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IGN OF THE FOUR
歇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台的角上拿下他的瓶子,又从整洁的山羊鞣皮盒里取出一个皮下注射器来。他用修长、白皙、有力的手指调好精细的针头,卷起左手衬衫袖口,双眼注视着自己强壮的前臂和手腕沉思了一会儿,那儿布满了无数的针孔。终于,他插入针尖,按下了细小的活塞,然后坐进绒面扶手椅里,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几个月来,我亲眼目睹他每天三次这样做。然而,我对此并没有习以为常,相反,见此情形,我的焦躁日渐加重。一想到没有勇气制止他,我的良心夜夜不安。我一次又一次想对我的朋友说出心里话,然而他那冷峻、淡漠的神情,让人感到难以随意向他进言。他才能卓异,气度非凡,我多次领教过他那超乎常人的本领,这使我在想要劝阻他时,胆怯畏缩。
可是,那天下午,不知是午餐时我多喝了酒,还是他那若无其事的态度激怒了我,我突然感到再也忍不住了。
“今天注射的是什么?”我问,“吗啡还是可卡因?”
他正在看一本老黑体字印的书,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
“是可卡因,”他说,“百分之七的溶液。你想试试吗?”
“我才不试呢,”我粗暴地回答说,“我的体质还没有从阿富汗战役中恢复过来,再不能给体内注入任何毒素了。”
他对我的激烈措辞付之一笑。“也许你是对的,华生,”他说,“我想,这对身体有害。不过,我发现它能强烈刺激和清醒大脑,所以,其副作用就不值一提啦。”
“可是你要想想!”我严肃地说,“想想代价!像你说的那样,你的大脑兴奋了,激动了,但这正是一个致病的过程,它会加剧器官组织变质,至少会留下永久性衰弱。你也知道它的副作用多么可怕,这肯定是得不偿失。为什么要为一时的快感而丧失你那卓尔超群的才智呢?我不仅是对你的身体负责的医生,而且还是你的朋友,才说这番话的。”
看来,他并没有生气,反而把十指尖顶在一起,双肘靠在围椅的扶手上,像个颇喜欢交谈的人。
他说,“我的大脑不能停止思考。给我难题,给我工作,给我最难解开的密码,或是最复杂的分析工作,让我回到属于我的气氛中。这样,我才不需要人为的刺激。我厌倦枯燥乏味的生活,渴求精神上的兴奋。这就是我选择这种特殊职业的原因,或者说,我创造了这种职业,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从事这种职业的人。”
“唯一的私人侦探吗?”我抬眼问道。
“唯一的私人咨询侦探,”他回答说,“我是侦探界的最高上诉法庭。当格雷格森、雷斯垂德、阿瑟尼·琼斯遇到难题时—这是他们常有的事—难题就会摆到我的面前。我以专家的身份审查材料,发表专家的意见。我这样做并非图名,报纸上并不发表我的名字。工作本身,为我的特殊才能找到用武之地所带来的快乐,就是对我的最大回报。你不是也领略过我在杰弗逊·霍普案中所采用的工作方法吗?”
“的确如此,”我诚恳地说,“那是我平生印象最深的事件。我已把它写成了一本小册子,取了个新颖的题目:《血字分析》。”
他不满地摇摇头。
“我粗略看了一遍,”他说,“照实说,不敢恭维。侦探是一门,或者说应该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应该用同样冷静而不带感情色彩的方式来论述。你试图给它染上浪漫的色彩,无异于将爱情故事或私奔事件掺杂到欧几里得的几何学里。”
“可是确有那么浪漫,”我抗议道,“我不能篡改事实!”
“有些事可以不提,至少在处理它们时应知道孰轻孰重。此案中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运用奇妙的分析推理,从结果中找出原因,我就是运用这一方法,成功地破获此案的。”
我的作品是专为讨他的欢心而写的,他的批评使我大为不快。我得承认,要求书中的每行每字都必须描写他个人的特殊行为的利己主义激怒了我。我和他共住在贝克街的那些年里,我不止一次地觉察到,我朋友那冷静和说教式的态度里,隐藏着些许虚荣。我没吱声了,只是坐着护理我受过伤的腿。
不久前,我的腿上挨过枪子儿,虽不妨碍走路,但每到变天,就感到疼痛难忍。
“最近我的业务已发展到欧洲大陆了,”过了一会,福尔摩斯装满了他那支欧石南根做的旧烟斗后说,“上星期福朗斯瓦·勒·维拉德向我求教,这个人,你也许知道,近来在法国侦探界出人头地。他具有凯尔特民族敏感的直觉力,但缺乏进一步提高技术水平所必备的广博知识。案件关涉一份遗嘱,有点意思。我叫他去查看两个类似的案例,一个是 1857 年发生在里加市的案例,另一个是 1871 年发生在圣路易市的案例,这两个案例给他揭示了破案的真正办法。这儿有一封我今天早上收到的他寄来的致谢信。”
他说着,递过一张皱巴巴的外国信纸。我看了一眼,信中尽是赞美之词,什么“伟大”、“高超的技艺”、“有力的行动”,足以证明这位法国人充满了热切的感激之情。
“他像是个跟老师说话的小学生。”我说。
“噢,他过高地评价了我给他的帮助,”福尔摩斯轻声说道,“他天赋极高,具备一个理想的侦探家应具备的大部分素质。他有观察能力,有推理能力。他只缺少学识,总有一天会获得的。他正在把我的几篇作品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
“哦,你还不知道吧?”他笑了,大声说道。“很惭愧,我写了几篇专论,都是技术方面的。比方说,有一篇叫《论各种烟灰的辨别》。此文列举了一百四十种雪茄烟。卷烟、烟斗烟丝的烟灰,并附有彩色插图,以说明烟灰的区别。这是刑事审判中常常出现的重要证据,有时还是案件的重要线索。”
“举例说,如果你断定某一谋杀案系一个抽印度雪茄的男人所为,显然缩小了侦查范围。在训练有素的人看来,印度雪茄的黑灰与‘鸟眼’牌的白灰的区别,正如白菜和土豆的区别一样大。”
“你具有区别细节的非凡才智,”我评价道。
“我十分注重细节。我写了一篇关于脚印跟踪的专论,里面谈及用熟石膏保存脚印的方法。这里还有一篇新奇的小论文,谈及职业对手形的影响,并配有石匠、水手、木刻工、排字工、纺织工和磨钻石的工人的手形插图。这对于科学的侦察有很大的实用价值,特别是在无人认领的死尸案中和显示犯人原有经历时有用。我的爱好让你乏味了吧。”
“一点不乏味,”我恳切地答道。“我对此极有兴趣,特别是能有机会亲眼目睹你对它的实际应用。你刚才说到观察与演绎。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两者是相互关联的。”
“啊,不一样,”他回答说,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椅里,从烟斗里吐出一股浓浓的蓝色烟圈。“举个例说,根据观察,我知道你今天早上去了韦格摩尔街邮局,但根据演绎,我才知道你在那里发了一份电报。”
“对了!”我说。“两点都对了!真弄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一时心血来潮发了一份电报,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这个太简单了,”他说道,对我的惊奇暗自一笑。“简单得没必要解释,但解释一下有助于区分观察和演绎的界限。我观察到你的鞋面上沾有一些红色的泥土。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挖出的泥土就那样胡乱地堆在路上,走进邮局难免踩进泥里。那个地方的泥土有一种特殊的红色,据我所知,附近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种红色。这就是观察,其余的就是演绎了。”
“那么,你是怎样推断出那份电报的呢?”
“那当然,我知道你没写过一封信,因为整个上午我就坐在你对面。我还看到你桌上有一整张邮票和厚厚的一扎明信片。你去邮局不是发电报又是干什么呢?排除所有其他因素,剩下的就是事实。”
“此事确实如此,”我略加思索,回答说。“这事儿,如你所说,太简单了。如果我让你这套理论接受一个更严峻的考验,你会不会认为我无礼呢?”
“恰恰相反,”他回答说。“那样我就用不着再来一针可卡因了。我很乐意探究你提出的任何问题。”
“我听你说过,一个人用过的日用品很难不留下他个人的印记,受过训练的观察者对此一目了然。现在,我这里有一只新近得到的手表。你能否告诉我这表原来的主人的性格和习惯吗?”
我递过表去,心中暗自欣喜,因为我知道这种考验是行不通的,算是给他平时那种武断腔调的一个教训吧。他咂摸着手中的表,细审过表壳,又打开后盖,先是用肉眼,继而又用高倍放大镜察看机件。他合上后盖,把表递给了我,看到他那张沮丧的脸,我差点笑出声来。
“几乎找不到痕迹,”他说。“这表刚清洗过,把最有启发性的痕迹洗掉了。”
“不错,”我答道。“我拿到之前就清洗过了。”
我暗自责备我的朋友竟用这种站不住脚的借口来掩盖自己的失败。即便是一只没有清洗过的手表,他又能找到什么痕迹呢?
“尽管不令人满意,但我的观察并非毫无结果。”他说道,茫然无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如有不对,请你指正。我断定这只表是你哥哥的,是你父亲传给他的。”
“你无疑是从表面的 H. W. 两个字母猜出来的吧?”
“的确如此。字母 W 代表你的姓。这表大约是五十年前制造的,缩写字母和表一样旧,因此是上一辈人刻上去的。珠宝通常是传给长子,长子很可能袭用父亲的名字。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已去世多年,所以这表一直在你哥哥手里。”
“说得都对,”我说。“还有什么?”
“他是个不修边幅的人—非常不爱整洁而且粗心。他本来有着美好的前程,但他放弃了所有的机会,有段时间生活潦倒,偶尔也有境况好的时候,最后因嗜酒而死。这就是我推断出的全部。”
我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心烦意乱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极度的酸痛涌上心头。
“你这就不对了,福尔摩斯,”我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转而说出这个。你已调查过我不幸的长兄的履历,此时假装用玄妙的方法推断出这些事实。你别想让我相信,这是你从这块旧表上观察到的!你太无情义了,说白了,你玩的是骗术!”
“我亲爱的医生,”他和蔼地说。“请接受我的道歉!我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理论上的问题,没想到它会触痛你的隐私。但我保证,在你把表递给我之前,我绝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哥哥。”
“那你究竟是怎样推断出这些事实的呢?每一点都绝对正确。”
“啊,那不过是侥幸罢了。我只是说出了某些可能性,确实没想到会如此准确。”
“那么,这并不是猜测了?”
“不,不,我从不猜测。那是个坏习惯,有害于逻辑推理。你感到奇怪,只因为你没跟上我的思路,也没注意到重大事件是靠某些细小的事实推断出来的。比方说,我一开始说你哥哥很粗心。看看这块表,不仅下面的边缘上有两处凹痕,整个表面尽是伤痕,这是因为他习惯把硬币、钥匙之类的硬物和表一起放在同一个口袋里。这么随随便便地对待价值五十金镑的手表,说他是个粗心的人,不算过分吧。一个继承了如此贵重之物的人,说他在其他方面亦所获甚丰,不算牵强附会吧。”
我点头表示领会他的推断。
“在英国,当铺老板的惯常做法是,用针尖在表壳内刻上当票的号码。这比贴标签更为方便,号码既不会遗失,也不会混淆。我用放大镜看过,表壳内这类号码不少于四个。结论是:你哥哥时常拮据困顿。另一个结论是:他有时境况不错,否则就不会赎回自己的典当品。最后,请你看看上弦的钥匙孔,孔的四周有无数印痕,那是插入钥匙时留下的痕迹。头脑清醒的人上弦怎么会留下这些痕迹呢?但醉汉的表没有不留下这种痕迹的。他夜间上弦,因而留下了手腕颤抖的痕迹。这有什么玄妙的?”
“经你一说,昭如白日,”我答道。“多有冒犯,后悔莫及。我应该充分相信你的非凡才智。请问目前是否正在进行某项案件的调查?”
“没有,所以注射可卡因。离开思考,我不能活。离开思考,活着为了什么?请站到窗前来。难道有过如此沉闷、凄凉、毫无生趣的世界吗?看吧,大街上黄尘滚滚,飘过一幢幢灰暗的房屋。难道还有比这更无聊、更卑俗的吗?医生,当英雄无用武之地时,他的才智又有何用?犯罪是寻常事,苟活是寻常事,寻常又寻常,在这个世界上,才智如粪土!”
我正开口回答他那激烈的言辞,突然传来响亮的敲门声,我们的房东进来了,托着铜盘,上面放着一张名片。
“先生,有位年轻女士求见。”她对我朋友说。
“玛丽·摩斯坦小姐,”他念道。“嗯,这名字生疏得很。赫德森太太,请她上来。别走,医生,我欢迎你留在这儿。”
摩斯坦小姐走进屋来,步履稳健,仪态镇静。她是个年轻的金发女郎,轻盈、秀美,戴着手套,穿着十分得体。但她那朴素的装束表明她的生活并不优裕。她的外套是暗灰色的斜纹呢料的,没有装饰,没有镶边,戴一顶暗灰色的小帽,只在帽边上插了一根白色的翎羽。相貌谈不上匀停美丽,情态却温柔可爱,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神采飞扬,含情脉脉。我到过三大洲,见过许多国家的女人,还不曾见过如此优雅聪慧的美貌。当福尔摩斯请她坐下时,我看见她嘴唇微微颤动,手轻轻发抖,表现出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福尔摩斯先生,”她说。“我来找你,是因为你帮助过我的主人赛西尔·弗里斯特太太解决过一桩小小的家庭纠纷。你的仁慈和技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赛西尔·弗里斯特太太。”他思索着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好像是帮过她一个小忙。但我记得那个案子非常简单。”
“她可不这么认为。至少你不能说我的案子同样简单。我几乎想象不出比我现在的处境更奇异,更令人费解的事情了。”
福尔摩斯搓着手,双眼放亮。他坐在椅子里,倾身向前,轮廓分明的、鹰一般的脸露出全神贯注的神情。
“请陈述案情。”他以放松而又郑重其事的口气说。
我感到我在场有些不方便。
“请原谅,失陪了!”我说,一边站起身来。
令我吃惊的是,这位年轻的女士抬起她戴着手套的手留住了我。“如果你的朋友愿意留下,他会给我很大的帮助的。”
我又坐回到椅子上。
她继续说,“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是驻印度的军官,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家。母亲去世后,我在英国举目无亲。我被送到爱丁堡一所条件很好的寄宿学校,直到十七岁才离开那里。1878 年,我父亲—他是兵团里资深的上尉—请了一年的探亲假。他从伦敦发电报给我,告知已平安到达,住在朗格汉旅馆,催促我前往会面。我记得他的电文里充满了慈爱。
“我一到伦敦就驱车赶到朗格汉旅馆。旅馆里的人告诉我,摩斯坦上尉确实住在那里,但头一天夜里外出后尚未回来。我等了整整一天,毫无消息。那天夜里,按旅馆老板的建议,我与警方取得了联系。第二天早上,各家报纸都刊登了寻人启事。寻找毫无结果。打那以后,至今没有我不幸的父亲的消息。他满怀希望,回家寻找安宁与舒适,可是……”
她将手放在喉部,泣不成声。
“日期?”福尔摩斯问,打开了记事本。
“他是 1878 年 12 月 3 日失踪的,差不多 10 年了。”
“他的行李呢?”
“留在旅馆。里面没有可提供线索的东西—一些衣服、一些书、还有大量安达曼群岛的古玩。他曾是那里监管囚犯的军官。”
“他在城里有朋友吗?”
“我们只知道一个,叫舒尔托少校,和他同在一个兵团,驻孟买的 34步兵团。少校在我父亲回来前不久退伍,住在上诺伍德。我们当然与他联系过,但他竟不知道我父亲已经回国。”
“奇怪的案件!”福尔摩斯说。
“最奇怪的事我还没讲呢。大约 6 年前,确切地说是 1882 年 5 月 4 日,《泰晤士时报》刊出征询玛丽·摩斯坦小姐住址的广告。广告上说,如果她回应,对她有利。没有署名也没有留地址。当时我刚到赛西尔·弗里斯特家当家庭教师。按照她的建议,我在报纸广告栏里登出了我的住址。就在当天,我收到通过邮局寄给我的一个小纸盒,里面装着一颗很大的、闪闪发亮的珠子。只字未留。从那以后,每年的同一天,我都收到一个同样的盒子和同样的珠子,寄件人的线索一点也没有。据专家鉴定,这些珠子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你们自己看看吧,珠子确实很美。”
她边说边打开一个扁平的盒子,我看到六颗平生从未见过的最美的珍珠。
“你所说的有趣极了,”福尔摩斯说,“还发生了别的事吗?”
“是的,就在今天。所以我来找你。今天早上,我收到这封信,你自己看看吧。”
“谢谢,”福尔摩斯说。“还有信封。邮戳:伦敦西区,7 月 7 日。啊,信封角上有一个男人的大拇指印,也许是邮递员的。最好的纸张,六便士一扎的信封。此人非常讲究。没留地址。
今晚七时请于莱西姆剧院外左第三根柱处等候。如见疑,请偕二友同来。你是受屈女子,将获公道。切勿带警察,否则尽皆徒劳。你不知名的朋友。
“啊,这真是一桩小小的怪事!摩斯坦小姐,你有何打算?”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
“那我们一定得去。你和我,噢,还有华生医生。信中不是说‘请偕二友同来’吗?他和我做过搭档。”
“他肯去吗?”她恳切地问道。
“如能为你效劳,我将无上荣幸。”我热情地说。
“你们俩真好,”她答道。“我过着隐居的生活,没有可求助的朋友。我六点到这儿,行吗?”
“不能再晚了,”福尔摩斯说。“还有一点,这封信的笔迹与珠宝盒上地址的笔迹相同吗?”
“我全带来了,”她说着便拿出六张纸。
“你是一个模范的委托人,考虑周到。好,让我们看看吧。”他把纸全摊在桌子上,一张接一张飞快地扫视了一眼。“除信之外,全做过手脚,”
他说。“但必须承认这是原作。请看这个希腊字母E显得多么突出,再看末尾的 S 的弯法。毫无疑问,全出自一人之手。摩斯坦小姐,我无意给你奢望,但这手迹与你父亲的手迹无任何相似之处吗?”
“绝无相似之处。”
“我就希望听到你这样说。我们等着你,六点。请允许我留下这些纸,我想去之前再研究研究。现在才三点半,好吧,再见。”
“再见!”我们的客人答道。善良的明眸看了我们一眼,把珠宝盒塞进怀里,匆匆走了。
我立在窗口,看着她轻快地朝街那边走去,直到她那灰暗的帽子和白色的翎羽消失在阴郁的人群中。
“多么迷人的女郎!”我转身对朋友说。
他又点燃了烟斗,合上双眼靠在椅子里,懒洋洋地说,“是吗?我没注意。”
“你真是一台机器—一台计算机,”我嚷道。“有时简直没点儿人性。”
他温和地笑了,大声说道:
“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你的判断力受到个人特质的影响。对我来说,委托人仅仅是一个单位,一个问题里的一个因素。情感的特质有损于清醒的理智。我认识的最迷人的女人,为了保险金毒死了三个小孩,结果被绞死。我认识的最不讨人喜欢的男人,是个慈善家,他捐了近 25 万镑给伦敦的贫民。”
“可是,这一次……”
“我从不把任何事当作例外。例外证伪法则。你不是研究过笔迹特征吗?对这个人的笔迹,你有何高见?”
“字迹清晰、规整,”我答道。“是个有商人习惯且性格坚强的人。”
福尔摩斯摇头道:
“看看他写的长字母。它们差不多都没高于一般的字母。d 像个 A,L 像个 E。有个性的人无论字迹写得多么潦草,字母的长短总是分明的。写 k 时犹豫不决,写大写字母时充满自信。我要走了,去了解一些情况。我介绍一本书给你—一本最杰出的著作,是温伍德·瑞德写的《殉道者》。我一小时后回来。”
我捧着书坐在窗前,但思维全不在本书作者大胆的推测上,我在想着刚才来过的客人—她的笑容、深沉圆润的嗓音、威胁她生命的怪事。如果她父亲失踪时她只有十七岁,那她现在二十七岁了—芳龄正妙,这个年龄的人稚气已脱,经历已使她变得成熟。我坐在那儿这样幻想,直至脑子里产生危险的念头,于是赶紧坐到桌前,仔细研究一篇最新的有关病理学的论文。
我是什么人,一个军医,跛着一条腿,银行里没存几个子儿,怎敢有这样的妄想呢?她只是案件中的一个单位,一个因素—再不是别的了。假如我的前途黯淡,也得像个男子汉直面它,而不能凭缥缈的想象使它变得光明起来啊。
福尔摩斯五点半才回来。一办起案来,他便乐观、兴奋,心情极好,不再心灰意冷、沮丧无聊。
“这案子没什么很神秘的,”他说着,端起我为他泡好的茶。“事实表明只有一种解释。”
“什么!你已经弄清楚啦?”
“还不能这么说。我找到了一个有启发性的事实,极有启发性,但还需要增加一些细节。在查阅旧《泰晤士时报》的合订本时,我发现住在上诺伍德的前孟买 34 步兵团的舒尔托少校,死于 1882 年 4 月 28 日。”
“可能我太迟钝了,福尔摩斯,我看不出这能启发什么。”
“看不出?真让我吃惊。那么,这样来看看这个案子吧。摩斯坦上尉失踪了。他在伦敦可能拜访过的人只有舒尔托少校。舒尔托少校否认听说过他在伦敦。四年后舒尔托死了。死后一周,摩斯坦上尉的女儿收到一件贵重的礼物,以后每年收到一次,现在又收到一封信,说她是个受了委屈的女子。
“除了失去父亲外,她还有什么委屈呢?为什么舒尔托刚一死,她就收到了礼物呢?莫非是舒尔托的继承人知道其中的秘密,以此弥补罪过吗?你对此有何异议?”
“如此补过,不可思议!再说,他为什么六年前不写信,到现在才写呢?还有,信中说要给她公道。她能得到什么公道呢?这不是比设想她父亲还活着更离奇吗?你又不知道她是否还受过别的委屈。”
“令人费解,确实令人费解,”福尔摩斯沉思地说。“但今晚之行会使案情真相大白。啊,来了一辆四轮马车,摩斯坦小姐在里面。你准备好了吗?我们下去吧,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拿起帽子和我那笨重的手杖,看见福尔摩斯从抽屉里取出他的手枪,塞进口袋里。显然,他认为今晚的事情极为严重。
摩斯坦小姐披着黑色的斗篷,她那张敏感的脸上保持着镇定,但显得苍白。如果她对我们今晚将要进行的冒险行动没感到任何不安,那她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然而,她的自制力极强,很快回答了福尔摩斯提出的一个新问题。
她说:“舒尔托少校是爸爸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他的信中总是提到这位少校。他们俩都是安达曼群岛驻军的指挥官,所以常在一起。另外,在我爸爸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无人能读懂的神秘纸条。我想这东西也许并不重要,但你可能想看看,所以带来了,就是这张。”
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平铺在膝盖上。然后用双层放大镜有条不紊地审视了一番。
“纸是印度当地出产的,”他说。“曾被钉在木板上。纸上的图案好像是一所大建筑物样图的一部分,有许多大厅、走廊和甬道。有个地方用红墨水画了十字,十字上方用铅笔模糊地写着‘左 3. 37’。左角处有一个神秘的符号,像左右相连的四个十字。符号旁潦潦草草地写着‘四人签名—乔纳森·斯茂、默哈米特·辛格、阿巴杜拉·克汉、多斯特·阿克巴’,我实在看不出这张图与本案有何关联,但它确实是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这张图一直被小心地保存在皮夹子里,因为两面同样干净。”
“我们是在他的皮夹子里找到的。”
“请好好保存,摩斯坦小姐,也许对我们有用。我现在觉得,此事比我当初想象的更玄妙,更令人费解。我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看法。”
他靠在车座里,从他那紧皱的眉宇间和那凝注的眼神里,我看出他陷入了沉思。摩斯坦小姐和我低声交谈着我们眼下的行动和可能的后果。但我们的朋友始终保持着捉摸不透的沉默,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
九月的夜晚,还不到七点,天已变得阴沉沉的,蒙蒙细雨般的浓雾笼罩着这座大都市。灰暗的云团阴郁地低悬在泥泞的街道上空。河岸两边的路灯有如朦胧的睡眼,斑斑点点,将暗弱的微光撒在泥泞的人行道上。黯淡的黄光透过商店的橱窗,穿过空中迷茫的雾气,照在拥挤的大街上。在我看来,朦胧黯淡的灯光照在络绎的人群的脸上,显现出荒诞和怪异:有人忧郁有人欣喜,有人憔悴有人快乐。所有的人正从黑暗走向光明,又从光明走向黑暗。
我并非是多愁善感的人,但阴郁、沉闷的夜晚,再加上我们即将卷入的事件,使我不禁紧张沮丧。从摩斯坦小姐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和我有同样的感受。
只有福尔摩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把笔记本摊放在膝上,借着随身携带的电筒光,不停地记着数据和其他材料。
莱西姆剧院的两旁入口人头攒动。剧院前双轮马车和四轮马车如流水一般辚辚而至,卸下穿着礼服的男人和披着围巾、戴着珠宝的女人。我们刚走近约定的第三根柱子边,一个黝黑矮小,马车夫装束的精明的男子向我们打招呼。
“你们是和摩斯坦小姐同来的朋友吧?”他问道。
“我是摩斯坦小姐,二位先生是我的朋友。”她说。
他用尖锐而疑惧的目光逼视着我们。
“请原谅,小姐,”他说,态度强硬固执。“向我担保你的同伴中没有警官。”
“我担保。”她答道。
他吹了一声刺耳的口哨,一个街头流浪汉引来一辆四轮马车,打开车门。
我们坐进车厢里,和我们搭话的男人跳上车夫座位。没等我们坐稳,车夫就扬鞭策马,马车急速冲过雾蒙蒙的街道。
处境奇特。我们既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去干什么。邀请我们要么是彻头彻尾的骗局—这是难以置信的假设—要么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旅行会带给我们重大的结论。摩斯坦小姐的态度仍像以前一样坚决而镇定。我极力鼓励和逗乐她,讲些我在阿富汗经历的冒险故事;说实话,我自己对我们的处境感到惴惴不安,对我们的命运感到前景未卜,致使我的故事讲得乱七八糟。至今她还拿我讲的一个故事取笑我:深夜一头滑膛枪钻进我们的帐篷,我拿起双管小老虎开火。起初,我还能辨别经过的路线和方向,但没过多久,由于车速太快,大雾弥漫,更加上我对伦敦不够熟悉,我迷失了方向,除了知道走了很远的路程外,其他一概不知。但福尔摩斯没有迷路,当马车穿过广场,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时,他喃喃地说出了所有的地名。
“罗彻斯特街,”他说。“现在是文森特广场。现在我们到了沃克斯霍尔大桥路。显然,我们正前往萨里坡。是的,没错。我们上桥了。你们可看到河了。”
我们果然看到了泰晤士河的景色,灯光映照在宽阔、平静的水面上;但我们的马车仍在奔驰,不久就驶入了河对岸弯弯曲曲的街道中。
“沃兹沃斯路,”我的朋友说。“修道院路,拉克霍尔小巷,斯托克威尔街,冷港小巷。马车似乎没有把我们带往上流社会居住的地方。”
我们的确到了一个可疑又可怕的地方。只有拐角处酒吧里粗俗刺眼的灯光,映照着长排灰暗的砖房。接着是几排两层楼的住宅,每幢楼都有一个小花园,随后是一片显眼的新砖房—这座大都市在郊区扩建的建筑群。
最后,我们的车子停在一条新街的第三栋房屋前。其他的房屋都没住人,我们停车处的那栋房子和周围的房屋一样漆黑,只有厨房窗户里射出一线微弱的光。我们一敲门,立刻就有一个印度仆人开了门,他围着黄头巾,穿着宽大的白褂,系一条黄色饰带。在郊外一幢三等住宅的门前出现一个东方仆人,显得很不协调。
“主人一直在等候你们,”没等他说完,里屋就有人高声喊道:“吉特穆特迦,带他们来我这里,直接来我这里。”
我们跟着印度人穿过一条肮脏的普通甬道,光线暗淡,陈设简陋,走到右边的一个门时,他把门推开了。昏黄的灯光从屋里照射到我们身上,灯光下立着一个矮小的男人。高而突出的头上一圈红发,秃顶油光发亮,就像枞树林里耸起的一座山峰。他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时儿微笑,时儿皱眉,一刻也不能平静。天生耷拉着下唇,露出一排错落不齐的黄牙,他不停地用手遮掩下半张脸,但无济于事。他虽然秃了头,但看上去还年轻,实际上不过三十来岁。
“摩斯坦小姐,愿为你效劳,”他不断高声重复道。“先生们,愿为你们效劳。请到我的小房间里来吧。小姐,这房间很小,却是按照我的爱好摆设的。这是伦敦南郊荒凉的沙漠中一片小小的艺术绿洲。”
我们被请进房里,里面的摆设使我大吃一惊。破烂的房屋与里面的陈设极不协调,就像一颗上等的钻石摆在一个铜托子上。墙壁上挂着极华丽精美的窗帘和花毯。花毯结着环,露出裱帖精致的油画和东方特色的花瓶。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又软又厚,踩在上面舒服极了,就像踩在一层苔藓上。两张大虎皮横铺在地上,屋角处的席子上立着一个高大的水烟筒,更显出东方特色的富丽。屋顶中央一根隐约可见的金线悬挂着一盏银鸽式的吊灯。灯火燃烧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我叫塞笛厄斯·舒尔托,”矮个子说,脸上肌肉抽搐着,笑得极不自然。“你自然是摩斯坦小姐,二位先生是—”
“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华生医生。”
“哦,医生?”他兴奋地叫了起来。“你带了听诊器吗?我能否请你—你是否愿意?我担心我心脏的二尖瓣有毛病,请你帮个忙。我的大动脉还不错,但我想听听你对我的二尖瓣的看法。”
按他的请求,我听了听他的心脏,但没发现任何不正常,除了因极度紧张而全身发抖外。
“心脏正常,不必紧张。”我说。
“请原谅我的焦虑,摩斯坦小姐,”他轻快地说。“我苦难深重,一直疑心心脏不好。听说正常,我很高兴。摩斯坦小姐,如果你的父亲能克制自己,没伤害他的心脏,他或许仍健在呢。”
我愤慨已极,真想给他一记耳光,这种微妙敏感的事情,他竟若无其事,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摩斯坦小姐坐下来,面色苍白。
“我的心里早已明白父亲已经去世。”她说。
“我会告诉你一切的,”他说。“并且,我会替你主持公道。无论我哥哥巴索洛谬会说什么,我也会替你主持公道。很高兴,你的两位朋友不仅能护送你,还能对我所要做的、所要说的作个见证。我们三人可以大胆地对付巴索洛谬,但不得有外人参与—不能有警察和官员。无须外人干预,就能圆满地解决所有的问题。巴索洛谬最讨厌将事情公开。”
他坐到一把矮靠椅上,眨巴着他那无神的、噙着泪花的蓝眼睛,期待地望着我们。
福尔摩斯说:“我个人担保,严守你说出的所有秘密。”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
“好极啦!好极啦!”他说。“摩斯坦小姐,可以敬你一杯香槟酒吗?或者托凯酒,行吗?我没有别的酒。我开一瓶行吗?不行?那好吧,我相信你不会反对我抽烟的,不会反对这种东方烟草的香气的。我有点紧张,我发现,我这水烟是一种无价的镇定剂。”
他把点烟的蜡捻儿放在了大烟斗上,烟从烟斗里的玫瑰香水中轻轻飘出。我们三人围坐成一个半圆,头凑在一处,双手支着下巴。神情怪异,面肌痉挛的矮个子,将他那高而发亮的头凑在我们中间,局促不安地喷出一团团烟雾。
他说:“当初决定和你取得联系时,就应该告知我的住址,但我疑心你会忽视我的请求,带来一些不合适的人。所以,我冒昧做出这种安排,让我的仆人威廉斯先和你见面。我完全信任他的临机应变的能力。我嘱咐他,如果情况不对,当即了断。预先作此安排,还请见谅,因为我是个性情孤傲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情趣优雅的人,而警察最为粗俗不堪。我天生厌恶粗俗的实用主义,极少与粗鄙之徒来往,如你们所见,我生活于优雅的情调中。
“我自命为艺术家,这是我的嗜好。这幅风景图画是柯罗
的真迹。尽管有的鉴赏家可能怀疑那幅萨尔瓦多·罗萨
的作品,但这一幅毫无疑问是布盖洛
的作品,我对法国现代派情有独钟。”
“请原谅,舒尔托先生,”摩斯坦小姐说,“我们被请到这儿,是因为有话见教,时间不早了,我想我们的谈话越简短越好。”
“最好先别忙,”他答道,“因为我们还得一同去上诺伍德与我哥哥巴索洛谬会面。如果我们想胜过他,必须一同前往,他对我采取的合乎情理的步骤气极败坏。昨晚我们吵了一架,你们简直想象不出他发怒时样子多么可怕。”
“如果要去上诺伍德,最好立刻动身。”我冒昧地说。
他笑得涨红了脸。
“这样做太冒失啦,”他说。“如果突然带你们去,我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不,我必须告诉你们,咱们如何相互配合,好让你们有所准备。首先要说明的是,这段故事里尚有几点连我自己也没有弄明白。我仅能就我所知告诉你。
“我的父亲,也许你们已经猜到,就是以前印度兵团里的约翰·舒尔托少校。大约十一年前,他卸甲归田,住在上诺伍德的樱塘别墅。他在印度发了财,带回一大笔钱,许多贵重的古玩,还有几个当地仆人。有了这些优越条件,他给自己买了别墅,过着奢侈的生活。他只有两个孩子,巴索洛谬和我,我们是孪生兄弟。
“我清楚地记得摩斯坦上尉失踪所引起的轰动。详情是从报纸上得知的。由于了解到他曾是我们父亲的一个朋友,所以在父亲面前无拘无束地谈论过此事。他常和我们一道揣测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我们丝毫没有怀疑过,他会把整个秘密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只有他一人知道阿瑟·摩斯坦的命运。
“但我们确也知道,神秘的恐怖威胁着父亲。他不敢独自出门,还雇了两名职业拳击手在樱塘别墅当保镖。今晚给你们驾车的威廉斯就是其中一个。他曾获得英国轻量级冠军。父亲只字不提他究竟害怕什么,但他十分厌恶木腿人。有一次,他朝一个木腿人开枪,结果那人只是一个兜揽生意的并无恶意的商贩,我们只得赔偿一大笔钱了事。哥哥和我以为这只不过是父亲一时的冲动,但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使我们改变了看法。
“1882 年春,父亲收到一封来自印度的信,此信如晴空霹雳。他打开信后差点昏倒在早餐桌旁,从此一病不起。信的内容我们一概不知,但他拿着信时,我看到上面只有潦潦草草的几行字。他多年来一直患有脾肿大,这一来,病情急剧恶化,四月底我们得知他已毫无希望了,想最后见我们一面。
“当我们走进他房间时,只见他靠着高枕,呼吸急促。他恳求我们锁上门,站到他床边。然后,拉紧我们的手,给我们讲述了一桩惊人的事,由于极度激动和痛苦,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尽量给你们复述他的原话。
“他说,‘在我临终的时候,只有一件事仍压在心头。我亏待了摩斯坦可怜的孤女。我一生的罪孽是万恶的贪婪,它使我独吞了她的财宝,这些财宝至少有一半应属于她。然而我自己也没用过这些财宝—贪婪真是既盲目又愚蠢!强烈的占有欲使我不能忍受与他人分享宝物。瞧,奎宁瓶旁边那个珍珠项圈。连它我也不忍割舍,尽管我是特意挑选出来送给她的。你们俩,我的儿子,要把阿格拉财宝公平地分给她。但不要给她—任何东西—包括那项圈—在我死之前。说不定,病成我这样的人,还会好的。
“他继续说,‘告诉你们摩斯坦是怎样死的。他有多年的心脏病,但他瞒着其他人。只有我知道。在印度时,他和我,由于一连串的怪事,获得大批财宝。我把财宝带回英国,摩斯坦回到英国的当天晚上,就径直找到我这儿,领取他的那份。他从车站步行来到这里,已故的忠实的老仆人拉尔·乔达给他开的门。摩斯坦和我对财宝的分配有分歧,我们吵了起来。摩斯坦盛怒之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突然手按胸口,面色惨白,向后一仰,头撞在财宝箱角上。我弯下腰发现,天啊,他死啦!
“‘我坐了很久,魂飞魄散,不知所措。头一个冲动,自然是报警;但我意识到,警方肯定会指控我谋杀了他。他是争吵时死去的,头部有伤口,都对我不利。再说,警方调查时定会引发出财宝之事,这是我特别要保守的秘密。他已告诉我,他来时神不知鬼不觉。所以,似乎没有必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我还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抬头忽然看见仆人拉尔·乔达站在门口。他悄悄走进来,随手关好门。‘别害怕,主人,’他说,‘没人知道你杀了他。把他藏起来,还会有谁知道呢?’我说:‘我没有杀他。’拉尔·乔达摇摇头,笑了笑。他说:‘我全听见了,主人。我听见你们在争吵,还听见了撞击声,但我会守口如瓶的。屋里的人全睡了,我们一起把他弄走吧。’
“‘他的话让我下了决心。如果我自己的仆人都不相信我是无辜的,又怎能指望在陪审团十二位愚蠢的商人面前澄清事实呢?拉尔·乔达和我当夜处理了他的尸体。几天后,伦敦各家报纸就登出了摩斯坦上尉神秘失踪了。从我的话中你们可以看出,此事很难说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是,我们不仅隐藏了尸体,还隐藏了财宝,我得到了自己的一份,还霸占了摩斯坦的一份。所以,我希望你们物归原主。把耳朵凑到我耳边来,财宝藏在—’
“就在这时,他的脸色霎变,可怕极了;他双眼直瞪,下颏下坠,用一种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声音喊道:‘赶走他!看在上帝的份上,赶走他!’我们俩一起回头朝他双眼紧盯着的窗户望去。黑暗中一张脸正朝屋里注视着我们。我们能看清他那在玻璃上压得发白的鼻子。满脸的胡子,凶狠的眼睛,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哥哥和我奔向窗户,但那人跑了。当我们回到父亲身边时,他已垂下了头,停止了心跳。
“我们当晚搜寻了花园,除窗下花圃上有一只明显的脚印外,没发现任何不速之客的痕迹。但是,仅凭这只脚印,我们或许还会怀疑那张凶狠的脸出自我们的幻觉。然而,不久我们就得到了更确切的证明,我们周围有神秘的人物在活动。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父亲房里的窗户被打开了,橱柜和箱子全被搜寻过,他的胸前别着一张破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四签名’。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秘密来客会是谁,我们从没弄明白。我们所能断定的是:尽管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动过,但父亲的财物并没有被盗走。哥哥和我自然把这桩怪事与他平日的恐惧联系起来,但至今仍是个谜。”
矮个子不说了,重新点燃他的水烟筒,沉思地吸了一会。我们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述这个离奇的故事。讲至她父亲死时,摩斯坦小姐面色惨白,我担心她会昏倒。我悄悄地从旁边桌上的威尼斯式的水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水后才振作起来。福尔摩斯靠回椅子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睑罩过了闪亮的眼睛。看着他,我不由得想起,就在今天他还抱怨过人生平淡无味,至少此时此刻的问题是对他智慧的最严峻的考验。塞笛厄斯·舒尔托打量了我们一番,显然因他讲述的故事所产生的效果感到骄傲,他吸着水烟又讲起来了。
“哥哥和我,你们想象得到,为父亲提起的财宝兴奋不已。几周,几个月,我们挖遍了花园里的每一个地方,但没找到藏财宝的地方。想到藏宝之处刚到嘴边他却死了,我们简直发疯了。从他拿出的那个项圈我们便可断定,失去的财富有多么贵重。哥哥巴索洛谬和我商量了那串项链。珠子无疑很值钱,他难以割舍,对待朋友,他有父亲同样的缺点。他也曾想过,如果我们放弃项圈,可能会引起闲话,最终将招致麻烦。我所能做的是说服哥哥,让我找到摩斯坦小姐的住址,然后在固定的时候寄给她一颗拆下来的珠子,这样她至少不会感到贫困。”
“你的心肠真善良,”我朋友说,“你的做法感人至深!”
矮个子摇手反对。
他说:“我们只是你财产的受托人,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哥哥巴索洛谬的眼光是看不到这一点的。我们自己有够多的钱,我无须更多的钱。再说,如此卑劣地对待一位年轻的女子,情理难容。‘卑劣为万恶之首’,法国人对此作了精练的概括。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所以我建了自己的家,离开了樱塘别墅,还带了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斯。然而就在昨天,我得知发生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财宝找到了,我立刻与摩斯坦小姐联系。此时我们要做的就是驱车前往上诺伍德,拿取我们的那份。昨晚我和巴索洛谬解释过我的想法。也许我们不是他欢迎的客人,但他会等我们的。”
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不再说话了,坐在舒适的矮椅上不停地颤抖。我们都沉默不语,都在想着这桩怪事的新进展,福尔摩斯第一个站起来。
“先生,你自始至终做得很好。”他说。“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些你还不知道的事情,以作为对你小小的回报。但正如摩斯坦小姐所说,时间不早了,事不宜迟,赶紧行动吧。”
我们的新朋友小心翼翼地盘好水烟筒管,从幔帐后取下一件羔皮袖领的轻便长袍。尽管夜里天气闷热,他还是严严实实地扣上了长袍,最后戴上一顶兔皮帽,并用帽沿盖住耳朵。这样除了那张表情多变而又清瘦的脸,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看不见了。
“我身体有些虚弱,”他带我们走出过道时说,“我只能是个体弱的人了。”
马车正等着我们,这一切显然是预先安排的,因为车夫立刻驱车疾驰。
塞笛厄斯·舒尔托说个不停,声音高过了轧轧车轮声。
“巴索洛谬是个聪明人,”他说。“你们猜猜他是怎样找到财宝的?他最后断定财宝在屋内的某个地方,于是他计算了整座房屋的体积,量过了每个地方,没漏掉一英寸之地。他算出整幢房屋高 74 英尺。他钻穿了楼板,量了厚度,然后把每间房的高度和楼板的厚度加在一起,但发现只有 70 英尺。”
“还剩下 4 英尺,那显然是楼顶了。于是他在顶层的用板条和熟石膏做的天花板上打了个洞,在那儿,就在那儿,他发现了一个封闭的,无人知晓的小阁楼,财宝箱就放在正中的两根椽子上。他从洞口放下箱子,当即开箱,他估计珠宝的价值不少于 50 万英镑。”
听到这笔巨大的数目,我们全都瞪大眼睛看着对方。如果我们确保摩斯坦小姐得到她应有的那一份,她将由一个贫穷的家庭教师变成英国最富有的继承人。当然,一个忠实的朋友会为这种消息感到高兴,但羞愧地说,自私占据了我的心灵,我的心变得铅一般沉重。我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祝贺的话,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连我们的新朋友说了些什么也全没听见。他显然是个疑病症患者。我朦朦胧胧听见他没完没了地说出一大串病症,并恳求我告诉他无数江湖秘方的配方及其作用,有些秘方他还随身带在口袋的皮夹里,我想他可能记不起那天晚上我给他的任何回答了。福尔摩斯说他听见我告诫矮个子不要服用两滴以上的蓖麻油,并建议用大量的剧毒番木鳖碱作镇定剂。不管怎样,直到马车戛然停下,车夫跳下车开门时,我才松了口气。
“摩斯坦小姐,这就是樱塘别墅。”塞笛厄斯扶她下车时说道。
我们到达当晚冒险行动的最后一站时已快十一点了。大都市潮湿的雾气已抛在身后,夜色宜人。暖风从西边吹来,厚厚的云层缓缓消散,半圆的月亮不时窥破云层。已经能够看清较远的地方了,但塞笛厄斯·舒尔托还是从马车上取下一盏边灯,好让我们一路上看得更清楚。
樱塘别墅建在独自的一片广场上,四周围有高墙,墙头插着碎玻璃。一张窄小的铁夹板门是唯一的入口,我们的向导像邮递员那样在门上砰砰敲了两下。
“谁?”里边的人粗暴地问道。
“是我,麦克默多,你一定知道我会在这时敲门的。”传来一阵抱怨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钥匙声。门沉重地向后打开,一个个头矮小,胸脯厚实的男人立在门口,昏黄的灯光照着他向外窥探的脸和两只眨巴眨巴的多疑的眼睛。“塞笛厄斯先生,是你吗?另外几个是谁?我没听主人说还有别人要来。”
“没听说?麦克默多,你真让我吃惊!我昨晚告诉了哥哥,我会带几个朋友来。”
“塞笛厄斯先生,他今天还没出过他的房间呢,我没接到吩咐。你知道我必须守规矩,我可以让你进来,但你的朋友必须等在外面。”
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塞笛厄斯看着他,不知所措。“麦克默多,你太不像话了!”他说。“我为他们担保,够了吧!还有一位小姐呢,总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站在外面吧。”
“非常抱歉,塞笛厄斯先生,”看门的毫不容情地说。“这帮人可能是你的朋友,但不一定是我主人的朋友。主人待我不薄,我得尽职尽责。你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
“噢,麦克默多,你认得的,”福尔摩斯和蔼地说。“我想你还记得我吧。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在爱里森场子里为你举行拳击赛,一个业余拳击手和你拼了三个回合,还记得吗?”
“这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吗?”这位职业拳击手嚷道。“我的天哪!我怎么没认出来?你站在那儿不吱声干吗,上来在我的颏底下来几下你的交叉拳,不就早认出你了吗?啊,你的天赋浪费啦,浪费啦!如果你爱好拳击,造诣一定很深了。”
“华生,你瞧,如果我一事无成,还有一种科学的职业等着我呢,”福尔摩斯笑着说。“我想,我们的朋友不会让我们站在外面受冻的。”
“请进,先生,请进!你和你的朋友都进来吧,”他答道。“很抱歉,塞笛厄斯先生,主人的命令很严,让他们进来之前,必须搞清他们是你的朋友。”
院内,一条砾石铺成的小径穿过一片荒芜的空地,弯弯曲曲通向一所方方正正、普普通通的大房子。整座房屋隐现在暗影中,唯有一缕月光照着房屋的一角,在顶楼的窗户上隐隐闪现。这么大的房屋,死一般寂静,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塞笛厄斯·舒尔托也显得局促不安,手中的提灯不住地抖动,嘎嘎作响。
“我实在不明白,”他说。“一定出了什么事。我明明告诉过巴索洛谬我们会来,可他的窗户里没有灯。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总是这样戒备森严吗?”福尔摩斯问。
“是的,他沿袭了我父亲的习惯。你知道,他是我父亲的爱子。我时常纳闷,父亲告诉他的要比告诉我的多。月亮照着的那扇窗户就是巴索洛谬的。很明亮,但里面没有灯光,我想。”
“是没有,”福尔摩斯说。“但我看见门旁边那扇小窗户里闪烁着灯光。”
“哦,那是管家的房间,博恩斯通老太太住在那里。她会告诉我们一切的。不过,请你们在此暂候一会,因为她没听说我们要来,如果我们都去,会吓着她的。可是,嘘!什么声音?”
他举起提灯,手瑟瑟发抖,灯光在我们四周摇晃。摩斯坦小姐抓紧我的手腕,我们站住了,心怦怦直跳,侧耳倾听。寂静的深夜,从那所巨大漆黑的房屋里传来一阵阵声嘶力竭的悲惨恐怖的声音—是一个受惊吓的女人发出的凄惨的哭声。
“是博恩斯通太太!”舒尔托说。“屋里只有她一人,等着,我马上回来。”
他奔到门口,以他特有的方式敲开门。一个高大的老太太一看到他,如见亲人,请他进屋。
“哦,塞笛厄斯先生,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塞笛厄斯先生!”
我们听到她不断重复这些高兴的话,直到门关上了,还能隐约听到。
向导把提灯留给了我们。福尔摩斯慢慢地转动提灯,仔细地查看房子和堆在空地上的大堆垃圾。摩斯坦小姐和我手拉着手站在一起。爱情真是奇妙,我们俩站在一起,在这之前不曾见面,不曾传言,不曾递送秋波。然而,在这危难时刻,我们的手本能地握在了一起。回想起此事就感到惊奇,但在当时我走向她是那么自然;她也常说,当时是本能地转向我,寻求我的安慰与保护。于是,我们像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站在那儿,尽管周围险象丛生,但我们的心中平静无惧。
“多么奇怪的地方啊!”她说,环顾四周。
“好像英格兰的鼹鼠在这儿都被释放了。我曾在白拉莱特附近的山边见过类似的情景,那里是探矿工工作的地方。”
“原因完全一致,”福尔摩斯说。“都是探宝者留下的痕迹。别忘了,他们已找了六年。难怪这地方像个砾石场。”就在这时,门猛地打开了。塞笛厄斯·舒尔托奔出门外,双手朝前伸出,眼睛里充满恐惧。
“巴索洛谬出事了!”他大声叫喊。“吓死我了!受不了啦!”他惊恐万状,那张从羔皮大领里探出来的脸不住地痉挛,苍白无血,哀求帮助的表情,就像一个惊骇失措的孩子。“进屋去!”福尔摩斯斩钉截铁地说。
“好,走!”塞笛厄斯·舒尔托恳求道,“我真的不敢领路了。”我们跟着他一同走进了管家的房间,房间就在过道的左边。老妇人搓着双手,惊恐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但摩斯坦小姐的出现给她带来了一丝安慰。
“老天爷,多么甜美、文静的脸!”她歇斯底里地哭诉道。“见到你,我好多啦,哦,我今天受够了!”
我们的朋友轻轻拍了拍她那双粗糙干瘦的手,嘀咕了几句温柔、安慰的话,才使老妇人苍白的脸恢复过来。
“主人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和我答话,”她解释道。“我整天都在等他的吩咐,因为他常常喜欢一个人待着;刚才我担心出了什么事,于是上楼从钥匙孔里偷偷地看了看。塞笛厄斯先生,你必须上去,必须上去亲自看看。十年来,我见过巴索洛谬·舒尔托先生高兴的样子,也见过他悲伤的样子,但从未见过他现在这副面孔。”
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面引路,因为塞笛厄斯·舒尔托已吓得牙齿咯咯地响。他被吓成这个样子,上楼时我不得不伸手搀他一把,因为他的双膝直哆嗦。上楼时,我们看到福尔摩斯两次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仔细察看楼梯上棕毛垫上的痕迹;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点点看也看不清的灰斑。他慢慢地一级一级向上走,低提着灯,从左到右细细观察。摩斯坦小姐留在后面陪伴受惊的管家。
上了第三节楼梯,前面是一段较长的甬道,甬道右边有一幅很大的印度挂毯,左边有三扇门。福尔摩斯小心谨慎地沿着甬道缓缓前行,我们紧随其后,把长长的黑影投在身后的甬道上。第三张门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福尔摩斯敲敲门,没有回应,接着转动门钮,想猛地推开。但当我们把灯贴近门缝时,才发现门是从里面用一根又宽又结实的插销闩上的。钥匙已经扭转,但钥匙孔还没全被堵上。福尔摩斯弯腰朝里面看去,但立刻直起身来,倒吸一大口气。
“有异常情况,华生,”他说,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你看怎么办?”
我弯腰朝钥匙孔看去,吓得缩了回来。隐约闪动的月光照亮了屋子。一张悬在空中的脸注视着我,脸部以下全浸在黑影里—那正是我们的朋友塞笛厄斯那张脸。同样高而发亮的头,同样一圈红发,同样苍白的脸。然而露出恐怖的狞笑,龇牙咧嘴,肌肉板滞。在寂静的、月光照射的屋子里的狞笑,比任何凄惨痛苦的脸或是扭曲变形的脸更令人毛骨悚然。这张脸和我们的矮个子朋友的脸如此相像,我不由得回头看看他是否确实还在我们身旁。我又回想起他说过的话,这两兄弟是双胞胎。
“太可怕了!”我对福尔摩斯说。“该怎么办?”
“门一定要打开,”他答道,朝门猛撞,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锁上。
门嘎嘎作响,但没被打开。我们一起朝门猛撞,这时门砰地一声打开了,我们进了巴索洛谬的卧室。
房子布置得像个化学实验室。门对面的墙上摆着双排带玻璃塞的玻璃瓶,桌上摆满了本生灯、试管和蒸馏器。墙角处是一些放在柳条编的篮子里的装酸的瓶子。其中一个好像有点漏,也许已被打破,流出一股黑色的液体,空中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柏油气味。屋子的一边,在杂乱的板条和灰泥上,立着一架梯子,天花板上有一个大得可以穿过一个人的洞,梯子下凌乱地放着一卷很长的绳子。
在桌子旁边的扶手木椅上,坐着房屋的主人,头靠在左肩上,脸上露出恐怖的、令人费解的笑。他已变得僵硬冰冷,显然已死去数小时了。在我看来,他的脸孔和四肢都蜷曲成了十分怪异的模样。扶在桌上的那只手旁,摆着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根木纹细密的棕色木棍,上面用粗麻线捆着一块像锤子的石头。旁边放着一张破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福尔摩斯扫了一眼便递给了我。
他对我使了个眼色,“你看看吧。”
在提灯的灯光下,我惊恐地看见上面写着“四签名”。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是谋杀!”他说着弯腰察看尸体。“啊!我猜到了,你看!”
他指着扎在耳朵上方头皮里的一根黑色的长刺。
“像是根刺。”我说。
“正是一根刺。把它拔出来。要当心,有毒。”
我用拇指和食指拔出长刺。刺拔出后头皮上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个小血点。
“不可思议的难解之谜,”我说。“不仅没弄明白,反而更糊涂了。”
“正好相反,”他答道,“很快就会明白的。只需弄清几个遗漏的环节,案情就会真相大白。”
进屋后我几乎忘记了我们的同伴,他仍站在门口,神情恐惧,绞着双手,独自悲叹。可突然间,他失望地尖叫起来。
“财宝不见了!”他说。“他们抢走了财宝!我们就是从那个洞口取下财宝的。是我帮他取下的!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昨晚离开他下楼时听见他锁了门。”
“什么时候?”
“十点。可现在他死了,警察会来的,他们肯定会怀疑是我干的。哦,会的,会被怀疑的。先生们,你们不这样想吧?你们肯定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吧?如果是我害了他,还会带你们来吗?哦,天啊!哦,天啊!我会发疯的!”
他的手狂乱地抽搐,不停地跺脚。
“舒尔托先生,你没有害怕的理由,”福尔摩斯拍着他的肩膀温和地说,“听我的话,驾车去警察局报案。答应全力协助他们,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矮个子茫然地听从了福尔摩斯的话,我们听到他摸着黑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
福尔摩斯搓着手说道:“华生,现在我们还有半个小时,要充分利用。我对你说过,我的案子就要了结了,但不能因过分自信而出错。现在案情似乎很简单,但其中可能隐藏着更玄奥的东西。”
“简单?”我不由得问道。
“当然简单。”他以临床教授给学生讲课的口吻说。“就坐在那个角落里,别让你的脚印把事情弄复杂了。开始工作吧!首先,这帮人是怎样进来的,又是怎样出去的呢?房门自昨晚就没打开过。窗户呢?”他提着灯走到窗边,大声说着他观察到的情况,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话。“窗户是从里面锁好的,窗框很牢实,旁边没有绞链。打开看看,附近没有水管,屋顶也离得很远,但有人爬上了窗户。昨晚下过小雨,窗台上有个脚印,这儿有个圆形的泥印,地板上也有一个,桌旁又有一个。华生,看这儿,这真是个极好的证据。”
我看了看那些清晰的圆形泥印。
“这不是脚印。”我说。
“这对我们更有价值。这是木桩的印迹。你看窗台上,有个带宽大金属后跟的大靴子印,旁边则是木桩印。”
“是木腿人!”
“一点没错!但还有一个人—一个精明能干的同谋。医生,你能爬上那面墙吗?”
我朝窗外望去,月光依然明亮地照在屋角上,我们离地面足有六十英尺高。从我这儿看,墙上没有任何立足之处,连个裂缝也没有。
“绝对爬不上来。”我答道。
“没人帮忙,是爬不上来。试想想:这上面有个朋友,他将角落里那根粗绳朝你扔下来,再将绳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墙上的大挂钩上。我想,只要你是个能动的人,即便装着一条木腿,也能爬上来。当然,你可以用同样的方式下去,你的同伙再将绳子扯上来,从大挂钩上解下,关上窗户,从里面闩上,再从来的地方逃走。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他指着绳子继续说,“我们那位装有木腿的朋友虽然爬墙技术不错,但不是个职业水手。他的手一点也不粗硬。我用放大镜看出不止一处有血迹,特别是在绳子的末端。他下滑得那么快,竟把手掌皮磨破了。”
“这都不错,但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神秘的同谋是谁呢?他是怎样进屋的呢?”
“对,那个同谋!”福尔摩斯沉思着重复道。“关于这个同谋,确实有些有趣的事情。他把这案子搅得更复杂了。我想,这个同谋在我国的犯罪史上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子—类似的案子在印度发生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森尼干比亚也发生过。”
“那他是怎样进来的?”我反复地问。“门锁上了,窗户又够不着,是从烟囱里进来的吗?”
“烟囱太小了,”他回答。“我已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那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我追问道。
“你总是不按我的规则办事,”他摇头说。“我给你讲过多次,当你排除了不可能性,那么余下的事实—不管多么难以置信—就是必然的事实。我们知道,他不是从门进来的,也不是从窗口进来的,更不是从烟囱进来的。我们也知道,他不可能预先藏在屋子里,因为屋里没有藏身之处。那么,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他是从屋顶上那个洞口进来的。”我说。
“当然是从那里进来的,我敢肯定。如果你乐意给我提下灯,我们的搜索范围将扩大到房顶上那个找到财宝的密室。”
他爬上梯子,一手抓住一根椽木,翻身上了阁楼。接着探出头来伸手接过灯,我也跟着上了阁楼。
阁楼大约十英尺长,六英尺宽。地板是用椽木架成的,椽木之间铺了一层薄薄的板条和灰泥。这样,走路时必须踩在一根根椽木上。屋顶呈人字形,这就是这座房子的真正屋顶了。阁楼里没有任何家具,地板上是多年厚积的灰尘。
“你看,”福尔摩斯把手扶在人字形屋顶上说,“这就是通往屋顶外面的暗门。我能推开,这就是坡度不大的屋顶。那么,这里就是第一位来者经过的路线。让我们看看是否能找到其他有关他个人特征的痕迹。”
他拿灯照着地板,此时我又一次看到他那天晚上再一次露出的惊异的表情。我朝他注视的地方看去,吓得浑身发冷。地板上到处都是赤脚印:清晰、明显、十分完整,但不到常人脚印的一半大!
“福尔摩斯,”我嗫嚅道,“一个孩子竟干出这种恐怖的勾当。”
他立刻冷静下来。
他说:“我开始也吃了一惊,但不足为怪。记忆一时出错,我本该料想到的。这儿没什么可查的了,我们下去吧。”
“你对那些脚印有何见解?”回到下面的屋子后我迫不及待地问。
“亲爱的华生,你也该动点脑筋嘛,”他不耐烦地说。“你知道我的方法,你得用啊,这有助于我们比较各自得出的结论。”
“我想不出任何东西能掩盖这些事实。”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想这地方没什么重要线索了,但我还是要看看。”
他拿出放大镜、卷尺,跪在地板上迅速地度量、比较、观察。他那细长的鼻子离地板只有几英寸,深陷的眼睛闪闪发亮、滴溜溜直转,如同鹰的眼睛。他动作敏捷、无声、诡秘,就像训练有素的警犬在寻找气味。我不禁想到:如果他用自己的精力和才智来触犯法律而不是维护法律,那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罪犯啊。他一面察看,一面不停地嘟囔着,最后发出惊喜的呼叫。
“我们真走运,”他说,“现在问题不大了。第一个人不幸踩在木馏油里。在这种刺鼻的东西旁边你能看到他的小脚印。你看,这只瓶子被踩破了,里面的东西流出来了。”
“那又怎么样?”我问道。
“我们已经逮住他了,就这样。”他说。
“我知道狗能顺着这种气味到达世界的尽头。如果狼群能顺着鲱鱼的臭迹越过一个郡,难道一条受过特殊训练的警犬不能顺着这种刺鼻的气味这样做吗?这如同一道比例计算题:内项的积等于外项的积,结果必然是—啊,警察到了。”
楼下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叫嚷声,大厅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趁他们还没上来,”福尔摩斯说,“摸摸这可怜的家伙的胳膊,还有他的腿。感觉怎么样?”
“肌肉僵硬如木头。”我答道。
“确实如此。是极度痉挛的结果,远远超过一般僵尸的硬度。再看看这张扭曲的脸,这种希波克拉底的笑,或如老作家们所说的‘惨笑’。你能从中得出什么结论?”
“死于某种植物性剧毒生物碱,”我回答,“某种能导致破伤风的马钱子碱类的东西。”
“我一看到他面部收缩的肌肉就想到了这一点。一进屋我就想立刻弄清这种剧毒是怎样进入他体内的。你已看到了,我发现了一根毫不费力就能扎进他头皮的刺。你看,被刺扎中的部位正好对着天花板上的那个洞,如果当时死者正直坐在椅子里。再检查一下这根刺。”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根刺放到灯光里,发现是一根又长又尖的黑刺,刺尖发亮,涂有干了的胶质物,较钝的那一端用刀子削圆了。
“是生长在英国的刺吗?”他问。
“不,绝对不是。”
“有了这些资料,你应该能够做出合理的推论了。但正规军已到,辅助部队可以撤退了。”
他说这话时,过道上“噔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身材矮胖,结实健壮,穿着灰色制服的男人大步走进屋来。他面色红润、身强体壮,是个多血质的人,胀鼓鼓的眼袋中露出一对闪亮的小眼睛。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穿制服的检查员和仍在瑟瑟发抖的塞笛厄斯·舒尔托。
他用沙哑的声音嚷道:“糟糕!糟糕透了!这是些什么人?屋子里热闹得像个养兔场!”
“阿瑟尼·琼斯先生,我想你一定还记得我吧!”福尔摩斯轻声说道。
“哦,当然记得。”他说,喘着粗气。“是大理论家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记得!我永远忘不了你演讲的有关主教门珠宝案的起因、推理和结论。你的确把我们引入了正轨,但你也得承认,那一次主要是靠运气好,而不是靠正确的指导才破案的。”
“那不过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推理。”
“哦,好啦好啦!不要不好意思承认嘛。这里怎么搞好?糟糕透了!糟糕透了!这里只有严峻的事实,没有理论的余地。真走运,我正好因为办另一个案子到上诺伍德来了!报案时我正在警察局。你认为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啊,这案子似乎用不着我的理论。”福尔摩斯冷冷地说。
“不,不,你有时还真能说中。天啦,我听说门是锁着的,可价值五十万英镑的珠宝怎么会不翼而飞呢?窗户怎么样?”
“关得牢牢实实,但窗台上有脚印。”
“行,行,行,如果窗户关牢了,那脚印与本案无关。这是常识。人也许会突然暴亡,但珠宝怎么会不翼而飞呢?哈!我有一个理论。我有时也有一些灵感。—检查员,请先出去,还有你,舒尔托先生。你的朋友可以留下,—福尔摩斯先生,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舒尔托自己承认他昨晚与哥哥在一起。他哥哥死了,于是舒尔托带走了财宝。是不是这样的?”
“这死人还细心地起身从里面关好了门。”
“嗯,这是个破绽。让我们用常识来考虑这个案子吧。这个塞笛厄斯·舒尔托确定和他哥哥在一起,也确实发生过争执,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他哥哥死了,珠宝不见了,这也是我们所知道的。自塞笛厄斯走后,就没人再见过他哥哥。他的床又没人睡过。塞笛厄斯显然心神不安。他的外表—哈,并不引人注意。你看,我在向塞笛厄斯四面夹击,大网正向他收拢。”
“你还不太了解事实,”福尔摩斯说。“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根木刺是有毒的,曾扎在死者的头皮里,伤痕还在;这张纸,你看看,在桌子上,旁边放着这根相当奇怪的绑着石头的木棒。用你的理论怎样解释这些事实呢?”
“各方面都证实了,”肥胖的警官自负地说。“屋子里满是印度古玩。刺是塞笛厄斯带来的,如果这刺有毒,塞笛厄斯也可以像别人那样用它来杀人。这张纸不过是变戏法中惯用的障眼法,没有任何意义。唯一的问题是:他是怎样出去的?哈,有了,屋顶上有个洞。”
由于身体肥胖,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梯子,从洞口挤进阁楼。不一会,我们就听见他得意地喊道他找到了暗门。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说道:“他也能发现点什么,有时也有点模模糊糊的理性。法国有句谚语:‘与有思想的浑蛋更难处。’”
“你瞧,”阿瑟尼·琼斯下梯子时说,“还是事实胜于雄辩吧。我对此案的判断已被证实了。有一个暗门通往屋顶,门还半开着呢。”
“是我打开的。”
“哦,那好,你也看到暗门了?”他显得有些沮丧,“好吧,不管是谁发现的,都说明了凶手是如何逃走的。检查员!”
“是,先生,”过道里有人答道。
“叫舒尔托先生过来。—舒尔托先生,我有责任告诉你,无论你说什么都会对你不利。因为你与你哥哥的死有关,所以我以女王的名义逮捕你。”
“现在,你们看,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可怜的矮个子伸出双手望着我们,大声嚷道。
“舒尔托先生,别担心,”福尔摩斯说。“我会为你澄清事实的。”
“不要口出大言,理论家先生,不要口出大言!事情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侦探插嘴道。
“琼斯先生,我不仅要洗清他的罪名,而且还要告诉你昨晚来这房间的两名凶手中的一个的姓名和模样。他的姓名—我有充分的理由断定—是乔纳森·斯茂。他文化程度低,个子矮小,人很机灵,右腿断了,装有一条木腿,但木腿的内侧已磨损坏了。左脚靴子的底呈方形而且粗糙,鞋跟钉有铁掌。他是个中年人,皮肤晒得黝黑,曾是个囚犯。这些特征以及他手掌脱落了很多皮的事实可能对你有用。另一个人嘛—”
“啊,另一个人呢?”阿瑟尼·琼斯冷冷地笑道。不过我看得出,他还是对另一个凶手的特征判断感兴趣。
“是个非常古怪的人,”福尔摩斯转过身来说。“我想不久就能把这两个人介绍给你。华生,跟你讲句话。”
他把我带到楼梯口。
他说:“这一意外的插曲竟使我们忘记了来这里的本意。”
“我也这么想,”我答道。“摩斯坦小姐留在这所恐怖的房子里不合适。”
“对,你得送她回去。她住在下坎伯韦尔,赛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家,离这儿不远。如果你愿意再来,我在这儿等你。你太累了吧!”
“一点不累,不把这桩怪事弄个水落石出,我是睡不着的。我也曾经历过危难,但老实说,今晚发生的一连串怪事把我的神经全搅乱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愿意和你一道了结这个案子。”
“你在这里对我帮助很大,”他答道。“我们应该单独行动,琼斯那家伙想怎么干就让他去干好了。把摩斯坦小姐送回家后,请去河边莱姆贝斯品庆巷三号。右边第三幢楼住着一个养鸟人,他叫谢尔曼。你会看到窗户上画着一只黄鼠狼抓了一只幼兔。敲门叫醒那老头,告诉他我急着要借他的透比,将透比随车带来。”
“一只狗吧,我猜。”
“对,一只奇特的混血狗,嗅觉极灵敏。我想得到透比的帮助,而不愿意得到伦敦所有警察力量的帮助。”
“一定把它带来,”我说。“现在一点啦,如果能换匹马,三点前一准返回。”
福尔摩斯说:“我要找博恩斯通太太和那位印度仆人了解情况,塞笛厄斯先生说,那个仆人睡在隔壁顶楼。然后,研究一下这位伟大的琼斯先生的方法,再听听他的挖苦话。”
“‘某些人总要对他们所不了解的事情挖苦讽刺,对此我们已经习惯。’歌德的话总是这样精辟。”
警察是坐马车来的,我便驾着这辆马车护送摩斯坦小姐回了家。她是天使一般的女人,只要还有比她更脆弱的人需要帮助,她便镇定地承受危难。
我看到她安详愉快地坐在惊恐的女管家身边,然而上了马车她便昏倒了,接着嘤嘤抽噎—痛苦地熬过了这一夜离奇的遭遇,她再也忍不住了。事后她对我说,那天晚上一路上我对她太冷漠、太疏远。可她哪里知道我内心的斗争和强自抑制的痛苦呢。我的同情和爱意伸向了她,正如在院子向她伸出了手一样。如果没有这一天奇异的遭遇,多年生活的积习难以使我认识到她的温柔勇敢的天性。倾慕的话语已到嘴边,但两种考虑使我欲言又止。她脆弱无助,精神和神经都受了刺激,此时向她求爱,未免有乘人危难之虞。更令我为难的是:如果福尔摩斯的努力成功了,她将成为很富有的继承人。一个薪水不高的医生利用这种随机而来的亲近关系向她求爱,公平吗?体面吗?
她难道不会认为我不过是个粗俗的淘金者吗?我不敢冒险让她产生这种想法,这批阿格拉财宝成了我俩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到达赛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家时差不多两点钟了。仆人们早已休息,但弗里斯特夫人显然对摩斯坦小姐收到的那封奇特的信放心不下,仍坐在那儿盼她回来。她亲自打开门,是一个优雅的中年妇女,看到她轻柔地搂着摩斯坦小姐的腰并以慈母般的声音问候她,我万分高兴。显然,她不仅仅是个受雇用的人,还是一个受尊重的朋友。经介绍后,弗里斯特夫人诚恳地请我进屋,给她讲今晚的奇遇。我只得向她解释我有要事在身,并真诚地答应她我会前来向她报告案情的任何进展。驱车往回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仿佛看见楼梯上两个优雅的女人正手拉着手依偎在一起,半掩着门,大厅的灯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射出来,还有晴雨表和光洁的扶梯。在这纷纷扰扰、杂乱无章的事件中,看到这样一个优雅宁静的英国家庭,真让人倍感欣慰。
对发生的一切想得越多,越感离奇纷乱。驱车穿过被煤气灯照亮的寂静的街道时,我又回忆起这一连串的奇特事件。最初的疑问现在已经解开,摩斯坦上尉的死、寄来的珠宝、刊出的广告,还有这封信—这些都已水落石出。但这些事件又使我们陷入了一个更玄奥、更悲惨的大谜之中。印度财宝、摩斯坦行李中发现的奇特图案、舒尔托少校临死时的怪状、财宝的重新发现和随之而来的财宝发现者的被害、与谋杀有关的种种怪象、小孩的脚印、怪异的凶器、写着和摩斯坦上尉的图案上的字相同的字的破纸—这真是一座迷宫,一个不具备福尔摩斯那种天赋的人是无法找到任何线索的。
品庆巷是莱姆贝斯区尽头的一排破旧的两层楼的砖房,我在三号门上敲了很久才有人做出回应。终于,百叶窗里露出了一丝烛光,上方窗户里露出了一个人头。
“滚开,你这个醉鬼!”探出来的头说。“再叫嚷,我就会打开狗窝,放出四十三条狗来咬你。”
“放一条就够了,我正是为这个来的。”我说。
“滚开!”那人吼道。“我袋子里有把雨刷,再不躲开就会打中你的脑袋!”
“但我要的是狗。”我大声嚷道。
“少废话!”谢尔曼喊道。“站开点,我数到三就扔刷子。”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这才说,但这几个字有神奇的功效,窗户立刻关上了,不到一分钟门打开了。谢尔曼先生是个瘦长的老头儿,双肩下垂,脖上青筋突起,戴一副蓝色的眼镜。
“福尔摩斯先生的朋友随时欢迎,”他说。“先生,请进。小心那只獾,它会咬人的。嗤!淘气鬼,淘气鬼。别咬这位先生。”他对那只从笼子钻出可怕的头来,有一对红眼睛的鼬鼠喊道。“先生,别害怕,是条蛇蜥,还没长毒牙,我把它放出来吃甲虫。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因为孩子们常来这儿捣乱,吵得我睡不安。先生,福尔摩斯先生要什么?”
“他要你的一条狗。”
“啊,一定是透比。”
“对,就是透比。”
“透比在左边第七只笼子里。”
他举着蜡烛慢慢地穿行在他收养的奇禽异兽之间。在微光中,我隐约看见每个角落里都有闪亮的眼睛对着我们窃笑。就连我们头顶上的椽子上也栖着一排罕见的野鸟,它们被我们的声响吵醒了。懒洋洋地将重心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
透比是一条丑陋的长毛垂耳狗,是长毛垂耳狗与猎狗的混血种,毛色黄白相杂,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迟疑片刻后,它吃掉了谢尔曼先生让我喂给它的那块糖。就这样我们之间建立了友谊,它跟我上了车,一路上很听话。我再次回到樱塘别墅时,皇宫的钟刚敲响三点。我发现曾经是职业拳击手的麦克默多被当作同谋逮捕了,他和舒尔托先生已被带往警察局。两名警察把守着那张狭窄的大门,但当我说出警官的名字后,他们就让我带着狗进去了。
福尔摩斯站在台阶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烟斗。
“啊,你把它带来了!”他说。“好狗!阿瑟尼·琼斯已走了。你走后我们大吵了一阵。他不仅逮捕了我们的朋友塞笛厄斯,还带走了看门人、女管家和那位印度仆人。除楼上的检查员外,这地方就属于我们了。把狗留在这儿,我们上楼去。”我们把狗拴在厅内的桌腿上,再次上楼。房间还是老样,只是死者的身上罩了一张床单,满脸倦意的检查员倚靠在角落里。“检查员,借我用一下你的牛眼灯,”我朋友说。“把这块纸板系在我的脖子上,以便把灯挂在胸前。谢谢。现在我得甩掉靴子和袜子。华生,请把靴袜带下楼去。我要爬一爬,拿这块手绢在木馏油里蘸一蘸。好了,好了,跟我到阁楼上来一会儿。”我们从洞口爬上去,福尔摩斯再一次用灯照了照灰尘上的脚印。
“我希望你特别注意这些脚印,”他说。“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吗?”
“还不是小孩或小妇人的脚印。”我答道。
“除脚印的大小外,没别的了吗?”
“好像跟别的脚印没什么两样。”
“好吧。看这儿!这是灰尘上一只右脚印,我在这脚印旁再踩上一个。主要区别在哪儿?”
“你的脚趾是并拢的,那只脚印上的脚趾是分开的。”
“不错,这是关键。记住,请到那个吊窗前闻一闻木框的边缘。我站在这边,因为我手里还拿着这条手绢。”
我照他说的做了,立即闻到一股强烈的木馏油气味。“那就是他逃走时踩过的地方。如果你能追踪到他,我想透比肯定不成问题。好啦,下楼去,放开透比,当心布朗丁。”我下楼回到院子时,福尔摩斯已上了屋顶。我看到他像只大萤火虫在屋脊上缓缓爬行。他消失在烟囱后面,不一会又出现了,接着又消失在屋脊对面。我绕到那边时,他已坐在屋檐的一角上。
“是华生吗?”他喊道。
“是我。”
“就是这儿,下面那黑东西是什么?”
“是个水桶。”
“有盖吗?”
“有。”
“看见梯子没有?”
“没有。”
“混账东西!这是个最危险的地方。他能从这儿爬上来,我就能从这儿爬下去。水管好像很结实,我下来啦!”一阵窸窸窣窣的脚声,提灯沿着墙边稳稳地下降。然后轻轻一跳,落在木桶上,随后跳到了地上。
“跟踪他并不难,”他边穿靴袜边说。“沿路上的瓦都被踩松了,匆忙中还丢下了这东西。按你们医生的话说,它证实了我的诊断。”
他拿给我看的东西是个小袋子,或是一只用彩色草编成的烟袋,外面装饰着几颗俗气的珠子,形状大小很像烟盒。里面装着六根黑色的木刺,一头尖,一头圆,和刺到巴索洛谬·舒尔托头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这是危险的凶器,”他说。“当心伤着你自己。得到它我高兴极了,因为这很可能就是他的全部凶器。用不着担心它会扎在我们的身上了。我宁愿挨枪子也不愿中毒刺。华生,还能跑六英里的路吗?”
“没问题,”我答道。
“腿受得了吗?”
“受得了。”
“喂,狗儿!好透比,闻闻这,透比,闻闻这!”他把蘸有木馏油的手帕放在狗鼻子下,透比叉着多毛的双腿立起来,滑稽地抬起头,翘翘鼻子,就像一位鉴赏家在闻陈香的佳酿。接着福尔摩斯丢开手帕,在狗脖子上系了一根结实的绳子,把它牵到木桶边。这时狗发出一连串尖而颤抖的吠声,鼻尖贴地,尾巴指天,循着气味向前奔去,我们拉着绳子,以最快的速度紧随其后。
东方渐白,在灰蒙蒙的寒光中我看到了远方。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和它那灰暗、空寂的窗户,光秃秃的高墙,凄然耸立于我们身后。我们穿过院子朝右拐去,院内到处被弄得坑坑洼洼。散乱的垃圾和长势不良的灌木使得这块地方看上去如同昨夜笼罩在这里的惨案一样凄凉惨淡。
到达界墙时,透比跑上去,在高墙的阴影下焦躁不安地嗥嗥直叫,最后在长着一棵小山毛榉的角落里停了下来。两墙相合于此,有几块砖已经松动,其余的砖缝亦已磨损,矮处的砖缝已被磨圆,似乎常被当作梯子使用。福尔摩斯爬上墙,从我手中接过狗,放到墙的另一边。
“这儿有木腿人的手印,”我爬到他身边时他说道。“你看,白灰上留有血迹。幸好昨晚没下大雨!尽管时隔二十八小时,气味仍留在路上。”
我承认曾担心伦敦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马会破坏木馏油的臭迹。但我的担心很快就消除了。透比嗅着地面,摇摇摆摆,毫不犹豫地朝前奔跑。显然,木馏油气味比路上其他气味更强烈。
福尔摩斯说:“不要以为此案的破获仅仅依赖于作案的一人偶然踩在了化学药品上。我知道有多种不同的方法可以帮助我找到凶手。但既然命运已使这一方法送到了我们手中,我们就得运用这一最快捷的方法。如果忽视这一点,我应受到责备。然而,这使得本案简单化了,我们曾一度认为破获此案需要一点智力。假如没有这一显而易见的线索,我们或许还能从中得到一些赞赏。”
“还是功劳不小,真的,”我说。“福尔摩斯,我觉得你破获此案的方法比破获杰弗逊·霍普一案的方法更令我感到惊异。我以为这件事更深奥,更令人费解。比方说,你怎么那么自信地描述了木腿人的特征呢?”
“咳,老兄!那太简单,我不想夸张。事情明白地摆到了桌上。两个负责监管囚犯的官员听说了一个藏宝的重大秘密,一个叫乔纳森·斯茂的英国人给他们画了一张图。还记得我们在摩斯坦上尉的纸条上见过的这个名字吧。他自己签了名,还替他的同伙签了名—这就是他所谓的‘四签名’。
“凭借这张图纸,这两位官员—或其中的一个—找到了财宝并将财宝带回了英国。我们可以设想,他已接受过的条件并没有兑现。那么,乔纳森·斯茂为什么没有亲自去取财宝呢?答案很明显,画图的日期正是摩斯坦和囚犯们接触频繁的时候。乔纳森·斯茂没有亲自取财宝,是因为他和他的同伙都是囚犯,脱不了身。”
“这只不过是推测。”我说。
“不只是推测,是合乎事实的唯一假设。让我们看看它是如何吻合以后发生的事情的吧。舒尔托上校获得财宝后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后来收到一封来自印度的信,此信使他大为惊骇。为什么呢?”
“信中说他欺骗过的人都被释放了。”
“或是越狱逃跑了。这种可能性更大,因为他肯定知道他们的刑期,否则他不会感到震惊。然后他会怎么做呢?他处处提防那个木腿人—注意,是一个白种人,他误把一个白种商人打伤了。图纸上只有一个白种人的姓名,其他几个全是印度人或回教徒的名字,没有第二个白种人。因此我们满有把握地说木腿人就是乔纳森·斯茂。你认为这样推理有何漏洞?”
“没有,很清楚,很精辟。”
“好吧,让我们设身处地设想一下乔纳森·斯茂的处境,让我们从他的立场来分析一下事实吧。他抱着两个目的回到英国,一是要拿到他认为自己有权得到的东西,二是要报复欺骗他的人。他找到了舒尔托先生的住所,很可能还与他家里的某个人建立了联系。有一个叫拉尔·拉奥的男管家,我们还没见过。博恩斯特太太说他品行不端。斯茂并不知道财宝藏在什么地方,除了少校和他死去的忠实仆人外无人知道。斯茂突然得知少校病危,担心财宝的秘密会同少校一起消失,所以暴跳如雷,冒着被守门人抓住的危险,来到了垂死的少校的窗前。因为少校的两个儿子在跟前,才没有能够进屋。他对死者怀恨在心,当夜又潜入屋里,翻遍了少校的私人文件,希望找到财宝的线索,临走时留下一张写有简短留言的纸条以示他来过。他无疑早有预谋,准备杀死少校后在尸体旁留下‘四签名’的纸条,表示这不是普通的谋杀案,而是从四个同道的立场出发的维护正义的行为。这种怪诞离奇的想法在犯罪史上是常见的,通常可提供与罪犯有关的某些有价值的线索。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么乔纳森·斯茂如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呢?他只能继续暗地里留心别人搜寻财宝的动静。也许他离开了英国,有时回来探听情况。后来阁楼被发现了,他立刻得到了消息。这又证明他是有内线的。乔纳森装有木腿,绝不可能爬上巴索洛谬·舒尔托家的顶楼。但他带来了一个相当古怪的同谋,此人爬上屋顶,却把赤脚踩进了木馏油里,所以找来了透比,还让一个脚筋受伤的薪水减半的军官跛着脚跑了六英里的路。”
“但凶手是那个同谋而不是乔纳森了。”
“是的。从乔纳森进屋后顿脚的情形来看,他反对这样做。他与巴索洛谬·舒尔托无冤无仇,他只想将他捆起来,堵住他的嘴。杀人抵命,他不想把自己的头伸进绞索。然而,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他的同伙蛮性大发,使用了毒刺。于是乔纳森·斯茂留下纸条,带着财宝跑了。这就是我对事件经过的解释。至于他的相貌,他自然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因为他在如同火炉的安达曼服刑多年。他的高矮很容易从他脚印的长短推算出来。我们还知道他留有络腮胡,这是塞笛厄斯·舒尔托从窗口亲眼看到的,我想没什么遗漏的了吧。”
“同谋呢?”
“啊,这没什么神秘的,不久就会真相大白。早晨的空气多么新鲜!天边的云霞像巨大的火烈鸟身上一片粉红色的羽毛在空中飘动,一轮红日已穿破伦敦上空的云层。阳光普照众生,但照不到像你我这样的负有奇特使命的人。在大自然的天威面前,我们这点儿雄心和斗志显得多么渺小啊!你熟悉约翰·保罗
的著作吗?”
“多少熟悉一点。我是读过卡莱尔
的作品后再研究他的作品的。”
“这如同顺着小溪找到了湖泊。他说过一句奇特而意味深长的话,‘人类的真正伟大在于他能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此话论及了比较和鉴别的威力,这种威力本身就是崇高的证明。瑞奇特的作品中富含精神食粮。你带了手枪吗?”
“我有手杖。”
“要打入他们的巢穴,用得着这类东西的。我把乔纳森交给你,他的同伙如果难以对付,我就开枪击毙他。”
说着,他掏出左轮手枪,装上两颗子弹,放进右边的口袋。
我们跟着透比上了通往伦敦的大道,路旁是半乡村式别墅,接着进入了向远方伸展的大街。街上的人们和码头工人都已起床,懒散的妇人正打开门窗清扫台阶。街角边四方屋顶的酒吧刚开始营业,粗野的男人走出酒吧,用袖子擦拭沾在胡须上的酒沫。野狗在街上闲游,好奇地盯着我们,但举世无双的透比从不左顾右盼,鼻子嗅着地,直往前奔,偶尔发出急切的吠叫,以示气味很浓。
我们经过斯特汉姆、布瑞克斯顿、坎伯韦尔,穿过奥弗尔东面的小街,来到肯宁顿小巷。我们的跟踪对象选择了这条曲折的道路,可能是想掩人耳目。只要能拐进平行的小巷,他们就不走大路。到达肯宁顿小巷的尽头后,他们穿过证券街和麦尔斯街向左拐。透比不再往前跑,只是来回乱跑,一只耳朵竖着,一只耳朵垂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他摇摇摆摆兜了几圈,不时抬头望着我们,似乎在请求我们同情它的窘态。
“透比究竟怎么啦?”福尔摩斯说。“他们肯定不会乘车也不会乘气球逃跑啊。”
“他们可能在这儿停留了一会儿。”我建议道。
“啊,行了,它又上路了,”我朋友松了一口气说道。
透比的确又上路了,它四处嗅了嗅,突然下定决心,以前所未有的力气和决心飞奔。气味似乎比以前更浓了,因为它不再用鼻子嗅地,而是使劲地拖着绳子往前跑。从福尔摩斯的眼神看,我们就要到达他们的老巢了。
穿过九榆树我们来到白鹰饭店附近的布罗德里克和纳尔逊大木场。透比兴奋得发狂似的,从侧门跑进了锯木工已经上班的木场。它穿过锯屑和刨花向前奔跑,绕着两堆木头之间的过道跑到一条小路上,最后得意地叫了一声,跳到了仍放在手推车上的一只大木桶上。透比伸着舌头,眨着眼睛站在木桶上,想从我们这儿得到赞赏。桶板和车轮上沾满了黑色的液体,空气中散发着浓厚的木馏油气味。
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禁不住同时哈哈大笑。
“现在怎么办?”我问。“透比已靠不住了。”
“它已尽力而为了。”福尔摩斯把它从木桶上抱下来,带它走出了木场。
“你只要想一想伦敦市内每天的木馏油运输量,就不会对我们的错误跟踪感到奇怪了。现在木馏油的用途很广,特别是能用于木头防腐。可怜的透比不应受到责备。”
“我们最好回到气味混杂的地方去。”我建议。
“对,幸好路程不远。透比在骑士街路口犹豫不决,显然那里有两条方向相反的小道。我们走错了路,现在只剩下另一条路可走了。”
事情并不难。我们把透比带回到它原来走错的地方,它兜了个大圈,最后朝一个新的方向跑去。
“我们要当心,别让它把我们带到木馏油运出的地方去了。”我说。
“我知道。你瞧,它在人行道上跑,运木桶的车走的是马路。所以我们找到了真正的线索。”
穿过贝尔蒙特路和太子街,它朝河边跑去。到了布罗特街的尽头,它径直朝水边跑,那儿有个很小的木码头。透比把我们带到码头的边缘,站在那儿望着肮脏的河水直哼哼。“运气不好,”福尔摩斯说。“他们已经从这儿上船走啦。”水中和码头边有几条平底船和小艇。我们把透比依次带到每条船上,虽然它很认真地嗅了一遍,但没做出任何表示。靠近简陋的浮码头有一所小砖房,从第二个窗口挂出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几个大字:莫迪凯·史密斯,下面写着:船只计时计日出租。门上还写着备有小汽船—码头上那一大堆煤证实了这一点。福尔摩斯四下里张望,显得很不高兴。
“情况不妙,”他说。“这帮家伙比我想象的要狡猾。他们早有预谋,掩盖了行踪。”
他朝门口走去,门打开了,一个六岁的鬈发男孩正好冲了出来,一个肥胖的红脸女人拿着一块海绵追过来。
“杰克,回来洗澡,”她叫道。“回来,混账东西,你老子回来了看到你这样,轻饶不了你。”
“小朋友!”福尔摩斯乘机说道,“红红的脸蛋多可爱!杰克,你想要什么?”
小家伙想了想。
“我要一个先令。”他说。
“不想要更好的东西吗?”
“给我两个先令更好。”小家伙想了想又说。
“好吧,拿着!史密斯太太,这孩子真乖。”
“先生,他就这么淘气,我男人一出去就是几天,我真管不住这小东西。”
“他出去了?”福尔摩斯失望地说。“真不凑巧,我有事找他。”
“先生,他昨天早上就出去了,真是急死人。不过,你要租船,找我就是。”
“我想租他的汽船。”
“噢,先生,他就是坐汽船出去的。我急就急这个,我知道船上的煤不够去伍尔维奇打个来回。要是他坐平底船去,我就不急了;因为他常有事还要去格雷夫圣德。事情多的话,可能会耽搁的。可是汽船没有煤如何是好?”
“他可能已经在下河码头买了煤。”
“可能吧,先生,但他从不这样做。我老听他念叨零售煤如何如何贵。再说,我不喜欢那个木腿人,样子又丑还操外国腔。他常往这里跑,搞不清有什么鸟事。”
“木腿人?”福尔摩斯惊讶地问。
“是的,先生,那个猴毛黑脸的家伙常来找我男人。昨天晚上就是他把我男人叫起来的。我男人知道他会来,早把汽船发动了。说真的,先生,我就是放心不下。”
“可是,史密斯太太,”福尔摩斯耸耸肩说,“你用不着担心。你怎么知道昨晚来的就是那个木腿人呢?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的声音,先生,我熟悉他的声音,粗声粗气,含含糊糊。他在窗户上拍了几下—好像是三点。他说:‘起来,伙计,该走了。’我男人叫醒我的大儿子吉姆,他们没跟我说半句话就走了,我还听到那条木腿戳在石头上咚咚响。”
“木腿人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先生,没听到还有别人。”
“史密斯太太,真不巧,我想租那条汽船,因为我早听说过—让我想想,它叫什么来着?”
“‘曙光’号,先生。”
“哦,是不是那条绿色的,横梁上画有宽宽的黄线的旧船?”
“不,不是。它跟河上其他小船一样整洁,刚刷过漆,黑色的船身上有两道红线。”
“谢谢。我想你不久就会有史密斯先生的消息的。我现在顺水而下,如果碰到‘曙光’号,会告诉他你很着急。你刚才说船的烟囱是黑色的吗?”
“不,先生,黑色的烟囱上系有白色的带子。”
“哦,对了,船身是黑色的。史密斯太太,再见。华生,这儿有条渔船,叫他把我们渡到河那边去。”
“和那种人打交道,”上了船后福尔摩斯说,“绝不能让他们觉得所提供的情况对你有丝毫的用处。否则他们会装聋作哑的。你若是装着不很乐意听他们说话,你就很可能得到想要了解的一切。”
“我们要做的事似乎很清楚了。”
“那你该干什么呢?”
“雇一条汽船往下游追踪‘曙光’号。”
“我亲爱的朋友,那太费事啦。‘曙光’号可能早已停靠在从这儿到格林威治两岸的某个码头上。桥那边数英里内都是停船的好地方。如果你挨个挨个地去找,会要找很多天的。”
“那么雇用警察。”
“不。到最后关头我也许会把阿瑟尼·琼斯叫来。那家伙并不坏,我不愿干有损于他职业的事情。既然干到了这一步,我很想单独干下去。”
“能否登广告请码头老板提供情报呢?”
“那更糟!那帮人会知道我们在跟踪,会逃出国境的。他们很可能作了外逃的准备,但只要他们认为安全,就不会匆匆行动的。在这方面,琼斯对我们有利,因为他对本案的审理情况每天都刊登在报纸上,那帮逃犯会认为大家都在朝错误的方向追踪他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在密尔班克教养所附近下船时我问道。
“坐这辆马车回去,吃点早餐,睡上一个钟头。说不定今晚还得赶路呢。车夫,请在电报局停一下!我们得留着透比,还会用得着它的。”
我们在大彼得街电报局停下了,福尔摩斯发了份电报。
“知道我给谁发电报吗?”
“不知道。”
“还记得在杰弗逊·霍普案子里我们雇请的贝克街侦探小分队吗?”
“记得。”我笑着说。
“他们对此案可能用处不大。如果他们失败了,我另有办法,但我要先试试他们。电报就是发给小队长威金斯的,我想我们用完早餐之前他和他的伙伴会赶到这里的。”
早晨八九点钟,一夜奔波之后,早已筋疲力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我缺少我朋友所具备的那种对职业的热情,也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一道深奥的智力难题。至于巴索洛谬·舒尔托的惨死,我很少听人说他的好话,所以我对谋害他的凶手也没有强烈的厌恶感,但财宝另当别论。全部的财宝,或其中的一部分理应归摩斯坦小姐。只要有机会找到财宝,我愿为之赴汤蹈火。
不错,假如我找到了财宝,也许再也不能和她接触了。然而,被这种想法所左右的爱情是渺小的,自私的。如果福尔摩斯能找到凶手,我就要付出强于他十倍的努力去找到财宝。
我在贝克街洗了个澡,里里外外干干净净,精神振奋。下楼回到房间,早餐已经摆好,福尔摩斯正在倒咖啡。
“哈哈哈哈!”他指着摊开的报纸对我说:“看这,看这,这位精力过剩的琼斯和一个普通的记者已经结案了。可你还在为这个案子活受罪。还是先吃点火腿和鸡蛋吧。”
我从他手里拿过报纸,读了简短的布告,标题是《上诺伍德的奇案》。
【旗帜报消息】 昨晚十二时许,上诺伍德樱塘别墅之主人巴索洛谬·舒尔托先生暴亡于室内,显系谋杀。据悉,死者身上无暴力痕迹,但死者继承其父的大宗价值连城的财宝全部被窃。死者之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及应邀同往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首先发现尸体。值得庆幸的是:警署著名侦探阿瑟尼·琼斯彼时恰在上诺伍德警察分署,接到报警后半小时内即赶至现场。他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一到现场即发现了凶手的线索,结果死者之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因重大嫌疑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印度仆人拉尔·拉奥,及守门人麦克默多。业已确证,凶手对房屋十分熟悉,琼斯先生运用他那娴熟的技术和精密的观察后确信:凶手绝无可能经由门窗潜入室内,必定是穿过屋顶经一暗门潜至与死者卧室相通的某个房间里。事实朗如白日:此案决非普通窃案。警方此种及时得力之举措表明,此等情形之下,必须有资深老辣的名家在场。此案的破获表明,把全市侦探力量分散驻守,以便案发后及时赶至现场调查的建议,是值得考虑的。
“太棒了!”福尔摩斯说,边喝咖啡边咯咯发笑。“你有何见解?”
“我想我们差点被当作嫌疑犯逮捕了。”
“我也这么想。如果他什么时候又精力过剩,我就很难对我们的安全问题做出回答了。”
正在这时,门铃大作,我听见房东赫德森太太扯起嗓门和人争吵。
“我的天啦!福尔摩斯,他们真的来抓我们了。”我欠起身来说道。
“不,没那么糟。是非官方的部队—贝克街小分队。”
话音未落,便传来了赤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和叫嚷声。十几个衣衫褴褛的街头小流浪汉闯了进来,尽管进屋时吵吵嚷嚷,但他们还有点纪律,立刻站成了一排,用期待的表情望着我们。其中一位个头较高,年岁稍长的站在前面,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在这群肮脏的、衣衫褴褛的人中显得滑稽可笑。
他说:“先生,接到你的命令后我马上带他们来了。车费共花了三先令六便士。”
“给你,”福尔摩斯拿出一些银币给他。“以后他们向你报告,你再一人来找我,我不想把这房子弄成这个样子。但来了也好,都听听我的命令吧。”
“我要找一艘叫‘曙光’号的汽船,船主叫莫迪凯·史密斯。船身黑色,有两道红线,黑色的烟囱上系着一条白色的带子。这条船在下游的某个地方。我要一个男孩守在密尔班克教养所对面的莫迪凯·史密斯码头,船一回来立即报告。你们必须严密分守两岸,一有情况立即报告。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长官。”威金斯说。
“报酬照旧,找到船的多得二十一先令。先预付你们一天的工钱,好了,走吧!”
他分发给每人一个先令,他们高高兴兴地下了楼,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大街上。
“只要汽船浮在水面上,他们就能找到它,”福尔摩斯从桌边站起身来,点燃烟斗,说道。“他们可以到处跑,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事情,可以偷听到任何人的谈话。我希望天黑前有人来报告找到了那条船。找到‘曙光’号或莫迪凯·史密斯后,我们才能重新找到中断了的线索。”
“透比吃我们剩下的饭菜就行。福尔摩斯,你想睡一会儿吗?”
“不,我不累。我的体质很特别,工作起来不知疲倦,无所事事则精神萎靡。我想抽烟,仔细想想我的女委托人交给我们办的这件奇事。我们手头的事情并不难办,装木腿的人并不多见。但我想,另外一个一定是绝无仅有。”
“你又提到那另外一个了!”
“我并不想把他神秘化,但你该有自己的见解。好吧,考虑一下这些线索:小脚印、从未穿过靴子的脚趾、赤脚、绑着石头的木棍、敏捷的动作、有毒的小刺。对此你有何高见?”
“一个原始人!”我喊道。“或许是乔纳森·斯茂的同伙中的一个印度人。”
“不太像,”他说。“最初见到这种奇怪的武器时我也这么想。但那些奇特的脚印使我重新考虑了自己的看法。印度半岛有矮小的土著人,但都不会留下这类脚印。印度土著人的脚长而单瘦。穿便鞋的回教徒的拇指与其他脚趾是分开的,因为鞋带正好在拇指与其他脚趾之间。还有这些木刺,只能用一种方式发射,那就是从吹管里发射。那么,我们上哪儿去找这个原始人呢?”
“南美洲。”我说。
他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书。
“这是刚出版的地名词典的第一卷,可以说是最新的权威著作。看看里面是怎么写的?
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的苏门答腊以北三百四十英里处。
“啊,啊,看看这些,气候潮湿、珊瑚礁、鲨鱼、布勒尔港、囚犯营、罗特兰德岛、杨树林……啊,找到啦!
安达曼群岛的土著人以世界上最矮小的人种著称,尽管某些人类学家认为非洲的布什人,美洲的迪格印第安人和火地人是最矮小的人种。普通人的平均高度不足四英尺,许多成年人比这还要矮。他们生性凶狠、倔强、难以相处。但一旦取得信任,就能和他们建立起最忠诚的友谊。
“注意这一点,华生。好,接着听。
他们天生可怕,长着畸形的大头,凶狠的小眼睛,相貌怪异。他们的脚和手都特别小,他们凶蛮至极,英国官吏竭尽全力也未能争取到他们。他们是遇难船只上水手的最大祸害,他们会用镶着石块的木棒击碎幸存者的头,或用毒箭将其射杀。这种屠杀总是以一场人肉宴告终。
“好极啦,真是可亲可敬的人!华生,如果让这家伙逍遥自在,这件事会极其可怖。我想,既然如此,乔纳森·斯茂雇用他恐怕也是迫不得已。”
“但他是如何找到这位奇特的同谋的呢?”
“啊,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既然我们已认定斯茂来自安达曼,那么这个人和他在一起也就不足为怪了。毫无疑问,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一切的。华生,你看起来很疲倦。躺在那张沙发上,我来催你入睡吧。”
他从屋角处拿起小提琴,我舒展全身,他开始奏起低沉的、梦幻般的抒情曲—无疑是他自编的,他有即兴作曲的天才。时至今日,我还朦胧地记得他那瘦削的手、真诚的脸以及弓弦上下拉动的姿态。那时我仿佛飘荡在柔和的海涛声中,进入了梦乡,梦见玛丽·摩斯坦甜甜的脸蛋对我微笑。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我感到力气十足、精神焕发。福尔摩斯仍坐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放下了小提琴,在专心看书。我起来时他朝我望了一眼,我发现他脸上阴沉沉的,一副迷惑的样子。
“你睡得真香,”他说。“我担心我们的谈话声会吵醒你呢。”
“什么也没听见,”我答道。“有新情况吗?”
“不幸得很,还没有。我感到困惑而又失望。我预计到这个时候肯定会有消息的。威金斯刚才报告,没找到汽船的任何踪影。真让人恼火,因为每时每刻都很要紧。”
“我能干点什么?我的精力完全恢复过来了,已准备外出再干一整夜。”
“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如果我们自己出去了,消息来了我们却不在,会误事的。你有事请随尊便,但我必须在此等候。”
“那,我想去坎伯韦尔拜访赛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她昨天邀请了我。”
“拜访赛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吗?”福尔摩斯的眼睛里闪动着笑意。
“当然还有摩斯坦小姐。她们都急于知道所发生的一切。”
“我就不会告诉她们太多,”福尔摩斯说。“不能完全相信女人—即便是最好的女人。”
我没和他争辩这种粗暴的论调。
“我一两个小时内返回。”我说。
“好吧,祝你好运!喂,如果过河的话,最好把透比送回去,我们暂时用不着它了。”
我依照他的吩咐把透比送还给品庆巷的主人,并给了他半个英镑。到达坎伯韦尔后,我发现摩斯坦小姐经过那一夜的奇异遭遇后显得有些疲惫,但急切地想听到消息。弗里斯特太太更是好奇。我给她们讲述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但隐去了那些最可怕的事情。然后提到了舒尔托先生的死,但丝毫没有触及真正的惨状和凶手采用的方法。尽管省去了许多细节,还是够让她们惊诧的了。
“传奇故事!”弗里斯特太太大声嚷道。“一个被伤害的女人,五十万镑的财宝,一个黑脸土著人,还有一个装木腿的暴徒。他们取代了旧式的龙骑兵和邪恶的伯爵。”
“还有两位前来营救的骑士。”摩斯坦小姐愉快地看着我说。
“摩斯坦小姐,这次搜寻决定你的命运,我觉得你并不怎么激动。试想想,一旦成为巨富,世界任逍遥,该是多么美妙啊!”
令我欣慰的是,她并没有对此表现得欣喜若狂。相反,她摇摇头,对此事淡泊得很。
“我最担心的是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其他的东西并不重要。我觉得在事情的全部过程中他表现得可亲可敬。我们有责任帮助他洗刷这无中生有的可怕罪名。”
我到晚上才离开坎伯韦尔,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我朋友的书和烟斗还放在椅子旁,但他本人却不见了。我四处寻找,希望找到他的留言条,但什么也没找到。
赫德森太太上楼来放窗帘时我说:“我想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外出了。”
“没有,先生,他回自己房里了。”她压低嗓门轻声说。“先生,你知道吗?我真担心他的身体。”
“赫德森太太,他生病了吗?”
“嗯,先生,他真是个怪人。你走后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脚步声都让我感到厌烦了。后来还听见他自言自语。每次门铃一响,他就冲到楼梯口喊道:‘赫德森太太,是谁?’现在他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但还能听到他来回走动的声音。先生,我希望他别生病。刚才我冒昧地向他提到镇定药,可他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跌跌撞撞从他房间里跑出来。”
“我想你用不着担心,赫德森太太,”我说。“我以前见过他的这种样子。他心里有事,所以心神不安。”
我轻快地和我们的忠实的房东太太交谈着,但当我在这个漫漫长夜里不断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时,自己也不安起来。我知道,他那急切的心情因暂时不能采取行动而越发变得焦躁不安。
早餐时,他显得疲倦消瘦,面颊微微泛红。
“你会把自己累垮的,老兄,”我说。“我听到你整夜就那么踱来踱去。”
“我睡不着,”他答道。“这该死的问题快把我摧垮了。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却被这么一个小小的障碍难住了,真想不通。我已知道了凶手、汽船,什么都知道了,可就是得不到汽船的消息。我已发动了其他力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整条河的两岸都搜寻过了,可就是没有消息,史密斯太太那边也没有她丈夫的音信。我差点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把船沉到了河底。但这也讲不通。”
“或许是史密斯太太隐瞒了实情。”
“不会的,这种顾虑可以消除。我已叫人调查过,是有那样一条汽船。”
“是不是朝上游去了呢?”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有一支搜查队会往上游一直搜寻至瑞奇蒙德。如果今天还没有消息,我明天将亲自出马寻找凶手,而不去找汽船了。当然,当然会有消息的。”
可是,我们没得到任何消息,威金斯和其他方面都没有送来消息。多家报纸报道了上诺伍德惨案。他们似乎都极其憎恶那位不幸的塞笛厄斯·舒尔托。除了说第二天召开审讯会外,各家报纸都没有增加新的细节。晚上我步行来到坎伯韦尔向女士们通报了我们的失败,回来时发现福尔摩斯情绪低落,愁眉不展。他无暇回答我的问题,整夜忙于做一个玄妙的化学分析,蒸馏器加热后散发的气味把我赶出了房间。直到第二天清早,我还听到试管的敲击声,我知道他还在做那个臭气熏天的实验。
拂晓时分,我惊醒了,惊奇地发现他就站在我床边,身穿粗糙的水手服装,外面套着一件粗呢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
他说:“华生,我要去一趟下游,我考虑再三,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走,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那我和你同去好吗?”我说。
“不行,你留在这儿做我的代表更有用处。我也不愿意离开,因为今天白天肯定会有消息,尽管昨晚威金斯还很泄气。我希望你拆开所有的来信和电报,如有消息,按你自己的判断行事。好吗?”
“当然可以。”
“我行踪不定,恐怕你无法给我发电报。但如果运气好,我不会耽搁很久,回来时一定有消息带来。”
早餐时还没有他的消息,但翻开《旗帜报》,我发现案情有了新的说法:
据悉上诺伍德惨案之案情比预料的更复杂、更神秘。有新证据证明塞笛厄斯·舒尔托与本案毫无干系。他和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已于昨晚释放。据警方称,已找到真凶的线索。此案由伦敦警署精明干练的阿瑟尼·琼斯负责办理,预计缉获凶手之期指日可待。
我想:这还令人满意,我们的朋友舒尔托总算自由了,但我不明白新的线索指什么,警方出了错时总来这老一套。
我把报纸扔在桌上,但忽然看见寻人启事栏目里的一则广告。内容如下:
寻人:船工莫迪凯·史密斯及其长子吉姆于星期二清晨三时许乘汽船“曙光”号离开史密斯码头,船身为黑色带两道红线,烟囱为黑色并系有白带。知莫迪凯·史密斯及其“曙光”号汽船下落者请与史密斯码头史密斯太太或贝克街 221 号联系,当面酬谢五英镑。
这显然是福尔摩斯刊出的,贝克街的地址足以证明这一点。这种聪明的举措令我惊讶,因为逃犯们看到广告后会认为这不过是妻子对丈夫的担心,而不会看出其中的真正意图。
这是漫长的一天。每次听到敲门声或穿过街道的急促的脚步声,我都以为是福尔摩斯回来了或是看到广告的人来报信了。我试着看书,但脑子里尽是奇异的追踪和我们所追踪的那两个极不相配的可恶可憎的逃犯。我怀疑我朋友的推理是否发生了根本的错误。他莫非是在自欺欺人?莫非他那长于思索的机智的大脑把这一切实际的理论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之上?我从没见他做出过错误的判断,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我想他可能是因为推理过于精细反而出了错误—一个极简单极平常的案子落到他的手中,他总喜欢做出精妙的、非同凡响的解释。但反过来说,我也亲眼看到了证据,亲耳听他说出了推理的理由。当我回想起所发生的一连串怪事时,我发现其中有些事情无关紧要,但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我不得不承认,即便福尔摩斯的推理错了,那么正确的推理也一定十分离奇并令人吃惊。
下午三点,门铃大作,大厅里传来命令式的谈话声,没想到上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阿瑟尼·琼斯先生。但他的态度变了,在上诺伍德接管本案时,他粗暴而又专横。现在他垂头丧气,举止柔和并有歉意。
“你好,先生,你好,”他说。“听说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外出了。”
“是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请你等一等。请坐,抽一支烟吧。”
“好的,谢谢!”他说,用红绸巾擦了擦脸。
“还来一杯威士忌加苏打好吗?”
“好的,来半杯吧。到这时候天气还这么热,我的心情又这么烦闷。你还记得我对上诺伍德案的理解吗?”
“记得你做出了一种推断。”
“嘿,我现在得重新考虑此案了,本来我已经把舒尔托先生紧紧地兜在网里了。可是,先生,他半道上又突然从网眼里溜走了。他能证明一个不可推翻的证据,他离开他哥哥的房间后,始终和别人在一起,所以不可能是他爬上屋顶从暗门进入房间的。这案子很玄妙,我做警察的威望怕是保不住了,我很希望能得到些许帮助。”
“有时候我们大家都需要帮助。”我说。
“先生,你的朋友福尔摩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很肯定地说。“谁也斗不过他。我知道他办过许多案子,而且每个案子都被他弄得清清楚楚。他的方法变化无穷,有点急于钻理论圈子,但总的说来,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官,我真是望尘莫及啊。今天早上我收到他的电报,我想他对舒尔托的事情有了新的线索,这就是他的电报。”
他从口袋里拿出电报递给我。电报是十二点从波普拉发出的。电文是:
请速去贝克街。如我未归,请等。我即将找到舒尔托案的凶手。如想看到本案的结局,今晚与我们同行。
“太妙了,”我说。“他显然重新找到了线索。”
“啊,他也出错啦,”琼斯得意地说。“就连我们最好的侦探也会出错呢。当然,这也许是假报警,但作为警官,我有责任抓住每一个机会。门口有人,可能是他。”
我们听到有沉重的脚步朝楼上走来,还伴随着一个人因呼吸困难而发出的喘息声。他中途停顿了两次,好像是爬楼梯太吃力,但终于走进屋来。他的外表与我们所听到的声音相吻合。来人是个老头,穿一身水手服,外面套着破旧的粗呢上衣,纽扣一直扣到喉部。他弓着背,双膝发抖,不停地喘着粗气。他拄着一根粗大的栎木拐杖,耸着双肩喘气。一条花围巾围住了他的下巴,除那双锐利的眼睛显露在外,脸上的其他地方全被白色的眉毛和长长的络腮胡子遮住了。给我的总体印象是:他是个年岁已高、穷困潦倒但令人尊敬的航海家。
“老人家,有事吗?”我问。
他以老者那种慢条斯理的方式看了看四周。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家吗?”他问道。
“不在,但我能代表他。你有话可以跟我说。”
“我要对他本人说。”他说。
“可我告诉你,我能代表他。是有关莫迪凯汽船的事吗?”
“是的。我知道船在哪里,也知道他要追的人在哪里,还知道财宝在哪里。我什么都知道。”
“那就告诉我吧,我会转告他的。”
“我要告诉他本人。”他以老者那种易怒和执拗的口气重复道。
“那你只得等他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这样白白浪费我的一天。如果福尔摩斯先生不在,那他自己去调查这些事情好了。我和你们素不相识,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说着他便朝门口走去,但阿瑟尼·琼斯拦住了他。
“请等一等,朋友,”他说。“你带来了重要的消息,你不能走。不管你是否愿意,我们得留住你,直到我们的朋友回来。”老人想夺门而逃,但阿瑟尼·琼斯用他那宽大的背挡住了门,他知道再抗争也无济于事。
“岂有此理!”他嚷道,用拐杖戳着地板。“我是来见一个朋友的,可你们两个我素不相识的人,竟抓住我不放,还待我如此无礼!”
“你还是留下吧,”我说。“我们会补偿你浪费的时间。请在这边沙发上就坐,你不会久等的。”
他怏怏地走过来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脸。琼斯和我又开始吸烟闲聊了。
但突然传来福尔摩斯的说话声。
“我想你们也应该给我一支雪茄吧。”他说。
我们俩坐在椅子里目瞪口呆。福尔摩斯就坐在我们身边,带着一副有趣的表情。
“福尔摩斯!”我惊愕道,“你在这,老人哪去了?”
“老人在此,”他拿出一堆白发说。“他在这—假发、络腮胡、眉毛,全在这儿。我想我的伪装还不错吧,真没想到还经受住了考验。”
“好啊,你这坏蛋!”琼斯高兴地喊道。“你应该去当演员—一个少有的演员。你模仿贫民的咳嗽,还有那颤巍巍的双腿,值每星期十英镑呢。我想你的眼神还是瞒不过我。瞧,你没有轻易骗过我们。”
“我今天一整天都打扮成这副模样。”他说着点燃了雪茄。“要知道,很多犯罪团伙渐渐认识了我—特别是在我们这位朋友发表了一些有关我破案的事情后。所以侦探有时只能化妆。收到我的电报了吗?”
“收到了,所以到了这儿。”
“案子进展如何?”
“一切化为乌有。我不得不释放了两个人,对其他两个也证据不足。”
“没关系,我们会另外给你两个替代他们的。但你必须听我的安排。所有官方的荣誉都给你,但必须按我说的去做。同意吗?”
“完全同意,只要你帮我抓到凶手。”
“那好吧,首先,我需要一艘快速警船—一艘汽船—今晚七时等候在威斯敏斯特。”
“好办好办,那儿常备有一艘,但我得去对面打电话落实一下。”
“我还要两个健壮的人,以防凶手反抗。”
“船里有两三个,还要什么?”
“捉到凶手后我们即可获得财宝,我想我这位朋友肯定乐意将财宝箱送到那位年轻小姐手里—财宝的一半理应归她。让她第一个打开箱子,嘿,华生,怎么样?”
“我十分乐意。”
“这很不符合程序,”琼斯摇摇头说。“不过整个案子就不合常规,我们还是装糊涂吧。但其后必须把财宝交给政府以待官方查验。”
“没问题,这好办。还有一点,我想听乔纳森·斯茂亲口说出此案的详情。你知道我希望弄清我经手的案子的详情。在他被严密看守的情况下,我要和他在我房间里或别的地方进行一次非官方的审讯,你不反对吧?”
“你是掌握全部案情的人。我还不能证明有这样一个叫乔纳森·斯茂的人,但只要你能抓到他,我没有理由拒绝你审讯他。”
“那么,这也同意了?”
“完全同意。还有别的要求吗?”
“最后一个要求:和我们共进晚餐。晚餐半小时内可以准备好。我这儿有牡蛎和一对松鸡,还有上等的白酒。华生,你还没发现我有理家的才能呢。”
我们这顿饭吃得很快活。福尔摩斯心情愉快时向来谈锋甚健,今天晚上他自然格外愉快。谈起话来意气风发,妙语连珠,滔滔不绝。我还从不知道他如此的学识渊博。他天南海北地谈了许多问题—从奇迹剧到中世纪的陶器,从意大利的斯特莱迪瓦利厄斯的小提琴到锡兰的佛教和未来的战舰—他好像对每个方面都进行过专门的研究。他神采飞扬,几天来的消沉郁闷一扫而空。阿瑟尼·琼斯在休闲时是个随和的人,兴致勃勃地饱餐了一顿。我自己一想到全案就要了结便感到欢欣鼓舞,我也明白福尔摩斯兴奋的原因。
宾主三人只顾开怀畅饮,谁也没有提到使三人聚在一起的原因。
饭桌收拾干净后,福尔摩斯看了看表,又斟满三杯葡萄酒。“为今晚小小的冒险活动干杯!”他说。“好,我们该动身了。华生,带上手枪了吗?”
“抽屉里有一支军用左轮手枪。”
“最好带上,有备无患吗。马车已到门口,我是订好六点半来接我们的。”
我们抵达威斯敏斯特码头时刚过七点,汽船正在等我们。福尔摩斯警觉地查看了汽船。
“上面有警船标志吗?”
“有,旁边那盏绿灯就是。”
“把它取掉。”
作过小小的改变后,我们上了船,船缆解开了。琼斯、福尔摩斯和我坐在船尾。一人掌舵,一人管发动机,两位精壮警察坐在船头。
“去哪儿?”琼斯问。
“去伦敦塔,叫他们把船停在杰克伯森船坞的对面。”
我们的船确实很快。当我们赶上并超过一艘汽轮时,福尔摩斯满意地笑了。
“我们能赶上河里所有的船,”他说。
“嗯,那可不一定。但能胜过我们的船的确不多。”
“我们一定要追上‘曙光’号,它有快艇之称。华生,我给你讲讲案情吧。你还记得我曾因一件小事而烦恼过吗?”
“记得。”
“我通过潜心于化学分析而使头脑得到了彻底的休息。一位大政治家曾经说过,改变工作是最好的休息,确实如此。当我成功地做完了碳氢化合物溶解实验后,又回到了舒尔托的案子上,把整个案情重新思考了一遍。我派出去的孩子们找遍了上游和下游,但毫无结果。那条船既没有停靠在任何码头,也没有返回。我想也不可能为掩其踪迹而船沉人逃,如果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凿船也是可能的。我知道,这个叫斯茂的人有些狡猾,但我想他还不至于有如此周密的安排。办事缜密是高等教育的结果。我又想,既然他在伦敦住过一段时间—我们有证据表明他对樱塘别墅窥伺已久—不可能匆匆一瞥就立刻离去,他总需要一些时间,哪怕是一天,来安排好他的事情。无论如何,这是一种可能性。”
“我倒觉得不太可能,”我说。“出发前他肯定安排好了一切。”
“不,我不这么认为。在他确信自己已用不着这一藏身之处之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出逃的。我还考虑到了一层,乔纳森·斯茂肯定已意识到他的同伙的古怪相貌—不管如何乔装打扮—会招致别人议论,可能会使别人联想到上诺伍德惨案。他肯定警觉地看到这一层。他们乘夜幕离开巢穴,并想在天明前返回。据史密斯太太说他们是三点后上船的。一两小时后天就会亮,行人就会多起来。所以,我想他们没走多远。他们付了史密斯很多钱以堵住他的嘴,并预订了他的汽船在最后出逃时用,然后带着财宝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们用了一两天看看报纸上的报道,听听风声,再乘黑夜赶到葛雷伍圣德或道斯坐船,无疑他们已在那里订好了去美国或殖民地的船。”
“可是他们不可能把汽船也带回家去呀。”
“当然不能。我想尽管还没能找到汽船,但它不会离开太远。然后,我又把自己置于斯茂的位置上,以他的能力设想此事。他可能会想,如果确有警察在追踪他,那么把汽船送回去或将它停靠在某个码头都会轻易被警察发现。那么怎样才能把船藏起来,在需要时又随手可及呢?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会怎么办呢?我只能想出一个办法。我会把船送到某个船坞或修理站,小作修理。这样既可以把船隐藏起来,又可以在提前几小时通知的情况下很快得到汽船。”
“这似乎很简单。”
“正因为很简单才极容易被忽视。于是我决定按照这种想法行事。我马上穿好了这身安全的水手服到下游询问所有的船坞。头十五家一无所获,问到第十六家,即杰克伯森船坞,我得知两天前一个木腿人把‘曙光’号送到他们那儿修理船舵。工头说:‘那条带红线的汽船就在那儿,船舵没啥毛病。’说话间,失踪的船主莫迪凯·史密斯过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我当然不认识他,是他喊出了自己的姓名和他的汽船的名字。他说:‘今晚八点我要船,准八点,记住了,我有两位朋友等着要用。’他们自然付给了他丰厚的报酬,因为他的袋子里胀鼓鼓的,他朝那里的工人拍着口袋里的先令。我跟踪他走了一会,可他进了一家啤酒店;于是我回到船坞,路上正好碰见我派出去的一个孩子。我叫他盯住汽船,一见他们的船出船坞,就站在水边向我们挥动手帕。我们在船里等着,抓不到他们,拿不回财宝才怪呢。”
琼斯说:“不管他们是否是真凶,你安排得很周密;但如果这事落在我手里,就会派几个警察守候在杰克伯森船坞,候其出现,一网打尽。”
“不敢苟同。斯茂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他肯定会派一个人在前面探路,一有风吹草动,再躲上一个星期。”
“但你应该盯住莫迪凯·史密斯,这样就能找到他们的窝点。”
“那样我会白白浪费一整天,我想史密斯肯定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只要有了酒和钱,别的事情就不会过问,只听他们的指使。各方面的可能我都考虑过了,这是最佳方案。”
谈话间,我们已穿过泰晤士河上的几座桥。出伦敦市区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在圣保罗教堂的十字架上闪动着金光。还未到达伦敦塔,夜幕已悄然降临。
“那就是杰克伯森船坞。”福尔摩斯指着萨利区河岸船桅立的地方说。
“让我们的船在这些往来穿梭的驳船的掩护下慢慢地来回游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副夜视望远镜向河岸观察了一会儿后说:“我看到了守候汽船的人,但他还没有挥动手帕。”
“我们还是往下游走一段,在那儿等他们吧。”琼斯急切地说。
此时,我们的心情急切起来,就连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的警察和船工也跃跃欲试。
“我们不能想当然,”福尔摩斯回答说。“他们十之八九是往下游走,但不能绝对肯定。从此处可以瞭望船坞的入口,但他们几乎看不到我们。今晚无雾,月光朗照。我们必须守在该守的地方。你看那边煤气灯下挤满了人群。”
“都是从船坞下班的工人。”
“他们看上去肮脏粗俗,但每个人的内心里都隐藏着一丝永不泯灭的生气。单从外表是看不到这一点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有人说,人为动物灵长。”我说。
“温伍德·瑞德对此有精辟的见解,”福尔摩斯说。“他说,虽然每个人是一个难解之谜,但在总体中他就成了数学上的必然。例如,你不可预知某个人将干什么,但能准确地说出平均数的总和。单项是可变的,但统计所得的可能性是不变的。统计学家也这么说。可是,我看到手帕了吗?没错!那边有白色的东西在挥动。”
“对,是你指派的男孩,”我喊道。“我看得清清楚楚。”
“‘曙光’号如魔鬼出动了!”福尔摩斯喊道。“全速前进,轮机员!赶上那条亮黄灯的汽船。老天在上,如果追不上它,我绝不原谅自己!”
汽船开出船坞,穿过两三条小船后消失了。再看到它时,它已全速行驶。它朝下游急驶,快到河岸了,疾驶如飞。琼斯望着那条船急得直摇头。
“它跑得太快了,我们恐怕赶不上。”他说。
“必须追上!”福尔摩斯咬着牙说。“船工,加煤!竭尽全力赶上去!即便把船烧了,也要抓住他们!”
我们紧随其后。锅炉火势凶猛,强劲的引擎呼哧呼哧,铿锵作响,如同一个巨大的金属心脏。船头如利剑划破平静的河水,在我们的左右两侧激起滚滚浪花。随着引擎的每一次悸动,我们如同一个生命体一起跃进,震颤。
船舷上那盏黄色的大灯向前方投下长长的、闪烁的光束。前方远处的那个黑点就是‘曙光’号,船后那一道白色的浪花道出了它前进的速度。驳船、汽船、商船,一条接着一条被我们抛在身后。一会儿冲入众船之中,一会儿又冲了出去;一会儿赶上了一条船,一会儿又绕过了另一条船冲到了前面。隆隆的机声划破黑暗为我们欢呼,但“曙光”号亦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我们已紧紧地盯在它后面。
“加煤,伙计,加煤!”福尔摩斯对着机舱喊道:“最大限度地烧出蒸气。”锅炉里熊熊的烈火照着他那一张焦急的鹰一般的脸孔。
“我想我们已赶上一些了。”琼斯盯着“曙光”号说。
“当然,”我说,“再过几分钟就赶上了。”
正在此时,不幸的事来了,一条拖着三条驳船的拖船横在我们前面。我们急转船舵,才没与它相撞,“曙光”号已足足驶出了二百码,但还看得见。
朦胧的暮色已在星光闪耀的夜空中隐去。我们的锅炉烧至了最大火力,驱船前进的动力异常强大,以致脆弱的船壳嘎吱作响。我们穿过深潭、西印度船厂,往下穿过德普特弗德河段,又往上绕过了多格斯岛。前方的黑点正是“曙光”号,它已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琼斯用探照灯照着它,我们看清了船上的人影。船尾坐着一个人,膝下跨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的身子俯在那黑东西上。旁边蹲伏的黑影像是一条纽芬兰狗。一个男孩在掌舵,在炉火的红光中我看到了史密斯,光着上身在拼命加煤。起初他们也许还不肯定我们是否在追赶他们,可现在我们紧随其后绕过一道道弯,他们不再怀疑了。
到达格林威治,我们离他们大约只有三百步远了。到达布莱克沃尔时,两船相距最多不过二百五十步远。我一生中在许多国家追逐过猎物,但都没有今晚在泰晤士河上追人这样惊险刺激。我们的船尾随其后,步步紧逼。在这寂静的夜晚,我们能听到前面汽船上突突突突的机器轰鸣声。坐在船尾的人仍蹲伏在那儿,双手似乎忙个不停,不时抬头估量与我们之间的距离。两船的距离越来越近,琼斯喝令他们停船。两船不过四船之隔了,仍在疾速行驶。
已临近河口了,一边是巴肯开阔地,一边是阴沉沉的普拉姆斯第德沼泽地。
经我们一喊,坐在船尾的人暴跳起来,向我们挥动双拳,高声大骂。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叉着双腿立于船尾,我们看到他右边的大腿下支着一根木柱。听到他尖利刺耳的怒骂声,蜷曲在他身边的黑影动了动,站了起来,原来是个矮种人—我见过的最矮小的人—长着一个畸形的大脑袋,满头乱蓬蓬的毛发。一看到这个野蛮怪异的原始人,福尔摩斯早已掏出了手枪,我也跟着掏出手枪。他裹着一件黑色的像是外套又像是毯子的东西,只露出半张脸,我从未见过如此狰狞的模样。他那两只小眼睛闪动着凶光,厚厚的嘴唇从牙根翻出,半人半兽似地朝我们龇牙咧嘴,狂呼乱叫。
“他一招手就开枪。”福尔摩斯轻声说道。
此时,我们仅有一船之隔了,对面的船几乎伸手可触。我看见那两个人站在那里,白人撇着双腿不停地谩骂。满脸邪恶的矮人在灯光下咬牙切齿,露出一口大黄牙。
幸好我们看他们看得非常清楚。只见那矮人从毯子里掏出一根像木尺的短而圆的木棒,搁在唇边。我们同时开枪。他打了个趔趄,高举双臂,“啊”地一声跌入河中,那一双狠毒的眼睛旋即消失在白色的漩涡中。这时,木腿人冲向船舵,猛力扳动舵柄,汽船径直冲向南岸,我们躲过船尾,两船相距仅有几英尺。我们立刻绕过弯来追赶它,贼船已接近河岸。岸上是荒凉的旷野,月亮照着空旷的沼泽地,地上是一片片死水和一堆堆腐败的植物。噗地一声,汽船在泥滩上搁浅了,船头耸向天空,船尾没于河水。凶手跳出汽船,但木腿立即整个儿陷入了泥沼中。他拼命挣扎但寸步难移,进退不能。他狂喊乱叫地在泥中猛蹬左脚,但这只能使他的木腿在泥泞的河岸上越陷越深。我们将船开到岸边时,他已被死死地钉在那里,我们扔过绳套套住他的双肩,像拖鱼似的把他从泥沼中拖过来。史密斯父子绷着脸坐在船里,听到我们的命令才老老实实地上了我们的船。我们将“曙光”号拖过来,靠在船尾上。汽船甲板上放着一只印度制造的结实的铁箱。无疑,那就是给舒尔托带来厄运的财宝箱。箱子很沉,没有钥匙,我们小心地将它搬进我们的船舱。我们慢慢地往上游驶去,探照灯四下里探照,再不见那原始人的踪影。那个奇异的矮人已葬身于泰晤士河底的淤泥中。
“看这,”福尔摩斯指着舱口说,“我们差点开晚了枪。”就在我们先前站立的地方插着一根毒刺,肯定是在我们开枪的刹那间朝我们射过来的。
福尔摩斯轻轻地耸肩一笑,但一想到那差点要了我们命的夜晚,我仍然心有余悸。
我们的犯人坐在船舱里,面对着他为之历尽千辛万苦等待已久才得到的铁箱子。他的皮肤被烈日烤得黝黑,眼睛里露出凶狠蛮横的光芒,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如同一张破网,这一切表明他饱尝了野外生活的艰难困苦。他那胡子拉碴儿的下巴向外高高突起,表明他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他约莫五十来岁,因为他那黑色的鬈发已近灰白。尽管我刚才见他发怒时浓黑的眉毛和凶狠的下巴狰狞可怕,但在他平静的时候那张脸并不让人生厌。他坐在那儿,被铐住的双手搁在膝上,头低到胸前,一双锐利的眼睛仍盯着那口使他犯罪的铁箱。在我看来,他那板滞的表情里悲痛多于愤恨。他抬头望我一眼,眼睛里带着一丝苦笑。
“乔纳森·斯茂,”福尔摩斯说道,点燃一支雪茄,“看到这样的结局我并不高兴。”
“我同样感到悲哀啊,先生,”他坦率地回答说。“我是逃不脱干系了,但我发誓,我没有动手杀死舒尔托先生。是托格那个小崽子朝他射了一支毒刺,与我毫不相干,先生。我伤心透了,好像射死了我的亲人。我用散绳头痛打了小魔鬼一顿,但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了。”
“抽支烟吧,”福尔摩斯说。“全身都湿透了,喝口我的酒暖和暖和吧。你在爬绳子时,怎么知道那样一个矮小无力的人能敌得过舒尔托先生呢?”
“先生,你知道这么多,好像你就在现场似的。事实是我希望房子里没有人。我对那里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那个时候通常是舒尔托先生下楼吃晚饭的时候。我老实交代吧,我能做的最好的辩护就是说出真相。如果当时是老少校在,我会毫无怜惜地掐死他。我会觉得杀死他与抽这支雪茄没什么两样。没想到我却因小舒尔托被押往监狱,我和他无冤无仇啊。”
“你现在在苏格兰场阿瑟尼·琼斯的拘押之下。他会把你带到我家中,由我询问本案的真相,你必须坦白交代实情,如果表现好,我会帮你的。我可以证明毒刺的毒性发作得很快,在你入室之前,舒尔托已经中毒死亡。”
“他真的已经死了,先生。我爬进窗户看到他歪着头冲着我狞笑时,被吓了一大跳。确实吓了我一跳,先生。如果托格没跑掉,我会把他打个半死。”
“他告诉我,他因此丢下了那根木棒和那袋毒刺。我敢说是这些东西帮助你们找到了我们的踪迹,但我不明白你们是怎样把这些东西与本案联系起来的。此事确实玄乎得很。”他苦苦一笑,接着说:“有权得到五十万英镑的我前半生竟在安达曼群岛修筑防潮堤,后半生可能还要去达特沼泽地开挖排水沟。自从见到商人阿奇麦特,与阿格拉财宝结下不解之缘的那一天起,我就倒上了霉。拥有这份财宝的人除了遭人唾骂外,一无所获。他因此丢了性命,舒尔托少校因此而恐惧并感到罪孽深重,而我因此将终身服役。”
这时,阿瑟尼·琼斯将他那张宽大的脸和粗壮的双肩伸进了船舱。
“真像是家庭晚会,”他说。“福尔摩斯,我也来一杯酒。我们应该互致祝贺。可惜没抓到另一个活物,但那是没办法的办法。福尔摩斯,亏得你下手快,否则我们都要遭他的毒手。”
“总算皆大欢喜,”福尔摩斯说。“但我真没料到‘曙光’号的速度有那么快。”
“史密斯说它是河面上最快的汽船之一,如果他再多一个帮手驾船,恐怕你们追不上它。他发誓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上诺伍德惨案。”
“他的确一无所知,”犯人大声喊道—“我看中了这条汽船是因为我听说它有快艇之称。我对他只字未提,只是付给了他一大笔钱,我们到达停在葛雷伍圣德的开往巴西的翡翠号轮船时,还会给他一大笔钱。”
“好了,如果他没干坏事就不会有罪的。如果说我们追捕犯人的速度很快,但定罪的速度不会有这么快的。”琼斯抓获罪犯后那种傲慢的神态可笑至极,从福尔摩斯脸上的微笑可知,他已听到了琼斯的这番话。
“马上就到沃克斯豪尔大桥了,”他说。“华生医生,你带了财宝箱下船吧。要知道我这样做极不合常规,要负重大责任的。不过,当然喽,我得守信用。我有责任派一名警察与你同行,因为财宝很贵重。你肯定坐车去吗?”
“是的,坐车去。”
“可惜没有钥匙,否则我们可先清点一下。你只得把箱子砸开了。伙计,钥匙在哪儿?”
“在河底下。”斯茂简短地回答说。
“哼!你实在不应该给我们添这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你,回来时把财宝箱带回贝克街。我们在哪里等你,然后再去警署。”
我带着沉重的铁箱在沃克斯豪尔桥下了船,由一个温和坦诚的警官陪着。一刻钟后我们便到达了赛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家。仆人对深夜来客很是吃惊,她说,赛西尔·弗里斯特夫人整晚一直没在家,可能很晚才回来。但摩斯坦小姐在客厅里,所以我拿着铁箱进了客厅,善解人意的警官留守在马车里。
她坐在打开的窗前,身穿一件白色透明的衣服,颈间和腰际轻束红丝带。
她倚靠在藤椅上,柔和的灯光透过网罩照在她身上,照着她那甜美端庄的脸,给她蓬松的秀发染上一层亮丽的色泽。一只洁白的胳膊搭在扶手上,她的仪容和姿态显现出深沉的忧郁。然而,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就站了起来,苍白的双颊因惊喜泛起红晕。
她说:“我听到了车声,以为是弗里斯特太太提早回来了,做梦也没想到是你。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我带来了比消息更好的东西。”我把箱子放在桌子上兴奋地说,尽管内心很沉重。“我给你带来了比世界上任何消息都更有价值的东西。我带给你的是财富。”
她瞥了一眼铁箱子,冷冷地问道:“那就是财宝吗?”
“是的,这就是大宗阿格拉财宝。一半属于你,另一半属于塞笛厄斯·舒尔托。你们各得二十五万英镑。你想一想,每年的利息就是一万英镑啊!在英国比你更富的女人不多啊!这难道还不令人高兴吗?”
我想我的高兴劲表现得过于充分了,她察觉出了我的祝贺中诚意不足,因为她略抬眉眼,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眼。
“如果我获得了财宝,那全是你的功劳啊。”她说。
“不,不不,”我答道。“不是我的功劳,应该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功劳。他竭尽了所有的分析才能才找到线索,要是我怎么也找不到线索。即便如此,到最后关头,我仍还差点前功尽弃。”
“华生医生,请坐下来告诉我发生的一切吧。”她说。
我简要地介绍了我和她上次见面后所发生的事情:福尔摩斯的搜索又出新招;“曙光’号被发现;阿瑟尼·琼斯再度涉足本案;夜间探险;泰晤士河上惊心动魄的追踪。她张着嘴巴,瞪着大眼听我讲述了我们的经历。当我讲到毒刺差点要了我们的命时,她脸色惨白,几乎晕倒。
我急忙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说:“不要紧,我已好了。我竟让我的朋友遭遇这种可怕的危险,心中万分不安。”
“一切都过去了,”我说。“算不了什么。不给你讲这些令人沮丧的事情了,我们谈点高兴的事吧。财宝在这儿,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吗?我获准特意给你带来,让你先睹为快。”
“我再乐意不过了。”她说。然而话语间并无急不可待的心情。她无疑很受感动,如果她对这件来之不易的财宝显得漠不关心,未免太不承情了。
“多漂亮的箱子,”她俯身看着箱子说。“我想是印度制造的吧?”
“对,是本拉瑞斯金属制品。”
“好沉啊!”她抬抬箱子说。“这箱子本身就很值钱。钥匙在哪儿?”
“被斯茂丢到泰晤士河里了。我得借用一下弗里斯特夫人家的火钳。”
箱子前面有个粗大的搭扣,搭扣上刻着一尊佛像。我把火钳插入搭扣的下方,用力一转,搭扣砰地一声打开了。我用颤抖的手指抬起盖子,我们俩站在那儿惊呆了。箱子是空的!
难怪箱子这么重,四周的铁皮足有三分之二英寸厚,非常结实,也非常精制,像个专用于装财宝的箱子,可里面什么也没有,完全是空的。
“财宝不见了。”摩斯坦小姐平静地说。
我听出了她话中的含义,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我心中消失了。我说不出阿格拉财宝压在我心上有多沉,现在终于挪开了。不错,这是自私的、不诚实的、也是错误的,但除了感到我俩之间金钱的障碍消除了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知。
“感谢上帝!”我情不自禁地喊道。
她飞快地看我一眼,疑惑地一笑。
“此话怎讲?”她问道。
“因为你不再可望不可即了,”我拉住她的手说。她并没有缩回去。“玛丽,我爱你,就像任何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真诚。是财宝、财富让我难以启齿。现在财宝不见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了。所以我才说:‘感谢上帝。’”我把她揽在身边,她轻声说道:“我也应该说‘感谢上帝’。”
不管谁丢失了财宝,那天晚上我得到了一个宝物。
那位警官是非常有耐性的人,因为过了很久我才回到车上。我把空箱子拿给他看时,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奖金全完了!”他郁闷地说。“财宝不见了,报酬也落了空。要是财宝还在,山姆·布朗和我今晚每人可得到十英镑呢!”
“塞笛厄斯·舒尔托是个有钱人,”我说。“无论财宝在不在,他都会酬谢你们的。”
但警官泄气地直摇头。
“糟糕透了!”他重复道。“阿瑟尼·琼斯也会这么想的。”
他言中了,当我回到贝克街,把空箱子送到他面前时,那位侦探显出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福尔摩斯、犯人和琼斯刚刚到家,因为他们在路上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先去警察局报告了案情。我朋友和往常一样懒洋洋地躺在扶椅里,而斯茂呆呆地坐在他对面,木腿搭在那条好腿上。当我把空箱子拿给大家看时,他靠在椅子上哈哈大笑。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斯茂!”阿瑟尼·琼斯气急败坏地说。
“不错,我把财宝藏在了你们谁也摸不到的地方了。财宝是我的,如果我得不到,任何人也别想摸一摸。告诉你们,除了安达曼囚犯营里的那三个人和我外,谁也无权得到财宝。我知道我现在用不着这些财宝了,他们也用不着,所以我把它处理掉,为了他们,也为了我自己。我们每次都是四人签名。他们会同意我这样做的,宁可将财宝沉到泰晤士河底,也不愿让舒尔托或是摩斯坦的亲属得到财宝。我们干掉阿奇麦特并不是让这些人发财。财宝和钥匙都和托格葬在一起了。看到你们的船就要追上我时,我就把财宝藏到了安全的地方。你们这一回是一个卢比也别想得到了。”
“你在骗人,斯茂!”阿瑟尼·琼斯厉声道。“如果你想把财宝扔进泰晤士河,连箱子一块扔不是更省事吗?”
“我是扔得省事,那你们找起来也省事多了,”他狡黠地斜睨着双眼。
“有本事追到我的人肯定也有本事从河底找到一个铁箱子。我把财宝撒到了五英里长的河道里,找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当你们就要追上我时,我急得快发疯了。然而,悲伤无补于事。我这一生起起落落,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吃后悔药。”
“这是一个严重的事件,斯茂,”侦探说道。“如果你有助于正义,而不是这样阻挠它,审判时会获得从轻发落的。”
“正义!”犯人咆哮道。“多么美好的正义!财宝不是我的又是谁的?财宝不是他们赚来的,却要让给他们,这难道是正义吗?看看我是如何得到财宝的吧!我在热病肆虐的沼泽中熬过了漫长的二十年,整天在红树丛中服苦役,夜里上镣戴铐被关在臭气熏天的囚牢里,受蚊虫叮咬,被疟疾折磨,那些喜欢拿白人开心的该死的黑人警察一个个欺负我们。我就是这样得到阿格拉财宝的,就因为我不愿把耗费如此惨重的代价才获得的财宝让给别人去挥霍,你就来和我大谈正义吗?我宁肯被绞死,被托格的毒刺毒死,也不愿活在监牢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着属于我的钱去逍遥享乐。”
斯茂拉下了淡泊的面具,激烈的言辞奔涌而出,他双眼放亮,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铿铿作响。看到他如此忿怒和激动,我明白了为什么舒尔托少校一听说他亏待过的犯人在追踪他时,就吓得魂飞魄散,这是有根据也很自然的事。
“你忘了,我们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福尔摩斯轻声说道。“你没给我们讲过你的身世,也就不知道那份本应属于你的公道。”
“啊,先生,你对我说的话还算公道,虽然我得感谢你给我戴上这副手铐,但我不会对此怀恨在心的。这是公正的,光明正大的。你如果想听听我的身世,我就不隐瞒了。老天在上,我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实话。劳驾你把杯子放在我身边,好在口干时把嘴唇凑过去。
“我是鄂斯特尔郡人,出生在珀肖尔附近。住在那里的斯茂族人很多,你去看看便知道。我常想回去看看,但我是个不肖之子,他们不会欢迎我的。
“他们都是些老老实实的教徒,受四乡邻里敬重的小农,而我一直是个流浪汉。
“然而,到了十八岁我就没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我爱上了一个姑娘而不能自拔。为脱身计,我当兵吃了女王的粮饷,加入了正开往印度的第三步兵团。
“然而,命中注定我在军营里待不长久。我刚学会走正步和使用步枪,就傻乎乎地跳到恒河里去游泳。幸好连队军士约翰·侯德也在水中,他是部队里最好的游泳能手之一。我游到半路时,一条鳄鱼拖住了我,齐膝盖咬掉了我的右腿,像做外科手术一样干净。由于惊吓和失血,我晕了过去,要不是侯德抓住了我把我拖上岸,我早被淹死了。我在医院里住了五个月,最后装上这条木腿跛着脚出了院,我因伤残奉命退伍,再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你想象得到,我当时的运气有多坏了,还不到二十岁就成了一个无用的瘸子。但不久我就时来运转了。一个叫阿伯尔·怀特的人到那里种植槐蓝,他想雇个监工监管苦力们干活。他碰巧是我们团长的朋友,因那次事故后,团长对我特别关照。简单地说吧,团长极力推荐了我。干这活主要是骑在马上,我的瘸腿不太碍事,因为我的左腿还能控制住马鞍。我的工作就是骑马在庄园里巡视,监督苦力们干活,谁偷懒就报告主人。工钱不错,住得也舒适,总之,我愿意在槐蓝种植园里度过余生。阿伯尔·怀特先生是个善良的人,他常来我的小屋里和我一起抽烟聊天,那儿的白人彼此都很友好,而在这儿却不一样。
“唉,哪知好景不长啊。突然间,预先没有任何警告就发生了大暴乱。头一个月,像萨里和肯特一样,全印度表面上和平宁静;下一个月二十万黑鬼子失去了约束,印度成了地地道道的地狱。当然,先生们,你们都比我知道得多,因为看书读报的事与我不相干,我只知道我亲眼目睹的一切。我们的庄园在一个叫穆塔的地方,邻近西北几个省的边界。一连好几个晚上,天空被燃烧的房屋的冲天火光照得通亮;一连好几天,一小股一小股的欧洲士兵带着妻儿老小经过我们的庄园,前往近处的军营阿格拉避难。阿伯尔·怀特是个固执的人,他那个脑袋总认为事情被夸大了,来得迅猛,平息得也快。
“他依旧坐在凉台上喝酒抽烟,而他周围的乡村早已狼烟四起。当然,我和管账理财的道森夫妇没有背弃他。可是,这一天变故来了。我到远处一个庄园去了一趟,黄昏时优哉游哉骑马回家,突然看见陡峭的峡谷深处有什么东西蜷伏在那里。我骑马下去想看个究竟,顿时毛骨悚然,原来是道森的妻子被撕成了碎块,已被豺狼和野狗吃去了一半。道森本人趴在不远的地方,已经死去,手里还握着空枪,前面躺着压在一起的四个印度兵。我勒住缰绳茫然不知所往,就在这时,我看见阿伯尔·怀特家的房屋浓烟滚滚,火苗已窜到屋顶。我自知救不了主人了,介入此事只会白白丢掉自己的一条命。从我站立的地方我看见几百名黑鬼子披着红色的斗篷正围着燃烧的房屋乱跳乱叫。他们中有几个人已瞄准了我,一颗子弹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于是我穿过稻田落荒而逃,深夜才安全抵达阿格拉城。
“然而,阿格拉也不是很安全的地方。整个国家就像捅烂的马蜂窝。能聚集一些英国人的地方,也只不过保住了枪炮射程之内的那块土地,其他地方的英国人都是无依无靠的逃难者。这是一场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战争,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无论是步兵、骑兵还是炮兵,都是我们自己教育训练过的精兵,他们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军号的调子也和我们的一样。阿格拉城内驻有孟加拉第三火枪团、一些锡克兵、两支马队,还有一个炮兵连。另外还成立了一个由职员和商人组成的志愿团,我就带着这条木腿参加了志愿团。七月初我们开赴沙岗吉迎击叛军,我们曾打退了他们一会,但终因弹药不够,只得退回城内。
“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最糟糕的消息—这并不奇怪—因为你只需看看地图就知道,我们正处在叛乱的中心地区。拉克劳处于东边一百英里处,康坡处在南边一百英里处,到处都是痛苦、残杀和暴行。”
“阿格拉城地方大,聚集着各种各样的盲流和残忍的魔鬼信徒。我们英国人居少数,散落在狭窄弯曲的街道旁,于是我们的头儿调兵渡河把阵地设在阿格拉古堡里。不知你们中是否有人读到过或听说过那个古堡。那是个非常奇特的地方,我到过许多奇特的地方,但那个地方是我到过的最奇特的地方。首先,那地方大得惊人,我估计肯定占地数英亩。较好的地方容纳下所有的驻军、女人、孩子和辎重还绰绰有余。但较好的这块地方的面积远不及那块古老的荒地,那儿从没人去过,留给了蝎子和蜈蚣。那里到处都是废弃的大厅、盘曲的过道和长廊,所以进去的人很容易迷路。因此很少有人进去,但偶尔也有人打着火把去探险。”
“一条河流经古堡前,是天然的护城河,但古堡的两翼和后方有许多门,都需要守卫,当然那块荒地和我们驻军的地方更需要守卫。我们人手不够,没有足够的人把守全堡的每个角落和使用枪支。所以不可能在数不清的堡门处都有重兵把守。我们只能在古堡的中央建起一个中央守备所,让一个白人带着两三个当地人看守各个堡门。我被指派在夜间的某一时间把守西南面一张孤立的小门,两个锡克兵听我指挥,如有意外,我可以开枪,立即可得到中央守备所的增援。然而,守备所离我们有两百步远,而且隔着许多迷宫似的甬道和回廊,因此我怀疑遇到突然袭击时,援兵是否能及时赶到。”
“我是个新兵,还跛着腿,当了个小头目,感到很得意。头两天晚上我和两个旁遮普邦人看守堡门。一个叫默哈米特·辛格,一个阿巴杜拉·克汉,他们高大凶狠,久经沙场,在齐连瓦拉战争中是我们的对手。他们的英语说得很好,但我能听到的却很少。他们总喜欢站在一起叽哩咕噜地用锡兰语交谈,我总是独自一人站在堡门外,瞭望宽阔弯曲的河流和大城市里闪烁的灯火。咚咚的鼓声,当当的锣声,以及吸了鸦片和麻醉品的叛军的狂呼乱叫声,整夜都在提醒我们河对岸的邻人是危险的。每隔两小时,巡夜的军官到各个哨卡巡视,以确保平安无事。
“当班的第三天晚上,天空阴霾密布,下着小雨。在这种天气里站上几小时真让人难受。我几次试图和那两个锡克人搭话,但两个家伙不搭理我,于是我放下枪,拿出烟斗,划燃了火柴。两个锡克兵突然冲上来,一个抢过枪对准我的脑袋,一个拿起刀子搁在我的喉管上,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动就刺穿我的喉咙。
“我头一个念头是,这两个家伙和叛军是一伙的,这是突袭的开始。如果堡门落入他们手中,整座城堡全完了,妇女和孩子会受到康坡城同样的遭遇。先生们,你们也许会认为我在为自己辩解,但我敢发誓,一想到此事,就感到刀尖刺在喉咙上,我张嘴想喊,哪怕是最后一声,也可向中央守备所报警。抓住我的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我刚想喊时他低声说道:‘别出声,城堡很安全,河这边没有叛军。’他并没有撒谎,我知道我一出声必死无疑。从他那双棕色的眼睛里可看出这一点。于是我静静地等着,看他们究竟要我干什么。
“那个凶狠高大,叫阿巴杜拉·克汉的人说:‘先生,听我说,你要么和我们合作,要么永远发不出声来,事关重大,我们不能犹豫。要么向上帝起誓真心诚意和我们合作到底,要么我们今晚就把你的尸体扔进沟里,然后加入叛军兄弟中,别无它路可走。是生还是死,你自己决定吧!给你三分钟考虑,时间紧迫,在下轮巡查前必须了结。’我说:‘你们没说叫我干什么,我怎么能决定呢?但我告诉你们,如果是不利于城堡安全的事,我绝不合作,你们杀了我好了。’他说:‘与城堡毫不相干,我们叫你做的事就是你们英国佬来这里想做的事。我们叫你发财。如果你今晚成为我们中的一个,我们对这把出鞘的刀起誓—锡克教徒从没违背过这种誓言,你会公平地获得一份财宝。财宝的四分之一归你,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我问:‘那到底是什么财宝?如果告诉我怎么做,我愿和你们一道发财。’
“他说:‘你能以你父亲的身体、你母的名誉和你的信仰起誓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永远不背叛我们吗?’我说:‘我起誓,除非城堡不受到威胁。’“‘我的同伴和我一同起誓分给你四分之一的财宝,我们四人平分。’我说:‘我们只有三人。’
“但是,多斯特·阿克巴必须得一份。等他们的这段时间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你。默哈米特·辛格,你在门口望风,他们来了通知我们。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欧洲人是守信用的,所以我信任你并把事情告诉你。如果你是个说谎的印度人,哪怕你对假庙里所有的神都起过誓,我们也会白刀子见血,把你的尸首扔进河里。但锡克人了解英国人,英国人也了解锡克人,那好,听我说吧。
“‘北方省有个王公,他的领地虽然不多,但很富有。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了大笔财产,但更多的是他自己搜刮来的,他嗜财如命又悭吝非常。暴乱伊始,他既是狮子的朋友又是老虎的朋友—既与印度兵媾和又与盟友修睦。然而,不久他便察觉到白人的末日到了,因为到处传来他们惨遭屠杀溃不成军的消息。他是个谨慎的人,于是做出了这样的安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至少能保住财宝的一半。他将金银财产藏于王宫的地下室,而把贵重的宝石和上乘的珠宝放在一个铁箱子里,派一个亲信化装成商人将它带到阿格拉城堡藏起来,直到叛乱平息。这样,如果叛军获胜,他可保住自己的金银财产,如果白人获胜,他又能保住自己的珠宝。这样分好了财宝后他便投向了印度兵,因为他们在边境地区的实力很强。先生,你掂量掂量,这种两面三刀的人的财产,是不是应归属始终效忠于一方的人呢?
“‘这个乔装成商人,化名为阿奇麦特的人此时正在阿格拉城内,准备潜入城堡。他的旅伴是我的堂兄多斯特·阿克巴,他知道这个秘密。阿克巴答应今晚带他从边门进入城堡,他选定了我们把守的这个地方。等一会儿他就会到,知道默哈米特·辛格和我在此等候。这地方很偏僻,没人知道他会来。再没人知道阿奇麦特这个商人了,而王公的巨额财宝就归我们平分了,你看如何?’”
“在鄂斯特尔郡,人的生命是伟大而神圣的,然而当你置身于火与血之中,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随时都有死神降临。商人阿奇麦特的生死在我看来如同空气一样轻薄,然而一谈到财宝,我就动心了,设想回到老家后如何花钱,乡亲们看到我这个从不干好事的浪荡子回来时袋子里是胀鼓鼓的金子,眼睛会圆瞪瞪地看着我。于是我横下了一条心。然而,阿巴杜拉·克汉以为我还在犹疑未定,又紧逼了一句。”
“他说:‘先生,试想想,倘若这个人被指挥官抓获,他肯定会被绞死或枪毙,财产充公,谁也别想捞到一个子儿。既然现在他落到了我们的手里,干吗不干掉他呢?珠宝落入白人官员的手中还不如归我们,这些珠宝足以使我们每个人变成巨富。没人会知道的,我们这地方离别人很远。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吧?先生,挑明了吧,和我们合作,还是叫我们把你当作敌人。’我说:‘我的心和灵魂都和你们在一起。’‘太好啦,’他说着把枪还给了我。‘你知道我们是信任你的,你和我们一样,绝不会食言。现在就等我兄弟和商人来啦!’
“‘你兄弟知道你要干什么吗?’我问。
“‘这是他的主意,全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到门边去和默哈米特·辛格一起守门吧。’
“雨依旧下得紧,雨季才开始呢。天空中乌云密布,投石之遥不见一物。堡门前是一条深壕,某些地段几乎没有积水,很容易走过来。我心中纳闷,我怎么会与两个粗野的旁遮普邦人站在一起,等待一个商人前来送死呢?
“突然,我看到深壕对面出现了被蒙住的提灯放出的微光,灯光消失在壕墙那边,接着又出现了,并慢慢朝我们靠近。
“‘他们来啦!’我喊道。
“‘先生,你像往常一样盘问他,’阿巴杜拉低声说。‘别吓唬他。让我们带他进门,你守候在此,我们去干掉他。准备好灯,以免弄错人。’灯光闪闪烁烁,向前移动,时停时进,我看清了壕对岸的两个人影等他们下了斜坡,穿过淤泥,爬上半路时我才低声问道:‘谁?’
“‘是朋友,’来人答话。我开灯照了照他们,走在前面的是个高大的锡克人,浓黑的长须几乎齐腰带了。我只在舞台上见过如此高大的人。另一个则是个矮个子,胖得圆滚滚的,系着很长的黄头巾,手里拿着一个用围巾包好的包裹。他被吓得全身发抖,双手不住地颤抖,像是患了疟疾,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贼溜溜左顾右盼,像是钻出洞的老鼠。一想到要干掉他我就心惊肉跳,但一想到财宝就铁了心。他看到我是白人便高兴地朝我跑过来。
“他喘息道:‘先生,求你保护,保护我这可怜的商人阿奇麦特。我从拉吉普塔诺来,来阿格拉城堡避难。他们抢劫、鞭打、侮辱我,就因为我是白人军队的朋友。今晚我又安全了,我和我的东西都安全了,谢天谢地!’
“‘包裹里是什么?’我问。
“‘是个铁箱子,’他答道。‘里面有一两件祖传的小玩意儿,别人拿着不值钱,但我舍不得丢掉。我不是穷叫化子,年轻的先生,我会报答你和你的长官的,只要他同意我避难。’
“我不敢再和他说下去。越看着他那张受惊的胖脸,越不忍心加害他,不如放他过去。
“‘把他带到总部去,’我说。两个锡克人一左一右,高个子跟在后头,带着他进了黑洞洞的门道。从没有人像他这样被死神包围着。我提着灯留在门口。
“我听到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响过死一般寂静的长廊。突然,脚步声停住了,接着传来拳脚相加的扭打声,不一会,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朝我跑来,我心中一惊。我低举提灯朝又长又直的甬道照去,原来是那个胖子,满脸鲜血疯也似地奔跑,黑胡子大汉紧随其后,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像头老虎。
“我从没见过跑得像小商人那么快的人。眼看锡克人追他不上了,我想他只要越过我逃到门外,就能保住一条命。我对他动了恻隐之心,但一想到他的财宝,我又铁了心肠。就在他要越过我时,我用枪插在他的双腿间,他像只被击中的野兔,连跌两跤。没等他爬起来,锡克人扑上去,在他的肋旁连刺两刀。他躺在倒下的地方不再吭声,不再动弹。我想他跌倒时可能已经死了。先生们,我是说到做到的。不管是否对我有利,全都照实说了。”
他停了下来,伸出带铐的手去拿福尔摩斯为他倒好的威士忌和水。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令我毛骨悚然,这不仅因为他是这桩血腥事件的参与者,更因为他说起这桩事如数家珍,满不在乎。无论什么样的惩罚在等着他,他都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丝毫的怜悯。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儿,双手搁在膝上,对他的故事颇感兴趣,但脸上显露出同样厌恶的表情。他或许觉察到了,因为他接着说时声音和神态都带几分挑衅性。
“毫无疑问,一切糟糕透顶,”他说。“我倒想知道有多少人到了我这种地步,宁肯在别人为非作歹时被割断喉咙而不愿得到一份财宝!再说,一旦他进了城堡,不是我死就是他死。如果他活着出了城外,整个事情就会败露,我肯定会受到军纪处罚挨枪子,那种时候别人不会宽大我的。”
“继续讲你的事,”福尔摩斯简短地说。
“阿巴杜拉、阿克巴和我把他抬进来。他虽然矮小,却重得很。默哈米特·辛格留在那儿看门,我们把他抬到锡克人已经准备好的地方,离这儿较远,一条弯曲的甬道通向空荡荡的大厅,大厅的砖墙早已破损。地上有一处凹坑,是个天然的墓穴,我们就把阿奇麦特埋在那里,用些碎砖将他盖好。弄完后我们就去看财宝了。
“财宝仍在他被击倒的地方。那箱子就是现在摆放在桌上的这只开着的箱子,钥匙用丝带系在盖子上雕花的提柄处。我们打开箱子,灯光照着珠宝,那和我小时候在珀肖尔时从书中读到的和想象的一模一样,令人眼花缭乱。
“大饱眼福后,我们拿出了所有的珠宝并开了张清单。共有一百四十三颗上等钻石,其中一颗叫‘莫卧儿大帝’的据说是现存第二大宝石。还有九十七块非常美丽的绿宝石,一百七十块红宝石(有些并不太大),四十块红玉,二百一十块青玉,六十一块玛瑙,还有许多绿玉、缟玛瑙、猫眼石、土耳其玉,和一些我当时叫不出名的宝石,但后来我就认得了。此外,还有三百颗上等珍珠,其中十二颗镶在一个金项圈上。顺便说一句,我找回箱子后清点了一次,除那个项圈外,其他的都在。
“清点完毕,我们把财宝放回箱内,拿到堡门处给默哈米特·辛格看。接着我们庄严地重新起誓:同生同死永守秘密。我们约定把箱子藏在安全的地方,战争结束后再平分财宝。当时分是不行的,因为如果发现我们有如此贵重的宝石,会引起怀疑的,城堡内没有私人住处,也就没有藏宝的地方。
“于是,我们带着箱子来到掩埋商人尸体的大厅,在保存尚好的墙上挖了个洞,将财宝藏在砖下。我们谨慎地记住了藏宝处,第二天我画了四张图,每人一张,并签下了四个人的名字,因为我们发誓每个人都代表四个人行事,谁也不得占便宜。我手按胸口起誓,我从未违背过誓言。
“好啦,先生们,用不着我告诉你们印度兵变的结果了。威尔逊占领了德里,柯林爵士收复拉克劳后,叛乱就瓦解了。新兵纷纷开到,纳纳先生本人从边境溜走了。葛雷斯德上校带着一支快速突击部队来到阿格拉,赶走了叛军。国内似乎又恢复了和平,我们四人则盼着平分赃物,远走高飞。但不久,我们的希望破灭了,因谋杀阿奇麦特四人同时被捕。”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王公把财宝交给阿奇麦特是因为他认为此人可靠。但东方人生性多疑,于是他又派了一个更可靠的心腹暗察阿奇麦特的行踪,并命令他紧紧盯住阿奇麦特,于是他像影子一样跟着他。那天夜里他跟在阿奇麦特身后,看着他进了城堡。当然,他认为阿奇麦特在城里安顿好了,所以第二天就请求进入城堡,但再也找不到阿奇麦特的行踪。他觉得此事蹊跷,就和守卫班长说了,班长通报指挥官,结果对全堡作了一次彻底搜查,发现了尸体。就在我们自以为很安全的时候,我们四人被捕了,以谋杀罪受到指控,因为我们三人当晚把守那个堡门,另一个被认为是和被害者同来的。
“审判时谁也没说出财宝,因为王公被罢免并被驱逐出印度,所以没人和财宝有直接关系了。但谋杀已成定局,我们四人都牵涉进去了。三个锡克人被判终身监禁,我被判处死刑,但后来减了刑,和他们一样。
“我们当时的处境很奇特。四个人的腿被捆在一起,几乎没有出狱的机会,但我们共守一个秘密:只要能得到财宝,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忍受狱卒的拳打脚踢,吃糙米、喝生水,而巨额的财宝在狱外等着我们去取,想到这真令人撕心裂肺。我都快急疯了,但我生性倔强,忍受一切以待时机。
“后来,好像时机已到。我从阿格拉被转押到马德拉斯,又从那里转至安达曼群岛的布莱尔岛。那里的白人囚犯很少,我一开始就表现良好,不久就成了享受优待的人。我在侯波镇哈里特山坡上有了自己的小茅屋,过得挺自在。那是个可怕的热病流行区,我们周围住着野蛮的吃人部落,一有机会他们就朝我们射毒刺。我们整天挖沟修渠,种山药,还有其他杂役,整天忙个不停,但晚上有点时间自由安排。另外,我学会了为外科医生配药,捡了点一知半解的外科医术。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出逃的机会;但此地离陆地足有数百英里,而且这一带的海面几乎没有风:逃跑相当困难。
“萨莫顿医生是个年轻放浪的家伙,其他年轻官员常去他屋里整夜玩牌。我配药的外科手术室就在他起居室的隔壁,两房仅隔着一个小窗户。我孤独时,就吹熄手术室的灯,站在窗下听他们聊天,看他们玩牌。我自己也喜欢玩牌,看他们玩也不错。在场的有舒尔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布朗尼·布朗,他们是当地驻军的头目,还有医生本人和两三个狱吏。这些人是精明的老手,狡猾稳重,凑在一起玩得倒也开心。
“但不久,有一件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当兵的总是输,当官的总是赢。我并不是说这不公平,但事实就是这样。狱吏们来到安达曼群岛后,除了玩牌,无所事事,他们清楚各自的牌技;而其他人玩牌只是为了消磨时光,拿了牌乱甩一气。一夜又一夜,当兵的越输越多,越输越来瘾。舒尔托少校输得最惨。起初他用钞票和金币,可不久就开始用期票而且赌注下得更大。有时他也赢几局,这样胆子又大了,接着又是输,越输越多。他整天没精打采,借酒浇愁。
“有天晚上他输得比往常更惨。他和摩斯坦上尉跌跌绊绊回家时,我正坐在我的小茅屋里。他们两人是心腹之交,形影不离。这时少校正抱怨他输得太多。
“‘摩斯坦,我全完了,’路过茅屋时他说,‘我得辞职,完蛋了。’‘别瞎说,老兄!’上尉拍着他的肩膀说。‘更糟的事情我也见过,但是……’我就听到这些,但足以引起我的思考。几天后舒尔托少校在沙滩上散步,我乘机和他攀谈起来。‘少校,我有事向你请教。’我说。
“‘什么事,斯茂?’他拿掉嘴上的雪茄问道。
“我说:‘先生,请问埋藏的财宝交给哪一位合适呢?我知道一宗价值五十万英镑的财宝埋藏在哪里,我自己用不着它,我想最好还是交给合适的长官,这样他们也许会给我减刑呢。’‘斯茂,五十万英镑?’他急促地问,死死盯着我,看我是否在说真话。
“‘是的,先生,是珠宝,藏在一个任何人随手可及的地方。奇怪的是物主已被驱逐出国,不可能得到财宝,那么财宝应属于捷足先登的人。’‘斯茂,应交给政府,交给政府。’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心里明白,他上了我的圈套。
“‘先生,你认为我应该把此事报告给总督吗?’我轻声问道。
“‘嗯—你先别忙,否则你会后悔的。斯茂,讲来听听,要说实话。’我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只作了小小的改变,以让他找不到藏宝之地。我说完了,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沉思。从他颤抖的嘴唇可以看出,他内心里正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开口了:‘斯茂,事关重大,千万别对任何人说,不久我会来找你。’两天后,他和他的朋友摩斯坦深夜提着灯造访我的茅舍。他说:‘斯茂,我想请你亲口对摩斯坦上尉说说你的故事。’我照以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起来像真的,对吗?值得一干吗?’他说。
“摩斯坦上尉点了点头。上尉说:‘斯茂,我和我这位朋友研究过。我们认为,你的这个秘密与政府无关,纯属你个人的私事,当然你有权作任何处理。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求什么样的代价?如果能达成协议,我们愿意办理此事,至少可以调查一下。’他说话时极力保持冷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的眼神里表露出兴奋与贪婪。‘先生,说到代价,’我也极力冷静地答道,但内心里和他一样兴奋。‘我这种处境的人只能提出一个条件,我想你们帮助我和我的三个同伴获得自由。然后让你们入伙,分给你们俩五分之一由你们平分。’‘哼!五分之一,不值得一干!’他说。
“‘每人可得五万啊!’我说。
“‘可我们怎样才能让你们获得自由呢?你清楚得很,这种要求是不可能达到的。’
“我答道:‘这不成问题,我已有周全的考虑。我们逃跑的唯一困难是没有船和干粮。加尔卡塔或马德拉斯有许多小快艇和双桅快艇,我们只需一艘,请弄个过来,我们设法在夜间上船,把我们送到印度沿海的任何一个地方,你们就算尽到义务了。’
“他说:‘如果只答应你一个人呢?’我答道:‘要么一个也不走,要么都走。我们发过誓,四个人必须捆在一起。’
“他说:‘摩斯坦,你看,斯茂是个守信用的人。他不肯背弃朋友,我想我们可以信任他。’
“上尉说:‘这是一桩肮脏的交易,不过,正如你所说,这笔钱可以体面地保住我们的军衔。’
“少校说:‘斯茂,我想我们只好答应你了。当然,我们先得证实你的话是否真实,告诉我们箱子藏在哪儿,我将请假乘每月一趟的轮船回印度调查此事。’
“他越着急我就越冷静,我说:‘别着急,我必须先征得另外三个朋友的同意。我说过我们四人患难与共。’他插嘴道:‘岂有此理,那三个黑鬼与我们的协议有什么关系?’我说:‘黑也好,蓝也好,他们和我发过誓,必须一起行动。’第二次见面时,默哈米特·辛格、阿巴杜拉·克汉、多斯特·阿克巴都在场,我们才了结这桩事。再三商量,终于达成协议:我们给两位官员提供阿格拉城堡的藏宝图,在藏宝的那面墙上作了标记。舒尔托少校去印度调查财宝之事,如果找到箱子,不能拿走,必须给我们派出一只小快艇,快艇停在罗特兰岛接我们出逃,最后他回营上班。然后摩斯坦上尉告假到阿格拉和我们接头,在那里均分财宝,他拿回少校和他自己所得的那份。对这些协议我们都庄严地起过誓,用尽了所能说出的誓言。我连夜画出图纸,第二天早上画好了两张,并签下了我们四人的名字:阿巴杜拉、阿克巴、默哈米特和我自己。
“先生们,我的故事让你们厌烦了吧。我知道,琼斯先生肯定不耐烦了,他想早点把我送进监狱。我简单地说吧,舒尔托那条恶棍到了印度后一去不复返了。不久,摩斯坦上尉给我看了一张一艘邮船的旅客名单,上面有舒尔托的名字。他叔叔死了,留给他一笔钱,于是他退了伍,他不仅欺骗了我们四人,还欺骗了第五个人。不久,摩斯坦到阿格拉,如我们所料,他发现财宝确实不见了。那恶棍没履行我们出卖财宝秘密时的任何条件就将财宝全部盗走了。从此以后,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我日日夜夜想着此事。我不顾一切,也无视法律,无视绞架。要逃跑,要抓到舒尔托,亲手掐死他—这就是我唯一的想法。与杀掉舒尔托的事相比,阿格拉财宝在我的心目中已算不了什么了。
“我这一生中立下过许多志愿,没有一件没有办成。然而,历尽艰难困苦之后,机会才姗姗而来。我告诉过你们,我学过一点医药知识。有一天,萨莫顿医生因高烧卧床不起。安达曼群岛上一个小原始人快病死了,他找个僻静的地方等死,却被一个囚犯从林子里捡回来。我亲手护理他,尽管他像小蛇一样凶狠。两个月后我治好了他的病,他能走路了,就这样他对我感恩戴德,不肯回林子里去,总是守在我的茅屋周围。我从他那儿学了几句土话,这使他更喜欢我了。
“他叫托格,是一名优秀的船工,有一条很大的独木舟。当我发现他忠于我并愿为我做任何事后,我找到了出逃的机会。我和他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同意在某个晚上把独木舟带过来,停在一个无人看守的旧码头,接我上船。我叫他准备了几葫芦水和一些山药、椰子和甘薯。
“小托格忠诚可靠,再没有比他更忠诚的人了。在约定的晚上,他把独木舟划到了码头边。事也凑巧,一个看管囚犯的人走过来了,那人正是一有机会就侮辱我伤害我的可恶的帕坦人。我曾发誓要报复他,现在机会来了。似乎是命运把他摆在了我的面前,让我在离开群岛之前还有机会报仇雪恨。他背朝我站在岸边,肩上扛着枪。我想找块石头砸碎他的脑袋,但一块也没找到。
“接着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可以使用一件武器。我在暗处坐下来,解开木腿,猛跳三下,来到他跟前。他的枪扛在肩上,我狠命朝他一击,打破了他的脑门。你们看,这木腿上还有裂痕,就是打他时留下的。由于失去平衡,我们两人同时倒地,可站起来时我发现他躺在那儿不能动弹了。我朝独木舟走去,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就出海了。托格带上了他所有的家产,还有武器和神像。他带来了一根竹子做的长矛和一块安达曼椰树叶编成的席子,我用这些东西做了一面船帆。我们听天由命,在海上漂了十天。
“到了第十一天,一艘载着马来亚朝圣者的商船正从新加坡开往吉达,他们救我们上了船。船上的人都很古怪,不久,托格和我与他们混熟了。他们有一个良好品质:让我们独自待着,也不问任何问题。
“如果我把我和托格所有的冒险经历都告诉你们,你们会不愿听的,因为你们得待在这儿直到明天太阳出来。我们在世界各地流浪,就是怎么也回不了伦敦。但复仇的事始终铭刻在心。到了夜里,我总是梦见舒尔托,我在梦中杀了他一百次。三四年前,我们终于回到了英国。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处。我设法弄明白他是否窃取了财宝,或者财宝是否仍在他手里。
“我和那个肯帮助我的人交上了朋友—我不想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因为我不想让其他人牵连进来—不久我就发现珠宝还在他那儿。然后我想方设法报复他,但他很狡猾,除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外,总有两个拳击手保护他。
“然而,有一天我听说他行将就木。我急匆匆赶到他的花园,可他竟溜出了我的手心,把我气炸了。透过窗户朝里看时,只见他躺在床上,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守候在床边。我恨不得冲进去和他们父子三人拼了。可就在这时,他的下颏耷拉下来,已经咽气了。我连夜潜入他的房间,翻看了所有的文件,想找到藏宝的线索,但一无所获。我愤然而去,临走前想起如果能再见到我的锡克朋友,他们知道我已留下表达我们仇恨的标记,会很高兴的。于是我潦草地写下我们四人的名字—和图纸上的一样—将纸别在他胸前。被他抢劫和欺骗过的人不在他进入坟墓前给他留下点标记太便宜了他。
“那时,我们靠在集市和其他地方把可怜的托格当作吃人的原始黑人展览给公众看来维持生计。他吃生肉,跳土人的战舞,这样一天下来可得到满满一帽子铜板。我还听到了来自樱塘别墅的所有消息。几年来,除了听说他们仍在寻找财宝外,什么消息也没有。终于,传来了我们等待已久的消息。
“财宝找到了。财宝就藏在巴索洛谬·舒尔托的化学实验室的屋顶上。我立刻前往查看,但由于木腿所碍,我想不出爬上顶屋的办法。可我听说屋顶上有暗门,并打听到了舒尔托先生吃晚饭的时间。我想,有托格在,办成此事轻而易举。我把他带在身边,在他腰间系了一根长绳。他像猫一样爬上去,不一会就到了屋顶。但不幸的是巴索洛谬·舒尔托还在屋里,所以遇害了。托格以为杀掉舒尔托是他的聪明之举,因为我沿着绳子爬上去后发现他像只骄傲的孔雀在踱来踱去。直到我拿起绳子的末端抽打他,骂他是吸血鬼时,他才大吃一惊。我拿到了财宝箱,把箱子递下去,接着自己也溜下去了,在桌上留下了四签名的纸条,以示财宝终于物归原主了。接着托格收回绳子,关好窗户,从来的地方逃走了。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没讲的。听一个船工说起过史密斯的‘曙光’号有快艇之称,于是我想这条汽船将是我们出逃的有利工具。我与老史密斯取得了联系,并答应只要他能送我们安全抵达大船,将给他一大笔钱。无疑,他知道此事有些不正常,但他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我所说的都是实话,先生们,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取悦你们,你们也帮不了我什么,仅仅因为我相信我所能做的最好的辩护就是实话实说,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舒尔托少校是怎样背信弃义的,对他儿子的死,我是无辜的。”
“极精彩的陈述,”福尔摩斯说。“这极有趣的案子有了恰当的结局。除了不知道绳子是你自己带上来的外,你所陈述的后半部分不出我所料。顺便问一句,我原以为托格的毒刺全丢了,但他在船上还设法朝我们射了毒刺呢。”
“先生,是全丢了,但吹管里还剩有一根。”
“噢,当然,”福尔摩斯说。“真没想到。”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囚犯殷勤地问道。
“没有了,谢谢!”我的伙伴答道。
阿瑟尼·琼斯说:“嘿,福尔摩斯,你的脾气真好,我们都知道你是鉴定罪行的行家;但职责就是职责,今天我对你和你的朋友够通融的了,把这位故事家安全地锁进监狱后我才会安心。马车还等在那儿,楼下有两位检查官。非常感激二位鼎力相助。当然,开庭时还请二位出庭作证。晚安。”
“二位先生晚安。”乔纳森·斯茂说。
“走前面,斯茂!”出门时谨慎的琼斯说道。“我得当心你像在安达曼群岛对付那位先生那样,用你的木腿打我。”
“唉,我们这场小剧该结束啦,”我们抽着烟静坐了一会儿后我说。“恐怕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学习你破案的方法了。摩斯坦小姐已经接受了我盼望已久的求婚。”
“我料到了,恕我不能向你道喜。”他凄凉地哼道。
他的话使我感到不快。我问道:“我的选择你不满意吗?”
“不,不。我想她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女子,而且对我们从事这种工作十分有用。这方面她很有天才,你瞧,她从她父亲的所有文件中挑选了阿格拉图纸保存起来。但爱情属于情感之类的东西,情感妨碍真实冷静的推理,而我把推理置于其他一切东西之上。我本人绝不结婚,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我笑道:“我相信,我的判断力能经得起这次考验。你有些累了。”
“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一周我会毫无生气的。”
“奇怪,”我说,“你这个样子,换了别人我会认为是懒懒散散的人,怎么你又表现出极为充沛的精力呢?”
“是的,”他答道:“我生来就是个懒散的人,但同时又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我常想到歌德的一句话:‘上帝只造了你的躯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顺便说一句,在上诺伍德案中,我曾怀疑他们有内线,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仆人拉尔·拉奥。琼斯撒了一网,确也网获了一条大鱼,这确实是他的功劳。”
“分配似乎极不公平,”我说。“你办理了全案。我从中得到了妻子,琼斯得到了荣誉,留给你自己的是什么呢?”
“我吗?”歇洛克·福尔摩斯说。“留给我的是那只可卡因瓶子。”说着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去拿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