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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修复绿水壶

Mending
The green pitcher

如天鹅翅膀般白皙修长的船帆,载着“远翔”号飞在夏日气息中,穿过雄武双崖,进入海湾,朝弓忒港航行。船滑入码头边缘的平静海面,风之造物自信优雅的身形,令旧码头边钓鱼的两个镇民欢呼赞叹,朝着船员及船首的唯一乘客挥手欢迎。

男子身形消瘦,背个扁平包袱,披着陈旧黑斗篷,看来像个术士或商人,无足轻重。两名钓客看着准备卸货的船舰在码头及甲板上引起阵阵骚动。乘客离开时,一名水手在他背后伸出左手拇指、食指和小指指向他——这手势意指:“永不再见!”仅有这件事引起钓客些微好奇,稍瞥了乘客一眼。

他在码头上迟疑片刻,终于背起包袱,朝弓忒港内人群熙攘的街道走去,不一会儿就抵达了鱼市,那里人声鼎沸,满是小贩与买客,石板路上泼洒的鱼鳞与馊水渍一片晶亮。他原本傍路而行,旋即迷失在推车、摊贩、人群与死鱼的冰冷瞪视之间。

一名高大老妇方才辱骂鲱鱼不新鲜、渔妇无信,转身背向摊贩,陌生人发现老妇与自己四目交会,不智地问:“请问您能否告诉我,到锐亚白该怎么走?”

“你先跳猪食里去吧!”高大妇人说完便大步离去,留下委屈惊愕的陌生人。渔妇发现这正是证明自己高尚人格的大好机会,立刻高喊:“锐亚白是吧?你要去锐亚白吗?那你说大声点嘛!你去锐亚白一定是要找老法师之屋。一定是。你从那个转角出去,然后走那条耶弗司巷,看到了没,直直走到高塔那里……”

一离开市场,宽广街道引领他上山,经过巨硕瞭望塔,来到城门。两头栩栩如生的石龙守护门口,露出与他前臂一般长的牙齿,石眼茫然望向城镇和海湾。懒洋洋的守卫说,山路顶端左转,便可抵达锐亚白。“继续走,穿过镇上,就会走到老法师之屋。”守卫道。

于是他疲累地爬上陡峭山路,边走边抬头望着更为险峻的山坡,以及更为遥远、像云朵般悬于岛屿之上的弓忒山顶。

路途遥远,天气炎热,他不久便褪下兜帽,解下黑斗篷,仅着衬衫。他早先没想到在城里买点饮水或食物——或许是因为太羞怯,毕竟他不习惯城市,也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

漫长数英里路后,他赶上一辆牛车。他大老远就看到了这辆车,裹在尘埃中,一团浅灰中的一团黑。牛车吱吱嘎嘎前进,由一对乌龟般年老、皱缩、木然的矮小牛只拖拉。他向车夫打了个>招呼,但车夫一语不发,只是眨眨眼。

“前方是否有泉水?”陌生人问。

车夫缓缓摇头,良久才说:“没有。”一会儿又道,“前面没有。”

两人缓慢前行。气馁的陌生人察觉自己的速度无法胜过牛,一个小时大概只能走一英里路。

他突然发现车夫正无言地朝他递过来某样东西:一只以藤枝缠绑的大陶壶。他接下,感到壶非常沉重,喝足水后,他将重量几乎丝毫未减的陶壶递回,附上一声感谢。

“上来吧。”一会儿后,车夫说道。

“多谢,我步行就好。到锐亚白还要多远?”

车轮吱嘎作响。牛只轮流长叹,沾满泥尘的皮毛在炙热阳光下散发甜美气息。

“十英里,”车夫说,想了想后又道,“或十二英里。”一会儿后,又说,“至少。”

“那我最好继续赶路。”陌生人说。

喝下清水,精神为之一振,他终于能走在牛只前头。再听到车夫声音时,他已经离牛只、牛车和车夫好一段距离。“要去老法师之屋。”车夫说。即便那是问题,也已不需答案。旅人继续前行。

他启程时,日头犹笼罩在高山巨硕阴影下,但等他左转进入看似锐亚白的小镇,落日已在西方天际灿烂燃烧,下方海面一片银白。

小屋零散,小广场遍地灰尘,一座喷泉喷落细长水柱。他笔直走向喷泉,一再掬水畅饮,又将头伸到水柱下,用沁凉泉水搓洗头发,任水丝沿双臂流下。他在喷泉边坐了一会儿。两个全身脏污的小男孩和一名小女孩,专注而安静地打量他。

“他不是蹄铁匠。”一名男孩说道。

旅人以手指爬梳湿润头发。

“笨蛋,他是要去老法师之屋。”女孩说。

“呀啦——!”男孩喊,一手将脸拉成可怖的歪斜皱眉状,另一手则曲成爪形,在空中挥抓。

“阿石,你小心点。”另一个男孩说道。

“带你过去。”女孩对旅人说。

“谢谢。”他疲惫地起身。

“看!他没巫杖。”一名男孩说。另一名答:“我没说他有。”两人以阴郁目光看着旅人跟随女孩走上一条往北小径,离开村庄,小径穿过一片朝左方削落的崎岖陡峭牧地。

太阳刺目地照在海面上,眩惑视线,高耸天际与吹袭的海风令他晕眩。孩子变成在前方跳动的小影子。他停下脚步。

“来啊。”女孩唤道,但也停下脚步。他沿着小径走到女孩身旁。

“那里。”女孩说。他看到一段距离外,悬崖边缘有间木屋。

“我不怕,”女孩说,“我经常拿那家的鸡蛋去给阿石爸爸带到市场卖。有一次她给我桃子。那个老太太给我的。阿石说是我偷摘的,可是我没有。去吧。她不在那里。她们都不在。”

女孩静立,指着房子。

“没人在屋里吗?”

“老人在。老阿鹰。”

旅人继续前进。孩子留在原地看着他,直到他绕过房子拐角。

两头山羊自陡峭的围篱田野俯视陌生人。一群母鸡与半大不小的鸡仔在桃树及李树下的长草间啄食,轻声咯咯交谈。一名男子站在倚树而立的矮梯上,埋首叶间,旅人只看得到他光裸的褐色双腿。

“日安。”旅人招呼,一会儿后又更大声地说了一次。

叶丛摇晃,男子迅捷从梯子爬下,手中抓着一把李子,下梯时,顺手拍去两只被果蜜招引来的蜜蜂。他向旅人走来,身形矮短,背脊笔直,英俊脸庞饱经风霜,灰发扎在脑后,看来约摸七十好几,四道白缝样的疤自左颧骨延伸到下颔,眼神澄澈、直率、锐利。“果子熟了,不过放到明天会更好吃。”男子递上手中一把小小黄色李子。

“雀鹰大人,”陌生人语音沙哑地问候,“大法师。”

老人微微点头回应。“来树荫下。”

陌生人跟在老人身后,依言坐在离房子最近的一棵老树下,林荫笼罩的木头长椅上。李子已洗涤干净,盛在藤篮中,他接过李子,吃了一个,又一个,再一个,老人问及时,他承认一整天都未进食。他继续坐在树下,看着老人入屋,而后拿着面包、乳酪与半颗洋葱出现。客人吃下面包、乳酪与洋葱,又喝下一杯主人端来的冷水。主人吃着李子相陪。

“你看来很累。从多远的地方来的?”

“从柔克来的。”

老人神情难以解读,只说:“真意外。”

“大人,我来自道恩岛。我从道恩岛去到柔克,那里的形意师父告诉我,我应该来这里,来找您。”

“为什么?”

目光晶亮逼人。

“因为您是‘跨越暗土仍存活’……”旅人沙哑的语音渐弱。

老人接道:“‘且舟行至当世诸多远岸者’。没错,但那是预言黎白南王的出现。”

“您与他同行,大人。”

“是的,他在那里赢得他的王国,我却在那儿留下我的。所以别以任何头衔称呼我。你可以随意称我为鹰,或雀鹰。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子低声道出通名:“赤杨。”

食物、饮水、树荫与安坐,显然舒缓了不适,但赤杨依然显得心力交瘁,某种沉倦哀伤满溢脸庞。

老人先前说话时,语调犹带一丝冷硬,再度开口时已不复存:“有话晚点再说。你航行了将近一千英里远,还爬了十五英里的山路,而我妻女托我照顾这座菜园,我得为豆子、莴苣等蔬菜浇点水。你先歇会儿,我们可以趁傍晚较凉爽时再谈,或等到凉爽的清晨也可以。如今,我很少会像过去那般,认为凡事都缓不得了。”

半小时后,老人回来,来客已仰天躺平在蜜桃树下的沁凉草地上,沉沉入睡。

曾是地海大法师的男子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铲子,驻足低头看着沉睡的陌生人。

“赤杨,”老人悄声说,“你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赤杨?”

老人依稀觉得,只要想想,只要心意所至,便可知晓此人真名,一如过去曾是法师时。

但老人不知此人真名,即使心想也不得而知,而且他已不再是法师。

老人对这赤杨一无所知,必须等赤杨自己来说。

“麻烦事儿别碰。”老人自语,继续为豆子浇水。

房子附近悬崖顶边的矮石墙遮挡阳光,微凉阴影扰醒了沉睡者。他边打哆嗦边坐起身,略微僵硬又迷惘地站起,发间还夹杂着草籽。一看屋主忙着往井里打水,把水桶拖进菜园,他立刻前去帮忙。

“再三四次应该就够了。”前大法师说道,将水一瓢瓢浇灌在新生包心菜上。干燥温暖的空气中,湿润泥土闻来更为芳香,金黄的西落日光洒了一地。

两人坐在门前长凳,望着太阳落下。雀鹰拿出一只瓶子与两只厚实的泛绿宽口玻璃杯。“我继子酿的酒,”雀鹰说,“从中谷橡木农庄来的。七年前的酒,年份很好。”火亮色红酒暖遍赤杨身子。太阳沉静、清晰地落下,风止息,果园鸟儿唱出一日终曲。

赤杨从柔克形意师父那儿听闻,将王从死境带回、乘龙飞升而去的传奇人物大法师雀鹰仍在人世,惊讶不已。形意师父说,大法师依然健在,住在家乡弓忒岛。

“我告诉你的是一件少人知晓的事。”形意师父当时说道,“我认为你需要知道,我想你会为大法师保密。”

“那么,他依然是大法师!”赤杨当时带着某种喜悦说道。黎白南王统治多年来,地海王国魔法中枢暨学院的柔克岛上,智者未再指派任何大法师取代雀鹰。这点令所有身怀法艺的人大惑不解,也相当关切。

“不,”形意师父说道,“他绝不是法师了。”

形意师父曾略微提起雀鹰如何、为何丧失力量,赤杨也曾花时间仔细推敲,但在这里,眼前的这名男子曾与龙族交谈,带回厄瑞亚拜之环,跨越亡者王国,在王继位前统治整个地海王国,于是所有故事及歌谣都汇聚赤杨脑海。虽然赤杨发现这人已年老,甘于侍奉这片菜园,体内与周身也不再有法力,只余历经思与行的漫长人生后灵魂所能得的力量,他依然看到一名伟大的法师。因此,雀鹰有妻子一事,令他颇为不安。

妻子、女儿、继子……法师没有家人。像赤杨这类平凡术士可以自行决定是否结婚,但拥有真正法力的男子都禁欲。赤杨可以轻易想象眼前男子骑乘龙背的景象,但想象他身为丈夫、父亲的模样,则是另一回事。他实在办不到。他继续试问:“您……夫人……她现在正与她儿子同住,是吗?”

雀鹰原本凝视西方海湾,闻言自远处回神:“不,她在黑弗诺,在王那儿。”

一会儿后,雀鹰完全回神,续道:“长舞节后不久,她便跟我们的女儿一起去了,黎白南请她们前去咨议。也许所议之事与你前来找我的是同一件。之后再说……说实话,我今晚颇累,不太愿意谈论重大事情,你看起来也很累,所以,也许你该喝碗汤,喝杯酒,然后睡觉?我们明天一早再谈。”

“除了睡觉之外,”赤杨道,“一切乐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老人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回问:“你害怕睡觉?”

“梦境。”

“啊。”一道锐利目光自斑白纠结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了场午觉吧。”

“是离开柔克岛后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感激您的赐予。也许这样的安睡今晚会再次降临,但如果没有,我会在睡梦中大力挣扎、喊叫、惊醒,对附近的人是种负担。如果您允许,我希望睡在室外。”

雀鹰点点头。“今晚天气会很舒适。”

的确是个舒适夜晚,空气清凉,海风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宽阔山峰伫立之处外,夏季的星辰白光点亮天际。赤杨将主人给的床垫与羊皮铺在先前躺过的草地上。

雀鹰躺在屋中面西的小凹室中。这里还是欧吉安的家,还是欧吉安的学徒时,年幼的他便睡在那里。恬哈弩成了他的女儿后,过去十五年来,那儿成了她的卧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均不在家中,如果要他独自躺在唯一房间中黑暗角落里,他跟恬娜的床上,会格外孤寂,因此他开始睡在凹室。他喜欢这张直接位于窗下、自厚木墙延伸出来的小榻,在那里睡得很好。今晚却并非如此。

子夜前,屋外一声呐喊及声响吵醒雀鹰,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门前。屋外只有赤杨,正与恶梦搏斗,喊声中夹杂着鸡屋里鸡群的抗议。赤杨以浓重梦语大喊,苏醒,在恐慌与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说要在星辰下坐一会儿。雀鹰回到床上。赤杨没再吵醒他,但他自己也做了一场噩梦。

雀鹰站在一面石墙边,附近是道长长高坡,地上长满灰干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过那儿,曾站在那儿,却不知那是何时,抑或何处。有人站在墙另一边的山坡上,靠近山脚,离他不远。他看不到那人的脸,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着斗篷。他知道自己认识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唤他:“格得,你很快也会来到这里。”

寒彻入骨,雀鹰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让四周的真实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望向星辰。突来的一阵冰寒透彻心扉。那些不是他钟爱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马车”“猎隼”“舞者”“天鹅之心”,而是别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静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下。他还通晓事物真名时,曾对那些星辰的名字了然于心。

“消灾!”雀鹰喊道,比出十岁时学会的厄运驱散手势。目光射向大开门户、门后角落,以为看见黑暗逐渐聚结,凝聚成团,渐渐升起。

手势虽无力量,却唤醒了他。门后阴影只是阴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线曙光中愈发苍白。

雀鹰拉着肩上围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着星星缓缓西沉淡出,看着天色渐明、朝霞缤纷,新的一日展现变化。他心中有某种哀伤,不知从何而来,犹如某种痛苦和渴望。源自于心爱的事物失去,永远失去。他已习惯这点,曾拥有许多心爱事物,也失去过许多,但这哀伤如此巨大,仿佛不属于自己。仿佛悲伤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临也还存在,出自梦境,依附于他,在他起身时滞留不去。

雀鹰在大壁炉中点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树群与鸡舍采集早餐。赤杨从悬崖顶上朝北而去的小径返回,说自己天一亮就去散步了。他面露累积经年的疲惫,雀鹰再次震慑于他的悲凄神色,与自己梦境所余之深沉情绪相映。

两人饮用了弓忒人喝的温热麦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荫下的晨霭冷到让人无法待在户外,两人便在炉火边用餐。接着,雀鹰出去照料牲口,喂鸡,喂鸽子谷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内后,两人再度并坐在前院长凳,此时太阳尚未爬过山头,但空气已变得干燥温暖。

“赤杨,告诉我,你为何而来。但既然你从柔克来,先告诉我宏轩馆内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没进去。”

“啊。”平和语调,却伴随锐利一瞥。

“我只进入心成林。”

“啊。”平和语调,平和一瞥,“形意师父好吗?”

“师父对我说,‘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挚爱与崇敬,告诉大人,希望我们能像过去一般,同行于心成林间。’”

雀鹰略带忧伤地微笑。少时,说:“原来如此,但我想他让你来不只为了说这些。”

“我会尽量长话短说。”

“一天还长得很哪,而且我喜欢听故事从头说起。”

于是赤杨从头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

赤杨是女巫之子,出生于乐师之岛——道恩岛——的艾里尼镇。道恩岛位于伊亚海南端,离遭海浪淹没的索利亚不远。那里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脏地带,当黑弗诺岛上只有相互争斗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统治的荒野时,彼处岛屿便已有邦国与城镇、王及巫师。在伊亚、艾比亚、英拉德岛或道恩岛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沟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认为是古法师后裔,与黑暗年代为叶芙阮王后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们彬彬有礼,偶尔掺杂过度的高傲,拥有宽大坦荡的胸怀与言谈,凌驾平庸俗事与词藻之上,但也因此广受商贾怀疑。“像没系线的风筝。”黑弗诺富商如此形容彼处人民,却也不敢让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听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竖琴出自道恩岛,岛上也有音乐学院,许多著名的歌谣行谊歌者皆生于此,或曾在此修习。然而,赤杨说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一个市集小镇,并未浸濡在音乐中,而他母亲百莓是名贫妇,只是还不至三餐不继。她有个显眼的胎记,从右眉及右耳延伸至肩上。许多有如此印记或怪异之处的男女都因而成为女巫或术士,一般人认为这是“天注定”。百莓修习咒法,也会操弄一般女巫之术,虽缺乏真正天赋,却也有某种不凡能力,几乎像魔法天赋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维生,尽其所能训练儿子,也攒足钱送儿子去跟赋予真名的术士学艺。

关于父亲,赤杨只字未提,对他一无所知。百莓从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欲,但也很少与任何男子维持比露水姻缘更亲密的关系,与男子结婚更是少之又少。较常见的是两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称此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会有一或两名母亲,但没有父亲。这点无须多言,雀鹰也未追问,却询问起赤杨的受训过程。

术士“塘鹅”将自己仅知的少数真言文字和几个寻查与幻象咒语授与赤杨,孩子在这两项上毫无天赋。但塘鹅依然花费心思发掘赤杨的真正天赋——修补,他能重组、复原物品至完好如初。无论是损坏的工具、折断的刀刃或车轴,还是一只粉碎陶碗,他都能将碎片破块重组,不留一丝瑕疵、缝痕或缺损。因此师父派赤杨在岛上四处搜寻修补咒文,他多半从女巫那儿得来,靠自学研读咒文,习得修复之术。

“这算是某种治愈术,”雀鹰说,“是种不小的天赋,也非轻易可得的法艺。”

“对我而言,是份喜悦。”赤杨说,脸上浮现微笑的虚影,“解开咒文,有时还发现该如何使用某个真言之词以完成工作……重新组合一只木片都从铁锢上脱落的干裂木桶……看见木桶再度完整,恢复应有圆弧,底座稳固,等待酒浆倾入,都让我倍感满足……曾有位来自梅翁尼的竖琴师——是位伟大竖琴师,弹奏时,噢,像高山上的急风骤雨,海上的海啸风暴——他对待琴弦颇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弹奏、拉扯,琴弦常在音乐飞升的巅峰断裂。因此,他演奏时便会雇用我,要我留在身边,他弹断琴弦时,我会在下个音符出现前立刻修补好,让他继续弹奏。”

雀鹰如同行间谈论专业般殷切点头聆听,问道:“你修补过玻璃吗?”

“我修过,但那真是一次漫长、艰困的工作,”赤杨说,“玻璃有一大堆细小碎片。”

“不过,袜子脚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难补。”雀鹰说。两人继续谈了一会儿修补技艺,之后赤杨继续说故事。

赤杨成为一名修补师,然后成为收入中等的术士,魔法天赋让他在当地小有名气。约三十岁时,他陪同竖琴师前往岛上大城梅翁尼,担任婚礼乐师。一名女子造访下榻处,是名年轻女子,未受过任何女巫的训练,但女子自称具备魔法天赋,与赤杨一般,希望赤杨能教导她。女子的天赋更胜于他,虽对真言半字不晓,却能只凭双手动作及一首低声喃唱的无词歌调,修补破壶断绳;她也曾接合人与牲畜的断肢,这是赤杨自己从不敢尝试的。因此,与其说是赤杨教导她,还不如说两人在技艺上彼此切磋。她与赤杨同返艾里尼,与赤杨母亲百莓同住,百莓教了她几种加强顾客印象的装扮、效果及方法,虽然并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识。女子名叫百合。百合与赤杨在艾里尼共同工作,名声日渐远播,行迹逐渐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我渐渐爱上她。”赤杨说。一提到百合,赤杨声音逐渐改变,退去迟疑语调,愈趋急切,更富音韵。

“她发色深,带着一抹红金色光泽。”赤杨说。

赤杨无法隐瞒爱意,百合察觉后便同样回应。百合说,无论如今是否为女巫,她都毫不在意,两人生来便彼此相属,无论工作或是人生。百合爱他,愿与他共结连理。

两人结了婚,婚后第一年生活喜悦无比,之后半年亦是。

“孩子即将降生前,一切都毫无异样,”赤杨说,“但产期过了很久,孩子依然没出生。产婆试图以草药和咒文催生,但仿佛孩子不愿让她生下,不愿与她分开,不愿降生在世界上。结果,孩子没出世,也带走了她。”

良久后,赤杨说:“我们曾共享极大的欣悦。”

“我明白。”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样深沉。”

老人点点头。

“我能忍受。”赤杨说,“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虽然我找不到什么理由活着,但我能忍受。”

“确是如此。”

“但在冬天,她去世两个月后,一个梦出现了,她在梦里。”

“告诉我。”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墙自坡顶朝山脚下延伸,如绵羊牧地间的一道隔墙。她站在山脚下,隔着墙面对我。那里比较阴暗。”

雀鹰点了点头,脸庞如岩石般冷硬。

“她呼唤我。我听见她唤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在梦里明白这点,但还是喜悦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一起,而她伸手越过围墙,那道只及我胸口的墙。我以为孩子会跟她在一起,但没有。她对我伸出双手,我也朝她伸出双手,握住她的。”

“你们碰触了?”

“我想去她那里,但无法越过墙,双腿无法移动。我试着将她拉到身边,她也想过来,也似乎过得来,但墙阻隔我们。我们无法越过墙。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说了我的名字。她说道:‘放我自由!’

“我以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唤,便能解放她,将她带过那道墙,所以我说,‘玫芙蕊,跟我来!’但她说,‘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试图拉住她,但她放开我的手。她一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却一面走回黑暗。墙那端的山坡一片黑暗。我呼唤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称呼她的亲密小名,但她渐渐远离。于是,我醒了。”

雀鹰长久而专注地凝视访客。“你给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赤杨略微震惊,缓慢地长呼几口气,带着悲痛的勇气抬起头。“还有谁更值得我信任、交托真名?”

雀鹰严肃致谢。“我会尽力不负你所托。告诉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墙……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时不知道。现在,我知道您曾经越过它。”

“是的。我到过那座山丘,凭着曾拥有的法力与技艺,亦越过那座墙,进入死者之城,与生时曾识得的人交谈,有时他们会回应。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岛上所有伟大法师里,你是我认识或听说过的,第一位能碰触、亲吻墙那侧爱人的人。”

赤杨垂头坐着,双手紧握。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碰触是什么样的?她的双手温暖吗?她是冰冷的空气、阴影,或是像活生生女人一般?请原谅我的问题。”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唤师父也问了相同问题,但我无法确实回答。我对她的渴望如此强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我对她的渴望,就如她在世时一样。但我不知道。在梦境里,并非一切均清晰可辨。”

“梦境的确如此。但我从未听说有任何人在梦境中去那座墙。若巫师曾习得路径,又拥有力量,必要时,可寻路前往该处。倘若缺乏知识及力量,只有濒死之人能……”

雀鹰停语,忆起昨夜梦境。

“我以为那是个梦,”赤杨说,“它困扰我,但我很珍惜。一想到梦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一道伤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紧紧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梦。”

“你又梦到了吗?”

“是的,我又做了一次梦。”

赤杨茫然直视西方的碧蓝天空及海洋。宁静海面上,朦胧躺着坎渤岛上阳光遍洒的低矮山丘。两人身后,太阳正越过高山北肩,灿烂升起。

“那是第一个梦之后的第九天。我在同一地方,但站在更高处。我看到墙在下方,横越斜坡。我跑下山,呼唤百合,确信会看见她。那里有个人,但一靠近,发现那不是百合。是名男子,正在墙边,弯着腰,仿佛在修补。我问他,‘她在哪里,百合在哪里?’他没回答也没抬头。我看到他在做什么。他不是在修补围墙,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一块大石。石头毫无动静,他说道,‘帮帮我,哈芮!’我发现那是为我命名的师父,塘鹅。他已去世五年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并再度喊我的名字,‘帮帮我,让我自由。’他站起身,越过墙向我伸出双手,像百合一样,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给了我某种灼烧感,不知是因热或因冷,但他的碰触灼烧了我,我抽开手,疼痛和恐惧让我自梦境惊醒。”

赤杨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一块像旧瘀青的黑印。

“我已经知道不能让他们碰触我了。”赤杨低声说。

格得看着赤杨的嘴,双唇上亦有一块黑印。

“哈芮,你当时身陷生死边缘。”格得亦柔声说道。

“还没说完。”

赤杨的声音挣脱静默,继续说故事。

隔晚,他再度入睡,发现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墙从山顶越过山坡,延伸而下。他朝石墙走去,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妻子。“就算她无法跨越,或是我无法跨越,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见着她,与她说话。”他接近墙边,看到一群影子般的人在墙另一边,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识,有些素昧平生,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杨也没见到她。他一靠近,每个人都对他伸出双手,以真名呼唤他:“哈芮!让我们跟你一起走!哈芮,解放我们!”

“听见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杨说,“被亡者呼唤亦是可怖。”

赤杨试图转身爬上山坡,远离石墙,但双腿陷入梦中常有的衰软,无法支撑身体。他双膝跪地,以免被拖至墙边;虽然四周无人能帮助他,他仍大声呼救,因此在恐惧中惊醒。

自那时起,在每个深眠夜晚,他都会发现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干短草间,面对山下石墙,亡者阴暗虚幻地聚集墙边,对他哀求、哭喊,呼唤他的真名。

“我醒来,”赤杨说道,“在自己房里,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们在那里。我还是得睡觉。我试过不断让自己清醒,若时间允许,则在白昼入睡,但我终究得睡觉。我会再度回到那里,他们亦在那里。我无法爬上山坡。我一移动,必定是下山,朝墙边前进。有时我可以背向他们,但我会以为在人群中听到了百合的声音,对我呼喊,我转身寻找,而他们便会向我伸出双手。”

赤杨低头看着紧握的双手。

“我该怎么做?”

雀鹰一语不发。

良久后,赤杨说:“我对您提过的竖琴师是我的好友,一阵子后,他看出来我有点不对劲,我告诉他,我因为害怕有亡者的梦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协助我搭船前往伊亚,去跟那里的一位灰巫师详谈。”赤杨指的是一名在柔克学院受过训的人,“那巫师一听我的梦境,便要我一定得去柔克。”

“他叫什么名字?”

“贝瑞。他服侍道恩岛领主伊亚亲王。”

老人点点头。

“贝瑞说他爱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对船长而言有如定金般稳当,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是段漫长航程,远远绕过黑弗诺岛,直入内极海。我以为或许在船上,日渐远离道恩岛,便能将梦境抛诸身后。伊亚的巫师称我梦中身处之地为旱域,而我以为或许到了海上,便能离开那儿。但我每晚必定会回到那山边,随着时间过去,甚至一夜数次。两次、三次,甚或一合眼,就站在山边,看着下方石墙,听着呼唤我的声音。我像是个因伤口疼痛而疯狂的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仅存的宁静,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满那些聚集墙边的悲惨亡灵,他们的痛苦及哀伤,以及我对他们的恐惧。”

赤杨说,很快,无论白天夜晚,水手都躲着他,因为他会大喊出声,凄惨惊叫吵醒水手,水手还认为他身缠诅咒,或体内有尸偶寄居。

“你在柔克岛上亦无安宁吗?”

“除了在心成林。”赤杨一提起心成林,表情立时转变。

一瞬间,雀鹰脸上也浮现相同神情。

“形意师父带我到树下,我终于能入睡,即便在夜里。白天,如果太阳照耀在身上,像昨日下午在这里时,如果感受到太阳温暖,赤红光芒映穿眼皮,我便不怕做梦。但心成林里毫无恐惧,我再度能爱上夜晚。”

“说说你到柔克时的情况。”

虽然疲累、哀伤及敬畏妨碍赤杨叙述,他依然有道恩岛人舌灿莲花的天性,虽因唯恐故事过于冗长或赘述大法师早已知晓的事物,叙述稍有简省,但雀鹰能清楚想象,忆起自己首次抵达智者之岛的感受。

赤杨在绥尔镇码头下船时,有名水手在桥板上画了闭户符文,好预防赤杨再度回到船上。赤杨发现了,却认为水手的行为理所当然。他感觉自己厄运缠身,感觉体内含蕴某种黑暗,因而比平常进入陌生城镇时更为害羞。绥尔尤其是个陌生城镇。

“街道误导了你。”雀鹰说。

“大人,还真是这样!对不起,我只是道出心中所想,不是您……”

“没关系。我以前习惯了。如果能让你安心讲述,就当我是牧羊大人也行。继续说吧。”

不知是因询问的对象误解意思,抑或赤杨误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峦起伏、宛如小型迷宫的绥尔镇上漫游,学院从未离开视野,却无法接近。最后,绝望中,他来到平凡无奇的广场,有座空旷的墙,有扇朴素木门。盯视好一阵子后,赤杨发现这里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抵达的围墙。他敲敲门,一位脸庞安详、眼神安详的男子开了门。

赤杨正准备说伊亚的贝瑞巫师派自己来,有口信转述给召唤师父,却毫无机会开口。守门师父凝视他一会儿后,温和说道:“朋友,你不能把他们带进这屋里。”

赤杨没问师父不能把谁带进屋里。他知道。过去数晚,他几乎毫未合眼,睡下片刻,便在恐惧中惊醒,即便白天时睡着,也会在阳光遍洒的甲板上看见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涛上看见石墙。醒时,梦境便残留体内,伴随围绕,迷迷蒙蒙,他总能在风声与海啸间,隐约听到呼唤他真名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惧与疲惫让他陷入疯狂境地。

“把他们挡在外面,”赤杨哀求,“让我进去,可怜可怜我,放我进去!”

“在这里稍候。”男子一如先前,温柔说道,“那里有张长凳。”指指方向,关上门。

赤杨在石凳上坐下。他记得这件事,也记得有些大约十五岁的年轻男孩在进出大门时,好奇地看着他,但在之后好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他只忆起片段。

守门师父带着手持柔克巫师巫杖、身着斗篷的年轻男子返回,赤杨进了一间房,明白那里是客房,然后召唤师父来了,试图与赤杨说话,但他当时已不能言语。睡眠与清醒间,阳光普照的房内与昏暗苍灰山丘间,召唤师父的说话声与墙对面传来的呼唤声间,在生者世界里,他无法思考,无法移动,但在有声音呼唤的苍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几步到墙边,让那些伸出的双手拉着他、抱着他,却如此轻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许他们就会放过他,他想。

然后,记忆里,阳光普照的房间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苍灰山丘上,身旁站着柔克的召唤师父,一名高大、宽肩、皮肤黝黑的男子,手握一根粗壮的紫杉巫杖,它在昏暗里闪闪发光。

声音停止呼唤,聚集墙边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渐远离时,赤杨听见遥远的窸窣,与某种啜泣般的声音。

召唤师父走到墙边,双手覆盖其上。

某些石块已松动,甚至有几块掉落在干枯草地。赤杨觉得应该捡起石块,放回,修补石墙,但未这么做。

召唤师父转身面对赤杨,问:“谁把你带来的?”

“我妻玫芙蕊。”

“召唤她来。”

赤杨无言以对。终于,他张开口,但说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唤的名字。他大声说出:“百合……”名字听来不像白色花朵,只是一颗掉落灰尘的碎石。

万籁俱寂。星星在漆黑天空绽放着永恒不变的微弱光芒。赤杨从未在此处抬头看天,认不得这些星辰。

“玫芙蕊!”召唤师父唤道,以浑厚的嗓音念诵出几个太古词语。

赤杨感觉气息离开身体,连站立都困难,但通往朦胧黑暗的漫长山坡上,毫无动静。

然后,有了动静,某种较为明亮的身形开始走上山,缓慢接近。赤杨全身因恐惧及渴望颤抖,悄声道:“喔,我心爱的。”

但靠近的身影太过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杨看到那是名约 十二岁的孩童,无法辨认是男是女,对赤杨或召唤师父漠然无 视,也未看向墙对面,只是在墙角坐下。赤杨靠近,低头向下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块,想拉松一颗石子,又一颗。

召唤师父正呢喃太古语。孩子无动于衷地抬头瞥了一眼,继续以似乎软弱无力的细瘦手指拉扯石块。

这一幕在赤杨眼中如此可怕,令他头晕目眩,试图转身离 开,之后便毫无记忆,直到在阳光充足的房间苏醒,躺在床上,全身虚弱,病恹恹而冰冷。

有人来照顾赤杨,打扫客房,态度疏远的微笑妇人,还有一 名与守门师父一同前来,褐色皮肤的矮壮老人。赤杨原以为是治 疗术师,看见橄榄木巫杖,才明白是药草师父,柔克学院的治疗大师。

药草师父带来安慰,更赐予赤杨安睡。他煮了一壶草药茶, 要赤杨喝下,点起缓缓燃烧的草药,散发松林里深色泥土的气 味。师父坐在附近,开始一段冗长、轻柔的念诵。“我不能 睡。”赤杨抗辩,感觉睡眠像黑暗潮汐席卷。药草师父温暖的手 覆盖赤杨手背,予赤杨宁静,令他毫无恐惧地进入安眠。只要治 疗师的手覆盖他,或按着他的肩膀,便能让他远离黑暗的山坡和石墙。

醒后,赤杨进食少许,药草师父很快又端来一壶微温、淡味 的草药茶,点起散发泥土香气的烟雾,以语调平板的念诵、手的碰触,让赤杨歇息。

药草师父在学院里有应尽职责,因此每夜只能陪伴赤杨几小 时。赤杨在三晚内便获得足够休息,终于能在白天饮食,在城镇 附近四处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谈。第四天早晨,药草师父、守门师父与召唤师父进入赤杨房间。

赤杨心怀恐惧甚至质疑,对召唤师父鞠躬。药草师父是伟大 法师,法艺与赤杨自身技艺略为相似,因此两人心灵能相通,师 父的手更代表极大慈悲。然而,召唤师父的法艺与肉体实物无 关,针对的是灵魂、思想与意志、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艺诡谲危 险,充满危机与威胁,召唤师父甚至能离开肉体,到石墙边界,站在赤杨身旁。他为赤杨重新带回黑暗与恐惧感。

三位法师起先均一语不发。如果说三人有任何共通点,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因此赤杨先开口,试图打从心底说出真话——除此别无他法。

“如果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才让我——让妻子领着我抑或 其他灵魂——去到那地方,如果我可以弥补或解除所做的一切,我愿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召唤师父道。

赤杨哑口无言。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谁,或是什么。”守门师父说,“我们仅能恍惚一瞥。”

“告诉我们,你第一次是如何去石墙的?”召唤师父问。

赤杨复述。

法师沉默倾听,在赤杨说完后,良久没有回应,然后召唤师父问:“你曾想过,跨越那道墙意谓什么吗?”

“我知道将无法回头。”

“只有法师在最必要时,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墙。药草 师父或许会与痛苦患者一路去墙边,但若病人已跨越那墙,便不会尾随而去。”

召唤师父身材如此高大壮硕,加上皮肤黝黑,令赤杨看他时,便联想到一头熊。

“若有必要,我的召唤技艺让我们有力量将亡者从墙对面暂 时唤回,但我质疑有何必要,值得如此严重地打破世界法则与平 衡。我从未施过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墙。大法师跨过了,带着王,好医治名叫喀布的巫师造成的世界伤口。”

“而大法师没有回来,当时的召唤师父索理安进入旱域寻找 大法师踪影,”药草师父说,“索理安回来了,但整个人都变了。”

“这件事无须提起。”召唤师父说。

“也许需要,”药草师父说,“也许赤杨需要知道这件事。 我想,索理安对自身力量过度自负。他在那里留太久了,以为可 以将自己唤回生界,但回来的只有他的技艺、他的力量、他的野 心——他的求生意志,但于此之中,却没有真正的生命。但我们 依然信任他,因为我们挚爱他,于是他蚕食我们,直到伊芮安摧毁他。”

远离柔克,在弓忒岛上,赤杨的聆听者打断话语。“你刚说什么名字?”雀鹰问。

“师父说是伊芮安。”

“你认得这名字吗?”

“不认得,大人。”

“我也不认得。”一阵静默后,雀鹰轻声续道,仿佛不甚情 愿,“但我在那里看到了索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险前来寻 我。看到他在那里,我无比心痛。我告诉他,他可以跨越墙回 去。”雀鹰脸色变得深沉、严肃,“我说了不当的话。在生者与亡者间,所有言谈都不恰当,但我也曾挚爱他。”

两人在静默中坐着。雀鹰突然站起,伸展双臂,按摩大腿。两 人一起活动活动筋骨。赤杨从井里打起点水来喝;雀鹰拿出铁锹与待换装的新手把,开始打磨橡木棍,修细要插入凹槽的一端。

雀鹰说:“赤杨,继续说。”因此赤杨继续说故事。

药草师父提起索理安后,另两位师父沉默了一会儿。赤杨鼓 起勇气,询问长久以来一直挂记心头的事:死者如何到达那道墙,法师又如何抵达那里。

召唤师父立即回答:“灵魂的旅程。”

老治疗师则比较迟疑:“跨越墙的,不是肉体,因为往生者的 肉体会留在此处。如果法师出窍去到那儿,沉睡的肉体也还是在 这里,活着,所以我们称之为‘旅人’……我们将离开肉体启程的部分称为灵魂、精神。”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杨说,无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我感受到她的碰触。”

“在你看来如此。”召唤师父说道。

“若他们实体接触,形成某种连结,”药草师父对召唤师父 说,“或许正因为此,所以其余亡者能去他身边,呼唤他,甚或碰触他?”

“所以他必须抗拒。”召唤师父瞥了赤杨一眼,说道。召唤师父眼睛细小,眼神炙热。

赤杨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指控,说:“我曾试着抗拒,大人,我 试过了,但他们人数众多……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们正在受苦,对我呼唤。”

“他们不可能受苦。”召唤师父说,“死亡终结一切痛苦。”

“也许痛苦的虚影亦是痛苦。”药草师父说,“位于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截至目前,守门师父几乎完全没开口。他以平静和善的口吻说:“赤杨是修复者,不是破坏者。我想他不会截断那道联结。”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断得了。”召唤师父说道。

“是他造的吗?”

“我没有如此技艺,大人。”赤杨辩驳。众师父言及的内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愤怒回应。

“那我必须到他们之间去。”召唤师父说道。

“吾友,不可。”守门师父说。老药草师父道:“最不该去的便是你。”

“但这是我的技艺。”

“也是我们的。”

“那该谁去?”

守门师父说:“赤杨似乎能当向导。他来寻求协助,或许正可 协助我们。让我们跟着一同进入他的幻界……到石墙边,但不跨越。”

当晚深夜,赤杨畏惧地让睡意征服自己,发现自己再度站在 灰丘上,其余人同在;药草师父是冰冷空气中的一股温暖,守门 师父一如星光虚幻,银光闪闪,还有壮硕的召唤师父,宛如黑熊,拥有黑暗的力量。

这次他们并非站在朝向黑暗下倾的山地,而是在附近山坡,抬头看着山顶。这一部分的墙顺着山顶而建,甚矮,勉强过膝。

寒星点点的夜空完全漆黑。

毫无动静。

爬坡走到墙边会很困难,赤杨心想。墙以前都在下方。

但如果能去那里,或许百合也会在那里,一如当初。也许能 握住她的手,而法师会将她一同带回;或者自己能跨越这么低的围墙,走向她。

赤杨开始朝山坡走去,非常轻松,毫不困难,即将抵达。

“哈芮!”

召唤师父浑厚声音宛如围绕颈项的绳圈,将赤杨唤回。赤杨 绊跌了一下,踉跄前行一步,在墙前不远处跪倒,向墙伸出手。 赤杨正哭喊:“救救我!”对谁呢?对法师,还是墙那头的幻影? 这时有双手按上肩头,活生生的双手,强健温暖,而赤杨也 回到自己房中,治疗师的双手实实在在按着他的双肩,伪光在两人周围映照着白光,四名男子在房内相陪,不只三人。

老药草师父陪着赤杨在床边坐下,安抚他一会儿,因他正不 断抖索、战栗、啜泣。“我办不到。”他不断重复,但依然不知自己是对着法师或亡者说。

随着恐惧及痛苦逐渐减轻,一股难以抗拒的疲累袭来,赤杨近 乎不感兴趣地看着进入房间的男子。男子眼瞳呈冰雪之色,发肤色皆浅白。来自恩瓦或别瑞斯韦,从远方来的北方人,赤杨想。

这名男子向众法师问:“朋友,你们在做什么?”

“冒险,阿兹弗。”老药草师父答道。

“形意师父,边界有了麻烦。”召唤师父说。

众人对形意师父简述问题时,赤杨可以感到他们对此人的敬重,以及因他到来而安心。

“如果他愿跟随我,你们愿让他走吗?”陈述完后,形意师 父问道,接着转向赤杨,“在心成林里,你无须害怕梦境,而我们也无须害怕你的梦境。”

众人同意。形意师父点点头,消失。师父本人并不在房内。

形意师父不在此处,来的只是个传象、呈象。那是赤杨首度 见识师父展现伟大力量,而若非已经历惊奇与恐惧,这必定会让赤杨惴惴不安。

赤杨跟随守门师父进入黑夜,穿过街道,经过学院围墙,横 越高大圆丘下的田野,沿着在两岸黑影中轻声低唱潺潺水歌的河流。眼前是座高耸森林,树梢冠着银灰星光。

形意师父在小径上迎接两人,外表与在房内时别无二样。他与守门师父交谈一会儿,之后赤杨跟随他进入心成林。

“树间很黑,”赤杨对雀鹰说道,“但树下却一点不黑。那里有某种光……某种轻盈。”

听者点点头,略略微笑。

“我一到那儿,便知可以安睡。感觉自己之前好像一直睡在 邪恶梦境中,而在那里,我真正苏醒,所以能真正安眠。师父带 我去到某处,在巨树树根间,层层叠叠的落叶让地面柔软,他告 诉我,可以躺在那里。我躺下,睡着。我无法对您形容,那睡眠是多么甜蜜。”

中午阳光愈渐强烈,两人进屋,主人摆出面包、乳酪和一点 干肉。趁着两人进食,赤杨四处观望。屋内虽只有一间长形房 间,里面有个面西凹室,但空间宽敞、阴凉,结构稳固,有宽幅 木板与横梁、闪闪发光的地板及深邃石壁炉。“这是间尊贵的房子。”赤杨说。

“是栋老房子。人称‘老法师之家’。不是指我,也不是曾 住在这里的吾师艾哈耳,而是他师父赫雷,他们两人一起阻止了一场大地震。这是间好房子。”

赤杨又在树下睡了一会儿,阳光穿过摇晃叶丛,照耀身上。 主人也歇息一阵,但等赤杨苏醒,树下已置一大篮金色李子,雀 鹰正在牧地边修补围篱。赤杨前去帮忙,但工作已经完成,只是山羊已老早不见了。

“都没有奶。”两人回到屋里时,雀鹰嘟囔道,“羊儿无所 事事,光会找逃出围篱的新法儿。养羊是自找苦吃……我学会的 第一个咒文就是把漫游的羊只叫回。姨母教的。如今这咒文对我 来说,就像对羊唱情歌一样无用。我最好去看看它们是否跑去鳏夫家菜园了。你的巫术没法把羊迷过来吧?”

两只黄色母羊的确正侵扰村子外围一座包心菜田。赤杨复诵雀鹰教的咒文:

纳罕莫曼,

霍汉默汉!

羊群带着机警的不屑凝视赤杨,略略离开。大喊及棍子逼着 羊儿出了包心菜田,上小径,而雀鹰等在那里,从口袋里拿出几颗李子。靠着承诺、礼物、哄劝,他慢慢将这些逃犯带回牧地。

“真是奇怪的动物,”雀鹰说,一面关起栅门,“你永远不知该如何面对山羊。”

赤杨正想,他永远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主人,却没说出口。

两人再度坐在阴影下,雀鹰说:“形意师父不是北方人,是卡 耳格人。像我妻一样。他是卡瑞构岛战士,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 从那片大陆来到柔克的人。卡耳格人没有巫师,他们不信任任何 巫术,但比我们保留了更多大地太古之力的知识。形意师父阿兹 弗还年轻时,听到某些心成林的传言,察觉到所有大地的力量中 心必定在那里。于是他离开他的神祇和母语,来到柔克。他站在 柔克门口,说道,‘教导我如何住在森林里!’而我们开始教导 他,直到他开始教导我们……于是他成为形意师父。他不是个温柔的男子,但很值得信任。”

“我永远不会怕他,”赤杨道,“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会带我深入大林。”

两人均沉默,想着森林中草地、一排排树木、叶片间的阳光与星光。

“那是世界的心脏。”赤杨道。

雀鹰向东望去,看着因树木密生而暗黑的弓忒山山坡。“秋天来临时,我会去那里,去森林里散步。”

一会儿后,雀鹰接道:“告诉我,形意师父给了什么建议,还有他为何派你来找我。”

“师父说,大人,您比世界上任何人更了解……旱域。因此 或许您会明白,那里的灵魂前来寻我,乞求我给予自由一事,有何含意。”

“师父可曾说到,他认为是如何发生的吗?”

“是的。他说,或许我妻子跟我不知该如何分离,只知如何 结合,因此这非我一人的作为,或许该是我们两人的,因为我们 相互吸引,像水银一样。但召唤师父不同意,说只有伟大法力能 如此违背世上至律,因我过去的师父塘鹅也越过墙,碰触到我, 召唤师父便说,也许塘鹅在生时隐藏或伪装了拥有的法力,但如今则完全暴露呈现。”

雀鹰沉吟一会儿。“我还住柔克时,看法可能与召唤师父相 同。当时我未曾见识过任何力量可能比我们所谓的法术更强大, 我当时以为,连大地太古之力都无法超越……如果你遇见的召唤 师父是我所想的那人,那他还稚幼时,便已来柔克。我的老友, 易飞墟岛的费蕖,将他送来学院研习,而他也从未离开学院。这 正是他与形意师父阿兹弗不同之处。阿兹弗从战士之子成长为战 士,一直居处在男女之间,活在丰富的人生中。学院围墙阻隔的 世事,他曾以血肉领会。他知道男女相爱、结合、结婚……我这 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学院围墙外,因此认为阿兹弗的解读可能较佳。你与妻子之间的羁绊,比生死分隔更为强烈。”

赤杨迟疑片刻。“我想过可能是这样,但这么想,好像显得 很……恬不知耻。我们相爱的程度胜过言语,但我们的爱比前人的更为强烈吗?难道比莫瑞德与叶芙阮的爱更深?”

“也许两者相仿。”

“怎么可能?”

雀鹰以宛如致敬的神情看赤杨,回答时的小心翼翼亦让他倍 感殊荣。“这个嘛……”雀鹰缓缓说道,“有些激情在厄运或死 亡中,达到鼎盛春天,而正因在最美一刻终结,因此乐师歌颂、 诗人吟咏。一份逃离年月消磨的爱情,那就是少王与叶芙阮的 爱,也是你的爱。哈芮,你的爱情虽不比莫瑞德的爱情伟大,但 他的难道就比你的伟大吗?”赤杨一语不发,沉思推敲。

“绝对的事物,没有伟大或渺小之别。”雀鹰说道,“全有 或全无,真正的爱人如是说,而这正是真实的一面。爱人说,我 的爱永垂不朽,爱人提出永恒承诺。一点没错。爱情本身就是生 命时,怎么可能死去呢?我们怎能体悟永恒,除了在接受这道羁绊时所见的匆匆一瞥?”

雀鹰语调低柔,却充满炙炎与力量,然后他身子后倾,半晌 后带着些许微笑说:“每座农场上的傻小子都会唱,每个梦想爱情 的年轻少女都知道,但这不是柔克师父熟知的事物。形意师父或 许在年少时便已知晓,我则是晚学。很晚,但还不算太晚。”他看着赤杨,眼中依然有着火花,挑战地说道,“你曾拥有。”

“是的。”赤杨深吸一口气,终于,他说,“也许两人在那片黑暗大地上终于重逢,莫瑞德与叶芙阮。”

“不。”雀鹰带着冷硬的确信说道。

“但如果这份羁绊如此真诚,有什么能打破?”

“那里没有情人。”

“那他们在那片大地上是什么,做什么?您去过那里,跨越那道墙,您曾经与他们同行,交谈。告诉我!”

“我会。”但雀鹰良久未发话。“我不喜欢回想那一切。”

他揉揉头,皱眉,“你看见了……你看到那些星辰,微小、吝啬 的星光,从不移动。没有月亮,没有日出……如果你走下山,会 发现有道路。道路与城市。山顶上有野草,枯死的野草,但再往 下就只剩灰尘与岩石。寸草不生。黑暗的城市。无数死者站在街 上,或走在没有目的地的道路上。他们不说话,他们不碰触。他 们永远不碰触。”雀鹰语调低沉、干涩,“在那里,莫瑞德会与 叶芙阮擦肩而过却不回头,叶芙阮也不会看着莫瑞德……那里没 有重逢,哈芮,没有羁绊。在那里,母亲不会拥抱孩子。” “但妻子前来找我,”赤杨说,“喊了我的名字,吻了我的唇!”

“是的,而既然你的爱不比任何凡人的爱更伟大,且既然你 跟百合都不是伟大巫师,拥有的力量无法改变生死定律,所以, 所以这整件事必定有其他因素。某件事正在发生,正在改变。虽 然透过你而发生,也影响了你,但你只是其道具,而非缘由。” 雀鹰站起身,大步走向悬崖边小径,然后再度回到赤杨身 边。他全身涨满紧绷精力,几乎颤抖,宛如即将朝猎物俯冲直下的猎鹰。

“你以真名呼唤妻子时,她不是对你说,那已经不再是她的真名了……”

“是的。”赤杨低声答道。

“但怎会如此?人皆有真名,且会一直保有至死,遗忘的是 通名……我可以告诉你,这对智者来说是个谜团,但就我们所能 理解,真名来自真语,只有拥有天赋的人能知晓并赐予孩童真 名,而真名会束缚那人……无论是生是死。召唤技艺便立基于 此……但师父以真名召唤你妻前来时,她没出现在师父面前;你 以通名百合呼唤,她却出现。她是否因为你是真正知晓她的人,方才出现?”

雀鹰锐利凝视赤杨,仿佛所见事物不仅是身旁男子。一会儿 后,他续道:“业师艾哈耳去世时,我妻与他同在,而他临死前说 道,变了,一切都变了。他看着墙的另一端。我不知道是从哪一端开始。

“自那时起,的确出现改变……王端坐莫瑞德王座上,而且 没有了柔克大法师。但不只这些,还有更多。我看到一名孩童召 唤至寿者凯拉辛,而凯拉辛来到她面前,称她为女儿,像我一 样。这是什么意思?有人见到龙族出现在西方岛屿上空,是什么 意思?王派了艘船到弓忒港,来找我们,请小女恬哈弩前去商谈 龙的事宜。人民畏惧古老约定已毁,龙族会像厄瑞亚拜与欧姆安 霸对战前一般,前来焚烧田野城镇,而如今在生死边界,一个灵 魂拒绝真名束缚……我不了解。我知道的只是,改变,一切都在改变。”

雀鹰语调中没有畏惧,只有激烈狂喜。

赤杨未有同感。他已丧失太多,也为对抗无法控制或了解的力量耗尽精神。但他的心因雀鹰的勇武而振奋。

“愿是好的转变,大人。”赤杨道。

“但愿,”老人说,“但改变无法避免。”

随着热气自白昼消失,雀鹰说必须去村内一趟。他提着一篮李子,里面还塞了窝鸡蛋。

赤杨走在雀鹰身边,两人交谈。赤杨明白雀鹰必须以小农场 生产的果物、鸡蛋等作物交换大麦粉与小麦粉,屋里燃烧的柴火 是自森林耐心捡拾而来,而山羊不产奶意谓去年存放的乳酪得省 吃俭用,他感到惊讶无比,地海大法师怎么可能为生活如此操劳?难道人民都不尊崇他吗?

赤杨陪同雀鹰进村,看到妇人一见老人前来,便关起房门, 收取鸡蛋水果的市场小贩一语不发地在木板上记录,神色沉郁, 眼光低垂。雀鹰愉快地对小贩说道:“依弟,愿你有美好的一天。”却未获回应。

“大人,”两人走回家时,赤杨问,“他们知道您是谁吗?”

“不知道,”前大法师带着嘲讽的斜瞥说,“也知道。”

“但是……”赤杨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气愤。

“他们知道我没有法术力量,但我有某些怪异。他们知道我跟 异国人同住,一名卡耳格女人。他们知道我们称为女儿的孩子有点 像女巫,但更糟,因为她的脸、手都遭火焰燃烧殆尽,而且她亲自 烧死了锐亚白领主,或将领主推下山崖,用邪眼杀死领主……故事 版本不一。但他们尊崇我们所住的房子,因为那曾是艾哈耳与赫雷 的房子。去世的巫师都是好巫师……赤杨,你是城市人,来自莫瑞德王国的岛屿。弓忒岛上的村庄,则是另一回事。”

“但您为什么留在这里,大人?王一定会赋予您同等的荣耀……”

“我不要荣耀。”老人道,语调带着令赤杨完全噤声的暴戾。 两人继续前行。来到建在悬崖边缘的房子时,雀鹰再度开口:“这是我的鹰巢。”

晚餐时,两人喝了杯红酒,坐在屋外看夕阳落下时又喝了一杯,未多交谈。对夜晚的恐惧、对梦境的恐惧,正潜入赤杨心中。

“我不是治疗师,”屋主说道,“但或许我能效仿药草师父让你入睡的方法。”

赤杨的眼神带着疑问。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或许让你远离山坡的并非咒语,而是活生生的手的碰触。如果愿意,我们可以试试看。”

赤杨抗议,但雀鹰道:“反正我大半个夜里经常也是醒着。” 当晚,客人躺在大房间角落的矮床上,主人坐在身边,看着火光打盹儿。

主人也看着赤杨,看着他终于入睡,不久后,看到他在睡眠 中惊动、颤抖。主人伸出手,放在半转身背对自己的赤杨肩上。睡着的男子略动了动,叹口气,放松身体,继续沉睡。

雀鹰满意地发现自己至少能做到这一步。跟巫师一样行,他些许嘲讽地自语。

雀鹰毫无睡意,紧绷情绪依然存留体内。他思考赤杨说的一 切,还有两人午后谈论的内容。他看见赤杨站在花椰菜田边小径 上,念着召唤山羊的咒语,山羊对那些毫无力量的文字高傲而不 屑一顾。他忆起自己曾如何念诵雀鹰、泽鹰、灰鹰的真名,招来 鹰群,一团飞羽自天空而下,以铁爪攀抓他手臂,盯视,愤怒的 眼神、金色的眼……他再也无法如此。他可以夸耀,将房子称为鹰巢,但他没有翅膀。

而恬哈弩有。她能以龙的双翼飞翔。

炉火熄灭。雀鹰将羊皮被拉得更紧,将头向后倚靠墙壁,依 然把手放在赤杨毫无动静的温暖肩头。他喜欢这人,也同情他的遭遇。

明天得记得请赤杨修补绿水壶。

墙边的草既短,又硬,又枯,没有一丝风使之摆动或窸窣。

雀鹰一惊而醒,自椅上半站起,昏乱半刻后,将手放回赤杨 肩头,略略抓紧,低道:“哈芮!离开,哈芮!”赤杨颤抖,放松,再度叹口气,转身俯趴,又毫无动静。

雀鹰端坐,手放在入睡者的手臂上。自己是如何去到石墙边 的?他已再无前去的力量,也无法找到方向。如同前晚,赤杨的 梦境或幻界、赤杨旅行的灵魂,将他带领到黑暗之地的边界。 雀鹰如今完全清醒,坐着,看西向窗户一块灰白,满布星辰。 墙下的草……在山坡往下,至昏暗的旱土,寸草不生。他对 赤杨说过,那里只有灰尘,只有岩石。他看到黑尘、黑岩、从未 有河水流过的死寂河床。没有生物,没有鸟,没有躲藏的田鼠, 没有小昆虫闪耀嗡鸣,没有那些太阳下的生物。只有死者,空虚眼神及沉默脸庞。

但鸟难道不会死吗?

老鼠、蚋蚊、羊……那头褐白色,角蹄优雅,黄色大眼,毫 无羞耻心的山羊,曾是恬哈弩宠物的希皮,去年冬天以高寿逝世……希皮去了哪儿?

不在旱域,不在黑暗之地。希皮死了,但不在那里,而在自 己所属之地,在泥土里,在阳光里,在风里,它是河水自岩石流泻的一跃,是太阳的金黄眼睛。

那为什么,那为什么……

雀鹰看着赤杨修复水壶,水壶有圆胖肚子、玉翠颜色,曾是 恬娜最爱,好多年前她一路从橡木农庄带来。有天他将壶自柜上 拿下时,失手滑落了。他捡起两大碎片,并将其余小碎片重新黏 起,心想虽再无用途,至少能够作装饰。每当他看到篮子里的碎片,便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愤怒不已。

如今雀鹰着迷不已地看着赤杨的双手。纤细、强壮、灵巧、 不疾不徐,捧着水壶的形状,轻抚、拼凑、安放陶器碎片,催 促、抚弄,大拇指诱劝引导小碎片拼回原状,结合,安抚。工作 时,赤杨喃喃共有两词、毫无曲调的经诵。格得知道那是古语字 词,虽不明其意。赤杨表情宁和,压力与哀伤消逝无踪,一张脸 如此沉浸在时间和工作中,跨越时空的宁静显现无遗。 赤杨的手自水壶移开,像绽放的花朵外苞般开展。水壶完整地站在橡木桌上。

赤杨望着,静默而满意。

格得道谢时,赤杨说:“一点不麻烦。裂痕很干净。做得很好,陶土品质也很好。那些粗制滥造的器皿才难修复。”

“我想到能如何让你安睡了。”格得道。

天光一现,赤杨便苏醒起身,好让主人能上床休息,睡到天大亮,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跟我一起来。”老人说。两人朝着内陆,行于小径,沿着 山羊牧地,穿过矮丘、半荒芜的小块农地与森林。对赤杨而言, 弓忒看起来很荒僻,地形粗犷,肆意起伏,崎岖的大山永远在上方皱眉、俯瞰。

“我觉得,”两人行走时,雀鹰一面说道,“如果我能像药 草师父那样,只将手放在你身上,就能使你远离墙边山上,那么可能还有别的东西能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动物。”

“动物?”

“因为……”雀鹰开始说,但中途停止,被小径上跳跃而来 的奇异生物打断。它全身包裹裙子、披肩,羽毛四散插在发上,还穿着高筒皮靴。“喔,鹰爷!喔,鹰爷!”它大喊。

“石南,你好啊。慢点儿。”雀鹰道。女人停下来,摇晃身 体,满头羽毛摆动,脸上大展笑容。“她知道你要来!”石南放 声大喊,“她用手指比出老鹰嘴,像这样,你看,她就这样,然后她用手叫我去,去!她知道你就要来了!”

“我是来了。”

“看我们?”

“来看你。石南,这是赤杨大爷。”

“赤杨爷。”石南悄声道,突然安静,察觉赤杨存在。她后 退一步,整个人缩成一团,看着自己的脚。 女子穿的其实不是高筒皮靴。光裸双腿从膝盖以下包裹着一 层光滑且正逐渐干硬的暗褐色泥浆,裙子则皱挤成一团,塞在腰带里。

“石南,你去抓青蛙了,是不是啊?”

女子呆滞地点点头。

“我去跟阿姨说。”她说,起先只如耳语,最后以一声大吼作结,冲回来时方向。

“她有一副好心肠,”雀鹰说,“以前帮我妻子做事,如今 则跟我们的女巫住在一起,帮女巫做活。我想你不会反对进女巫屋内吧?”

“绝对不会,大人。”

“许多人会。从贵族到平民,巫师到术士皆有。”

“我妻子百合便是名女巫。”

雀鹰低头,沉静前行片刻。“赤杨,她怎么知道自己有天赋的?”

“她的能力与生俱来。她还年幼时,就能让断裂树枝再度接 回树干,别的小孩也会带损坏玩具给她修补,但她父亲看到她这 么做,就会打她双手。她家族在镇上颇有名望,是有头有脸的人 物。”赤杨以平和温柔的嗓音说道,“他们不愿让她与女巫来 往,因为门第相当的家族不会接受这样的新妇,所以她只能自 学。而即便主动求教,镇上女巫也不愿与她有所牵扯,因为害怕 她父亲。尔后,一名富有男子前来求爱,就如我先前说的,大 人,她很美丽,超过言辞所能描绘,而她父亲告诉她,她必须结 婚。当晚她便逃出家门,此后几年独自生活,在岛上流浪,几个女巫收留过她,但她靠自己的法艺自立更生。”

“道恩岛不是个大岛。”

“她父亲拒绝寻她,他说没有这种流浪女巫女儿。”

雀鹰再次低下头。“所以她听说你的事,然后前来寻你。”

“但她教给我的,超过我能教她的。”赤杨认真地说,“她有极大的天赋。”

“我相信这点。”

两人来到一间窝在小山谷里的小屋前,或许该说是一间大茅 舍。四周纠结蔓生金缕梅及金雀花,屋顶上站着一头山羊,附近 一群毛色黑白夹杂的母鸡咯咯叫。一只慵懒的小母牧羊犬站起身打算吠叫,想了想后改变主意,转而摇摇尾巴。

雀鹰走到低矮门前,俯身探头进屋。“阿姨,原来你在那 儿!我带了客人来找你。赤杨,来自道恩岛的术法之子。法艺是 修补,我可以保证,他在这方面可是大师,我刚看他修好恬娜的 绿水壶,你知道,就是我这个粗手粗脚老笨蛋,那天手一滑摔掉的那只壶。”

雀鹰进入茅屋,赤杨尾随。一名老妇坐在门口旁堆满软垫的 椅上,好看到屋外阳光。羽毛散乱插在她稀疏白发上,一只花斑 鸡则窝在她腿上。老妇给了雀鹰一个迷人的甜美微笑,对访客礼貌地点点头。母鸡醒过来,嘎嘎两声,跳下离开。

“这是蘑丝,”雀鹰说,“是拥有极多技能的女巫,其中最棒的就是善良。”

柔克大法师应当也会如此对贵妇介绍一名伟大法师,赤杨心中揣想。赤杨弯身鞠躬,老妇点了下头,笑了两声。

老妇用左手比出个圈圈,询问地看着雀鹰。

“恬娜?恬哈弩?”雀鹰问道,“就我所知,她们还在黑弗 诺跟王在一起。她们在那里会玩得很开心,可以在大城及王宫里四处看看走走。”

“我帮大家编了王冠!”石南大喊,从气味浓重、漆黑杂乱 的屋里深处蹦蹦跳跳出现,“像王与王后一样。像这样?”她得 意地拍抚乱插在浓密头发中的羽毛。蘑丝阿姨终于发现自己的奇特发饰,无力地以左手拍打羽毛,做了个鬼脸。

“王冠很重的。”雀鹰温柔地从稀疏发上一根根捻起羽毛。

“鹰爷,王后是谁?”石南大喊,“王后是谁?白南是王,王后是谁?”

“石南,黎白南王没有王后。”

“为什么没有?他该要有。为什么没有?”

“也许他还在找。”

“他会娶恬哈弩!”女子高兴尖叫,“他会!”

赤杨看着雀鹰神情大变,封闭起来,变得如岩石般。

雀鹰只说:“我想他不会。”他握着从蘑丝发上摘下的羽毛,温柔抚摸,“蘑丝阿姨,我又来请你帮忙了。”

蘑丝伸出行动自由的一只手,握住雀鹰的手,动作中的温柔感动赤杨内心深处。

“我想借一只你的小狗。”

蘑丝显出难过表情。身旁大张着口、表情痴呆的石南迷惘思索片刻后,大喊:“小狗!蘑丝阿姨,小狗!可是都没了!”

老妇点点头,显出寂寥神情,拍抚雀鹰晒黑的手。

“有人要养它们吗?”

“最大的逃了出去也许跑到了森林里然后有动物杀死它结果 就不见了后来老烂伯,他跑来说他需要牧羊犬所以他两只都要带 去训练然后阿姨就给了他小狗因为它们会追雪花孵出来的小鸡,而且它们都在房子和家里外面吃饭。”

“这样啊,那漫伯可得花点心思训练了。”雀鹰半微笑地说 道,“我很高兴他能养小狗,但很遗憾狗儿不在了,因为我想跟你借一只,借一两晚。小狗之前一直睡在你床上,对不对,蘑丝?”

蘑丝点点头,依然很难过,然后表情略为开朗,抬头,朝旁边喵了两声。

雀鹰迷惘地眨眨眼,但石南了解。“喔!小猫咪!”她喊, “小灰生了四只,结果我们还来不及阻止老黑就杀了一只,但这 里还有两三只,现在小狗不在了,它们每天晚上都跟阿姨还有必弟睡。咪咪!咪咪!咪咪!你们在哪,咪咪,咪咪?”

漆黑内室传出许多嘈杂、慌乱声响,以及刺耳猫叫声后,石 南再度出现,手中抓着一只不断挣扎尖叫的小灰猫。“这里有一 只!”她大喊,将小猫丢给雀鹰。雀鹰笨拙地抓住,猫咪立刻咬了他一口。

“乖乖,乖乖。”雀鹰告诉小猫,“冷静。”猫咪发出一阵 如雷声般隆隆作响的细小怒吼,想再咬一口。蘑丝比了个手势, 雀鹰将小猫放在蘑丝膝头。她以迟缓沉重的手势抚摸小猫,小猫立刻瘫成一片,伸个懒腰,抬头看看她,发出呼噜噜声。

“我能借去一阵子吗?”

老女巫从猫咪身上尊贵地抬起手,明显表示,这是你的了,不用客气。

“因为赤杨大爷会做噩梦,我想晚上有只动物陪他,可能有助于舒缓问题。”

蘑丝严肃地点点头,抬头看着赤杨,将一只手滑入小猫身 下,递出小猫。赤杨僵硬地接过小猫。它没怒吼或抓咬,而是直接跑上赤杨手臂,窝入赤杨颈边,藏在后颈松松绑起的发束下。

两人走回老法师之屋,小猫窝在赤杨衬衫里。雀鹰解释:“我 刚开始接触法艺时,有一次有人请我医治患了红热的小孩。我知 道那男孩已在弥留之际,但就是无法放手。我试着跟随,好把男 孩带回来,从石墙那端……所以,我留在这里的躯体瘫软在床 边,也像死了一般。那里有名女巫,猜到发生什么事,把我带回 屋里,放在床上。在家中,我有一只小动物,在我还是男孩时, 在柔克与我为友,原本野生,后来自愿前来找我,待在我身旁。一只瓯塔客。你知道这种动物吗?我想北方没有。”

赤杨迟疑一会儿,说:“我只知道行谊里曾说……说法师到了 瓯司可岛上的铁若能宫,瓯塔客试着警告法师,有个尸偶尾随他身旁。法师挣脱尸偶的掌控,但那小动物被尸偶抓到、杀死。”

雀鹰走了二十几步,没有说话。“没错,就是这样。我自己 的愚蠢让我困在墙的另一边,躯体躺在这里,灵魂迷失在那里 时,瓯塔客也救过我的命。它来到我身边,舔洗我,就像舔洗自 己与幼仔一样,像猫一样,干干的舌头,很有耐心地碰触我,用 碰触将我带回,将我带回肉体。那只动物赐给我的礼物不只是生 命,更是一种与我在柔克所修习到的同等重要的知识……但你看,我已忘却所有修习过的知识。

“我将之称为知识,但也是一个谜团。我们与动物有何差 异?语言吗?所有动物都有沟通的方式,会说‘来’‘小心’,还有很多事情,但不会说故事,不会说谎。而我们会……

“但龙会说话。龙说真语,说创生语,其中没有谎言,若说故事,便是令其成真!我们却将龙称为动物……

“所以,也许差别不在语言。也许是因动物不会为善或为 恶,依照天性而行。我们会说动物的行为‘有害’或‘有益’, 但善与恶属于我们,因为人类能选择自身行为。龙很危险,没 错;龙会危害,没错,但并不邪恶。龙就像动物一样,及不上我 们的道德标准——如果真要这么说。也可能是超越了我们的标准。龙与我们的道德无关。

“我们必须一再选择。动物只需活着去做便可以了。我们被 束缚,而它们是自由的。所以,与一只动物相处,便能对自由有 一些了解。昨晚,我想到了,女巫经常有个伴侣,有只驯兽。我 阿姨有只从来不吠的老狗,她叫它‘前行’;我第一次去柔克岛 时,大法师倪摩尔有只乌鸦,形影不离;而我想到一位年轻女 子,她总是戴着一只龙蜥蜴——赫瑞蜥,作为手环。最后,我想 到我的瓯塔客。我想,如果赤杨需要碰触的温暖,以留在墙这 边,那动物为何不可?动物看得到生命,而非死亡,也许一只狗或猫会跟柔克师父一样行……”

果真如此。小猫咪显然很高兴远离一家子狗、公猫、公鸡, 还有难以预料的石南,很努力展现自己是只可靠又勤勉的猫咪, 在家中巡逻,查看是否有老鼠。赤杨允许时,它就窝在他肩头, 藏在他头发下,他一躺下,便立刻呼噜噜地窝在他下巴底,准备 入睡。赤杨彻夜沉睡,没有任何能忆起的梦境,醒来时发现猫咪坐在胸口,恬静地洗着耳朵。

然而,雀鹰试图辨别小猫性别时,它又吼又挣扎。“好吧, 随你高兴。”雀鹰说,快速将手抽离危险范围,“赤杨,它不是公的,就是母的,这点我很确定。”

“反正我不会帮小猫起名字。”赤杨说道,“小猫像烛光,说灭就灭。如果命了名,到时会更哀恸。”

那天,在赤杨建议下,两人修补围墙。走在山羊牧地栅栏 边,雀鹰在里,赤杨在外,只要发现有块栏板显现腐烂征兆,或 是有绑绳扯松的迹象,赤杨便会将手滑过木板,用大拇指压着, 用手扯着、顺着、紧握,从喉头及胸口发出一连串半清晰的念诵,神情放松而专注。

雀鹰观看,一度喃喃自语:“我以前居然会将这些视为理所当然!”

沉浸在工作中的赤杨,没询问雀鹰意指什么。

“好了,”赤杨说,“这样就牢了。”两人继续,后面紧紧 尾随两头好奇的山羊,对着修补好的栅栏又顶又撞,仿佛想测试是否牢固。

“我在想,”雀鹰说,“你可能该去黑弗诺。”

赤杨惊慌地看着雀鹰。“啊,我以为,或许,如果现在有办 法可以远离……那地方……我可以回家,回道恩岛。”一面说,一面对自己的话语丧失信心。

“你可以这么做,但我想这方法不聪明。”

赤杨很不情愿地说:“要一只小猫保卫一个人免受死者大军的攻击,有点太勉强了。”

“是的。”

“但是我……我在黑弗诺该做什么呢?”接着,他突然带着希望,“您愿跟我一道去吗?”

雀鹰摇了摇头。“我留在这里。”

“可是,形意师父……”

“他要你来找我,而我要你去找个该听听你的故事,并找出 其中含义的人……我必须说,赤杨,我认为形意师父心中仍相信 我还是当年的我。他相信我只是躲在弓忒森林中,仍会在最危急 时再度出现。”老人低头,看着汗渍斑斑,修修补补的衣装,灰蒙蒙的鞋,笑道,“神采飞扬地出现。”

“咩——”身后黄羊说道。

“但即便如此,赤杨,师父要你来是对的,因为,如果她没去黑弗诺,就会在这里。”

“恬娜夫人?”

“哈玛?弓登——形意师父自己便如此称呼她。”雀鹰说, 隔着栅栏盯视赤杨,眼神深不可测,“弓忒岛上的女人,弓忒女子,恬哈弩。” x2u3cO8souV5ZJLtDH86eqtE19v4myYmY1oNoWrZv0AY2Pe/ZQTvkqewMc/N6F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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