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坐回他的椅子,身子前倾着,一边仔细地听那只绿色金丝雀慢慢地唱颂它一生的际遇,一边把辨识出的曲调和音符快速地记录在他的那个小本子上。金丝雀的这首歌真的很长,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还没有接近尾声。在它唱的过程中,小猪卡普卡普不时地用鼻子蹭蹭医生,打断他说:“医生,咱们先去吃晚饭好不好?饭菜都要凉了,就不好吃了。”
可惜的是,医生没有理会可怜巴巴的小猪,而是在一心一意地记录着那动人的曲谱。等金丝雀终于唱完之时,约翰·杜利特长舒一口气,把五线谱本子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自己的包里。他向金丝雀表示了衷心的感谢,然后向大家宣布可以去吃晚饭了。
“这样吧,你别待在笼子里了,出来和我们在一起行吗?”医生向金丝雀询问。
“那么,你这里有猫吗?”金丝雀问。
“没有,”医生回答,“我们一直都没有在大篷车里养过猫。”
“哦,这样的话就太好了!”金丝雀说,“那我就出去和你们在一起吧。你把笼子的门打开就可以了。”
“不过你完全不必怕猫啊,你可以很轻易地躲避它们的攻击,不是吗?”吉格插嘴说,“你有翅膀,见到猫过来的话就立刻飞起来,它们一定抓不到你的。”
“这话的确没错,但前提是我必须已经看到了猫,或者我感觉到它可能要向我扑来,那时我才会知道要赶快飞起来,才来得及躲避它,”金丝雀一边说着,一边从笼子里走出来,伸伸翅膀,飞到桌子上面,啄吃医生盘子旁边落下的一点面包渣子,“但是,其实很多情况下我是看不见猫在哪里的,我也不知道它们想干什么,这时才最危险。它们是最最厉害的猎人。”
“哼,它们算什么,”吉格有些不高兴地嘟囔一句,“我们狗也是很厉害的。”
“真是不好意思,”金丝雀说,“但是我必须诚实地说,要是论捕猎能力的话,我觉得狗和猫相比,简直就像个白痴一样——对不起,我用‘白痴’这个词可能会伤害到你,但这是我能用的唯一词汇了。毋庸置疑,在追踪方面,你们是绝对的大师,那些猫只能一辈子望尘莫及。但要说靠脑袋瓜去逮猎物的话,那么……我想你们只能靠边站了。请你扪心自问,可曾见过一只狗在什么洞口前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地坐上四五个小时,就是为了守候一只可怜的小老鼠或者其他什么小动物出来,然后一把将它抓住吗?你们狗有这种无与伦比的耐心与毅力吗?从来没有。你们只会对着大大小小的洞吠来吠去,用爪子到处乱刨,这样什么动物都会被你们吓得再也不会出来,更别提本来胆子就小的老鼠们。那你们还能逮到什么呢?因此,身为一只小鸟,我宁可被关在一个装满狗的笼子里,也不要在外面碰到一只猫。”
“听上去,好像你和猫之间有过什么矛盾或纠葛?”医生问。
“我自己倒没有不愉快的经历,”金丝雀说,“但是我亲眼目睹了身边鸟儿们的遭遇,从它们的经验中吸取了教训。我以前和一只鹦鹉住在一起,有一天,我们房间的女主人抱回来一只白色的波斯猫,它的毛光滑油亮,长的很漂亮,特别可爱和招人喜欢。那只老鹦鹉看着新来的猫,对我说:‘我觉得这只猫应该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波尔,’我说,‘千万别掉以轻心。猫永远是猫,本性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你也永远别相信它们会做什么好事。’”
“我想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医生插话说,“因为大家都觉得它们是坏蛋,都不相信它们会是正人君子,所以它们就愈发地仇视他人,性格便开始走向极端。我觉得这种不信任对任何人来说,都算是一种伤害,会让别人的性格大变样的。”
“它们才不是呢!”金丝雀嗤之以鼻,“相信它们的人可多了,比如我们的女主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甚至还让这只猫在晚上跟我们待在同一个房间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幸好我的笼子挂得很高,用链子吊在墙上,它的爪子根本抓不到我。但是我那一身正气、最有道德感的老朋友——可怜的老波尔可就倒霉了。它一直以来,都是蹲在一根人们专门给鹦鹉做的愚蠢的横杆上休息。它没有笼子,只是被人在脚上拴着一根长长的铁链,以防止它飞走。它特别固执,一直不相信那个浑身雪白、看上去如此可爱的小毛球会是恶魔,直到那天这个隐藏的坏蛋真的袭击了它。那天晚上,这只猫居然打算偷偷爬到老鹦鹉的栖木上去抓它。幸亏老波尔还是很警觉的,两只动物打斗起来。鹦鹉的嘴很厉害,攻击力一点儿也不弱,把那只猫的耳朵给啄了个洞出来,那只猫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手这么强劲,只能放弃了袭击,灰溜溜地跑掉了。
“‘怎么样,老伙计,你现在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我问老鹦鹉,‘我觉得它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以后还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来骚扰你。你的嘴这么厉害,要是清醒着好好地盯着它,它一定不敢轻举妄动。但只要你睡着了,它可就什么都不怕了,肯定会趁你不备,一下子跳上来咬断你的脖子——那样的话,你就再也吃不到最爱的饼干了。所以,它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睡觉,不能掉以轻心。千万要记住我的话——它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睡觉。’”
两只动物打斗起来。
那只绿色的雌金丝雀讲到这里,觉得有些口渴,就停顿了一下,在桌上蹦蹦跳跳地走到卡普卡普面前,在它的牛奶碗里喝了一大口牛奶,把那只正在专心吃饭的小猪吓了一大跳。喝完牛奶之后,金丝雀顺便在身边的调味品架子上擦擦嘴,继续说下去:
“我简直记不清到底救了多少次这只糊涂的老鹦鹉的命。它是个单身的雄鹦鹉,有着固定的生活规律,并且坚持恪守平日生活里的小习惯。它脾气很好,但要是有谁影响了这些习惯,它就会很生气,并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比如有一次仆人忘记在星期六的下午给它洗澡了,还有一次是女仆忘了在星期天的早餐里给它多加一个橘子皮,它都立刻竖起毛,好几天都怒气冲冲的样子。除了这些之外,它还有一个必须恪守的习惯——每天吃完午饭之后都要小憩一会儿。当然啦,我像刚才说的那样警告过它很多次,除非是那只猫不在房间里,而且屋子里的门窗都关着,否则千万不能睡觉,不然会大祸临头的。但是它这个单身老头多年养成的习惯,哪能一下子说改就改呢?一吃完午饭,它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困意。我想,就算那个屋子里装满了猫,它也一样会昏睡过去的。”
那只绿色金丝雀讲到此处,又在桌子上啄起一点面包渣,啧啧有声地吃了一会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接着说:
“其实我也经常想,老鹦鹉那么恪守原则也未必就是坏事。它是个原则至上的人,这些原则不会因为任何外在因素而改变。不过话虽如此,在那段时间里,那只恐怖的白色波斯猫一直对它虎视眈眈,不停地寻觅机会给它致命的一击。我常常看到在老波尔进入梦乡之后,那只猫就悄无声息地慢慢匍匐着接近它的栖木,或者绕过桌子什么阻挡的家具,选择一个可以一跃就抓到鹦鹉的地方做好准备。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会很用力地吹一声口哨,特别大声,把老波尔给吓醒,做好备战准备。那只白色的波斯猫只好悻悻地转身回去,等待下次的机会。当然啦,这个魔鬼临走前还不忘对我狠狠瞪一眼,怨恨我破坏了它的好事。
“至于我们那个愚蠢的女主人,她空空如也的脑袋里,从来没有装过猫对我们鸟儿来说很危险的念头。有一天,她的一个朋友到家里来拜访。‘什么?你把一只没有笼子保护的鸟和一只行动自由的猫放在一起?你不怕这只可怜的鸟会被吃掉吗?’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惊讶地问我的主人。
“‘哎哟,才不会呢,’她笑着回答,‘我的小猫咪才不会做这种事情呢,它绝对不会伤害我可爱的老波尔,对吧,小猫咪?’
“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眯着眼睛,用油亮光滑的皮毛蹭了蹭老太太的裙子,喵喵地叫了几声,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让主人疼爱万分,一边叫着心肝宝贝儿,一边抚摸它的脖子。
“虽然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提防那个白色的恶魔,但厄运最终还是降临了,我所担心的那一天终于到来,连我也被那个魔头给耍了一通。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的主人要去乡村看望朋友,因此女仆们也放假回家了,第二天等老太太回来之后,她们再回到这边来上班。在临走前,她们给老鹦鹉波尔和我准备了两天的食物和水,接着她们把门锁上,把钥匙藏在门口的地毯下面,然后就各自回家了。鹦鹉和我都在客厅里面待着,客厅的门被紧紧地锁住了,所以谢天谢地,至少今天我的老朋友可以平安度过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谁能想到快中午的时候,外面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接着雷雨交加。大风在我们房子旁边怒吼着呼啸而过,一下子就把客厅的门给吹开了。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个门只是被随手关上了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牢牢地锁起来。
“‘波尔,老伙计,等会儿你可千万别睡着了,’我立刻对老鹦鹉说,‘那只猫随时可能跳进来咬你。’
“它果然一直警惕着,哪怕有了些许困意也睁着眼睛四处张望。过了约莫一个小时,那只猫却并没有出现,我们平安无事。于是,我相信那只白色的波斯猫一定是被关在另一个房间里了,所以也就放松下来,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波尔紧绷的神经也同样松弛下来,在吃过午饭之后,便延续着自己的习惯,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不一会儿,我也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最终也没有撑住,睡着了。
“我刚睡着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噩梦——在梦里,鹦鹉们用剑或叉子之类的武器奋勇地抵挡着一只只硕大无比的猫来回跳跃的进攻,战事紧张得不得了。就在这个可怕的梦境最紧张的时刻,我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然后一下子被吓醒了,就像人们做噩梦时被吓醒一样,彻彻底底地醒了。我睁开双眼,看到地板上躺着可怜的老波尔僵硬的尸体,它已经死了。而这时,我感到两道冰冷的眼光正从地毯的另一头向我射来。是那只白色的波斯猫!它蹲在地上,抬头望着我,可怕而狰狞的脸上挂着像魔鬼一样邪恶的嘲笑。”
那只绿色金丝雀说到这里,身子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它的右爪不由自主地在头上和嘴上擦来擦去,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抹去这噩梦般的过去。
“我顿时就吓傻了,张大了嘴巴,却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没办法讲出一个词,”它平静了一会儿,接着讲了下去,“接着我开始担心这个恶棍会不会把我的老朋友给吃掉。可是,后来我发现,它根本没吃波尔,或者说它根本上就不想吃波尔。我的主人——那个老太太——每天都把它喂得饱饱的,都是山珍海味,它根本就不稀罕一只鹦鹉。它杀了波尔,纯粹是为了杀而杀,就是为了享受一击成功的那种乐趣。它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着,等待着,计划着,就是为了最后在波尔的咽喉上咬下去!可怜的老鹦鹉!那只无耻的猫看着我,又得意洋洋地露齿一笑,然后把鹦鹉的尸体扔在原地,转身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你就暂时得意吧,哼,’我在心里暗暗地想,‘等老太太回来你就惨了,你这个谋杀犯!等到主人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之后,就等着遭受报应吧。’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奇怪得让人难以置信,也让我不得不相信我妈妈曾经说过的话——猫都是魔鬼的朋友。‘你看那些猫有多么狡猾,’它对我说,‘永远不要相信它们,也永远不要跟它们比诡计,它们都是魔鬼的朋友。’
“我以前对这种话只是一笑而已,全是些危言耸听、自己吓自己的东西,哪里能当真呢?但是那天下午,我却发现自己不得不信这个邪了。刚刚给大家说过了吧,那时候门被吹开了,所以那只猫可以轻易地跳进来。只要我家主人看到门开了,就知道这件血腥残暴的事情一定是猫干的,那它肯定逃不了被狠狠打一顿然后被绳之于法的命运。但是没过多久,邪门的事情就发生了。在那只白色波斯猫慢悠悠地走出房间之后,平静了许久的天气突然狂风大作,整个屋子被吹得呜呜直响。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在风的推动之下,我们房间的门竟然开始慢慢地动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砰’的一声巨响,房门一下子就被紧紧地关上了。这声音是如此震耳欲聋,我觉得从地下室到顶层的阁楼都在震动。而那只猫呢,那只‘可爱的心肝小宝贝儿猫咪’此刻悠闲地蹲坐回外面客厅的地板上,在门被关上前的一刹那,它又对我呲了呲牙,得意地奸笑起来。你们说,要不是有魔鬼在帮助它,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呢?你们要知道,如果它晚走两分钟,或者那风早吹两分钟,那么它怎么可能走出门外,一定是被牢牢地锁在屋子里面了!而如今门是关着的,猫在外面,就像老太太临走前看到的一样,那么,谁会怀疑是魔鬼的朋友——这只猫犯下了这种滔天罪行呢?
“果不其然,当老太太回到家里之后,她只看到门窗都还紧紧地关着,而地上却躺着那只可怜的老鹦鹉的尸体,脖子被干净利落地给扭断了(当然是那只猫的杰作,跃起、咬住、扭断,致命的一击一气呵成),但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老太太爱怜地抚摸着它,还喂给它一碟牛奶。
“老太太被吓得六神无主,特别伤心,对着老波尔的尸体哭了好久好久,但是到了现在,遗憾懊悔又有什么用呢?到最后,她这个脑袋跟木头一样固执和愚蠢的人竟然说,可能是一些调皮的男孩子趁她不在家,从烟囱中溜进了房间,扭断了可怜的鹦鹉的脖子,然后再偷偷地爬了回去,没留下任何线索。
“‘哦,天哪,我可怜的老波尔,’她一边擤鼻涕,一边哽咽着说,‘不过幸亏还有金丝雀,还有我那可爱的心肝小宝贝儿能陪我。’
“而这个时候,那只白色的恶魔又一副乖宝宝的样子出现了,喵喵地叫着向主人撒娇。老太太爱怜地抚摸着它,还喂给它一碟牛奶。天哪!我说过什么,你永远都不能相信一只猫!”
“我承认猫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医生听它讲完之后,开口说道,“它们的确有嗜杀的怪癖,就算不饿也喜欢享受纯粹杀戮的快感。这种癖好可能出于它们的天性,我们很难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同样地,我们也没办法去评价一种动物的天性。不过,我觉得你的经历很丰富,也很有意思。等咱们吃过晚饭之后,你能再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一遍吗?我刚才听你唱歌的时候,只顾着记下来旋律、音符和曲调了,没能听清那些歌词和你一生的故事。”
“当然没问题,”金丝雀说,“不过等会儿我就不唱了,慢慢讲给你听吧。”
“好,好!这样最好了!”医生高兴地说,“你不用考虑分行、押韵之类的了,就直接用平实的口语,把你的历险故事或者各种经历都详细地讲一讲吧。快点吃吧,卡普卡普。等你把那盘橡实吃完,嘎嘎就可以来收拾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