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一种心情沉重的宁静。刚才我还听到丈夫佐的平心静气的说话声,可现在我的内心由于一种忧郁的预感一下子又沉浸在病房的半昏暗之中。之前,在我经历最困难时候的前一夜是那么漫长。脑子里闪现出的一种念头却使我无法平静。我已很多年没有这种念头了!可不知为什么偏偏就在今天,几乎被忘掉的恐惧又再度萦回,让我胡思乱想地苦恼着?
图3:死后事件亲历者贝姬·伊蒂沉浸在病房不祥预感的阴郁和恐惧之中。
就在1973年11月18日这天,医生建议我做妇科手术。我跟丈夫商量后同意了。在此之前,我们已有7个孩子,在我31岁那年,我感到身体格外健壮,精神饱满。其实,我不愿意做手术,可是,就在这天晚上,我被一种怪异的感觉所笼罩——一种神秘费解的忧伤让我的心冰凉。
自从我和丈夫结婚后,我们几乎没分开过,现在我想静下来,再回到家中那熟悉、温馨而舒适的环境中。我不喜欢离家很久,甚至在我们结婚的周年纪念日时,尽量和孩子们聚在一起。我那6个孩子(第7个孩子幼小时就夭折了)非常喜欢我们结婚纪念日这天,他们总是老早开始准备这个纪念日。晚上,他们在客厅里点燃蜡烛,我们怀着急切的心情等待着孩子们把亲手做好的令人陶醉的晚餐一道一道地端到桌子上。在烛光晚宴上,我们可能选的是另外一首乐曲,不过,孩子们的撒娇和关爱却使这一刻变得真正令人陶醉。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的孩子们决定为我们举行一次真正的“中餐宴”:在一个小矮桌上摆上很难吃到的异国饭菜,我们夫妻俩就像中国人一样端坐在五彩艳丽的坐垫上……晚宴结束后,孩子们一一和我们吻别,他们吹灭了蜡烛,相视而笑,快速站起身来。我和丈夫仿佛飞进一个神奇魔幻般的童话王国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一样!
图4:贝姬·伊蒂的6个子女在庆祝父母的结婚纪念日。
图5:贝姬·伊蒂的6个子女用亲手做的中餐庆祝父母的结婚纪念日。
图6:贝姬·伊蒂和丈夫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仿佛飞进一个神奇魔幻般的童话王国待了好几个小时!
我再次想到,我为有一个多么充满爱和理解的好丈夫而骄傲和自豪。他请了事假以便手术前能和我一同去医院,我出院后,他还打算再请一周假陪我。我高兴地看到丈夫泪花盈眶,还向我描述他和孩子们在感恩节那天为我准备的丰盛晚宴……
由于不明的忧伤,我愈加感到我的心都揪到一块了。有可能是窗外黑暗导致的——我有个习惯,从小就害怕黑暗。抑或这个病房使我想起另一个可怕的黑暗,许多年前我曾躺在那个黑暗中,那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迄今使我的心里充满万分惊异和不寒而栗。
我不到4岁时父母就离异了!父亲喜欢重复地说,在那些年代,白肤男人不能想象出跟印第安女人结婚有什么不好。父亲的头发是栗色,体性变化莫测,是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的混血儿。母亲是印第安苏人部落的纯印第安女孩。我在姊妹10个中排行老七。父母离婚前我还很小,几乎不记得他们。母亲跟父亲离婚后回到居留区,父亲去了亲戚的城里。后来,我被送到一所天主教封闭式寄宿学校。
图7:贝姬·伊蒂童年时代曾经学习过的寄宿学校。
就在我进了寄宿学校的第一个冬天感冒了!咳嗽得很厉害,还不断打冷颤。我和姐姐还有另外40多个小姑娘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我还记得,当时我冷得牙打牙。我爬出被窝钻到姐姐佐伊丝的被窝里。我们相互紧靠着躺着,我和姐姐哭了,我由于绝望,身体虚弱无力,全身颤抖,时冷时热。姐姐由于为我担心极度害怕。其中一个姐妹在巡夜时发现我躺在姐姐的被窝里,命令我马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出了许多汗,褥单都湿了,被子也无法让我感到暖意,我们无论用眼泪,还是哀求都感动不了那个巡夜姑娘。最后,在第三个夜晚我住进医院。
医生给我作了检查,并叮嘱姐姐一定要跟父母联系。我还记得,医生说,关于双侧肺炎……什么的,还说让我一定要等到次日清晨。我躺在病床上,由于发高烧,我时而失去知觉,时而又苏醒过来。突然,我觉得谁的一只大手放到我的脑门上,我睁开眼睛发现,一名护理员惊恐不安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低声地说道:“多么小的孩子呀!……完全是一个小孩……”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诚挚、善良和怜悯之情。当我钻进被子里感到很温暖时便得意地睡着了。这位女护理员把和睦、融洽和安宁给了一个期盼已久的幼小孩子的童心。
图8:贝姬·伊蒂在寄宿学校期间因发高烧住院,曾出现医学上的假死,其实,她神志完全清醒,似乎进入另一个境界。
有人拽了一下我脑袋枕着的褥单,我突然被惊醒。一个医生说:“太迟了!我们失去了她。”可是,我一点不明白医生说的意思,他们失去了谁?“太迟了!”又是什么意思?这时我扭过头来,仔细看了看房间,令我惊异的是,尽管我的脸被床单盖着,可丝毫没有妨碍我:我看到站在我床前的那个医生和护理员。我似乎觉得那张床很大,我还记得,当时我在想,我很像一个躺在这个大白褥单上的一只小甲虫。房间比过去更加明亮,所有物体的轮廓看上去相当清晰。这时,尽管医生走了,我却仍然感觉到还有某人站在我身边。
突然,我恍然大悟,我现在像以往一样不是在躺着,而是在天地之间飞翔。有一个高大有力的人在用手牢牢地扶着我。这时,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的脸,脸上长满美丽的银白色胡须。由于这银白色胡须的魅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那胡须闪闪发光。我面带笑容抚摸着他的胡须,并把它缠在手指上。这时,我似乎感到安宁和愉悦。那个陌生人温柔地催我入眠,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可是我却只有一个幻想——想永远同他在一起,永远熔化在他脸放出的温柔可亲的光辉中。
图9:贝姬·伊蒂尽管处于半昏迷状态,但仍能清楚听到医生和护理员的谈话。
“快看,她还在呼吸。”那个护理员惊讶地喊道。这时,那个医生又回到我身边问道:“怎么了?”这时我发现,我躺着的那个房间丝毫不像过去的那个房间,它又小又黑。长着一脸银白色胡须的陌生人也不见了。代替愉悦的却是恐惧,几乎令人可怕的场景出现了。我由于发高烧大汗淋漓,全身、头发一直湿到脑门。周围的人们忙作一团,我被轻轻抬起,再次被送进病房。
我的父母来到医院,医生对他们说,我差点死了!我也参与到他们同医生的谈话中,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如果我能看到和听到我身边人的说话和他们的活动,我怎么能死呢?况且使我痛苦的这一过程的时间不长——这有什么区别,要知道,我又和父母在一起了,和那些爱我和理解我的人在一起,几乎就像那个白胡须陌生人那样爱我和理解我。我曾几次试图搞清那个白胡须陌生人究竟是谁?来自何处?可是,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明白我说的究竟是什么。我反复重复那个医生说过的话“太迟了!”。我离开病床,是如何去了那个白胡须陌生人那里,他的银白胡须闪烁着并非地球上的光芒,父母对我说的这些话一点也不相信。可是,他们却又无法回答我提出的问题。这一事件成了我心中一个未解之谜,也成了照亮我童年的一颗充满爱的小星星。我对那次事件记忆犹新,每当我回想起那个白胡须陌生人时,总有一种安祥和幸福的感觉,当我曾经用脸颊贴近他那神奇的银白色胡须时便能产生这种感觉。
图10:此时,贝姬·伊蒂似乎离开病床,去了那个白胡须陌生人那里,他的银白色胡须闪闪发光,这光并非地球上的光芒。
……然而,病房中的暮色变得更浓郁。黑暗总能使我想起我童年时的孤独和无人关爱,可是,今天降临的夜却使我产生一种更加离奇的感觉。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个缝隙都充满死亡的气息——它贯穿我的整个思想,束缚着我的一举一动。死亡!死亡和上帝是分不开的。在死后的世界里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会得到什么?永久的痛苦?永恒及其复仇的上帝?上帝什么样?我却不得而知。不过,我只希望上帝不要像在寄宿学校里日夜萦绕着我们的那种可怕的样子。
在我的一生中一直记忆犹新的是那幢寄宿学校的校舍:红砖墙,宽敞灰色的大厅。高大的院墙把我们和男生住的地方隔开,整个校园延伸很远。我们与外界隔绝,但是,我从不会忘记去学校的第一个早晨,那时,我的兄妹们被领到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一座大楼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的眼神中充满恐惧的神情,他们那不自信的步态和面孔,往往把祈求的目光投向我。当时我在想,我的心被苦痛和悲伤撕碎。
我和我的两个姐姐被送到一间窄小的接待室,那里有一位严肃的老修女,最初,她在我们中间找了半天什么东西,然后进行了剃度。给我们每一个人发了两件长裙。“如果你们要是逃跑了,穿着这身衣服就是活生生的耻辱。”老修女警告说。我们都把我最小的姐姐德尔玛温柔地称作“小姐姐”。我们被领到一个高年级女寝,我和姐姐佐伊丝还有另一些女孩一同排成队走进我们的集体宿舍。当我们走到床前时应当停住脚步站好,一直等到值班生吹哨。应当按照她的哨声信号快速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熄灯了!外面的泉水还在翻腾作响,我们被关在一个大黑屋子里。我紧张地看着黑暗,外面的树叶每沙沙地响一声我就被吓得颤抖一下,我躺着,等待着,直至看到我最终进入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孤独的世界里。
每逢礼拜天,所有学生都去教堂洗礼,我和姐姐们来到一个小教堂的一个角落里观望着。整整分别一周后,我们先在那里看到她们,由于我只专注于男生们待的那个地方而忘了自己,可就在这时,我的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我的热情却一下子冷却下来。原来,在祷告时,为了保持秩序,姐妹们有一个专用工具:一根一端带有橡胶球的细长木杆。我难以记得钟声叮当响是什么意思,应当跪下来在胸前画十字祈祷时神甫的手势又是什么意思,尽管这样,我还一次没挨过无情小棍的抽打。无论谁都无法阻止我去看那些兄弟们,因为这种满足即便受到惩罚也值!
图11:每逢礼拜天贝姬·伊蒂都和姐姐及其他同学去教堂,她总想通过这些活动了解上帝究竟什么样。
在寄宿学校,经常有人给我们讲关于上帝的故事,但是,我从不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在那里,他们向我们灌输这样的思想:我们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有多神教教徒和违反教规的人,还有修道士,他们是上帝喜爱的女儿们,号召人们帮助我们迷失的灵魂走正义之路。我的姐姐德尔玛经常受罚,每次她都应该感谢打她的那个修女,否则,她还会多次挨打和受屈辱。我相信,姐姐们是上帝注定的命运者,最初,我害怕上帝,我所听到的关于上帝的一切都只会增加我的恐惧。上帝在我的思想中呈现出凶恶、无忍耐性和有复仇心的形象。我在上帝面前不能得到保护——他随时都能把我从地球上除掉,还要进行最后审判,把我送进地狱。我只幻想永远不要见到这个如此不爱我的令人恐怖的上帝。
图12:难道贝姬·伊蒂想象中的上帝真是这样吗?他真的能把人送进地狱吗?
……我看着墙上的大钟。从那时起只过去短短几分钟我的丈夫佐就来了,总共只有几分钟!……从窗外射到屋内昏暗的灯光无法照亮阴暗角落里的深深的黑影——这些黑影充满整个房间,纷纷变成幽灵,变成我从前的幽灵。我的思绪一个接一个地穿过记忆中的黑暗走廊。应当让这些思绪停下来,平静下来,否则,我就会被这幽暗的波澜束缚住。我竭尽全力在自己的想象中勾画我童年时代某些幸福的时刻。
博雷纳茨克学校是专门为印第安人子女设立的,是基督教新教循道宗教徒创办的。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校门上方的名言:“心灵上的盲目无知将导致毁灭”。所以我确信这句名言是针对我们印第安人的,如果学校不能教会我们用客观真实的观点去看世界,那我们必然毁灭。我完全明白,当我漫步在城里时,我的信念很坚定,不过,我往往会碰到这样的警示牌“印第安人和狗禁止入内!”。
博雷纳茨克学校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的记忆中它比天主教寄宿学校明亮得多。我们在比较舒适的小班里学习,老师总是温柔耐心地听每一个孩子倾诉心声。我知道,上帝并不总是凶恶和有复仇心的,基督教新教循道宗教徒的上帝是善良和宽厚待人的,他对我们不听话的举止而生气,却为我们取得好成绩而高兴。基督教新教循道宗教徒经常大声宣布中断他们的祈祷,可是,对我来说不会太难适应这些出人意料的“阿门!”、“哈利路亚”(基督教、犹太教赞美上帝时的用语)。可是,尽管学校里的氛围热情而可信赖,我仍然惊异地等待着同神秘而怪异的上帝见面,我已准备好接受他对我的每一个过错的惩罚。
图13:贝姬·伊蒂通过信教得知,上帝并不总是凶恶和有复仇心的,基督教新教循道宗教徒的上帝是善良和宽厚待人的,他对我们不听话的举止而生气,却为我们取得好成绩而高兴。
一到夏天,我定期去路德宗教堂和浸礼宗教教堂,有时也去救世军教堂。他们之间在教义上的区别其实当时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而相当重要的是,我在每一个教堂都了解到关于上帝的某些新知识。我的年龄越大,越想更多地领略上帝,洞悉上帝的奥秘,感受他在地球上的存在。我不知疲倦地祈祷,可是,我似乎觉得,上帝听不到我向他提出的问题——我的话一说出去便融化在空气中,不会到上帝的耳朵里。我11岁时,我精神振奋地去找学校老师问道:“在天上的某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上帝?”我相信,老师只用一句话就能解决我的全部疑问,我非但没有得到老师的回答,反被责骂一顿。我激愤地问道,我怎么能耻笑和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呢!老师命令我跪下,祈求上帝饶恕。于是,我照做了。可现在我确知,不会得救,我怀疑上帝,因为他把我送进地狱,我永远也不会被饶恕。
图14:尽管贝姬·伊蒂从教堂了解到关于上帝的新知识,可是,他仍然没有真正了解上帝的真实本质。
还是在夏天,我住在父亲的家里时,我曾发生过一件事,在我心灵中充满永久的恐惧。那还是在我幼小时,我喜欢仰望天空。就在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按照通常的习惯,我看着天空中浮动的乌云和最早被“点亮”的星星。突然,从乌云中出现一个耀眼的东西划破夜空的黑暗,可是,它却不像光,它从一端摆向另一端,它似乎像在寻找某个人,这能否是在找我?而不是在找我们中的每一个人。这时我毛骨悚然,全身发冷,我明白了:这是耶稣,这是我同他发生的第二次事件。学校向我们讲授:上帝来的时候就像夜里的盗贼一样,他带走遵守教规者并烧掉罪孽。我由于对此害怕而惊叫起来。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聚光灯,在父亲说服我以这种方式去他生活的城市里庆祝狂欢节之前已过去几个小时。我终于平静下来,可是,在这一事件发生之后,我躺下睡了,睡前我总是把窗帘挡得严严实实的,尽量控制自己不往外面看。
图15:就在贝姬·伊蒂对上帝半信半疑时,上帝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我仍在继续寻找自己的真理。我记得,我是怎样专心致志地去教堂,背诵《新约全书》中的整段章节。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神学观”。我断定,可能人死后灵魂和肉体一起进入坟墓直至复活,当耶稣降临时,把那些遵守教规者从地狱中解救出来。不过,我值得介绍一下我特殊的死,这就像我在想象中描绘的那种阴郁和寒冷——永久的黑暗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