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承祖父庭训,夏日的微风庭院,他教我工笔正楷写宋词。庭中两棵香椿树是他亲手所植,凉荫蔚然,亭亭如盖。他书房中常燃白檀,他枯瘦的双手能优雅地弹奏古琴。他抚琴的时候,喜欢燃沉香。这些记忆里的寻常事,想来浮光碎影温柔。他言传身教给予我的启蒙,是贯穿我一生久久不能消散的宫音。他愿芝兰玉树,并生堂阶,是对我与幼弟的期许。我写《诗经》的法意诗情,实际上是承继了他的遗韵流风。
学问之于我,恰是隔岸的花火,而我的导师陈锐教授是指点迷津的智慧长者,我则是他渡过的有缘人。三年前,我穿尘涉水客巴州,求学问道,始从先生习法理之经义。未效程门立雪,却得执经问难,现在想来是何其幸运。我常低坐于先生的道场,聆听教诲,如采灵气于心,如沐清风在怀。先生教我如何为天地立心,教我如何为往圣继绝学,教我如何做最纯粹的学术与精神。这明澈的商音,攒起泠泠心水声可接天月,却又是温慈无声的潜移默化,就好似黄昏庭院柳栖鸦,那人和月,折梨花。
在最美的流年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遇见一群正当好年华的人。我的那些同门,最初的相识,深深浅浅,深在欢欣飞上眉梢,却是无语的鹊,浅在次次旁观中的但送轻瞥。我懂音律,也拈得清这番相识的角音。那分明是一树樱开,恰逢身畔有一灯橘色,给彼此静静的小照,灯照樱颜清容似雪,樱照灯心些微旖旎色。我们那些宁愿被错过的曾经,便是长在廊桥之下的樱,只能仰首,只能攀着梁木呆望不能拾阶而上的宿命,所有看似静静的樱雪落瓣其实是不能开口的轰鸣。
同寝室友的情意,是朝夕的陪伴,是寒天的轻暖。那些清媚的笑颜,永不陈旧,永不。这个烟雨薄凉的城阙,有眉目安然,温言软语的韵脚,只差道听途说的春暖花开,不消几日,便也可柳色欣欣,杏帘在望。提笔勾勒出锦色流年,穿越过细碎的清风,依旧是如花笑靥。写不尽的素言清欢,唱不完的光阴未眠。我们一直在相聚里以淡泊为宜,调过无数的弦。当从前的时光都成为加了旧色的老照片,那连沧桑都已寂静的时光街角还伫立着一棵以叶唱歌的小叶榕,带着清美的暖颜,吹动温灿的声音。拎起当初的每一个音符,依然清晰掂得出,那个我们覆在叶间叠在风里不曾启唇的相念的徵音。我会以手轻拂其上,依然是昔日弹弦的指法,依然是曾经运墨的笔锋。
有时候,我不想再说故事,我喜欢坐在那棵花树下,看着那些旧诗集。总忆念,我踏过的三月的芳菲,穿尘涉水,步履春深过的南国江畔。我素衣浅笑,撷了桃花的清媚欢颜,在四月的海棠枝上,潋尽的一场北疆春暖。总顾盼,梨花袖口,疏字薄宣上写下的今世夙愿。转身之后,渐行渐远的蔷薇路途又成了谁的笑叹。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又细细地走了一遍春阴漠漠,又迟迟地逢见风清日和。光线淡淡地穿过一路上未及盛芳却已容姿无限的花影扶疏,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折射一眸的碧叶青青生机盎然的烟光草色。我坐在草丛间,听风从遥远的方向浩浩荡荡地穿过这片城池的森林,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肆意渲染的明亮笑颜忽而灼伤了来来往往的青春留念,刹那间空白,不曾伤感。习惯了收集每一朵开在春天的色彩,温暖安生,然后,用这颜色做将来。时光静默的好,就好在不惊不扰。这默然的羽音适合弹与自己听。
有时候,我不再想说故事,我喜欢坐在那棵花树下,看着那些旧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