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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辨风尘

无论生前多么骄横,拥有多少财富,他现在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也不会有任何知觉。闹里有钱,静处安身;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世人所在意的功名、钱财、利禄,终究只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身外之物,生前能够轻清于世、安宁淡泊,该是多么可贵。

悠悠风物四时新,苒苒山屏万古春。

多少江山人不看,却来江上看行人。

——丁谓《垂虹亭》

这一夜,是那样漫长,又是那样短促。

黎明如约到来。晶莹的露水闪烁着晨曦的微光,流连在石板街上,将青灰色的大石板滋润得温婉润泽。清风如水,空中到处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城市的大街巷陌里传来了敲打铁牌子的声音——这是寄居城中的行者、头陀们开始报晓催起了。他们一边敲打着手中的片铁,一边用浑厚的嗓音大声报出当下的时辰及今日的天气,夹以“普度众生救苦难诸佛菩萨”等佛家用语。报晓的本意是教人省睡、勿失时机、起床念佛,行者、头陀们并不受官方俸禄,都是自愿起早报晓,以唤醒痴迷大众,偶尔也会接受路过的人家施舍斋饭、斋物。他们每日恪守时间,准点无误,穿行于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巷陌中,成为城市的一道特色风景。

包拯和衣躺在床上,听到行者喊着阴报“天色阴晦”,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喊出晴报“天色晴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倦意太浓听混了,不由得有些困惑起来。

迷迷蒙蒙中,仿若回到了庐州合肥县香花墩的家中。杨柳依依,曲水潺潺,晨曦初露时,他坐在林中水边读书,读到忘情之处,随意站起来,一步迈出去,结果掉入水中。只觉得身子陡然轻了许多,但还是止不住地往下坠。他想攀上岸边,却被水草缠住了双脚,愈是挣扎,愈是紧密。他开始恐慌,大叫道:“小游!小游救我!”

包拯蓦然从床上坐起,这才惊觉适才情形不过是南柯一梦。但却不知道梦境为什么跟曾经发生的事故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和张小游都长大了,不再是孩童的面貌。

呆坐了一会儿,转头见外面已日上三竿,包拯这才抹了抹额头汗水,披衣起床,洗漱了出来。张建侯还在房里呼呼大睡,客房的文彦博和沈周却已经离开了,一个回了文家,一个回了应天书院。

包拯忙到堂上来拜见父母,却只有父亲包令仪。他也不问儿子大半夜地在外面忙活什么,只道:“寇夫人不想见外客,所以你母亲和小游陪她到城北性善寺斋戒去了,还要为寇相公做一场法事,几日后才能回来。本来你母亲还想叫上你和建侯,听说你们忙了一夜,快早上才回来,一时没忍心。你这是要回去书院么?”包拯道:“是。”

包令仪道:“虽然寇夫人出了城,但毕竟算是我们家的贵客,你最近就别在书院歇宿了,办完事早些回来。得空也去性善寺看看。”包拯道:“是。”正欲退出,忍不住又回身问道:“父亲大人为何不问我昨晚都去了哪里?”

包令仪道:“你从小就挺然独立,从不像其他的小孩子那样戏狎嬉闹,仿佛成年人一般,令人放心。现在你有范先生那样的好老师,有文彦博这样机敏聪明的同学,有沈周这样多才多艺的朋友,为父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而担忧的呢?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

包拯道:“孩儿心头有一个难解的疑惑,如果有一个好人出于公义之心杀了一个坏人,那么这个好人该不该被惩罚呢?”包令仪思索了一会儿,道:“我也许会关心那个坏人有多坏,到底做了些什么坏事。”

包拯便说了刻书匠高继安为崔良中伪造交引之事,道:“如果不是因为崔良中被刺,谁又能想得到这位天下第一茶商不但倚仗权贵低价购买提货单,甚至还伪造交引,鱼目混珠,好骗取更多的茶叶?”

包令仪道:“嗯,为父明白了。你认为那凶案主谋其实是有功之人,对吧?我想问一句,你说崔良中倚仗权贵,那权贵一定是指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了。那么依你看,马季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包拯道:“马学士?倒是跟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

包令仪道:“所以事情有时候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人也不一定就是传说中的那样,真相揭开之时,往往会令人大吃一惊。如果那主谋当真是为民除害,考虑放她一马未尝不是好事。但你能肯定她当真是出于公义之心吗?她跟高继安通谋,而高继安利用手艺和职务之便,暗中刻印交引,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应该先设法查清楚动机和真相,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主谋。”

包拯心头彷徨顿去,道:“多谢父亲大人指教,孩儿去了。”匆忙出门,迎面遇上马季良的心腹侍从。

侍从忙道:“龙图官人命小的把这张纸条交给包公子。昨天夜里,有人隔墙丢了块石头进来,外面包着的就是这张纸。龙图官人起得晚,刚刚才看到,登时脸色大变,本来打算立即过府来找公子,却又被提刑官派人叫去提刑司了。龙图官人遂命小的先将纸条送给公子,等他回来,再来找公子商议。”

包拯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四行草字:“宫廷秘药,古人不扬。意欲活命,切勿声张。”一望之下,便“啊”了一声,急忙回来叫上张建侯,一起赶去宋城县衙。

张建侯尚未睡醒,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道:“姑父也没怎么睡,难道不困么?”包拯取出纸条递过去,道:“你看了这个就不会困了。”

张建侯不爱读书,仔细辨认,才念出那四行草书,登时睡意全无,道:“啊,这是谁写的?是那帷帽妇人么?”包拯道:“这字虽是匆匆写就,却是笔力遒劲,气势欹倾,应该是男子所书。”

张建侯道:“那一定是帷帽妇人的情夫曹丰了。”包拯道:“不,曹丰的字我见过,写得中规中矩,没有这般神气横溢。字如其人,这个人一定是个恣意洒脱的男子。”

张建侯道:“既不是曹丰,也不是帷帽妇人,那会是谁?还有谁会阻止马龙图追查奇毒药性一事?”包拯道:“我暂时还想不到是谁,但这张纸条却暴露了一条线索,表明我们昨晚的推测有可能全错了。”

张建侯道:“全错了,怎么会呢?”包拯道:“那好,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先不管写这字条的人是谁。这字条是夜半时分丢入崔府院中,当时我们还在高继安家中。那么,这个人是怎么知道崔良中所中奇毒是宫廷秘药的?他写这个字条,分明是警示马龙图不要张扬毒药一事,而昨晚沈周刚好建议马龙图派人回汴京寻太医谋取解药,事情会如此凑巧么?”

张建侯越听越糊涂,道:“我还是不明白。”包拯道:“等会儿见到楚县尉你就明白了。”

宋城县衙位于利字街,是南京城中最古老、最沧桑的建筑,所在之处正是昔日宋国王宫所在地。县衙大门漆成红色,为面阔三间的硬山结构建筑。两侧配有登闻鼓及一对石头狮子。县衙大门上方的黑漆大匾上写着“宋城县署”四个大字,因岁月久远,已呈斑驳之色。

到县衙门前,包拯请差役通传。等了好大一会儿,楚宏才匆匆出来,脸上尽是疲惫之色,道:“我正奉命传讯高继安的左右街坊,劳二位公子久等,抱歉。”

包拯道:“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那在月桂树下下双陆的邻居,可具体记得帷帽妇人叫走高继安是什么时辰?”楚宏道:“刚好是亥时。他们记得很清楚,当时正好有打更的经过。”

张建侯道:“呀,昨晚亥时时分,马龙图听到更声,还抱怨道:‘怎么仵作还没有到?’话音刚落,侍从就带着冯大乱进来了。如此,就证明昨晚伏在崔良中屋顶上的人一定不是帷帽妇人了。原来姑父来找楚县尉,是要证实这一点。”

包拯点点头,道:“楚县尉先去办公事,有线索我会及时告知。”

楚宏道:“也好。”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我昨晚已将包公子搜到的两叠交引上交,吕县令连夜亲自送去应天府,听说应天府又立即派人送去提刑司。之后上头有命令下来,交代宋城县只准调查高继安行凶杀人一案,而且要暗中进行,由提刑司派人监督。”

包拯微叹一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拱手作别。

一离开宋城县衙,张建侯便愤愤道:“自古以来都是官官相护。那康提刑官原来也只是空有清官之名,眼下有马季良在这里,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会包庇崔良中,假交引这件事多半会不了了之。要我说,这件事咱们不要管了,管他是谁要杀崔良中,他死了,世间倒是干净了。”

包拯道:“我不同意。凡事要有始有终,既然我们一开始就卷入进来,不管官府如何断案,不管崔良中人品如何,我们都要找出真相,给世人一个交代。”

张建侯道:“可这案子纷繁复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头绪这么多,自己都乱了,还要怎么查?”包拯道:“头绪虽多,却并不乱,虽然我们昨晚的推测出了大大的偏差,但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可以肯定高继安卷入了凶案,有凶器为证;第二,可以肯定帷帽妇人是他的同党,有节字街街坊邻居为证。”

张建侯道:“那昨晚潜入崔府的黑衣人呢?他跟高继安是一伙儿吗?”包拯沉吟半晌,才道:“这个很难讲。屋顶上的黑衣人应该就是写字条的人,他既然知道奇毒是宫廷秘药,应该跟高继安和帷帽妇人是一伙儿的。但帷帽妇人去通知高继安逃走的时候,仵作还没有到崔府,事情没有败露,没人知道凶案跟高继安有关。那时候黑衣人还伏在屋顶上,他冒险进来崔府,必是有所图谋,如果是预备杀崔良中灭口,那么高继安就没有必要逃走。所以从这点看,他又跟高继安和帷帽妇人不是同伙。”

张建侯完全糊涂了,他知道自己一时难以弄明白这之间的逻辑关系,便干脆不再理会,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包拯道:“先去应天书院。我向范先生请几天假,再叫上沈周和彦博。”

自南门出城时,正好见到兵马监押曹汭亲自带着一队兵士在追捕什么人,弄得大街上人仰马翻,一片狼藉,许多摊贩的摊子都被撞翻了。张建侯好奇,特意过去向守城士卒打探究竟。

那士卒也刚从同僚那里打听到经过,立即毫无保留地告知道:“那追捕的逃犯名叫王伦,原先是个盗墓贼,后来当上了京东路虎翼士卒,负责追捕盗贼。不知怎的又跟曹将军不大和睦,前年被曹将军责罚后气不过,纠集了军中数名要好的伙伴,强行冲进武器库,夺了一些武器逃走了,听说去了什么鸡公山落草当了山大王,专靠打劫盗墓为生。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南京,适才他进城,正好曹将军巡视经过这里,认了出来,便亲自带人去追了。”

宋朝招募禁军不计前科,重犯也可以免死参军,一些名将如范廷召、高琼等在入伍之前均是背负血案的杀人重犯。范廷召父亲被当地恶霸杀害,范廷召当年只有十八岁,手刃杀父仇人,剖取其心祭奠父墓。之后亡命天涯,落草为寇,以勇壮闻名,后来参军,成为大宋开国名将。高琼年轻时当过剧盗,被官府捕获后判处磔刑,已经押到刑场上,结果因天降大雨而侥幸逃脱,后投奔晋王赵光义,居然一路当到殿前都指挥使的高官。正因为宋军多招募亡命之徒,常常会出现长官难以驾驭手下的局面,像曹汭、王伦这种事例并不罕见,至于军队士卒因不服管束而发生武装哗变也时有发生。

张建侯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呀,会不会前晚在曹府与杨文广交手的人就是这个叫王伦的家伙?他以前是军人,还敢抢武器库,弄几个火蒺藜也不是什么难事。”

包拯道:“这倒是有可能。等曹将军捕到王伦,一问就明白了。走吧,先回书院去。”

应天书院位于商丘城南南湖湖畔,南湖水质清澈,湖面多雾,对岸就是中原的动脉汴河,河中船只如梭,河岸商旅辐辏。

大宋提倡文治,自太宗皇帝以来,科举取士规模日益扩大,而官学却长期处于低迷不振的状态。士人潜心向学,苦无其所,在这种情况下,书院开始蓬勃兴起。当时最著名的有应天、白鹿、岳麓、嵩阳四大书院。其中三大书院均设在幽雅僻静、风光秀美的山林之中,独有应天书院处于繁华闹市,而其办学时间最久,名气最大,且长盛不衰,实为大宋一奇。

回到书院,正好遇到主教范仲淹执手送应天知府晏殊出来,二人神态严肃,似在交谈什么重要之事。包拯便让张建侯去教舍寻沈周和文彦博,自己静静等在一旁。

过了好大一会儿,范仲淹才松开了手,晏殊拱手辞去。他转身时一眼留意到包拯,微微扬起了头,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就疾步离去。

范仲淹招手叫过包拯,道:“我已听说了假交引之事,你做得很好。”包拯道:“那么先生也赞成我继续追查下去么?”范仲淹道:“当然。不管怎样,都要还世人一个公道。不管结果怎样,公道自在人心。你懂么?”包拯道:“是,多谢先生教诲。”

范仲淹道:“我还有几句话问你。你学业早有所成,完全可以去参加科考,孜孜求进,为什么还一定要留在书院呢?”包拯低下头去,沉默不应。

范仲淹叹了口气,道:“听说你妻子张婉与你有表兄妹之亲,又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两情相悦,却不幸早逝,想来对你的打击很大吧?”包拯道:“也不全然是因为亡妻。”

范仲淹道:“那么当是令尊宦海之沉浮令你有所犹豫了。令尊包公任福建惠安知县时,革除弊病,整顿吏治,造福一方百姓;任朝散大夫时,居官而善,直言上谏,多有忠言;任虞部员外郎时,清廉简朴,端正风气,不避权贵;即使眼下身处闲职,亦是随遇而安,从无抱怨之词。豁达随性之人,我生平所见,唯你父亲一人而已。其实好男儿当如尊父,在其位时,当谋其政。不在其位,亦无所怨,一切顺其自然。你明明有出色的吏治才干,却因为心有所畏而刻意回避仕途,岂不是有违天道?我言尽于此,是否要参加科考,全在于你个人了。”

包拯目送范仲淹离开,心头若有所思,悄立原地良久,直到张建侯、沈周过来叫他,才回过神来。

张建侯道:“我已经将事情告诉了沈大哥,他说他可能知道那伏在崔良中房顶的贼人是谁。”

包拯很是惊讶,道:“我们才刚刚推测出潜入崔府的贼人不是帷帽妇人,你怎么会知道贼人是谁?”沈周道:“因为我昨晚发现了两件怪事。”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小片黑色衣襟,正是他昨晚在包府东墙下荆棘丛中发现的。

张建侯道:“这是贼人留下的么?只是很普通的布料啊。”

包拯道:“另一件怪事是什么?”沈周道:“昨晚石中立石学士来你家时,穿着一身黑色的便服,而离开你家时,身上穿着你的外袍。”

原来昨晚包拯和张建侯赶去找高继安,沈周则与文彦博回来包府歇息。到包府大门口时,正好见到石中立等人在与包令仪作别,忙过去招呼。沈周眼尖心细,一眼看到石中立换了一身衣服,身上穿的居然是包拯的外袍,很是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石中立当即意识到了,笑着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在茅房里摔了一跤,将衣服弄脏了,只好临时借了件包拯的长袍穿。好在我二人身材差不多,倒也合身。”沈周听后也没太当回事。但他后来跟随包拯来到东墙下、意外在荆棘上发现一小片黑色衣襟时,登时将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张建侯道:“哎呀,一定是石学士原来那身黑色便服上沾了许多瓦灰,他不得不将外袍脱下来扔了,然后谎称在茅房中跌倒,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借姑父的衣服穿上。”又埋怨道:“沈大哥,既然你早发现了,为什么昨晚不早说?”

沈周道:“你和包拯都累了,我不忍心再见你们费神。再说了,我觉得怀疑贼人就是石学士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很可能只是巧合。”

其实他还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石中立称欣赏他的为人,主动替他做媒,许下许仲容之女,他少不得要心存感激。

张建侯却道:“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石学士怎么不可疑?他昨日还叫我们不要多管闲事,说崔良中是死有余辜,你们都亲耳听见的。其实,他说得也对啊,他是个好人,崔良中则是个大坏人,我们干嘛要帮坏人对付好人呢?”

沈周道:“包拯,你怎么看?”包拯便将纸条递给他,道:“这是昨晚有人扔进崔府院中的,我怀疑跟潜入崔家的黑衣人是同一人。”

沈周反复看过,道:“我没有见识过石学士的书法,不过这笔迹汪洋恣意,倒是蛮符合他的性情。”包拯道:“石学士素来性情直爽,我们就直接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事情再凑巧不过,石中立正与包令仪、许仲容、竹渊夫等人站在汴河码头为庐州知州刘筠送行。包拯等人一出书院便远远瞧见,忙赶过去见礼。

许仲容和竹渊夫二人不断上下打量着沈周,分明有审视未来许家女婿的意味,倒是让他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刘筠呵呵笑道:“我这回可是要去包公家乡了。”拱手与众人作别,这才离岸登船去了。

包令仪问道:“你们是凑巧经过这里么?”包拯道:“算得上是,不过孩儿是特意来寻石学士的。”包令仪听说,便道:“老夫官署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石中立狐疑问道:“你们几个小娃娃有事找老夫,居然连包公都赶紧避开了。到底什么事?老许、老竹二位都是老朋友,但说无妨。”

包拯道:“听说昨晚石学士穿了晚生的衣服回家。”石中立道:“是啊,你是来讨要衣服的么?回头老夫叫人洗干净后给你送回府上去。”又摇了摇头,道:“你可真不像包公的儿子,小家子气。”

包拯道:“晚生不是来讨要我自己的衣服,而是想讨要石学士原来的那身衣服。”石中立道:“哪身衣服?啊,你说那件啊,没有了。”

包拯道:“衣服怎么会没有了呢?”石中立道:“衣服扔了当然就没有了。”

包拯道:“石学士将那身衣服扔哪儿了?”石中立道:“它弄脏了,老夫当然扔在粪坑里了。你难道还想让老夫带着一身秽物回家么?咦,你这个小娃娃当真奇怪,你要那身脏衣服做什么?”

张建侯听这倚老卖老的翰林学士一口一个“小娃娃”,很是气愤,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一片衣襟,是昨晚潜入崔府的人留下的。”从沈周手中取过那片衣襟,举到石中立面前,质问道:“石学士,您老看清楚了,这是不是你丢掉的那件衣服上的?”

石中立愣了一愣,答道:“我哪知道它是不是?你去粪坑把那件衣服捞出来,比一下不就知道了。”

张建侯干脆地道:“行了,我看您老人家也是个爽快人,是石学士你要杀崔良中,对吧?”

石中立愣了一愣,这才会意过来,哈哈笑了几声,道:“老夫要杀崔良中?前晚老夫在府署花园假山那里看见他时,他还朝我挤眉弄眼地笑呢。”

包拯吃了一惊,道:“石学士在假山那里见过崔良中?”石中立道:“是啊。前晚宴会好生无聊,老夫跟刘筠一道出来聊了一会儿,他重新进去宴会厅,老夫去上茅房,结果茅房都满员了。老夫不耐烦等,就摸黑跑到花园假山下,就地撒了一泡尿。”言行粗俗豪放,丝毫不像个翰林学士。

包拯道:“那石学士是什么时候看到的?”石中立居然腼腆地撇了一下嘴角,不好意思地道:“这个说起来实在有点无聊。就在老夫撒尿的时候,听到后面有动静,转头一看,一个人站在背后不远处,吓了老夫一跳。老夫忙问道:‘谁在那里?’那人迟疑了一下,答道:‘是我,崔良中。’老夫束好裤子,走过去一看,果然是那‘天下第一茶商’崔良中,叫了老夫一声,便朝老夫笑。”

张建侯道:“然后呢?你们又说了些什么?”石中立道:“还有什么然后?老夫知道崔良中不是好人,当然不会理他,径直走了,回了宴会厅。后来你就来了,在外面跟杨文广打上了架。咦,你们这些小娃娃有正经事不做,居然跑来怀疑是老夫杀了崔良中!”

沈周忙道:“石学士别着急,崔良中还没死,称不上‘杀了’。这案子里面有许多疑点与石学士相关,不由得人不起疑心。”

他说得甚是恳切,石中立这才点点头,道:“那好,你倒是说说看,老夫哪点可疑了?”沈周道:“根据石学士适才所言,您老人家很可能就是最后一个见到崔良中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嫌疑。这是其一;其二,前晚应天府署出事,昨晚崔府出事,石学士都在附近;其三,昨晚潜入崔府的黑衣人在房顶伏过,身上沾有大量瓦灰,而石学士凑巧丢了外衣,而且外衣跟黑衣人所穿的衣服是同一颜色。请恕晚生冒昧,但这些的确都是重大疑点。”

石中立这次倒没有着恼,转头去看老朋友,三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许仲容笑道:“你也知道叫石公老人家,你看他都这把年纪了,会翻墙上房顶么?”沈周道:“依情理来看,自然是不能的。”

包拯插话道:“可是断案最终要凭证据,只要验证这片衣襟就是从石学士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石学士难逃嫌疑。”

石中立登时像一个孩子般撅起了嘴,赌气道:“好啊,那你们就回去包府,将老夫扔掉的衣服从粪坑捞起来验证。”包拯道:“正要如此。几位先生,晚生告辞了。”

沈周见石中立当真生了气,本来还想从中圆缓几句,但见包拯决然掉头而起,微一迟疑,还是转身去追同伴。

走出一大截,张建侯犹自回望不已,担心地道:“这石学士嫌疑重大,他知道我们现在就要去找证据,一会儿会不会逃跑了?”包拯道:“他是翰林学士,家眷都在汴京,能跑到哪里去?再说了,我觉得他很可能说的是实话。”

张建侯道:“呀,姑父相信他的话?”包拯道:“嗯。石学士讲述他在假山遇到崔良中的情景,细节绘声绘色,十分逼真,像那个撒尿方便什么的,不像是临时编出来的。”

沈周很是疑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适才还一再暗示石学士跟案情有关?要知道,他很可能是下科科考的知贡举 呢。”

包拯道:“我认为石学士说的是真话,只是我个人的直觉。就像你认为石学士不可能翻墙上房一样,同样掺杂了个人的情感在里面。然而人都有私心,判断有对有错,如果最终证实这片衣襟是从石学士衣服上扯下来的,那只能证明你我二人的直觉都错了。法令是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是国家治乱安危之所系,岂能让情大于法?只有证据才是无私公正的,最有说服力。”

沈周听了深为折服,叹道:“要是我父亲听到你这番话,一定也会击节赞赏的。”

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三位公子,等一等!”闻声回头,却是那文士竹渊夫追了上来。

沈周问道:“竹先生有事么?”竹渊夫道:“嗯,我有话对你们三位说。请随我来。”

包拯几人交换一下眼色,料想他独自追来,所言必是涉及石中立,当即跟了上去。

竹渊夫领头来到汴河岸边,叫住一名船夫,自怀中掏出一小块儿银子递过去,称要借他的小船一用。船夫掂量了一下银子,大约有二两重,彼时银价值钱,足足抵得上他两个月的收入,便爽快地答应了。

竹渊夫几步跳上船,叫道:“上来吧。”

张建侯道:“一定要在船上吗?这个……”竹渊夫道:“什么?”张建侯道:“这个……我怕水!”

竹渊夫笑道:“你怕水?听说张公子武功了得,在知府宴会上大出风头,原来是只旱鸭子。我告诉你,我要说的话事关重大,非得在船上说不可。”

包拯道:“不是他,是我怕水。”走到岸边,微一踌躇,鼓足勇气迈上了船。

昨日他也曾登过宋小妹的大船,但眼前却是只小舢板,摇晃得厉害,刚一脚踏上船板,便觉脚下一软,幸亏被竹渊夫及时抓住,扶他到舱中坐下。张建侯和沈周先后跳上船。竹渊夫便解开缆绳,抽走搭板,亲自打桨,将船划离岸边。

张建侯道:“竹先生,真看不出你文质彬彬的模样,居然有划船的气力。”竹渊夫笑道:“你想不到的事多了。”见船离岸边已有数丈,便放下双桨,钻进船舱来。

张建侯道:“竹先生选了这样一个地方,想必要说的话十分机密了。”竹渊夫笑道:“嗯,是那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话。”

张建侯道:“先生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吧。”竹渊夫道:“好,那我就直说了——你们都冤枉石翰林了,他就是个老顽童,除了会写文章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像翻墙、上房这类事,他是万万做不来的。”

沈周道:“嗯,这些我们也相信。可是一旦证据吻合……”

竹渊夫道:“是我!昨晚从包公子府上潜入崔府的黑衣人是我!后来在节字街用调虎离山之计骗开包、张二位公子,然后潜入高继安家中偷走刻刀的人也是我!”

包拯几人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瞪着竹渊夫。如果说他自承是潜入崔府的黑衣人还有可能是为了袒护石中立,可刻刀凶器被发现后又失窃一事尚未传开,只有寥寥数人知晓,若不是他亲自所为,他又从何得知?

竹渊夫知道事已至此,不说出真实身份实难取信对方,当即叹了口气,道:“实话告诉你们,竹渊夫只是我的化名,我姓许名洞,许公仲容其实就是我的生父。”

沈周道:“啊,先生就是许洞?你……你不是早死了么?”许洞叹道:“唉,不知死,焉知生,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假包换的许洞就坐在你们面前。”

许洞字洞天,吴郡苏州人氏,二十年前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不仅文章俊逸,且擅长弓矢击刺之伎,精于兵学,文武双全,被人称为不世出的奇才。他艺高人胆大,曾亲赴辽国考察契丹地形、防备等。这样有战略眼光的人杰,本可以为朝廷重用,大有所为,然其与身份神秘的名士潘阆 交好,卷入诸多宫廷纷争。传说潘阆在太宗皇帝赵光义还是晋王时曾栖身晋王府,洞悉赵光义诸多秘密,后来又辅佐秦王赵廷美图谋皇位,赵廷美被贬后,潘阆也被太宗皇帝亲自点名通缉。但直到宋真宗即位后,潘阆才意外被地方官府捕获,械送京师。宋真宗亲自召见交谈后,不仅无罪开释,还任命潘阆做了一个小官。后来潘阆以诗名显达,与寇准、张咏等名臣多有唱和,其生平所为亦扑朔迷离,引来诸多猜测。许洞是咸平三年(1000年)进士,与吕蒙正之侄吕夷简同年。他本已顺利步入仕途,亦一度受到潘阆牵连,不仅被除名,还受到诸多迫害,时时被官府监视,最终郁郁病殁于家乡。

许洞虽然失意于官场,但其人才华横溢,以文词称于天下,为诸多名流激赏。其人爱竹,家乡吴中居处大门前只种植了一株竹子,表示特立之操。吴人至今称之曰:“许洞门前一竿竹。”新任庐州知州刘筠诗名满天下,生平最著名之诗即为《许洞归吴中》:

欲折瑶华向绿畴,风光满目尽离愁。

茂林修竹多嘉客,万壑千岩忆旧游。

汉诏已闻求泛驾,祢狂无自屈岑牟。

荆山待价何忧晚,龟手犹期裂地酬。

许洞精通《左氏春秋》,其所著五卷《春秋释幽》亦是应天书院开列的学生必读书籍之一,包拯和沈周等人均拜读过其作品,读到慷慨激昂之处,也曾为这位大才子的英年早逝而惋惜,想不到其人居然还好好活在世上,而且就坐在面前,实在令人震惊。震惊之后,倒也慢慢回过味来——许洞生平际遇非凡,他这样自负的人物,假死自然有必须假死的理由,却不知道他又为何突然抛头露面,卷入了崔良中一案?

隔了好半晌,沈周才讪讪问道:“许先生为什么要杀崔良中?是跟他有仇么?”

许洞很是惊奇,自指鼻子道:“我杀崔良中?怎么可能?倒是我瞧在过世的老吕和在世的小吕的分上,救了他们崔家满门呢。”

张建侯问道:“老吕和小吕分别是谁?”许洞道:“老吕就是过世的宰相吕蒙正,小吕就是现任宰相吕夷简啊。崔良中的侄媳妇吕茗茗,不正是吕蒙正的小女儿么?”

沈周问道:“昨晚往崔府抛扔字条、警示马龙图不得追查毒药毒性的人,应该也是许先生了?”

许洞轻蔑一笑,道:“马龙图?现在大字不识几个的茶商都能当龙图阁直学士了!一个妇道人家执掌天下,能做什么好事?”眼皮上挑,眉目间隐约又有几分当年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风采,显然是对当今太后刘娥执政极度不满。又续道:“不错,是我扔的字条。我知道你们好奇,我也可以告诉你们事情经过,但有一点要事先告诉你们,这些事情极其重大,知道了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之所以隐姓埋名、佯死避祸,也与这些事有关。你们还要听么?”

张建侯毫不犹豫地道:“要听。”

包拯转头去看沈周,见他迟疑着点了头,这才自己也点了点头。

许洞道:“那好,我就将能说的尽量告诉你们。”

原来许洞自佯死后,一直浪迹名山大川,颇为自得,这次到南京,是特意赶来抚慰被逐出京的老友刘筠。前晚崔良中遇刺后,他听说崔良中昏迷并非刀伤,而是中了奇毒,连本地最厉害的医博士许希珍也查不出药性。许洞对医术一类并无研究,但其至交好友潘阆生前是天下名医。潘阆曾神秘卷入宫廷事件,一度被宋太宗赵光义亲自点名追捕。许洞曾听潘阆提过,当年太祖皇帝赵匡胤在斧声烛影的迷雾中神秘暴毙,众说纷纭,有说是醉酒而死的,有说是被斧子砍死的,其实太祖皇帝是死于一种秘药,能令人全身麻痹,慢慢失去意识,最终死状跟醉死无异。许洞听闻崔良中的症状后,感到与潘阆描述的药症十分接近。如果当真是同一种药,那么凶手一定非同小可,这可是当年某人用来毒杀大宋开国皇帝的毒药,传闻是太宗皇帝心腹谋士程德玄精心配制。当年潘阆就是因为洞悉宫廷机密而惹来杀身大祸,许洞也受牵连一度被逮捕拷问。

许洞一时起了好奇之心,决定亲自去看看崔良中的病状,但崔府这个时候被崔良中之女崔都兰控制,不允准任何人探访,连医博士许希珍也吃了闭门羹。许洞年轻时就胆大妄为,现下年纪大了,人虽然沉稳了许多,但本性不改,既然从崔府大门进不去,他便决定暗中潜入。正好昨晚石中立、刘筠等人听说故相寇准夫人宋小妹住进了南京留守包令仪府邸,决意不避嫌疑,前去拜访,他便主动跟随,目的就是为了从包府潜入崔府。

许洞生平最重要的军事思想就是用兵要用间,称“用间之道,圣人以用兵决胜,不可不用间”,间就是间谍,他本人又亲赴辽国,对暗中收集情报这一类秘密活动自然体会极深。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谎称方便离开了厅堂,从包家花园潜入崔府兼隐院。对他这样身手了得、事先又准备了相关工具的人而言,攀援上房顶并非难事。他本意只要窥测崔良中的病状,不过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刚到屋顶掀开瓦片往下窥探时,马季良就带着包拯等人进来了,之后又等来了仵作冯大乱,下面一应人的对话如由伤口推测出刻书匠人高继安很可能有染凶案等,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对包拯几人的才智也很是佩服。但后来听到马季良要派人回东京请太医来为崔良中诊治时,不由得暗骂对方是自寻死路。如果这药确实就是当年杀死太祖皇帝的秘药,必然是出自皇宫,而这等秘药流落民间,必然涉及更多的宫廷机密。一旦当权者恐慌真相泄露,所有相关人员都会被处死,只不过手段各有不同罢了。崔良中已经是半死不活,但其家人也要受牵累,不死也会刺配牢城,或是编管 某偏僻之地。他与吕蒙正交好,与吕夷简又是同年,遂决意看在吕茗茗分上,警示一下马季良。

哪知道正好崔都兰婢女慕容英出来打水,无意中看见屋脊上有条人影,也顺着角房大树爬上了厢房房顶,悄悄往正房这边摸来。许洞发现后,正预备溜走,却被下面的张建侯惊觉,事情遂乱了套。幸亏慕容英添了乱子,无端吸引了众人视线,许洞趁机垂绳而下,收取绳索,翻墙回到包府。

许洞年轻时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对于从事见不得人的秘密活动极有经验。他入崔府时,不但备有飞索等工具,而且早料到屋顶会有大量积垢,他那身黑色衣服是专门请人缝制,正反两面都可以穿,而旁人看起来全是一个样子。回到包府后,他便脱下外袍,抖落浮尘,反面穿上,再不动声色地回到厅堂中,继续与包令仪、刘筠等人谈天说地。

之后众人辞别离开包府,经过崔府时,许洞又顺手将早已写好的字条裹了石头抛入崔府院内。他料想以马季良关爱结义兄弟的性格,见到纸条警示后必然不敢再张扬毒药一事,更不敢派人回东京请太医。

但此时还有另外一个隐患——那就是包拯等人已经推测到凶案与高继安有关,一旦搜到涂毒的凶器交给医博士许希珍检验,再以文书上报,势必引发另一场轩然大波,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可能因此而倒霉。许洞跟随父亲许仲容回家,等众人歇下后,便又携带工具翻墙而出,赶来高继安家中。

当时,包拯和张建侯在厨房发现了真假两叠交引,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宋城县衙的两名弓手守在院子中聊天,谈到了牡丹花丛旁的凶器。许洞便躲在暗处假意呼喊,给人造成高继安回来了又要逃走的假象,果然令人上当,不但弓手出门就追,就连包拯、张建侯二人也跟出来在大门口翘望。他遂自旁院潜入,取走了刻刀。包拯等人毫无察觉,直到宋城县尉带人来取证、记录现场,差役才发现刻刀失窃了。

这前后的一切本来做得天衣无缝,唯一不巧的是,许洞在从兼隐院跃回包府时被墙下荆棘挂住衣角,扯下一片小小的衣襟,由此露了行踪。本来许洞早已将相关证据处理掉,他自己不说,绝没有人怀疑到他身上,就算有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然而沈周几人却由那片衣襟疑心到昨晚凑巧换过衣服的翰林学士石中立身上,偏偏石中立是个老顽童的性子,一来一往误会更深。许洞不愿意看到旁人代己受过,遂决意追上包拯几人,说出真相。

张建侯道:“哎呀,许先生可真是好人啊。其实你不说,我们绝猜不到是你。而且我们回去后从粪坑捞出衣服,一旦与这片衣襟对不上,石学士的嫌疑自可洗清。但你真是个敢做敢当的人。谢谢你,替我们省了捂着鼻子从大粪坑捞衣服这一幕了。”

许洞肃色道:“不必谢我。不过我是个已死之人,今日对你们说过的话,希望不要再有第四人知道。”沈周道:“先生请放心,我们知道轻重。多谢先生信任,肯以真相告知。”

许洞这才笑道:“那好,咱们这就上岸吧。包公子,你一直在冒虚汗。要你这么个怕船怕水的人在这里听我讲了这么半天,可真是难为你了。实在抱歉。”

包拯自上船以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用手死死抓住舱板,显是内心依然惊惧于往昔落水的经历。直到小船靠上码头,张建侯扶他上岸,一直憋得难受的胸口才觉得舒服了些。

送走许洞,包拯几人干脆来到汴河边上的垂虹亭坐下。

这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季节,到处都洋溢着生机勃勃的味道。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客、货、漕、渡等各式船只载满各种货物不时驶过,舵橹搅碎了倒映的光影,仿若一幅素笔勾勒的天然图画,又好似一曲跃动的华彩乐章。有限的意象,却能带来无尽的想象。

三人一边欣赏风景,一边思忖离奇案情。

崔良中前晚遇刺后,又陆续发生了许多扑朔迷离的事,而今由于许洞的坦诚相告,一些最难解的谜题得以解开,但还是有许多疑问——高继安刻刀上的毒药从何而来?那帷帽妇人跟他是什么关系?又跟曹丰是什么关系?之前推测曹丰是自己有意失踪,好庇护凶手,可而今真相已发,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呢?还有那些在高继安家中发现的交引到底是谁的?如果真是崔良中所有,那么高继安敢对崔氏对手,背后之人一定大有来头,一定是有能力处理那些交引的人,又是谁要跟“天下第一茶商”作对呢?

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原来你们几个在这里,倒教我们好找。”回头一看,却是文彦博和张尧封。

包拯起身问道:“有事么?”文彦博道:“不是我有事,是曹府戚彤娘子想见我们几个。”

沈周忙问道:“戚彤娘子有说是什么事么?”张尧封道:“今早我到曹府去,发现大嫂精神很差,问她原因,她不肯说。后来云霄劝了她一阵子,她便说想见见包公子几位。”包拯道:“那好,咱们这就去吧。”

张尧封悄悄拉住沈周衣袖,有意落在后头,问道:“早闻沈兄多才多艺,总有许多奇妙的点子让物尽其用,不知道沈兄有没有法子将一只摔断的玉镯修补好?”沈周笑道:“这可难倒我了。这南京城中就有许多手艺高明的首饰匠人,何不去找他们?”

张尧封道:“不瞒沈兄,小弟已经跑过一遍了,都说修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顶多也就是用金丝打成套子,从外面将断处胶结在一起。”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掏出两截断开的玉镯来。

那玉镯碧绿葱翠,光泽细腻,质地半透,沉稳古朴,是一只上好的于阗玉镯。自西域产玉大国于阗国灭亡以来 ,中原玉价不断上涨,这只镯子宛若凝脂,晶莹可爱,在市场上当是价值不菲,却不巧断成了两截,当真十分可惜。

张尧封道:“这是云霄最心爱的一只玉镯,昨晚不小心摔断了,她很是心疼,哭了很久。我看得出这玉镯对她意义非同一般,所以想设法将它修复。当然不是要它跟以前一模一样,只要它仍然能戴就可以了。”

沈周道:“嗯,既然这样,你将镯子给我,我看能不能设法调一些树汁,从两边粘上。不过我只是尽力试一试,可不能保证什么。”张尧封大喜,忙道:“多谢沈兄。”取自己手帕包了玉镯,双手郑重奉了过来。

来到曹府时,曹丰妻子戚彤正与小姑曹云霄坐在堂中闲谈,听说有客到来,曹云霄便起身避进内堂。

包拯等人进来坐下,寒暄问候一番后,方才问道:“娘子召我等前来,可是有了曹丰曹员外的下落?”戚彤形容消瘦得厉害,神色甚是哀戚,道:“的确是关于我夫君的下落。昨晚,我不断地做着同一个噩梦,梦见夫君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我怀疑他已然遭了毒手,不在人世了。”

众人闻言吓了一跳。张尧封忙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嫂思念担心大哥过度,才会有此噩梦。”

戚彤摇了摇头,道:“我与曹丰自小相识,青梅竹马,长大后有幸结为夫妇,夫妻连心,我对他的感应,历来是极准的。”

张建侯道:“那么娘子可知道曹丰在外面有个情妇?”文彦博忙使个眼色,赔罪道:“建侯是无心之语,娘子不要见怪。”

戚彤却全然不在意,道:“张公子心直口快,本是好意。你提的情妇这件事,我确实是料不到的。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告诉诸位,不独我,我公公也认为夫君已经凶多吉少。”叹了口气,续道:“昨夜噩梦以后,我心中一直极为不安,本来不想将这些告诉公公和小姑,可是早上去给公公问安时,公公自己主动告诉我说,夫君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相士王青很早就曾经预言过,崔良中崔员外和他本人都有丧子之相。但崔良中更加凄惨,他还有丧女之相,而公公满门则将因为女儿荣耀无比。”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一齐转头去看张尧封。张尧封颇为尴尬,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文彦博问道:“这王青,就是曹教授前晚带去知府宴会的那名相士么?”戚彤道:“应该就是同一人。”

沈周问道:“那么王青预言丧子是在什么时候?”戚彤道:“听说在与公公初见时。不久后,崔员外独子就自杀身亡,所以公公对他的话极是信服。”

张建侯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奇人,能预先言明祸福?”文彦博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昔日陈抟老祖曾预言太祖皇帝必当拥有天下,后来果然开创一代基业。想来再出一个类似陈抟老祖、麻衣道者之类的奇人,也是有可能的。”想到那相士王青预言张家门客张尧封有王侯之相,他堂堂名门公子却一无所就,口中如此说,心里却并不如何服气。

张建侯却是不信邪,连声道:“我才不信,世间怎么可能有这等神人?姑父,你说呢?”

包拯摇了摇头,旁人都以为他也不相信有神人存在,他却说了句“不晓得”。

戚彤道:“听公公说,他原本也是不信的,尤其是王相士还说他有丧子之相。可后来崔员外独子崔阳死后,公公很是震惊,立即将王相士请回来奉为上宾,请他化解夫君之厄运。王相士开始也答应了,哪知道最终还是……”强忍许久,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当即举袖掩面。

沈周道:“娘子莫要悲伤。王相士所言未必是实。前晚尊夫失踪,尊府上下没有任何人见过有人出入,就算凶手身手高明,潜入府中杀害了尊夫,可凶手不可能带着尸首出门。”

文彦博道:“府中上下已被官府人搜过,既然没有发现尸首,那么一定是曹员外自己悄悄出了门。如果曹员外当真已经为人所害,那么总该有尸首。自前晚开始,南京城中警戒极严,处处有人巡逻搜索,迄今却无人报官发现尸首,可见曹员外尚在人世。”

戚彤道:“可是公公说王相士既然说过,就一定会应验。”

张建侯重重一拍桌案,怒道:“一定是这个相士王青在捣鬼!他告诉曹教授所谓的丧子预言后,先设法害了崔良中的独子崔阳,终于取信于曹教授,接着将曹丰骗出曹府,杀了或是关起来,好让他那个所谓的预言应验。因为他早说过崔、曹两家会丧子,不但没有人怀疑他杀人,还会对他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周道:“可这完全说不通,王青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呢?仅仅是‘预言奇准’的空名,是不会让他冒险杀人的。”张建侯道:“嗯,嗯,这个……”一时语塞,情急之下,飞快地搜肠刮肚,居然当真想出了一个理由,“因为崔、曹两家都只有一个儿子,唯一的独子死了,财产当然就要落入外人之手。”

文彦博连连摇头,道:“这理由实在荒唐。照你这个想法来推测,张尧封肯定就是相士王青的同党。”

张建侯道:“对啊,你倒是提醒我了。就是因为王青的预言,曹教授才选中张尧封做女婿,现在曹教授的唯一独子曹丰也不在了,获利最大的不就是他么?”

张尧封急道:“我是刚刚才听说王青的名字,根本就不认识他,怎么会跟他合谋谋取曹家财产呢?”

包拯道:“建侯,没有证据不要瞎猜测。你说王青是为了崔、曹两家的财产才弄所谓的丧子预言,这根本站不住脚。第一,崔阳不是被人谋害。他自负茶道高手,却意外败于福建一无名文士之手,激愤之下才自杀身亡的,当时有成百上千双眼睛看见,作不得假。第二,就算曹丰已经遇害,曹家财产将来也会归曹丰员外的孩子、也就是曹教授的孙子所有。第三,尧封兄跟随文丈已有几年时间,文丈去年才到南京上任,已经是崔阳死后,也就是相士王青与曹教授谋面后了。”

张建侯前后仔细一想,果然如此,慌忙向张尧封道歉。

张尧封虽然洗脱嫌疑,仍感处境难堪,转头问道:“大嫂,你可知道那相士王青住在哪里?”戚彤道:“我虽然听公公和夫君提过此人的名字,却并没有见过,更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顿了顿,又道:“早上公公对我说了王相士的预言后,我也想亲自找王相士当面问个明白,为何他会称我夫君短寿。然而公公却不肯告知住处,说是他曾经对天起誓,绝不能泄露王相士的秘密,否则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我听公公这般说,只好算了。”

相士以看相算卦为生,通常要想方设法地招徕主顾,大街上不时可见的花哨招牌就是明证。可这王相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此神秘,诸多事件又与他的预言有关,只能愈发惹人起疑。

张建侯道:“难道府上没有人见过么?”戚彤道:“没有听说王相士来过家中,应该是没人见过。”

包拯道:“未必。麻烦娘子将前晚跟随曹教授赴宴的侍从叫来。”

戚彤陡然醒悟,忙命婢女将前晚载过公公和夫君赴知府宴会的车夫叫来,打听那相士王青的下落。

车夫道:“唔,小的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不过跟我们一样,都是下人打扮。赴宴的时候,曹公命小的先绕到礼字街,在街口接了这人,再才改道到知府衙门。后来曹公和员外只带了他一人进去,小的还好奇这是什么人呢。不过事先曹公叮嘱小的不准多嘴,所以小的也没敢多问。”

文彦博道:“既是只带了那人一人进去,肯定就是那相士王青了。”车夫道:“是了,小的亲耳听见曹员外叫他王巡官来着。”

包拯道:“宴会结束后,那王巡官去了哪里?”车夫道:“小的倒是看见她先出来,自己一个人往东边走了。当时已经是半夜,小的还想她一妇道人家,摸黑走在大街上可能有危险,正要上前叫住她,曹公他们几位就出来了,曹公一句话没提,小的也就算了。”

众人大吃一惊。沈周追问道:“你说那王巡官是个女的?”车夫道:“的确是个妇人。到礼字街接王巡官时,天还没黑,小的看得很清楚,虽然她刻意打扮男子模样,而且将脸面涂得焦黄,但仍然可以看出来,她年轻时是个漂亮女人。就算不看外貌,听声音也是能听得出来的。”

张建侯道:“哎呀,原来相士王青是个妇人。她会不会就是传闻中曹丰的情妇?”

文彦博最是乖巧,立即道:“娘子,想不到相士王青会是个妇人。看来之前我们全想错了,曹丰员外并没有在外面包养什么情妇,他暗中提取的那些巨款,全部是用来支付给王相士的相金,所以曹教授才会充耳不闻。是我们误会曹丰员外了,也害得娘子担心。”戚彤道:“多谢。”虽然依旧保持着从容的大家风范,但还是露出了释然的神情来。

包拯道:“如今看来,相士王青是个关键人物,很可能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得设法找到她。娘子,我想借曹府的车夫一用。”

戚彤道:“可是公公反复叮嘱过,让我不要说出王相士一事,尤其不能告诉官府。我私下告诉你们,已经违背了对他老人家的承诺。”包拯忙道:“娘子但请放心,我们只是想找王相士问些事情。查清楚真相后,征得娘子同意前,我们绝不会对外张扬。”戚彤犹豫许久,才道:“任凭公子吩咐便是。”

包拯便叉手告辞,走出几步,微微踌躇,最终还是回头道:“娘子,虽然我们都希望曹丰员外吉人自有天相,但你心里还是要有个准备。”

其实这是众人心中的真实想法:曹丰失踪几日,家中老父病倒,只靠妻子和妹妹支撑一个家,稍微一个有担当的男人都不会如此。而曹丰为人一贯孝顺和善,既然他迟迟不现身,多半已遭不幸,正如戚彤所预感的那样。然而之前当她说出预感曹丰很可能已不在人世时,文彦博和沈周还一再以没有发现尸首来否认,不过是想给这个柔弱可怜的妇人一点安慰。对于身处绝望中的人,心中抱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想不到包拯实在诚恳,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实话。

戚彤脸色煞白,但毕竟这也是她曾经想到过的事,勉强定了定神,颤声道:“无论我丈夫是生是死,都请包公子帮我找到他。”包拯道:“娘子放心,包某一定竭尽全力。”

离开曹府后,包拯带着车夫径直来到应天府署,找到父亲包令仪,请他根据车夫的描述画一张相士王青的肖像。

沈周万分惊奇,道:“原来包丈还有这等本事。”包令仪笑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又道:“你们几个这两天忙坏了,瞧建侯一双眼睛尽是血丝,先回去好好休息。等画像画好,我自会带回家给你们。”包拯道:“是,那就有劳父亲大人。”

出来府署时,发现衙门门楼两旁张贴着缉拿高继安和帷帽妇人肖像告示。赏格是一百万钱,就是一千贯铜钱,相当于一千两白银,写明官府出一半,崔氏出一半。大宋每年输辽岁币才三十万两白银,这一百万钱对普通百姓而言,算是一笔天价大数目了。那高继安被画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跟他本人甚像。那帷帽妇人却只画有一顶帷帽,没有眼睛,没有面貌。告示中只提及二人合谋杀人,既没有指出涉及崔良中遇刺案,更没有提及“交引”二字。

张建侯道:“我早说官官相护,有马季良出面保护崔良中,没有人会认真追查这件案子的。”文彦博道:“假交引案非同小可,而今当事人高继安失踪,最大的嫌疑人崔良中又陷入昏迷,案情难以进行调查,不张扬也是对的。”张建侯道:“听起来,崔良中倒是昏迷得及时了。”

沈周道:“其实也不难查,只要按照交引上的籍贯人名,一一找到原主,询问他们到底将手中的交引卖给了谁,如此顺藤摸瓜,便可以反向追踪到买家,也就是伪造交引者。只是那些交引原主大多是外地人氏,要寻找起来,须得费一番时日。”

包拯道:“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既然涉及许多交引,买家不可能一一去寻访,定会派人守在边关或是东京榷货务这样的地方。边关是入中者领取交引的地方,东京榷货务是交引原主要去兑换茶叶提货单的地方,只要派官差微服到这两个地方打探,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有用信息。”

张建侯道:“话是不错,可官府愿意追查到底吗?咱们大伙儿都亲眼看到马季良对结拜兄弟的爱护,一定会拼死庇护崔良中的。”蓦地灵机一动,道:“我有个主意,我们去告诉马季良,说其实不是崔良中伪造交引,是旁人有意陷害这位大茶商,这样他就不会再插手。”

包拯果断地摇了摇头,道:“我不同意。”张建侯道:“为什么不同意?”包拯却是不答。

文彦博道:“你这是耍诈。你姑父为人你最清楚,他能同意吗?”张建侯道:“可也有可能确实跟崔良中无关啊。”

文彦博笑道:“这话你自己信吗?”张建侯想了想,道:“不信。”文彦博道:“这就对了,你都不信,马季良又怎么可能信?”

沈周道:“更有甚者,马季良很可能自己就卷入其中。你还跑去告诉他事情跟崔良中无关,不是让他看笑话么?”

文彦博轻喟一声,道:“交引这件案子已经移到提刑司,我们都管不了,只能看康提刑官怎么做了。他是忠良之后,人虽然武断固执了些,但却素有清名,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叹息一番,就此分手,文彦博和张尧封回去文府,包拯、沈周、张建侯三人则回来包府。几人这两天东奔西走,也确实累了,回房往床上一躺,便各自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外面天色已黑。包拯急忙起来,包令仪已用过晚饭,正坐在堂上读书,见儿子出来,道:“给你们留了饭菜,等小沈和建侯起来一起吃吧,我这就派人去叫醒他们。”

包拯应了一声,见桌上摆着三张相同的画像,问道:“这就是相士王青的画像么?”包令仪道:“嗯。”

展开一看,画中妇人三十余岁模样,瓜子脸,两道弯弯娥眉,丹凤眼,鼻梁挺而直,面貌甚是清俊。

包拯问道:“父亲大人可相信相士能从面相准确预言祸福一说?”

包令仪沉思了一会儿,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可知道当今刘太后原是花鼓女出身,她还是幼童时,跟随母亲在东京樊楼以卖艺说唱为生,有奇人看见了她,断言她将来必当母仪天下,而今果然如此。”

包拯道:“那么父亲是赞同相术一说了。”包令仪道:“相由心生,若是心怀刚直,外表自然正气凛然,若是野心勃勃,自然霸气外露,面相之术是有很大道理的。”

正说着,沈周和张建侯进来,包令仪便命仆人摆菜上酒,为三人准备晚饭,自己回内室歇息。

张建侯道:“确实是饿了。今晚我要好好大吃一顿。”

沈周仔细看过相士王青的画像,道:“这妇人的确不像寻常巷陌女子,很有些贵气。”转头问道:“你认为王青就是那暗助高继安逃走的帷帽妇人么?”包拯道:“我觉得可能性很大。”

沈周道:“可有证据?”包拯道:“车夫所描述的王青的身材高矮,跟节字街百姓描述的帷帽妇人吻合。这是其一。其二,相士以相面为职业,通常要到大街上摆摊算卦,但这王青一反常态,从不露面不说,跟曹氏的交往也甚是神秘。而帷帽妇人多次到节字街找高继安,均以帷帽遮面,旁人无法窥见其庐山真面目。低调的相士,诡异的妇人,两者行事作风实是异曲同工,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极大。”

沈周道:“崔良中让高继安伪造交引,论起来是大雇主的身份,高继安反过来要杀他,必定是受人怂恿。这人现在可以断定就是王青。她既然利用高继安来对付崔良中,想必是跟他有仇。所以她来到南京后,才会先结援于同样与崔氏有仇的曹氏。她既是有所图谋而来,当然不像一般相士那样抛头露面,而是低调行事,不以真面目示人。”

张建侯道:“那你相信她的那些所谓预言么?”沈周道:“这个……最好是等见过王青本人后再说。现下有了她的画像,要找到她就容易多了。”

包拯道:“家父特意多绘了两张,正好我们每人一张,明日到礼字街一带打听,看有没有人见过王青。”

张建侯道:“如果不是姑父答应了戚彤娘子不泄露王相士一事,不然可以将画像交给官府,由他们出面找人,我们就省事多了。”包拯道:“就算我没有答应戚彤娘子,交给官府也不妥。现下我们还不能完全肯定王青就是帷帽妇人,也不能确定她到底在行刺案和交引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正商议明日如何寻访相士王青,还没有来得及举箸,仆人进来禀告道:“有客!”引进来一看,却是翰林学士石中立和应天书院主教范仲淹。

包拯忙下堂迎接,道:“家父已入内歇息了。”正要命仆人去请父亲出来,石中立一摆手道:“不用费事叫包公了,老夫就是来找你们的。你们几个声称昨夜是我潜入崔府,可有从粪坑中捞出证据、对上衣襟?”

包拯这才会意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既不便说出许洞已坦诚告知真相,又不愿意撒谎说还没有从粪坑中捞出衣服,只得道:“衣襟还没有验过。”

石中立登时跳了起来,叫道:“小范,你瞧见了!幸亏你今晚进了城,被我拉到你,不然你如何能相信你手下这几个学生其实是指鹿为马、诬良为娼之辈?”

沈周忙道:“石学士言重了!其实是我们另外寻到了证据,足以证明石学士无辜,不必再验那件衣服了。”石中立气呼呼地道:“言重?你们当着老夫老朋友的面,没有证据,甚至没有验过证据就胡乱攀诬老夫,就为了你们自己出风头,居然还说老夫言重?”

包拯上前深深一揖,道:“我们确实太过鲁莽,晚生这里给石学士赔礼了。”

石中立却是不肯甘休,道:“不行。我们这就去你们包家茅房,当着你们范先生的面将衣服捞出来,与你们捡到的那片衣襟验对,要让范先生亲眼看见你们是在为了出风头而胡闹。”

范仲淹忙道:“石学士何必动气?这事不能怪包拯他们,其实是我想帮曹恩师,所以命他们几个暗中调查案子。他们也是一时心急,想早些向我交差,所以冒犯了石学士,跟出风头毫无干系。”

石中立道:“当真是小范你的主意?”范仲淹道:“当然。今日包拯到码头找石学士之前,先回来应天书院,我还催促过他。”

石中立也是性情中人,登时释然,道:“那好,看在你小范的分上,也就算了。”转头问道:“那害得老夫被你们诬陷的上房大盗到底是谁?”

包拯沉吟道:“这个,石学士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沈周生怕石中立再发怒,忙道:“包拯的意思是……”

石中立却是一挥手,道:“算啦,老夫也没兴趣知道,反正我知道他是好人就行了。”

张建侯道:“石学士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好人?”石中立道:“他要对付崔良中这种坏人,难道不是好人么?”顺手拿起桌上的王青画像,一望之下,便“咦”了一声。

沈周忙问道:“石学士认得这妇人?”石中立道:“当然认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女相士刘德妙,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她么?”

刘德妙是北汉皇族后人,自小出家为女道士,精通相术,由大宦官周怀政引荐入皇宫,言事奇准,成为后宫嫔妃及皇亲国戚中极受欢迎的人物,被尊称为“刘尊师” 。宰相寇准失势前,刘德妙忽然有所预感,及时投靠了参政知事丁谓。

丁谓字谓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进士,其人机敏有谋,于文章、图画、博弈、音律无不洞晓,著名文学家王禹偁曾赞赏丁谓的文章“自唐韩愈、柳宗元之后,二百年始有此作”。寇准十分欣赏丁谓的才气,宋真宗即位之初,就向皇帝大力举荐,丁谓由此得到重用。这人也当真是有真本事,三司案牍复杂繁多,一般官吏长久难以解断,而丁谓一看案情,一言判决,众人都释然而悟。听凭满座宾客各自陈述,他从容应接,随口解答,条分缕析,统摄满座,没人能超出其意。还有一次,东京开封皇宫失火,宫阙建筑大多焚毁。宋真宗命丁谓主持修复工程。由于皇宫处于京城中心位置,取土、运料、弃废都非常不便。丁谓提出了一个独具匠心的施工方案,可以“一举而三役济”:即挖街取土,成渠引水运料,再弃废填渠还街。如此,节省费用“以亿万计”。

然丁谓有才无德,工于算计,大搞上天书活动迎合宋真宗。当上参政知事后,有一次中书省宴会,寇准在豪饮后,被菜汤沾到了胡须上。丁谓看到后,马上起身为寇准擦拭胡须。寇准不但不领情,反而十分恼火,当场讥讽丁谓说:“你身为参政,国之重臣,怎么能为长官擦拭胡须呢?”此即为典故“溜须”的来历。丁谓一时难以下台,不由得恼羞成怒,结下深怨,发誓要报复寇准。

此事也可以窥见寇准的性格——自视甚高,性情刚硬,言语尖刻,经常弄得人难以下台,这些没有必要的口舌之快导致他一生树敌甚多。比如当年签订《澶渊之盟》的曹利用原先只是个殿前侍卫,因为能言善辩及机缘巧合才得到宋真宗信用,后来担任枢密使,执掌大宋军机。寇准看不起他,认为其既无品行,又无才气。两人每每有意见分歧时,寇准总是大声训斥曹利用说:“你是一介武夫,怎么能识大体?”曹利用由此恨寇准入骨,与丁谓联合起来与寇准分庭抗礼,导致党争不已。

而随着宋真宗身体状况的恶化,皇后刘娥权力越来越大,成为宋帝国实际上的统治者,其一举一动,对当时的政局,尤其是对寇准与丁谓两派之间的党争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刘娥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也开始笼络自己的势力,主要是以翰林学士钱惟演和副宰相丁谓为首,因其兄长刘美娶了钱惟演之妹,而丁谓则是钱惟演的姻亲。而之前,刘娥宗族横行不法,强夺蜀地百姓盐井,被人告发。宋真宗念及刘娥,想就此不问,但寇准铁面无私,坚持要求依法惩治,由此得罪了刘娥。

不久后,寇准欲辅助太子赵祯登基,被丁谓得知后报告了皇后刘娥。刘娥立即在宋真宗面前诬陷寇准要挟太子,预备夺取朝廷大权。寇准因此被贬,与寇准交好的大宦官周怀政也因谋变被杀,而本来由周怀政引荐显名的女道士刘德妙则因避祸及时成为新宰相丁谓的座上宾,备受信任。

丁谓曾赋诗云:“千金家累非良宝,一品高官是强名。”表面视千金为累赘,视高官为虚名,其本人实则名利熏心,一心擅权,宋真宗死后,宋仁宗即位,由太后刘娥辅政。按照大宋制度,皇帝每天都要临御垂拱殿,还要在文德殿正衙接见文武百官,称为“常参”;五天一次在崇德殿或者垂拱殿接见群臣,称作“起居”。大宋自立朝以来,还没有出现过太后临朝的情况,无章可循,这就给大臣们出了个难题:形式上到底怎么安排。有人建议仿照东汉故例,刘太后与仁宗皇帝五日一朝,刘太后坐左,小皇帝坐右,至承明殿垂帘听政。丁谓却想一人独揽朝政,为了不让其他重臣与闻机要政令,暗中通过宦官雷允恭请刘娥直接颁布了一道诏书:“皇帝每月初一、十五两日上朝见群臣;大事由皇太后召集宰相们共同商议处置;日常军政则由雷允恭代为转奏皇太后,由皇太后签署处理意见。”这样一来,皇帝和皇太后不相联系,权柄都被丁谓和心腹雷允恭把握。

刘娥本就是野心勃勃的人,虽然一时不能觉察丁谓的动机,但终究还是慢慢回过味来了——丁谓是与雷允恭勾结,意图欺上瞒下,甚至有挟持自己的意思。很快,雷允恭被寻小过诛杀,丁谓则被罢相贬谪。女道士刘德妙受到牵累,被人告发与丁谓第三子丁圮通奸,最终被判编管均州。

刘德妙虽然曾经显赫风光,但名字只在京城达官显贵中流传,普通老百姓绝少耳闻。包拯几人虽是官宦之子,却毕竟不在中枢之位,竟然也从没有听过刘德妙这个人,却不知她如何逃出了羁管地均州,化名王青,又来了南京。

包拯等人听说相士王青原来名叫刘德妙,一度是出入皇宫的热门人物,很是惊异,但由此愈发可以肯定刘德妙就是帷帽妇人。她既然出入过皇宫多次,与内宫来往密切,又跟大宦官周怀政等诸多要人交好,得到那传说中的麻痹奇药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包拯忙问道:“石学士可有听说刘德妙跟崔良中有过恩怨?”石中立道:“这个……应该是没有吧。刘德妙在京师何等炙手可热,哪会将崔良中这样的商人放在眼里?她后来被有司逮捕,也是受了丁谓牵连,编管均州只是去年之事,应该没有跟崔良中结怨的机会。”

包拯心道:“宫廷奇毒何等难得,刘德妙不惜用来对付崔良中,必是有天大的仇恨,所以务必要置其于死地。既是石学士都没有听过,想来是不为人知的私人恩怨,只能慢慢寻访了。”

但就算知道刘德妙真与崔良中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其中仍然有许多难解的疑点——刘德妙以相士身份取信于曹诚,很可能是她需要用钱,需要曹家的财力支持,但她自己完全有机会接近崔良中,为何反倒要利用一个刻书匠人呢?如果是因为崔良中深知她的来历和真实身份,她不便出面,又无意中知道了高继安在替崔良中伪造交引,认定有利用价值,反过来要挟高氏为她办事,但揭露假交引这件事,抑或是要挟崔良中本人,岂不是对她有利得多?相比于刘德妙,崔良中财大势大,就算两人各有把柄,崔氏仍然处于绝对优势,高继安为什么肯听刘德妙摆布、反过来对付崔良中呢?高继安长在南京,刘德妙长在东京,一个是普通老百姓,职业是刻书匠,一个是北汉皇族后人,职业是相士,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石中立性子疏淡,明日又要离开南京,动身回去汴京,对崔良中、刘德妙这类事实在不怎么关心,当即道:“你们自己慢慢猜吧,老夫得先回去睡了,明早还要赶船呢。”范仲淹道:“石学士先行一步,我还有话要对包拯他们说。”

石中立走出几步,又回头嘻嘻笑道:“小沈,老夫回京后就会向你父亲提亲,你有空的话,也该去拜访一下你未来的岳父大人许公。老夫等着喝你和许家小娘子的喜酒呢。”

众人惊异无比,沈周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应道:“是。”

范仲淹等石中立走远,这才掩了门,郑重其事地问道:“事情牵涉到曹家,对么?”包拯道:“是的。曹教授聘请的相士王青,原来就是石学士口中的刘德妙。且不论刘德妙现下卷入的案子,单是其逃犯的身份,曹家就已犯了包庇重罪。”

范仲淹长叹一声,一时沉吟不语,显是心中矛盾:既想为恩师求情,请包拯几人不要张扬,却又有违他一贯的原则,更难以开口要求自己的学生徇私枉法。

沈周忙道:“私下收留犯人虽然有罪,却分知与不知两种情况,如果曹教授并不知道刘德妙其实是逃犯,算不上重罪。”张建侯道:“如果曹教授不知道刘德妙真实身份,就不会如此神秘了,还说什么泄露秘密,就要五雷轰顶之类。”

包拯也看出范仲淹为难,想了想,道:“经过我们调查,发现曹府上下只有曹教授和曹丰员外两个人知道相士王青、也就是刘德妙一事,如果曹教授肯主动向官府告发,事情尚有转机。”

范仲淹道:“你们不是说曹恩师已经答应了那相士绝不泄露关于她的秘密么?如果换作你,你会说出来么?”包拯道:“不会。但如果曹教授不肯主动告发的话,明日一旦我们将王青就是刘德妙一事上报官府,曹教授的处境就堪忧了。范先生,实在是抱歉,我们也想帮曹教授,可我们必须将真实情况上报。”

范仲淹叹道:“你没有错,何必道歉?这样,你们给我一天时间,我设法再找恩师谈谈。如果后日正午前你们没有得到我的消息,你们再将这件事上报官府,如何?”包拯微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应道:“自当听从范先生吩咐。”

范仲淹前脚刚走,宋城县尉楚宏又登门拜访,将张建侯的兵器还了回来。

张建侯大喜过望,道:“我还以为再也要不回来了。”楚宏道:“这次是我悄悄卖个人情给张公子。不过张公子日后外出,还是不要公然带兵器的好,毕竟有违律法。万一落在提刑司手里,不但要没收兵器,还要依律杖坐二十大板。”

沈周父亲沈英是大理寺丞,他自小耳濡目染,熟知律法,笑道:“楚县尉还说得轻了,不是杖坐二十,而是伏脊 二十。”

张建侯笑道:“看来日后我得去做官或是从军了,这样上街才能佩带兵器。”

沈周咋舌道:“你做官就是为了能有佩带兵器的资格?”张建侯道:“有人做官是为了名,有人是为了钱,有人是为了百姓,我则是为了正大光明地舞刀弄剑,有什么不对么?”

他说得有趣,却也在理,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张建侯道:“要是小游也在就好了。姑父,反正你已经答应了范先生要等他一日,不如明日我们去性善寺看望小游他们,好不好?”沈周先应道:“这主意好,我跟你们一起去。凑巧我答应了张尧封,要替他修补手镯,我顺道去性善寺采些老槐树的树汁回来。”

包拯心道:“虽然计划明日一早要去寻刘德妙,但若是曹教授当真听从范先生建议,肯主动告发刘德妙,那么事情就容易得多。也罢,寻人也不急在这一日。”当即应道:“好。”

楚宏又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几位,今日提刑司派人来提走了高继安一案的全部卷宗,书吏检查过目证人供状时,发现了一个疑点,那就是节字街的摊贩声称曾在前晚见过高继安,说是从戌时一刻起,高继安就在他的摊子上喝酒吃菜,过了亥时,才醉醺醺地起身,站都站不直了,还是街坊扶着他回家的。”

张建侯道:“我大概是亥时两刻翻墙进的知府衙门,崔良中遇刺在这之前,短短一刻工夫,高继安即使清醒,也绝对不可能从节字街赶到知府衙门杀崔良中的。”沈周道:“那么凶手一定是……是那帷帽妇人了。”一时不敢当着楚宏的面说出刘德妙的名字。

楚宏道:“我也是这么想。虽然知府衙门戒备森严,但那妇人既能潜入崔员外府上,又能从张公子眼皮底下盗走刻刀,想必有一身高超本领,越墙出入府署也不在话下。可惜,从来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现下只盼望早些抓到高继安,从他身上追查到帷帽妇人了。”

其实潜入崔良中房顶和盗走刻刀两件案子都是许洞所为,包拯等人见楚宏将所有事一并算在帷帽妇人头上,也不点破。

张建侯问道:“对了,曹汭曹将军亲自追捕的那名逃卒王伦,可有抓到?”楚宏道:“听说那王伦武艺很好,让他给逃了。曹将军不仅丢了面子,还弄得灰头土脸,一些摊子被打翻的商贩还联合起来,去应天府告了曹将军,说他纵兵扰民。”见包拯三人还未吃饭,便拱手告辞。

包拯三人这才安心坐下来,饱餐一顿。张建侯善饮,一瓶林酒大多落入了他的肚腹中,包拯和沈周只各饮了一杯。即使吃喝,话题仍然不离崔良中遇刺案。

虽然终于可以确认是刘德妙动手行凶,但还是有疑点,她要杀崔良中,有很多机会,为什么一定要选知府宴会下手呢?那里人多眼杂,她既不能在宴会厅中下手,也不能确定崔良中何时会出宴会厅,这实在不是一个万全的杀人时机。若选在平时,她完全可以利用高继安用假交引一事引崔良中到人少僻静之处下手,鉴于她一向行踪隐秘,绝无旁人怀疑到她,为什么反而要舍易求难呢?

高继安被列入头号疑犯后,刘德妙冒着身份败露的危险去通知他逃走,必然有一个天大的理由值得她这么做,这理由不会是交引,不然不会在离开时忘记取走交引。那叠交引虽然值一大笔财富,却需要先到东京榷货务兑换票据。她是朝廷逃亡囚犯的身份,断然是没有能力来处理这些交引的。这个理由到底是什么呢?刘德妙又是如何抢在前面得知高继安已经被怀疑呢?她是相士,会相面不足为奇,难道当真能预言未来么?既然如此,她怎么不能预料她投靠丁谓后的命运?

吃过晚饭,又各自回房睡觉,预备养精蓄锐,明日好去性善寺。但实在吃得太饱,肚腹鼓胀,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夜深人静之际,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清音,似笛非笛,似笙非笙,只是低沉简单的曲调,婉转呜咽,若有若无,却如同江上暮霭一般,迷茫中带着淡淡的哀愁。又仿佛把人的心肝生生提起,悬在半空,似揪非揪,似落非落。

包拯一时心有所感,不禁想起了唐代名将张巡的《闻笛》一诗:

岧峣试一临,虏骑附城阴。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营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

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

那一夜,张巡苦候援兵不至,登上城楼,极目远眺,夜色苍茫,心情无比复杂。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隐约传来一阵笛音,这个真性情的血性汉子心中的琴弦也被感伤拨动,忍不住热泪盈眶,挥笔写下了这首千古名诗《闻笛》。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在芸芸众生的乱世中,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到底是守城将士不必辨认愁惨风云,也不必询问天心向背,只管拼死杀敌?还是只有像守城将士一样认识到风云的惨淡,领会到苍天考验世人的良苦用心,才能奋勇向前?张巡死守睢阳,不肯撤离,宁可在城中杀人而食,也不肯弃城投降而保全百姓性命,种种之惨烈,种种之悲壮,种种之无奈,种种之惊心,到底是对是非?

迷迷糊糊中,眼皮终于开始沉重起来。忽听得有人大力拍门,叫道:“公子,醒醒!出大事了!”

包拯一惊而起,披衣下床,鞋都来不及穿,飞奔过去开门。却是自家仆人,急道:“隔壁崔家有人来报,崔员外殁了,请包公子快些过去!他们人正等在那里呢!”

包拯忙穿好衣服鞋袜,张建侯和沈周亦闻声而起,三人一道出来内堂。

那站在堂下等待的却不是什么崔家仆人,而是崔家大姐崔都兰和她的贴身婢女慕容英。

包拯极是意外,忙上前问道:“敢问小娘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崔都兰道:“我阿爹他……他……”脸上并不见哀戚,只有难以名状的局促不安。

慕容英忙道:“崔员外刚刚死了,我主人是想来向各位公子求助。”

张建侯道:“崔小娘子,你别怪我口直,死的人是你爹,可是我怎么看你一点儿悲伤之情也没有。”

崔都兰双眉一挑,狠狠瞪着张建侯,似要发怒,但随即她眼睛中的凶光又黯淡了下去,恨恨道:“不错,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我恨他!恨他抛弃了我娘亲,害得她终生不快乐!恨他抛弃了我,如果不是他的宝贝儿子死了,他也绝想不到来华州寻我。可是……可是自从我来到崔家,他一直待我很好,他现在走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之前在众人印象中,一直是个冰山一样冷漠的女子,对所有事都无动于衷。但此刻包拯亲眼目睹了她情感丰富的一面,短短一瞬间,她的脸上呈现出多种表情——忿恨、坚忍、悲凄、悔疚、绝望、恍然、无措——令人刻骨难忘。

那一刻,所有人都理解了她——一个卑微酒妓生下的私生女,没有父亲,又自小失去了母亲,没有关爱,无依无靠,在民间辛苦长大,忽然被认作“天下第一茶商”的女儿,富贵荣华唾手可得,是喜,是悲?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的生活,完全陌生的父亲,要让她如何适应?而刚刚相认不久的父亲蓦然死去,她失去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儿庇护,又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局面?

沈周为人感性,最容易被感动,忙上前道:“小娘子别太难过,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包拯道:“小娘子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英娘,你适才说的求助是什么?”慕容英迟疑了一下,道:“我们……其实是我,怀疑崔员外死得不明不白。”

包拯登时全身一震,愣在那里。沈周连叫他几声都没有反应,只好道:“二位小娘子且先回去,我们稍后就到。”

慕容英慌忙拜谢,这才扶着崔都兰去了。

张建侯使劲捏了一下包拯的上臂,问道:“姑父,你到底想到什么了?”他力大无比,包拯吃痛之下,失声道:“是我的错,我早该想到的!”

张建侯道:“想到什么?”包拯道:“有人要杀崔良中灭口。”

张建侯道:“可是崔良中早已经中了毒,说不定是毒发身亡呢。”包拯道:“这当然是可能的,但也有可能他是被人杀了灭口。”

张建侯道:“高继安和刘德妙都已经暴露了,许洞许先生也没有敌意,谁还想杀崔良中灭口?”沈周道:“我想到一个人,马季良。包拯,你也怀疑是他?”

包拯不置可否,拔脚便朝崔府赶去。

崔氏家人等都集中在厅堂中,除了崔都兰外,崔槐、吕茗茗夫妇也坐在那里。崔槐不停地举袖抹拭眼泪,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吕茗茗却不怎么悲伤,一边假意劝慰丈夫,一边暗中打量着崔都兰的反应。包拯几人进来时,众人一起站了起来。

包拯道:“崔员外人呢?”慕容英道:“还在兼隐院内室。马龙图的手下一直把守着院子,不让我们进去。”

沈周问道:“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崔员外已经去世的?”

慕容英正要回答,吕茗茗斥道:“你主人都没有发话,你一个丫头抢着插什么嘴?还是我来告诉你。”

原来崔良中虽然陷入昏迷,但每日都需要人喂食、喂水,由于他大小便均无法自理,即使是身子底下铺了厚厚的尿布,也必须得有婢女定时为他更换衣物和床单被褥等物。今晚轮班的四名婢女去换床单时,意外发现崔良中身体已经冷了,摸起来只感到生硬的冰凉。几人面面相看,心中各有不祥之感。一婢女大着胆子将手伸到崔良中鼻子下,呼吸全无,人竟是死了。四女当即吓得大叫一声,飞跑出来。崔都兰、崔槐等人得讯后立即赶来兼隐院,却被马季良侍从挡住。自从马季良到来后,众人很难见到崔良中,更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此刻听说人死了尚不能相见,不由得愤慨异常,又怀疑崔良中死得不明不白。吕茗茗立即派人去请自己的兄长宋城县令吕居简,崔都兰无所依靠,想到真凶高继安得以暴露,包拯等人功不可没,遂干脆亲自赶来向包拯求助。

包拯听说经过,道:“吕县令住在宋城县衙,离得不近,等他来还得要好一阵子,不如我们先去兼隐院,问问马龙图为什么不许亲人相见。”崔都兰和吕茗茗异口同声地道:“好。”

既然她二人都赞同,旁人再无异议。众人便一齐朝兼隐院而来,果然在院门口即被侍从挡住。

吕茗茗颇为气势汹汹,道:“这里是我们崔家的院子,怎么反倒我们崔家人进不了门?”她是现任参政知事吕夷简的堂妹,侍从不敢回嘴,只死死挡住大门。

包拯问道:“马龙图人在哪里?”侍从道:“在里面。”包拯道:“麻烦通禀一声,就说包拯求见。”

那侍从知道马季良对包拯甚是看重,不敢怠慢,忙进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侍从出来道:“龙图官人请包公子进去。”只让包拯、沈周、张建侯三人进去。

崔都兰倒也不吵闹,只道:“好,我们信得过包公子,就在这里候着便是。”包拯点了点头,昂然越过侍从迈步进来。

屋内灯火通明,马季良坐在内室的一张交椅上,眉头微蹙,眼皮稍显耷拉,表情茫然,望着床榻发呆。

崔良中静静地躺在那里,无论他生前多么骄横,无论他拥有多少财富,他现在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也不会有任何知觉。闹里有钱,静处安身;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世人所在意的功名、钱财、利禄,终究只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身外之物,生前能够轻清于世、安宁淡泊,该是多么可贵。

包拯叫道:“马龙图,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么?”马季良摇了摇头。

张建侯道:“崔员外人已经死了,你还不让他的亲人进来置办后事,未免很有些不近人情。”

马季良道:“暂时不能让他们进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仿若沙场上厌战的士兵,内心深处再没有一丝斗志。顿了顿,又道:“这是我能为义弟做的最后一件事。”

包拯问道:“龙图为什么这么说?”马季良道:“自从我来这里,每日都要坐在床边,拉着义弟的手跟他说话。他虽然昏迷,脉象却很平稳,并无毒性加深之象。今夜突然暴毙,我怀疑是有人下的毒手。”

张建侯道:“啊,马龙图居然还怀疑别人……”

包拯生怕他说出怀疑马季良的话来,万一引发对方警觉,销毁了证据,事情就不好追查下去了,忙插口道:“可兼隐院内外都有马龙图的心腹把守,听说崔员外日常服用的汤药饮食也都事先由婢女当面尝过,旁人哪有下毒的机会?”

马季良道:“我也想不明白其中究竟。我已经派人去请医博士和仵作,等他们到了,验过义弟身子,自然一切真相大白。我不放那些人进来,就是怕他们借哭丧之机扰乱现场,破坏了证据。”

包拯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虽没有再多说什么,却各自颇感费解——如果崔良中的确是再遭人毒手才不幸身亡的话,按照他这几日的状况,只有马季良才有下手的机会。这也难怪崔都兰甚至沈周、包拯都立即怀疑到他身上。他虽然与崔良中是结拜兄弟,却在假交引案发后有了杀死崔氏的动机,倘若他有染假交引,杀了崔良中,便能将一切罪责推到死者身上,再也牵扯不出他来。尤其他在发现崔良中死后不让旁人进来,愈发加重了这种嫌疑。但若是从现场采证的角度来看,他如果真是杀死崔良中的凶手,崔都兰等人一拥而进,哭的哭,闹的闹,势必会破坏现场,反而对他本人有利。反过来说,既然马季良肯趋害避利,那么就只能证明他不是凶手。如果不是马季良,又会是谁呢?

室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外面庭院中幽虫索索,“啾啾”的虫鸣声忽然显得刺耳聒噪了起来。

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如果保持心境高远,超凡洒脱,就算身处繁华街道,也如同偏远的荒郊野巷一样。若是内心焦灼,一点儿动静也成了车水马龙。

等了大半个时辰,宋城县令吕居简、仵作冯大乱、医博士许希珍前后脚赶来。马季良便命侍从放所有人进来,当众请许希珍验毒、冯大乱验尸。

冯大乱叹息道:“想不到这次当真要来验崔员外的尸首了,到底是天意难违呀。”

马季良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预备斥责这信口开河的仵作几句,但最终话还是没有出口,大概这几日来层出不穷的变故也将他弄得措手不及、精疲力竭了。

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冯大乱终于将尸首翻腾得够了,往铜盘中洗了手,道:“崔员外胸腹中的两处刀伤已经快要愈合,除此之外,别无外伤。可以说,他身上白白净净,只有后背出了些红疹子,人天天这样躺着,肯定会这样。”

马季良道:“这不可能。义弟的饮食都事先经人尝过,不可能有毒,他一定是外伤中毒。仵作,你再好好验验。”冯大乱摊开双手道:“还要怎么验?连头皮、指缝、私处都看过了,没有外伤!”

马季良见他说得肯定,便又转向站在窗下凝思的许希珍,问道:“许大夫,你可有发现义弟有新中毒的迹象?”许希珍道:“崔员外原本就中了不知名的奇毒,许某无能,没能弄清楚毒性,而今结果还是一样,还是不能判断出毒性,所以不确定崔员外是新中了毒才致毒发身亡。”

马季良怏怏跌倒在交椅上,转头去看崔良中,眼睛中透出一股悲凉的深意来。亲眼看到那种眼神的绝大多数人,包括崔都兰和吕茗茗在内,都不再怀疑马季良是再次下毒的凶手。

吕茗茗紧紧挽住兄长手臂,问道:“要怎么办?”吕居简明知妹妹是另有所指,却假意不明,及时将话头转到案情上来,大声道:“崔良中崔员外遭帷帽妇人行刺,中毒甚深,不幸于今晚毒发身亡,当然是要以此结案。” VxHJdaNH6takAMt6sZdWagXyTDBH5fniPggKPGfPy0cXymJV+NSJ9SaiFZGCfV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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