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山城的桂子开得正盛,平日里花香隆重,下雨的时候最清,碎花簌簌,落一地极碎的桂米,忍不住蹲身抚一抚,香气散淡。湿润的流光错落有致,拂过桂树时候沙沙作响,像风的声音。想起蒋坦在《秋灯琐忆》中写:“虎跑泉上有木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攒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口,欲人知新秋消息也。”初读时觉得十分美好,她是宋词婉约,他如唐诗清朗,在清简的光阴里彼此映衬出相同的姿态,果然美好终须交付给同等的美好。后来知秋芙夫人不幸早逝,这样好的景色竟就此落寞了罢,木樨花十里锦香,后来不知奉在谁的妆台上,将猩红胭脂漂染成床前的月光。
清寂的午后,光线细密温柔,独自看完一场电影《分手合约》,是清新而又凄婉的爱情,心中有些难过,并没有掉下泪来,只是淡淡地想着一段极美的对白。李行挑选婚纱的时候问俏俏,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味道。俏俏回答说,桂花香,十月初秋的桂花,雨后落花带水的味道,米白色,不要纯白,不要米黄,要接近百合的颜色。童年起就憧憬的美好爱情,实现的概率往往是微乎其微,倘若没有遇见,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如果遇见了,也未必都是幸事。
《西洲曲》中有一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入秋的莲荷,总给人一种气数将尽的残落。偏这阙乐府写得极清极美。某天,看见几支枯褐色的莲蓬插在白瓷瓶中,那形态竟也惹人怦然心动。如此,便也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句子来了,雨中满塘的残花对影最勘赏,花尽蓬枯,也未尝不是好景致。江南采莲的女子,足够美丽,于是,这样的晚秋,我绻在毯子里,看着外面的冷雨寂寂,想象“莲叶何田田”的江南,开始我一点清香的冬眠。
夜凉如水。失眠的时候总会念起更漏。其状如莲花,滴水计时。想古人也常失眠的,才会制此莲花漏,点滴数到明。也有唤作“更漏子”的词牌,所写皆是愁容之物,惨淡之境,如玉炉香、红烛泪,让人不忍读,所以并不十分喜欢。然而,我却不讨厌更漏,于山中夜,听更漏声是极为清雅的事,世界静了,心也静了,自然而然便易安眠。倘若换作闹钟,怕只是另一番境地了。现在当然并无更漏可听,所以,失眠就兀自清醒,秋风白露,仿佛置身孤城。
古人形容山水,写:“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小时候总是记成“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祖父纠正,说是错了。现在想来,觉得并没有错,山水与眉眼原本就是互相比拟的,而这眉眼必定不是普通的,当是十六七岁少女的清水眉目,才能配得上那样的春山与春水。
曾有人在还来的书中写这句话,说你的眼神清澈。我知那还是素面朝天的年岁。而今,世事寥落,眉眼盈盈处,倒映的全是尘世潦倒的深欢与长悲。渐渐懂得低眉的好处,低眉的姿态是清素的婉约,是令山河悸动的慈悲。一低眉,所有惊涛骇浪的悲喜都会隐在垂映的睫眸里,简白得波澜不惊。无法面对的时候,不如低眉罢,那些使我们的心刚硬和受苦的,也必然会在某时,使我们的心再度澄净软如春水。
突然想写封信给你。素白信笺上以笔蘸墨,写几行长歌。小林一茶写:“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如此。”这一生短暂,不如早早相逢。
如此,便也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句子来了,雨中满塘的残花对影最勘赏,花尽蓬枯,也未尝不是好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