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仲夏夜之梦》(约1594)中要算“森林之夜”那一场戏(第三幕二景),最为精彩了,既热闹,又好笑。两对痴男怨女,疯疯癫癫,一会儿爱,一会儿恨,闹得不可开交,只落得男同男决斗,女跟女拼命,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这场戏,异想天开,荒唐透顶,带有强烈的闹剧色彩,却自有它内在的社会意义,有它的合理性,因此它的令人失笑,具有诙谐的喜剧意味,不同于闹剧中那没有回味的可笑。
《仲夏夜之梦》的喜剧因素在于,表现在戏剧里的爱情既是自主的,却又是盲目的。年轻的女儿反抗封建包办婚姻,不怕维护封建家长权威的古代法典有多么严酷,她当着雅典的统治者和封建家长,宣告她拒绝把自己“宝贵的贞操奉献给什么主人——假使他的主权我的灵魂怎么也不愿承认”。她只能爱上自己选择的对象。她终于跟着她的情哥儿逃离了雅典;没有婚姻自主的故土,对于她,好比人间地狱,再也不值得留恋了。
“‘有头脑’跟‘谈爱情’难得碰到一块儿。” 剧作家匠心营造,故意把坚贞的爱情所具有的那一股百折不回、对封建势力的冲击喜剧化了,突出这股热情冲动来势凶猛,不受理性约束的盲目性。虽说看似任性任意,无可理喻,却仍然有它内在的社会意义。
当封建保守势力还相当强大,封建伦理观念在意识领域内还居于统治地位时,它俨然是天理人性的象征(其实只是封建统治阶级意志神圣化了的表现),而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在思想认识上还不足以跟封建思想体系作全面抗衡时(这是十八世纪启蒙主义者所承担起来的历史任务),年轻一代(如剧中的少女赫蜜雅 )站出来反抗封建包办婚姻,却还不能提出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本是天赋人权,来争取和捍卫个人的正当权利。可这出之天性的、自发的斗争总得找一个体面些的说法才好,于是我们在这里看到,爱情被夸张成纯粹是一种不由自主、无可理喻的天然力量,而且诗意地把它神化和人格化了(很有些像“金钱万能”——拜金的资本主义对金钱的神化和人格化)。无怪画中的小爱神,被扎没了眼睛。小爱神的头脑,往往把好坏颠倒,有翅膀,没眼睛,象征鲁莽的急躁;这爱神啊,是个小娃娃 ……
但是这不睁开眼睛的小东西,却不顾一切地向封建思想的罗网猛冲猛撞,在这张网上冲破了一个再也不能弥补的缺口。正是在这弯弓搭箭、乱射一气的淘气的小爱神的导演下,在森林之夜,我们看到了一场荒唐透顶、笑话百出的趣剧。
更好的是,这个笼罩在月光底下,精灵、神仙出没的一片森林,不仅是一个荡漾着阵阵笑声的喜剧世界,而且还是一个感情浓郁、富于浪漫气息的诗情画意的世界,莎士比亚把古希腊以来成为传统的讽刺性世态喜剧,提高到情调优美的抒情性喜剧。《仲夏夜之梦》可说为喜剧艺术开拓了一个新的境界。
《威尼斯商人》约写于1596年前后,正是莎士比亚的艺术才华日趋成熟的阶段。全剧结构严谨,情节逐步推向高潮,波澜迭起,扣人心弦,又风趣横生,喜剧气氛很浓,在欧美舞台上历来盛演不衰,它是最早在我国舞台上演出的一个莎剧(改编本,1913年)。
全剧有两条交叉进行的情节线。第一条是“借债割肉”,展现了以威尼斯大商人安东尼 和高利贷者犹太人夏洛克为对立面的民族矛盾,宗教矛盾,也许还有早期商业资本家和早期金融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几重矛盾,纠结在一起,尖锐激烈,不可调和,使这一喜剧跳出了莎翁早期的一系列轻松欢快的喜剧格局,成为第一个以较显著的现实主义手法接触到社会阴暗面的喜剧。
在威尼斯市场上一再遭受对方歧视和侮辱的犹太人,怀着深仇大恨,来到威尼斯法庭,斩钉截铁地拒绝和解,坚持要求按照借约的条款,从无力到期还债的安东尼身上割下一磅肉。他举起尖刀,准备向袒露胸膛的仇人扑过去。安东尼命在顷刻,这时喜剧达到了扣人心弦的最高潮。
在莎士比亚所创造的人物画廊中,最能激发人们不断地思辨、论争的,除了丹麦王子哈姆莱特之外,也许要算犹太人夏洛克了。这个失去祖国、生活在基督徒世界里的犹太人遭受着重重叠叠的歧视和迫害,“这一切,都是为的什么呀?——我是一个犹太人!”十九世纪欧洲各地民族解放运动高涨,有心的人们从这一句沉痛的申诉中听到了一个受歧视的民族的不平之鸣,曾经为之惨然动容,为之热泪盈眶,甚至把他看成受苦受难的民族化身。夏洛克确是一个具有强大艺术生命力,给人以困惑、反思的典型人物。
在欧洲中世纪通俗宗教剧中,由于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出现在舞台上的犹太人总是定型了的,脸谱式的;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所作所为灭绝人性。一句话,他的任务只是为台下观众提供嘲笑、唾骂的活靶子。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是出现在英国舞台上的第一个人性化、有喜怒哀乐的犹太人,而且自有着报仇雪恨的可信服的动机。他坚持要割一磅人肉,但他不是魔鬼。
但是也要看到,夏洛克对人生的价值观念,突出地表现于对金钱的贪婪和崇拜,那强烈的占有欲把人和人之间的正常感情都排挤掉了。他的内心世界没有精神生活。他不会是人文主义作家心目中的正面人物。莎士比亚以鲜艳的彩笔描绘一位优雅敏慧的大家闺秀波希霞 的形象。她又是巨大财富的女继承人。可是她并不幸福。仰慕她艳名的求婚者从四面八方赶来,可她既不能挑选自己所心爱的人,也无从拒绝她所厌恶的人,她的终身大事全凭挑选彩匣决定。做女儿的意志就这样被亡父的遗命钳制住了。“唉,这可恶的时代啊,平白地在我们跟我们的权利中间,打起了一垛墙!”(第三幕二景)这痛苦的呼声,也可以说,表达了一个时代的觉醒。
最使人难忘的是身披黑袍、手持法典的波希霞,以青年法学博士的身份登上威尼斯法庭的审判席,主审一宗棘手的案件。犹太人凭着一纸借约,坚持要割一磅人肉。在审问过程中她胸有成竹,诱敌深入,充分暴露他的狰狞面目;临到最后关头,出其不意,一下子制伏了对手,气焰嚣张的原告成了跪倒在堂上听候发落的罪人。束手待毙的大商人终于死里逃生。
可以这样说吧,当波希霞女扮男装,把自己的性别隐蔽起来的时候,一向被埋没着的妇女的才华,便令人炫目地显示出来了。好些莎剧中都采用过女扮男装的情节,取得一种轻松欢乐的喜剧效果;但是在眼看要血溅法庭,气氛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刻,以非凡的风度,干练机智地替束手无策的男子们解决难案的波希霞的形象,特别富于社会意义。
当胖骑士福斯塔夫 出现在伦敦的舞台上,博得满场笑声,成为最受观众欢迎的角色时,英国的封建主义全盛时期早已过去了。那些附庸于日益没落的大封建主的封建骑士,终于落到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开始从他们本阶级中游离出来,有些流落在社会上成为不务正业的游民、浪人;福斯塔夫就是其中具有典型意义的一个。
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约1600)中,这个既失去生活理想,又没有经济来源的社会渣滓,已到了穷途末路、混不下去的地步了。今日有酒今日醉,就是他的人生哲学,什么封建骑士的荣誉、道德、侠义精神,全都见鬼去吧!甚至连他的灵魂都随时可以出卖——他拿灵魂给他那做小偷的下手在人前做担保,只为了分得区区十五个便士的贼赃!当他听到傅德大娘和裴琪大娘这两个富裕的市民的妻子,各自掌管着她们的丈夫的钱财,更是垂涎欲滴地宣称:
她就是圭亚那的金山银山。我要去接收这两个娘儿们的家产;她们俩就好比我的国库。这两个娘儿们,一个是我的东印度,一个是我的西印度;这两笔生意买卖我一笔也不放过呢。
这真是不堪回首话当年!当初出入宫廷,向贵妇人献花、献诗歌,以至献出生命的封建骑士,现在却只能躲在凄凉的小客店里,向他原来绝对看不起的小市民的妻子写“情书”了。“爱情”,对他说来,已堕落到只是一笔不要本钱的生意买卖罢了;而中世纪骑士文学中保护妇女、崇拜情人、以她的名义行侠四方的风流骑士,时至今日,一落千丈,堕落为诈骗妇女的拆白党了:“我要拿她当做一把钥匙,去打开这个王八奴才的金库银库!”
傅德大娘的丈夫听得风声,探到动静,恐慌起来,叫苦连天:“我的银箱要给盗空了!”
他首先着急的是他的银箱。当然,连同银箱,他的老婆也要被人偷了,而对于这位殷实的市民来说,妻子就是家庭里的另一项重要财产。这样,偷“情”的福斯塔夫和捉奸的丈夫,实际上展开了一场盗窃和保卫私有财产的白热战!
傅德甚至乔装改扮,化名“白罗克”,去向福斯塔夫探听敌情。这一段异想天开的插曲,真可说神来之笔!
他们之间的尔虞我诈的“秘密协定”把他们这一场斗争的不义的性质充分暴露出来了:
——你不用愁钱不够用,约翰骑士,我不让你短少一文钱使用。
——你不用愁傅德大娘弄不上手,白罗克大爷,我不让你缺少一个傅德大娘玩弄。
福斯塔夫自以为人财两得是稳的了,踌躇满志,说话格外放肆,竟在“傅德大娘”的前面荒唐地加了“一个”,把她和可以被计数、被随意支配的金钱完全等同看待!多么荒唐无耻,但又多么真实地表达了这个人物的肮脏思想。
值得赞美的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妇女形象。
妇女在当时还处于屈辱的社会地位,而属于市民阶层的妇女,社会身份更低微些。但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傅德大娘,表明了妇女有她坚定的意志,有她独立的人格,懂得怎样保卫自己的荣誉。那订立“秘密协定”的两个大男子,双方正在那儿钩心斗角,为了争夺她和挂在她身边的银钥匙,而全力以赴;可没想到却被傅德大娘把他们同时玩弄在掌股之中。
她真是富于应变的机智,从容自如,将计就计,在裴琪大娘的配合下,打了一个全胜的漂亮仗。社会上的坏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当作一筐肉屑、肉骨头般扔进泰晤士河里,还加上一顿痛打;轻视妇女的丈夫得到应有的教训,认错赔礼,从此端正了对待妻子的态度。
女儿争取婚姻自主是喜剧的另一条情节线索。父亲一心要把安妮嫁给有田有产业,然而是白痴般的小乡绅;母亲呢,一心要她嫁给性格暴躁,但是有钱有体面的法国大夫。女儿拿定主意,决不能由别人来支配自己的终身大事,态度十分坚决。最后安妮阳奉阴违,瞒过爹娘,终于甩掉那两个讨厌的求婚者(那低能儿求婚的讽刺性场面,窘态百出,十分可笑),和自己的情哥儿秘密结了婚;而且理直气壮地在家长前宣告他们俩的行为完全是正当的,应该羞愧的倒是那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
莎士比亚创作他最后一个诗剧《暴风雨》时(约1611),已饱经人世沧桑。伊丽莎白时代的繁荣景象,如同薄雾似的正逐渐消散,潜伏着的社会阴暗面闯进了诗人的创作视野,在阶级斗争日趋激化的年代里,他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氛。洋溢在他早期喜剧中那种乐观主义的精神减退了,但不能说人文主义者所抱的理想也化作尘土,随风而去了。人类的前途是光明美好的,这该是他老人家始终坚持的信仰。且听听蜜兰达的这一段情怀激荡、像一曲赞歌似的表白吧:
噢,奇妙啊!瞧这儿,有多么风度不凡的人儿!人类是多么美好啊!这个新世界多棒呀,有这么好的人物!
“人类是多么美好啊!”这就是《暴风雨》的一个富于诗意的主题思想。这就是剧作家一心一意要向观众倾吐的肺腑之言。你也可以说,这里是杰出的人文主义者企图通过他最后一部作品,向遥远的后人传递的一个信息;这是诗人行将离开人间,在为人类的未来祝福。
为什么要在那汹涌的万顷波涛里浮现出那么一个虚无飘缈的海上仙岛?剧作家的一番用心该是在于可以让蜜兰达,这个从来没有机会和人类交往的姑娘,抬起眼来,忽然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和那么多风度不凡的人儿展现在面前!这会儿还有谁可以和她的惊讶、她的喜悦、她的兴奋相比呢?莎士比亚正是抓住了这最富于戏剧性的一刹那,好让她不能抑制的激情不但给人一种艺术上的真实感,而同时又用最清新的诗意表达出来。
“这个新世界多棒呀!”这一声天真无邪、充满信任感的惊叹,直到今天听来,并没有失去那一股直扑心灵的力量。它那清新的诗意取得了一种高出于现实的象征意义,使我们不过多地停留在蜜兰达眼前的近景,其实只是展列了一些来自污浊的旧社会的人物;开拓了我们的视野,瞩目于一片美好的远景——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将为它的诞生而终生奋斗的一个光明灿烂的新世界。
当蜜兰达站在海岸边,遥遥地望见海船在惊涛骇浪中翻滚,危船上的人们正在狂风暴雨中绝望地挣扎,此时她忍不住痛苦地绞着双手,嚷道:
唉,看那些人受难,我跟着在受难!
诗人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塑造这一隔绝在人类社会之外,“闻足音跫跫然则喜”的蜜兰达的形象;她多么渴望处身于正在遭难的人们中间,和他们共呼吸、同命运啊。在蜜兰达的无限深情里,我们仿佛听到了剧作家本人的心声。而一叶危舟在怒海中挣扎,在诗人的形象思维里,也许已和无数的人们在苦难的现实生活中颠扑翻滚的情景融合在一起了。
蜜兰达一上场和最后下场前的那两段充满激情,富于诗意的表白,我认为是《暴风雨》中最难使人忘怀的部分。也许我们很可以选取这首尾呼应的两段话当作铭文,镂刻在莎士比亚的纪念碑上吧。一个人文主义者热爱人生、歌颂人世的精神,充分体现在这里了。
在创作了一系列喜剧、悲剧、历史剧的杰作后,又写下了传奇剧《暴风雨》,莎士比亚这位戏剧大师二十年辉煌的艺术生涯将就此落下幕帷。在这最后一部杰作的最后一幕里,主人公普洛斯帕罗在仙岛上施展了兴风作浪、种种惊心动魄的魔法后,自表决心道:
我就折断我的魔杖,把它埋进在地底深处;我那魔法书,抛进海心,由着它沉到不可测量的万丈深处。
那脱下法衣、折断魔杖,决心离开仙岛,回归故乡终老的米兰公爵,让人在一瞥之间,仿佛看到了从此搁笔的剧作家本人——他那支彩笔,同样具有魔法似的曾经创造出那么多栩栩如生的男男女女啊。这是当时伦敦最受欢迎的剧作家在退出舞台之前,向亲爱的观众作最后的告别啊。我们只觉得伟大的莎士比亚从没有离得我们这么贴近,仿佛听到了他的内心独白——绿波上悠悠地飘扬起一曲“天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