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走到别人不会来的地方,站在别人不会考虑到的角度,才能发现一些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
黄坪县毗邻渤海,自古就是一个较为穷僻的地方。近几年尝试着开发旅游资源,经济情况才略有好转。但游客的到来多集中在夏季的三四个月,入秋之后,县里便开始变得冷清,直到春节前后,外出打工的人们回来,才会恢复些人气。现在将到阳历年,正属两头不靠,再加上阴雨绵绵,空落落的县里一片死气沉沉。
罗飞却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黄坪县。他喜欢有挑战性的生活,对一切离奇古怪的事物和现象有着浓厚的兴趣。也许正因如此,他的行事和思维总显得与众不同。罗飞很欣赏自己的这个特点,他甚至常常提醒自己,只有走到别人不会来的地方,站在别人不会考虑到的角度,才能发现一些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
沿着人迹稀少的街道溜达了两圈后,罗飞走进了黄坪县邮局。到一个陌生的市镇后,首先逛逛邮局已经成了罗飞的一个习惯,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包含着很大信息量的地方。不仅可以免费阅览当地的报刊、地图,通过电话号码簿了解行业发展概况,还可以在邮局里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罗飞喜欢静静地观察他们,去揣摩他们的年龄、职业甚至是心理活动等等,乐此不疲。
这一次,没过多长时间,罗飞就看到了两个值得他关注的人。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一份日报,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对方来。
这是一对二十出头、衣着入时的年轻人,他们正一前一后走进邮局:当先的男子手中捏着一封信笺,闪烁的目光中透出迷惑与期待相交杂的神情;一名怀抱黑猫的女子紧随在他的身后,她紧锁眉头,似乎正陷于某种深深的不安和焦虑之中。
这两个年轻人无论是相貌、穿着还是气质都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实际上,即使是在热闹的都市街头,这样的俊男靓女肯定也能吸引住很多人的目光。可他们怎么会在这个季节出现在荒凉的海边呢?
两人都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没有注意到罗飞的目光。他们径直来到了投递窗口前,然后男子把手中的信笺递向工作人员。
女工作员正要伸手去接,却发现那是一封已经被撕开的旧信,禁不住一愣,然后问道:“你干什么?”
“我想查查这封信是从哪里寄出的。”男子说道。
这个要求显然超出了女工作员的职责范围,她颇不耐烦地接过信件瞥了一眼,没好气地回答:“这上面不是盖着邮戳吗?就是本县寄的。”
“不。”男子不擅应付这种尴尬的场面,一时有些结巴,“我……我想……知道得更具体一些,比如写这封信的人……住在哪里。”
“你这信上又没写投递人地址,怎么查?” 话音未落,那封信已经被扔了出来。
“我……”男子涨红了脸,轻声嗫嚅着,似乎仍不甘心。身旁的女子这时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用一口轻柔标准的普通话说道:“算了,我们走吧。”
男子失望地叹了口气,随着那女子离开柜台,往外走去。
女子见他郁郁不乐,劝慰着说:“我们回去吧。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也许这封信和你的过去根本就没有关系,我们连这个小县都不该来呢。”
男子摇摇头:“不可能。”他虽然语气温和,但态度却十分肯定。
女子怔了一下,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接话:“能不能把那封信让我看看,或许我能帮点忙。”
两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说话者是个青年男子:他身材不高,但削瘦的腰背却挺得笔直;微黑的脸庞上方,一头浓密的短发根根树立着,显得精力十足;不过这些外貌特征和他的眼睛相比,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那双眼睛实在令人难忘,它射出两道精亮的目光,这目光极具穿透力,似乎直射到了人内心的最深处。
“让我试试吧。”见两人心存疑虑,这个人主动往前走上一步,伸出右手的同时自我介绍着,“我叫罗飞,是一名警察。”
男子小心地和罗飞握了握手:“你好,我叫蒙少晖。”然后他又指指身边的伙伴,“这是我的女友,叶梓菲。”
叶梓菲冲罗飞点点头,神形间显得大方自若。这是一个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女人,连罗飞也忍不住用欣赏的目光多看了她两眼。对蒙少晖而言,这个女人在自己生命中更是有着不一般的意义,他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对方,似乎在等她作出某种决断。
叶梓菲礼节性地笑了笑,说道:“那咱们就让他看一看吧。可寄信人没写地址,谁能有什么办法呢。”
用自己出众的观察和分析能力帮别人解决一些难题,是罗飞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他从蒙少晖手中接过信件,仔细地端详起来。
信封虽然保存得很好,边缘也没有什么磨损,但从陈旧的成色看,这封信可颇有些年头了。邮戳显示的日期是九年之前,验证了罗飞的猜测。
信封的正面只在收信人一栏填写了详细的地址:“山东省青合市新民东路27号,蒙建国收”,寄信人一栏却什么也没填,翻到背面,更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蒙建国——蒙少晖……这是寄给你父亲的?”罗飞猜测。
蒙少晖“嗯”了一声,这个推断很容易得出,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九年了,信件仍然没有什么破损,看来它一定被非常妥善地保管着。只是这里有些起皱,好像被水泡过。”罗飞指着信封的左上角,似乎对这个发现很感兴趣,他甚至把信封拿到面前嗅了嗅,然后又伸出舌头在褶皱处轻轻一舔。
“你这是干什么?”蒙少晖有些莫名其妙,犹豫该不该阻止他的怪异行为。
罗飞笑了笑:“好了,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答案了。”他把信封交还给蒙少晖,然后顺手从身边邮局的桌子上拿起刚刚翻过的一本电话簿,翻到最后的广告页。
这也太快了吧?年轻的男女狐疑地看着罗飞,他甚至连信笺都没有打开。
“嗯,在这里。”罗飞对着电话簿上的广告读道,“明泽岛,黄坪县海域内唯一有人居住的岛屿。海岛距县城港口十二点七海里。岛上民风朴实,风光秀丽,有溶洞、渔场,住宿游玩一应俱全,游客上岛,可享受到真正的渔家乐趣。”
罗飞话题实在转得有些太快,蒙少晖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叶梓菲的反应则更强烈一些,她拉着自己的男友,很不友善地看了罗飞一眼:“别理他了,我们走吧。”
“寄信的人可能就在明泽岛!”罗飞突然迸出一句,他的目光坚定,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蒙少晖本来已经被叶梓菲拖得转过了身子,此时又回头,将信将疑地看着罗飞:“为什么?”
“刚才我舔了信封上的水渍,又咸又苦又涩,毫无疑问,那肯定是海水留下的痕迹。写在水渍上的字全都洇开了,变得模糊不清,可见海水是在信封写好后不久就沾上的。”罗飞顿了顿,见对方的注意力已完全被自己吸引,这才又侃侃说道,“再看看这片海水印迹,有大有小,互不相连,又都呈喷溅状。很明显,这种效果是由一朵飞起的海浪造成的。想一想,有谁会带着刚写好的信去海边玩耍吗?不会的。那信笺为什么会沾上了海水?因为写信的人住在海岛上,他寄信时必须渡过一片海面,才能来到县城里的邮局!”
听着罗飞的这番论断,叶梓菲淡淡地摇摇头:“完全是臆测,不足为凭。”蒙少晖却从罗飞手中接过那本电话簿,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明泽岛?”
“不错。就是明泽岛,我已经约好了一艘渡船,明天早晨上岛——这也是我来黄坪县的目的。你们如果相信我,那我们就一起去。”罗飞热情地相邀,以他的性格倒不是想求热闹,只是对方和自己一起上岛,他才能判断出这次推理的正谬,这是他所关心的。
“对不起,凭你的这些话,我们很难相信你,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叶梓菲抢先作了回答。
罗飞失望地撇了撇嘴。虽然他看出蒙少晖对自己的说法很动心,可在这对男女之间,叶梓菲似乎占据着更多的主导地位。
然而蒙少晖这次的表现却出乎罗飞的意料,他甩开了叶梓菲的手,态度坚决地说道:“不,只要他说得有些道理,我们就应该去看一看。”
见男友居然如此直接地反驳自己,叶梓菲的情绪有些变化,她冷冷地瞪了罗飞一眼,对他的多事显得颇为埋怨。
罗飞尴尬地摸摸鼻子,没想到自己的好意却出现了这样的效果。
叶梓菲此时转过头盯着蒙少晖的眼睛:“你一定要来这个县,我陪你来了,虽然没找出什么结果,但这已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现在你又突然要去什么小岛,告诉我,你到底准备让我陪你耗多久?”
蒙少晖怯怯地躲开女友的目光,嘴上仍在坚持:“去一趟小岛也不用太长时间的,而且……”
“没有而且!”叶梓菲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肯定不会去的!”
蒙少晖咬着嘴唇,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道:“如果你……不想去,就在县里等我好了。”
叶梓菲愕然地瞪着他:“你宁可和我分开,也要去?”
蒙少晖点点头:“有些事情,我必须弄明白。”
“好!那你就一个人去吧,你就是不回来,我也不会管你了。但你别想让我在这儿等你!”叶梓菲恨恨地说完,转身便向邮局外走去。开始她的步幅很大,接近门口时,却明显缓了下来。
罗飞瞥了瞥蒙少晖,目光中含着些笑意。显然,像大多数闹别扭的情侣一样,女孩正期待自己的男友追赶自己。
可蒙少晖犹豫片刻,终于没有追出去。
叶梓菲在失望中走出了邮局大门,她怀中的猫咪见男主人还在屋里,“喵呜”叫了一声,忽然躬身一跃,纵身跳出她的怀抱,向着蒙少晖跑来。
叶梓菲回过头,只见蒙少晖弯腰抱起跑到脚下的猫咪,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仍然没有妥协的意思。
“好,你们都走吧。”叶梓菲眼中泛起了泪光,透出一种深深的失落和不安。然后她往远处走去,这一次再没有任何停留。
见到刚才还如胶似漆的情侣突然就翻了脸,而且多少有自己的原因,罗飞也不禁有些难堪,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蒙少晖主动开口,驱散了这别扭的气氛:“那我们就约好时间地点,明天见吧。”
在月光明媚的深夜,在坡壁最陡处的灌树顶上就会出现一个神秘的黑影,那黑影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在俯望夜幕中的村落。
第二天一早,依然阴雨绵绵。
旺季里熙攘热闹的县城码头由于季节和天气的原因,此时显得冷冷清清。虽然早晨雾还没有散尽,但站在码头岸边往东看去,仍可隐约看见远处海面上有一片硕大的黑影,那就是明泽岛了。
罗飞约好的渡船早早来到了县城码头。船老大姓胡,是个五十来岁的壮硕汉子。罗飞上船的时候,他正指挥着一个小船工往船上搬运货物。船舱里已满满当当,堆着各种生活用品。
罗飞坐在船舱靠头的部位,和船老大扯起了闲。
“老胡,这一船东西都是往岛上拉的?”
“那可不,岛上人过冬都靠它呢。”老胡嘴里应着,手脚却丝毫没有停歇。
“过冬?”罗飞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往后不出船,在家等着过年啦?”
“这是老天爷的事,可不是咱人懒!现在一天冷似一天的,不定哪天早晨一睁眼,海水就上了冻,那时候还出什么船?只能在岛上猫着啰!”
“哦。”罗飞恍然地点点头。心里暗想:照这个说法,自己在岛上还不能多待,最好在海水结冻前就离开。一个多月前被困在南明山上的那段经历,让他至今想起来仍然后怕。
说话间,罗飞看到蒙少晖出现在码头岸边,正探头四下张望。他连忙站起身,挥手招呼着:“小蒙!这边呢!”
蒙少晖看见了他,也不回答,径直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背后鼓鼓囊囊,看来像大多数外出的年轻人一样,他的随身行李都装在背着的旅行包里。
“赶紧上来吧,马上就要开船了。”老胡已经从罗飞口中得知会多来一个船客,也热情地招呼起来。
很快蒙少晖便走到船边,看着船舷和码头相连的那块踏板,他停下了脚步,脸色变得有些惊惧不定。
“上来吧,小伙子!这板稳当着呢!”老胡一边说,一边用脚示范性地在踏板上踩了踩,果然是纹丝不动。
蒙少晖伸出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才把身体的重心慢慢跟了过去。
身下出现一片幽暗的海水,泛着令人捉摸不定的黑色光泽,一些模糊而又恐怖的记忆突然间冲击着蒙少晖的神经,他的腿情不自禁地打起哆嗦,身体也跟着失去了平衡。
“小心!”罗飞发觉不对,抢上一步把蒙少晖拉到了船舱里,看着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担忧地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从小……从小怕水。”蒙少晖额头上点点落落,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这点水有什么好怕的?海上的大风大浪你还没见过呢!”老胡呵呵一笑,吩咐小船工,“起锚吧!”
渡船微微一晃,离开了码头岸边,转舵向着明泽岛方向驶去。
“你女友还是没和你一起来?”罗飞见蒙少晖独身一人,略带歉意地问道。
蒙少晖苦笑了一下:“昨天晚上我们又吵了一架,她已经回城去了。还好有卡卡陪着我。”他一边说,一边脱掉雨衣,那只黑色的猫咪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温顺地趴在主人的脚边。显然,这就是他所说的卡卡了。
罗飞见猫儿憨顺可爱,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它的脑袋,谁知那猫咪却瞪眼恶狠狠地看着他,龇牙咧嘴地嘶叫起来,逼得罗飞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这猫脾气不好,很少让生人碰它。”蒙少晖解释说。
老胡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嘿嘿一笑:“你们城里人真是不讲究,这黑猫可不顺序,哪有出门还带着它的。”
“不顺序?”罗飞一愣,一时没明白过来。
“不顺序就是不吉利的意思。这是当地的方言。”蒙少晖帮罗飞翻译了一下。
老胡赞同地点着头,看看蒙少晖:“小伙子,你能听懂本地的方言?”
“不但能听懂,还会说呢。”蒙少晖说这句话时的口音和老胡一模一样,正是地道的当地方言,这令船上的其他人都颇感意外。
“小伙子,你在本地待过?”老胡讶然问。
蒙少晖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他的回答令大家都有些奇怪。心直口快的老胡立刻脱口而出:“待过就是待过,没待过就是没待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蒙少晖沉默片刻,轻轻地说道:“我失忆了。”
“那你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什么吗?”联系到昨天的情况,罗飞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一些东西。
蒙少晖点点头:“七岁以前的经历,在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我正是要寻找这些失去的记忆,而这封信就是我唯一的线索。”
罗飞的脑子飞快地旋转了几下,随即便找出了几点疑问:“即使你失忆了,可你失忆前的事情你父母总知道吧,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吗?”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母亲,而我父亲对以前的事则一个字也没有提起过。即使我问到他,他也从不回答。上周我父亲去世了,那是一场意外——车祸。我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这封信,于是找到了这个地方。”蒙少晖幽幽地说着,不论是幼年无母,还是新近丧父,对他都是很悲伤的事情。
听了这番话,罗飞的好奇心不禁有些萌动。“你那封信的内容,能让我看看吗?”犹豫片刻后,他提出了这个有些唐突的请求。
或许是对昨天受助的感激,又或许是出于对罗飞警察身份的信任,蒙少晖没有多考虑便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笺,交到了罗飞手中。
信封内的信纸已经有些发黄,上面只有很简短的两句内容:
来信已收讫,得知你们父子二人现在生活得很好,我十分欣慰。
你需要的药品,我会尽快寄给你。
罗飞看了几遍,没发现什么线索。他把信还给蒙少晖,然后大声询问船头的老胡:“老胡,你在岛上待了多少年了?”
“五十多年了,一辈子!”老胡的语气中带着些自豪。
“那以前岛上有没有一个叫蒙建国的人?他有一个儿子,后来两人一块儿离开了。”
“蒙建国?”老胡低头想了想,“没印象了,不过这些年离开岛的人可太多了,很多我也不认识。”
罗飞理解地点点头。根据他所看到的资料,明泽岛方圆近八十平方公里,散居着数千人口,即使像老胡这样的资深岛民,也不可能谁都认识。
蒙少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然后他看向远方的海面,转开了话题:“罗警官,说说你吧,你是为什么到这岛上来的?”
罗飞笑笑:“我是被广告所吸引,慕名来游玩的。”
“说笑了。”老胡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这海岛只有夏天才好玩,大冷天的有什么意思,你肯定没说实话。”
“就是因为别人觉得没意思,所以我才会来。我喜欢一个人,人太多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罗飞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看,鬼望坡,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鬼望坡?”蒙少晖被这个略带诡谲气息的名字吸引住了,他从罗飞手里接过那张纸端详起来。
这是一张旅游公司印制的宣传广告,介绍了黄坪县的旅游景点,其中有一大段都是关于所谓鬼望坡的。
鬼望坡在黄坪县境内的明泽岛上,是位于海岛东山的一大片山坡,这片山坡正对着山下的村落,坡上悬崖陡直,植被茂密,怪石林立。关于这个地名的来历,在当地流传着一个恐怖的故事。据说在十多年以前,山坡上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灵异现象。在月光明媚的深夜,在坡壁最陡处的灌树顶上就会出现一个神秘的黑影,那黑影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在俯望夜幕中的村落。令人难以解释的是,这个黑影只能在夜晚远远看见,白天却难觅踪影。于是山坡闹鬼的说法不胫而走,从此这片山坡也被称为鬼望坡。
轻轻读完这篇介绍,蒙少晖“嗤”了一声:“怎么会有这种事?肯定是当地人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年轻人,这你可错了。”老胡一本正经地打断了他,“鬼望坡当年闹鬼时的情形,明泽岛上从老人到小童,人人都知道,绝对不是假话!”
“这么说,你也是见过的了?”罗飞饶有兴趣地询问。
“当然了。我住的山沟当年正对着鬼望坡!山坡上闹鬼的那段日子,村里的人到了夜晚就不敢出门,后来有人出钱在山坡旁盖了祭堂,又请人做了法事,这半夜里的鬼影才消失。”老胡说得有板有眼,一点不像骗人的样子。
很显然,蒙少晖对这套说法根本无法接受,见罗飞听得专注,他忍不住问道:“罗警官,你相信这些吗?”
“我只相信一点,不管发生过怎样诡异的事情,在它背后总能找到合理的解释。这也是我来明泽岛的原因。”罗飞说得不假,一周前他偶然看到鬼望坡的介绍,立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好明泽岛距龙州不远,而自己在调动工作期间有段休假,所以他便赶了过来,半是游玩,顺便也看看是否能解开其中的秘密。
此时晨霭已散,雨水亦慢慢止歇,海面上的视野较先前好了很多。明泽岛团着它那黑黝黝的硕大身躯,横亘在船行的方向上,岛上山石连绵起伏,曲线怪异,像是一头半卧在海水中的怪兽,气势迫人。
罗飞第一次见到如此宏伟的岛屿,面对自然的鬼斧神工,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敬畏。他身旁的蒙少晖微皱着眉头,神色中更多的却是迷惘与某种期待。
那猫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罗飞,喉咙间发出“呜呜”的低吼,似在示威一般。
渡船离明泽岛码头越来越近,罗飞注意到有几个人一直在岸边徘徊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那些人是等着搭船去县里吗?”他问老胡。
“哦,那是周永贵和他的伙计。”老胡答道,“船上的货大部分都是帮他拉的。”
周永贵是明泽岛上“利民超市”的老板。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个有些简陋的自选商店。店铺虽小,但这几年岛上搞旅游开发,倒也能赚上一些钱。相较游客而言,岛上居民的消费能力当然要差很多,眼看要过冬了,周永贵屯的货多是些防寒衣具和日常必用品,难得的奢侈品便要算舱头那几箱白酒和一些干年货了。
船一靠岸,周永贵便带着伙计跳了上来,他一边和老胡寒暄着,一边用目光在罗飞和蒙少晖身上转来转去,似乎对他们的到来颇感奇怪。罗飞也趁势观察着这个中年男子,只见他身形瘦小,长着一副苦瓜脸,虽然在努力挤着笑容,看起来却仍像是刚受过天大的委屈一般。
蒙少晖正要下船,忽然发现卡卡不见了踪影,连忙问了一句:“咦,我带来的猫呢?”
“好像跑到那边去了,我刚才还看见呢。”小船工往船尾的方向指了指。果然,在蒙少晖“卡卡、卡卡”的呼唤中,船尾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猫叫。
蒙少晖循声走过去,只见船尾盖着一块大帆布,下面似乎遮着什么柜子似的东西,猫叫声正是从那帆布下发出的。
蒙少晖伸手把帆布揭开,看到眼前出现的东西,他禁不住“啊”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罗飞抢上前,发现帆布下露出的赫然是一口乌黑的棺材,也不禁有些惊讶。卡卡原本蜷在棺材旁边,此时跃上了棺顶,冲着主人喵喵地叫着。
“怕你们觉得晦气,就没有告诉你们。”此时老胡也走了过来,带着愧意解释,“这是岛上德平和尚新订的棺木,还没装过死人呢,不碍事的。”
果然,这副棺木漆黑锃亮,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一看便是刚刚完工不久的。
罗飞曲起手指在棺木盖板上轻轻敲了敲,想试试木料的材质,没想到那黑猫突然“噌”地一下蹿了过来,挥起利爪扑向他。罗飞被吓了一跳,连忙缩身躲开。
“卡卡!”蒙少晖厉声喝斥着,同时俯过身,把猫儿抱在了怀中。那猫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罗飞,喉咙间发出“呜呜”的低吼,似在示威一般。
“老实点!”蒙少晖轻轻拍拍它的脑袋,冲罗飞尴尬地笑笑,“它平时不至于这样,今天不知是怎么了。”
“猫可是有灵性的东西,这棺木说起来也是通着阴阳两界……”见罗蒙二人都是不以为然,老胡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
罗飞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儿,问老胡:“岛上还在实行土葬吗?”
老胡点点头:“嗯,而且下葬前一般都得请德平和尚做个法事,世代的风俗了,一直也没改。”
在这偏僻的海岛上留存着一些故风旧俗,倒也可以理解。罗飞正要帮着老胡把帆布重新拉好,忽听得码头上传来男人的声音:“周老板,又进货啦?看样子买卖做得不错呀?”
这声音嘶哑干涩,又拿着股阴阳怪气的语调,挫着听者的耳膜,让人极不舒服。罗飞、老胡和蒙少晖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老胡早已猜到来的是谁,紧锁着眉头,一副厌恶的模样。
来人也不管大家是否欢迎,一跨步已踏上了船头,只见他微佝着身体,头发蓬乱,脸色糟红,面相不大,但却带着几分病容。上船后,他径直走到舱中堆放的那几箱白酒旁边,涎着脸说道:“嗬,广泗特曲?这酒可不错,我以前常喝咧!”
周永贵苦着脸,也不搭他的话茬儿,只是挥手招呼伙计:“快搬快搬,动作利索点。”
小伙计明白老板的用意,放下原本端在怀里的一箱肥皂,赶着搬起了白酒。来人见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咽口唾沫,然后凑到周永贵身边,贱兮兮地说:“周老板,这么些酒,不如赊一瓶给我回家尝尝?”
“赊酒没问题。”周永贵不软不硬地回他,“可我说薛晓华呀,你总得把以前的账先结了吧?”
“我要是有钱结账,干吗还找你赊酒啊。”薛晓华见软的不行,换上了一脸晦气样,“当年你们谁没找我父亲给看过病?现在人死没些年,还有几个记得的?这世道炎凉,真是怎么说呢?”
周永贵看起来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听薛晓华这么一说,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唉,我也就是顾及你死去的父亲……算了算了,我那里还有些散装的白酒,你回头来打一点吧。”
薛晓华懒懒地打了个招呼:“那谢谢了。”散装酒虽然和广泗特曲没法比,但总比没有强。他有些无聊地在船里四下张望着,看到罗飞他们这边时,立刻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说老胡,岛上这两天又没死人,你拉上口棺材安的什么心?”
“这是德平和尚订的,你懂个屁!”老胡对这个酒鬼是毫不客气,“再说有些人我看也就比死人多了两口气,还不如早点进了棺材呢。”
薛晓华早已被岛上的人骂疲了,对老胡的刻薄言语不但不在意,反而嘻笑着晃过来,眯眼打量着罗飞和蒙少晖:“呦,今天还拉了两个客人?难得呀。”
蒙少晖嫌他形容龌龊,侧过身子便往外走,薛晓华却存心凑上前,和他几乎贴了个脸对脸。蒙少晖无法发作,只能加快脚步,可走到船舷处时,看到眼前翻涌的海浪,他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周永贵正好搬着东西跟在他后面,客客气气地催促着:“紧两步,麻烦了啊。”
一种隐藏多年的不明恐怖正在蒙少晖的记忆中翻涌着,他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周永贵。一阵海风恰在此时拂过,吹开了他额前的垂发,那道长长的伤疤露了出来。
周永贵像是被针猛然扎了一下,发出“啊”的一声低呼,怀中的箱子也重重地砸在了船板上。
“对不起,对不起!”蒙少晖被周永贵的叫声唤醒,忙着弯腰帮他捡拾散落的货物。
周永贵却仍处在一种莫名的状态中,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蒙少晖:“你……你是来游玩的?”
“不,我来找我的过去。”怕对方听不懂,蒙少晖补充问道,“你知道一个叫蒙建国的人吗?他以前可能住在这个岛上。”
“不认识,不认识!”周永贵慌乱不迭地摇着手,然后草草抱起摔落的箱子,抢步上了岸,远远地闪在了一边。
蒙少晖隐隐觉得哪儿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正迷惑间,罗飞已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上岸,然后你拉着我的手过去好了。”
蒙少晖感激地看了罗飞一眼,拉住了他伸出的手,即使如此,他仍要闭上眼睛,才有勇气踩过那段踏板,登上了明泽岛。
踩在码头坚硬的地面上,两人终于可以抬头一睹明泽岛的全貌。
这是一座椭圆形的岛屿,东西向较长,跨度逾十公里,南北向稍微短一些,跨度在七公里左右。岛屿中部隆起一座山脉,连绵悠长,正好沿南北向把整个岛分成了狭长的东西两个区域。东西两边的山脚下地势较为平缓,岛民大多散居于此,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码头所在的位置正处于岛屿的东南方向。从这里放眼望去,连绵的群山上怪石嶙峋,植被茂盛,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山脚下的村落则是井然有致,透着和睦安宁的气氛。
蒙少晖看着不远处的村落,思维恍惚,隐约间感到有些似曾相识。罗飞的目光则紧盯着岛屿正东方向上的那片山峰,根据资料上的介绍,那一片就是鬼望坡的所在地了。
“鬼望坡,黑夜中的鬼影。这里面会藏着怎样的故事和秘密呢?”罗飞暗自思忖着,他不会料到,自枯木寺死里逃生之后,自己又将开始一段惊心动魄的恐怖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