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之会为大众提供了一个定时定点的公开性的社交节日,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青年男女择偶野合,尽情纵欲狂欢。在溪涧边,在山林中,情人们或秉兰以游,或相赠香草,欢歌曼舞,幽会交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国风》中的这首《桃夭》说的是周王室的一位王姬 要下嫁一名大夫,“归”意为出嫁,诗中祝愿她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因桃花花色最艳,故以喻王姬,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
纪山桃花足春风,满谷仙桃照水红。“纪山桃花”是楚国的著名美景。纪山位于楚国王城郢都 正北二十里处,是郢都北边的天然屏障。所谓的“山”并非崇山峻岭,而是一大片绵延的丘陵,岗峦起伏,林木葱郁。每到春季,漫山遍野的野桃树竞相绽放,粉嫩莹润,纷披陆离,迎霞沫日。花枝临风招展,柔美多姿,远远望去如霞似锦,光彩秀美。
花笑芳华,草艳春色。野生的桃花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旺盛的野性的生机,那种含情脉脉的妩媚铺天盖地,勾魂摄魄,令人窒息。在它的映照下,周围的一切景物黯然失色,轻拂的杨柳和萋萋芳草都成为了点缀。
佳期纪山东,颜色桃花红。桃花盛开的季节,也正是楚国一年一度“云梦之会”的时节。
“梦”是楚语,意为原野,兼有丘陵和沼泽、丛林和水草,禽兽孳生,适于出游,宜于行猎。云梦 是楚国国君的狩猎区,也是楚国桑林之祭所在地,地域极为广阔,纪山也属于其范畴。内中除了山林、川泽等各种美景外,还有一个巨型湖泊,名为“云梦泽”,是中原面积最大的湖泊。纪山东部即是云梦泽,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而云梦之会则是楚国的一种传统习俗——每到仲春时,楚国国君都要在云梦纪山高唐观 举行盛大的桑林之祭。桑林之祭是一种大规模的、国家级的祭祀活动,性质与祭社 相同,因祭祀时要演奏《桑林》乐舞,由此得名。
楚人自认为是火神祝融的后裔,崇拜太阳和红色,座向东为贵,因而高唐观建在纪山上极东之处,坐西朝东,东面山脚下即是水波荡漾的云梦泽。这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不但是历代楚王喜爱的游乐场所,还是楚国祭祀先祖的高媒庙的所在地,是理所当然的云梦之会的地点。
高唐观台座前的广场上正在表演《桑林之舞》——数十名舞者穿着红黑相间的丝制锦衣,戴着华丽的面具,伴随着强劲有力的音乐,轻捷地穿梭,矫健地起舞,颇似军阵。场面壮观,独具魅力。
领头的巫觋 仪态不凡,戴着兽角形的头饰,各举一面旌旗,来回挥舞,与击拊的石罄声相应和。男觋阿钺手中的旌旗上绣着人首蛇身的图案,这是楚国王室“龙”的标志。女巫阿碧手中的旌旗则绣着人面鸟身,人有九首,这是楚国的图腾“九头凤”,被认为是“太阳之精”。两面旗帜的竿首均缀着五色雉羽作为饰物,在阳光下荧荧闪烁,诡异魑魅,妖冶邪气,令人望而生畏。
楚威王熊商与最宠爱的华容夫人端坐在广场西首台座的正中。台座是个夯土筑成的大平台,受山势所限,不及半人高。左边 坐着故王后所生的太子槐、公子兰及眷属。右边则是华容夫人所生的公主江芈、公子冉、公子戎几人。再往下便是楚国的王公贵族,令尹昭阳、司马屈匄、大夫景翠等文武大臣依官职大小分坐在两边。在楚国为人质的诸国公子,如齐国丞相田婴之子田文、魏国魏惠王之子魏翰、越国太子无疆等,也是座上之宾。
楚地湖泊星罗,水网密布,天气潮湿,群臣均是坐在矮脚的床榻上,只有在室内时才会像中原诸国那般席坐在地上。各人面前摆有铜制的长方形酒禁,上面摆满各色酒具和食物。
案具之所以叫“酒禁”,是因为周人认为夏、商两代灭亡的根源是由于君主嗜酒无度。有了前车之鉴,周王朝特意颁布了《酒诰》,规定:王公诸侯只有祭祀时才能饮酒,不准非礼饮酒;民众聚饮,押解京城处死;不照禁令行事执法,同样治以死罪。这也是中国最早的禁酒令。到春秋战国时,禁酒令虽然跟共主周天子一样,已然有名无实,但承置酒器的案具烙下中国第一个禁酒时代的印痕——名曰“酒禁”。
楚国地广物博,矿产丰富,冶炼水平很高,其中失蜡法 为楚国所独有。楚威王面前的那只酒禁即是青铜器中的精品——长约六尺,宽约三尺;禁的四周装饰有多层透雕的云纹,玲珑剔透,仿若天空中飘浮的朵朵白云;云纹下由数层粗细不同的铜梗支撑。铜梗分为三层,最内一层最粗,是骨干梁架。中间层梗稍细,由上而下向两侧伸出后上弯,犹如古代建筑上的斗拱。外层铜梗最细,呈相互独立的卷草状。铜梗相互盘绕,而又互不连接,多层重叠,错落有致;酒禁的上部四周攀缘有十二条龙形怪兽,前后各四条,左右各两条,凹腰卷尾,探首吐舌,面向酒禁中心,形成群龙腾云驾雾、拱卫中心的画面,灵动活泼,十分壮观;禁的下部则是十二条虎形怪兽,两长边各三只,四角及两短边各一只,蹲于禁下为足,撑托着器身,看上去霸气十足。整座酒禁构思奇特,造型奇巧,工艺精湛复杂,令人叹为观止。
但奇怪的是,这座云纹铜禁上摆放的丰盛酒食未动分毫。任谁都能看出来,楚威王病得相当厉害,这次能上纪山来主持云梦之会,已很有些勉为其难。他一直枯坐在那里,半耷拉着眼皮,处于有气无力的混沌状态。王宫医师梁艾双手提着药箱,就站在楚王身后不远的地方。
桑林之祭是公开祭祀仪式,在卫士的警戒圈子外,还聚合了大量赶来瞧热闹的普通民众。写出《道德经》的楚国奇人老子曾以“众人熙熙,如享大牢,如登春台”来形容云梦之会的盛大欢腾景象,可谓万众瞩目。
许多人目不转睛地观看舞者的翩然起舞,但更多人的目光却落在台座上的华容夫人和江芈公主身上。这对母女均有着绝世的容貌——母亲三十余岁年纪,朱颜丰韵,皎如明月;女儿十五六岁,豆蔻年华,灿若春花。一个瑰姿艳逸,一个风流尔雅。有如此艳光四射的绝色美人在座,难怪广场上的年轻男子争相投来各种目光。就连台座上的宾客也有不少人被美色所惑,譬如魏国质子魏翰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华容夫人,齐国质子田文则盯着江芈公主不放,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楚国王室内部的危机正是因为这对母女而起。传说楚威王爱华容夫人和江芈公主发狂,以至于生了废嫡立幼之念,有心废掉嫡长子熊槐的太子位,改立华容夫人所生的熊冉为太子。若不是令尹昭阳等重臣坚决反对,只怕熊槐的太子位早已不保。
太子熊槐大约二十一二岁年纪,戴着华美高大的楚冠,一身博袍绛衣愈发映衬出脸色苍白惨淡。他的心思显然不在精彩的《桑林之舞》上,一直刻意留意着斜对面江芈公主的一举一动,虽然竭力掩饰着真实情感,脸上还是不自主地对这位又聪慧又美貌的异母妹妹流露出恨意来。
太子的妻妾南媚和郑袖分坐在两旁,二女也都算得上是美人,只是比起艳惊四座的华容夫人母女要逊色不少。嫉妒是妇人的天性,意识到华容夫人和江芈公主才是全场瞩目的中心时,郑袖不由自主地咬起了嘴唇。
凑巧这时江芈停止了与公子冉的窃窃私语,转过头来,有意无意地望向太子这边。惊鸿一瞥中的她,天真而邪气,有着不羁的美丽。只是顾盼之间浅浅一笑,嘴角微微翘起,多少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郑袖忍不住附耳过去,赌气地告诉丈夫道:“太子,您瞧瞧公主那副得意的样子,倒像是……”
她刻意没有说完下面的话,但熊槐很清楚下半句应该是:“倒像是她的弟弟公子冉已经当上太子了。”
太子的脸色愈发难看,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及说话,疾风骤雨般的音乐声陡然止歇,《桑林之舞》结束了。
楚威王转头做了个手势,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一旁的司宫 靳尚便大声宣布道:“大王有赏。”
侍臣们遂捧上金银等饰物分发给舞者,舞者们一齐上前拜谢。
魏国使臣惠施也在台座上,起身离座道:“桑林之舞如此精彩,令人赞叹。臣这次奉魏王之命出使楚国,除了要与大王修好、联合起来对抗秦国外,还有一桩大事,那就是想瞻观楚国最著名的宝器。今日是云梦之会,是君民同欢的大喜日子,可否请大王取出宝器,让臣等一开眼界?”
惠施是宋国人,一直在魏国为官,很得当今魏惠王的信任。他虽然没有明指想瞻观的宝器是什么,然而旁人都知道那是和氏璧。
天下有两大公认的奇珍异宝——一是和氏璧,二是随侯珠,均是大有来历。
和氏璧最初只是荆山 的一块玉石,楚国人卞和偶然发现了它,抱去献给楚厉王。玉工鉴定后说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于是楚厉王以欺君之罪砍下了卞和的左脚。楚武王即位后,卞和再次抱着玉石来献,又被玉工鉴定为石头,楚武王又砍下其右脚。楚武王死后,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着玉石在纪山下痛哭了三天三夜,眼泪哭干了,眼角沁出了鲜血。
消息传开后,楚文王很是好奇,派人去询问原因。卞和道:“我哭并不是因为被砍去了双脚,而是宝玉被当成了石头,忠贞之人被当成了欺君之徒,无罪而受刑辱。”
楚文王便命玉工剖开玉石,果真取出一块稀世璞玉,光彩射人——此璧正看为白色,侧看为碧色;若置暗处,闪闪发亮;搁置案上,自却尘埃;且冬日发暖,夏日生凉。见者无不惊叹。楚文王为纪念卞和献璧之功,特意为玉璧取名为“和氏璧”,从此成为楚国镇国之宝,归存楚国王室,世接代传,迄今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随侯珠则是随国 的镇国之宝。传说随侯出行时遇到一条受伤的大蛇,一时起了怜悯之心,取药为蛇敷治。大蛇痊愈后,于大江中衔取夜明珠,以报随侯救命之恩,由此得名随侯珠,又称灵蛇珠。此珠径长一寸,跟和氏璧一样,能在夜色中发光,同时照亮十二辆车子,所以又称明月珠。
楚璧随珍,遂成为共传之宝。但楚国灭掉随国后,并没有得到随侯珠,据说已经在城破前遗失,不知去向,成为世间一大憾事。和氏璧因而成为一枝独秀,愈发珍贵。
不久前,昭阳出奇谋破韩国联兵秦国攻打楚国之计,立下大功。他官任令尹,已是位极人臣,又曾因攻魏有功封上爵执珪,爵位也是最高,再无可封赏之官职、爵位。但楚威王认为楚国国法奖惩分明,有功必赏,如果昭阳立下如此奇功尚得不到任何赏赐,怕是日后难以激励军民为楚国效力,反复权衡之下,决意将和氏璧赐给昭阳。这也是和氏璧成为楚国镇国之宝后,第一次赐给大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昭阳惊喜交加,感激涕零。楚国上下也一致称赞楚威王不惜宝器,宁惜贤臣的胸襟和勇气。
惠施是天下有名的辩者 ,也是魏国最有智谋的外交大臣,人称惠子,心思机敏,口才出众,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要看楚国宝器和氏璧,令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别有用意。
令尹昭阳站起身来,正要出面解释和氏璧已归自己收藏。莫敖屈平却忽然站了出来,道:“使者君想看我们楚国的宝器,其实宝器近在眼前。”
惠施奇道:“噢?”微一惊愕,旋即会意过来,以为屈平指的是楚王面前的那座云纹铜禁。当时大型青铜器也是国之重器,像云纹铜禁这样精美华贵的器具铸造不易,难得一见,称其为楚国宝器也不为过。
不料屈平话锋一转,道:“珠玉之类不过清玩而已,算不得什么宝器,楚国真正的宝器是贤君贤臣。我国有大王体恤百姓,充实府库,使全国人民丰衣足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各得其所;有贤臣治理内政,制定礼节,应对诸侯,排解危难;有良将镇守楚国门户,整理军务,赴汤蹈火,万死不顾。这些都是我们楚国之宝。他们现在人都在这里,使者君想要观看,转身就能一一看到。”
屈平是司马屈匄的堂弟,虽然年纪小得多,却因为父亲屈庸是长子,所以世袭了屈氏的莫敖官职,地位反而在屈匄之上。他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夏正 以建寅之月为岁首,寅年寅月寅日真正符合“人”的生辰,大吉大利,是一个好兆头。因为生辰与众不同,特意取名“平”,字“原”,平即公正,象征于天,原即原野,代表大地,以合“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的“天地人”三统。
屈平自小有“神童”之称,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娴于辞令。但他毕竟才十五岁,蓦然挺身而出,对着最著名的辩者侃侃而谈,口若悬河,还是让众人大吃了一惊。然其言辞精妙绝伦,不卑不亢,着实令人激赏。
惠施一时无言可对,然仔细思量对方之言,却是句句在理,当即肃然起敬,叹道:“莫敖君年纪轻轻,见识高明,才气纵横,实在可敬可畏。惟楚有才,果真名不虚传。”顿了顿,便直截了当地表明了用意,道:“请大王恕愚臣浅薄,其实臣之前提及的宝器,指的是贵国镇国之宝和氏璧。魏王派臣来楚国瞻观和氏璧,其实是要祝贺大王,因为华夏正有谶语流传道:‘得和氏璧者得天下。’”
台座上的群臣登时发出一阵惊呼声,随即不约而同地望向令尹昭阳,目光中各有深意。
昭阳正回到坐席预备重新坐下,闻言亦是心头大震,当即跌坐在床榻上。楚威王似是也吃了一惊,挑了一下眼帘,但还是没有吭声。
华容夫人到底是妇人,忙追问道:“华夏当真有这种谶语么?”惠施道:“回夫人话,千真万确。愚臣好友宋国人庄子根据梦中神授著有《天下》一篇,内中也曾言道:‘郢有天下。’”
庄子名庄周,宋国人,是楚国奇人老子道家思想的继承者和发展者,也是当今楚王最仰慕的人。楚威王曾派两名大夫携带重金前去宋国,聘请庄子来楚国任令尹。大夫恳切地道:“我国大王久闻先生贤名,欲以国事相累。深望先生欣然出山,上以为君王分忧,下以为黎民谋福。”庄子正在涡水垂钓,持竿不顾,淡然道:“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被杀死时已三千岁了。楚王珍藏之以竹箱,覆之以锦缎,供奉在庙堂之上。请问二位大夫君,此龟是宁愿死后留骨而贵,还是宁愿活时在泥水中潜行曳尾呢?”大夫道:“自然是愿活着在泥水中。”庄子道:“二位大夫请回吧!我也愿意继续留在泥水中曳尾而行。”以龟喻人,巧妙地拒绝了楚威王的邀请。
请庄子出山到楚国为相一直是楚威王心目中难以实现的梦想,忽听得那位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曾有“郢有天下”的预言,在场群臣无不耸然动容。就连楚威王也高高挑起了双眉,枯瘦的脸上一下子有了些许表情,似是终于从浑噩的僵态中苏醒了过来。
惠施瞧在眼中,又从容续道:“各诸侯国均为此谶语而议论纷纷。听说秦国正有意发兵攻打楚国,预备用武力夺取和氏璧。这次敝国大王派愚臣出使,一是贺喜楚国有和氏璧这等天赐吉物,二则是要提醒大王,须得加紧防范西面的秦国。”
令尹昭阳再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奏请将和氏璧归还王宫,楚威王却及时摆了摆手,沉声道:“寡人知道了,多谢魏王美意。云梦之会还没有结束,使者君请暂时归座,下面还有精彩好戏。”
台座上的这一段关于宝器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广场上不知情的观众们的兴致。按照传统,接下来是《尸女》表演。十二对穿戴整齐的男女一齐上场,个个年轻俊美,血气方刚,相互做着各种挑逗与象征性的性交动作,情意缠绵,奔放浪漫。音乐急促而紧密,震撼人心,间以舞者身上佩饰“叮叮当当”清脆的撞击声,舞场上充斥着浓烈的煽情意味和狂野的原始气息。大多数人看得面红耳赤,亢奋不止。
但这也才仅仅是云梦之会的开场,《尸女》表演结束后,才是云梦之会的真正高潮——春社交欢。先秦时期的楚国没有男女大防,也没有什么性禁忌,适龄男女可以自由约会,欢娱交媾,而云梦之会则是为大众提供一个定时定点的公开性的社交节日。等到高唐观祭社典礼结束,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青年男女各自四散开来,择偶野合,尽情纵欲狂欢。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在溪涧边,在山林中,情人们或秉兰以游,或相赠香草,欢歌曼舞,幽会交合。春水涣涣,乱花迷眼,情怀若诗,佳期如梦。
然而,就当楚威王扶着华容夫人起身,宣布春社交欢开始,众人正争相往南、北两道下山时,变故发生了。一名站在北首的青衣男子趁乱挤近西首台座,变戏法般地从长袍下取出一具精巧的弩器,弩槽中早已扣好一支弩箭,径直端起来瞄准台座正中的王座。
此刻正值散场,是广场上最纷纷扰扰的时候,卫士们早放松了警惕,一些人正稀稀拉拉地朝高唐观东大门赶去,预备护送楚王进台馆歇息。直到那青衣男子扣动弩机,侍立在楚王身后不远处的副宫正南杉才惊觉到异样,大喊了一声,飞身奔了过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世事往往奇妙得很,就在弩箭离弦的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一个褐色人影从旁侧扑了上来,将青衣男子连人带弩扑倒在地。弩箭虽及时射出,却被褐色人影那一扑之势带得偏了准头,正好射中楚威王左侧的华容夫人的腰间。
因为先王楚宣王在位整整三十年,楚威王四十余岁才继承王位,迄今不过十年时间,执政时间虽然不长,却是功绩赫赫,先后大胜齐国、魏国、越国,又大力开拓西南,使得楚国疆土东至于海,西包巴蜀,南极牂柯 ,达到全盛时期。但这一年来他疾病缠身,再无昔日叱咤风云的敏锐和英气,当看到最心爱的华容夫人软倒在自己脚下时,竟然呆住了,全身发凉,浑然不知所措。
卫士和大臣们潮水般簇拥了上来。扈从楚王的宫正孟说极为精明能干,生怕刺客还有同党,混乱中会再度行刺,忙大声命道:“快来人,先护送大王进去。”
孟说一边请司宫靳尚和司马屈匄护卫楚威王进去高唐观,一边指挥卫士擒拿刺客,封锁广场。因为事关楚国内政,又派人护送魏国使臣惠施和诸国质子先行下山。
王宫医师梁艾上前查看伤势,将华容夫人身子放平。那支弩箭斜向上射中了她的腰腹,几近穿透,已经没得救了。她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便就此断气,双眼犹自瞪得滚圆。
江芈公主捂紧嘴唇奔了过来,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情形。巨大的恐惧和惊愕令这位尊贵的公主花容失色,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公子冉愣在一旁,牙齿发颤,说不出一句话来,既不敢看母亲的尸首,便只能习惯性地依附姊姊,死死抓住江芈的手臂。
公子戎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吓得哭出声来,大声叫道:“娘亲!我要娘亲!”
熊槐十一岁就被立为太子,是一个狂妄自大惯了的人,从不善于掩饰感情,忽见有意与自己争夺王位的最大对头突然莫名被射死在眼前,惊讶之余,也多少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气来。
令尹昭阳看在眼中,忙走过去低声提醒道:“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外人也许会怀疑刺客是受太子指使。当此之机,太子千万要安抚好公主才是。”
昭阳的夫人南娟与太子正妻南媚是亲姊妹,因而他和太子是连襟关系,素来荣辱与共。
熊槐会意过来,忙正正衣襟,收敛笑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上前命道:“孟宫正,南宫正,这里的事交给你二人处置。我和令尹先进去看望父王。”孟说、南杉一起躬身道:“臣遵命。”
熊槐这才上前牵起江芈的手,假惺惺地劝慰道:“江妹,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的好,冉弟和戎弟都还需要你这位大姊照顾呢。”
江芈却是毫不领情,冷笑一声,道:“这下不是正称了太子哥哥的心意么?”决然甩开了熊槐的手,转身朝高唐观里跑去。
熊槐知道这妹妹年纪虽轻,却是智计百出,华容夫人那方的人均是唯她马首是瞻,猜想她多半是要到父王面前抢先告状,急忙追了进去。公子兰、公子冉、令尹昭阳等人略微愣了一愣,也争相跟了进去,只有公子戎还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孟说示意卫士抬走华容夫人的尸首,走过去牵起公子戎的手,温言道:“公子别哭了,华容夫人虽然离开,却是去了天上。”
公子戎哭道:“我要娘亲,我也要去天上。”孟说道:“眼下还不到时候,这里太乱,臣先派人护送公子进去。”招手叫过王宫医师梁艾,命他带公子戎进台馆歇息。
那青衣刺客早已被卫士擒住,牢牢捆缚在一边。孟说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行刺的?这里可还有你的同党?”
刺客约摸二十余岁年纪,神色甚是沮丧,大约为未能射死真正的目标楚威王而懊恼,听到孟说出声盘问,立即露出鄙夷之色来,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予理睬。
卫士缠子是个赳赳武夫,脾气耿直急躁,见刺客强硬,不肯回答宫正的问话,当即扬起手来,左右开弓,狠狠扇了他十几个巴掌。那刺客鼻孔、嘴角流出了血,脸颊青紫,肿得老高,却仍然不肯屈服。
一名卫士奉上刺客所用的兵器,禀道:“宫正君,这刺客用的是韩国的弓弩,说不定他是韩国派来的刺客。”
之前秦国出兵攻打韩国,韩国本欲献城与秦国讲和,然后两国联袂攻打楚国。楚威王用令尹昭阳之计,假意援救韩国,令韩国与秦国绝交,之后又拒不发兵,结果韩军大败,被迫臣服于秦国,韩国太子韩仓也到秦国做了人质。韩宣惠王深恨楚国背信弃义,因此而派出刺客行刺楚威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广场上尚滞留了不少民众,好奇地围过来看热闹,闻言纷纷指斥韩国国君手段卑鄙低劣。却有一人嗤笑出声,道:“这韩国人是不是也太笨了,派人行刺还要带上自家的兵刃,好让人知道刺客的来历身份么?”
说话的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身材魁梧,一张四方脸,浓眉大眼,高鼻厚唇,面黑有光。
孟说扈从楚王多年,自有一番阅人之能,见这男子意态飘逸,有气雄万夫之相,立即生了警惕之心,走过去问道:“足下是谁?听你口音,应该不是楚国人。”那男子一点也不慌乱,悠然答道:“我是赵国人,姓主名富,是个商人。”
孟说虽然半信半疑,但眼下要办的事极多,一时不及细细盘问那主富,命人先将刺客押下。
扑倒刺客的褐衣男子也被卫士扣留在一旁。孟说走到他面前,见他神态安详,穿着一身极粗糙简陋的褐麻衣裤,脚穿草鞋,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是墨者?”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道:“在下墨者唐姑果。”随即朝孟说躬身行礼,道:“腹巨子命我代问宫正君安好。”
墨学跟儒学一样,是当世显学 ,风行天下。它反对儒家的“爱有差等”,提倡兼爱、非攻,主张以兼易别,使天下兼相爱,竭力反对战争,认为攻伐是天下之巨害,理想是“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墨者奔走于烽火中,抑强扶弱,虽枯槁不舍,由于富有牺牲精神,最讲究信义承诺,在人们心目中有良好的形象,深受尊敬。墨家在各国均有不小的势力,其首领称为“巨子”,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腹巨子即是指
现任巨子腹。
孟说本人虽不是墨者,却是墨家第三任巨子孟胜的孙子。当年孟胜与楚国贵族公子豫友善,公子豫被楚悼王封于阳城,又号阳城君。 楚国一向不欢迎墨者,大力排斥墨学,仅仅是因为墨家第一任巨子墨翟曾与公输般论战,阻止楚国攻打宋国。但阳城君却极欣赏墨家道义,接墨家巨子孟胜和弟子到阳城居住,待若上宾。
当时楚悼王任用卫国人吴起为令尹,进行变法改革,虽有富国强兵的功效,却大大损害了贵族们的利益。阳城君衔恨吴起入骨,等到楚悼王一死,便借回郢都吊唁之机,联络楚国贵族,预备杀死吴起。吴起进宫治丧时,受到阳城君等人的围攻,情急之下,躲到楚悼王的尸首边。贵族们一拥而上,射杀了吴起,并将他车裂肢解。但在围杀过程中,也有许多贵族的箭射中了楚悼王的尸体。
按照楚国法律:“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楚肃王即位后,遵照律法诛杀了所有射王尸者,罪及其三族,因此而被夷宗的贵族多达七十余家。阳城君虽侥幸逃脱,但由于封地阳城被楚肃王收回,只能走上流亡之路,从此下落不明。
阳城君离开阳城时,授予孟胜符节,任用其镇守封邑。面对赶来阳城接收的大军,孟胜没有率领墨家弟子们逃走,远离楚国的是非纷争,而是选择了舍生取义。他告诉弟子们说:“我们与阳城君有约,答应为阳城君守国,而今阳城君已逃,封国被收,凭我们的力量又不能改变现状。只能以死殉义。如果不死,那么从今以后,人们寻求严师一定不找墨者,寻求贤友一定不找墨者,寻求良臣一定不找墨者。换句话说,不死就是不义。”由此上演了中国历史上最悲壮的一幕:包括巨子孟胜在内的一百八十三名驻守阳城的墨者均举刀自刎而死。
孟胜死难之时,其子孟卯尚在襁褓之中,躲过一劫,在楚国民间长大,虽然后来为墨家巨子田襄子寻访到,他却不愿意再成为墨家的一员,而是加入了楚军,因作战勇猛积功升为将军。他的儿子孟说成人后更是武艺高强,顺利当上了王宫的宫正,成为楚王最倚重的卫士统领。据说他力大无穷,一人即能举起高唐观前的云纹酒禁,所以又有“楚国第一勇士”之称。
孟胜蹈义赴死的壮举虽为天下人称赞,但因为某种原因,却是孟卯父子不愿意多提的一段往事。尤其孟说见唐姑果目光意味深长,似是有意提及自己是墨家巨子的后人,弦外有音,心中多少有些警觉起来,当即道:“孟某有公务在身,职责所在,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原谅。”沉下脸来,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道:“先生如何会凑巧在此处出现?莫非你也对云梦之会有兴趣?”
唐姑果淡然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人,适才看到刺客行刺也只是凑巧。”轻叹了一声,道:“可惜还是发现得晚了,不然国君夫人也不会死。”
孟说心道:“自从楚国排斥墨家,墨者中心从楚国迁往秦国,当今巨子腹更是秦惠王的座上宾。传说墨家大不同于往日,已被秦国控制。墨者个个都是有为之身,唐姑果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纪山。但无论如何,总算是他及时扑倒了刺客,救了大王一命。”他也是个慷慨豪迈之人,当即谢道,“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正要开口询问唐姑果所寻找的人是谁,一名卫士匆匆地奔过来禀道:“大王命宫正君带刺客进去问话。”
唐姑果忙道:“宫正君先忙公事,我可能要在郢都滞留一段时间,希望还有见面的机会。”孟说道:“好。”命人放唐姑果下山,自己和副宫正南杉一起押着刺客进来高唐观。
高唐观是一组园林建筑。正东门上悬挂着一块黑色木匾,上面书写着“高唐观”三个红色大字,字体笔画劲挺,落笔起笔锋芒毕露,华藻流丽。
台馆主体建筑有前、中、后三处大殿,均是土木混合结构,依山势而建,逐次升高,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自然和谐,幽美恬静。其中前殿地势最低,殿堂却是最深最阔,可以同时容纳几百人宴饮。
到了殿外,孟说等人一起脱下鞋子。古代鞋履被视为不洁净之物,不能登大雅之堂。按照惯例,大臣登堂入殿,要先将鞋履脱在阶下,否则就是不敬。一年前,楚威王中风瘫痪,无法行走,赵国人梁艾来到王宫,称有办法能医治楚王。进入大殿时,他有意不脱鞋履,楚威王一望之下,勃然大怒,竟就此站了起来。事后才知道梁艾是以气激来治瘫病,他由此成为楚王的座上宾。
前殿台阶下有不少只鞋履。履的形状基本上是男圆女方,大多是最流行的麻履:麻布的鞋面上涂着黑漆,鞋口与鞋帮儿处用绵面,鞋底用麻线编织,从中向外缠绕数十圈,舒适而轻便。也有华贵的丝履,固定鞋子的缨带是金丝鞋带,鞋口纯边装饰着珠玉,华丽之极。
楚国君臣均聚集在前殿中,个个跣足 而立,神色肃穆。楚威王刚服下医师梁艾奉上的汤药,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有生气,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刺客被卫士粗暴地扯脱鞋袜,光脚带到殿中跪下。孟说大致禀明了经过。
楚威王看也不看南杉奉到案前的弓弩,只森然问道:“是谁派你来行刺的?你若肯说实话,寡人可以饶你一命。”
他虽然年老病重,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语气之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刺客只是垂眼凝视面前的地面,恍若未闻。孟说喝道:“大王问你话,还不快快回答!”
卫士缠子见他依旧沉默,便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令尹昭阳道:“这应该是韩国的弩器,会不会是韩国国君派来的刺客?”大夫景翠却不同意,道:“韩国弓弩驰名天下,任谁都能一眼认出。如果真是韩国大王派人来行刺,一定不会使用他们本国的兵器,这样不是太明显了么?”
司马屈匄也道:“不错,是这个道理。而今楚强韩弱,韩国又新败于秦国,绝不敢轻易招惹楚国,岂会用行刺的手段?”
自从吴起变法失败、七十余家贵族因箭射王尸被诛杀后,昭、景、屈就一跃成为楚国最有势力的三大氏族。三氏均出自芈姓王族,如昭阳祖先是楚昭王次子,遂以昭王谥号“昭”为氏,屈匄祖先是楚武王次子,以封地“屈”为氏。如此建族受氏,另立门户,无非是要确立国君长子和次子的名分,次子另立小宗,以服熊氏大宗。三大家族中,昭氏执掌国政,屈氏掌握兵权,实力大致相当,景氏稍弱。
昭阳心道:“难道我没有想通这一点么?大王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径直问刺客背后主使是谁,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太子。华容夫人正日夜狐媚大王,请求立她的亲生儿子公子冉为太子,她眼下被射死,公子冉失去了一大强援,太子的嫌疑自然最大。无论如何,我要竭力洗清太子的嫌疑。”当即咳嗽了一声,道:“景大夫和屈司马说的都不错,理是这个理,但也许这正是韩国人巧计所在,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这样想,所以才有意派刺客用韩国的兵器行刺。”
公主江芈痛惜母亲惨死,一直伏在楚威王脚边饮泣,闻言抬起头来,问道:“令尹如何能肯定刺客想要刺杀的是父王,而不是我娘亲?”
这话非但有力,而且直接切中了要害——若是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那么他确实极有可能是韩国或其他敌国国君所派。行刺事件发生后,人人均本能地以为行刺对象是楚王,华容夫人不过是替死鬼,所以宫正孟说的第一反应是派卫士护送诸国质子和魏国使臣惠施下山,实际上是担心这些人跟刺杀有干系,要将他们先行软禁监视起来。但如果刺客的真正目标就是华容夫人本人,那么背后主使就不大可能是敌国了。问题就在墨者唐姑果的那一扑,到底有没有真正影响到弩箭的发射方向?
孟说也是精干果决之人,经江芈公主一语提醒,立即招手叫过卫士缠子,命他带人去追捕唐姑果回来对质。
令尹昭阳一时愣在了当场。他本是武将出身,靠多年累积军功才升为令尹,对政治争斗之类不是特别在行,这也是太子槐一方始终被华容夫人一派压制的主要原因。他呆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公主的话,径直走到刺客身边,喝问道:“快说,是谁派你来的?你要刺杀的对象到底是谁?”
那刺客始终不发一言。昭阳便使了个眼色,两名卫士走上前来,用力踢打刺客,想要逼迫他招供。
江芈忙叫道:“住手!打死了他,好杀人灭口么?”昭阳脸色一沉,不悦地道:“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江芈道:“难道令尹君心中不清楚么?”
楚人本就有“俗剽轻,易发怒”的传统,熊槐在太子位已久,素来骄横,近年来因在父王面前失宠才勉强有所收敛,虽然事先得到连襟昭阳的嘱咐,尽量保持沉默,但到了这个时候再也克制不住,怒气冲冲地道:“江妹,我体谅你刚刚失去至亲的痛苦,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江芈道:“太子哥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这么着急站出来,是有谁踩到你的尾巴了么?”
熊槐登时大窘,愤恨不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南杉是群臣中最先发现刺客的人。他当时站在楚王斜后面,亲眼看见刺客端起弓弩,对准了台座正中。从他站立的角度来看,理所当然地认为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本人。他本可以立即站出来说明事实,为两位姊夫解脱困境。但南杉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弩箭射出后劈空呼啸而来,并没有看到刺客何时扣动的弩机。他为人谨小慎微,既然不能肯定唐姑果那一扑是否真的影响了刺客发射弩箭的方向,就不能轻易出面,以免旁人怀疑他有为姊夫护短的嫌疑,因而只是沉默着。
江芈话中暗示的意味实在太重,如果刺客的目标当真是华容夫人,任谁都会怀疑到是太子槐主使。大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接话。楚威王除了开始问过刺客一句话,再也没有张过嘴,只是如木鸡般孑然地坐在上首,殿中的吵闹争执仿佛成了虚无。
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好大一会儿。莫敖屈平又站了出来,道:“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固然不幸,而今最要紧的却是查明真相,而真相全在这刺客的口供。若蒙大王恩准,将刺客交给臣处置,臣有法子让他开口招供。”
屈平适才在台座上向魏国使臣惠施力陈贤臣为楚国之宝器,语惊四座,令人击节赞赏。然而讯问刺客不同于应对使臣,他此刻再度挺身而出,称有法子令桀骜难驯的刺客开口,不免令人大跌眼珠。
司马屈匄是屈平堂兄,他执掌楚国兵权,是朝中重臣,对太子槐和华容夫人一派争夺储君之位心如明镜,暗中揣度这次刺杀事件背景极为复杂,万一真的像江芈公主所暗示的那样,牵涉到太子槐等人,可就麻烦大了。他素来爱护幼弟,不愿意其卷入是非之中,忙上前奏道:“启禀大王,刺客既不肯招供,就该按照惯例移交大司败处严刑拷问。”转头低声斥责屈平道:“有这么多位王公重臣在此,哪里轮得到你来出头?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司败是楚国刑狱司法之官,其官职如同中原各诸侯国之司寇,主管纠察刑狱与司法审讯。中央级司法官称大司败,地方级司法官称司败或少司败。大司败可以随时诛戮犯法官员,虽令尹、司马等重臣而不免。昔日楚文王率兵出征,战败后班师回国。按照楚国刑律,战败之将必须自杀谢罪,大司败鬻拳虽不敢责令楚文王自杀,却拒不开城门接纳。楚文王无奈,只得转而进攻黄国,后来在途中患病死去,始终未能活着回到王都。鬻拳以臣子身份,敢拒国君于城门之外,可见大司败在楚国地位极高,拥有毋庸置疑的权力。
现任大司败熊华是楚威王的异母弟弟,闻言色变,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辞掉这桩棘手的案子。屈平却是个倔脾气,竟不理睬堂兄的警告,朗声奏道:“启禀大王,这刺客一日不吐露真相,只会令我楚国君臣内部互相猜疑,徒令外敌笑话。请陛下给臣十日时间,臣自有办法让他交代出背后主使。”
屈匄道:“平弟……”
一直耷拉着眼皮的楚威王就在这一刻发话了:“准莫敖卿所奏。”
屈平躬身道:“多谢大王。臣还需要两个帮手。”楚威王道:“文武大臣,随卿挑选。”屈平道:“臣只要孟宫正和巫女阿碧。”楚威王道:“准。”他似乎也跟大臣们一样,不愿意再继续留在这沉闷憋屈的大殿中,扶着江芈公主站起身来,怏怏道:“回宫!”
楚国君臣一行人就此离开了高唐观,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楚威王乘坐在四人抬着的肩舆上。肩舆的抬杠上装有机关,可以加装木杠,下山时,前面的抬杠要比后面的高出半人,上山时,后面的抬杠则比前面的高,这样,肩舆上的楚王能够始终保持最舒适的水平位置。虽然简单,却足见构思奇巧,这是昔日能工巧匠公输般专为国君登山所设计的特殊乘具。
公输般是鲁国人,人称鲁班,是公认的“天下之巧士”。他出生在工匠世家,因《山海经海内经》中有“少嗥生般,般是始为弓矢”之句而取名为“般”。他自小精通各种木工手艺,又善于总结经验,在实践中改进了传统的木作工具,发明了一些生产、生活和作战器具,如木工工具锯、刨、钻,画线用的墨斗和曲尺,又如舂米捣麦用的石磨,向墓穴中吊放灵柩的机械等。楚国长期在诸侯国中保持着武器领先的优势,如陆战攻城用的云梯,水战战船上用的钩挠,均是公输般的发明创造。他的名字也由此成为中国劳动人民勤劳智慧的象征,被工匠们奉为祖师。
楚威王坐在肩舆上,始终只是垂着眼睛,令人琢磨不透其真实心意。紧跟在他身后那具华容夫人乘坐的肩舆却是空空荡荡,颇有人去舆空的味道。今日高唐观发生了如此大事,太子槐和令尹昭阳均因言辞不当而弄得灰头土脸,再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以免惹祸上身。长长的队伍中,非但没有私语,竟连咳嗽也不闻一声。
到半山腰岔道时,矛盾许久的南杉终于还是赶上前来找孟说,不及开口,对方已猜到究竟,问道:“南宫正约了人在纪山相会,对么?”
南杉点点头,道:“臣本不该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当以公事为先……”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理由:“可臣和她有过约定,不见不散,臣若不去践约,她必定死等到底。”
孟说虽未受墨学浸濡,身上却极有其祖父的墨者遗风,为人忠勇正直,豪迈侠义,当即慨然道:“人无信则不立,南宫正既然事先有约,就该践诺。你去吧,有我护送大王回宫。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派你去办事了。”南杉道:“是,多谢宫正君体谅,臣去去就回。”
日光融融春意酣,桃花飘散乱人心。令纪山名动天下的不仅是烂漫缤纷的桃花以及声势浩大的云梦之会,还有葬在这里的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姓妫,是春秋时期陈国的公主,后嫁给息国国君息侯为夫人,所以又名息妫。她天生丽质,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姿容绝代。人们赞叹其倾国倾城之貌,称她为“桃花夫人”。
不幸的是,红颜祸水的诅咒也应验在桃花夫人身上,息国和蔡国两个诸侯国均因为她而灭亡。她出嫁息国时路过蔡国,在姊夫蔡侯宫中做客。蔡侯为小姨子的绝世容貌倾倒,难以自持,多有挑逗轻薄之语。息侯闻之大怒,设计报复,怂恿楚国攻打蔡国。楚文王依计出兵,俘虏了蔡侯。蔡侯得知真相后愤愤不平,遂向楚文王称赞桃花夫人容貌天下无双。楚文王听后大为心动,遂以赴宴的名义一举灭掉息国,俘虏了息侯。
桃花夫人闻变,欲投井自杀,却被人牵住衣裙,劝道:“夫人不欲存息侯之命乎?何为夫妇俱死?”
桃花夫人黯然无语,遂被带到楚国,入宫成为楚文王的夫人,还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她一直闷闷不乐,始终不肯开口说话,此即后世诗人所吟诵的“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楚文王追问缘故,桃花夫人回答道:“我身为女子,却嫁了两任丈夫,既然不能赴死,还有什么话可说?”
楚文王知道她是感伤息国灭亡,为了取悦美人,干脆兴兵攻打蔡国,蔡侯再次被俘,最终客死楚国。但桃花夫人并未展颜而笑,最终郁郁身亡。传说她死的时候正值桃花凋零,又凑巧葬在纪山,所以楚地民间尊她为桃花神。后世还有人建有桃花夫人庙 ,时时祭祀。桃花也解愁,点点飘红玉,从此,明媚娇艳的桃花又被赋予了贞烈多情的意象。
南杉有意落到最后,悄悄离开了队伍,翻过几座山峦,径直赶来纪山西面的桃花夫人墓。这里虽然是处名胜古迹,却因为距离高唐观太远,加上山势陡峭,少有情人会来这里野合幽会。
南杉还不到二十岁,除了王宫副宫正的身份外,还是太子槐的内弟。他本人出身于巫卜世家,楚国巫觋虽受尊敬,但并不是贵族,实际地位并不高,还是有名无氏的那一类贱民。南家能够显赫起来,全靠南杉长姊南娟,她嫁给了位高权重的令尹昭阳为侍妾,因善于奉迎而得宠,后又生下儿子昭鱼,遂被昭阳扶正为夫人。因为这一层关系,太子槐又娶了南娟的妹妹南媚为夫人。南杉能够入王宫担任要害之职,自然也是因为裙带关系。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槐是有意将小舅子安插到副宫正的位置,不然完全可以为他在朝中谋个清闲的高官职位,不必做日日宿卫王宫的苦差事。但南杉为人实在不错,少年老成,行事谨慎,寡言少语,从不多事,甚至与华容夫人那一派也相处得很好。
一路尽是茂密的桃花林,春慵娇红,香气馥郁。桃树有高有矮,南杉时不时地得猫着腰从树枝下穿过,身上沾染了不少花瓣。
出人意料的是,当他费了许多工夫来到桃花夫人墓前时,并没有看到情人媭芈的影子,只有三名男子悄然肃立在坟茔前——为首的老年男子四五十岁年纪,一身锦衣长袍,衣饰华丽。另外两人均是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穿着相同的玄衣劲装,腰间配着长剑,似是那老者的随从。
南杉料到那老者是来吊唁桃花夫人的游客,一时顿住脚步,躲在林中,不敢过去打扰。
只听得那老者喃喃道:“一晃居然已经十五年啦。息夫人,你我同为陈人,你虽葬在异国他乡,总算还有子孙后代祭祀,可田某的亲人都在齐国。”言毕重重叹息了几声。
南杉只能瞧见那老年男子的背影,看不清面容,听他自认陈国人,又提及家眷在齐国,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老者一定是田忌。”
陈国是春秋时期的诸侯国,国君是帝舜后裔,妫姓田氏,虽早已亡国,但陈国后裔却先后主宰了东方两大强国——陈国公主桃花夫人与楚文王所生的儿子熊恽当上了国君,即楚成王,之后的楚王代代都是桃花夫人的后人;陈国公子田完流亡齐国后受到齐桓公的赏识,任工正一职,逐渐掌握齐国大权。到田完十世孙田和时,田氏废齐康公,自立为国君,仍以“齐”为国号,史称“田齐”,取代了姜姓齐国。
田忌即是田齐贵族,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派人从魏国救出军事韬略出众的孙膑,收为门客。一次与齐威王赛马时,孙膑向田忌献计:以下马对上马,以上马对中马,以中马对下马,即为著名的田忌赛马法,结果马力不及齐威王的田忌反而大胜,孙膑由此成名,摇身变为齐王的座上宾。之后田忌为主帅,孙膑为军师,二人联手先后两次大败魏军,迫使魏国大将庞涓自杀,魏国从此一蹶不振,不得不依附于齐国。但为齐国立下盖世奇功的功臣并没有好的结果,田忌被齐相国邹忌陷害,不得不逃亡楚国,孙膑则辞官隐居,迄今已经十五年。
田忌到楚国后很受楚王礼遇,在江南一带有大片封地,称为“江南君”,时而也会来郢都觐见楚王,南杉在王宫中见过他几次,所以认得他的容貌身形。恰好那老者回过身来,果然是田忌。
忽听见田忌扬声叫道:“足下也是来拜祭桃花夫人的么?何不现身相见?”
南杉以为形迹已露,正要出来拜见,却见另一边的树林中走出来几名男子,为首的正是不久前在高唐观广场见过的赵国商人主富。
田忌问道:“足下是哪国公子?”他虽不认得主富,但见对方气度不凡,推测其必是贵族身份。
主富笑道:“我只是名商人,姓主名富。”他身后闪出一名青衣随从,上前拜道:“君上不认得下臣了么?昔日君上围魏救赵,对赵国有大恩,敝国国君为感谢君上,曾派臣送过一批兵器给君上。”
田忌立即记了起来,道:“啊,我记得你,你是赵国铁匠卓然。”卓然笑道:“君上好记性,小人正是卓然。”
赵国民间有卓、郭两大著名冶炼世家 ,专门经营铁矿大手工业,用铁致富,炼出的兵器锋锐程度胜过官窑,赵王便干脆命这两大世家专门为赵国军队锻造兵器。田忌知道卓家在赵国实际有半官方的性质,见卓然对那主富极是恭敬,心中揣度他必不是什么真正的商人,这些人来找自己,也绝不是叙旧那么简单。他人在楚国,虽不参与朝政,但毕竟已食楚地的俸禄十五年,再与其他诸侯国的人来往,必然会引来猜忌,说不定还会有杀身之祸,当即正色道:“田某今日是特意来拜祭桃花夫人,所以不谈国政,不谈旧事。几位想必也是第一次来楚国,既然刚好遇到云梦之会这样的盛典,何不入乡随俗,找几位漂亮女子,好好乐上一乐?”
他既预先将话封死,对方也不好再说。主富笑道:“君上说的极是。我们正有心体验一下这云梦之会的乐趣,这就告辞了。”田忌道:“再会。”
主富遂拱手告辞,由原路离去。
田忌转过身来,叫道:“你还不出来么?”
南杉这才知道原来田忌最早叫的其实是自己,只得出来拜见。
田忌道:“原来是南宫正。”上下审视着南杉,露出了狐疑之色。
他虽是落难楚国,却一直是众诸侯国争相礼遇的对象,一是因为他本人是田氏贵族,在齐国仍有相当的影响力;二来他曾有两次大败魏国的辉煌战绩,威震天下,不少诸侯国都希望能请到他和奇人孙膑挂帅任将,为本国效力。这样引人瞩目的人物,自然也是楚国太子槐和华容夫人各自争取的对象。
正因为田忌一向很清楚楚国内部的王位之争,是以当看到太子内弟南杉一身公服出现时,难免会联想到他处。当他随即看到急忙穿林而来的媭芈时,这才明白过来,暗叫一声惭愧,忙道:“原来南宫正与人有约。老夫还有点私事,这就告辞了。”南杉道:“是,君上请自便。”
媭芈出自屈氏贵族,是莫敖屈平之姊,也认得田忌,忙行礼避到一边,等田忌一行走远,这才歉然道:“半路遇到点事耽误了,我来迟了。你等了很久吧?”
战国时的女子服装是不分衣和裳的,以此象征妇女的德尚专一。媭芈穿着一身粉色的长裙,腰系彩带,衣领、袖子、围腰等处均绣有精致的花纹图案,发髻、肩头染有点点桃红,当真是人面桃花,交相映衬。
南杉忙道:“没有,我也刚刚才到。”见媭芈呼吸急促,鼻梁上渗出密密的汗珠,额头秀发已为香汗浸湿,显然是怕他久等,一路匆匆跑来,很是感动,忙上前牵起她的手。忽见她右手虎口上有一道血口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你受伤了!”
媭芈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随手取下衣袖上的两瓣桃花,嚼碎了涂到伤口上。
南杉道:“这是刀伤,不是树枝的划伤,可不是小伤。到底出了什么事?”媭芈叹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经不住南杉一再追问,只得说了经过。
原来今日是楚国一年一度的云梦之会,上至贵族大臣,下到黎民百姓,无不倾城而出,尽兴狂欢,但也有一些不法之徒伺机滋事。一名随姓老妪提着包袱出城探亲时,被一个名叫莫陵的年轻男子抢去了包袱。那包袱中有老妪的祖传之宝,她无力追赶,只能呼天叫地,高喊捉贼。旁边正好走过来一名年轻人甘茂,看见老太太坐地号啕大哭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遂根据老妪所指的方向,飞奔赶去追赶强盗。
这甘茂身强体壮,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就追上了莫陵。二人互相争夺包袱,扭打在一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莫陵见难以逃脱,灵机一动,反咬一口,大骂甘茂是抢夺包袱的强盗,称他自己是见义勇为,是追上来抓捕甘茂的。两人互相指斥对方是强盗,旗鼓相当。围观者也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遂将二人一齐扭送到太伯 屈盖处。
老妪跌跌撞撞地赶到后,屈盖问是谁抢了她的东西。老妪却是老眼昏花,只知道一个是强盗,一个是帮她的好人,却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没有受害者的指认,两名当事人又各执一词,屈盖也不知道该如何断处。
正好媭芈出城赴南杉之约,见堂兄屈盖为难,便上前指点。屈盖遂命士卒将甘茂和莫陵带到城中板桥处,令二人同时朝南城门奔跑,谁先跑出城门,就不是强盗。围观者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审盗的,议论纷纷,等着看一场好戏。结果,甘茂先跑出城门。屈盖遂命将落后的莫陵逮捕。
莫陵犹自不服气,道:“听说昔日魏国李悝只用射箭来决断诉讼案的曲直,结果造成魏国无数冤案,有射艺者横行不法。难道楚国也要如此么?”
媭芈见莫陵谈吐颇为不俗,不似普通盗贼,便上前道:“你不要不服气。道理很简单,强盗抢了包袱后,自然要拼尽全力逃走。而见义勇为的捉盗人在后面追,他起步晚许多,但还是追上了强盗,说明他跑步的速度比强盗快。所以,谁是强盗,谁是捉盗人,只要让他们比赛跑步,就能真相大白。”
周围人这才明白究竟,无不称赞媭芈聪慧过人。
各诸侯国虽然律法不一,但有一条相同,那就是对盗贼处刑极重。李悝在魏国主政变法时撰写《法经》,以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所以律法以《盗贼》开篇:“杀人者诛,籍其家,及其妻氏;杀二人,及其母氏。大盗戍为守卒,重则诛。窥宫者膑,拾遗者刖,称为盗心。”后来商鞅和吴起分别在秦国和楚国主持变法,均沿用了《法经》的重刑思想。那盗贼莫陵本可以靠反诬甘茂轻易脱罪,却不料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媭芈来,即将面临被判死刑的命运,不免很有些恼羞成怒,蓦然挣脱士卒的掌握,从裤腿处摸出一柄匕首,向媭芈扎来。屈盖急忙抢上前托住他手臂,却还是略略迟了一些,媭芈的手掌被匕首划伤。
南杉听了经过,不由得叹道:“你们姊弟二人聪明绝顶,天生都有发奸擿伏的智慧。”
他不过随口一说,媭芈却从中听出了奥妙,问道:“平弟又揽什么事了么?”南杉道:“适才高唐观出了大事,华容夫人遇刺身亡。”
媭芈惊道:“华容夫人遇刺?”南杉忙道:“这内中情形复杂,刺客最初想要射杀的并不一定就是华容夫人。”当即说了刺客射出弩箭时为墨者唐姑果所扑倒一事。
媭芈道:“那么刺客自己招供了么?”南杉道:“没有。”顿了顿,才道,“眼下刺客归令弟屈莫敖看管。他主动向大王请命,称有办法能令刺客招供。”
媭芈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忖道:“平弟虽然机智聪明,却是单纯率直,他不知道这件案子的严重性。”凝思了一会儿,再无与情人幽会的心思,道:“我们得赶紧回城,好助他一臂之力。”
南杉本已从怀中取出为结言定情准备的香草,见媭芈已决然转过身去,只得重新收了起来。虽然紧随她走出几步,还是为难地叫道:“阿媭,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件案子,怕是我不便参与,也不能帮你。”
媭芈回过头来,眼睛晶晶发亮,问道:“莫非你也怀疑太子参与其中了么?”
南杉“啊”了一声,忙解释道:“我绝对没有怀疑太子。华容夫人遇刺时,我人就在当场,亲眼看见太子脸上惊讶无比的表情,可见他对此事全然不知情。”
媭芈道:“那么你就更应该找出真相,为你的太子姊夫洗清嫌疑。”
道理听起来是这个道理,然而南杉只是沉默不应。媭芈又道:“你放心,我信得过你,无论太子有没有参与其事,我都信得过你。”
这话听起来前后矛盾,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南杉却完全领会了媭芈的意思,胸口莫名地潮热了起来。
媭芈又仔细问了行刺时的情形,沉吟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你断定太子对行刺一事并不知情,是因为当华容夫人遇刺时,你看到了太子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那么,有没有可能刺客要刺的本来就是他人,不过误杀了华容夫人,所以太子才如此意外?”
她口中所称的虽然是“他人”,但言下之意无非是指楚威王,又暗指太子槐就是幕后主使。
楚国采用公子执政制度,“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即国君任用公子或亲信弟弟担任重要大臣,譬如百官之首令尹都由楚王亲族出任,非王族担任令尹的只有楚文王时的申国人彭仲爽及楚悼王时的卫国人吴起两人而已。如此一来,朝政大权尽在公子们的掌握之中,没有其他世家大族能与其抗衡,虽然王室势力得到巩固,然而一旦掌握大权的公子有野心,后果也不堪设想。楚国王室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不少公子弑君夺取王位的事件,但多为叔弑侄、弟弑兄,从未发生过子弑父之事,毕竟这是大大地违背天理人伦,一旦败露,将受到天下人的声讨。
南杉先是吓了一跳,然而他深知媭芈秉性,她虽是女子,却是外柔内刚,智慧更是在许多男子之上,绝不会无端说出这番话来,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他本人也是心思缜密之人,是以特意细细回忆当时局面及后来太子槐在高唐观大殿中的种种表现,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有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