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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山之下,殷殷其雷

人杰由于地灵,山川秀丽,则人物祥符。楚地多出俊杰之士,自古就有“惟楚有才”的说法。郢都一带曾经出过两个大名鼎鼎却又针锋相对的人物:一个是伍子胥,另一个则是范蠡。

战国时代的中国有四大名城,分别是齐国王都临淄、赵国王都邯郸、魏国都城大梁,以及楚国都城郢都。四座城邑中,又以郢都规模最大,建制最完整,人口也最多。这座历史名城因位于纪山之南,所以又称纪南城。

“居中立国”和“择中立宫”是春秋战国时期选址建城的基本原则。所谓“居中立国”,就是选择一国的核心地带建立国都。“择中立宫”,就是选择国都的中心建立宫殿。实质是强调“以中为尊”,由中央来控制四方。郢都的地址正充分体现了“居中立国”的原则——位于江汉平原和鄂西山地交界处,攻守皆宜;西通巫巴,扼控长江上游出口;东有云梦之饶;北上渡汉水,出方城,可蚕食诸夏;南下过洞庭,至苍梧,可鲸吞百越。而郢都的周边也有山水地形之险——南有纪山,北有长江,西有八岭山和沮漳河,东抚云梦泽,依山傍水,兼有水陆交通之便,地理环境极为优越。

人杰由于地灵,山川秀丽,则人物祥符。楚地多出俊杰之士,自古就有“惟楚有才”的说法。郢都一带曾经出过两个大名鼎鼎却又针锋相对的人物:一个是伍子胥,因其父兄被楚平王杀死,遂逃亡投靠吴国,图谋复仇。这位烈丈夫最终在楚昭王执政时率领吴军攻入郢都,差点导致楚国灭亡;另一个则是范蠡,辅佐越王勾践一举消灭吴国,为楚国除去心腹大患,又在功成后及时身退,携美人西施飘然离去,转而经商,成为巨富,从此泛舟云梦泽,快活似神仙,成为红尘中最令人称羡的传奇人物。

正因为郢都曾经被伍子胥带领吴军攻陷,城池遭到了极大的破坏,所以后来楚昭王复国后,刻意加强了城防建设。重建后的郢都大致为长方形,东西约九里,南北约七里,周回三十余里,池深而广,城坚而厚。

楚悼王时,吴起出任楚国令尹,革除郢人两版垣筑城墙的习惯做法,代之以四版筑城法,进一步提高了郢都的防御能力。城池四周筑有三十余尺高、八十余尺厚的城垣,以黑土夯成。拐弯处均非直角,而是切角,这样便于防守,没有任何死点。城垣上建有城楼、垛堞 ,可供屯驻士兵。四个城角处则有高大的烽火台,能够远眺到百里之外。城垣外还挖有宽达两百余尺、深达四十余尺的护城壕沟。壕沟与朱河、新桥河、龙桥河三条河流及金杯湖相连相通,等同于一条天然的护城河流,内中水流湍急,人力难以逾越,要从上面通过,只有通过陆门外的木制悬梁,或是乘船经由水门出入。沟边种植有大片桃树、柳树,花开似锦,绿柳如绦,将这座坚固巍峨的城池装点得春意盎然。

郢都共有十二座城门,东南西北四面各有陆门两座,水门一座,称为“旁三门”。所谓水门,即是可以乘船通过的城门,时为天下城邑所独有。城中则水网密布,河流纵横。主要水域除了北水门处入城的朱河、南水门处入城的新桥河、东水门处出城的龙桥河外,还有城西的金杯湖,湖水往东与三条河道相通,往西则通过西水门流入沮漳河。

这“三河一湖”将郢都城天然划分为四片区域——即位于新桥河以东、龙桥河以南的东南区,位于朱河以东、龙桥河以北的东北区,以及位于朱河以西、金杯湖以北的西北区,位于新桥河以西、金杯湖以南的西南区。其中以东南区最为重要,楚王宫和凤凰山均位于这一区域。东南区还单独建有一个瓮城,可攻可守,专门用来拱卫王宫。

凤凰山是郢都城中唯一的山峦,其实就是西南到东北走向的两座首尾相顾的山头,逶迤玲珑,远观似迎春展翅、翘首远望的凤凰,故得其名。山势挺拔,是城中的制高点,登临山顶,即可俯瞰郢都全城。山上多泉石,苍松、翠柏密布,秀里藏幽。因山峦西面即是楚国王宫和官署,这座山被列入了禁苑范围,山峦周遭驻扎有军队,寻常百姓不得靠近。

凤凰山东面则是王公大臣聚居的地方,令尹昭阳、大司败熊华等贵族均住在这里,与楚王宫隔山相望。屈氏的宅子也在这一带。

媭芈、屈平的生父屈庸早逝,姊弟二人由叔父屈华抚养长大。屈华的两个儿子屈匄、屈盖均极有出息,成人后一个担任了司马,执掌楚国兵权,另一个出任太伯,负责王城郢都的安全。屈平则世袭了屈氏的莫敖官职,迄今仍与堂兄们住在同一所大宅里。

媭芈和南杉回城后径直来到南门附近的官署,这才得知高唐观前被捕的刺客并没有押在监狱中,而是被屈平带回了屈家。二人又急忙赶来屈宅,正好遇到巫女阿碧奉楚王之命赶来相助屈平。

楚国巫风盛行,《山海经》即产生于楚地,被认为是一部地道的巫书。有名气的巫觋甚至可以影响到国政。昔日楚共公从五位公子中选立太子,竟不顾礼制,完全靠巫师乞灵决定。楚昭王时,大巫观射父在楚国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楚昭王有不明之事都要向他请教,就连是否统兵出战也要先请他占卜吉凶,吉则出兵,凶则按兵不动。

巫女阿碧是大巫观射父的后人,近年来颇得王室信任,常常出面主持王室祭祀仪式。她的年纪跟媭芈相仿,一双眼睛大而幽深,仿佛蕴藏着无数的天机和秘密,与大家闺秀风范的媭芈相比,明显要成熟许多。瓜子般尖瘦的脸上总是挂着冷若冰霜的表情,清高和冷漠更令这位有名的冷美人平添了几分神秘,倒也符合她的身份。

媭芈问道:“巫女可知道平弟为何指名要你来相助?”

阿碧摇了摇头,示意对此一无所知。三人遂一道进来找屈平。

屈平正与堂兄屈匄、孟说在堂中议事,见阿碧几人进来,忙起身相迎。屈匄见到南杉紧跟在媭芈身后,脸色登时一沉。他不愿意堂妹与本

是巫卜世家的南氏走得太近,当然更不赞成媭芈与南杉交往,但也无可奈何。楚国婚嫁风俗与中原诸国大有不同,素来只重媒妁之言,不重父母兄长之命,以自愿婚居多。即便媭芈之父屈庸在世,尚难以干涉女儿的婚姻,更不要说屈匄只是堂兄身份了。但他还是摆出司马的官架子来,问道:“南宫正是来找孟宫正的么?”

南杉略一迟疑,躬身答道:“回司马话,臣不是……”媭芈抢先答道:“是我听说平弟带了刺客回家,所以请南宫正来做帮手的。”

屈匄正色道:“南宫正事务繁忙,不敢轻易烦劳。况且我已经调了一队兵马来守护宅子四周。”

南杉听屈匄话中明显有逐客之意,只得就此告辞。媭芈虽然不满,但屈匄既是长兄,也是屈府的家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孟说忙圆场道:“我奉大王之命协助屈莫敖查案,怕是要一直滞留在这里。南宫正不如早些回去王宫,免得侍卫们没有首领,尽做些偷懒的事。”南杉道:“遵命。”

等南杉走远,屈匄又命婢女引巫女阿碧到后房歇息,这才道:“南宫正是太子内弟,你叫他来帮手,不等于是让太子有了监视平弟查案的耳目么?万一太子真的牵涉其中……”一时踌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媭芈道:“南杉为人我很清楚,就算太子真的牵涉其中,他也决不会徇私。”屈匄道:“这可难说,毕竟血浓于水。”媭芈道:“正因为他是太子内弟,有他参与,才能更显得公正。”

孟说与屈匄、屈盖兄弟素来交好,算起来也不是屈府的外人,只是见他兄妹当面争论,也不好插嘴劝架,只道:“我出去问一下那墨者的事查得如何了,稍后即回。”

出来屈宅时,暮色正浓。卫士缠子匆匆过来,禀道:“臣未能追捕到那墨者唐姑果。不过守卫北门的士卒记得曾见到一名墨者入城,体形外貌描述很像是唐姑果本人,所以臣已经加派人手在城中搜寻。”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巡城卒奔过来告道:“适才有个路人顺口提到有一名墨者住在十里铺客栈中,也许就是宫正君正在搜捕的人。”

孟说大奇,道:“是十里铺客栈么?”巡城卒道:“是。”

缠子忙道:“臣这就带人去围捕。”

孟说心道:“我跟墨家渊源不浅,围捕墨者等于与墨家公然结怨,况且唐姑果也没有做什么坏事,犯不上如此。”忙道:“不必,还是我自己亲自走一趟。”言毕带了几名卫士,朝客栈赶来。

十里铺客栈位于市集东面,北临龙桥河,郢都最著名的板桥即在其附近。板桥是朱河、龙桥河、新桥河在城中交汇的地方,以连板为桥而得名。因市集就在附近,这里也是郢都最繁华最热闹的中心。

十里铺是楚国最大的客栈,有民间少有的两层楼建筑,能够同时为上百人提供舒适的住宿。因地处枢纽,交通便利,景色独特,北面是龙桥河,南面则可远眺楚王宫的后苑,因而素来是巨商大贾的首选之地。当然价格也不菲,所以当孟说听到墨者唐姑果住进了这家豪华客栈时,很是意外。

今日是楚国一年一度的云梦之会,慕名赶来看热闹的外地人、外国人不少,客栈人满为患。华灯下的大堂中满满当当,醉饱酣乐,合罇促席,男女杂坐,比肩齐膝,恣意调戏,乱而不分,极是喧闹。

孟说略微一扫,便留意到了白日在纪山上见过的赵国商人主富,他正与两名华服男子拍案争吵,身后四名青衣随从手按剑柄,俨然有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要立即上前动手之势。

孟说走过去问道:“几位在做什么?”

两名华服男子一见到一身公服的孟说,便各自住了口,互相使个眼色,坐下来继续饮酒。

主富忙道:“你是孟宫正吧?我在纪山上见过你,你来得正好,请宫正君评评理,这两人好生无赖,非要女乐唱什么靡音淫曲,人家不愿意唱,他们就要动手强逼。”

孟说这才留意到一边还有一名红衣少女,虽生得眉清目秀,却是惊慌异常,抱着琴瑟缩在墙角中,料想是客栈请的唱歌娱乐食客的女乐,便问华衣男子道:“事情是这样么?”

那两名男子也不回答,其中一人悻悻“哼”了一声,神色极是倨傲。

孟说便问那人道:“瞧你的样子,应该不是楚国人,你叫什么名字?来郢都做什么?身上可有关传?”那男子霍然起身,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楚国宫正孟说,不过就凭你,还不配问我的名字。”

孟说丝毫不动怒,只淡淡道:“足下形迹可疑,我不过是按例询问一句。既然你不肯回答,少不得要得罪了。来人……”正要命人将那两名华服男子逮捕,送去官署盘问清楚,卫士庸芮忽然凑上来叫道,“宫正君,那边有人叫你。”

孟说转头一看,墨者唐姑果正站在楼梯口处朝他招手,心念一动,回头命道:“先看着他们二人,不准他们离开。”

主富见已有卫士监视看管华衣男子,便走过去扶起那红衣少女,安慰道:“没事了,不用再怕他。”又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那少女低声答道:“桃姬。”

主富赞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彼美淑姬,可以晤歌。好名字,堪可配你。走,桃姬,到我那边去坐。”

孟说走近楼梯,饶有意味地道:“想不到先生也会来这种地方。”

唐姑果低声道:“适才冒昧顶撞宫正的是腹巨子的爱子腹兑,另一位是他的好友司马错。他们年轻气盛,少不更事,还望宫正君手下留情。”

孟说这才会意过来,原来唐姑果来到与墨者身份不相配的十里铺,全是因为腹巨子的宝贝儿子住在这里,当即道:“好说。”招手叫过卫士。又道:“我有一件事要请教唐先生,不知道可有方便谈话的地方?”

唐姑果遂领着孟说进来自己房间,问道:“孟宫正有何见教?”孟说道:“孟某是为白日纪山行刺一事而来。唐先生是何时留意到那刺客的?”唐姑果道:“嗯,应该说我留意到他很久了。我一直站在广场的北侧,他原先则是站在南侧,恰好就在我的对面。我见他对场中的舞蹈熟视无睹,只是怔怔地望着台座上发呆,所以就多看了他几眼。”

孟说心道:“广场上多少男子都是为看华容夫人和江芈公主而来,刺客盯着台座看,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标到底是谁。”只是不便明说,又问道:“刺客是什么时候到北侧的?”

唐姑果道:“就在最后那场《尸女》表演开始后不久。当时我正要转身离开,却看见他挤来了北侧,觉得很是奇怪。但正好我听到有两名男子在议论台座上楚国公主的美貌,转念也就明白了,那男子不顾人流汹汹,费力挤来这边,一定是想要看到楚国公主。”

当时台座上的座次安排,楚王和华容夫人居中而坐:熊槐虽然失宠,依旧有太子名分,地位最高,所以和妻妾及同母弟公子兰一方坐在左下方,也就是王座的北边;江芈公主和公子冉、公子戎则坐在南边。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若想要看清江芈公主的面容,最佳的视线角度确实是广场北首。

唐姑果续道:“但我跟那男子擦肩而过时,正好碰到了他长袍下的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当时我也没有多想,走出几步后,才隐约觉得不对劲,但广场上的人实在太多,等我再回头来找那男子时,却已经不见了他的踪迹。不久,《尸女》表演结束,我远远看见台座上楚国大王站了起来,人群开始散开,那男子手正捂着腰间,逆着人流,朝台座前挤去。我本能地意识到不妙,一边大叫,一边挤了过去。但人实在太多,根本没有人留意到我,终究我还是迟到了一步。”

孟说道:“那么,当刺客从长袍下取出弩器时,唐先生距离他有多远?”

唐姑果脸色微变,不悦地道:“莫非孟宫正今晚大驾光临,是赶来怪罪唐某未能及时出手阻止行刺?”

孟说忙道:“唐先生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弄清事实真相。”他本是豁达之人,当即说了实话,“有人怀疑刺客要行刺的对象并不一定就是我国大王,他又不肯招供吐实,所以我只好四处寻找先生,想详细了解刺客行刺时的情形。”

唐姑果先是一愣,随即走到雕花的木窗边,倚窗而立,默然凝视外面星火点点的龙桥河。

孟说不知对方如何会突然露出如此深沉的神色,便挥手令卫士退出房间,亲手掩好房门,问道:“唐先生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唐姑果道:“唐某大概明白孟宫正今晚来的目的了。你希望我怎么回答,说刺客本来的目标是华容夫人?还是说刺客要射的是楚国大王,只不过被我扑了那么一下,弩箭偏离了方向,意外射中了华容夫人?”孟说一愣,道:“我当然是希望先生能据实回答。”

唐姑果摇了摇头,悠然问道:“孟宫正可想知道我这次来郢都的目的?”孟说道:“愿闻其详。”

唐姑果道:“本来这是我墨家的机密,孟君虽不是墨者,却是孟巨子后人,论起来也不是外人,唐某愿据实相告——我这次奉腹巨子之命来楚国,不为别的,只为得到和氏璧。”

孟说虽然意外之极,但却依旧不动声色,道:“听说中原有传闻,得和氏璧者得天下。若是旁人打和氏璧的主意也就罢了,但却不知道墨者何时也起了觊觎江山社稷之心?”

唐姑果道:“我墨家的首要宗旨就是要阻止战争。昔日墨子为阻止楚国攻打宋国不惜亲自来楚国与公输般论战,又派禽巨子 率领三百墨者持守城器械在宋都防守,为此大大得罪了楚王,墨者因此在楚国没有立足之地。这些往事,孟宫正想必都是知道的。”孟说道:“不错,这些都是尽人皆知之事。”

唐姑果道:“而今有了和氏璧的谶语,各诸侯国蠢蠢欲动,有心强取豪夺的不在少数。秦惠王也是势在必得,本欲出兵强取。腹巨子不愿意看到秦、楚两国战火再起,所以出面向秦惠王说情,愿意派墨者来楚国,为秦王取得和氏璧。”

孟说冷然道:“我早听说墨者已经被秦国收买,竟想不到传说原来是真的。墨家的先辈们可真是该羞愧死了。”唐姑果却不理睬他的嘲讽,道:“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秦国变法成功,民富国强,将来必能统一天下。”

孟说道:“既然秦国早晚要吞并众诸侯,秦王又何须派墨者来楚国夺取和氏璧呢?”

唐姑果道:“当今的和氏璧不仅仅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而是一种象征,凡是有野心的人都想得到它。楚国而今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以你们楚国目下内忧外患的局面,自认为有能力与天下众诸侯、众豪杰抗衡么?”

孟说问道:“莫非先生是想要我助你取得和氏璧?”唐姑果道:“不错,孟宫正,你是个聪明人。而今和氏璧在楚国令尹昭阳手中,他位高权重,又跟太子槐是连襟,他会不会用武力支持失宠的太子即位尚不可预料,但他一定会因为那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而坐立不安,这是楚国的内忧。外患嘛,我不说你也知道,秦国、齐国、魏国、韩国这四大与楚交接的邻国,没有一个不想得到和氏璧的。听说北方的赵国、燕国也有蠢蠢欲动之势,是强取,还是豪夺,这就要看各国的本事了。楚国与和氏璧等于成了被众诸侯逐捕的白鹿。倘若孟宫正能说服楚王将和氏璧交给秦国,等于将这块烫手的山芋转手,其实是大大有益于楚国。这非但不违背墨家的道义,也成全了你的忠君爱国之心。”

孟说虽然一直保持着冷静的风度,但他到底还是个性情刚烈之人,终于忍不住拂然色变,道:“唐先生的话我全然明白了,想来先生也不会轻易说出刺客行刺时的真相。孟说这就告辞回宫,将先生适才所言向大王如实禀报。”

唐姑果道:“等一等!孟宫正,你可知道你这么做,等于与全体墨者为敌?”

孟说却不回答,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先生意欲染指和氏璧,又关系华容夫人遇刺真相,无论如何都难以轻易脱身。目下城门已经关闭,若是大王下令拿人,先生难以逃脱,我劝先生还是早做打算。”他如此明言,自是指点唐姑果快些逃走了。

唐姑果道:“孟宫正既肯念先祖之情,何不就此为我墨家效力?”孟说冷冷道:“这是我为墨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下次再见面时,我和先生是敌非友。”

卫士缠子等人一直等候在门外,见孟说神色凝重地出来,忙上前问道:“刺客的目标到底是谁?”孟说摇了摇头,道:“尚没有眉目。走,我们回宫一趟。”

缠子道:“这墨者是关键证人,难道不要系捕他到官署么?”孟说微一迟疑,道:“还是等我禀报过大王再说。”

几人下来楼梯,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大堂中安静得出奇,那女乐桃姬正坐在堂首,一边抚琴,一边嘤嘤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楚地最著名的歌谣,名为《越人歌》。当年楚国令尹公子皙举行舟游盛会,坐船出游时,有爱慕他的越人船夫抱着船桨对他唱歌。歌声悠扬缠绵,委婉动听,韵味绵长,深深打动了公子皙,当即让人翻译成楚语,这即是《越人歌》词的来历,是中国的第一首译诗。公子皙明白歌意后,非但没有生气,还按照楚人的礼节,走过去用双手扶住越人的双肩,又庄重地把一幅绣满美丽花纹的绸缎被面披在她身上。

孟说下楼时,正好听到桃姬唱到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只觉得凄婉的女音把人的心轻轻摄起,悬在半空,似揪非揪,似落非落。一时心有所感,竟然呆住。

楚国地广物博,是疆域最大的诸侯国,实力不弱,作为楚国王权象征的王宫自然规模也相当大,占据了几近城区近六分之一的面积。楚国王宫位于凤凰山西,坐北朝南,建筑宏伟,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高堂邃宇,层台累榭。廊腰缦回,檐角高耸,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按照功能,王宫前后可以分为“朝”和“寝”两大部分——“朝”即朝政,指代王城,是国君和大臣决策处理政务之处,是行使最高权力的地方;“寝”即是宫城,是国君和王族成员居住和休息的场所。

“朝”又有外朝、治朝、燕朝之分。对应三朝的则是三门,分别是:库门,即外门;雉门,即中门;路门,即寝门。外朝在库门之内,是中枢官署所在地,譬如大司败断狱决讼即在此处;治朝又称正朝,在雉门之内,是大臣每日朝见国君的地方,是王宫最重要的大廷所在,凡重大的政治活动如献俘、册命、听朔多在这里举行。祭祀王室祖先的宗庙也在正朝中;燕朝则在路门之内,是国君听政的地方。古者视朝之仪,臣先国君而入,国君出路门立于宁,遍揖群臣,则朝礼毕,再退回燕朝处理日常政事,诸臣则至外朝官署治事处治文书。

“寝”则分为正寝和燕寝,均位于路门之内。正寝又名路寝或大寝,是国君斋戒及疾病时居住的地方。国君正常死亡都应在路寝,“寿终正寝”的说法即由此而来。燕寝又称小寝,是国君日常休息居住的地方,所谓“然后适小寝,释服”,即表示国君回到小寝后可脱下朝服,宽松宽松。但小寝并非后妃寝宫,后妃在小寝北面各有居住之所。

孟说一路驰来王宫,到库门前下马。库门是王宫的第一重大门,又称茆门。楚国律法规定,卿大夫、群臣以及诸公子入朝议事,任何人不得乘车或骑马进入库门。倘若马蹄踏到库门屋檐下的滴水之处,负责执法的廷理就可以动武,砍断车主的车辀,杀死驾车的车夫。楚威王还是太子时,有一次进宫,正逢大雨倾盆,王宫的庭院里积满了水。当太子的马车临近库门的时候,廷理立刻上前拦住,恭敬而严肃地道:“请太子殿下下车,您的车不能进入库门。”太子不耐烦地道:“父王有紧急事召见我,庭院里积存了那么深的水,马车不进库门,你叫我怎么进去?”命强行驾车闯入。廷理不但毫不退缩,还下令守门武士攻击马车,将太子的车子打坏。太子无奈,只得蹚水进宫。楚宣王知道后,非但不怪罪廷理,还重重赏赐了他。

孟说将马交给卫士,步行进库门,正好遇到了司马屈匄,见他一身革甲,腰佩宝剑,身后跟有不少全副武装的兵卒,一副即将披挂上阵的架势,不由得颇为吃惊。

屈匄忙解释道:“孟宫正受命专心协助平弟破案,宫中卫士无首,大王特意召我来王宫,命我暂代宿卫之职。”

孟说道:“南宫正人呢?”屈匄叹了口气,道:“听说南宫正一回来王宫,就被太子叫去太子宫了。”孟说道:“原来如此。那么王宫禁卫之事只好多劳烦司马君了。”遂拱手作别,赶来路寝。

路寝是一座双层宫殿。整座大殿为一体,金碧辉煌。内中又分出若干宫室,即所谓的“重屋複室”。宫殿有大门、楼台、楼梯和大厅。屋顶为重檐四坡式,很有特点。柱子和屋顶之间采用了独特的斗拱结构作为过渡,可以将荷载传递到立柱。斗拱向外出挑,使得出檐更加深远,愈发显得宫殿神秘莫测。斗拱中间伸出一个要头,雕刻着一只立双式的代表楚国王室的青色龙头,造型优美,栩栩如生。

宫殿的四周环绕着廊庑。殿前有轩,堂下有池,池边的碧桃花正迎风怒放。

尽管这里荡漾着浓郁的春天的气息,但寂静中还是散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死气来,这一点,从侍立的内侍、宫女及卫士面上的不安就能看出来。

司宫靳尚打起珠簾,引孟说来见楚威王。楚王躺在朱红的床榻上,半倚在江芈公主怀中,面容在烛光下的闪耀中显得阴森森的,有点怕人。医师梁艾正跪在床榻前,一口一口地喂他服药。

孟说详细禀明了墨者唐姑果所言,又跪伏在地上请罪道:“臣本该立即逮捕唐姑果及其同党,送交官署严刑拷问,但因他是墨者身份,臣祖父与墨家渊源极深,臣一时未能忍心下手。这就请大王治臣徇私枉法之罪,臣绝无怨言。”

楚国律法极其森严,他之前在十里铺放过唐姑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料来这次即使不被鞭打后发遣边疆,也必定会丢官去职。

楚威王果然脸色一沉,推开梁艾的手,梁艾会意退开。楚威王扶着女儿坐正身子,喘了几口气,尚不及开口,江芈抢先道:“父王,这实在不能怪孟宫正,他为人素来坦荡,那墨者既肯对他开诚布公,他也不能无情无义,对吧?他立即回宫据实禀告,承认错误,丝毫不加以隐瞒,满朝文武大臣,能做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人?臣女实在不忍心见到父王因为一点小错就此失去良臣,不如再给孟宫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命他查出真相。”

楚威王本就疼爱女儿,平时对她言听计从,眼下她又新遭母丧,更不忍心当面拒绝,只好道:“好吧,就听你的。”沉声喝道:“孟说,念在公主为你求情,恕你无罪,起来。”孟说道:“是,多谢大王,多谢公主。”

楚威王道:“但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寡人命你除了协助屈莫敖查明纪山行刺真相外,还须护得和氏璧周全,若是一件办不到,一并加重治罪。”孟说道:“是,臣遵命。”

江芈道:“和氏璧既然干系如此重大,父王何不立即从令尹手中收回来?”楚威王道:“好孩子,哪会有一块玉璧就能得到江山的道理?我楚国拥有和氏璧三百余年,不是也没有能占尽天下么?这定是敌国有意散布所谓的谶语,好将华夏的火焰引向楚国,多半是韩国所为。况且我楚国有功必赏,令尹是因为功劳太大,官职、爵位无可奉上,所以寡人才决定将镇国之宝赐给他,这是激励楚国军民士气的最好办法。而今哪能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谶语,就要从功臣手中收回赏赐!”

江芈道:“父王胸襟广阔,高瞻远瞩,令臣女茅塞顿开。不过墨者来到楚国,心怀不轨,父王预备如何处置?”楚威王道:“嗯,那墨者身上关系到华容夫人遇刺的真相,自然是要系捕拷问的,不过不必移交官署,就交给孟宫正和屈莫敖讯问。”

孟说只得躬身应道:“遵命。”楚威王道:“寡人累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孟说退了出来,刚走不远,江芈便追了上来,叫道:“孟宫正。”孟说应道:“公主有何吩咐?”

江芈道:“我有话问你。”挥手命周围的卫士和侍从退开,这才道:“孟宫正既然当场放过唐姑果,想来也会暗中指点他逃走。你有情有义,他可未必会为你着想,他知道你这一徇私,面临的很可能是重罚么?”孟说道:“多谢公主适才及时为臣求情。”

江芈道:“你为何始终不敢抬头看我?我生得很难看么?”孟说道:“不是,公主美貌无双,天下尽知。臣……臣不敢冒犯公主。”

江芈道:“生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幽幽叹了口气,曼声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孟说心中登时“怦怦”直跳,心道:“原来公主已经有了意中人。她忽然提到这两句《越人歌》,是说给我听的么?那么公主的意中人是……是……”

一时不敢想下去,又是怅惘又是迷茫,只觉得胸口“突突”跳个不停,心好像就要立即从身上迸挤出来。

江芈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走出几步即顿住身子,一边饮泣,一边举袖拂泪。

孟说见她如此伤心难过,只觉得喉咙处憋得难受,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公主!”江芈道:“嗯。”

孟说道:“请公主节哀顺变,臣一定会查明真相,为华容夫人报仇。”

江芈似是不能相信他的话,叹道:“那刺客如此桀骜,看起来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物,孟宫正预备如何查明真相?”孟说道:“臣已经与屈莫敖商议过,他虽然年少,却是饶富智计,我们决计不再关注刺客本人,而是改从他背后的主使下手。”

原来屈平认为刺客是刻意使用韩国弓弩,好嫁祸韩国,挑起楚、韩两国争斗。如此做的结果,受益最大的无非是齐国、魏国、秦国,所以只要扣住刺客,不让外人接触到他,那么他是否真的招供与否,外人不得而知。若是魏、齐两国果真卷入其中,在楚国做人质的公子定然也知情,他们听到刺客被秘密关押在屈府拷掠的消息,担心他挨不过酷刑,又抑或是被巫女阿碧巫术所迷而吐露真相,必然会有所行动,或是想方设法杀刺客灭口,或是派心腹回国通知备战。只要预先派人严密监视各国质子和使臣,观察他们的动向,就能大致判断出谁牵涉其中。

江芈道:“难怪屈莫敖会指名要巫女阿碧协助,原来是这个用处。计是好计,可一切的前提是刺客行刺的目标是父王,万一他要行刺的就是我娘亲本人呢?”孟说道:“推此及彼,是一样的道理。如果目标是华容夫人,主使必然也担心刺客供出真相,一定会有所行动。”

江芈恍然大悟,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屈莫敖真是个聪明人,他指名要孟宫正协助,也是因为王宫里的卫士全是你的下属。”她朝太子宫方向努了一下嘴唇,冷笑一声,道:“这么说起来,孟宫正已经在那边安排好人监视了。”

孟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夜深了,请公主回寝宫歇息。案情有任何进展,臣会立即进宫向大王和公主禀报。”

江芈道:“嗯,好。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孟宫正。”孟说道:“但请公主吩咐。”

江芈眼睛晶晶发亮,一字一句地道:“那刺客,他杀了我娘亲,我要你派人用尽酷刑拷打他,让他受尽苦楚而死,你能答应我么?”孟说迟疑道:“这个……”

江芈道:“反正他对破案已经毫无用处,不是么?”

她的眼中含有泪光,原本深邃的眼睛像是染了雾霾,越发地深不可测了。娉娉婷婷地走近孟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容臭 ,为他结在腰间,柔声道,“我本来是要在云梦之会上送给你的。”

孟说的心“咯噔”一下,就像是有人在平静已久的水池里,抛下了一颗石子,自此泛起了层层涟漪。愣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公主你……你怎么会……”

江芈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娘亲她也很喜欢你,本来是要劝说父王将我许配给你的,若不是纪山上出了事……”江芈泪眼涟涟,再也说不下去。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江芈仰起那张粉润的脸,吹气如兰,呢喃如丝,对心爱的男子吐露真实心意,娇羞无限。孟说则心乱如麻,既意外又震惊,不敢相信这位令全天下男子艳慕的高贵公主喜欢的人居然是自己。

他知道公主一向待他很好,他多少有些感觉,但理智总是不断提醒他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绝不能有任何妄想。是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尽可能地避免跟公主见面,从不敢多看她一眼。然而如此春意盎然的温柔月夜,公主亲手为他结上容臭,等于公然表明心事,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么他自己呢?虽然他从来不敢正眼看公主,但他心中自然也是爱慕她的。江芈有着妖娆美丽的容颜,骄傲狂野的性情,总让他想起纪山上的野桃花来。但她又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仅仅是因为楚国公主的身份,还有那份超逸的王者气度,惊艳逼人。她跟她的母亲华容夫人一样热衷于权势,一样积极参政,一样有见识,令人不敢小觑。宫里许多人都曾经议论说,若是江芈公主是男儿身的话,怕是大王早就改立她为太子了。

江芈又问道:“你喜欢我么?”孟说不知怎的心头一热,竟然答道:“当然喜欢。可你是公主,臣从不敢……不敢奢望。”

江芈道:“你是楚国第一勇士,还有什么不敢的事么?”孟说脸涨得通红,再无半分昔日精干之气,只嗫嚅道:“臣不敢……不敢……”

江芈笑道:“你是楚国第一勇士,我是楚国第一美人,第一勇士对第一美人,郎才女貌,堪称世间绝配,不是么?”

这话孟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他手下心腹卫士开玩笑时也说过类似的言语,但随即被他喝止。他虽然是宫正,深得楚威王宠信,禁卫中枢,却并不是贵族出身。像江芈这样身份的人,因为楚国内没有世家大族可与其婚配 ,通常都是要嫁给诸侯国为王后的。江芈又是绝色佳人、楚威王唯一的女儿,更是众诸侯国争相聘娶的对象,如赵肃侯、齐威王、魏惠王均曾派使者替本国太子求婚。她生下来就是尊贵的公主,注定了万众仰视的地位,将来成为一国王后,母仪天下,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

江芈似是猜到他的忧虑,温言道:“你无须担心,父王最宠爱我,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曾经许诺,一定要让我幸福如意。只要我坚持要嫁你,他一定不会反对的。况且本国公主下嫁地位低下的男子,也不是没有先例,昔日昭王亲妹季芈公主曾主动要求下嫁给王室乐人钟建。 你是将军之子,又有宫正官职,地位身份可比乐人高贵得多。”

孟说脑子乱糟糟一团,既不敢接口,也不敢开口说话。

正意乱情迷之时,江芈又道:“我娘亲冤死,父王又病得厉害,我只剩下了两个弟弟。幸亏还有你,难道你……你不能为我娘亲报仇么?”

公主心中竟然已经将他当做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孟说不由得大为感动,迷迷糊糊地应道:“公主有命,臣自当遵从。”

江芈道:“如果你希望我幸福,就一定要娶我做妻子,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你明白么?”孟说道:“臣……臣……”

江芈叹了口气,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那好,我再问你,我娘亲去了,我只剩下了你,你会永远保护我么?”

她就那么恳切而期待地望着孟说,别说对方是公主的身份,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如此软语哀求,他也难以拒绝,当即点头道:“会。”

江芈这才微微一笑,那笑容那么浅、那么淡,竟似没有丝毫欣喜的意味,反倒令孟说生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来。

就在他一怔之时,江芈已经转身去了。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也不知道是人香,还是花香。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种奇妙的牵挂之情。

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

半轮明月看着这悲切的蜜意,习习的晚风伴随着迷蒙的情感,昏暗中只是一派惘然。

出来王宫后,孟说带着卫士径直赶来十里铺。他猜想唐姑果几人应该早已逃离客栈,但他职责所在,即使明知道是白来,也还是要跑这一趟。

大大出乎人意料的是,墨者唐姑果虽然不在,与他同来楚国的腹兑、司马错二人却并没有逃走。

腹兑听孟说来找唐姑果,冷冷道:“孟宫正不是适才已经派卫士将唐先生强行请走了么?人还没有回来,又来找他做什么?”

孟说一愣,道:“我并没有派人来请唐先生啊。”见腹兑不住地冷笑,不似作伪,愈发困惑,当即留下缠子率领卫士看守,等捕到唐姑果再一并处置。

司马错抗议道:“我们犯了什么罪?宫正要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我们?”

孟说心道:“他们二人虽不是墨者打扮,但却是和唐姑果一起来到楚国,尤其腹兑是巨子之子,肯定也是为和氏璧而来。唐姑果一事尚且不明,可不能再轻易放过这两人。”也不顾对方抗议,命卫士将腹兑和司马错二人软禁在房中。

下楼到柜台问过店家,才知道确有一名卫士打扮的人到客栈叫走了唐姑果。卫士庸芮是孟说心腹,甚是机灵,猜测道:“兴许是屈莫敖派人带唐姑果去问话。”

一行人遂连夜赶来屈府。

屈平正与屈盖、媭芈、阿碧几人在堂中饮酒谈笑,议论白日媭芈以赛跑智破盗贼一案。堂内暖意融融,弥漫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屈府的厨子是楚国沙羡 人。沙羡是一个楠竹凝翠、桂子飘香的美丽地方,那里的人都会用当地产的桂花酿制一种桂花酒。屈府厨子也学会了这手本事,酿造的桂花美酒在郢都颇有名气。

屈平见孟说疾步进来,急忙招呼他坐下。孟说却没有饮酒的心思,直接问起唐姑果的下落。

屈平尚莫名其妙,道:“我听卫士说孟宫正亲自赶去客栈捕捉那墨者了,难道他已经逃走了么?”

孟说当即原原本本说了离开屈府后的经历,只略过江芈公主一节。几人听了神色登时凝重起来。

屈盖道:“这唐姑果好生可恶,亏他还是墨者,居然拿证词来要挟孟宫正为他做事。”屈平道:“最可怕的是,他如今不知道被什么人带走,万一找他的人目的就是要让他作伪证,那我们之前一切的辛苦安排可就白费了。”

孟说道:“我早已经按屈莫敖的计划派了得力下属监视可能会有干系的人,如果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派人带走了唐姑果,想劝他作出对其有利的供词,那么负责监视的卫士一定会有所发现。不如我们先等上一夜,也许明早就会有消息传来。而且我留了人手在客栈中,唐姑果一旦回来,就会立即被带来这里。”屈平道:“甚好。”

孟说道:“但不管怎样,唐姑果来到楚国是别有用心,我们不能再指望他的证词。”

媭芈问道:“孟宫正认为唐姑果在表露真实目的之前所作的证词可信么?”孟说道:“他陈述得极为流畅,应该是可信的。而且在我表明真实来意之前,他并不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媭芈道:“那么,有一点就很奇怪了。”

屈平忙问道:“奇怪在哪里?”媭芈道:“根据唐姑果的证词,刺客本来是站在广场南侧,之后才费尽心思挤去北侧。他如果要行刺的是大王,大王居中而坐,他无论站在南侧还是北侧,都是相同的射程,何必又要多此一举呢?”

屈平道:“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姊姊当真是个细心人。如此推断起来,大王肯定不是刺客的目标,华容夫人应该也不是。她就坐在大王身边,等于也是居中而坐。”

他本只是顺着媭芈的话顺口推理,话一出口,立即悚然而惊,不由得转头去看孟说。

孟说也在一刹那之间明白了过来——如果行刺对象不是楚威王或华容夫人,那么很可能是坐在北侧的太子槐,抑或是令尹昭阳,抑或是其他重臣。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太子槐。

堂内一时沉寂了下来。

如果太子槐是目标的话,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就不是目下被屈平列入嫌疑名单中的人了,如各国质子,如魏国使臣惠施,如令尹昭阳,如太子槐。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只有一个,或者该说一方——一心想取代太子槐地位的公子冉。公子冉才十一二岁,年纪还小,没有能力主持行刺这样的大事,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其姊江芈公主,已经死去的华容夫人多半也卷入了其中。

孟说心道:“如此便能说得通了,难怪那刺客神色沮丧。我开始还以为是因为他被活捉的缘故,又或者他要杀的是大王,却误杀了华容夫人。原来他误杀了雇主。公主她……她难道会不知情么?她在高唐观大殿中当众质问令尹,分明是有意将怀疑的目光引向太子一方。这是一箭双雕的好计,既能为她本人洗脱嫌疑,又能陷太子于不义。她如果不是事先知情,怎么可能想到刺客要行刺的其实不是大王?还有,适才在王宫中,她命我拷打折磨刺客至死,其实是想借我的手杀人灭口么?”

一想到此处,孟说登时全身发冷,如坠冰窖,暗道:“原来……原来她对我说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不过是要利用我。”

屈平小心翼翼地叫道:“宫正君!”孟说道:“嗯。”屈平道:“公主那边,还有公子冉、公子戎,怕是都要派人监视。”

孟说心道:“公主是绝不会再有什么异动的,因为我已经答应了她,要为她拷打折磨那刺客。虽然我知道了她是在利用我,但既然我答应了她,我还是要履行诺言。”一想到不久前花树下的温香软语,原来只是梦一场,心中不免很是酸苦,但还是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媭芈与江芈颇有交情,想了一想,总觉得以公主性情,不至于做出刺杀太子的事,便特意道:“公主有嫌疑,全靠唐姑果的口供。但目下唐姑果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又没有实证可以指证公主一方,我们还是暂且不要张扬的好。”孟说道:“这是自然。”

屈盖叹道:“都怪那刺客强硬,不肯招供,不然一切麻烦都可以省去了。”

叹息一回,几人就此散去。

屈府早为客人们准备好了房间歇息,孟说却没有心思就寝,四下巡查了一遍,径直来见刺客。

屈府中没有牢房之类,那刺客被临时监禁在一间空房里。他只穿着单薄的贴身内衣,光着双脚,戴着连着颈钳的笨重脚镣,倚柱而坐,双手被手拲 反铐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房内、房外各数名卫士看守。

虽然还没有经过正式刑讯拷掠,但之前刺客被捕后曾有撞柱自杀的企图,为了防止他咬舌自残——即使不死,也无法问取口供——因而还在纪山上的时候,卫士就已经将他的牙齿一颗颗敲落。他的唇边和鼻下凝固着斑斑血迹,脸庞因挨打和痛楚而扭曲得变了形,头发披散下来,在灯火下看起来像是个狰狞的魔鬼,模样骇人。

孟说走到刺客身边,问道:“你还是不肯招供么?”

刺客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扭转头去。卫士庸芮抢上来要打,孟说摆手道:“算啦,大半夜的,别吵了屈莫敖他们睡觉。”

出来监房,外面月色如银。孟说回忆起在王宫中与公主花下相对的一幕,心头又惘然起来。

卫士庸芮跟出来问道:“宫正君还在为那墨者唐姑果烦恼么?我们有墨家巨子之子作为人质,不怕他不回来。”孟说叹了口气,道:“不是为他。是适才在王宫中,公主命我派人用严刑折磨刺客,好为华容夫人报仇。”

庸芮道:“原来是为这事。虽说屈莫敖有妙计破案,可按照惯例,这刺客本就该送交大司败讯问,宫正君派人拷掠他,既是按律法办事,又可以讨好公主,有什么可烦恼的?”

孟说道:“可这里是屈府。你也看见了,屈莫敖是个斯文人,他是绝对不会赞成我对刺客用刑的。”庸芮笑道:“这更好办了。”

孟说道:“你有办法?”庸芮道:“宫正君就不必为这件事烦恼了,下臣自会办得妥妥当当,保管让那刺客生不如死,可又绝不会见血带伤。万一他抵受不住酷刑,招出幕后主使,那咱们就更省事了。”

孟说见他说得煞有其事,也不便问是什么酷刑,只叮嘱道:“千万别就此弄死了他。”庸芮笑道:“宫正君放心,就算刺客想死,下臣也绝不会让他死。”

次日一早,孟说还未起床,便有卫士敲门禀报,说抓到了一名形迹可疑的年轻男子。那人天不亮就在屈府外徘徊不止,不断向墙内窥测,极为可疑。

孟说匆忙穿好衣服,赶来大堂。那男子一身灰色长袍,反缚着双手,被卫士押在台阶下。

孟说道:“你是什么人?”那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臣名叫甘茂,是令尹昭阳门下的舍人。”

孟说很是意外,道:“你是令尹的门客?你来屈府做什么?”甘茂道:“这个……”一时踌躇,不愿意回答。

孟说道:“你既然是令尹舍人,该知道昨日纪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来屈府打探消息的么?”

甘茂虽然只是地位卑贱的食客,但却是真正的姬姓贵族,是周王室的后裔,姓姬,甘氏。他是楚国下蔡 人,这一带原本是蔡国的土地,蔡国被楚国灭亡后才划入楚国。若不是蔡国灭亡,甘茂原也是蔡国公子的地位。

当初周王室所分封的大小诸侯国,如陈、蔡等,要么与周天子同姓,要么是姻亲。而楚国虽然倚仗武功最终成为大国,却一直被排除在华夏诸国之外,素来被认为是蛮夷之邦。就连楚先君熊渠自己都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楚武王熊通也自称道:“我蛮夷也。”

甘茂姓姬,出身比楚国国君的芈姓要高贵得多,虽然亡国已久,骨子里却还有那么一点贵族的傲气。他见孟说语气不善,很是不悦,沉下脸道:“宫正君用不着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所有来屈府附近的人都是为打探那刺客的消息么?”

孟说与令尹昭阳相交不深,不认得甘茂,自然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是见他言辞强硬,颇有气度,便命人松开绳索,道:“抱歉,这是孟某的错。那么请问甘君,来这里有何贵干?这是孟某职责所在,不得不问。”甘茂这才道:“我来找人。”

正巧媭芈和巫女阿碧一道从内室出来,媭芈一眼认出甘茂正是昨日被盗贼莫陵反诬为强盗的男子,叫道:“呀,是你。”

甘茂忙上前深深行了一礼,道:“甘茂特来府上拜访,好向邑君 当面道谢。”

媭芈微笑道:“有什么好谢的。你是个见义勇为的勇士,多亏你,才抓住了那盗贼,倒是要多谢你才是。”

孟说这才知道甘茂就是昨日媭芈用妙计助其脱困的男子,便不再理会。出来大门时,正遇到卫士缠子,忙问道:“可是有墨者唐姑果的消息?”

缠子道:“唐姑果至今未回到客栈。不过适才有监视的人来报,齐国质子田文动向可疑,他的心腹张丑昨晚引着一帮人从后门偷偷回到府上。那些人个个带有兵器,为首的是名四五十岁的老者。他们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田文是现任齐国国君齐威王的庶孙,其父田婴任齐国丞相,封靖郭君,权倾一时。昔日魏国被齐国名将田忌、孙膑大败后,魏襄王依附齐国,有意与齐威王在徐州盟会,互相尊称为王,打算以此来激怒楚国。楚威王果然很生气,并认定是齐国丞相田婴策划了此事。楚国随即攻打齐国,在徐州大败齐军,并出尽全力追捕田婴。田婴派门客张丑赔罪道歉,并愿意送最宠爱的太子田文到楚国为人质,楚威王这才罢休。

田文本人的来历更加奇特。他父亲田婴妻妾成群,总共养育了四十多个儿子。田文是一名并不得宠的小妾所生,刚好出生在五月初五。按照古时习俗,五月是恶月,而五月初一到初五则是恶月中的恶日。而“重五”五月初五则是一年中最恶的日子,是一年中毒气最盛的一天,阴邪之气为至极。在这一天出生的孩子极不吉利,会克父母,所以民间一般会弃而不养或另改出生日。 田文出生后,田婴立即交代小妾将这个出生日不祥的儿子淹死。但小妾爱惜亲生骨肉,还是暗中将他养活了。

等到田文长大后,小妾才将他引见给田婴。田婴十分愤怒,严厉呵斥小妾。田文问道:“您不让养育五月生的孩子,到底是什么缘故?”田婴道:“五月出生的孩子,长大了身长跟门户一样高,将不利于父母。”田文又问道:“人的命运是由上天授予,还是由门户授予呢?”田婴堂堂丞相,居然被自己的庶子问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便沉默不语。田文接着道:“如果命运是由上天授予,您又何必忧虑。如果是由门户授予,那么只要加高门户就可以了,谁还能长到那么高呢?”田婴无言以对,便斥责道:“你不要说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田文找机会问父亲道:“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孙子。”田文接着问:“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玄孙。”田文又问:“玄孙的玄孙叫什么?”田婴道:“我不知道了。”田文道:“您担任齐国丞相,执掌大权,可齐国的领土没有增广,您的私库中却积贮了万金财富,门下也看不到一位贤能之士。我听说,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现在您的众多姬妾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奴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儿地加多积贮,想要留给那些您连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却忘记齐国正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

田婴闻言大惊失色,从此改变了对田文的态度,不但让他主持家政,还由他出面接待宾客,不久又将他立为自己的太子,将来继承封地和爵位。田文以庶子身份赢得了父亲的器重,可谓权略过人。然而如楚国奇人老子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正因为田文成为田婴的太子,引起诸侯国广泛瞩目,他也因此被楚威王点名为质子,不得不离开奴仆成群、宾客如云的田宅,来到郢都,过起了半阶下囚的日子。

孟说久闻田文心计极深,心道:“田文能以庶子身份登上太子之位,手段、谋略定然远过常人。这样的人物,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有意引人注目。他在楚国的日子并不好过,让旁人抓住把柄,只会令处境更加艰难。那老者也许是他的什么人,或是有什么急事也说不准。”当即道:“暂时不要惊动他们。如果那些人再出来,留意他们去了哪里。”

缠子道:“遵命。”忙分派便服卫士去传令。

既无唐姑果下落,孟说便赶来王宫。楚威王正在燕朝与群臣商议华容夫人丧事,直到正午时才散朝。

孟说一直等在路门边,见令尹昭阳出来,忙上前见礼。

昭阳奇道:“孟宫正是在特意等本尹么?”孟说道:“是。”当即禀报了墨者唐姑果来楚国是为了助秦王夺取和氏璧一事,又道,“大王命臣务必护得和氏璧周全,而今唐姑果下落不明,臣怕他已经有所行动,特意提请令尹君留神。”

昭阳感叹道:“想不到墨者居然也参与其事,墨家当真是今非昔比。”又谢道,“多谢宫正君提醒。”

孟说道:“这是下臣分内之事。若有任何差遣,令尹君随时吩咐便是。”

昭阳道:“正好有一件事,少不得要劳烦宫正君。再过一个月就是内子的生日,本来说华容夫人新殁,就不办寿宴了。大王适才在朝上特意提到此事,说巫觋新卜过卦,王室阴气太重,要多办几场大宴冲冲晦气,命臣给内子办一场热闹的寿宴,广宴宾客,还命太子当日一定要代他来祝寿。既然是大王之命,我也不能推辞。”

孟说道:“令尹是要下臣带人协助府中宿卫么?”昭阳道:“正是此意。倒不是因为太子和其他重臣都要到场,而是宾客们一定会让本尹取出和氏璧观赏。本尹不能推辞,也不得不取出来。按宫正君所言,而今郢都城中已经有墨者对和氏璧虎视眈眈,万一还有什么人图谋不轨,本尹怕人手不够。”

孟说心道:“现在可谓是楚国的非常时刻——因为一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楚国成为了天下逐捕的目标,大王病入膏肓不说,华容夫人又在纪山遇刺。可大王明知道觊觎和氏璧的人不少,墨者还算光明正大,肯将来意坦然相告,不知道暗中还有多少人蠢蠢欲动,大王居然还让令尹为夫人大办寿宴,不是有意张扬么?莫非是要引什么人上钩?”

愈发觉得国君的心意高深莫测,本有心去向楚威王问个明白,却又怕遇上那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公主。倒不是孟说害怕或是厌恶江芈公主,他只是觉得从昨夜江芈亲手为他佩带容臭开始,他就变得心乱如麻,不是他自己了。

昭阳见他默然神思,似是猜到他的疑惑,道:“若是那些图谋和氏璧的人始终在暗处,确实是防不胜防。但若有一个公开的机会,我们说不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孟说点头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只要有用得上下臣的地方,任凭令尹君差遣。”

昭阳道:“好。本尹还要到外朝处理公务,请宫正君明天晚上到本尹家里来,我们再好好商议一下。”孟说躬身道:“遵命。”

他原以为昭阳肯定会问起刺客一案,对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万一问起案情进展,他也不得不据实回报,包括刺客刺杀的对象很可能是太子槐,江芈公主则是目前最大的嫌犯等。却不料对方未有只言片语涉及,不由得心道:“令尹对行刺一案毫不关心,看来他并没有什么牵连。如此,太子也应该不知情。我应该及早撤回太子宫附近的卫士,毕竟暗中监视未来的储君,大大的犯忌。我虽问心无愧,一切为公,但太子心胸狭隘,万一被他知道,不仅我本人要遭殃,那些办事的卫士多半也要人头落地。”

孟说转念又道:“啊,我险些上当了,昭阳总理楚国政事军务,问及案情是他分内之事,他刻意避开不提,才更加可疑。”

在他内心深处,自然是希望江芈公主没有任何干系的。若不是唐姑果的证词,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公主其实就是杀人主使,所以他宁可主观地去怀疑太子槐一方。他深知自己的判断已然受了感情羁绊,理该退出这件案子,可他又没有勇气赶去向楚威王禀明真相——那样做的话,势必会令江芈公主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即使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月下表白只是要利用他,他还是不愿意看到她有事,至少在没有实证的时候如此。

他本是坚毅果决之人,一时心有所感,居然站在路门处愣神了许久。背后忽有人叫道:“宫正君。”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竟是南杉。

孟说狐疑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随即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副手,统率王宫卫士,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稀奇,忙道:“抱歉,我糊涂了。”

匆忙离开王宫,一路赶来十里铺,希望能侥幸逮到墨者唐姑果,再度确认供词。

拐过街角,远远见到一名穿着麻衣麻裤的男子进了客栈大门,分明墨者的打扮。孟说心中一喜,急忙赶了过去。

进来客栈,却是不见唐姑果人影。孟说招手叫过店家,问道:“唐先生人呢?”店家道:“唐先生一直没有回来呀。”

孟说道:“刚刚不是才进来一名墨者么?”店家道:“噢,那是唐先生的同伴田先生。”

原来最早唐姑果是和一位名叫田鸠的墨者一起来到十里铺客栈的,但不知道什么缘故,两个人很快发生了争吵,田鸠当即离开了客栈,再也没有回来。

孟说问道:“那么这田先生人呢?”店家道:“他听说唐先生不在,就从后门走了。”

孟说急忙带卫士去追。客栈的后门即是龙桥河的码头,船只来往如梭,哪里还有踪迹?

悻悻回来大堂,正遇到那赵国人主富带着随从下楼,特意停下来跟孟说打了声招呼,这才离去。

店家悄声叫道:“宫正君。”孟说走近柜台,问道:“有事么?”店家道:“这个人……就是刚刚离去的赵国人,虽然出手阔绰,却很是可疑。他给了小人很多钱,特意向小人打听王宫的事情,还有楚国镇国之宝和氏璧。”

孟说心念一动,道:“他打听和氏璧做什么?”店家道:“他说就是好奇。小人告诉和氏璧已经被大王赏赐给了令尹,他忽然冷笑了好几声,道:‘傻子,楚国人都是一帮傻子。’”

孟说道:“他还说了什么?”店家道:“没有了,他说了那句话后就打发小人出来了。”

孟说沉思半晌,道:“你做得很好。如果他还有什么异常举动,你就告诉客栈的便衣卫士,或是直接来凤凰山屈府找我。”店家道:“是,是,小人知道了。”

既找不到唐姑果,又冒出个行踪鬼祟的同伴田鸠。孟说便派卫士赶去通告太伯屈盖,一旦有巡城士卒发现有墨者行迹,不论是不是唐姑果,立即逮捕。

回来屈府时,正好遇到媭芈、屈平姊弟。

屈平问道:“负责监视嫌疑人的卫士可有回报?”孟说便说了齐国质子田文府中的异样。

媭芈道:“那老者可是四五十岁年纪,一身锦衣长袍,侍从都佩着长剑?”

孟说道:“不错,邑君认得他。”媭芈道:“那人一定是田忌。我和南杉昨日在桃花夫人坟茔前见过他。”

屈平沉吟道:“田忌虽是齐国人,却早已是我楚国封君。他从江南封地来到郢都,不到王宫拜见大王,不参与云梦之会,反而去会见齐国质子,这可有些于礼不合了。”

孟说道:“屈莫敖放心,我已经交代人严密监视田忌去向。等禀报过大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媭芈道:“唐姑果还没有找到么?”孟说道:“他从昨晚离开十里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担心他已经是凶多吉少。”

媭芈道:“难道他已经被杀人灭口了么?”孟说点点头,道:“这种可能性很大,目下其他墨者也在四下寻找他。”

既然是卫士打扮的人出面带走了唐姑果,那么一定是楚国内部人士所为了。会不会就是刺客背后的主使?进一步说,会不会就是江芈公主?公主会不会认为是由于唐姑果那一扑的干扰,才使得刺客误射中了华容夫人,所以她务必要除掉唐姑果?

几人心头各有疑问,但谁也不愿意指名道姓地说出江芈公主嫌疑重大。毕竟,她只是一个花样少女,昨日才刚刚失去母亲,失去依附,今日就怀疑她是害死母亲的间接凶手,于情于理,都似乎有些太残忍了。

媭芈踌躇道:“也许我可以想法子试探一下公主……”

一语未毕,卫士庸芮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嚷道:“宫正君,天大的好消息,那刺客愿意招供了。”

孟说大为惊讶,道:“你到底用了什么刑罚,能令刺客主动求饶?”庸芮笑道:“最简单又最有效的法子。”

原来昨夜孟说走后,庸芮命人将刺客吊起来,派人轮班守着,只要他一犯困,就弄醒他,不让他睡着,往他脸上泼水也好,鞭打他一下也好。挨到今天,他已是衰弱不堪。庸芮又命人脱掉他的鞋袜,用马鬃做成的刷子不停地刷他的脚底。刺客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出,痛不欲生,备受煎熬。这一刑罚虽然没有肉体上的痛苦,却是奇痒无比,令人心悸,难以忍受。而且鞭打夹榻之类伤残肉体的酷刑到最后只会令犯人昏迷过去,但使用这种法子,犯人永远不会晕厥过去,想折磨他多久都行。那刺客既挣不开捆绑手脚的绳索,又避不开脚底传来阵阵的酥痒,“嗷嗷”叫个不停,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非但大小便失禁,连眼泪也流了出来,再无半分气概。到最后实在熬刑过去,终于服软求饶。

孟说闻言不免半信半疑,心道:“这刑罚虽然古怪,但那刺客既然敢当众行刺,心中定然早存了必死之念。他的眼神倨傲锋锐,一看就知道是意志坚强、威武难屈之人,如何会经受不住这类刑罚?”忙道:“且去听听他怎么说。”当即与屈平姊弟一起赶来囚室。

一进来房中,便闻见一股恶臭。那刺客被倒吊在房梁下,上半身衣衫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尿湿还是汗湿,身上沾有不少黄白污秽之物,情形极是凄惨,所受的折辱更是难以言表。媭芈一见之下,立即转身退了出去。

孟说命人将刺客解下来,让他倚柱而坐,亲手端了一碗水喂他喝,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刺客道:“徐弱。”

孟说道:“是谁主使你行刺的?你要行刺的到底是谁?”徐弱道:“我愿意招供,但不是对你,我要见公主,江芈公主。只有见到她,我才会交代出一切。”

他饱受摧残,本来面色灰白,双眼散乱无神,委顿不堪,但一提到江芈公主,脸上立即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神采,生动而真实。

孟说与屈平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这刺客谁都不见,只要见公主,看来公主果然有重大嫌疑。”

孟说道:“你射死了公主的母亲华容夫人,公主恨你入骨,你要见她,等于自寻死路。你还是老实招供,我取得你的口供后,自会立即进宫禀报大王和公主。”

徐弱态度却很坚决,道:“我一定要见到公主。”

孟说转头道:“屈莫敖,我们先出去,再让徐君好好想想。”

屈平料想孟说要命人继续对徐弱用刑,他虽不赞成刑讯的法子,可案子到目前这个地步,已成僵局,也只能勉力一试,只得应道:“好。”

庸芮便指挥卫士重新将徐弱四马攒蹄地倒吊起来。两名卫士各持一把刷子,分别刷他的两只脚板。徐弱痛苦不堪,不断挣扎,身上镣铐哗哗作响,大声叫道:“我一定要见到公主!无论你们再如何折磨我,我也还是这句话。”

孟说也不理睬,自与屈平退出门外,掩好房门。

媭芈还等在门外,上前问道:“他还是不肯说?”屈平道:“他只说了他的名字,余下的,一定要见到公主才肯说。”顿了顿,又道:“姊姊,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先去吧。”

房内不断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号叫。媭芈听在耳中,也觉得难以忍受,便道:“好。”转身离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惨叫声逐渐微弱了下来,只能听见镣铐“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又等了好大一会儿,孟说和屈平才重新推门进来。卫士仍然在用刑,徐弱却只能发出低低的呻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说道:“你肯说了么?”徐弱道:“我说过,一定要见到公主。你们再怎么折磨我,也是没有用的。”

孟说道:“我如何知道你见到公主一定会交代出真相?”徐弱道:“听说孟宫正是孟胜孟巨子后人。昔日孟巨子只为对阳城君的一个承诺,便能率领墨家弟子自杀赴义。我徐弱不敢与令祖孟巨子比肩,却也知道人当言而有信。大丈夫得以立于天地之间,百折不屈,唯‘信义’二字。”

这句话说得极有豪气,孟说当即心头一凛,挥手命人停止行刑,将徐弱放下来,道:“你说得不错。好,我这就派人去请公主。”

屈平道:“不如由我姊姊去王宫请公主,这样我们就能知道公主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孟说道:“如此甚好。”屈平便出去安排。

孟说见徐弱瘫躺在地上,浑身上下又脏又臭,极是虚弱,心中忽然起了怜悯之意,当即命卫士去取水冲干净他的便溺,为他梳洗,换上干净的衣裳。

徐弱道:“多谢。”

傍晚时分,媭芈引着江芈公主来到囚室。孟说已命卫士打扫过屋子,清理了污秽,房中再无那股囚室特有的骚臭气味。

徐弱一见到公主进来,立即亢奋地挺直了身子,若不是双手被反缚在柱子上,只怕还想要招手致意。一旁卫士看到他面红耳赤、失魂落魄的样子,均猜想这人也不过是个垂涎公主美色的登徒浪子。

江芈径直走到柱子前,问道:“你就是刺客么?”徐弱微笑道:“公主,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那语气,就好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淡淡的笑容,则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只是他不知道他这句话又进一步将公主推向嫌疑的深渊。又或者,他是有意如此。

江芈有“楚国第一美女”之称,早见惯天下男子为她绝世容光神魂颠倒的样子,也不以为意。只是眼前之人是她杀母仇人,心中气愤难平,当即上前,狠狠扇了徐弱一耳光。

孟说忙劝道:“公主,当心弄脏了你的手。”使了个眼色,一旁卫士便举鞭上前,用力抽打徐弱,直至他昏死过去。

江芈怒气稍平,道:“好了,弄醒他吧,看看他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徐弱被卫士拿凉水一泼,悠悠醒转,犹自面带笑容,道:“我下面的话只能对公主一个人说。公主,你让他们退出去。”

江芈倒也干脆,挥手命道:“你们先退下。”孟说道:“公主……”江芈厉声道:“退下!”

孟说无可奈何,只得率领卫士退出房外。等了一会儿,房中传来清脆的耳光声,大概是公主抑制不住愤怒,又在扇打徐弱。

屈平道:“姊姊以为如何?”媭芈道:“在我看来,公主根本不认得这个徐弱。”

屈平道:“嗯,我也是这么认为,从公主的表现来看,她应该对行刺一事并不知情。也许是其他什么人因为私人恩怨要刺杀太子,也许要刺杀的是其他重臣。宫正君,你怎么看?”

孟说自然希望江芈是无辜的,从她的反应来看也是如此。可目前唐姑果的证词依旧对她不利,刺客指名要见的也是她而不是别人。一旦案情上报大王,且不说太子一方会因此而大做文章,就连按普通常理来推断,她也会作为首要嫌疑人被逮捕下狱,兴许还会受到拷掠。

孟说既沉默不语,屈平和媭芈也不再说话。房中除了低低的絮语声,也再没有别的动静,大约徐弱按之前所约定的那样,正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公主。

既然还有江芈所不知道的真相,那么就应该愈发能证明公主无辜了。可为什么徐弱又一定要单独告诉公主呢?莫非他是因为误杀了华容夫人而心怀内疚,只愿意将真相告诉公主一个人?

时光在静谧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着,天色黑了下来。

忽听到“当”的一声,那是刀鞘掉落地上的声音。孟说暗叫一声“不好”,踢门闯了进去,却见江芈正双手握着一柄匕首,全力朝徐弱刺去。

孟说大叫道:“不要!”

但还是迟了一步——匕首锋锐异常,公主又用尽全身力气,刃身刺入徐弱心口,直至没柄。他哼也没哼一声,便垂头死去。

媭芈跟了进来,惊道:“公主,你……你竟然杀了他?”

江芈满脸通红,又是娇羞又是气愤,怒道:“这恶贼用言语挑逗我,要我将我的身子给他,他才会对我说出真相。如果换作是你,你会不杀他么?”

孟说跺脚道:“公主,你不该这么做!”江芈闻言更是生气,道:“这贼子用恶语侮辱我,我杀了他,你非但不帮我,居然还怪我?”

屈平忙解释道:“我们根据唐姑果的口供,已经推断出大王和华容夫人都不是目标,刺客要行刺的很可能是太子。公主自身已经是头号嫌疑人,现下又杀了刺客,更难脱杀人灭口的嫌疑了。公主,你麻烦大了!”

那一刻,江芈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讶然道:“什么?” sOSuv0aUbLPi6tKly0t8F7w17C/QEkVPT5bKrFpkh2Ywm6Ak1Nymeto7+gzrvpq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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