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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围墙

The wall around the place

小女孩日渐长大,渐渐失去对母亲的记忆而不自知。她属于这里,属于这个陵墓所在地;她从来都是这里的人。只有在七月的漫长黄昏,当她望着西侧的连绵山峰在日落余晖中呈现干枯的狮子黄,才会偶尔想起好久以前某处炉火也呈现相同的黄光。她想到这儿时,总会顺带忆起自己被拥抱的片刻,那是种奇怪的感觉,这里的人连碰都不怎么碰她。她还会想起一种令人愉悦的气味,是头发洗完后用洋苏叶水润滑过的香气,而那记忆中的发丝很长,发色和日落霞光、炉火焰色相仿。留在她记忆中的仅剩这些。

当然,她知道的事多于记得的事,因为有人告诉她这整个故事。七八岁时,她开始纳闷这个叫作“阿儿哈”的人到底是谁,她跑去找她的保护者——管理员马南,说道:“马南,告诉我当初我是怎么被拣选的。”

“噢,小人儿,你早就知道经过啦。”

她确实知道。个子高大、声音沙哑的女祭司萨珥曾告诉她多次,她早就默记在心,于是就背诵道:“没错,我知道。峨团陵墓的‘第一女祭司’仙逝,葬礼和净礼分别在阴历一个月内举行完毕。之后,陵墓所在地几位特定的女祭司和管理员联袂横越沙漠,到峨团岛各村镇访查。她们要找寻第一女祭司去世当夜出生的女婴。找到后,她们会先花点时间观察。这女婴必须身心健全,成长期间也不得罹患伛偻、天花或其余致残或致盲疾病。直到五岁年纪,如果始终无疾无瑕,就表示这孩子的身体确实是已逝女祭司的新身体。她们会把这结果向常驻阿瓦巴斯的‘神王’报告,接着便将孩子带回她的殿堂这里,受教一年。一年结束,小孩被带去宝座殿,届时她的名字会送还给她的众主母,也就是‘累世无名者’,因为这小女孩就是‘在世无名者’,也就是‘转世女祭司’。”

以上就是萨珥告诉她的,一字不差,但她从不敢多问。这位瘦削的女祭司并非残酷无情,只是非常冷淡,一举一动严遵戒规,阿儿哈怕她。但阿儿哈不怕马南,非但一点也不怕,她甚至会命令他:“现在告诉我,当初我是怎么被拣选的!”他就会再告诉她一遍。

“我们在月亮回盈后第三天离开这里,前往北方和西方探访,因为已故阿儿哈是在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去世的。我们第一站到铁拿克拔,那是座大城,虽然有人说,铁拿克拔比起阿瓦巴斯,有如跳蚤之于大牛,但对我而言,它实在够大了,那城里想必有一千栋房子!接着我们到嘎尔。但这两座城市都没有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出生的女婴。男婴倒是有,但男婴不行……所以我们转向嘎尔北边的山村乡镇,也就是我自己的家乡。我是在那边的山区出世,那儿溪水潺潺,土地青绿,不像这里的沙漠。”马南说到这里,沙哑的声音里总会多些怪音调,一双小眼睛会全部藏进眼皮里。他停顿一会儿,才又继续说:“就是这样,我们找出前一个月有新生婴儿的人家,与婴儿的父母谈话。有的人会撒谎说:‘是啊,我们的女孩确实是上个月月亮回盈第三天出世的!’你知道,穷困的乡下人通常很乐意把女婴送走。但有些人家穷哈哈孤零零住在山区谷地陋屋中,从不算日子,也不太注意月亮回盈的时间,根本无法确定他们的女婴到底多大。碰到这种情形,只要询问够久,我们总能问出真相,只是耗费时间罢了。最后,我们在恩塔特西方的果园谷,一个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找到一名女婴。当时她八个月大,我们刚好也外出查访了大约那么久。那女婴是在护陵女祭司去世那一夜出生的,而且就在同一个时辰。她是个健康的女婴,我们一行人像蝙蝠群涌入巢穴似的挤进那只有一间房的小屋时,她就坐在母亲膝上,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大家。女婴的父亲是个穷人,平日以照料富人果园的苹果树维生,除了五个子女和一只羊以外,别无所有,就连房子也不是他的。我们全挤在小屋内,从女祭司们注视女婴的表情,还有她们彼此间窃窃私语的样子,可以看出她们认为已经找到转世女祭司了。女婴的母亲也看得出来,她紧紧抱住婴孩,始终不发一语。唔,就这样,我们第二天再回去找那户人家。可是,天啊!那个有着明亮大眼的小婴孩躺在灯芯草堆成的小床中哭闹不止,全身上下布满热病引起的肿痕和疹子。母亲号哭得比婴儿更凶:‘啊!噢!我的宝贝犯了女巫手指!’她是这么说的,意思是感染了天花。在我们家乡,一般人也叫天花为‘女巫手指’。然而,现任‘神王高等女祭司’的柯琇走向小床,抱起婴孩。其余人倒退好几步,我也是。虽然我没有很看重自己的性命,可是谁会走进一间有人染患天花的房子?但柯琇一点也不怕,至少那一次不怕。她抱起女婴,说:‘她没有发烧。’随后,她吐了点唾沫在手指上,开始揉搓婴孩身上的红斑点,红斑一搓就掉了,原来只是莓果汁罢了。那个可怜的笨母亲居然想欺瞒我们,保住孩子!”说到这里,马南纵声大笑。他的黄脸孔几乎没变化,但肚皮起伏不已。“她丈夫害怕女祭司因此发怒,就把她痛打了一顿。没多久,我们就回到沙漠这里来了,但每年陵墓所在地这里都会派一个人返回那个环绕着苹果园的小村子,查看孩子的成长。五年过后,萨珥与柯琇亲自前往,同行护送的还有神庙守卫及神王特派的红甲士兵。他们一行人将小孩带来这里,因为她确实是护陵女祭司转世,是属于这里的。小人儿,你说,那个小孩是谁,呃?”

“是我。”阿儿哈说时,两眼遥望远处,仿佛要看出她无从得见且不在视野内的什么东西。

有一回她问:“他们一行人去带那小孩时,那个……那个母亲有什么反应?”

但马南不知道,因为最后那次他没有随行。

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就算记得,有什么好处呢?已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她已经来到这个她必须来的地方。浩瀚尘世她只晓得一个地方:峨团陵墓所在地。

来此头一年,她与见习女祭司们睡在大寝室,她们全是些四至十四岁的女孩。在当时,马南便已从十名管理员中被单独指派为她的特别保护者;而她的床一直都单独安放在大寝室的一个凹室里,与大寝室那个屋梁低矮的狭长主房略微分开。大寝室设在“大屋”里,大屋是这些女孩睡前嬉闹及说悄悄话的地方,也是她们在稀薄晨光中边打呵欠边互相帮忙编发辫的地方。等到名字被取走而成为“阿儿哈”以后,她被安排单独睡在“小屋”内,小屋内的那个房间、那张床,就是她此后一生将睡眠的房间和床铺。小屋是她个人的,正式名称叫“第一女祭司之居”,没有她准许,任何人都不可以擅自入内。她年纪还很小时,很喜欢听别人服从地先敲门,由她说:“准你进来。”但柯琇与萨珥这两位高等女祭司理所当然认为可以获得她准许,总是不敲门就进房,这点让她很不高兴。

千篇一律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去。陵墓所在地的女孩们把时间全花在上课及受训,没有安排任何游戏,因为没有时间游戏。她们必须学圣歌、圣舞、卡耳格帝国历史,以及她们崇奉的诸神秘迹,包括统治阿瓦巴斯的神王和双子神“阿瓦”与“乌罗”。在这么多女孩中,只有阿儿哈一个人必须额外多学“无名者礼仪”。这门课由一人负责传授,即“双子神高等女祭司”萨珥。由于这门课,阿儿哈每天必须与别的女孩分开一个小时或更久,但她与别的女孩一样,日子大半花在工作上。她们要学纺织和编织羊毛絮,要学种植与收成,要学调理日常餐食,比如将玉米磨成粗粉煮成粥,或用细面粉制作未发酵的面包,或料理小扁豆、洋葱、包心菜、山羊奶酪、苹果、蜂蜜等。

有可能碰到的最好的事,是获准去钓鱼。带颗苹果或玉米凉饼当午餐,走到陵墓所在地东北边约半英里远处,那儿有条流经沙漠的深绿色溪河,坐在溪岸的芦苇丛间,顶着干燥的阳光,一整天静看绿水缓流及云朵投在群山上的阴影变化。但是,有时钓线抽紧,大力一挥,一条闪闪发亮的扁平鱼落到了河岸,它蹦跳不停,随后在空气中窒息干毙。这段时间倘若兴奋尖叫,梅贝丝就会像条毒蛇般嘶声道:“安静!你这个吱喳乱叫的笨蛋!”梅贝丝平日在神王庙工作,她是个黑皮肤的女子,年纪尚轻,却像黑曜石般坚硬锐利。她热爱钓鱼,你得讨好她,绝对不要出声,否则她可不会再带你出去钓鱼。若不能去钓鱼,就别想再接近那条河——除非等夏季井水水位低而必须去河里取水。夏天去河里取水是累人的差事,得忍受烧灼的高温,跋涉半英里远,下山到河边,汲满挑担两端的两个桶子,然后以最快速度上山返回陵墓所在地。开头一百码还容易,接下来水桶越来越沉重,肩上挑担像根热铁棒般灼烧,干燥的山路阳光刺目,提脚迈步越来越沉缓艰难。最后终于走到大屋后院菜园的阴凉处,把两桶水哗啦倒进贮水槽。提完这两桶,必须再回河边取水,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陵墓所在地的范围内住了约两百人,但建筑不少。先说“所在地”这个名字:“峨团陵墓所在地”仅需这么简单称呼即可,它是卡耳格帝国四岛中最古老也最神圣的地区。区域内的建筑有三座庙、大屋、小屋、宦人管理员的宿舍,以及紧靠围墙外侧的守卫宿舍、为数不少的奴隶棚屋、仓房、绵羊圈、山羊圈、饲养场等。远看像座小镇——倘若从西边干枯的连绵峰峦朝这方向看过来。那些山峦可说是寸草不生,只长了洋苏草、稀疏零落的蔓生线草、小杂草和沙漠药草等少数几种植物。若是从远远的东边平原向上望,则可能会见到双子神殿的金黄屋顶在群山下闪耀,有如一大片岩石中的一丁点云母石。

双子神殿本身是个石造立方块,涂敷灰泥,有条低矮的门廊和一扇门,没有窗户。比双子神殿晚建几百年的神王庙则耀眼得多,它在山坡的位置比双子神殿低些,但有挑高的柱廊,外加一排柱头上了色的粗大白柱。每根白柱都是一整根杉木,由盛产林木的胡珥胡岛以船运到峨团岛,再由二十名奴隶竭力拖越不毛的沙漠平原到达陵墓所在地。从东边来的旅人看到神王庙的金黄屋顶和亮眼木柱后,接着就会看见山坡上较前述所有建筑还高些的位置,有座与沙漠同样呈土棕色也同样荒废的殿宇——巨大但低矮的宝座殿。它是同类殿宇中最古老的一座,墙壁迭经修补,略显平钝的圆顶也已渐次崩毁。

宝座殿后方,有堵厚重的石墙环绕整片陵墓丘的丘顶,这石墙没涂抹灰泥,且多处倾颓。石墙内侧有好几块黑岩石,高十八或二十英尺,一个个像是由地底蹿出来的一根根巨大手指。谁要是见着它们,准会不断回顾。它们煞有深意地矗立在那儿,却不曾听谁说过它们意味什么。黑石共计九块,其中一块屹立未倾,两块全倒,其余的也或多或少倾斜。石块表层覆满了灰橙交杂的苔藓,看起来好像被人着了色;但其中有一块没覆苔藓,乌黑的色泽隐然发亮,且摸起来滑顺无纹。其余岩石虽披覆苔藓,仍可隐约瞧见或摸出石上刻了些形状记号。这九块黑岩石是峨团陵墓的墓碑。据说,自从太初第一人降世,自从地海创生以来,它们就竖立在这儿。普世诸岛由海洋深处举升而出时,它们就在黑暗中竖立着了。它们比卡耳格帝国的历代神王年老,比双子神年迈,甚至比“光”还年长。它们是凡人俗世开始存在以前,历代不知名统治者的墓碑。既然统治者“无名”,后世服侍的女子也随之“无名”。

阿儿哈不常去墓碑间走动。墓碑就竖立在宝座殿后方,石墙环绕的山顶,那儿未曾有别人涉足。每年两次献祭的仪式都在宝座前进行,日子是在最靠近春分和秋分的月圆日。仪式进行时,阿儿哈会端着一只大黄铜盆,由宝座殿的低矮后门走出来。铜盆里盛的是滚烫冒烟的山羊血,她必须将这些山羊血一半洒在那块仍然屹立的黑墓碑石底座,另一半洒在已倾的任何一块墓碑上。那些倾倒的墓碑深嵌在岩尘中,历经数世纪献祭羊血的浇灌而陈垢斑斑。

有时阿儿哈会在清晨时分独自在黑石间漫步,想弄清楚上头刻的是什么,因为此时晨光斜射,岩石上模糊的隆起和凹痕较为凸显。不然,她就坐在墓碑间仰望西边群山,俯瞰下方一览无余的陵墓所在地建筑屋顶和围墙,观看大屋与守卫宿舍周围的第一波晨起骚动,并遥望绵羊和山羊群被驱赶到青草稀疏的河畔。在墓碑区那里,永远不会有什么事好做,她之所以去,一方面是由于准许她去,一方面是由于在那儿她可以独处。那儿其实是个荒凉的地方,即使顶着这沙漠地带正午的暑热,那一带仍然有股阴冷感。有时邻近的两块墓碑间风声飕飕,就好像两块墓碑正倚着彼此在倾吐秘密。但最终没有说出任何秘密。

另一道较低的石墙从墓碑围墙的一处延伸出去,这道石墙围绕着陵墓所在地全区山丘,呈一长条不规则的半圆,半圆末端朝北伸向溪河,逐渐消失于无。这道石墙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只是把所在地分隔成两半,一边是三座庙宇殿堂、女祭司住房、管理员宿舍,另一边是守卫宿舍和奴隶棚屋。奴隶平日负责所在地一切种植、放牧及饲养工作。守卫和奴隶不曾跨越这道石墙,除非遇上几个极神圣的庆典,才会有守卫、鼓手、号手等参与女祭司的行列,但他们从不曾踏进神殿大门。此外,没有别的男人曾涉足所在地内侧土地。以前曾有四岛屿的朝圣者、帝王和族长来此敬拜;一个半世纪前,第一位神王也曾亲临他的神庙制定仪规。但就连他也不能进入墓碑间的地带,就连他也必须在围墙外侧用餐、就寝。

只要把脚趾塞进岩石罅隙,就能轻易爬上这道矮墙。暮春的某个下午,小小被食者与一个名叫潘姒的女孩就坐在墙头。两人都十二岁了,那天下午本应在大屋内一间很大的石阁楼纺织室中,坐在几架总是扭着清一色黑羊毛的大纺织机旁,织制黑袍需用的黑布。她们借口到庭院井边喝水,溜了出来,然后阿儿哈说:“走吧!”便领着那女孩步下山丘,绕到看不见大屋的围墙边。两人爬上去坐在十英尺高的墙头,没穿鞋的脚放在围墙外侧晃荡,俯瞰东方和北方延伸不尽的平原。

“真想看看大海。”潘姒说。

“看大海做什么?”阿儿哈说道,嘴巴嚼着从墙头拔下来的苦味马利筋梗。这个贫瘠岛屿的花季刚过,所有长得慢、谢得快的沙漠小花,不管是黄是粉是白,都准备结籽了,风中散布着灰白色的细羽毛和伞状种子,正向地面巧妙地抛掷钩状毛刺。果园的苹果树底下,一地碎花瓣,白色粉色错杂,但枝丫犹绿——那是所在地方圆数英里内仅有的绿色。由这一头地平线望到另一头地平线,除了西边群山因洋苏草刚绽放花苞而形成一条银蓝的色带外,所有一切都是单调的沙漠茶褐色。

“唔,我不知道看海要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不同的东西罢了。这里永远一成不变,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每个地方发生的事,都由这里开始。”阿儿哈说。

“噢,我知道……但我想看一两件正在发生的事!”

潘姒微笑着,她是个性情温和、外貌悦人的女孩。她把脚底放在被太阳晒热的岩石上搓磨着,一会儿又接着说:“你知道,我小时候住在海边,我们村子就在海滨沙丘的正后方,我们不时会到海滩玩耍。记得有一次,远远的海面上有支船队经过,那些船看起来像是长了红翅膀的巨龙,有的船真的有脖子,还有龙头。它们从峨团岛旁驶过,但村长说它们不是卡耳格人的船,而是来自西部那些内环岛屿。村人都跑来看,我猜他们是担心那些船靠岸登陆。结果那些船只是经过,没人晓得它们要去哪里,也许是到卡瑞构岛打仗吧。但你想想看,它们真的是从巫师之岛开来的,那些岛上的人,肤色全跟泥土一样,却能易如反掌地对人施咒。”

“他们的咒语对我无效,”阿儿哈语气凶蛮地说,“这些人我看也不会看一眼。他们全是卑劣可恶的术士。他们居然胆敢那么靠近这座神圣岛屿航行?”

“噢,我猜有一天神王会征服他们,把他们都变成奴隶。但我还是盼望再看看大海。记得海滨潮汐池里有一种小型章鱼,你如果对它们大叫‘咘’,它们会立刻变成白色。瞧,老马南过来了,他在找你。”

阿儿哈那位护卫兼奴仆正沿着围墙内侧慢慢走来。途中,他不时俯身摘拔野生洋葱,一弯腰,就看见他隆起的驼背。拔完直起腰杆时,他会用那双迟钝的土色小眼睛观望四周。这几年下来,他长胖不少,发已秃落的黄色头皮在阳光下发光。

“我们朝男人区这侧滑下去一点。”阿儿哈小声说着。于是,两个女孩有如蜥蜴般柔软地顺着石墙往下滑,滑到刚好吊挂在墙头,但内侧瞧不见的位置。她们听见马南缓慢的脚步声走过去。

“呵!呵!马铃薯脸!”阿儿哈低声奚落,声音轻细如草间微风。

沉重脚步声中止。“呵,”犹疑不定的声音说道,“是小人儿吗?阿儿哈?”

寂静无声。

马南继续向前。

“呵!哦!马铃薯脸!”

“呵!马铃薯肚皮!”潘姒也仿照她小声说,但接着嗯哼一声,努力压抑笑声。

“是谁?”

寂静无声。

“噢,唔。”宦人叹口气,徐缓的脚步继续向前。等他走到山坡坡肩,两个女孩才爬回墙头。潘姒因流汗和吃吃笑而面色红粉,阿儿哈脸上却有残酷之色。

“这个笨老头,到处跟着我。”

“他不得不跟着你,”潘姒讲理道,“看顾你是他的工作。”

“看顾我的是那些我服侍的神,我取悦她们;其余人,我谁也不理睬。这些老女人和这些半男人,他们都应该不要管我,我可是‘第一女祭司’哪!”

潘姒端详面前这女孩。“噢,”她柔弱地说,“噢,我晓得你是第一女祭司,阿儿哈——”

“既然这样,他们应该放我自由,不要老是命令我!”

潘姒好一会儿没说话,只叹口气,摇晃着圆胖的双腿,凝望山下广袤的苍茫大地。那片大地和缓地向远方爬升,隐约形成一条绵长的斜坡地平线。

“很快你就能下达命令了,”潘姒终于平静地说,“再过两年,我们十四岁,就不再是小孩。到时候我会进神王庙,对我而言,一切照旧。但你到时候真的会成为第一女祭司,连柯琇与萨珥都得服从你。”

这位“被食者”没说什么。她面容沉静,黑眉底下的双眼反映着天色,闪耀着微光。

“我们该回去了。”潘姒说。

“不要。”

“但纺织女师傅可能会向萨珥报告,况且马上就要进行‘九颂’了。”

“我要待在这里,你也留下。”

“她们不会处罚你,但会处罚我。”潘姒依旧以一贯的温和说道。阿儿哈没回答,潘姒叹口气,留了下来。太阳沉落到盘浮于平原上方的雾气中,远方那片缓升坡,隐约传来羊铃叮当及小羊咩咩叫声。阵阵春风干爽地轻吹,送来甜甜气味。

等两个女孩回到大屋,“九颂”已近尾声。梅贝丝早就看见她们两人坐在“男人墙”上,已向上司报告。她的上司就是柯琇,神王的高等女祭司。

柯琇铁青着脸,踩着重步。她把两个女孩叫过来,声音冷酷,面无表情。她带领两人穿过大屋的石造廊道,走出前门,爬上双子神殿的圆丘,在那里找到双子神殿的高等女祭司萨珥。她和这位高大、冷淡、瘦削得像鹿腿骨的女祭司说了些话。

柯琇对潘姒说:“脱下你的长袍。”

柯琇用一束芦苇茎做成的鞭子抽打潘姒,那种鞭子会稍微划破皮肤。潘姒吞着泪水忍受这顿鞭打。打完后,她被罚回纺织室工作,没有晚餐吃,就连第二天也不能用餐。“要是你再被发现爬上那道男人墙,”柯琇说,“处罚可就不会这么轻。懂吗,潘姒?”声音温和但不善。潘姒答:“懂。”说完赶紧开溜。由于沉重的黑袍摩擦到背上伤口,她一路瑟缩着行走。

阿儿哈一直站在萨珥身边旁观这顿鞭打。现在她看着柯琇将鞭子沾染的血污擦抹干净。

萨珥对她说:“和别的女孩在外面乱跑、爬墙,让别人看到,非常不合宜。你是阿儿哈。”

阿儿哈一脸不悦地站着,没有回答。

“你最好只做你需要做的事。你是阿儿哈。”

女孩抬眼注视萨珥的脸好一会儿,接着又凝望柯琇的脸,表情带有深刻的怨恨和愤怒,看起来很恐怖。但这个瘦削的女祭司不予理会,她身体稍微前倾,几乎是耳语地再度肯定说道:“你是阿儿哈,已经全部被食尽了,什么也没留下。”

“全部被食尽了。”女孩跟着复述一遍。六岁以来,她这辈子每一天都重复这句话。

萨珥略微点点头;柯琇一边把鞭子收好,一边也略微点点头。女孩没有颔首,但认命地转身离开。

在狭窄阴暗的膳房安静用完主菜为马铃薯与春季洋葱的晚餐,又把晚间圣诗唱诵完毕,再将圣语安放在各个门上,最后进行简短的“无言式”,一天工作便告终了。这时,女孩们就能回寝室玩骰子和细棒游戏,等到唯一一盏灯芯草烛火燃尽,她们就躺在床上讲悄悄话。阿儿哈却得独自穿越所在地的几处庭院和几个斜坡,走回她独自睡眠的小屋,每天都一样。

晚风宜人。春季星辰密密麻麻在天上闪烁,有如春季草地繁生的一整片小雏菊,也如四月海上的点点渔火。但这女孩没有草地或海洋的记忆。她没有仰头观星。

“呵,小人儿!”

“马南。”她淡漠招呼。

巨大的身影在她的身旁慢慢拖着脚步,没头发的脑袋瓜映着星光。

“你有没有被处罚?”

“我不能被处罚。”

“不能……对……”

“她们不能处罚我。她们不敢。”

他两只大手垂下来,站在夜色中成了阴暗的巨大身形。她闻到野生洋葱,还有他身上那件旧黑袍散发的灯芯草气味与汗味。那件袍子已经绽边,穿在他身上也嫌太小。

“她们不能碰我,我是阿儿哈。”她尖锐凶猛地说完后,放声大哭起来。

那两只正等着的大手于是合拢起来,轻轻将女孩拥进怀里,抚摸她编成辫子的头发:“好了,好了,小宝贝,小乖乖……”她聆听沙哑的低语在他宽厚的胸膛中回振,双手用力抱紧了他。眼眶里的泪水虽然很快就止住,但她仍然抱着马南,好像自己站不住似的。

“可怜的小人儿。”他轻声说着,抱起这孩子走到她独睡的小屋门口,把她放下。

“现在好些了吗,小人儿?”

她点头,转身进入漆黑的房子。 AFqoxqh4PgOQe0G/pNVc5ZXwYEZtmKWlZLr5egFRI9EYnMbIeW8YdWrxJEWbbHi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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