm7GNL7E4txegu2k2ZoUH7S7fCT97coyKOC2BP6GP2zECkzUkA7QJ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