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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每个星期天,我们都会在波士顿公地上进行赛马会。部队在公地上建造了一个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赛道,环绕着整个公地。当然,这个赛道既粗糙又简陋,根本没法跟我们绿丝绒般的漂亮的英国赛道相比。事实上,它更像是一个越野赛马跑道或者一个越野障碍赛马跑道。
我必须得承认,这些赛马会并不是那么受当地人的待见,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不赞同这些赛马活动,认为星期天搞这种活动尤其可恶。不过,反正我们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骚扰那些镇民,所以我们的官员也就不阻止那些抗议的声音。整个赛道上都是林立的士兵以及从海港的警戒舰上调过来的水手。这些人押了大把的钱作为赌注,人人都情绪亢奋,时常还会发生打架事件。其实,每次赛马会结束的时候都会引起一次小规模的暴动,14军团会与29军团打成一团,而那些海港来的水手还会见人就打。
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但是我必须要说,我是我们军队里跑得最快的马,更何况,巴恩斯特布尔中尉是一名出色的骑手。尽管他个子高,但是体重很轻。当然,阿贾克斯也是匹好赛马。不过他主要是耐力好,速度倒不是很快。况且他的主人达尔林·普尔上校体重一百七八十斤,确实对赛马比赛是个不利的因素。米尔德里德是一匹棕红色的马,号称“飞毛腿”,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她的主人是29军团的卡尔上校。要是她不那么喜怒无常的话,她将会是一匹很好的赛马。不过,她太容易发脾气了,要么是拒绝竞赛,要么是反复无常让主人根本无法驾驭。
我为中尉赢下了那么多场竞赛,他感到特别高兴。很显然,他迫切需要那些钱,因为他在牌桌上损失巨大,欠了一屁股的债。当然,对于一个年轻的军官或者国王军队里的一个绅士而言,这种情况算不了什么,但是我还是蛮替他担心的。
波士顿地位稍高一点儿的殖民地居民完全不理会我们的赛马会,不过,还是有一些粗鲁的人老是聚集在公地的附近,从远处望着我们,然后一起下赌注。这些人大多是自由之子的成员。由于他们很少看见真的钱,所以他们之间的赌注大多都是几麻袋萝卜呀,几篮子鸡蛋呀,反正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农副产品。
自由之子中的一个领导人,是一个喜欢胡吹乱侃的捣蛋鬼,名字叫山姆·亚当斯。他从不下赌注,因为他连一麻袋萝卜都没有。他对赛马活动也不感兴趣,只喜欢高谈阔论。他站在一个倒扣过来的购物篮上,每隔一个小时,他就会大声地嚷嚷,满嘴胡诌的净是些痴人说梦的话,什么自由呀、税呀、暴政呀、国会法令呀,等等,反正净挑些他熟悉和擅长的话题来说。直到他的观众都听厌烦了为止,或者是直到他的某个债主( 他好像有很多债主 )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会停止他那小丑般的表演,然后从购物篮上跳下来,灰溜溜地跑掉。
他的这种无礼的言行总是会惹得阿贾克斯怒火中烧。“我的天哪,真应该去阻止他的行为。这个无赖应该被扔进监狱里,我把话说到这里,这样下去将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呢。”阿贾克斯轻蔑地说道。
然而,我们的当权者则认为,对这种极其荒谬的煽动者最好是不予理会,没必要遏制他们的反叛活动,不然好没面子的。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做法是极其错误的。当然,谁会在意我的看法呢。
我们最大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赛马会,发生在一七七零年九月十二号,那天是星期天。我将永远记着这一天,因为它标志着我的命运和境遇将会发生很大的改变。
那是为了纪念国王陛下的生日而举办的一场盛会,本来这个盛会应该是在一月份举办的,但是由于九月份的天气比较好,所以就推迟到九月份了。因为盛会的前一天是所有部队官兵的发薪日,并且还特意给所有人多准备了些朗姆酒以祝愿国王陛下身体健康,所以,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盛会,闹哄哄的。
我们的两门野战炮发射了二十七响皇家礼炮( 其中有两个熄火了 )。考虑到陛下的身体状况,鼓手和横笛手们弹奏了《上帝保佑国王》这首曲子,就他们的水平来说,表演得已经很到位了。有人还劝说了议会的一些成员出席此次盛会。甚至一些当地有钱的效忠者也不顾邻居们的反对,盛装出席了这次盛会。
盛会中最主要的运动项目就是国王杯赛马了。奖杯是一个蛮漂亮的潘趣酒碗
,是由当地一个叫保罗·利维尔的银匠制作完成的。好多匹马都进入了决赛,不过真正算得上有争夺奖杯实力的只有阿贾克斯、我以及那个29军团的愚蠢的米尔德里德。
发薪日才过了几个小时,大把的钱就被拿去当赌注了。这种现象在军官中更为常见。我特别想为我的中尉塞德里克先生赢下这场比赛,因为他比大多数人下的赌注都要多,他的赌注都是欠条或者要兑现成钱的口头承诺。对他来说,失败就意味着一场灭顶之灾。
这次比赛的距离是十二弗朗( 2114米 ),大概是绕着跑道跑两圈多一点。经过一个乱成一团的起跑后,阿贾克斯和我顺利地冲在了我们这一组的最前面。然后,我逐渐放慢了脚步,因为我不想把年迈可怜的阿贾克斯落下太远。米尔德里德怕是被观众的欢呼和叫喊声弄晕了,一直恬不知耻地炫耀自己,就连她的卡尔上校都彻底不高兴了。
直到我们绕着跑道跑了一圈半并接近返回的直道时,米尔德里德才不再装腔作势地演戏了,而是像一阵恼人的飓风一样冲刺起来。尽管我非常讨厌丢弃忠实的阿贾克斯,但是我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去压制住米尔德里德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我必须承认,如果米尔德里德用心跑的话,她真的能跑得很好。不过呢,我还是有足够的信心胜券在握。
然而,就在离终点只有几码远、眼看着胜利在望的时候,灾难却突然降临了!
山姆·亚当斯和他的一群无赖之徒站在公地的边缘,那里紧挨着欢乐街。当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中有人朝我们前进的跑道上扔了一个带有锯齿的牡蛎壳。真是人要倒霉什么都挡不住,这个可恶的投掷物,就像一张弓,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朝我扫射过来,直接砸到了我的鼻梁上。
刹那间,我受到了惊吓。换做是谁,都会这样吧!在这么高速冲刺的情况下,马儿受惊就意味着一个大大的趔趄。我一失足,阿贾克斯的肩膀便碰到了我的马肩隆。我摔倒了,并且是四脚朝天重重地摔倒了,还把巴恩斯特布尔中尉从我的头上摔出了老远。
于是,那匹讨厌的米尔德里德一跃就跳过了终点线,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冠军。阿贾克斯也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了过来,不过只得了个第二名。29团的一匹蠢马竟然获得了第一名!对于我们骄傲的14军团来说,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成绩啊!
29团的获胜,瞬间就引起了一场很大的骚乱。无比愤怒而失望的14军团涌向了得意的29军团。
这时,那些在两边都押有赌注的水手们也不分彼此地加入了这场打斗中。他们挥动着双拳打啊,用皮带抽啊,而这时,自由之子的那些人早就跑到欢乐街的尽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除了肩膀有点儿轻微的扭伤,其他并没有什么大碍,尽管我有点被吓坏了。巴恩斯特布尔中尉被人抬到担架上,送回了“自由女神”旅店,我则被一位马夫一瘸一拐地牵回了马厩。
因为我们团的军医都在忙着处理公地上还在持续的骚乱事件,所以他们喊了一个名叫沃伦的平民医生过来给巴恩斯特布尔中尉检查身体。没过多久,沃伦医生和达尔林·普尔上校一块儿从旅店出来了,在院子里停下来聊了一小会儿。
“中尉应该彻底地休息一下,此外,他的伤情还要密切观察。我很担心他的头部,因为他的言语反应有点儿模糊而且不连贯。”沃伦医生严肃地说道。
“模糊?不连贯?”上校大声说道,“哎呀,他一直就那样。我看这么一摔还把他摔聪明些了。”
我肩膀上的伤很快就复原了,但是我的士气却久久不能恢复。一想到那次惨痛的失败,我就会精神崩溃,无地自容。那些因为赌马而损失惨重的14军团的军官们老是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有些甚至会明目张胆地对我表示不屑。
对于塞德里克·巴恩斯特布尔中尉而言,这个不可改变的打击最终将他彻底摧毁了。他现在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为了挽回自己的名誉,他更加沉迷于玩纸牌和骰子了。他甚至降低自己的身份去绿龙酒馆和一些当地人玩牌,那个酒馆是一个比较低级的旅馆,去那里的大多是自由之子组织里的恶棍。一个晚上,就是在这个旅馆里,我的自尊遭到了最后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那是极其湿冷的一个十月份的晚上,我被拴在马桩上,身上没有毯子,也没有其他任何可以御寒的东西。从海港刮来的东风呼呼地吹着,天上还下起了毛毛雨,这使得我受伤的肩膀疼得更厉害了。透过烟雾弥漫的窗户,我能看到里面的赌桌旁还在激战正酣。当门时不时地被打开的时候,里面就会断断续续地传来歌声呀,咒骂声呀,还有很难闻的烟味。
过了半夜,我的中尉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出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圆脸的粗壮村民。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叫纳撒尼尔·希姆,当地人称他为“臭纳特”,他是离公地不远处一个闹哄哄的胶水厂的老板。当这个讨厌的家伙解开我的缰绳并准备骑上来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再……再……再……见了,我的老丫头。你……你……有了新……新……新的主人。好……好……过!总有一天,该……该……死的霉运总……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塞德里克朝我喊道。
接着,塞德里克一屁股重重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而我的新主人则喘着粗气跳上了马鞍。
当然,这个粗鲁的乡巴佬不会骑马,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像扔一麻布袋谷子一样把他掀下来。但是,像我这么有教养的马,自然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对我而言,绝不能让个人情感影响到马儿履行应尽的职责。阿贾克斯以前常说:“亲爱的,不管咋样,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你的主人永远是你的主人。”
我是多么怀念阿贾克斯,怀念他明智的忠告啊!当我沿着黑魆魆的小巷痛苦地蹒跚前行时,我的情绪跌到了冰点。更令人沮丧的是,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出我们的马夫过去常常唱的那首歌,唉,真是应验了那句歌词啊:
老马不会死,
只是去了胶水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