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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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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内环诸岛各领地的男孩,如果自幼显露巫术潜能,都会被送到柔克学院,进一步钻研更高超的魔法技艺。在学院里,他们学习名字、符文、技艺、咒语,也学习分辨该为与不该为之事及其中道理。如此日益精熟各种巫术,经过长久练习,等到身心灵三者协调统一,就可能获授“巫师”之名,并接受代表力量的“巫杖”。只有柔克学院能造就真正的巫师。
由于术士与女巫遍布王国各岛屿,而且对各岛居民而言,魔法的应用如同面包一样必要,也像音乐一样宜人,因此,这所巫师学院自然成为王国内备受尊崇之地。在学院担任师父的九位法师,公认等同于群岛各领地的亲王大公。而九位法师共同的师父,即柔克学院的护持,人称“大法师”者,当然被尊为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仅次于“诸岛之王”。但这种屈居一人之下的状况,也仅是一种效忠行为、一种心意。毕竟,像大法师这么超绝的法师,要是他另执歧见,即使贵为诸岛之王,也无法勉强他去执行世间普通的法律。可是,虽然群岛区已数百年无王在位,柔克学院的大法师依旧保持效忠,并代为执法。在柔克岛,一切行事与之前的数百年一样,看来是个一无纷争烦扰的安全所在。男孩的笑声经常在庭院中回荡,还传到宏轩馆宽阔凉爽的走廊。
带领亚刃参观学院的向导是个结实少年,他的斗篷领口别着银环,表示他已通过见习阶段,是个合格术士,正继续钻研以期获授巫杖。他名叫阿赌。“因为,”他说,“我父母连生了六个女儿,要生第七个孩子时,我父亲说,这是一场与命运相抗的赌博。”他是讨人喜欢的同伴,脑筋和谈锋都敏捷。倘若在别的时候,亚刃肯定会喜欢这位向导的幽默感,但今天他的心事太多,所以一直没怎么留意聆听阿赌讲话。至于阿赌呢,由于天性健谈,又爱出风头,便利用起这位客人的心不在焉:先是对他谈起学院各种不可思议的奇闻,继而吹嘘学院各种令人瞠目的怪事。亚刃听着,一概以“是啊”或“我知道了”相应,到后来,阿赌认定这位客人是个皇家白痴。
“当然,他们并不在这里煮东西。”经过石造大厨房时,向导让客人见识闪亮的红铜大锅、听闻剁刀起落的哐当声、嗅嗅刺激眼睛的洋葱气味,一边说:“这间厨房纯粹是供人参观用的。进餐时,我们齐聚膳房,想吃什么都自己变,清洗碗盘的工作也省啦。”
“喔,这样啊。”亚刃礼貌相应。
“当然,还没学会法术的见习生,头一个月常常体重大减,但他们迟早能学会。有个黑弗诺大岛来的男孩,一直希望变出烤鸡,结果总是得到栗粥,他似乎始终没办法使法术超越栗粥层级。还好,昨天除了栗粥以外,还变出黑线鳕鱼肉来。”阿赌一直想让客人产生“难以置信”的惊叹印象,讲到声音沙哑,最后还是颓然住口了。
“唔——大法师——他——是哪里人?”客人问道,看也不看他们正穿行其中的宏伟回廊,回廊墙壁和拱形屋顶尽是千叶树的雕刻。
“弓忒岛人。”阿赌答,“他以前是山村牧羊童。”
这会儿,一听到这个直截了当而众所皆知的事实,英拉德岛这位少年立刻转头,神情错愕、难以置信地望向阿赌:“牧羊童?”
“弓忒岛民大都是牧羊人呀,除了海盗或术士。但我没说他现在是牧羊童呀,你可搞清楚喔!”
“但,牧羊童怎么会变成大法师?”
“与王子变成大法师一样啊。就是来柔克学院,然后超越所有师父,去峨团岛盗取‘和平之环’,航行到龙居诸屿,成为自厄瑞亚拜以来最了不起的巫师啦,等等——此外还能怎么办?”
他们由北门步出回廊。傍晚时分温热明亮的阳光照着山丘犁沟、绥尔镇与镇外的海湾,两人就站在阳光下交谈。阿赌说:“当然,现在看起来,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被尊为大法师之后,他没做多少事。法师们不必做很多事,依我看,他们只要坐在柔克学院看守‘一体至衡’就好了。何况,他现在已经相当老了。”
“老?多老?”
“噢,四十或五十吧。”
“你见过他吗?”
“当然见过。”阿赌厉声回答。这个皇家白痴好像还是个皇家势利鬼呢。
“能常见到他吗?”
“不常。他独处的时候多。我刚到柔克学院时,在涌泉庭见过他。”
“今天我也在那里跟他说话。”亚刃说。
听这口气,阿赌不由得打量他,然后才完整答复亚刃的疑问:“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很害怕,一直没真的正眼瞧他。当然,那时候年纪小。不过,在涌泉庭那里,很难看清事物。我大概只记得他说话的声音,还有喷泉的流水声。”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他说话确实有弓忒口音。”
“我要是能用龙语与龙交谈,”亚刃说,“我才不在乎说话有口音呢。”
听亚刃这么说,阿赌带着赞赏的目光看他,并说:“王子,你来学院是为了学艺吗?”
“不是。我是替家父带讯息来给大法师。”
“英拉德岛是王权的领地之一,不是吗?”
“英拉德岛、伊瑞安岛、威岛、黑弗诺岛、伊亚岛等等,都曾是王权领地,但是到今天,这些岛屿的王室传承都消亡了。伊瑞安家系源自‘海生格玛’与马哈仁安,马哈仁安曾是诸岛之王。威族家系源自阿肯巴与虚里丝世家。最古老的英拉德家系源自莫瑞德及其子瑟利耳与英拉德世家。”
亚刃背诵这些系谱时,流露如梦似幻的神情,像一位训练有素的学者,却心不在此。
“你认为,我们这辈子能亲眼目睹君王在黑弗诺登基吗?”
“我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我家乡阿尔克岛的岛民会想这问题。你晓得,自从和平实现以来,我们一直是威岛领地的一部分。厄瑞亚拜之环重返黑弗诺的历王塔有多久了?十七或十八年吧。复原之初,世局好转一段时期,但现在反而不如以前。地海的君王宝座该有新王坐镇,以便行使和平之符。百姓厌倦了战争侵袭,厌倦了商人哄抬物价,厌倦了亲王课征重税,也厌倦了各种滥用权力导致的混乱局面。柔克岛虽然立于引导地位,但不能出面统治。‘至衡’尽管安定于此,但统领的权力仍应在君王手中。”
阿赌讲得兴致勃勃,别的愚言戏语也就搁在一旁,但亚刃的注意力反而被吸引了。“英拉德岛物阜民丰,太平无事。”他缓言道,“我们只听说其他岛屿灾厄连连,本身倒从未陷入你所说的种种纷乱。不过,自从马哈仁安驾崩,黑弗诺的王位便空虚至今,前后已经八百年。王国各岛屿真的会接纳新王登基吗?”
“要是新王爱好和平又英明有为,能让柔克岛和黑弗诺岛认可,怎么会不接纳呢?”
“何况早有一个预言等待应验,不是吗?马哈仁安说过,下一代君王必定是法师之尊。”
“诵唱师父是黑弗诺岛的人,对此预言特别感兴趣。到现在为止,他已经连续三年用相关的歌词反复告诉我们。据说,马哈仁安曾表示:‘将继承吾之御座者,乃跨越暗土仍存活,且舟行至当世诸多远岸者。’”
“所以,非靠法师不可。”
“对,因为只有巫师或法师才有能力置身幽冥黑暗的亡者之域,而后安返。虽然他们未必跨越那亡者之域,但他们至少常谈起,说什么——那死域只有一个界限,一旦越过那界限,便了无尽头。这么说来,‘当世诸多远岸’指的是什么呢?无论如何,那位末代君王的预言确实是这么说的,因此,将来必有一人降临到世上来实现这预言。而且柔克学院会认出那人,然后,船舰、军队与所有种族都会向他齐集,到时候,世界中心黑弗诺的历王塔就会再有君王掌权。要是有这么一位王者出现,我会前去投效,尽心尽力为如假包换的君王效命。”阿赌说完,自己先耸耸肩笑起来,以免让亚刃认为他说话太滥情。没想到亚刃却和善地注视他,心想:“他对那位君王的感受,一如我对大法师的感受。”但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来日君王御前,会需要你这种人才。”
他们站着,虽然各想各的,但内容相近。未几,便听见身后的宏轩馆响起洪亮的锣声。
“哇!”阿赌说,“今天晚上吃小扁豆煮洋葱汤。快。”
“记得你说他们不煮三餐呀。”亚刃边说边跟随,依旧恍惚如梦。
“噢,有时候——难免搞错。”
晚餐确实不是魔法做出来的,而且菜色很是丰富。餐毕,他们步行外出至旷野,身披薄暮的蓝色柔光。开始爬坡时,阿赌说:“这里是‘柔克圆丘’。”沾带水气的青草拂掠他们双腿,绥尔河沼泽地带传来小蟾蜍的合唱,欢迎星夜到来——暖和且为时渐短的春季星夜。
这地带有股神秘氛围,阿赌轻声说:“‘太初语’甫行世时,是这山丘最先挺立于海水之上。”
“等到万事万物消亡时,这山丘也将是最后沉落的土地。”
“所以是一块可以安心立足之处。”阿赌抖落内心敬畏,这么说道。但他马上又敬畏地高喊:“看!那片树林!”
圆丘南方的地表出现一抹强光,那抹强光看似月升,但此时薄月已经滑落西方,即将没入丘陵;而且,这抹光照之中,还掺杂着闪烁,很像树叶在风中摇曳。
“那是什么?”
“从心成林放射出来的——师父们一定在树林里。听说五年前,众师父集会遴选大法师时,心成林也像这样放射宛如月光的照明。可是,他们今天为了什么原因集会呢?是缘于你带来的讯息吗?”
“也许是吧。”亚刃说。
阿赌马上兴奋躁动起来,想回宏轩馆打听有无任何谣传,以便知道师父们此番集会预示着什么。亚刃与他同行时,仍频频回顾那抹奇特的光照,直到斜坡将之遮去,只剩新月与春季星辰。
亚刃独自躺在客房石室的黑暗中,睁着两眼。在此之前,他一向有床铺睡觉,也有软毛被子可盖;即便搭乘二十桨长船由英拉德岛航行来柔克的途中,他们也为少年王子准备了比这石床舒服的寝具。而这里只在石地板上方铺了一床草褥,外加一条破毛毡。但他倒没留意这些。“此时此刻,我置身世界中心,”他心想,“师父们正在神圣地点密谈。他们打算怎么办呢?会编构一个大法术来拯救魔法吗?巫艺正从世界消亡,是真的吗?连柔克岛都面临危险了吗?我不回家了,要待在这里。我宁愿打扫大法师的房间,也不要回去当英拉德岛的王子。他会让我留下来当见习生吗?说不定今后不会再有法术技艺传授了,也不会再有事物真名的研习。父王具备巫术天赋,我却没有。也许巫术真的正在消失吧。但无论如何,就算大法师丧失了力量和技艺,我也要待在靠近他的地方。就算永远见不到他的面,就算他永远不再对我说话,都没关系。”然而,热切的想象力进一步将他席卷,以至转念间,他便瞧见自己又与大法师一同站在山梨树下的涌泉庭,天空却是黑的,树木没有叶子,喷泉寂静;而他开口道:“大师,暴风雨来袭了,但我要留在您身旁效忠您。”大法师听了,对他微笑——不过,想象力至此受挫——因为,实际上他未见大法师那张黝黑的脸孔曾片刻展露笑容。
晨起时,他感觉昨天自己还是个男孩,今天已然成年。不管什么事,他随时可以投入。只是没想到,事情真的来时,他竟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亚刃王子,大法师想与你谈话。”一个年幼的见习生在门口对他这么说。说完,候了一会儿,没等亚刃回神答复,一溜烟就跑了。
他步下塔楼的阶梯,穿越石造走廊,朝涌泉庭走去,但不确定该到哪里找大法师才对。
一位老者在走廊与他相迎。老者面带微笑,深深的皱纹从鼻子延伸到下巴。这位老者与昨天在宏轩馆大门见到的老者是同一人。记得昨天由港口初抵学院,老者要他说出真名,才让他入内。
“这边走。”守门师父说。
学院建筑这一带的厅堂与甬道很安静,完全没有男孩们在别处活动所产生的那种奔忙与喧哗。在这里,只会感受到墙壁所经历的悠久岁月。建造当初,用来安置并保护这许多古老岩石的那道魔法,依然可以明显感觉得到。石壁间或出现符文雕刻,镂纹深切,有的地方还嵌入银箔。亚刃曾由父亲那里学过一些赫语符文,但眼前墙上的符文,他却一个也不认识。虽然某几个符文的意义好像几乎知道或曾经知道,却不是记得很清楚。
“孩子,到了。”守门人对他说,完全不重视“殿下”或“王子”等称谓。亚刃跟随他步入一个椽梁低悬的长形房间,房间一侧的石造壁炉燃着炉火,火焰映照橡木地板。另一侧,显眼的窗户将外头晓雾弥漫的凝重天光纳入室内。壁炉前方站了几个男人,他进来时,一群人的目光全投向他。但在这群人当中,他只看见一个人——就是大法师。亚刃停步行礼后,便沉默肃立。
“亚刃,这几位是柔克学院的师父,”大法师说,“是九位师父中的七位。形意师父不离开他的心成林,名字师父在北方三十里外的塔内。大家已经知道你此行的任务。各位大师,这位是莫瑞德的子孙。”
“莫瑞德的子孙”这称谓,没有引起亚刃的骄傲,反倒引起一阵恐慌。他虽然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豪,但充其量只认为自己是亲王的继承人,是英拉德世系的一员。至于世系传承的源头莫瑞德,早已作古两千载。他当年的事迹已成传说,不属于现今世界。所以,那种称谓乍听起来,好像大法师称他是“神话之子”“梦想继承人”。
他不敢举目迎视这八名男子,只好盯着大法师巫杖的铁制尾套,感觉血液在耳内嗵嗵作响。
“来,让我们同进早餐。”大法师说着,引导大家在窗下桌边落座。食物有牛奶、酸啤酒、面包、新鲜奶油、奶酪。亚刃与大家同桌而食。
这辈子,他曾经身处在权贵、地主、富商中间。贝里拉城内,他父王的殿堂里,多的是那些家道丰厚、买卖兴隆且富于世俗物质的人。他们吃喝讲究,说话大气,争辩者多,逢迎者众,大多数人毕生只知谋求私利。所以,亚刃尽管年少,对人性的伎俩和虚假却早有认识。但是他不曾置身眼前这类人当中。这些人只吃面包,寡言少语,容貌沉静。他们若有寻求,并非为了个人目的。但他们都具备超凡的力量——这一点亚刃看得出来。
雀鹰大法师坐于桌首,看来是在聆听席间交谈,但他周身一派沉静,而且没有人同他说话。也没有人同亚刃说话,亚刃因而有时间镇定自己。他左边坐的是守门师父,右边是灰发且容貌亲切的男子,这人总算开口对他说:“亚刃王子,我们是同乡。我在英拉德岛西部出生,邻近阿欧森林。”
“我曾经在那座森林打猎。”亚刃应道。两人于是稍微聊起那座“神话之岛”的森林和城镇。由于唤起家乡回忆,亚刃才感觉自在些。
餐毕,大伙儿再度集聚壁炉前。有的坐、有的站,一时无话。
“昨天,”大法师说,“我们集会商议很久,但没有结论。在这晨光照射里,我想再听听各位发表看法,说说你们对自己昨晚的判断,是继续坚持,或改为否定。”
“没有结论本身,就是一种判断,”说话者是药草师父,他身量结实,肤色深,目光平静,“心成林本是发现形意的所在,但我们在那里只获得‘争议’。”
“原因是我们没办法看清形意。”英拉德出生的灰发法师变换师父说,“我们所知实在不足。瓦梭岛传来的风声、英拉德岛捎来的讯息,都是奇异的消息,都应该留意。但是,为这种没有什么根据的事情掀起这么大恐惧,实在没有必要。我们的力量不会只因少数术士遗忘法术而岌岌可危。”
“我也抱持相同看法,”说话者是清瘦但目光锐利的风钥师父,“我们大家不是都还保有个人力量吗?心成林的树木不是照旧成长并摆动枝叶吗?天上的暴风雨不是还听从我们的咒语吗?巫艺乃人间最古老的技艺,谁会为这样的巫艺忧心?”
“没有人,”声音低沉、高大年轻、容貌黝黑但高贵的召唤师父说,“没有人也没有力量能束缚巫术的操作,或妄想抹平蕴含力量的字句。因为那些字句是创生所用的字句,谁若能泯除这种字句,他也能消灭世界。”
“对,有能力做到的人,不会在瓦梭岛或纳维墩岛。”变换师父说,“这人必定就在柔克学院。要是有这么一个人,那么,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但现今形势还没糟到那个地步。”
“不过,形势确实有蹊跷。”另一位坐在炉火边的师父发话,全体都望向他。此人胸膛宽厚,身量稳固如橡木桶,声音低实如洪钟,他是诵唱师父。“应当高坐黑弗诺的君王,如今安在?柔克不是世界中心,黑弗诺之塔才是,厄瑞亚拜之剑高悬塔上,瑟利耳、阿肯巴、马哈仁安等历代帝王,都出自那里。但世界的中心已经空虚了八百年!我们有王冠,但没有君王去戴。我们已经寻回失落的符文、君王的符文、和平的符文,符文虽然复原,但和平安在?王座有了君王,我们就会有和平,届时,就连最远的陲区,术士都能将技艺操作自如。届时会有秩序,而且万物合时。”
“对。”瘦小敏捷、态度温和但双目清澈、洞悉一切的手师父说,“诵唱师父,我赞同你的看法。万事既偏离正道,巫道偏离有何奇怪?假如禽畜都四散漫游,害群之马又怎会独留在畜栏内?”
守门师父听了笑起来,但没说什么。
“如此听来,”大法师说,“各位似乎认为没有相当蹊跷之处。或者说,假如有蹊跷,原因在于我们各岛无人治理或治理不良,才导致高深技艺遭到忽视。这结论我大抵同意。的确,就因为南方失却和平贸易,我们才不得不仰赖传言。至于西陲,除了纳维墩岛以外,谁曾听说什么可靠的消息?假如船只出航都能安返,假如我们地海群岛结合紧密,就算是最偏远的地区,我们也能知悉其情况,然后就可以采取适当行动。但,各位大师,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行动!因为英拉德亲王说,他在施法时口诵创生字句,却不明白字句意义;因为形意师父只说根底潜藏着畏惧,就不再多言。这些事或许微不足道,难道不足以忧心吗?暴风雨来袭,起初都只是地平线一小片云朵而已。”
“雀鹰,你对幽暗的事物颇为敏感,”守门师父说:“你一向如此。说说看,你认为何处有蹊跷。”
“我不知道。力量正渐渐减弱,问题亟待解决,太阳慢慢变暗。各位大师,我感觉……我感觉,坐在这里聚谈的我们,都在承受着致命的伤害。我们讲话时,血液从血管徐徐流出去……”
“所以你打算采取行动。”
“对。”大法师说。
“哦,”守门师父说,“老鹰要展翼高飞,猫头鹰有办法阻止吗?”
“但你要飞去哪儿呢?”变换师父问,诵唱师父答:“去寻找我们的君王,把他带回来登上王位。”
大法师锐利地瞧一眼诵唱师父,回应道:“凡是出问题的地方,我就去。”
“南方,或者西方。”风钥师父说。
“必要的话,也包括北方和东方。”守门师父说。
“但是,大师,我们这里需要您呀。”变换师父说,“与其去陌生海域的生疏人群中,盲目瞎寻,留在这里不是比较明智吗?这里有强大法术,您可以运用自己的技艺,找出到底是什么邪恶或骚乱在作怪。”
“我的技艺帮不了忙,”大法师声音严肃、眼神焦灼,大家不由得将目光齐聚于他。“我是柔克学院的护持,我不是率然作出了离开的决定。本来我期望各位的建言能够与我的建言相同,但现在看起来,这项期待是不成了,只好我自己下决定。我的决定是:非出去不可。”
“我们服从这项决定。”召唤师父说。
“而且我要单独行动。各位是柔克学院的咨议团,千万不能分散。但我会带一人同行——要是他愿意。”大法师转眼望向亚刃,“你昨天表示愿意出力服效。形意师父昨晚曾说:‘登上柔克岛海岸的人,无一是偶然前来。自然,捎递信息的莫瑞德子孙也不是偶然来的。’除了这几句话,整个晚上,他没再提供意见。因此,亚刃,我要问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大师,我愿意。”亚刃回答,感觉喉咙干涩。
“身为亲王的令尊,肯定不愿让你涉入这种危险。”变换师父话中带着几分锐利,说完又对大法师说,“这孩子年纪尚轻,也没受过巫艺训练。”
“我受过的训练与受训所花费的时间,已够我们两人运用。”雀鹰淡然说道,“亚刃,令尊看法如何?”
“他会让我去。”
“你怎么知道?”召唤师父问。
亚刃不晓得大法师要带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出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带他一起去。他疑惑不解,而且在场这几位严肃真诚但也很恐怖的大男人,实在让他局促难安。假如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一定不会率然作答。但现在根本没有充分的时间考虑,就听见大法师再度问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家父派我来时,曾对我说:‘我担心黑暗时代就要降临世界,那将是一段危险时期。我之所以不派别人充当信使,而派你去,是希望到时候你能判断,我们是应该就此事向智者之岛寻求协助呢,还是反过来,将英拉德岛可提供的协助交予他们。’所以,假如情况需要,我随时候命。”
亚刃看见大法师听了这话,莞尔一笑。他的微笑尽管倏忽即逝,但相当愉快。“各位听见了吗?”他向七位法师说,“就算年龄再大、巫艺再深,又能为这份决心增添什么?”
亚刃觉得大家都对他投来赞赏的目光,但赞赏之余,不无踌躇或诧异。召唤师父圆弧状的眉毛紧蹙起来,说:“大师,我实在不明白。您一心一意要出去探查,我能理解,毕竟您已经在这里闭关五年。但过去您都是独来独往,孤身行动。这回,为什么要人陪伴呢?”
“过去我不需要协助,”雀鹰回答的声音几近威吓或嘲讽,“但是这回,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同伴。”他周身有种严肃危险的气氛,高大的召唤师父没再多问,但蹙眉依旧。
但是药草师父——他目光冷静,黝黑如一头有智慧、有耐性的公牛——从椅子上起身,四平八稳地站好,说:“去吧,大师,带这少年一起去。并带着我们全部的信赖,出发去吧。”
众师父一个个无言默许,而后三三两两离开,只剩下召唤师父。“雀鹰,”他说,“我无意质疑您的决定,只想说:假如您判断正确,假如当真有个危险庞大的邪恶之物在作怪,而造成失衡,那么,仅是去瓦梭岛,或深入西陲,甚至远赴天涯海角、世界尽头,都不够远。但,不论你去哪里,都会带着这位伙伴一同前往,你认为这是一种公平,对吗?”
两人这时所站立的位置与亚刃稍有距离,召唤师父也特别压低声音说话。但大法师却大方地说:“是的。”
“那一定是你没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召唤师父说。
“要是知道,我就会讲出来。事实上我什么也不知道,猜测成分居多。”
“让我陪你去。”
“学院的门户得有人看守。”
“守门师父会负责——”
“需要看守的不仅是柔克学院的门户。你留在这里,留意日出,看太阳是否明亮。也要注意石墙,看有谁翻墙、看翻墙者的面孔朝向哪里。索理安,那里有个破洞、有个伤口,那就是我要去探查的目标。要是我没找着,你们日后可以继续。但目前最好留在这里静候,我命令你们都在这里等我。”这时他改用“太古语”,也就是“创生语”——那是操作所有真正的法术所使用的语言,也是所有超绝魔法所依赖的语言;但除了龙族以外,很少人在交谈时使用。召唤师父没再争议或反对,向大法师与亚刃默默颔首后,离开了。
除了炉火噼啪声外,万籁俱寂。屋外,晨雾压窗,无形但沉暗。大法师注视炉火,仿佛忘了亚刃在场。那男孩站在壁炉稍远处,不晓得该径自离开或开口告退。由于拿不定主意,加上有几分孤单,他再次感觉自己像是个渺小的形体,置身令人慌乱的黑暗无边空间。
“我们要先去霍特镇,”雀鹰转身背对炉火,说,“南陲所有消息都在那里聚集,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一个起头的线索。你的船还在港湾等候,你去向船长说一声,让他带话回去给令尊。我们要尽快启程,时间就定在明天破晓吧。到时候你来船库的台阶与我会合。”
“大师,您……”亚刃的声音顿了一下,“您要找寻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亚刃。”
“那——”
“那我要怎么找,是不是?这一点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它会来找我。”他对亚刃怡然一笑。但在窗户透进来的迷蒙光线中,他的面孔看起来灰茫如铁。
“大师,”这时亚刃的声音已经稳定,“若追溯最古老的血统,我确实是莫瑞德的子孙。但是,假如能为您效命,我会把那份效劳看成是这辈子千载难逢的光荣机会,其余的事都宁可放弃不做。只是,我担心您判断错误而高估我了。”
“说不定。”大法师说。
“我没有出色的天赋或技巧。我会使用短剑和宝剑打斗,我会驾船,我会宫廷舞和乡村舞。我能安抚朝臣间的争吵,我会角力,我箭术不精,但擅长球类竞赛,我会唱歌,也会弹竖琴和鲁特琴。可就这些而已,没有别的了。我对您有什么用处呢?召唤师父说得对……”
“啊,你看出来了,是吧?他是在嫉妒,他希望有机会发挥,表现忠心。”
“同时表现高强的技艺,大师。”
“这么说来,你宁愿他跟我去,而你留着?”
“不是!但我担心……”
“担心什么?”
泪水涌上男孩双眼。“担心辜负您的期望。”他说。
大法师再度转身面向炉火。“亚刃,你坐下。”他说。男孩走到壁炉角边的石座坐下。“我没有把你错看成巫师、战士或任何训练好的专业人物。我清楚你是什么人——虽然现在我知道你会驾船很是高兴——日后你会成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明白:你是莫瑞德与瑟利耳的子孙。”
亚刃沉默,最后才说:“大师,这虽然没错,但……”大法师没说什么,而他总得把话讲完,“但我不是莫瑞德,我只是我自己。”
“你对自己的血统不感到自豪?”
“不,我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豪,因为是这血统让我成为王子,它是一种责任,而责任是需要去符合、去履行……”
大法师用力点头。“我的意思也是这样。否认过去就是否认未来。一个人要么接受命运,要么拒绝,但命运不是自己创造来的。山梨树的树根如果不够深,便根本长不出树冠。”
听到这里,亚刃吃惊地抬眼,因为他的真名“黎白南”意思就是山梨树,但大法师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你的根,深而有力,”大法师继续说,“但是必须给你空间,成长的空间。所以我提供你的,不是返回英拉德岛的安稳旅程,而是前往未知尽头的一趟危险航程。你不一定要接受,选择权在你。我只是提供你选择的机会。因为我厌烦了环绕在我四周的这些安稳的所在、安稳的屋顶、安稳的墙壁。”他突然住口,以甚具穿透力的眼光环顾四周。亚刃看得出这男人内在深切的躁动,那份躁动甚至让他害怕。然而,恐惧只让兴奋更为锐利,所以他答话时心头怦怦跳:“大师,我选择与你一起去。”
亚刃离开宏轩馆,脑子和心头都充满了惊奇感。他告诉自己,他觉得快乐。但“快乐”两字好像不够贴切。他告诉自己,大法师认为他有力量,是支配命运的人,听到这种赞赏,他应该感到自豪——但他却不,为什么呢?举世最卓越的巫师已经对他说:“明天我们就启程航向命运的边缘。”他听了,立即点头追随,这样,难道不该感到自豪吗?但他却不,他只感到惊奇。
他穿越绥尔镇陡斜弯曲的街道,在码头找到船长,对他说:“明天我要跟随大法师出海去霍特镇与南陲,你回去告诉我父王,等我任务完成,就会返回贝里拉的家。”
船长看起来颇为难。他知道带这种讯息回去给英拉德亲王,会受到什么对待,便说:“王子,我必须带着您亲笔写的信才行。”这个要求有道理,亚刃于是赶紧离开——他觉得每件事都要立即办好。他找到一家奇特的小店,买了砚台、毛笔与一张柔软但触感厚实的纸,快步返回码头,坐在埠头边上写信给双亲。他想到母亲握着同一张纸展读他写的这封信时,心头一阵难过。她是个爽朗而有耐性的女子,但亚刃知道,他是母亲满足的根源,也知道她期望儿子早归。现在要长久离开,他不晓得该怎么安慰母亲。他的信简短,没什么修饰。写好,盖上剑形的印信当作签名,再用附近船舶拿来防漏的沥青封口,然后把它交给船长。但他突然又说:“等一下!”好像船已整备妥当,马上要开航了一样。他跑回圆石街道那家奇特小店——不太好找,因为绥尔镇的街道总是有点令人迷糊,每个转弯好像都会变来变去。最后,他终于走对了街道,便冲进那家用成串红色陶珠装饰门口的小店。他刚才来购买笔砚时注意到,在一个盛装扣环与胸针的盘子里,有个做成玫瑰状的银色胸针,他母亲的名字就叫“玫瑰”。“我要买那个。”他匆忙而豪气地说。
“这是偶岛制作的古代银制品。我看得出你对古代工艺深具慧眼,”店家主人说着,注视亚刃宝剑的剑柄——而不是那副精致的剑鞘,“价钱是四枚象牙。”
亚刃二话不说,爽快付了昂贵的价钱。他皮包里有很多象牙代币,内环诸岛都用这当钱币使用。送礼物给母亲的主意让他很开心,购买也让他很开心。他离开小店时,一只手搁在宝剑的剑柄上,昂首阔步,颇为神气。
他离开英拉德岛的前夕,父亲将这把剑交给他。他庄重地收下并佩挂,在船上时也一直佩挂,仿佛那是一种责任。腰际多了这份重量,令他很是自豪,宝剑悠远岁月所代表的重量覆盖他的心灵,因为这把剑是莫瑞德与叶芙阮之子瑟利耳的宝剑。当今之世,除了高悬于黑弗诺历王塔的厄瑞亚拜之剑以外,再也没有比这把剑更古老的宝剑了。它一直没有被收起来或藏起来,而是一直有人配挂,虽然历经数世纪,却没有磨损或变钝,因为当初它是以强大的魔法锻铸的。这把剑的历史言明,除了生死交关的情况,它不曾出鞘——也一直出不了鞘。它不会为血腥、复仇或贪念的目的效力,也不会顺服于为掠夺而起的战役。亚刃这个通名,就是从他们家族的这个至宝而来,小时候,大家叫他“亚刃迪”,是“小宝剑”的意思。
他自己还不曾使用这把剑,他父亲不曾使用,他祖父也不曾使用,因为英拉德岛安享太平已久。
但此刻置身巫师之岛这个奇特城镇的街道,他碰触剑柄,感觉有些奇特。剑柄摸起来怪别扭的,而且冰冷。这把剑沉甸甸的重量拖负着他,妨碍他行走,也使本来兴奋的惊奇感冷却了些。
他返回码头,把胸针交给船长代转母亲,并向他道别、祝航行平安。转身离开时,他拉拉斗篷盖住剑鞘,剑鞘里的那把剑年代悠久而刚硬不屈,这致命的武器现在传到了他的手里。想到这里,他不再觉得神气活现,也不赶时间了。“我在做什么?”他爬上狭窄街道时对自己说。窄道通往城镇上方那座巨大城堡似的宏轩馆。“我为什么不回家?我为什么要与一个我不了解的人,去寻找某种我根本不知道的东西?”
他没有答案可以回答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