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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玫瑰与钻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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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随
他船浆划往何方
我同往
我们将一同欢笑
亦将一同哭泣
他生我亦生
他死我亦死
我爱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随
他船浆划往何方
我同往
黑弗诺西方,橡树及栗树密生的山林间,是碧原镇。从前,镇上有个富人从商,名唤阿金。
阿金有间工厂,专门为黑弗诺南港及黑弗诺大港所建的船只切割橡木板。他拥有最广的栗树林,拥有许多拖车,雇用了多位车夫,将木材和栗子载越山头贩卖。阿金在木材生意上赚了大钱,因此儿子出生时,孩子母亲问道:“我们就叫他阿栗或阿橡吧,如何?”但阿金说:“叫他钻石。”在他的观念中,唯有钻石比黄金珍贵。
于是,小钻石在碧原镇最漂亮的房子中成长,先是目光炯炯的胖娃娃,后来成为红润开朗的男孩。他歌声悦耳、听力敏锐、热爱音乐,因此母亲托莉以“歌雀”“云雀”等亲昵小名唤他。母亲始终不喜欢“钻石”这名字。钻石在房子四处婉转轻歌,曲子听过就能哼唱,听不到曲子便自己编歌谣。他母亲要智妇阿缠教导他《伊亚创世歌》与《少王行谊》;他十一岁时,西陆王爷造访碧原镇上方的山陵领地,他还在日回宴上为西陆王爷吟唱《冬颂》。西陆王爷及夫人赞美孩子的歌声,送他一只小金盒,盒盖上镶着颗钻石。这对钻石及母亲而言,似乎是份亲切漂亮的礼物,但阿金对唱歌及小玩意儿毫无兴趣。“儿子,你有更重要的事得做,”他说,“还有更大的奖赏要赚。”
钻石以为父亲指的是事业,那些伐木工、锯木工、锯木场、栗树林、采果工、车夫、马车,还有一大堆工作、讨论、计划等等,复杂的大人事情。他从不觉得那些跟自己有多大关系,所以他该怎么完成父亲期许的大事?也许等长大后就明白了。
但阿金想的其实不只是事业,他观察到儿子有某种特质。这种特质还不至于让他眼高于顶,设立些崇高目标,但也会令他偶尔朝那目标瞄上两眼,然后闭上眼。
初时,他以为钻石像其他孩子般,只有昙花一现的魔法,不久便会消退。阿金年幼时也能让自己的影子发光闪烁,家人为此大为赞美,还要他表演给访客看,但到了七八岁,他便失去这项能力,从此不能施法。
阿金看到钻石未沾阶梯便能下楼,还以为自己眼花,但几天后,他又看到孩子只用一指轻轻滑过橡木扶手,飘上阶梯。“你能用这法子下楼吗?”阿金问。钻石答:“可以啊,就像这样。”旋即像飘在南风上的云朵,平稳滑行而下。
“你怎么学会的?”
“不小心就发现了。”男孩说,显然不确定父亲是否赞成。
阿金未赞美孩子,不希望他因这可能只在孩提时期才有的短促天分而变得骄矜,毕竟已经有太多人对他甜美高亢的嗓音大惊小怪了。
约摸一年后,阿金看到钻石跟玩伴玫瑰在外头后院里。两个孩子蹲着,头靠头,大声嘻笑。两人间有种不知名的强烈神秘气氛,令他在楼梯间窗前驻足观察:有种东西正上下跳跃。是青蛙?癞蛤蟆?大蟋蟀?他往外走入花园,靠近两人。虽然他个头高大,但动作极其安静,全神贯注的两人都没发觉。在两人光裸脚趾间上下弹跳的,是一块石头。钻石抬起手,石头便跳入空中;轻轻甩手,石头在空中盘旋;手指往下一挥,石头便掉回地面。
“轮到你啦。”钻石对玫瑰说。玫瑰开始依样画葫芦,但石头只是略微滚动。“噢,”她悄声道,“你爸爸来了。”
“蛮厉害的嘛。”阿金说。
“小钻想出来的。”玫瑰说。
阿金不喜欢玫瑰。她直率却防卫心重、冲动却又羞怯。这女孩比钻石小一岁,是女巫之女。他希望儿子能跟同年龄男孩,跟他的同类,跟碧原镇上的望族子弟一起玩。托莉坚持唤女巫为“智妇”,但女巫就是女巫,女巫的女儿可不适合当钻石的玩伴。不过,看到儿子教女巫的孩子小技法,他多少还是有些愉快的。
“钻石,你还会什么啊?”阿金问。
“吹笛子。”钻石立刻回道,从口袋里拿出十二岁生日时母亲送的小横笛。他将横笛举到口边,飞舞手指,吹出一首在西岸耳熟能详的甜美旋律《爱人去向》。
“很好嘛,”父亲说,“但横笛谁都会吹。”
钻石瞥向玫瑰。女孩别过头,看着地上。
“我一下子就学会了。”钻石说。
阿金闷哼两声,不为所动。
“它自己会吹。”钻石说,将横笛举离口边。他的手指在音孔上飞舞,横笛响起简短的吉格舞曲。其间吹错几个音,最后一个高音还发出刺耳声响。“我还没学好。”钻石说,又恼又羞。
“不错,不错,”阿金说,“继续练习。”说着,他离开两人。他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他不想鼓励孩子多花时间在音乐或那女孩身上,钻石已经浪费太多时间,音乐或女孩都无法帮他出人头地。但这天分,这毋庸置疑的天分——漂浮的石头或无人吹奏的横笛——也许过度鼓励不对,但也不该遏止。
在阿金的观念里,财富就是力量,但不是唯一的力量。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力量,其一与财富相当,另一种较财富更伟大。首先是出生:西陆王爷来到碧原镇附近领地时,阿金很乐于表示忠诚。领主生来就为统治维安,如同阿金生来就该经商赚钱。两者各有所长,无论贵族平民,只要各司其职、诚实做事,便应获得荣耀与尊重;但也有些小领主,阿金可以收买或出卖、借其金钱或任其乞讨,这些人虽出身贵族,却不值得效忠或荣誉。身家来历与财富皆属偶然,必须努力赚取才不至失去。
但在富人、贵族外,另有拥有力量的人,即巫师。他们的力量虽鲜少使用,却绝对。巫师手中握有虚位已久的群岛王国的命运。
如果钻石生来就有这种力量,如果这是天赋,那么阿金的一切梦想、计划,包括训练钻石从商、要他协助拓展车队路线、与南港固定交易、买下芮崎上方的栗树林等,都将化为琐事。钻石会像他叔公一样,去柔克岛上的巫师学院吗?也能为家族赢得荣耀,或凌驾贵族、平民之上,成为黑弗诺大港摄政王的御用法师吗?阿金满怀想望,飘飘然,只差没能飘上楼梯。
但阿金对孩子和妻子只字未提。他天性寡言,不相信想望,除非想望可化为行动。托莉虽是尽责温柔的妻子、母亲、主妇,却已过度夸耀钻石的能力与成就。而且,她和所有女人一样,喜欢说长道短,交友也不慎。那个叫玫瑰的女孩会一天到晚待在钻石身边,正是因为托莉鼓励玫瑰的母亲——即女巫阿缠——来访;每次钻石的指甲长个倒刺,就要咨询阿缠,还告诉她过多家务事,那些事无论阿缠或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他的事跟女巫无关。但另一方面,阿缠或许能告诉他,儿子是否真有潜力,拥有法术天分……然而,光想到要问女巫意见,就让他退避三舍,更遑论让她评断自己儿子。
阿金决定静观其变。耐心又坚毅的他等了四年,等到钻石十六岁。钻石长成高大健壮的青年,长于运动、课业,依然脸色红润、目光炯炯、性格开朗,但变声时却受到颇大打击,因为甜美高亢的歌喉变得荒腔走板且沙哑。阿金希望孩子能从此不再歌唱,他却继续跟云游乐师或民谣歌手之流闲晃,学习无用之事。这种生活不适合商贾之子,他就要继承管理父亲名下产业、锯木坊与事业了。阿金据实以告:“儿子,唱歌时间结束了,你该想想成年人的事。”
钻石在碧原镇上方山中的阿米亚泉领受真名。巫师铁杉认识他的曾叔公,特地从南港来为他命名。铁杉亦受邀参加来年的命名宴,场面盛大,供应啤酒、食物与新衣裳,每个孩子都有新衬衫、裙子或衬衣,这是西黑弗诺的古老传统,最后,在温暖的秋日傍晚,众人在村庄绿地上跳舞。钻石有许多朋友,包括镇上所有同龄男孩、女孩。年轻人跳舞,有些人多喝了点啤酒,但无人逾矩太甚,是个快乐夜晚,值得回味。隔天早上,阿金再度提醒儿子,该思考成年人的事。
“我想过一些。”男孩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然后呢?”
“嗯,我……”钻石才启齿,旋即哑口。
“我一直相信你会加入家族事业。”阿金说,口气平静,而钻石一语不发,“你想过要做什么吗?”
“有时候想过。”
“你跟铁杉师父谈过吗?”
钻石稍加迟疑,说:“没有。”他带着疑问望向父亲。
“我昨晚跟他谈过,”阿金道,“他说,抑制某些天分不仅困难,而且实际上更是错误、有害。”
光芒返回钻石深黑的眼眸。
“师父说,这些天分或能力若不经训练,不仅浪费,可能还会造成危险。他说,技艺必须经过学习和练习。”
钻石神色一亮。
“但是,他说,必须为技艺而学习、练习技艺。”
钻石殷切地点头。
“如果是真正的天分、难得的能力,这点就更重要。使用爱情灵药的女巫不会引发多少灾难,但即使是乡野术士,也必须当心……技艺倘用于卑鄙目的,就会衰减、败德……当然啦,就算只是乡野术士,也能获得报酬。而法师,你知道,他们与贵族同等,要什么有什么。”
钻石正专注聆听,微微蹙眉。
“所以,说白一点。钻石,你若有这种天分,对事业并无直接用处,这天分必须依本身条件加以培养、控制,得学习、精熟。铁杉说,到那时,你的老师才能开始告诉你这技艺怎么用、会带给你什么好处。或带给别人什么好处。”阿金刻意补上一句。
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告诉铁杉,”阿金道,“我看过你手掌一翻,随口一说,就把一只木雕鸟儿化为飞翔歌唱的鸟;我看过你在空中制造一团亮光。你不知道我当时在看你。长久以来,我一直观察,却什么也没说。我不想过分夸耀孩子的小把戏。但是我相信你有天分,也许是伟大的天分。我把亲眼看到的告诉铁杉师父,他也同意我的说法,他说你可以跟他去南港修习一年,甚至更久。”
“跟铁杉师父修习?”钻石问,声调高了半阶。
“如果你愿意。”
“我……我……我从没想过这事。我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想个……一天?”
“当然可以。”阿金对儿子的谨慎感到欣慰,他原以为钻石会迫不及待接受提议。这种反应或许是最自然的,但对于抚育了老鹰的猫头鹰父亲来说,看到这样的反应还是颇为痛苦。
阿金确实尊敬魔法技艺,认为远超出自己的能力,不只是类似音乐或说书的玩意儿,而是一门实际事业,具有无限潜力,自己的事业永远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而且,虽然口头上不说,但阿金其实害怕巫师。他轻蔑耍弄雕虫小技、幻象及胡言乱语的术士,却害怕巫师。
“妈妈知道吗?”钻石问。
“时候到了她自然会知道。钻石,她无权介入你的决定,女人不了解这些事,跟这些事也无关。你必须像个男人,独立决定。你懂吗?”阿金十分认真,认为这是让儿子断奶的时机。托莉是女人,会紧攀不放;但他是男人,必须学会放手。钻石虽神色犹带深思,却仍坚定地点了点头,这已足使父亲满意。
“铁杉师父说,我……说他认为我有……我可能有天分、有才能……吗?”
阿金保证,巫师的确这么说过,但什么样的天分则有待观察。孩子的谦逊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已意识到自己害怕钻石会凌驾于他,会立刻展示力量——神秘、危险、难以预估的力量,阿金的财富、统治权及尊严,相较之下黯然失色。
“谢谢爸爸。”男孩道。阿金拥抱他后离开,满怀欣慰。
两人约在流经铁匠铺下方的阿米亚河边,一片灰黄柳树丛下。玫瑰才刚到,钻石便说:“他要我去跟铁杉师父修习!我该怎么办?”
“跟巫师修习?”
“他认为我有伟大超凡的天赋,在魔法上!”
“谁这么想?”
“爸爸。他看到我们在练习的一些东西,说铁杉认为我该跟着去修习,因为不去可能会很危险。喔!”钻石用双手敲打头。
“但你的确有天分。”
钻石哀鸣一声,用指节搔搔头皮,坐在两人旧时游乐场的泥巴上,柳林深处遮荫的小空间里。两人可清楚听到河流跃过邻近的石头,听到远方铁匠铺传来的铿锵敲击。女孩面对他坐下。
“你看看你会做的那些事,”她说,“如果你没有天分,那你
什么都不可能会的。”
“小聪明,”钻石模糊地说,“只够耍些把戏。”
“你怎么知道?”
玫瑰的皮肤十分黝黑,有云雾般浓密卷发、薄薄嘴唇和专注认真的面孔。四肢裸露而肮脏,裙子及外套破旧不堪。她肮脏的脚趾及手指纤细优雅,一条紫水晶项链在扣子掉光的破烂外套下闪耀。她母亲阿缠靠着治愈术、医疗、接骨接生或贩卖寻查咒、爱情灵药、安眠药浆等,赚取丰厚的生活费。她有钱让自己和女儿穿新衣、买新鞋、保持清洁,但她从未想要这么做,家事也非她的兴趣。她与玫瑰大多靠白煮鸡及炒蛋度日,因为经常有人以家禽抵账。两房住屋的庭院里鸡猫横行。她喜欢猫、癞蛤蟆和珠宝。紫水晶项链是她为阿金的伐木工头成功接生儿子所获的报偿。阿缠不耐地比划咒语时,手上一条条链子手环便闪烁敲击。有时她会让一只小猫坐在肩膀上。她不是呵护孩子的那种母亲。玫瑰七岁时便质问她:“你如果不想要我,为什么生下我?”
“没生过孩子,怎能好好接生?”她母亲说道。
“所以我只是练习品!”玫瑰咆哮道。
“一切都是练习。”阿缠说。阿缠个性并不乖戾,虽然极少想到要为女儿尽什么心力,却从未伤害她、责骂她,女儿要晚餐、自己的癞蛤蟆、紫水晶项链、巫术课程等,有求必应。如果玫瑰要求,阿缠也会提供新衣服,但玫瑰从未这般要求。她自幼年便开始照顾自己,这是钻石爱她的原因之一。有了她,他懂得什么是自由;没有她,他只能透过聆听音乐、歌唱、演奏音乐,获得自由。
“我的确有天分。”他现在说道,又搓太阳穴,又扯头发。
“别再虐待你的头了。”玫瑰告诉他。
“我知道泰瑞认为我有。”
“你当然有!泰瑞怎么想又如何?你的竖琴已经弹得比他这辈子弹的要好九倍!”
这是钻石爱她的另一个原因。
“有巫师乐手吗?”他问,抬起了头。
她沉思:“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莫瑞德及叶芙阮会互相咏唱,而且他是法师。我想柔克有个诵唱师父,教导歌谣、历史。但是我从来没听过巫师当乐手。”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她永远觉得没什么是不可以的。又一个爱她的理由。
“我总觉得两者似乎蛮像。魔法和音乐,咒文和曲调。相同点是,你一定要把这两样做得完全正确。”
“练习,”玫瑰酸溜溜地说,“我知道。”她向钻石弹起一颗小石子,石子在空中变成蝴蝶;他向她回弹一颗石子,两只蝴蝶交互飞舞,翻腾片刻,才落回地上变为石头。钻石及玫瑰曾玩出几种这样的弹石子花招。
“你应该去,小钻。”她说,“看看是怎么回事也好。”
“我知道。”
“要是你能成为巫师该有多好!喔!想想你能教我的事情!变形……我们可以变成各种东西!变成马!变成熊!”
“变成鼹鼠。”钻石说,“说真的,我好想躲进地里。我一直以为获得真名后,爸爸会叫我学他那些东西。但这一整年,他一直拖延。我猜他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但如果我去那里,发现我当巫师的能力也不比我当记账员好多少,那怎么办?为什么我不能做我有把握的事?”
“嗯,你为什么不能都做?至少魔法跟音乐一起?至于记账员,你随时可以请得到。”
她大笑,瘦削的脸庞顿时一亮,细薄的唇张开,双眼眯起。
“喔,黑玫瑰,”钻石说,“我爱你。”
“你当然爱我。你最好爱我。要是不爱,我就对你施法。”
两人膝行靠前,脸对脸,双臂垂下,双手相连,吻遍彼此脸庞。在玫瑰唇下,钻石的脸如梅子般光滑饱满,唇上及下颔边微微刺痛,那是他刚开始刮胡子的地方;在钻石唇下,玫瑰的脸庞光滑如丝,只有一边脸颊微微粗糙,她刚才用脏手抹过。两人更靠近些,胸腹相触,但双臂依然垂在两侧。他们继续亲吻。
“黑玫瑰。”他在她耳畔吐出他为她取的秘密名字。
她一语不发,只是非常温暖地朝他耳朵吐气,他呻吟一声。他的双手紧握她的。他稍微后退,她也后退。
两人跪坐在地。
“小钻,”她说,“你走了,我会好难过。”
“我不会走,”他说,“哪里都不去。永远不去。”
但他当然还是下至黑弗诺南港,搭乘父亲的一辆马车,由父亲的一名车夫驾驶,与铁杉师父同行。照例,人们依法师建议行事;受巫师之邀成为其门生或学徒,亦非等闲荣誉。铁杉已于柔克赢得巫杖,惯于有男孩前来乞求测试有无天赋,或乞求受教于门下。他对这男孩有点好奇,在男孩开朗良好的教养下,似乎隐藏某些勉强或自我怀疑。有天分一事,是父亲的主意,不是男孩的,这倒不寻常。但相较平民,这种事在富人间或许没那么怪。无论如何,男孩带着一笔以金币、象牙预付的学费而来,为数十分可观。如果他有资质可成为巫师,铁杉便会训练他;若他如铁杉怀疑的那样仅有昙花一现的才能,那他会随着剩余费用遭遣返回家。铁杉诚实、正直、不幽默,是学者型巫师,对感情或理念少有兴趣。他的天分在于真名。“技艺始于真名,终于真名。”他说。的确如此,但起点与终点间,可能还有不少内容。
因此,钻石没有学习咒文、幻象、变换,或其余铁杉视之俗丽的伎俩,而是在旧城一条狭窄后巷,巫师狭窄房屋的深处,一间小室内,坐着背诵长长的真名列表,创生语中的力量真字。植物与植物构造、动物与动物构造、岛屿与岛屿地理、船的部位、人体构造……这些真名一向毫无意义、毫无句法,只是列表。长长的列表。
他的思绪游荡。读到“睫毛”的真名是希亚纱,就感觉睫毛如蝶吻般拂过脸颊,深黑的睫毛。他惊讶得抬起头,不知是什么碰触了他。之后,他试图复诵时,哑不成声。
“记忆、记忆!”铁杉道,“天分缺乏记忆也枉然!”他不严厉,但也不含糊。钻石浑然不知铁杉对自己有何评价,或许颇低。有时巫师要他随同前往工作,大多是在船只及房屋上施予安全咒文、净化井水,偶尔参与议会,他们也极少发言,只是专注聆听。另一位巫师没在柔克受过训,却拥有治愈天分,照顾南港的疾患与老死,铁杉乐于让他善尽职责。铁杉的喜悦在于研习,就钻石所见,也在于全然不用魔法。“维持一体至衡,均在于此。”铁杉说。还有“知识、秩序、控制”。这些词他频繁复诵,在钻石脑海中自成曲调,一遍又一遍唱着:知识、秩——序、控——制……
钻石将真名列表配上自编曲调后,背诵得快多了,但如此一来,曲调便成为真名一部分。他会放声清唱,声音已恢复为强劲沉厚的男高音,这让铁杉皱眉,因铁杉家非常安静。大多数时间,学生会与师父共处,或在摆放术典与真字书籍的房间内,研习真名列表或睡觉。铁杉笃行早睡早起,但钻石偶尔会有一个小时的空当。他总到港边,坐在码头旁或港口边台阶上,想着黑玫瑰。他一走出房子,远离铁杉师父,便开始想着黑玫瑰,一直想,几乎不含杂念。此事让他略感惊讶,他以为自己应该想家、想妈妈。他的确经常想着母亲,也经常想家,尤其在吃过一顿寒碜的冷豆粥当晚餐,躺在空乏狭窄房中褥榻上时——铁杉这位巫师过得不如阿金想象中那么奢华。钻石从未在夜晚想着黑玫瑰。他想着母亲,想着明亮的房间及温热的食物,一首曲子或许会进入脑海,他用心里的竖琴练习演奏,渐入梦乡。只有在码头边,望着港口海洋、石码头、渔船时,只有在户外,远离铁杉及屋子时,黑玫瑰才会进入思绪。
因此,他珍视自己的自由时光,仿佛真正与她会面。他一直爱着她,却从未明白自己爱她胜过任何人、任何事物。在她身边的时候,甚或即使只是在码头边想着她的时候,他才活着。在铁杉师父的屋子及身边时,他从未感到全然活着。他感到有一部分死去。不是死亡,只是有一部分死去。
几次,坐在港口边台阶上,听着肮脏海水冲刷脚下台阶,海鸟与码头工人的喊叫交织成微弱、变调的音乐,他闭上眼,看到恋人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贴近,不禁伸出手碰触她。如果只是在想象里伸手,如同演奏心中竖琴,他的确碰触到她:他感觉她的手就在自己手里,她的脸颊温暖而沁凉、丝滑而粗糙,贴着自己的嘴。脑海里,他对她说话;脑海里,她回答。她的声音,沙哑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钻石……
可是走在回南港的街上,他便失去她。他发誓要将她留在身边,要想着她,当晚要想着她,但她悄然而逝。他一打开铁杉师父的家门,就背诵真名列表,或因时常感到饥饿而想着晚餐吃什么。等到自己有一时半刻能再跑回港口,才能再想着她。
因此,钻石开始感到这些时光是与她真实的相会,他为此而活,却要到双脚踏上石子路,眼睛看到港口及远程海天一线,方知自己为何而活,接着,忆起值得回忆的事。
冬季过去,温暖晚春接着寒冷早春来到,车夫带来母亲的信。钻石读后,将信拿给铁杉师父,说:“我母亲在想,我今年夏天能否在家度过一个月。”
“可能不行。”巫师回道,然后似乎注意到钻石,便放下笔,说,“年轻人,我必须问你愿不愿意继续随我修习。”
钻石不知该说什么。任凭自己选择的念头,未曾浮现心头。“您认为我应该吗?”钻石终于问道。
“可能不该。”巫师道。
钻石以为自己会感到放松、解脱,却发现觉得挫折、羞愧。
“我很抱歉。”他相当高傲地说,让铁杉抬头瞥了他一眼。
“你可以去柔克。”巫师道。
“去柔克?”
男孩张口瞠目,这模样惹恼铁杉,虽然铁杉明白自己不该如此——巫师一向惯于年轻一辈骄矜自信,若有谦逊,必定是随年纪而增。“我说,柔克。”铁杉的语调说明自己不习惯必须重述。接着,因为这男孩,这个耳根子软、受宠、爱做梦的男孩,以毫无怨言的耐心赢得铁杉喜爱,所以铁杉大发慈悲,说道:“你应该去柔克,否则就找个巫师,学习你需要的智识。当然,你需要我能教你的事物,你需要真名。技艺始于真名,终于真名。但这不是你的天赋,你不擅长记忆真字,你必须奋力加以锻炼。但显然你的确有能力,需要培养、管束,这点别人会比我适合。”可见,无论多么不可能,有时谦逊也会衍生谦逊,“如果你想去柔克,我会写封信让
你带去,请召唤师父特别照顾你。”
“啊。”钻石叹道,大为震惊。召唤师父的技艺可能是魔法技艺中最诡谲也最危险的。
“也许我错了。”铁杉以冷淡平板的嗓音说道,“你的天赋可能在形意。也可能在塑形及变身这种平凡技能上。我不确定。”
“但您是……我真的……”
“当然。年轻人,你自知的能力,真是少见的迟钝。”这话说得严厉,钻石骨气硬了点。
“我以为我的天分在音乐上。”他说。
铁杉随手一挥,打散这念头。“我说的是真正的技艺。现在,我要对你坦白。我建议你写信给父母,我也会写信给他们,告知你将前往柔克学院的决定。如果你决定去,或者去大港看看那里的驻城法师愿不愿意收你,带着我的推荐函,应该可行。但我不建议回家探望。家人、朋友,诸如此类的羁绊,正是你需要脱离的。从今,往后。”
“巫师没有家人吗?”
铁杉乐于看到男孩终于有点火气。“巫师互为家人。”
“也没有朋友吗?”
“可能会成为朋友。我曾说过这是舒适的人生吗?”铁杉停顿,直视钻石,“有个女孩。”铁杉说。
钻石迎向他的视线片刻,低下头,一语不发。
“你父亲告诉过我。女巫的女儿,儿时玩伴。他认为你教过她咒文。”
“是她教我。”
铁杉点点头。“在孩童间,这可以理解。现在几乎不可能了。
你懂吗?”
“不懂。”钻石说道。
“坐下。”铁杉说。一会儿后,钻石坐在硬实高背椅上面对他。
“我在这里可以保护你,也确实保护了你。当然,你在柔克绝对安全,那里的门墙……但如果你回家,你必须自愿保护自己。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件难事,非常困难……这是一场试炼,试炼你那尚未化为钢铁的意志、尚未见晓真正目标的心灵。我敦促你,别冒这个险。写信给你父母,去大港,或去柔克。我会退给你半年费用,足以支付你一开始的花费。”
钻石直挺挺静坐。他近来渐像父亲,身高体壮,虽然十分年轻,但看来已像个男子。
“铁杉师父,您说您在这里保护了我,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保护自己一样。”巫师说。片刻后,不耐烦地续道,“交换,孩子。我们为自己的力量而付出的力量,我们断绝低下的存在。你一定知道,每个真正的力之子都独身。”
一阵沉默,接着钻石问:“所以您负责……让我……”
“当然。这是我身为老师的责任。”
钻石点点头,说:“谢谢您。”他随即起身,“请容我告退,师父,我需要思考。”
“你要去哪儿?”
“去码头边。”
“最好留在这儿。”
“我在这里无法思考。”
铁杉或许已明了自己的敌手是谁,但他已表明不再是钻石的师父,便无法昧着良心命令少年。“艾希里,你有真正的天赋。”铁杉以在阿米亚泉赐予男孩的真名唤道,此名在太古语中意指柳树,“我不完全了解你的天赋,而你则根本一点也不了解。小心!错用天赋,或拒用天赋,可能会导致极大遗憾。极大的伤害。”
钻石点点头,满心痛苦悔恨,柔顺但意志坚定。
“去吧。”巫师说,钻石离开。
之后,铁杉方知不该让孩子离开屋子,他低估了钻石的意志力,或是那女孩在男孩身上施加的魔法效力。早上交谈后,铁杉继续工作,注释古老咒语,直到晚餐时分想起自己的学生,直到他独自用毕晚餐,才承认钻石已经逃走。
铁杉不愿使用任何低等魔法技艺,他没有像其余术士在这种时候会做的那样施寻查咒,也不以任何方法召唤钻石。他很生气,也许还很伤心。他对这孩子评价不错,主动提议为他写信给召唤师父,然而,才第一次人格试炼,钻石便碎了。“玻璃。”巫师喃喃道。至少这份软弱证明他不危险——有些能力不可放纵,但这家伙没有危险、没有敌意、没有雄心。“没有骨气。”铁杉对着屋内的静默说道,“让他爬回妈妈身边吧。”
然而,想到钻石令自己彻底失望,不留一字谢意或歉意,他就怨恨难消。再怎么有礼也不过如此,他心想。
女巫之女吹熄油灯,上床就寝,听见猫头鹰呼唤,发出微小澄澈的“呼——呼——呼”声,这也是人们称它笑枭的原因。她带着哀伤谛听。过去,那曾是夏夜里的暗号,趁所有人熟睡时,两人溜到阿米亚河岸杨柳丛里相会。她不愿在夜里想他。去年冬天,她夜夜对他传息,她学会母亲的传信咒文,知道那是真咒。她传送她的碰触,她的声音复诵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却只碰上一堵空气与沉默的高墙。她什么都触不到。他把她挡在墙外。他不想听。
好几次,突如其来,在白天,她瞬间感觉他的心灵十分贴近,如果她伸出手,便能碰触他。但夜里,她只知道他空白的缺席、他对她的拒绝。她几个月前便已放弃联系他,但心里依然十分伤痛。
“呼—呼—呼!”猫头鹰在窗下唤,然后说,“黑玫瑰!”她从哀愁中一惊,跳下床,打开木窗。
“出来吧。”钻石悄唤,如星光下一抹暗影。
“妈妈不在家。进来!”她在门口迎接他。
两人紧密、沉默地牢牢相拥良久。对钻石而言,臂弯中拥抱的仿佛是自己的未来、生命,他的一生。
终于,她动了,轻吻他的脸颊,悄声说:“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你能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
她握着他的手,领他入屋。他一向不太情愿进女巫的房子,刺鼻、混乱的地方,满是女人及女巫术的神秘,与自己整洁舒适的家大相径庭,与巫师冷漠俭朴的房子差距更远。他站着,像马一般颤抖,身材高过满挂草药的顶梁。他十分紧绷,疲累不堪,已十六小时未进食,徒步走了四十英里路。
“你妈妈呢?”他悄声问道。
“去为老蕨妮守夜。她今天下午去世了,妈妈整晚都会待在那里。你怎么来的?”
“走路。”
“巫师让你回家了?”
“我逃走了。”
“逃走!为什么?”
“想留住你。”
他看着她,那张清晰、热情、黝黑的脸庞,环绕着云般粗发。她只着底衫,他看见那无尽细致、纤柔隆起的胸脯。他再次将她拉近。虽然她抱了他,却立刻抽身,皱起眉头。
“留住我?”她复述,“你整个冬天好像都不担心会失去我,现在为什么会回来?”
“他要我去柔克。”
“去柔克?”她呆望着他,“去柔克吗,小钻?所以你真的有天赋……你可以当术士?”
发现她站在铁杉那方,对他是个打击。
“术士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的意思是,我可以当巫师。用魔法。不只是女巫之术。”
“喔,我懂了。”玫瑰半晌后说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何逃跑。”
两人放开彼此双手。
“你不了解吗?”钻石气急败坏,因为玫瑰不理解,而彼时的自己也不了解,“巫师不能跟女人、女巫或那一切有任何关系。”
“喔,我知道。配不上。”
“这不只是配不上的问题……”
“喔,就是配不上!我打赌你必须忘掉我教给你的每个咒文。对不对?”
“这不能混为一谈。”
“没错。这不是高等技艺。这不是真言。巫师不能让普通言词玷污双唇。‘无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那你为什么回来这里?”
“来看你!”
“为什么?”
“你想为什么?”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从没传息给我,也不让我传息给你。我就该在这里等到你厌倦扮巫师为止?那好,我等不下去了。”她近乎蚊鸣般粗哑低语。
“有人来找过你了?”他问,不敢相信她居然背弃他,“是谁在追你?”
“就算有也跟你无关!是你先变心,你先不理我。巫师不能跟我或我妈妈的作为有任何关联,好吧,那我也不想跟你有任何关联,永远!你走吧!”
钻石饥肠辘辘、灰心泄气、遭受误解,他伸出双手再度拥抱她,让她的躯体理解他的躯体,重现那初次深沉的拥抱,那倾注彼此人生这些岁月的拥抱。但他发觉自己向后退了数步,双手刺痛、双耳鸣响、双眼迷眩。闪电在玫瑰眼中跳动,她紧握双手时,火花蹿跃。“再也不要碰我。”她低声道。
“不用怕。”钻石说,原地转身,踏步出门。一串干燥的鼠尾草缠上头顶,垂在身后。
钻石在土堆旁的旧时小窝过夜。也许他曾希望她前来,但她没有。他很快便因疲惫而沉睡,在冷冽曙光中苏醒,坐起思索,在寒光下检视人生,发现它与自己先前认定的是两回事。他朝着领受真名的河流走去,喝口水,洗把脸,清洗双手,尽力让自己看来体面,然后穿过城镇,朝高地一间大宅走去,那是他父亲的宅邸。
一阵惊叹与拥抱后,仆人及母亲立刻将他迎到早餐桌旁坐下。于是,肚子装满温热的食物,心中满盛某种冰冷的勇气,他前去面对父亲。父亲在早餐前便出门,监看一辆辆运送木材的马车驶向大港。
“啊,儿子!”两人互碰脸颊,“铁杉师父让你放假了吗?”
“不,我离开了。”
阿金盯着他,装了一盘子食物后坐下。“离开了?”
“是,先生,我已下定决心,我不想当巫师。”
“嗯。”阿金一面咀嚼,一面问,“你自愿离开的?完全自愿?师父首肯了吗?”
“完全是我自愿离开,没有师父的首肯。”
阿金缓慢咀嚼,眼神落在桌面。钻石上次看到父亲这种神情,是一名林场管理人报告栗树林发生感染,还有他发现自己被一名骡商欺骗时。
“他要我去柔克学院,随召唤师父修习。他要把我送到那里。我决定不去。”
一会儿,阿金问道,依然看着桌子:“为什么?”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又一阵静默。阿金瞥了妻子一眼,她就站在窗边安静地聆听。然后,他看着儿子。慢慢地,他脸上由怒气、失望、迷惘、尊重交织而成的神色,被某种单纯表情取代,一种共谋的神情,近乎促狭地眨眼。“我懂了。”他说,“那你决定你想要什么?”一阵静默。“这里。”钻石说,声音平稳,没看着父亲,也没看着母亲。
“哈!”阿金说,“这样啊!我会说我很高兴,儿子。”他一口吞下嫩猪肉馅饼,“我总觉得当巫师、跑去柔克,那些事啊,不太踏实,不太真实。而且你一到那里,说实话,我便不知道这里的一切,我这些事业为了什么。如果你留在这里,就很合算了,懂吗?真的很合算。这下好了!但是你听好,你是不是就从巫师那里逃走了?他知道你要离开吗?”
“不知道。我会写信给他。”钻石以崭新平稳的声音说。
“他不会生气吗?人家都说巫师脾气不好。骄傲得很。”
“他是生气,”钻石道,“但他不会做什么。”
的确如此。阿金十分惊讶,铁杉师父分毫不差地送回五分之二的学费。包裹由阿金手下载运圆材到南港的车夫带回,随包附上一张给钻石的字条,上写:“真正技艺须心无旁骛。”外头指示是以赫语符文写成的柳树,字条底有铁杉签写的符文,它有两个意思:铁杉树、受苦。
钻石坐在楼上自己明亮房间内的舒适床铺上,听母亲一面歌唱,一面在屋内走动。他手握巫师的信,一再重读其中短句与两个符文。那日清晨,在土堆上,自他体内诞生的冰冷而呆滞的决心,接受了教训。不用魔法。再也不用。他从未对魔法用心,这对他来说一向只是游戏,与黑玫瑰玩的游戏。即使他在巫师家中学到真言之名,即便明了其中蕴藏的美丽与力量,他也可以放开,任其滑落、遗忘。那不是他的语言。
他只能对玫瑰诉说自己的语言,而他已失去她,任其离去。旁骛之心无法拥有真言。从现在起,他只能诉说责任的语言:赚取与花费、支出与收入、获利与亏损。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过去曾经有幻象、小咒语、化为蝴蝶的碎石、以活生生翅膀短暂飞行的木头鸟,但其实从来没有什么选择。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阿金非常快乐,虽然自己并未意识到这点。“老头儿得回宝贝了,”车夫对林场管理人说,“他现在可跟新鲜奶油一样甜。”阿金不知道自己有多甜,只想着人生多甜美。他买下芮崎树园,所费不赀,但至少没让东丘的老洛伯买去,他与钻石如今可将树园潜力完全发挥。栗树间长着许多松树,应该砍除,当船桅、圆材、小木段卖,再重新种满小栗树,而后长成大林般的纯栗树林——大林是他栗树王国的核心。当然,要很久以后。橡树或栗树不像赤杨及柳树,隔夜就可蹿高生长,但他还有时间。现在有时间了,孩子不到十七,自己只有四十五岁,正值壮年。前阵子他才感觉人有点老,不过那都是胡说,他正值壮年。最老的树、无法结果的,都应该跟松树一起砍下,可以从中抢救一些适合做家具的好木材。
“好,好,好。”他经常对妻子说道,“瞧你,脸色又红起来了,嗯?心肝宝贝又回到家了,嗯?不再哭哭啼啼了?”
托莉便微笑轻抚他的手。
一次,她没微笑同意,却说:“他回来是很好,可是……”然后阿金便不听了。母亲生来就担心孩子,女人生来就不满足。他何必听托莉忧心这,忧心那,成天说个不停。她当然会觉得商贾生活配不上这孩子,甚至觉得连黑弗诺王位也配不上他。
“一旦他帮自己找到一个女孩,他立刻就没事了。”阿金随意答话,好敷衍托莉,“你知道,像巫师那样,跟巫师一起住,让他有点退缩了。别担心钻石。等他看到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希望如此。”托莉说道。
“至少他没再跟女巫的女儿见面。”阿金说,“这档事倒解决了。”之后他才想到,妻子也不再拜访女巫。几年来,她们鬼祟地密切往来,不听他的警告,如今阿缠再也不靠近房子一步。女人的友情绝不长久,他以此揶揄。他发现她在箱子及衣柜中洒下防蛾侵袭的薄荷与克虫粉,便说:“我还以为你会找那个智妇朋友来把蛾诅咒走。你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不了。”妻子以温软平稳的声音说道,“我们不是朋友了。”
“这也是好事!”阿金坦承,“她那女儿怎样了?听说跟杂耍的跑了?”
“是乐师,”托莉说,“去年夏天。”
“命名宴,”阿金说,“孩子,应该稍微玩玩,听听音乐、跳跳舞。十九岁啦,是该庆祝庆祝!”
“我那天得跟苏儿的骡子去东丘。”
“别,别,用不着。苏儿可以处理,你留在家,好好享受宴会。你一直很卖力工作。我们来雇个乐团。这一带最好的是谁?泰瑞跟他那伙人吗?”
“父亲,我不想要宴会。”钻石边说边站起身,肌肉剧烈颤抖。他如今比阿金高大,突然移动时会惊到人。“我要去东丘。”他说完便离开房间。
“他是怎么了?”阿金对妻子说,但其实是自问自答。她看看他,一语不发,没回答。
阿金出门后,她在账房找到对账的儿子。她看了看账簿内页,一串串的姓名、数字,账务和额度、利润与损失。
“小钻。”她唤,他抬头。他的脸庞依然圆润泛红,然而骨架渐壮,眼神忧郁。
“我不是故意要伤父亲心的。”他说道。
“如果他想举行宴会,他自己会去办。”她说。两人嗓音相像,都较高亢,但音泽浑厚,带有平稳的安静、自制、内敛。她在他身边桌旁板凳上坐下。
“我不能,”他说完、稍歇,又继续说,“我真的不想跳舞。”
“他是在做媒。”托莉一本正经,但语气宠溺。
“我才不管那种事。”
“我知道你不管。”
“问题是……”
“问题是音乐。”母亲终于说道。
钻石点点头。
“儿子,你不需如此,”她突然激动地喊道,“没有理由放弃你所爱的一切!”
两人并肩坐着,他端起她的手轻吻。
“不该一概而论,”他说,“也许本当可以,却不能。我自己发现的。在离开巫师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你知道的,魔法、音乐、父亲的儿子、爱玫瑰……但事实却非如此。不能一概而论。”
“可以,可以!”托莉说,“每件事都相互连接,相互交缠!”
“也许对女人来说可以。但是我……我不能心有旁骛。”
“心有旁骛?你?你放弃巫术,是因你明白若不放弃,总有一天会背叛它!”
看得出来,他听到这字眼,受了震惊,却未反驳。
“但你为什么,”她逼问,“为什么放弃音乐?”
“我必须心无旁骛。我不能在和养驴人家议价时弹竖琴;我不能一面思考该付采果工人多少钱好让他们不被洛伯雇用,一面编写歌谣!”此刻他声音微微震颤,眼神不再哀伤,而是愤怒。
“所以你对自己施咒,”她说,“就像那巫师对你施咒一样。
保平安的咒语。好让你留在养驴人家、采果工人这些东西身边。”
她随手轻蔑一拍满载名称及数字的账簿,“静默的咒语。”她道。
良久,年轻人问:“我还能怎么办?”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的确希望你平安,我乐于看到你父亲快乐、以你为荣。但我无法忍受看你不快乐、毫无自尊!我不知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男人永远只能拥有一件事。但我想念你的歌声。”
她已泪流满面。两人相拥,她轻抚他浓密闪亮的头发,为她的残酷道歉,而他再次紧拥她,说她是全世界最慈爱的母亲。然后,她离去。中途,她转身说道:“让他享受宴会吧,小钻。也让你自己享受宴会。”
“我会的。”他说道,好安慰她。
阿金订购啤酒、食物、烟火,但钻石负责聘雇乐师。
“我当然会把乐团带来,”泰瑞说,“我才不会错失良机!西半边世界所有会哼唱的三脚猫,都会出现在你老爸的宴会上。”
“你可以告诉他们,只有你们才能拿钱。”
“喔,他们会因为想沾光而来。”竖琴师接道,他身形细瘦、下巴硕长、眼睛斜视,约四十余岁,“也许你会跟我们来一曲,嗯?你开始做生意之前,这方面挺行的,而且你如果下工夫,嗓音也不错哪。”
“我想没有吧。”钻石说。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女巫的玫瑰,我听说跟拉必走在一起。不用说,他们一定会来。”
“那到时候见了。”看来高大、英挺、冷漠的钻石说道,离开。
“现在连停下来说个话都高不可攀了。”泰瑞说,“虽然他会的竖琴都是我教的,不过对有钱人来说,那又算什么?”
泰瑞的敌意让钻石更加神经敏感,一想到宴会,便压得他失去食欲。他一度以为自己生病,能够躲掉宴会了,但那天来临时,他还是到场了。不像父亲那般引人注目、显赫夸张,但在场,微笑、跳舞。所有童年玩伴都在场,看来全都配对成婚,但打情骂俏仍满天飞,还有几个漂亮女孩老是在他身边。他喝了很多酿酒师嘎其的上等啤酒,发现自己只有一边随乐起舞,一边说笑,才能忍受音乐。于是他轮流与所有漂亮女孩跳舞,再与二度出现的人继续共舞——当然,每个女孩都再度出现。
这是阿金家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宴会,舞池从阿金家一路铺设到镇上绿地,一顶帐篷供老镇民吃吃喝喝、说长道短,还有新衣服给孩子;更有杂耍、木偶戏团,有些应聘而来,有些自行上场,趁机想多捞些钱,享用免费啤酒。庆典总吸引巡回表演者与乐师,这是他们赖以维生的场合,即使不请自来,也受到欢迎。叙事歌者嗓音深沉,风笛嗡鸣,对着山顶大橡树下一群人唱《龙主行谊》。泰瑞乐团的竖琴、横笛、六弦提琴、小鼓等乐手下台休息、喘口气、喝杯酒时,新乐团跳上舞池。“嘿,拉必的乐团来了!”最靠近钻石的漂亮女孩喊道,“快来,他们最棒!”
拉必肤色很浅,外貌俗气,吹着双簧木号角。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六弦提琴手、小鼓手,以及吹横笛的玫瑰。第一曲是踏步舞,节奏明快,对某些舞者来说简直太快。钻石和舞伴留在舞池中,两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舞毕,大伙儿欢呼鼓掌。“啤酒!”钻石大喊,被一团年轻男女又笑又闹地簇拥而去。
他听到身后下一首曲子响起,六弦提琴独奏出如男高音般浑厚哀伤的嗓音——《爱人去向》。
他一口气吞饮下整杯啤酒,身边所有女孩看着他咽喉上健壮的肌肉,她们又笑又闹,他则像受苍蝇骚扰的驮马般全身颤抖。他说:“喔!我不能……”然后穿过满挂灯笼的酿酒摊,朝暮色飞奔。“他要去哪儿啊?”一人问道。另一人接口:“他会回来的。”然后她们又笑又闹。
曲子结束。“黑玫瑰。”钻石在她身后的黑暗里唤着。她转头,看着他。两人同高,她盘腿坐在舞台上,他跪在草丛间。
“来土堆这里。”他说。
她一语不发。拉必瞥向她,将木号角举到唇边。鼓手在小鼓上击出三拍子,奏起水手的吉格舞曲。
她再度转头张望,钻石已经消失。
泰瑞约一小时后带着乐团返回,并没有感谢自己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还因啤酒脾气益发恶劣。他打断演奏及舞蹈,大声叫拉必滚开。
“弹竖琴的,去弹鼻屎!”拉必说,泰瑞听了大怒,围观群众纷纷选边支持,趁着短暂的争吵高潮,玫瑰将横笛放入口袋,偷偷溜走。
远离了宴会灯笼,四周一片黑暗,但她在黑暗中认得路。他在那里。这两年,柳树都长起来了,绿色垂条及细长坠挂的叶片间,仅容方寸之地席坐。
音乐重新奏起,远远传来,夜风与河流的呢喃,模糊了乐音。
“你要做什么,钻石?”
“说话。”
他们在对方眼里,只是声音与阴影。
“说。”她道。
“我想请你跟我一起离开。”他说。
“什么时候?”
“那时候。我们吵架的时候。我说错了,我那时以为……”静默漫长,“我以为可以继续逃跑,和你。然后演奏音乐,以此维生。我俩一起。我本来想说这些。”
“你没说。”
“我知道。我说错了、做错了。我背叛了一切。魔法、音乐,还有你。”
“我还好。”她说。
“是吗?”
“我不擅于吹横笛,但也还过得去。你没教我的,必要时,我用咒文搪塞。乐团的人也都不错。拉必不像外表那么讨厌,没人欺负我,收入也不错。冬天,我跟妈妈一起住,帮她点忙。所以我还好。你呢,小钻?”
“一塌糊涂。”
她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
“我想我们当时是孩子,”他说,“如今……”
“什么改变了?”
“我作了错误的决定。”
“一次吗?”她问,“还是两次?”
“两次。”
“事不过三。”
两人有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她可在扶疏叶影间隐约辨出他的身影。“你比以前高大了。你还会点起光吗,小钻?我想看你。”
他摇头。
“那是你会,而我一直不会的事。而且你始终不能教我。”
“我那时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说,“有时灵,有时不灵。”
“南港的巫师没有教你怎样才灵吗?”
“他只教我真名。”
“你现在为什么办不到?”
“我放弃了,黑玫瑰。我必须选择它,放弃别的,否则就不做。必须心无旁骛。”
“我看不出有这必要。”她说,“我妈妈会治高烧、让生产顺利、找寻丢掉的戒指——也许这跟巫师或龙主会的事情相比,算不了什么,但也不能说她完全没有作为,而且她从没为此放弃任何事物。生下我没有妨碍她继续当女巫,她怀了我好学习怎么接生!就因为我从你那里学会演奏音乐,我就必须放弃念咒吗?我现在也可以治高烧了。你为什么非得停下一件事,好做另一件事?”
“我父亲,”他答道,稍顿,出声,仿佛发笑,“钱和音乐,这两样配不起来。”
“父亲,和女巫的女儿。”黑玫瑰说。
两人之间再度沉默。柳叶轻拂。
“黑玫瑰,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吗?”他问,“你愿意跟我走、跟我住、嫁给我吗?”
“我不要住你爸爸家。”
“哪里都好。我们私奔。”
“但你不能拥有没有音乐的我。”
“或没有你的音乐。”
“我愿意。”
“拉必缺竖琴手吗?”
她迟疑,笑道:“除非他不想留住横笛手。”
“自从离开后,我再没练习过了,”他说,“但音乐一直徘徊在我脑海里,而你……”她向他伸出双手。两人面对面跪着,柳叶拨弄发丝。两人接吻,小心翼翼开始。
钻石离家后那些年,阿金赚的钱比以往更多。所有交易都有利可获,仿佛好运黏着他,甩也甩不掉。他变得非常富有。
他没原谅儿子。此事原可欢喜收场,但他不愿意。在命名日晚上和女巫的女儿跑了,一字不留,丢下未完成的正事,成了流浪乐师、竖琴手,为了几分钱又唱又弹又卖笑……对阿金来说,整件事只有耻辱、痛苦及愤怒。于是,他有了自己的悲剧。
托莉长期与他共享这悲剧,唯有对丈夫说谎,才能见到钻石,她发现这不容易。她一想到钻石可能挨饿或睡不暖,就伤心落泪,寒冷的秋夜格外哀戚。时光推移,她听人提起他已成为西黑弗诺的美声歌手钻石、在剑塔中为勋爵演奏献唱的钻石,心才逐渐轻松。一次,趁阿金下南港,她与阿缠搭乘驴车,驾至东丘,听钻石唱《消失女王的叙事诗》,玫瑰坐在她俩身旁,小托莉坐在托莉膝上。纵然不是皆大欢喜,却是真实的喜悦,毕竟,除此已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