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年3月底,我借了一把斧头,来到瓦尔登湖的小树林里,在离我选定建房的地点最近的地方,开始砍一些高大的、箭一般的、年岁还不长的白松来做木材。要是不借一些东西就开始,那会很困难,但这或许是让你的同伴们对你的事业产生兴趣的最好方法呢。
斧头的主人把它借给我时说这是他的掌上明珠,而当我还给他时,斧头却更加锋利了。我干活的地方是一个风景怡人的山坡,透过满山的松林,可以望见湖水和林间的一块小空地,松树和山胡桃树一片生机。湖里的冰还没有全部消融,尽管已有几处开封了,黑洞里还渗着水。
我在那个地方工作的几天里还下过几场小雪。而当我沿着铁路往家走时,大部分时间只见黄沙丘绵延向前,在朦胧的雾气中熠熠闪烁,铁轨也在春日的阳光中闪耀着光辉,我听到云雀、燕子和其他鸟儿已经来与我们共度这新的一年了。
这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春日,那令人烦闷的冬天正像冻土一样在消融,蛰居的生命开始舒展了。
有一天,我的斧柄脱落了,我就砍了一段葱翠的山胡桃木做楔子,用石块敲了进去,然后把整个斧头浸到湖水中,让木楔涨大。这时,我看到一条赤练蛇窜入水中,伏在湖底,显然很悠然自得。它跟我待在湖边的时间一样长,不止1刻钟。或许因为它还没有从冬眠中完全醒来吧。
在我看来,人类目前处于低级原始状态的原因也是如此。而如果他们感受到春日的勃勃生机的呼唤,他们必然会提升到更高、更轻灵的生命状态中。
以前,我曾在降霜的清晨在路边看到一些蛇,它们的身体仍有一部分僵硬麻木,等待阳光来融化它们。
4月1日下起了雨,冰雪融化了。可是差不多整个上午都是雾蒙蒙的。我听到一只离群的孤雁在湖边摸索着,哀鸣着,好像是迷路了,就像是雾的精灵一样。
我一连几天砍砍削削,准备横梁,还有支柱和椽木,就用这把窄窄的斧头,除了给自己唱歌,没有什么可以传达的学究气思想——
人们说自己懂的东西很多;
可是,看啊!它们已展开翅膀——
科学,艺术,
还有那千般技巧;
和吹拂的风儿
就是知晓的一切。
主要木料被我削成6英寸见方,大部分立柱只砍两边,椽木和地板只砍一边,其余几边留着树皮,因此,它们与锯出来的木料相比,一样笔直,而且更为结实。
此时,我已借到其他一些工具,小心地在每根木料上挖出榫眼,在顶上劈出榫头。
我在树林中度过的白天不是很长,可我还是常常带着面包黄油作为午餐,中午坐在我砍倒的青翠的松树枝上阅读包午餐的报纸,面包上弥漫着松脂的清香,因为我的手上沾满了厚厚的松脂。
我还没有结束,松树就成了我的朋友,尽管我砍倒了几棵,却没因此结怨,反而与它们更亲近了。有时,林中的漫游者会被我的砍伐声吸引过来,我们就站在我砍下的碎木块上兴致勃勃地闲聊起来。
因为我工作只是尽自己所能,并不赶时间,4月中旬,我的屋架就做好了,准备封顶了。
我买下了柯林斯·詹姆斯的棚屋,用了他的木板。柯林斯是在菲茨堡铁路上工作的爱尔兰人,据说他的棚屋是一座少有的好房子。当我去看房时,他刚好外出。
我在外边走动,窗子又高又深,起初,屋子里没有人看到。屋子很小,房顶是尖的,其余没有什么可看的。周围的垃圾足有5英尺高,简直是个肥料堆。
最完好的部分是屋顶,尽管被太阳晒得焦脆,严重变形了。没有门槛,门板底下有一条鸡群长年乱飞的走廊。柯林斯太太来到门前,请我进屋看了看。我一靠近,鸡群就四散逃开了。
屋里漆黑一片,地板也大都脏兮兮的,阴冷潮湿,还粘得让人发腻。木板东一块西一块,禁不起搬动。她把灯点着,指给我看内部的墙壁和房顶,还有延伸到床下的地板。她提醒我不要踏进地窖——那是一个2英尺深的土洞。
按她自己的话说,“头顶都是好木板,四周也不错,窗子也很好”——原来是两个方形的洞,最近只有猫进进出出了。
里面还有一个炉子,一张床,一个坐的地方,一个出生在这里的婴儿,一把丝绸阳伞,一面镀金镜子,还有一个独特的钉在橡木上的新咖啡磨:这就是所有家当了。这时,詹姆斯回来了,我们很快成交了。
当晚,我要支付4美元25美分,他要在第二天早上5点搬走,期间不再卖给他人:我将于6点接手棚屋。他说最好早一些到那里,以免有人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种数目含糊又绝对不公平的要求。
他确定那是唯一的麻烦。第二天早上6点,我在路上遇到了他和他的家人。
一个大包裹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床、咖啡磨、镜子、母鸡——所有的东西,就是没有那只猫。她跑进森林里做了一只野猫,后来听说她掉进捕土拨鼠的陷阱里,最终死掉了。
当天上午,我把这个棚屋拆了,拔掉钉子,用小推车把板子运到湖边,摊在草地上,再让太阳把它们晒回原状。当我驱车走在林间小路上时,一只晨起的画眉送给我一两个音符。
小青年帕特里克幸灾乐祸地告诉我,那个爱尔兰的邻居西利,在装车的间隙,把还可以使用的钉子、直钉、驱驶钉、骑马钉和道钉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等我干完一天的活回来时,看见那个爱尔兰人站在那里,一脸神气、满不在乎地望着这堆废弃物。正像他说的,已经得不到什么了。他就在那里代表着旁观者,让这些不足挂齿的搬迁小事看起来俨然是特洛伊诸神集体撤退似的。
我在小山南坡土拨鼠打过洞的地方挖好我的地窖。我清除了漆树和黑梅的根以及植被在土壤深处的残留物。地窖大约6英尺见方,7英尺深,都能看到细沙了,就算这里冬天再冷,土豆也不会冻坏。
地窖的两侧装有棚架,没有砌石块,可是太阳照不进来,沙子也不会滑落。这个工作只要两小时就可以做完。
我感觉挖土特别有趣。几乎在所有的纬度上,人们都会挖掘泥土来寻找恒温的地方。
地窖,在城市最豪华的住宅里也可以找到,人们像古人一样把块茎储藏在里面。即使将来上面的建筑全都消失了,但久经岁月之后,后人还是能在地面上发现地窖的痕迹。房屋仍然只是洞穴的某种入口。
最终,到了5月初,我在一些熟人的帮助下把屋架竖了起来。其实我根本没必要请他们,我只是想借机增进一下邻里的感情。
把屋架竖起来,感觉最光荣的人莫过于我了。我相信,终有一天,人们还会帮我竖一个更高的屋架。
7月4日,地板和屋顶刚装好,我就搬了进去。这些木板都被仔细地削了薄边,恰好完全重合,可以很好地防雨。但在铺木板之前,我就在屋子的一端打了一个烟囱的地基,所用的石块足有两车,都是我亲手从湖边抱上山的。
秋天锄完地后我才着手修建烟囱,这时还没有生火取暖的必要,我就一大早在户外的地上做饭:我认为这比通常的方式更便捷,更惬意。
若面包还没烤好,起了暴风雨,我就在火上挡几块木板,然后坐在木板下照看我的面包,就这样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那段日子,我手头上的工作特别多,基本没读什么书。然而地上的几张小纸片,甚至是单据或桌布,都给我提供了同样多的快乐,其实,与我读《伊利亚特》不相上下。
建造房屋时,若比我考虑得更周到一些,是有必要的。例如,先考虑一下一扇门、一扇窗、一个地窖或一间阁楼,在人的天性中有怎样的根基。在我们找到比满足眼前需要更佳的理由之前,绝不要去建造什么上层建筑。
人建造自己的房屋,就像小鸟筑巢一样合情合理。但谁知道呢,如果人们都亲手建造自己的房屋,简单诚实地用食物养活自己和家人,那吟诗的本领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就像鸟儿在忙碌中就能让歌声传遍全球。
可是,唉!我们倒跟燕八哥和杜鹃相似,把蛋生在别的鸟雀修建的巢穴里,叽叽喳喳、毫不协调的叫声怎会让路人心怡?难道我们要把建筑的乐趣永远让给木匠?在众人的经历中,建筑能占多大的分量?
我散步时从未见过一个为自己建造房屋这么简单而自然的工作。我们属于社会。不仅裁缝属于九类职业,还有牧师、商人和农夫。这种分工哪里是尽头?它的最终目标又是什么?无疑别人也能替我们思考,而别人这样做是剥夺了我们的思考,那样可就不让人称心了。
确实,这个国家有一种所谓的建筑师,我至少是听过一位,他想使建筑上的装饰具有一种真理的核心,一种必要,也因此有一种美,好像是神灵给他的启示。
他的观点或许没错,但他只比一般业余艺术爱好者高明一点点。
一个感情用事的建筑改革家,他首先应该从飞檐着手,而不是根基。只在装饰中放一个真理的核心,就像在糖拌梅子里添加了一粒杏仁或一粒香菜籽——我倒认为吃杏仁不加糖更有益于健康——而那些居民,那些居住在里面的人们,为何不让他们的房屋简单一些,让那些装饰看起来更自然呢?
怎样通达的人才会认为装饰只是外在的东西,只不过是皮毛之类的东西——会认为乌龟生来就有斑纹的甲壳,贝鱼生来就获得珠母的光泽,难道这都要像百老汇的居民建造三一教堂一样签订合同吗?
一个人和他房屋的建筑风格并没有太大关系,就像乌龟与自己甲壳上斑纹没多大关系一样:战士也不需在无聊时,用精确的色彩把他的英勇标识在战旗上,敌人自会知道的。在危急关头他可能吓得面无血色。在我看来,这个人贴在飞檐上,对着屋内粗俗的占有者胆怯地嘀咕着半真半假的话语,而里面的人实际上比他懂得还多。
我知道,现在我看到的这些建筑之美,都是由内而外逐渐扩展而来的,是从房屋的居住者——房屋的唯一建造者的需求与个性中逐渐发展而来的,是从某种无意识的真实与高贵中发展而来的,根本没有考虑到外表,而这种附加的美如果注定要诞生的话,那在此之前必然有一种似浑然不被人所知的生命之美。
据画家所知,这个国家最有生趣的住宅是穷苦平民的最质朴、最简陋的木屋和农舍。使房屋显得别致的,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外表的那些特性,更是因为那些以它们为外壳的内部居民的生活。同样富有生趣的当数市民们在郊外搭建的那些箱形木屋,他们的生活如想象中那样简朴而惬意。这些房屋根本没有那些刻意追求的、让人伤神的风格。
大部分建筑装饰都是空洞的,9月的一阵大风就能把它们揭掉,像吹掉那借得的羽毛,损害不了一丝一毫的实质。地窖中若没有橄榄与美酒,没有建筑,人们也能对付过活。
若文学上也同样盲目地追求风格上的修饰,若我们《圣经》的撰写者也像教堂建筑师那样耗费时间去研究飞檐,那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些什么美文、美艺之类的东西,还有它们的教授就是这样矫揉造作而来的。一个人确实会很关心那几根木棍是斜放在他的上面还是他的下面,他的箱子漆成什么颜色。
严格地说,把木棍斜着放,或是给箱子上颜色,都是有些象征意义的。但如果里面居住的人已经跟自己的精神分离了,那只不过是给他做的一口棺材而已,这成了棺墓建筑学,而“木匠”也只是“造棺者”的别称罢了。
有一个人说,你失望或淡漠时,从脚下抓起一把泥土,就把你的房屋涂成这个颜色吧。
你所指的就是那件小屋吗?你将在里面度过自己最后的日子。抛一枚铜币来选择好了。他该有多少的闲暇时光啊!抓泥土做什么?用自己皮肤的颜色涂刷房屋不是更好吗?让它为你变得苍白或绯红。这可是一番改进农舍建筑风格的大事业啊!当你为我准备好装饰时,我会采用的。
入冬前我造好了烟囱,在四周的墙壁上钉上木板,尽管我的屋子已经不容雨水进入了。这些木板是从原木上砍下的,很苍翠,但有一些瑕疵,我必须用刨子把两侧刨平。
这样,我拥有了一个严严实实的、装好木板的、粉刷过的房子。它长15英尺,宽10英尺,立柱高8英尺,还有一个阁楼,一间盥洗室,每面墙上都有一个大窗子,上面有两个活动天窗,尽头敞着一扇门,门对面是一个砖砌的壁炉。这座房屋的确切花销,按所用原材料的一般价格计算,不包括人工费用,因为都是我自己一人动手建造的,情形是下面这样的:我列得十分详尽,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准确地说出盖房子到底花了多少钱。至于那些能说出盖房所用的各种材料的单价的人,就算有,也是少之又少——
木板……8.035美元(大多是从棚屋上拆下的旧木板)
屋顶和墙板用的旧木板……4.00美元
板条……1.25美元
两扇带玻璃的旧窗……2.43美元
一千块旧砖……4.00美元
两桶石灰……2.40美元(买贵了)
毛状物……0.31美元(买多了)
壁炉架用铁……0.15美元
钉子……3.90美元
铰链和螺丝……0.14美元
门闩……0.10美元
粉笔……0.01美元
搬运费……1.40美元(大多是自己背的)
共计……28.125美元
除了我在公共地带建房而有特权取用的原木、石块和沙子,这就是全部材料了。我还搭了一间小侧屋,用的大都是盖房剩余的材料。
我还打算为自己建造一幢房屋,要比康科德大街上的任何一座都宏伟、奢华,只要它能给我同样多的乐趣,而且它的花费也不会比这所房子多。
因此我发现,希望有个栖身之地的学生,完全可以获得一座可终生居住的房屋,而建房的费用不会高于他目前一年所付的房租。如果说我言过其辞,那也不是夸耀自己,而是夸耀整个人类。我的缺点与矛盾之处对我陈述的真实性不会有所影响。
虽然我有诸多虚假和伪善之处——好比是很难把糠麸从麦粒上剥离,可我也同其他人一样深感内疚——从这一点来讲,我还是要自由呼吸,挺直腰杆的。无论是在道德还是生理方面都是一个很大的解脱。我下定决心绝不卑躬屈膝地给魔鬼做代言人,我将竭力去赞颂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