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中,我认真研究了我的朋友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记下了七十几个案例。我翻了翻这些案子,发现不少案子是不幸的,当然也有一些是喜剧性的,当中不少稀奇古怪,但是却没有平平淡淡的。可以说,他干这行与其说是为了获取报酬,还不如说是他热爱这工作中的技艺。除了案情独特或者荒唐离奇外,他不参加任何普普通通的案子的侦破。在所有这些千变万化的案子中,我还想不起哪起案子比萨利郡斯托克莫兰的有名的罗伊洛特家族的案子更有特色的了。这事发生在我刚认识福尔摩斯后不久。当时,我俩都是单身汉,同住在贝克街的一所寓所里。本来我早可记下这件事,但是我做过严守秘密的保证,所以一直等到上个月我曾做过保证的那位女士不幸去世,我才有机会解除这一承诺。现在是让世人明白真相的时候了,因为外界对格利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因有着种种传闻,这些沸沸扬扬的传闻使得事情更加耸人听闻。
事情发生在一八八三年四月。一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平常爱睡懒觉的福尔摩斯这时却穿戴整齐地站在我床边。壁炉架上方的钟才七点一刻,我吃惊地向他眯了眯眼睛,心里有些不悦,因为我的生活是有规律的。
“对不起,打扰你了,华生,”他说,“今早我们真不走运,先是赫德森太太被敲醒,后来她好像要报复似的又把我吵醒,现在我来叫醒你。”
“那么,出了什么事,失火了吗?”
“不是的,来了个顾客。好像是一个年轻女士,她非常激动,非要见我不可。现在她在起居室等候。你看,如果有位女士一大早就在大都市转来转去,甚至把人从床上叫起,那么她肯定会有急事,因为她必须找人商量。如果这是件有趣的案子的话,我希望你一开始就了解情况。我想应该叫醒你,给你了解情况的机会。”
“老兄,我不会放弃这机会的。”
我最感兴趣的是观察福尔摩斯进行专业调查,欣赏他迅速的推论。他的推论很快,就像只靠直觉就做出来的一般,总是以逻辑为基础,凭这些方法解决了顾客提出的难题。我很快穿好衣服,几分钟就做好了准备,和我的朋友一块来到楼下的起居室。一位女士坐在窗前,穿着黑色衣服,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看见我们走进房她马上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高兴地说,“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是我的密友与伙伴华生大夫。他在这里,你不必担心,你可以像和我一样谈话。好,赫德森太太想得很周到,很高兴她已生了炉火。请靠近火坐,我叫人给你端杯热咖啡,你在发抖。”
“并不是因为冷发抖。”那女人低声说,她应邀换了个座位。
“那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害怕和恐惧。”说着,她撩起了面纱。可以看出,她的确是十分焦虑。她的脸色发白,神情不安,双眼恐惧,活像一头被追逐的动物,让人同情。看起来她三十来岁,但是头发中夹着几缕白发,面容憔悴,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福尔摩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不要害怕,”他向前挪了挪身,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安慰她,“不要担心,我们很快就会把事情办好,我知道,你是乘火车来的。”
“那么,你认识我?”
“不,你左手的手套里还有一截回程票。你一定动身很早,而且在到达车站之前还坐过双轮单马车在凹凸不平的泥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那女士大吃一惊,迷惑不解地望着我的同伴。
“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亲爱的小姐,”他笑着说,“你外套的左臂上,至少有七处有泥,这些都是新溅上的,除了双轮单马车外,其他的车不会这样甩泥,并且只有你位于车夫的左侧才会这样。”
“不论如何,你说得很对,”她说,“我六点离家,六点二十到了莱瑟赫德,随后坐开往滑铁卢的第一趟火车来的。这么下去我再也受不了,先生,我会发疯的。没人帮我,只有一个可怜的人关心我,可他也帮不了。我听人说起过你,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法林托歇太太说的,她在最困难的时候你救过她。我现在处于黑暗的深渊,请给我指出一线光明之路吧。虽然我现在还无力付酬,但再过一个月或一个半月,我就会结婚,那时我就可以支配我的收入。你会发现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福尔摩斯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的锁,拿出一本小小的案子记录本,翻了翻。
“法林托歇,”他说,“对,我想起来了,是一件猫眼宝石冠的案子。华生,那还是你来以前的事。小姐,我要说的是,我愿为你效劳,就像我曾经为你的朋友效过劳那样。说到报酬,我的职业就是报酬;但是,你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多少支付我在此案可能支出的费用。现在,请把一切有可能帮助我们破案的事情告诉我们吧。”
“唉,”客人回答说,“我的处境十分糟糕,因为使我担惊受怕的东西我也模模糊糊,而这种担心完全是由一些小事引起。在别人看起来,这些事不足挂齿。所有的人,包括最应该帮助我的人,都把我所告诉他的这一切看成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的想入非非。虽然他没有这样说,但我从他的安慰性的回答和回避问题的神态中就可以看出来。福尔摩斯先生,听说你能看出人们心中隐藏的邪恶,请告诉我,在这危难当头的时刻,我该怎么做。”
“我在仔细地听着,小姐。”
“我叫海伦·斯托纳,和继父住在一块,他是萨利郡西部斯脱克莫兰的罗伊洛特家族的。也就是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之一中的唯一后裔。”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说,“这个家族名字很熟悉。”
“这个家族曾经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地产宽广,超出了本郡,北起伯克郡,西至汉普郡。但到了上世纪,连续四代子孙都荒淫浪荡,至摄政时期 终于因为一个赌棍而倾家荡产。现在,除几亩土地和一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古宅外,一无所有,就连那所房子也抵押得所剩无几。这家族的最后一位地主在那里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他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的继父,认识到他必须努力自强,从亲戚那里借钱学医,获得了医学学位,后出国到加尔各答行医。在那靠他的医术和坚强的个性,业务十分兴旺。但是由于家中数次被盗,一怒之下,将当地管家打死,于是坐牢多年。后来他回到英国,成了脾气暴躁,失意潦倒的人。
“罗伊洛特医生在印度娶了我母亲,那时母亲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纳少将的年轻的遗孀。我和朱丽娅是孪生姐妹,母亲再婚时,我俩才两岁。她有一笔可观的财产,每年收入上千英镑。我们和罗伊洛特医生同住时,她立下遗嘱把财产全部给他,但是有个条件,这就是在我们婚后,每年付些钱给我们。我们回国不久后,母亲过世,她是在克鲁附近的一次火车事故中遇难的。此后,罗伊洛特医生放弃了在伦敦开业的打算,带我们姐妹俩到斯托莫兰祖先留下的古老住宅生活。母亲留下的钱足够生活之用,我们看样子会生活幸福。
“但是,这时继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开始,邻居都很高兴罗伊洛特后裔返回这古老的邸宅,可是他一反常态,不再和邻居来往,闭门不出,深居简出,总是和人们大吵大闹。这种疯狂的脾气,在这个家族里有遗传。我想是因为继父久居热带地域,使得坏脾气越来越糟。屡次争吵,丢尽脸面。其中两次,一直闹上法庭。结果他成了村子里人人望而生畏,避而远之的人。
“因为他力气大,发起火来,没人拦得住。
“上周他把村子里的铁匠从栏杆上摔进了小河,我花尽了所能得到的钱后才避免了出丑。他除了四处流浪的吉普赛人外,没有其他朋友。他让流浪者在家族地位的象征地—几亩荆棘地上扎营。他常去他们的帐篷中接受他们做为回报的款待,有时他和吉普赛人一块流浪数周。他非常迷恋一位记者送给他的印度动物—一头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这两只动物在他的土地上随意乱跑,村里人就像害怕这些动物的主人一样害怕它们。
“依上所述,你们知道我和可怜的朱莉娅几乎缺乏生活的乐趣。别人都不愿跟我们生活,我俩长期操持所有的家务。姐姐死的时候才三十岁。可是她早已头发斑白了,甚至和我现在的头发一样白。”
“那么,你姐姐已经死了?”
“她是两年前死的,我想对你说的正是有关她去世的事。你知道,由于我们过着我刚才说的那种生活,因此几乎见不到任何和我年龄相仿和地位相同的人。不过,我们有一个姨妈,是母亲的妹妹,叫霍洛拉·韦斯法尔小姐,是个老处女,住在哈罗附近,继父偶然也允许我俩到她家去做客。两年前的圣诞节,朱莉亚在她那里认识了一位领半薪的海军陆战队少校,和他有了婚约。我姐姐回家后,继父知道这事后,也未表示异议。但是,离举行婚礼不到两周的时候,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使我失去了唯一的伴侣。”
福尔摩斯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头枕在椅垫上。这时,他半睁着眼睛,瞧了瞧客人。
“请仔细说说经过。”他说。
“这不难,那可怕的时间里发生的每件事,都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刚才说过,庄园的邸宅非常古老,只有侧房还住着人,卧室在一楼,起居室位于房子的中间位置。这些卧室中第一间是罗伊洛特医生的,第二间是我姐姐的,第三间是我自己的。这些房间互相不通,但是房门都朝同条过道开着。
“我说清楚了没有?”
“十分清楚。”
“这三间房子的窗户都朝着草坪。出事的那天晚上,罗伊洛特医生一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但他并未入睡,姐姐被他的印度雪茄烟味呛得受不了,而他抽这种烟已成瘾。这时,她离开她的房,来我的房里坐了些时候。十一点时,她起身回去,但是走到门口处,她停下回过头来。
“‘海伦,’她说,‘在深夜的时候,你听见过有人吹口哨吗?’
“‘从未听到过。’我说。
“‘你睡时,不可能吹口哨吧?’
“‘不会的,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这几晚,早上三点左右,我总是清楚地听见口哨声。我晚上很容易被吵醒,所以很快就醒了。说不准声音从哪来,可能是隔壁,也可能来自草坪。我想问问你是否也听见了。’
“‘没有,从未听见,肯定是园子里的那些讨厌的吉普赛人。’
“‘很可能。但如果从草坪那里来,那为什么你没听见呢?’
“‘我比你睡得沉些。’
“‘好了,这没什么关系。’她回过头冲我笑了笑,然后关上门。过了一会,就听见她开门锁的声音。”
“怎么啦?”福尔摩斯说,“你们是不是习惯把自己锁在屋里?”
“是的。”
“为什么?”
“我刚说过,医生喂了一头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如果不锁门,就觉得不安全。”
“哦,是这样。请继续说下去。”
“那晚,我睡不着。模模糊糊地感到大难临头。你知道,我俩是孪生姐妹,这种微妙的血缘纽带使我们心心相通。那是个狂风暴雨降临之夜,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突然,风雨声中传来了女人恐惧的尖叫,我听出这是姐姐的声音。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围上一条披巾,就冲到了过道上。在我开房门的时候,似乎听见声口哨声,就像姐姐所说的那样,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一声哐啷声,就像金属落在地上。我跑了过去,看见姐姐的门锁已开,房门正慢慢地在动。我吓坏了,盯着看,不知什么会从房里出来。借助过道的灯光,我看到姐姐出现在门口,她的脸惊恐而苍白,两手摸索着求救,身子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摆摆。我冲上去抱着她。这时她全身乏力,跌倒在地,像一个正在经受剧烈痛苦的人一样翻滚挣扎,四肢在可怕地抽动。开始我以为她不知道是我,但是当我弯下身抱她时,她突然发出悲惨的尖叫,这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喊着:‘海伦,是那条带子,那条带斑点的带子!’她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把手举起来,指着医生的房间,但是又抽泣了起来,说不出话来。我赶快跑出去,大声叫喊继父,看见他正在穿衣服。他急忙从他房间跑来。他给她喝了白兰地,并请来了村里的医生,但毫无用处,因为她快死了,后来再也没有醒来。这就是我亲爱的姐姐的悲惨终结。”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能肯定那口哨声和金属的响声吗?”
“郡验尸官也是这样问我。我听到了,忘不了。但是在风雨声中和老房子的吱吱声中,也可能听错。”
“你姐姐还穿着白天穿的衣服吗?”
“不,她穿着睡衣。右手还有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左手拿着个火柴盒。”
“这表明出事时,她划过火柴,看过四周。这点很要紧。验尸官说什么?”
“他仔细地作了调查,因为罗伊洛特医生在郡里名声很臭,但找不出令人信服的死因。我可以证明,房门总是从里面锁住,窗子也有带宽铁条的老式百叶窗挡着,每晚都关得严严实实,墙壁都仔细检查过,都很坚固,地板也检查得很彻底。烟囱很宽,有四个大锁条闩上了。可以肯定的是,出事时只有姐姐一个人在房里。此外,她身上没有被强暴过的痕迹。”
“会不会是下了毒?”
“医生们做了检查,查不出来。”
“那么,你认为这不幸的女士是什么原因致死的呢?”
“尽管很难想象是什么造成她的恐惧,但我相信她死于恐惧和震惊。”
“那时,园子里有吉普赛人吗?”
“有,那里几乎总有他们。”
“噢,从她说到的带子—带斑点的带子,你推想出什么来了吗?”
“有时候我想,那不过是些神志不清楚时的胡话,有时又以为这指的是一帮人,或许就是那些吉普赛人。他们有许多人戴带点子的头巾,我不清楚是否可以说明她指的是那个斑点。”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似乎这些说法完全不能使他满意。
“这里很复杂。”他说,“请继续往下说。”
“从那以后,过了两年,一直到现在,我比以前更加孤独。然而,一个月前,很幸运有位认识多年的朋友向我求婚,他叫波西·阿米塔奇,是阿米塔奇先生的二儿子,住在里丁附近克兰活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二儿子。我继父对这件婚事没有表示反对,我们计划在春天结婚。两天前,这所房子西侧的房子开始进行维修,我卧室的墙壁打了些洞,所以我只好搬到我姐姐去世前住的那间房里去住,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昨夜,我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回忆起她那可怕的遭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了预示姐姐死亡的口哨声,我当时被吓坏了!我赶紧起来,点着灯,但是在房里什么也没见着。但是我实在是吓得魂飞魄散,不敢重新上床入睡。我穿好了衣服,一大早,我悄悄地走出来,在邸宅对面的克朗旅店雇了一辆马车,坐车到莱瑟黑德,又从那里乘车来到你这儿,来这儿的目的是来拜访您,请您指教。”
“你这样做很对,”我的朋友说,“但是你是不是全说了?”
“对,全说了。”
“没有,罗伊洛特小姐,你在袒护继父。”
“呀,你是什么意思?”
这时,福尔摩斯挽起那只黑色花边袖口的褶边,她的手放在膝上,是为了不让我们看到。那白皙的手腕上有五块青紫的伤痕,五个指印。
这女人满脸通红,遮住手腕说:“他身强力壮,可能不清楚他自己的力气。”
大家长时间地沉默不语,而福尔摩斯则手托下巴,望着燃烧着的炉火。
后来他说:“这案子非常复杂,在采取行动以前,要了解许许多多细节。不过,现在再也不能耽搁。如果我们明天去斯特克莫兰,能不能去看看房子而不让你继父知道这事?”
“刚巧他说今天要进城办件要紧的事,很可能全天都不在家,这样就不会碍事了。我家有个管家,她上了年纪而且很笨,很容易打发开。”
“非常好,华生,去一趟你不反对吧?”
“完全同意。”
“那么我们俩都去。你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现在进了城,还要办一两件事。我会坐十二点钟的火车回家,好在那里等你们。”
“你可以在正午后等我们。我有点业务上的小事需要处理,你留一会儿吃早饭吗?”
“不,我该走了。向你们吐露心事后,觉得轻松多了。期望下午见到你们。”说完她拉下那厚厚的黑面纱,轻轻地走出房间。
“华生,你是怎么看的?”福尔摩斯躺在椅子上说。“我想,是个狠毒阴险的阴谋。”
“十分狠毒。”
“但是,如果像这女士所说的地板和墙壁完好无损,而门窗和烟囱进不去,她姐姐死因不明的话,那么肯定是一个人在房里。”
“可是,那哨声怎么解释?那女人临终之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不明白。”
“深夜的哨声,出现一帮吉普赛人,这些人和医生关系密切,我们有理由相信医生想阻止继女结婚。临终前所说的关于带子的话,还有斯托拉小姐听见的金属声(可能是一根扣百叶窗的铁条放回原处造成的)。当你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的时候,我想,顺着这些线索就可以解开这个谜了。”
“而那些吉普赛人做了些什么呢?”
“我说不出。”
“任何推理我看都有许多不足之处。”
“是这样。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今天要去斯托克莫兰去。我想知道这些缺陷是无法补救,还是可以说得通。活见鬼,这究竟是怎么啦?”
伙伴突然大叫是因为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出现在门口,他衣着奇怪,像个学者,也像个农夫。他戴着顶黑色礼帽,穿着件长长的礼服,脚上穿着高统靴,手里舞着一根猎鞭。他身材高大,帽子擦着房门的横楣。他个子大,几乎堵住了整个门。他的脸上满是皱纹,被日光晒得黄黄的,露出邪恶的神情,瞧瞧我,再望望福尔摩斯。他那一双凶狠深陷的眼睛和那高高的鹰钩鼻,使他看起来很像一头凶残的老猛禽。“你俩谁是福尔摩斯?”
“先生,我就是,对不起,你是谁?”
“我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
“哦,医生,”福尔摩斯温和地说,“请坐。”
“别来这一套,我清楚我的继女来过这儿,因为我跟在她后面。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现在天气还这么冷。”福尔摩斯说。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老头大喊大叫起来。
“听说番红花会很美。”我的伙伴谈笑风生地接着说。
“哼!你想敷衍我,对不对?”这位客人往前迈进一步,舞动着手中的猎鞭说,“我认识你,你这个浑蛋!我早就听人谈到你。福尔摩斯,你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我的朋友笑了一笑。
“福尔摩斯,管闲事的家伙!”
他更加满脸笑容。
“福尔摩斯,你这个苏格兰的自高自大的小芝麻官!”
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说话真有趣,”他说,“请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紧,因为有一股冷风。”
“我说完就走。你竟敢来干涉我。我清楚斯托纳小姐来过这里,我跟在她后面。我可是个不好惹的人!你瞧瞧这个。”他很快往前走了几步,拿起火钳,伸出那双褐色的大手把它扭弯。“当心点别让我逮住你。”他吼道,然后把弯火钳扔进壁炉里,大步走出房间。
“他的确像个非常有力气的人,”福尔摩斯大笑道:“我个头没他大,但如果他多待会,就会知道我的手劲比他的差不了多少。”说完,他捡起那条钢火钳,用劲一扳,就把它给弄直了。
“十分可笑,他毫不讲理,把我和警探混为一谈。然而,这小小的插曲给调查增加了乐趣,但愿我们那位粗心的朋友不要给这家伙跟上而吃苦头。行了,华生,我们叫他们吃早饭吧,饭后我要到医师协会去,希望在那儿能弄到些有关这案子的材料。”
福尔摩斯快一点才回来。他手里拿着一张蓝纸,纸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一些文字和数字。
“我找到了他那已去世妻子的遗嘱,”他说,“为了了解遗嘱所留下的确切的收入数额,我必须算出遗嘱中所开列的那些投资有多少进项。当那女人去世时其全部收入近一千一百英镑,现在,由于农产品跌价,最多不过七百五十英镑。可是每个女儿一结婚就有权每年拿二百五十英镑。十分明显,如果两个小姐都结了婚,这位可爱的继父就只剩下微不足道的钱,这样即使一个女儿结婚也会弄得他很难堪。我上午的工作没白费劲,因为它证明了医生有着非常强烈的动机以阻止女儿结婚。现在那家伙已经了解我们对此案很感兴趣,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的话就非常危险,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就去雇马车,到滑铁卢车站去。你可以把你的左轮手枪放在口袋里,我会十分感谢。对付能把钢火钳扭弯的先生,埃利二号手枪是最能解决问题的工具了。我想带上这玩意和牙刷就够了。”
在滑铁卢车站,我们正好赶上一班开往莱瑟黑德的火车。到站下车后,我们在车站旅馆雇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沿着可爱的萨里路走了五六英里。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空中轻轻地飘着白云。路边的树木和树篱刚刚发出嫩枝,空气中飘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使人心旷神怡。我觉得这春意盎然的景色和这件案子的调查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的伙伴坐在马车的前部,两臂交叉放着,帽子耷拉着,遮住了眼睛,头低垂至胸前,他在沉思着。忽然他抬起头来,拍拍我的肩,指着对面的草地。“看,在那边。”他说。
一片树木葱葱的园地,向着不很陡的斜坡上延伸,最高处构成了密密的一片丛林。树丛之中耸立着一座古老的邸宅。“这是不是斯托克莫兰?”他问道。
“正是,先生,那是罗伊洛特医生的房子。”马车夫说。“那里正在大搞建筑,”福尔摩斯说,“我们就是要到那里去。”
“那里就是村子,”马车夫指着左面的一些屋顶说,“但是,如果你们想到那幢房子那里去的话,往这边走更近些。通过篱笆边的台阶,再顺着小路走,往那儿去,往那小姐走的路上去。”
“我相信那就是斯托纳小姐,”福尔摩斯用手挡住阳光,仔细看了看说,“好,我们走这边。”
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马车往回走了。当我们登上台阶时,福尔摩斯说:“我想最好还是让车夫把我们看成建筑师,或者是来这办事的人,免得他传些闲言碎语的。你好哇,小姐。看,我们说话算数。”
她马上上前迎接我们,显得十分高兴。“我一直在焦急地等你们,”她和我们热情地握手。“一切顺利。罗伊洛特医生上城里去了,看样子他傍晚前回不来。”
“我们认识了医生,很高兴。”福尔摩斯说。然后他谈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听完后,小姐的脸和嘴都变得苍白。“上帝呀,”她嚷道,“这么说他一直在跟踪我?”
“似乎是这样。”
“他十分狡猾,我总是感到受着他的监视。回家后他会说什么呢?”
“他必须防范,因为他知道有比他还要狡猾的人在追踪他。今晚你一定要把门锁好不让他进来。如果他发狂,我们送你到姨妈家去。现在赶紧点,请马上带我们到房间里去,检查检查。”
这座邸宅是用灰色石块砌成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房子中部高耸,两边是弧形的耳房,像螃蟹的一对钳子。一侧的耳房玻璃已破,上面钉着木板,部分屋顶已经塌陷,一副破败衰落的样子。房子中间部分也年久失修,而右边的房子比较新,挂着窗帘,烟囱冒着烟,看起来有人居住。山墙边放着一些脚手架,墙已经打通,但没有看见工人。福尔摩斯在草地上慢慢地走着,仔细地看着房子的外部。
“我想,这边是你从前的卧室,中间是你姐姐的,靠主楼的那间是医生的。”
“正是这佯,但现在我睡中间这间。”
“我想是因为房子正在维修,但好像那堵墙根本没有急于维修的必要。”
“根本没必要,只不过是把我赶出来的一个借口。”
“好,这就说明了问题。这小小的边房的边上有条过道,能通向三间房。里面有窗户吗?”
“有,窗户很小,太窄,人进不去。”
“既然你俩都锁上自己的门,从那里进去并不是不可能的。现在请你进屋去,闩上百叶窗。”
斯托纳小姐照办了。福尔摩斯十分仔细地观察着窗子,想法打开窗户,但是没法打开,连一把刀子也插不进去。然后,他用放大镜仔细检查了合叶。
合叶是用铁造的,牢固地嵌在石壁里。“噢,推理有些说不通的地方,关上百叶窗是没人能进去的。好了,让我们看看里面有没有线索帮我们解开疑团。”
小小的侧门通向洁白的过道,三间房门都朝向这过道。福尔摩斯没想看第三间,径直来到第二间,现在斯托纳小姐睡的那间,也就是她姐姐不幸遇难的那间房。房子小而简朴,里面是乡间旧式邸宅式样,矮矮的天花板,有个开口式的壁炉。一个角落里竖着只带抽屉的褐色橱柜,另一角放着罩着白色床罩的窄窄的床,窗子左边是梳妆台。此外还有两张椅子,中间铺了一块地毯,这些就是全部的摆设。房间四周是木板,褐色板子到处是蛀孔,陈旧不堪,褪了色。很可能是当年造房子时铺的板子。福尔摩斯搬了条椅子放在墙角,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四处观望着,注意着每个细节。
最后,他指着窗边粗粗的拉铃绳问道:“这铃通哪里?”那绳的一端实际上就搭在枕头上。
“通往管家的房里。”
“看样子很新。”
“是的,才装一两年。”
“是姐姐要这样做的吗?”
“不,从没听她说过。要什么我们自己去拿。”
“对,安那么好的一根铃绳似乎没有多少必要,等等,让我看看这地板。”
他趴在地上,手握放大镜,前前后后迅速地移动着,认真地检查木板间的裂缝,然后检查了房间里的嵌板。最后,他走到床前,认真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又顺着墙上下来回扫视。而后他拿着铃绳猛地使劲拉了一下。
“哦!这玩艺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说。
“不响吗?”
“不响,上面连线也没接。真有意思,你看,绳子恰好系在通气小孔上面的钩子上。”
“真荒唐!我以前从未见过。”
“真奇怪,”福尔摩斯拉着铃绳喃喃地说,“这房子有一两个地方很特别。造房子的人很笨,本来可以花同样的功夫把通气孔通向户外的,竟会把它通向隔壁房间。”
“这事也是刚做的。”小姐说。
“是与铃绳同时安的吗?”福尔摩斯问。
“是的,安铃绳时还改了几个小地方。”
“这些实在有趣—装样子的铃绳,不通风的气孔。如果你允许的话,斯托纳小姐,让我们到里面那间去看看。”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比他继女的宽敞些,但是房间里的摆设也同样简朴。一张行军床,一个小小的木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多数是技术书籍,床边放着把扶手椅,靠墙是一把普通的木椅,一张圆桌和一个大的铁制保险柜,主要的家具就这些。福尔摩斯在屋里慢慢地兜了一圈,细心地检查了一遍。
他敲了敲保险柜问:“这里面放了些什么?”
“继父业务上的文件。”
“噢,这么说你看见过里面的东西了?”
“只有一次,那是几年前了。我记得里面塞满了文件。”
“里面会不会藏有一只猫?”
“不会的,想到哪里去了!”
“过来,看看这个!”福尔摩斯从保险柜上拿起一个盛奶的浅碟子。
“不,我家没喂猫。但是养了一头印度豹和一只狒狒。”
“哦,印度豹和一只大猫差不多。但是,可以说要喂头豹子,一碟奶怕不怎么够吧。还有一点,我要搞清楚。”他蹲在木椅前,认认真真地将椅子面检查了一番。
“谢谢,这差不多了。”说完他站了起来把放大镜放在衣袋里。“喂,这儿有样东西很有趣!”
他说的是挂在床头上的一根打狗用的小鞭子。鞭子卷着打成结,鞭绳盘成一个圈。
“你是怎么看的,华生?”
“只不过是一根普通的鞭子。但为什么要打成结?”
“不是很普通的鞭子吧,真是个无奇不有的世界,聪明人如果把脑子用在胡作非为上,那就糟透了。我想现在看够了,斯托纳小姐,如果你允许的话,咱们到外面草坪上去走走吧。”他离开调查现场时,板着脸,表情阴沉,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我们在草坪上来回地走着,斯托纳小姐和我,都不想打断他的思路。
“斯托纳小姐,”他说,“切记你一切都必须绝对要按我所说的去做。”
“我肯定会的。”
“形势很严峻,容不得丝毫犹豫。你要保命就看你是不是听我的话。”
“我保证,一切听从你的安排。”
“第一,我的朋友和我必须在你的房里过夜。”
斯托纳小姐和我都十分惊讶地望着他。
“是的,必须这么做,我来解释一下。那是不是村里的旅店?”
“是的,那是克朗旅店。”
“很好。从那儿能看到你的窗子吗?”
“当然可以。”
“你继父回来时,一定要假装头疼,关在屋里不出来。然后,晚上当你听到他上床后,你就打开你那扇窗户的百叶窗,解开窗户的搭扣,把灯摆在窗前作为给我们的信号,然后带上你可能要用的东西,悄悄地回到你以前住的房里去。毫无疑问,尽管那间房在搞修理,在那里你还能住一晚。”
“是的,没问题。”
“其余的事情就让我们来办好了。”
“但是,你们准备怎么做呢?”
“我们要在你的卧室里过夜,弄清楚打扰你的这种声音是怎么回事。”
“我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你肯定会知道。”斯托纳小姐拉着我同伴的袖子说。
“也许如此。”
“那么,求求你了,请告诉我,我姐姐的死因是什么?”
“我想掌握了更确切的证据以后再告诉你。”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她是不是突然受惊而死的。”
“不,我想不是的。可能有更直接的原因。好啦,斯托纳小姐,我们得离开你了。要是罗伊洛特医生回来看见了我们,我们这次就算白来了。再见,勇敢些,只要你按照我的话去做,你尽可以放心,很快就会没事的。”
过了没多久,福尔摩斯和我在克朗旅店订了一个套房。房间在二楼,透过窗户可以俯瞰斯托克莫兰庄园林荫道旁的大门和住着人的耳房。傍晚时,我们看到罗伊洛特医生驱车经过,他那硕大的躯体与给他赶车的瘦小的少年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仆人在打开沉重的大铁门时,稍稍耽搁了一会,医生就嘶哑着声音咆哮着,并且对那男仆愤怒地挥舞着拳头。马车离开了。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树丛里突然亮出一道光,原来是有间居室点了灯。
“你知道吗,华生?”福尔摩斯说。这时,夜幕渐渐落下。我们坐在一块交谈,“今晚你和我一起来,我的确有些担心,因为确实有些危险。”
“我能帮一把吗?”
“你在场可能会有用。”
“那么,我肯定应该来。”
“真谢谢你!”
“你说有危险。你在这些房子里看到的东西比我看到的肯定要多得多。”
“不会的,但是我想我能稍微多做点推理。我们看到的东西一样多。”
“除了那根铃绳以外,好像没看到引人注目的东西。至于铃绳有什么用,我承认我想不出来。”
“你也注意了那个通气孔了吧?”
“是的,但是我想在两间房之间开个孔,并没什么奇怪的,那个孔很小,连个老鼠都难钻过去。”
“在我们没来这之前,我就知道,会找到一个通气孔。”
“呀,亲爱的福尔摩斯!”
“是这样,我清楚这点。你记得那位小姐提到她姐姐能闻到罗伊洛特医生的雪茄烟味。那么,这就是说在两个房间当中必定有一个洞相通。可是,它肯定很小,不然在验尸官的问话中,就会被提到。因此,我敢肯定是一个通气孔。”
“但是,这有什么害处呢?”
“嗯,至少在时间上很凑巧,开了一个通气孔,挂了一条绳,睡在床上的一位小姐丢了命。这难道还不够引起你的注意吗?”
“我仍然看不出这些有什么联系。”
“你注意到那张床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
“它是用螺钉固定在地板上的。你从前看见过那样固定搬不动的床吗?”
“好像没见过。”
“那位小姐搬不动她的床。那张床就必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朝着通气孔,对着所谓的铃绳—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称呼这根绳,这绳从来也没有被当作铃绳用过。”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你的话。我们还来得及阻止可怕的罪恶阴谋。”
“真阴险可怕。如果医生走邪道,他就会成为罪魁祸首。他有胆量又有知识。帕尔默和普里查德在医生中很出名,但这个人更狡猾。华生,我认为我们会比他更高明。天亮之前,令人担心的事情还很多。看在上帝的面上,让我安安静静地抽斗烟,休息休息。现在,想点高兴的事吧。”
大约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树丛中透过来的灯光熄了,庄园邸宅那边黑乎乎的。又过了两个钟头,大钟刚刚敲过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对面出现了一盏灯,亮着明亮的灯火。
“那是给我们的信号,”福尔摩斯一下跳了起来,“是从中间那间房子照出来的。”
我们离开旅店朝外走的时候,和旅店老板谈了几句话,福尔摩斯向他解释说我们晚上要去看位老朋友,可能在那里过夜。一路漆黑,寒风刮在脸上,冷飕飕的。夜色朦胧,昏黄的灯火在前面闪烁,引导我们去执行悲壮的任务。
由于年久失修,到处是残垣断墙,我们进入庭院毫不费力。穿过树丛,越过草坪,我们正准备通过窗子进屋时,一丛月桂树中忽然窜出了一个像丑陋的畸形儿的怪物,扭动着四肢跃到草坪上,然后很快穿过草坪,消失在黑暗中。
“天哪!”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你看到了吗?”
这时,福尔摩斯和我一样,也吃了一惊。他十分激动,用像老虎钳似的手抓住我的手腕。然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把嘴唇贴到我的耳根上。
“一家子相处真不错!”他轻轻地说,“这就是那只狒狒。”
我已经忘了医生还有宠爱的很特别的动物。还有一只印度猎豹呢!它随时都有可能趴在我们的肩上。我跟着福尔摩斯,脱了鞋子钻进卧室。我承认,进了房时,我才感到放心一些。我的伙伴无声无息地关了百叶窗,把灯移到桌上,环视了一下屋子四周。室内一切,与我们白天见到的一样,他踮着脚走到我跟前,把手围成喇叭形,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别弄出一点点声音,否则我们的计划就完了。”声音很小,我刚刚听见。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要摸黑坐着,不然他会从通气孔发现亮光的。”
我又点点头。
“千万别睡着,否则会送命。把枪准备好,以防万一。我坐在床边,你坐在那把椅子上。”
我拿出手枪,放在桌子角上。
福尔摩斯把随身所带的一根细长的藤鞭放在床上。床边放了一盒火柴和一个蜡烛头。然后,他熄了灯,我们就待在黑暗中。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很难忘记。听不到一点响声,就连喘气的声音也听不见。但我知道,我的伙伴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和我很近,并且一样神经绷得紧紧的。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亮。我们等待着,四周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户外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窗前传来一声长长的猫叫似的哀鸣,这就是说那头印度猎豹确实在到处乱跑。我们还听到了远处教堂的钟声,每隔一刻钟就沉重地敲一次。这间隔好像是无限的漫长!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我们一直默默地坐着,等着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忽然,从通气孔那边闪出一道亮光,马上就消失了,然后是一股烧煤油和金属的浓烈气味。隔壁房里有人点亮了一盏遮光灯。我听到了轻轻移动的声音。然后,一切又都安静下来。可是那气味却越来越强烈。我尖起耳朵又坐了半个小时,突然,我听到另一种响声,一种非常轻柔的声音,像开水壶那样嘶嘶地喷着气。刚刚一响,福尔摩斯就从床上一骨碌地跳起来,点了一根火柴,用那根藤鞭猛烈地抽打铃绳。
“看见了吗,华生?”他大声地叫着,“看见了没有?”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在福尔摩斯点火柴的时候,我听到一声低低、清晰的口哨。我的眼睛很疲倦,突然耀眼的亮光,使我看不清他正在拼命打什么。
但是,我看到,他的脸死人一般苍白,充满了恐怖和憎恶的表情。
他停止了抽打,朝上望着通气孔,在静静的黑夜中,突然传来了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声哀号,这是我一生从未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尖叫。叫声越来越大,充满着痛苦、恐惧和愤怒。据说这叫声把远在村里,甚至远在教区的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这一哀叫,使我们毛骨悚然。我和福尔摩斯面面相觑,直到喊叫声渐渐消失,恢复了原来的寂静时为止。
“现在怎么了?”我依然感到忐忑不安。
“事情了结了,”福尔摩斯回答道,“而且看来可能是最好的结局。拿着枪,我们到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去。”
他点着灯,领着我穿过过道,表情十分严肃。敲了两次门,没人回答。于是他转了转门把手,走进房间。我紧随其后,举着打开了保险的手枪。
我们眼前的场面很奇特。桌上有一盏遮光灯,遮光板半开着,亮光照在铁制保险柜上,柜门半开着。罗伊洛特医生靠在桌边的那把木椅上,身上穿着一件很长的灰色睡衣,赤裸的脚踝露在睡衣外,脚穿着红色的土耳其无跟拖鞋,膝上横放着我们白天看到的那把短柄长鞭。医生的下颌往上翘,两眼充满恐怖、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的一角。他的额头上绕着一条样子特别的、带有褐色斑点的黄带子,那条带子似乎紧紧地绕在他的头上,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带子!带斑点的带子!”福尔摩斯低声说。
我向前走了一步。只见那条很特别的头饰开始蠕动起来,医生头发中突然钻出一条又粗又短的毒蛇,毒蛇的头呈钻石型,脖子胀鼓鼓的、看起来十分恶心。
“这是条沼泽地蝰蛇!”福尔摩斯大声说,“印度最毒的蛇。医生被咬后十秒钟就死了。作恶遭恶报,害人未成反倒害了自己。把这条蛇弄回到它的巢里去,然后就可以把斯托纳小姐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告诉警方所发生的事情。”
说着,他从死者膝盖上拿过打狗鞭子,甩过去,用活结套住那条蛇的脖子,把蛇从它的可怕的栖息地拉起来,用手提着蛇扔进铁柜里,然后将柜门关上。
这就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死亡的真实过程。这件事已经够长了。后来我们把这痛心的事告诉那小姐,她吓坏了;我们乘早班车送她到哈罗,交给她善良的姨妈照顾;警方调查最后做出结论,认定医生是在不明智地玩弄危险宠物时丧生的,等等,所有这些过程,这里不必一一赘述。有关这件案子我还不太清楚的地方,福尔摩斯在第二天回城的路上告诉了我。
“亲爱的华生,”他说,“我曾做了一个错误的结论,这说明根据不充分的材料进行推论是多么地危险,对那些吉卜赛人,可怜的小姐使用了‘band’这词,这肯定是她在火柴光下匆匆所见到的,这可以使我追踪一个错误的线索。当我了解那威胁到室内人的危险不可能来自窗,也不可能来自房门时,我马上重新考虑我的看法,只有这一点可以说是我的成绩。正像我以前所说,我的注意力马上移到了那个通气孔,那根挂在床头的铃绳。后来发现那根绳子只不过是个伪装,而那张床又用螺钉固定在地板上的时候,马上引起了我的怀疑,我想那根绳子可能起个桥梁作用,是为了把什么东西通过洞孔送到床上来,这样立刻想到了蛇,因为我知道医生喂养了一群来自印度的动物。我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觉得我的思路很可能是对的。用任何化学试验都查不出这种毒,这个主意是他这个受过东方式教育的聪明而冷酷的人才能想到的。他想,这种毒能迅速发挥作用也是一个长处。的确,如果验尸官能够查出那毒牙咬过的两个小黑洞,那么他肯定是个眼光敏锐的人。
后来,我想起了口哨声。当然,天一亮他就必须把蛇唤回去,以免被要加害的人看见。他训练的蛇能一听到呼唤就回到他那里,很可能用的就是我们看到的牛奶。他会在他认为最适当的时候把蛇通过通气孔送过来,使它会顺着绳子爬到床上。蛇可能咬人,也可能不咬床上的人,对方有可能一周内每晚都幸免于难,但她迟早逃不了厄运。
“在走进医生的房间之前我就已推出了这个结论。检查了他的椅子后,发现他常常站在椅子上,为了够得着通气孔椅子是必要的。看到保险柜,那碟牛奶和绳的活结就肯定无疑了。斯托纳小姐听到了金属哐啷声很显然是由于她继父匆匆忙忙把他那条可怕的毒蛇关进保险柜时发出的声音。做出了推理后,你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来验证。听到那东西嘶嘶作响时,我毫不怀疑你一定也听到了,我马上点了灯并抽打它。”
“结果把蛇从通气孔赶了回去。”
“结果还使蛇在另一头转过去对付它的主人。我用藤鞭子打那几下打得它难受,唤起了毒蛇的本性,因而它见了第一个人就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样说,我无疑对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负有间接的责任。老实说,我是不大会为这种事感到内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