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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色如愁

雪楼是辛弃疾的会客场所,四周植满梅花,典雅富丽。每到花开季节,冰作骨,玉为魂,骨清香嫩,着意争妍,人间至美梅景,莫过于此。

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

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叶清臣《贺圣朝》

宋慈见到一名老者歪倒在马车上,以为他就是新任福建路提刑官辛弃疾,不由得心中一沉。

岳珂转头一看,忙解释道:“噢,那不是辛公。辛公另外有事,并不跟我们一路。不幸遇害的那位老者是辛公的朋友。”

赵师滢却大约猜到了岳珂身份,讶然道:“莫非岳公子就是岳将军的后人?”岳珂道:“正是。”

原来岳珂是名将岳飞的后人,其父岳霖是岳飞第四子。岳飞遇害时,岳霖年仅十二岁,亦被蒙冤流放。宋高宗特意下诏命将岳飞子孙与北宋奸臣蔡京、童贯家属拘管在一处,表示岳飞也是蔡京一类的奸臣。岳霖在险恶的牢狱环境下长大,身心受到双重摧残,直到宋孝宗即位后为岳飞平反昭雪,他才被放出,时年三十二岁,被关押了整整二十年,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消耗在监狱中。

岳霖获释后,宋孝宗在便殿召见了他,当面抚慰道:“卿家纪律,用兵之法,张、韩远不及,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之。”

“卿家”即指岳飞,“张、韩”指与岳飞同时代的另外两位名将张浚和韩世忠。这是自岳飞遇害以来朝廷首次正式承认岳飞一案是冤案,而且出自孝宗皇帝之口。岳霖稽首涕道:“仰蒙圣察抚念,故家臣不胜感激。”并只向宋孝宗提了一个要求——请求归还宋高宗当年所赐岳飞的御札、手诏等,预备将来结集刻印出版,以铁一般的事实证明被宋高宗称为“奸臣”的父亲的清白。宋孝宗感慨之余,诏令准左藏 南库归还。

岳飞既然正名,其子孙也各授官职。岳霖步入仕途后,在地方上多有政绩。他育有三子一女,岳珂即是其第三子。

绍熙三年(1192年)十月,岳霖卒于广州知州任上。岳珂年方十岁,独自护送父亲灵柩自岭南北归。岳珂生母陈氏是前宰相陈俊卿 之女。岳霖死后,岳家失去依靠,陈氏不得不依附于娘家。岳珂却甚有骨气,不肯寄人篱下,他牢记父亲临终遗嘱,立誓在有生之年搜集祖父岳飞遗文修编成书,因而有志于文学,投奔到文学大家辛弃疾门下。辛弃疾怜其为忠良之后,关爱呵护有加,犹胜己子。

孙应龙这才反应过来,惊喜地大叫一声,上前握住岳珂的双手,结结巴巴地道:“你就是岳飞将军的孙子岳珂?这可太好了。我……我叫孙应龙。”

岳珂道:“原来是孙壮士。你武艺很好啊。我适才从背后刺你一剑,是以为你要伤害这位小娘子,想不到原来你们认识,实在抱歉。”不及多寒暄,匆匆道:“事情紧急,稍后再说。各位,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请你们先退到一边,等我们擒杀了刺客再说。”捡起长剑,向岳璎使个眼色,兄妹二人一道杀入战团。

孙应龙尚在踌躇,犹豫要不要帮助以贪著名的辛弃疾的从人。余月月催道:“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去帮忙?”他这才应了,挥剑杀了上去。余月月自去救治陈成父等伤者。

宋慈忙将赵师滢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郡主千金之躯,如何会来这种山野之地?”赵师滢颤声道:“我……我是专门来寻你的。”

宋慈登时一惊,忙问道:“是郡主收留华岳一事暴露了么?”赵师滢道:“不,不是……”

她生平养尊处优,还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种刀光剑影、厮杀连声的场面,吓得不轻,惊魂难定,好不容易才讲清楚事情的经过——

原来赵师滢受宋慈托付,收留了孙应龙自建宁府圜狱中劫出来的囚犯华岳,但那华岳刑伤极重,性命垂危。宋慈等三人今日天不亮就赶来武夷山洞寻找还魂草,目的就是要救治华岳。宋慈等人出发后,赵师滢左右无事,兄长赵师槚又正好不在家,无人管束,便留下心腹婢女迎儿照顾华岳,自己则换了男子服饰,悄悄溜下庵山,赶去崇化里书坊买书,居然意外撞到一套孤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一名青年男子同样相中那套孤本,但比赵师滢晚到了一步,他提出以两倍甚至多倍价钱收购,均被拒绝。那男子远道而来,不愿意就此舍弃,便表示愿意以随身携带的一篓珍贵药材交换孤本,内中就有三株还魂草。赵师滢心想还魂草是能救死扶伤的神药,当然比孤本更难得,又正好能解宋慈等人的燃眉之急,遂欣然同意以书换药。

余月月正好走过来,听到赵师滢的话,全然不信,道:“还魂草何等难得,怎么可能一下子冒出来三株?那人是想骗郡主的书吧。”赵师滢道:“不是的。那男子自己说他是大理人,药材全是他从大理带来,本来是预备拿去海边跟渔民换海贝 的。”

余月月这才恍然大悟,道:“这就难怪了,大理多出名药、奇药。”赵师滢道:“嗯。我也是这么想。拿到药后,我就想来找你们,免得你们继续冒险在武夷山洞寻药。正好在拱辰桥遇到陈成父陈公子,被他认了出来。他听说究竟后,说武夷山洞一带山高水险,有许多野兽出没,不放心我一个人,于是就陪我一道来这里了。”

余月月道:“那些药呢?”赵师滢道:“寄放在尊外祖父的医铺里。”

余月月吃了一惊,忙问道:“那我外公有没有看过?”赵师滢道:“有啊。为了稳妥起见,我特意把药材拿给王医师看了,他说那是真的还魂草。”

余月月惊道:“呀,郡主该不会把我出来找还魂草的事告诉我外公了吧?”赵师滢道:“没有没有。月娘请放心,我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泄露半点儿风声,只说了那些药是我用书换来的,决计半点儿没有提月娘的事。”

余月月连连跺脚道:“你这不提跟提有什么区别?你不是大夫,手里却有那么多珍贵药材,我又刚好不在。我外公生性警觉多疑,一定会追问清楚的。这件事万一暴露了,牵累了宋慈或是朱老夫子他们,可全要怪郡主。”

赵师滢性情温婉柔弱,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忽遭余月月厉声埋怨,不由得呆住,随即垂下头去,眼中泪意盈盈。

宋慈皱眉道:“月月姊……”余月月却自己先醒悟了过来,道:“对不住,是我太性急了,郡主别怪。郡主好心冒险收留孙大哥的朋友,又赶来武夷山洞报信,这份恩情,月月是懂的。主要是我外公那脾气,郡主不知道,他要是看到那么一篓珍贵药材,非得想方设法弄到手不可。”

赵师滢破涕为笑道:“这不是难事,我要那些药材也没什么用,就留下一株还魂草给你们的朋友,其余的送给王医师便是。”

余月月道:“这还不是关键,外公他一定会刨根问底,譬如郡主自己留下的那株还魂草做什么去了,救了什么人,能否让他看看病者,等等。还有我外公的徒弟猛哥,医术没学到几分,我外公的好奇、多疑倒是一分不落地全学会了。万一他暗中跟踪、监视我,我就没有机会为孙大哥的朋友治疗了。”

赵师滢歉然道:“啊,全怪我考虑不周,惹来这么多麻烦,是我不好。”

宋慈忙道:“这怎么能怪郡主呢,你全是好意。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我们自己寻到了一株还魂草,就请郡主把那篓药材尽数送给王医师,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刨根问底了。”

赵师滢不敢作答,只怯生生地望着余月月。

余月月歪着头想了想,道:“这样也好,只怕委屈了郡主。”赵师滢忙道:“无妨的,不过是一篓药材而已,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宋慈问道:“成父是被那些茶商所伤么?”赵师滢道:“不是的,是被那黄衣小娘子用匕首刺伤的。”

宋慈道:“她当真是辛弃疾辛先生的女儿?”赵师滢道:“不知道啊,应该是吧。如果不是刚才那位岳公子开口介绍,我还不知道他们几个的名字。”

原来赵师滢和陈成父赶来寻找宋慈几人,预备知会意外得到还魂草的消息。二人到达小雨谷时,谷中已有二十来名茶商模样的人在驿亭内外歇脚。时值春茶季节,建阳又是天下第一名茶建茶的产地,正是各地茶商蜂拥而至的时候。但陈成父一望之下,便觉得这些茶商有些奇怪——他们没有携带什么大的行囊,虽然表面是在休息,但防身刀剑就放在手边,个个神色紧张,不断地往北面的谷口张望,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赵师滢着急寻找宋慈,陈成父亦挂念好友安危,不欲多管闲事,正要往西折入武夷山洞入口时,偏偏有个茶商留意他二人,起身呵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陈成父少年时随父在外宦游,虽然与宋慈同门,同是理学子弟,却是性格迥异,是个慷慨豪迈之人。他见这些茶商分明是别有意图,却没来由地呵斥不相干的路人,不由得心头火起。正好这时候有个望风的茶商奔入谷中,大呼道:“来了!来了!”众茶商遂各安其位,装出怡然的姿态来,但还是有人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兵器,露出马脚来。

陈成父也是个有计谋之人,他自己虽会些防身的武艺,但见茶商人数不少,且个个怀有兵刃,万难匹敌,便假意转身,带着赵师滢离开,走出一截后又蹑手蹑脚地折返回来,隐身在一块大岩石后。

过了一会儿,渐有车马声和女子嬉笑声传来。谷口随后出现了一队人马,领先的骑士是名不到二十岁的白衣男子,这就是辛弃疾的幕僚岳珂了。他妹妹岳璎和辛弃疾之女辛 骑马跟在后面,三人正有说有笑,丝毫没有留意到小雨谷中不同寻常的气氛。三骑过后,是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左右有数名带刀的黑衣侍从跟随。再后面则是一辆牛拉的太平车 ,车上堆满了箱子、行囊等物事。阵势不小,旁人一望便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出行。

一行人缓缓进入谷中后,岳珂见谷中有不少人,便翻身下马,上前打听道:“请问前面……”一语未毕,见对方表情怪异,终于开始意识到苗头不对。

此时此刻,陈成父从岩石后站了出来,大声叫道:“快走!”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飘荡回旋:“走……走……走……”

瞬间的迟疑后,茶商各自亮出了兵刃,怪叫着向岳珂等人扑来。岳珂急忙转身,从坐骑上摘下佩剑,叫道:“妹妹,你带辛 先走!”

太平车刚好堵住了北面的入口,后退已是不可能,只能朝前冲出一条路来。岳璎也是将门虎女,遇变倒也不慌,应了一声,叫道:“阿 ,跟我走。”提马先行,往南面谷口冲去。

不会武艺,见适才还是春光无限的美景,瞬间就变成了格斗厮杀的屠场,又惊又慌,走出几步,便从马上跌了下来。登时天旋地转,头昏眼花。忽觉有人大力将自己从地上拖了起来,勉强转头望去,正是适才站在岩石上高叫“快动手”的陌生男子。她虽不会武功,但见歹人头目亲自来擒拿自己,也绝不愿意坐以待毙,从腰间拔出父亲赠予的“金错刀”匕首,顺手捅入对方体内。

那人正是陈成父。他本是赶过来相助,却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刀。好在辛 力气弱小,入口不深,算不上致命伤。他勉强退开两步,捂住伤口,道:“我……”却被岳璎拔剑赶过来制住,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你们有什么阴谋?”

躲在岩石后观望的赵师滢急忙取下头上的竹笠,奔了出来,叫道:“两位小娘子请住手,陈公子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那些坏人……我们并不认识。”

她一身男子打扮,声音娇媚无比,虽令人惊愕,但眉目间自有一股气派,令人不由得不相信她的话。岳璎也是个豪爽之人,当即收了长剑,道:“抱歉。”扭头见兄长等人正与茶商混战在一起,对方人多,形势不容乐观,便道:“阿 ,你们先躲起来,我去帮我哥哥。”

赵师滢遂与辛 扶着受伤的陈成父退让到一边,互相打探,这才知道是闹了一场误会——陈成父说话带有浓重的闽地口音,加上山谷回响,辛 将他那一声听成了“快动手”,还以为他是歹人首领。

陈成父苦笑道:“这不怪娘子。不过下次动手前,娘子还是要先问清楚。”辛 忙连声道歉。

陈成父道:“算了,不过是一点儿小伤。娘子是什么人?这些茶商为什么要对付你们?”

不知对方身份,一时迟疑不答。陈成父猜测对方适逢大变,疑心未能尽去,亦是情理之中的事,遂不再多问,只凝神观望。

谷中恶斗正剧。岳珂兄妹和那几名黑衣侍从虽然会武,但这些茶商并不是假冒货色,而是真正的茶商——他们常年从事长途贩卖货物的勾当,行走江湖,大多身怀护身武艺,许多人功夫还不浅 。当年茶商赖文政手下不过区区数百人,官兵却始终莫之奈何,最终还是靠辛弃疾用假招安的方式解决,便是茶商极其不好对付的明证。加上这些人又是有备而来,岳珂等人只能是勉强抵御而已。

好在那些茶商目的并不在多杀人,仅仅是分出人手缠住岳珂等人,其余人则全力攻向豪华马车。那车中老者刚露出脑袋,便被人抢上前刺了两刀,当场毙命。领头茶商见目标人物已死,随即呼啸一声,招呼同伴往北撤退。

岳珂本是奉辛弃疾之命送车中老者先去建阳,而今老者被杀,于他而言是重大失职,岂肯轻易放那些茶商离去?遂命令侍从全力截击,无论如何要活捉一个,才好追查真相,日后向辛弃疾交代。茶商们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恋战,且战且退。正僵持之时,孙应龙和宋慈、余月月便前后脚赶到了。

赵师滢也不清楚岳珂和茶商两方的具体情形,只大致叙述了自己所看到的经过。

余月月听了当即道:“这些茶商多半跟当年的赖文政有一些干系,听说辛先生将要上任福建提刑,而小雨谷是必经之路,特意算好日子等在这里,好击杀辛先生为赖文政报仇。”赵师滢道:“嗯,我也是这么想。”宋慈却道:“未必。”

赵师滢素来佩服宋慈见识非凡,忙问道:“宋公子怎么看这件事?”宋慈道:“从郡主叙述的经过推测,那些茶商要杀的人是车中老者。但适才岳公子已经说了,那位老者并不是辛先生。”

余月月道:“也许这些茶商并不知道呢,他们以为马车中坐的就是首脑人物,所以将他当做辛先生杀了。”宋慈道:“有这种可能,但也有可能茶商真正的目标就是车中老者。”顿了顿又道:“我倒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些。”

赵师滢道:“何以见得呢?”宋慈道:“郡主请看,那老者被茶商杀死,就横尸在众人眼前,岳公子一行人却没有一个流露出悲伤之意,可见那老者与他们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能根本不认识。”

赵师滢道:“可岳公子明明说了,死者是辛先生的朋友啊。”宋慈“嘿”了一声,不再回答。

赵师滢仍是不解,余月月忍不住插口解释道:“辛先生的‘朋友’,意思可多着呢。当年辛先生平定茶商军,也是写信称要跟赖文政做朋友,这才将他诱去江州杀了呢。这被杀的老者既是辛先生的朋友,为何不与辛先生一道,反而与岳公子兄妹先行呢?而且神神秘秘地藏在车中,好像生怕见人的样子。”

她自己也有诸多疑问,又转头问宋慈道:“即使这样,仍然不能断定茶商的目标人物一定就是这老者啊。”

宋慈道:“岳公子自小跟随在辛先生身边,堪称心腹,他独自引车先行,还带着这么多带刀的侍从,绝非仅仅护送老者和家眷这么简单。”

宋慈自小受理学熏陶,又被舅父严格约束,养成了端庄、凝重的性格,从来不多说不该说的话,回答也是言简意赅,点到即止。但转头见到赵师滢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露出困惑之色,微一踌躇,又详细解释道:“这些茶商人数大占上风,并不弱于岳公子一行,但他们已生退意,可见目的已然达到。而岳公子却指挥侍从全力阻截,不惜拿手下人性命冒险,分明是想生擒对方一人或几人,大概是想事后弄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好向辛先生交代。如此可以推测,那老者身份绝不平凡。既是大有来历,很可能他本人就是茶商的目标人物了。”

赵师滢道:“嗯,宋公子分析得极有道理,事情应该不简单。”

余月月了解宋慈为人,知道他观察入微,总能看到旁人忽视的蛛丝马迹,本来也认同他的看法,但听到赵师滢在一旁附和,不由得心头火起,赌气道:“我才不信呢。茶商的目的一定是要杀辛先生本人,不过是将那老者误当做辛先生罢了。”

她是医师,自小见惯了病人、死人,也不如何害怕,径自走到车子边,仔细察看那死去的老者——但见他侧歪在车边,眼睛瞪得滚圆,胸口有两个大血窟窿,下半边身子还在车内。掀开车帘,登时惊住——倒不是看到了如何恐怖血腥的场面,而是那老者的双脚上戴着粗重的脚镣。

余月月愣了好半晌,直到宋慈跟过来查看究竟,她才回过神来,叹道:“宋慈,你当真聪明绝顶,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唱反调了。”又指着车中老者道:“你说得对,那些茶商一定是赶来杀他的,这个人一定是个重要囚犯。不过既然是重要囚犯,为什么不用官兵押送呢?岳公子和侍从都是便装打扮,是不是刻意掩饰?”

宋慈道:“嗯,如果岳兄愿意讲,他会主动告诉我们的。”

小雨谷的混战已然结束。岳珂一方死了一名侍从,伤了四人,岳璎也受了伤。茶商一方则死了两人,另有两人受伤被擒。多亏了孙应龙出手相助,茶商首领见他功夫出众,勇猛难敌,又担心滞留在山谷鏖战会引来大队官兵截击,这才不及营救被擒的同伴,匆忙带人退去。

天色已然不早,余月月和宋慈忙赶过去帮伤者简单处理伤口。众人随即预备动身出发,尽快赶回建阳县城。按照岳珂的想法,要将死者就地掩埋,包括车中丁姓老者和己方被杀的侍从,日后方便时再行迁葬。宋慈却道:“尸首一旦入土,许多证据就毁了。”

岳珂听了一愣,问道:“什么证据?”余月月道:“岳公子拼命带人截击那些茶商,不就是想捉到活口好追查他们的来历么?其实死者身上也有线索的,不一定要从活人身上找。”

岳珂道:“月娘既是大夫,这般说也有道理。那好,把我们的人带上。那两名茶商的尸首就地埋了。”

孙应龙和岳珂在一旁挖坑的时候,宋慈自行走到两名茶商死者的身边,蹲下来仔细察看。岳璎等人远远看见,很是好奇。

问道:“郡主,宋公子在那边做什么?”赵师滢道:“嗯,他大概是在寻找证据,看能不能推测出死者身份。”

道:“宋公子不是朱熹老夫子的再传弟子么,怎么也会对仵作这类的事感兴趣?”

适才宋慈与余月月一道为伤者包扎伤口已然令人惊讶,仵作、皂隶、禁卒等低级官署人员属于贱民身份,其子孙不准参加科举考试,不准做官,其职业亦是时人眼中的贱业。辛 对宋慈自降身份的举止显然不大能理解,语气中亦流露出明显的轻视之意。

赵师滢道:“嗯,这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余月月冷冷插口道:“宋慈可是完完全全地在帮你们。你们读书人不总是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小娘子是名门之后,居然不懂得这个道理么?”

当场闹了个大大的红脸。她毕竟是名门之后,涵养很好,虽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还是歉然道:“对不起,是我的不对。宋公子是好意,我只是好奇,才随口一问。”

余月月却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反唇相讥道:“小娘子还是看不起仵作么?如果没有这些人明辨真伪,不知道多少冤案不能平反昭雪呢。”

她反应如此强烈,倒也不全是出于要为宋慈打抱不平,而是仵作负责处理尸体、检验伤痕也需要医学知识,尤其是外科知识,因而这门行业跟医术有诸多交叠之处,甚至有的仵作本身就是半个大夫。譬如建阳县的老仵作冒良以前就当过医师,与她外祖父王且光交好,时不时地就一些外伤疑难问题来王氏医铺请教。余月月生平最恨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达官贵人,每每有大户人家来求医,稍微有不恭谨之处,都免不了要被她讥讽一通,所以才落下个“尖酸刻薄”的名声。

一时呆住。她的确瞧不起仵作,但不是她一个人这样,世人和世俗眼光都是如此。可余月月说得也对,如果没有这些人为非正常死者验尸,那么世上有许多杀人凶手要逍遥法外了。只是她当众被人斥责,很是下不来台,又无语可辩,一时间又气又急,眼泪都流了出来。

还是陈成父从旁劝道:“月娘,辛家小娘子不是那个意思。”

余月月见辛 窘迫得流了泪,也就算了,自己赌气过去找宋慈。

陈成父又温言道:“小娘子不要见怪,月娘这个人嘴是厉害些,其实心地极好。她外祖父王医师名气大,收取的费用很高,常常将付不起酬金的病人赶出医铺,但月娘总是偷偷跟出来,自己为病人医治。”

岳璎道:“真的呀?适才月娘为我包扎伤口,我忍不住叫痛,她当面就数落我娇气。我还想,这人重手重脚,对伤者完全没有同情心,怎么会当了大夫呢?看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转头道:“阿 ,你也别哭了,一句口角就成这样,让别人看见,又要笑话你了。”

抽抽搭搭地道:“我哭不是因为余月月,是想到我娘……”想到母亲新逝不久,父亲便另娶新欢,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辛弃疾南归前,已在山东娶妻,妻子赵彦骞是赵氏宗室,为秦王赵廷美的七世孙。赵廷美与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和第二任皇帝宋太宗赵光义是亲兄弟,均为杜太后所生。杜太后病逝前,秘立金匮誓书,由大臣赵普记录,要求赵匡胤将来将皇位传给弟弟赵光义,赵光义再传给赵廷美,再由赵廷美传回给赵匡胤的儿子。后来发展的事实是——赵匡胤在位时始终未立太子,最终在大雪纷飞的“斧声烛影”中神秘死去。赵光义抢先即位,是为宋太宗。几年后,赵匡胤长子赵德昭自杀,次子赵德芳暴病身亡,愈发加重了“斧声烛影”的迷雾。朝野纷传宋太宗得位不正,流言纷起。宋太宗为了澄清流言,不得不让赵普公布了杜太后所立的金匮誓书。然而事隔太祖之死已有六年,时人多怀疑是宋太宗勾结赵普所编造出来的谎言。唯有赵廷美欣喜若狂,因为他名列誓书之上,即将成为大宋第三任皇帝。可惜他高兴得太早了,他的兄长宋太宗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很快以谋反罪被逮捕下狱,最终惊悸而死。其子孙家眷均被幽禁于房州,直到宋真宗即位才被放还,各授官职。

赵彦骞这一系的宗室一直居住在江阴,其祖父赵修之曾与名将岳飞交好,为此还一度受到奸相秦桧的迫害。至于赵彦骞后来成人后是如何从南宋偷渡去了金人占领区,并嫁给了辛弃疾为妻,相干人士绝口不提,旁人也无从得知。但人们私下揣度,那赵彦骞一定是个非凡的女子,方才有如此过人的胆略和传奇的经历。

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辛弃疾聚众起义,后携妻南归,朝廷特授其江阴签判一职,便是因为江阴是赵彦骞一系的寓居之地。这一系的宗室与皇室血缘已相当疏远,且人丁凋零,赵彦骞父母早已去世,家中由堂兄赵彦逾主事。不知道什么原因,归家后日子不长,赵彦骞便暴病而亡,时年二十五岁。

发妻尸骨未寒时,辛弃疾又娶妻范氏,是另一位归正人范邦彦之女。范氏容颜绝代,胜过赵彦骞百倍,传闻若不是她有归正人的身份,早就被选入皇宫去侍奉皇帝了。得到这样一位佳人,辛弃疾喜之不胜,爱若至宝,特意为范氏写下不少诗词,“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便是其中名句。

辛弃疾在地方上为官时,范氏忽然得了一场急病,虽请名医延治,却始终未见好转。这时候有一位姓王的年轻大夫上门,称有办法治好范氏,但有一个条件,要用侍女整整作为酬谢。宋时风俗,权贵豪门家中大都养有家妓,其实就是姿色出众、擅长音乐歌舞的侍妾,随时供主人玩乐。整整貌若天仙,擅长吹笛,是辛弃疾最钟爱的家妓。他虽然很舍不得,但为了给范氏治病,还是勉强答应。那王大夫当真了得,不几天就治好了范氏的病。辛弃疾便让人把整整好好打扮了一番,当做酬谢送给了王大夫。临行之前,整整泪眼涟涟,很是不舍。辛弃疾口占一首《好事近》相送,词曰:

医者索酬劳,哪得许多钱物?

只有一个整整,也盒盘盛得。

下官歌舞转凄惶,剩得几枝笛。

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

虽然履行了诺言,还是流露出几许不情愿的味道。但这件事却传为佳话,由此可以看出辛弃疾对范氏的呵护。

即是范氏所生。辛弃疾有九个儿子,却只有两个女儿,辛 又是最小的幼女,自幼备受宠爱。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父亲有倾动天下的才名,母亲则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最重要的是,他们二人都深爱着自己。

然而美好的感觉一朝即逝。不久前,范氏病逝。当年的一幕再度上演,范氏刚下葬不久,辛弃疾便娶了铅山林氏做第三任妻子。偏偏带湖雪楼又起了大火,豪华庄园化为灰烬。辛 无处容身,不得不随父亲搬去铅山继母家居住。若不是凑巧辛弃疾被起用为福建提刑,她坚决要求跟随父亲赴任,她真不知道在家中该如何与那仅仅比自己大几岁的年轻继母相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辛 一时感怀,不顾矜持,痛哭起来。旁人不明究竟,未免诧异极了。

孙应龙狐疑道:“那位小娘子怎么了?月月,是不是你说话重了?”余月月道:“什么重不重的,她看不起人,我就反问了她一句而已。真是富贵人家的娇小娘啊,我才说了一句,就哭成那样。辛先生那么大的名气,怎么有这样的女儿?”

岳珂低声道:“辛 虽然娇气些,但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也许不是因为月娘的话。她母亲新近去世了,辛公的庄园又被烧成一片白地,她不得不住在继母家里,受了不少气。”

余月月“哎哟”一声,同情心顿生,还想过去安慰辛 。岳珂忙道:“辛公的家事比较复杂,旁人也劝不来,她哭上一阵就好了。”余月月听说,这才罢了。

埋葬了两名茶商死者后,众人遂押解着俘虏上路。虽然伤者不少,但一路山道平坦,还算顺利。到一处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的山道时,意外发生了,那两名被绳索捆住的茶商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挣开侍从的掌握,跳下了悬崖。

岳珂阻止不及,站在悬崖边发愣,好半晌才回头道:“宋兄,多谢你事先提醒,要是适才将我们的人埋了,可就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了。你思虑得如此周全,好生令人钦佩。”

余月月很是不屑地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宋慈早就知道这些茶商是冲车上的那位白发老者来的。”有心要在众人面前炫耀宋慈的聪明,不顾他一再使眼色,刻意大声说了其早先的一番推断。

岳珂得知宋慈推测出茶商是冲马车中的丁姓老者而来的时候,相当惊讶,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只是本能地认为这些茶商与当年的赖文政有关,是赶来报仇的,不过误将丁姓老者当做了辛弃疾杀死。

他凝思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宋兄认为这些茶商是伪装的么?”宋慈道:“应该不是。”

岳珂歪着头想了想,愈发困惑起来,挠头道:“那可就奇怪了。”

辛弃疾昔日诱杀赖文政,虽然有失光明正大,却是替朝廷办事。别说他本人胸怀大志,认为做大事用些手段也无妨,不如何在意失信于茶商这件事,就是大宋皇帝也常常公然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当年宋徽宗即位,下诏求直言,结果应诏上书及廷试直言者均获罪。京师有谑词云:“误人多是误人多,误了人多少?”接连三个“误”字,辛辣地揭露宋徽宗的“下诏求直言”完全是一个大骗局,不知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比起宋徽宗的行径,辛弃疾的所作所为完全算不得什么。旁人最多只敢在背后非议,绝不敢当面发难,不然就有可能被贯上“通贼”的罪名——不管民间百姓如何同情赖文政等茶商,毕竟在朝廷看来,这些与官府作对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反贼。今日那些茶商等候在小雨谷,如果志在替赖文政复仇,那么就等同于是跟朝廷作对,一样是反叛行为,犯下了谋逆重罪。但如果这些茶商只是要刺杀马车中丁姓老者,则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是普通的杀人行为而已。问题是,丁姓老者的身份极其隐秘,那些茶商又如何知道他藏身在岳珂一行的马车上呢?

沉吟过一回,岳珂招手叫过宋慈,命众人先行,自己有意落在最后,恳切地道:“宋兄眼力过人,岳珂十分佩服。我心头疑问甚多,愿意将实情告知宋兄,万望宋兄帮忙排疑解惑。只是事关重大,我讲到的这件事,还请宋兄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宋慈踌躇了半晌,经过慎重考虑,才点头道:“好,我答应岳兄。”

岳珂道:“那被杀的老者姓丁名毅,是一件案子的关键人犯,但只有极少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们这一行人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妹妹和辛 都是不知道的,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犯人。”

宋慈问道:“岳兄是奉辛提刑之名先行将丁毅转押去福建路监狱么?”岳珂道:“是的。只是这件事极为隐秘,除了辛公和我们几个之外,再无人知晓。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些茶商是冲辛公来的,不过是误将丁毅当成辛公杀死,这样才说得通。如果不是冲着辛公而来,目标人物就是丁毅本人,那么这些人一定不是真的茶商。”

宋慈道:“岳兄的意思是,如果刺客的目标是丁毅的话,这些人也是大有来头,绝不是普通人?”岳珂道:“嗯。其实我倒希望他们真的是冲着辛公来的。这样,事情就没有那么复杂了。”

宋慈道:“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些人既是真的茶商,又是冲着丁毅而来?”岳珂道:“这绝对不可能。其中的关键,恕我暂时不能明说,得先请示辛公。”

宋慈道:“那好,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诉岳兄,这些刺客都是真的茶商。我生长在建茶之乡,见过的茶商不计其数,对方是不是真的,我一眼就能辨别出来。”

岳珂道:“宋兄的眼力,我已然见识过了,我当然信得过你。可我的看法应该也不会有错,知道丁毅真实身份的人少之又少,不是辛公身边的心腹,就是个别位高权重者。这件事……哎,宋兄明白我的意思么?”

他既不能明说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又感到迷茫困惑,不由自主地绞搓双手,很是苦恼。

宋慈道:“嗯,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这种矛盾——行刺的茶商是真的,无论是否得手,旁人都会以为他们跟赖文政有干系,目的是要复仇,杀死丁毅只是误将其当做了辛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刻意收买了茶商,令他们来刺杀丁毅,有意让人误会目标是辛先生,这其实是很高明的掩饰。”

岳珂道:“但朝廷素来对茶商严酷,赖文政一案曾牵累成千上万的茶商家破人亡。同道相怜,茶商是绝不会买旁人的账,冒险来伏击一名囚犯的。况且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最终要算在这些茶商头上,他们从此再无容身之地,付出的代价太大。”宋慈道:“但如果这些茶商能得到最想要的呢?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

岳珂道:“宋兄的意思是……”宋慈道:“保险起见,我建议岳兄立即掉头去找辛先生,劝他提高警惕,加强戒备。”

岳珂这才会意过来,忙叫道:“来人……”

宋慈忙道:“岳兄手下大多受了伤,无力再战,不如先不要惊动他人。岳兄带上孙大哥回去,他武艺高强,应该能帮得上岳兄。”

岳珂想了想,道:“也好,那么我妹妹他们就拜托宋兄了。”宋慈道:“放心。”

岳珂便追上前告知众人,称要赶回崇安去向辛弃疾禀告今天在小雨谷发生的事。

道:“着什么急?前面就是建阳城,爹爹他最晚后天也就到了。”岳珂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还是早些让辛公知道的好。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宋兄一路会照顾你们。”又转头问道:“孙兄,你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崇安县见辛公?”

对方是心中楷模岳飞的孙子,孙应龙求之不得,忙应道:“当然好。”

岳珂便让侍从让了一匹马给孙应龙。二人翻身上马,拉转马头,绝尘而去。

孙应龙并不像宋慈那般知道事情原委,但能与名将岳飞的孙子同行,还是感到极大的荣幸,哪怕他要去见的是“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的辛弃疾,心中也认了。

一路疾驰,当晚到达崇安县城。由于城门天黑便已经关闭,没有知县亲笔手令不得开启,二人只得留宿在南门外的客栈中。

次日一早,二人进城去拜见正在崇安知县家中做客的辛弃疾,才知道辛弃疾昨日就离开了县城,到武夷山中的一处私人庄园会见大诗人陆游去了。

岳珂打听了庄园所在,带着孙应龙一路赶来。越往深山中行去,道路越来越窄,人烟越来越少,走出小半个时辰后,几乎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孙应龙问道:“那庄园还有多远?”岳珂道:“县署的人说,往邵武方向过四个山头,我们才过了一个山头,应该还有十来里地。”

孙应龙埋怨道:“为什么有些人总爱把房子修在偏远的地方?”岳珂笑道:“这完全是个人的喜好。”

孙应龙道:“听说辛先生在上饶带湖的庄园又大又豪华,当年朱熹老夫子去看了也吓了一跳,是这样么?”

昔日辛弃疾在江西为官时,曾买下上饶城外的大片土地,并亲自设计了规模宏大的居第,因门前有湖如宝带,特取名“带湖”。新居落成之日,辛弃疾作《上梁文》道:“百万买宅,千万买邻,人生孰若安居之乐?一年种谷,十年树木,君子常有静退之心。久矣倦游,兹焉卜筑。稼轩居士,生长西北,仕宦东南,顷列郎星,继之发将鹤。欲得置锥之地,遂营环堵之宫。”

带湖庄园依山面水,视野开阔,交通便利,地理位置极为优越。名士洪迈有文记载道:“既筑室百楹,财占地十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决,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释位得归,必躬耕于是,故凭高作轩下临之,是为稼轩。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来耨之为者。东冈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棠,集山有楼,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涤砚有渚。皆约略位置,规岁月绪成之。”朱熹路经上饶时曾暗中去游览辛氏庄园,大开眼界,叹为“耳目所未曾睹”。

岳珂道:“辛公为带湖庄园费了极大心血,亦花了许多年来经营,还算不错。外人只看到回廊曲折,花木扶疏,好像很大,其实庄园里只有稼轩斋和雪楼两处是主要建筑,也最有特色。稼轩斋是辛公读书、独处的地方,被绿竹环绕,清幽可爱。雪楼是会客场所,四周植满梅花,典雅富丽。每到花开季节,冰作骨,玉为魂,骨清香嫩,着意争妍,人间至美梅景,莫过于此。”一时颇为陶醉,随即叹息了一声,道:“可惜不久前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孙应龙大奇道:“带湖庄园被烧毁了么?既然叫带湖,就是修在湖边上,又是春季,怎么会失火?”岳珂道:“嗯,我们都觉得这场火生得蹊跷,是半夜从雪楼烧起来的,那是辛公专门会客的地方,晚上是不会有人在的。可辛公自己不愿意追究,我们也不好深问。”正好一阵山风吹来,鼻中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叫道:“不好!”急忙催马朝前赶去。

山道虽然崎岖狭窄,却是平平坦坦的土道,比大峡谷好走得多。二人一路疾奔,转过山坳,便看见空阔的山谷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人,一看服饰打扮便知道是来武夷山贩卖茶叶的茶商,有的已被杀死,有的受了重伤,正倒在血泊中呻吟。

谷口的大岩石下半坐着一名蓝衫女子,双目紧闭,胸口汩汩冒血。一匹枣红马用鼻子顶她的耳鬓,大约是想叫主人起来,蓝衫女子却就此一歪,顺势倒了下去。

另有一名绿衫女子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似是受了重伤,正努力半撑起身子。岳珂急忙翻身下马,抢过去扶起她,问道:“卿娘,出了什么事?”

绿衫女子名叫卿卿,仿若看到救星一般,抓紧岳珂手臂,道:“岳公子……快……快去救我家相公……歹人……歹人劫走了他……”

岳珂抬头一看,除了自己来的方向外,谷中尚有两个岔道口,相距极近,忙问道:“他们往哪条山道去了?”卿卿道:“我……我没看清……”

岳珂道:“你先待在这里别动。”放下卿卿,叫道:“孙兄,辛公被歹人劫走了,你我一人一边去追,发现了踪迹就大声喊叫。”

孙应龙不及多问,应道:“好。”他嫌马匹在山道上走得慢,又有失足的危险,干脆翻身下马,选了谷口狭窄的一条道追去。

出了谷口,奔过一条笔直的碎石子小道,再拐过山坳,便是一片开阔地带。前面不远处正有一男一女手里各提一杆铁枪,挟持着一名老者。那老者须发全白,生得一张铜红色的国字脸,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虽被铁枪逼住,却挣扎着不肯上马,三人正僵持在那里。

本来按照与岳珂的事先约定,孙应龙应该立即大声呼叫,可他一看到敌人近在眼前,登时全忘了,大喝一声,叫道:“这位是辛提刑么?快些放了他。”拔出长剑,径直冲了上去。

褐衣男子说了一句什么,他的红衣女伴便举着铁枪迎上来,挡在前面。孙应龙见对方是个年轻少女,年纪比自己还要小,面色和蔼可亲,摆出的迎战架势倒是十足像那么回事,先是一怔,随即一摆长剑,喝道:“大丈夫不打女人,快些让开!”

红衣少女笑道:“你是小瞧女人,以为天下女人都打不过你么?我偏不让,你能拿我怎样?”一抖铁枪,枪尖如数点寒星,当面扑来。

孙应龙大吃一惊,忙举剑格住铁枪,“叮当”一声,只觉得手臂一震,微微发麻。那铁枪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坚硬无比,竟将他的长剑磕出了一个不小的豁口。

孙应龙极是惊异,道:“咦,看不出来小娘子娇娇弱弱,原来是个会家子。”那少女笑道:“是啊,你想要强出头救人,得先问问我手中的铁枪答不答应。”

孙应龙哼了一声,一挽剑花,刺出一剑。行家一出手便知深浅,他不敢再起轻敌之心,但那少女武艺极为了得,枪法精妙,竟是他生平从未遇到的强手,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占不到丝毫便宜。所幸那褐衣男子并未立即强行带白发老者离开,只站在一旁与那老者交谈,似是在劝说对方什么。

孙应龙愈打愈是心惊,忍不住停手跃开,赞道:“好身手,好身手。在下孙应龙,敢问小娘子高姓大名?枪法师承何派?”那少女笑道:“我叫杨妙真,那是我哥哥杨安国,我使的是我家祖传的梨花枪法,你肯定没有听过。”

孙应龙暗道:“我打遍建宁无敌手,人人都赞我武艺了得,将来必是大宋的武状元,我也自认必当如此。想不到天下之大,多出能人异士,对方一介女子,武艺只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我竟然连她的名字和师门都没有听过。”揣度天下枪法以杨家将的杨家枪为最,忙问道:“小娘子的家传梨花枪法,可跟太原杨业杨令公的杨家枪法有渊源?”

杨妙真却摇了摇头,道:“一点儿干系也没有。”

孙应龙愈发起了相形见绌之心,正要再问,忽听见白发老者沉声道:“老夫已经说得很明白,不行!”

孙应龙心道:“这老者一定就是辛弃疾了。我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他是新任福建提刑,又是岳珂的座师,总不能让歹人在我眼皮底下劫走他,让旁人看笑话。”一摆长剑,喝道:“我不知道你们兄妹什么来路,又如何做起了绑架朝廷命官的勾当,总之快些放了辛提刑。”

杨妙真笑道:“就不放,你能怎样?反正你也打不过我。”孙应龙道:“打不过也要打!”大喝一声,正待上前,忽听得辛弃疾叫道:“住手!”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威严。

孙应龙愕然顿住脚步,问道:“你是辛提刑么?”辛弃疾道:“正是老夫。”

令人意外的是,杨安国不知如何放开了辛弃疾,杨妙真也收了长枪,退到一边。

辛弃疾手捂住肩膀,慢慢踱步过来,低声道:“收剑吧。这对兄妹不是坏人,刚才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出手相救,老夫早死在那些茶商手中了。”

孙应龙一呆,道:“什么,是他们救了你?”如云山雾罩,完全不明所以。

杨妙真抿嘴一笑,收了长枪,走过去与兄长低语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驰出一截,又回头叫道:“孙应龙,我记住你了!”

辛弃疾道:“你叫孙应龙?”孙应龙道:“是,建宁府武学生孙应龙见过辛提刑。”

他虽然对辛弃疾颇有微词,但毕竟对方大名鼎鼎,还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仔细打量这位近乎传奇的归正人。但见对方气度不凡,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青芒逼人,果然如传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眉宇间有一股燕赵奇士的慷慨侠义之气。

辛弃疾出生于济南府历城县 ,其时距靖康之变已有十三年,北方早已沦陷于金人之手。其祖父辛赞曾任金国官职,一度官至开封知府。但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他时常带着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教育孙子要抗金复宋、报国雪耻。辛弃疾亦从小胸怀大志,立誓恢复中原。他长大成人后,遵从祖父之命,放弃青梅竹马的恋人,娶了机缘巧合来到济南的赵氏宗室女子赵彦骞做妻子,目的就是为将来恢复故土。

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国国主完颜亮大举兴兵侵宋。巨大的战争开销自然转嫁到百姓头上,山东、河北等金人占领区的汉民实在不堪严苛的压榨,纷纷奋起反抗。辛弃疾父母和祖父辛赞均已去世,他既无家族拖累,便干脆放弃了官宦子弟的身份,召集两千多人起兵反金。当时义军蜂起,以耿京势力最大,手下有二十多万人马,而且北方义军都愿听其节制,奉其号令。辛弃疾为避免孤军作战,率领人马投奔了耿京,担任其军中的掌书记,为义军积极出谋划策。

令辛弃疾声名鹊起的是义端事件。义端原本是一名僧人,喜谈兵论战,跟辛弃疾是好朋友。辛弃疾起兵后,义端也拉起了一支一千多人的队伍响应老朋友,后来又听从辛弃疾的劝告加入了耿京的义军。但义端并不像辛弃疾那么受耿京重用,待了一段时间后,他感到前途黯淡无望,便偷了耿京的大印逃走了。大印归掌书记辛弃疾保管,盗印的义端又是他的好朋友,他自然有通敌嫌疑。耿京下令逮捕了辛弃疾,要以军法处死。辛弃疾慨然请命道:“请给我三天时间,如果不能捉住义端、夺回大印,我愿意以项上人头谢罪。”耿京相信辛弃疾的为人,同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辛弃疾料想义军大印对义端无用,对方必是拿其作为投降金人的见面礼,遂单骑独剑往金人军营方向追赶,果然在半路截住了义端,毫不留情,一剑将其杀死,夺回了军印。辛弃疾由此名声大噪,得了“青兕” 的称号。

起兵第二年初,辛弃疾奉耿京之命南下,与南宋朝廷联络合力抗金事宜。完成使命后,辛弃疾在归途中听到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义军溃散的消息,既意外又愤慨,他没有转身返回南宋,而是手持一把名为“龙泉”的宝剑,邀集五十名死士,千里奔袭,直闯敌军大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临危不惧,最终出其不意,于五万金兵中生擒张安国,并将其押送到建康,交由南宋朝廷处决。

当年辛弃疾年仅二十二岁,所表现出来“气吞万里如虎”的果断勇敢使他轰动一时。连素来反感猜忌归正人的宋高宗赵构亦慕名亲自召见辛弃疾,对其风姿赞叹不已,此即史书中所记“壮声英概,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然而,大宋朝廷对北方汉人一直存着很深的戒心。早在北宋宣和年间,朝散郎宋昭就曾经上书宋徽宗道:“或则又谓山后之民皆有思汉之心,或欲归顺,此尤妄诞之易见者。不唯北虏为备日久,山后之民,往往徙居漠北。又自唐末至于今,数百年间,子孙无虑,已易数世,今则尽为蕃种,岂复九州中国旧民哉?” 谈论的虽然是燕云地区 的汉人,但实际上代表了宋朝对待北方汉人的普遍态度。北宋抗金名将李纲也曾抱怨燕云汉人道:“以金人夷狄之性,贪婪无厌;又有燕人狡狯以为之谋,必且张大声势,过有邀求,以窥中国。”甚至有不少人认为金人灭掉北宋其实是“皆燕人及中原叛逆协谋所致”。

而到了南宋,对北方汉人的歧视和戒备比北宋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右丞相史浩与名将张浚辩论,道:“中原绝无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首称北方沦陷区南归者为“归正人”,不赞成对归正人委以重任,遂成为定制。特例是归正人南归时带有重兵,如与耿京齐名的北方义军领袖王友直率数万军队南归,被南宋朝廷特授为复州 防御使。辛弃疾第二任岳父范邦彦曾任金国蔡州新息 县令,乘宋金交战时开城迎接宋军,虽举城南归,却因为不够“重兵”的条件,只授湖州长兴丞官职。辛弃疾如此声名,于千军万马中生擒叛徒张安国,也因为无兵南归,只授江阴签判。江阴即是他结发妻子赵彦骞的故乡。

辛弃疾一世之豪杰,平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诩,回到南宋后,念念不忘祖父志向,力主抗金北伐,收复失地。起初,他对南宋朝廷畏金如虎的怯懦还没有深刻的认识,尤其是宋高宗赵构曾当面赞许过他叱咤风云、勇闯敌营的行为,不久后即位的宋孝宗也一度表现出想要抗金北伐、报仇雪耻的锐气,他便积极筹划,向皇帝进奏《美芹十论》,分析敌我形势,提出强兵复国的具体规划。又向当时的宰相虞允文上《九议》一书,条陈战守之策,进一步阐发《美芹十论》的思想。然而南宋始终是主和思想占据上风,他的建议都未得到采纳施行。

幸运的是,辛弃疾在建议书中表现出的政治才干引起了掌权者的高度关注,他先后被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等重要地方官职。虽然与他的理想大相径庭,但以其归正人的身份,能够一再出任路级最高长官,已然是十分难得。

到任江西安抚使时,当地正值严重旱灾,人心惶惶,盗贼蜂起,辛弃疾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在大街上四处张贴赈济榜文,只有八个字:“劫禾者斩,闭粜者配!”意思是,抢劫粮食的处以死刑,囤粮不卖的发配充军。以简驭繁,立竿见影,使民无浮殍,一境赖以平安。大儒朱熹听说后,连声夸奖道:“这便见得辛弃疾有才。”二人由此结为莫逆之交。朱熹对辛弃疾的才华能力极为赞赏,称赞他“卓荦奇才,疏通远识”,“经纶事业,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戏文章,亦脍炙士林之口”,还亲自为辛弃疾的两间斋室题字“克己复礼”和“夙兴夜寐”。

然而辛弃疾性格刚拙自信,行事多不依朝廷体例,犯下大忌。他任湖南安抚使兼任知潭州时,私下招兵买马,创置了战斗力极强的“飞虎军”,并拿出大量缗钱购买飞虎军所需的铁甲、马匹等,花费巨大。关于辛弃疾财力的来源,一直有颇多议论——传说他为获得充足的军费,除了打击贪官污吏、加重商人赋税、敲诈勒索富户外,还不惜走私军用物资。据称,朱熹任地方官时,便截获过辛弃疾走私牛皮的商船。如此独断专行,任意妄为,引来朝中大臣争相上书弹劾,多称辛弃疾贪污受贿、聚敛民财。宋孝宗命枢密院下“御前金字牌”,命辛弃疾立即停建飞虎军营房。枢密院是大宋最高军事机构,御前金字牌为军机级别最高的令牌,性质同于昔日名将岳飞所接的十二道金牌。不料辛弃疾接到金字牌后,二话不说,先悄悄藏了起来,不让旁人知晓,只日夜督促加快建设军事设施,等到飞虎营栅修成后,这才上表向宋孝宗“开陈本末”,来了个先斩后奏。飞虎军建成后,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

然而辛弃疾才干既高,名气又大,争议也大,在南宋官员中是个典型的另类人物,直接导致他的官宦生涯并不平坦,最终在四十二岁时受谏官的联名弹劾,罪名是“搜刮民财”“任用私人”“大兴土木”“横行乡里”“私建军队”“目无朝廷”等。当时还是宋孝宗在位,孝宗皇帝本人十分欣赏辛弃疾的才华,不忍就此罢其官职,还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好言好语地对大臣道:“辛弃疾才兼文武,写的诗词脍炙人口。这等人才如若不用,怕是有失众望。”

当即有御史大夫道:“辛弃疾新写了一首《摸鱼儿》,内中道:‘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他称自己南来后‘闲愁最苦’,又比大宋江山为‘危栏’‘斜阳’。请陛下明鉴,这算是好词么?分明是一肚子怨气。”

宋孝宗当场勃然色变,辛弃疾的免职命运遂不可避免。他本人对此结局倒是有心理准备,早已事先在江西上饶带湖湖畔修建了豪华壮丽的园榭,离职后便归居上饶。尽管政治抱负难以实现,辛弃疾本人却有极高的文学素养和天赋,在文章、诗词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令他愈发名重天下。虽然辛弃疾多年来从未放弃收复中原的志向,他一再派人到金国打探敌情,又暗中查访秦桧宝藏,都是他意图有所作为的明证。只是这一次他被以庸碌闻名的宋宁宗起用为福建提刑,执掌福建路提刑司,非但出乎许多人意料,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然而这终究是一次大好机会,等他入京面圣后,蛰伏已久的雄图大志又重新被激发了起来。

这次到福建赴任,辛弃疾一路都是微服简行,没有惊动地方官府。到了福建境内后,他更让心腹幕僚岳珂带着女儿和侍从先行,自己身边只留下两名侍女卿卿和田田,预备携佳人、登名山,饱览武夷山风光后,再到建阳与众人会合。

昨日辛弃疾意外得知大诗人陆游正在武夷山隐士丘山人家中做客,遂赶去了丘山人家相会,到达时才知道陆游已经走了,遂在山中留宿一夜,今日一早出山,哪知道途经一处山谷中时,忽然意外遭遇十余名茶商截杀。田田当场被杀死,辛弃疾和卿卿都会武艺,勉强抵挡了一阵子,但对方人多势众,个个身手都不差。卿卿很快重伤倒地,不知死活。辛弃疾自己也受了伤,被茶商擒住。那些茶商强迫他跪在地上,似乎要举行一个什么祭奠仪式后,再将他从容杀死。

辛弃疾正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时,杨安国和杨妙真兄妹杀了出来,两杆铁枪无人可敌,如天降神兵,风卷残云一般将众茶商戳倒。辛弃疾全然不认识这两位凭空冒出来的救命恩人,正上前道谢时,却被两兄妹趁机制住,挟持着离开了山谷。

而随后居然又有人赶来营救,对方更是自称是建宁府武学生孙应龙,更是让辛弃疾大感意外,问道:“你是专门来救老夫的?是谁派你来的?”孙应龙道:“岳珂。”

他既然说出了岳珂的名字,当然毫无疑问是自己人,辛弃疾便不再多问。

孙应龙扶着辛弃疾回到尸横遍野的山谷,远远见到绿衫女子卿卿与蓝衫女子田田并排坐在一块大岩石下——卿卿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田田却是眼睛瞪得老大,一动不动了。

孙应龙“喂”了一声,卿卿倏地睁开眼睛,见到辛弃疾,登时喜极而泣,叫道:“相公……相公……”挣扎着要站起来。辛弃疾忙过去按住她肩头,道:“你伤了要害,坐着别动。”又过去查看田田。

卿卿凄然道:“田田她……她……”

孙应龙伸手一探,田田鼻息全无,但体温还是热的,起身摇了摇头。辛弃疾叹了口气,伸手为她合上眼睛。

正好岳珂从另一条岔道折返回来,见孙应龙单枪匹马救回了辛弃疾,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孙应龙摇头道:“我可不敢居功,我虽然追到了辛提刑,但根本就没有什么敌人。劫走辛提刑的歹人,其实就是杀死这些茶商的人。”

他是武学行家,一扫山谷的尸首,就知道这些人大多是被杨氏兄妹梨花枪所杀。

岳珂大惑不解,转头去看辛弃疾。辛弃疾道:“这件事回头再说。”牵马过来,抱了卿卿上去,道:“你还能自己骑马么?我送你到崇安县治伤。”

卿卿道:“那田田……”辛弃疾道:“她人已经死了,先留在这里,回头我会请崇安知县派人来善后。”招呼了岳珂和孙应龙一声,翻身上马,领先而去,竟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崇安知县刘知安是辛弃疾的老朋友,听说辛弃疾去而复返,喜滋滋地迎了出来,待听到辛弃疾一行在自己辖区下遇刺,登时跌坐在地,吓得不轻。

朋友归朋友,刘知安跟辛弃疾官秩相差甚大——宋朝行政区划分为路、州、县三级,辛弃疾是路级官员,掌管整个八闽之地的司法、刑狱,而刘知安只是个小小的知县。若是辛弃疾当真在崇安境内遇害,他非但保不住官位,还要量刑流放,连累家人。至于上一级的建宁府、甚至更上一级福建路的主管捕盗的官员,都会被依律追究责任。

好在辛弃疾似乎并不在意遇刺一事,也不让刘知安声张和追查,只命他派人去山谷善后,将田田和那些死去的茶商妥为安葬。他虽然肩头受了伤,却并未放在心上,只略做包扎,将卿卿安顿好后,便将岳珂和孙应龙叫进静室,询问昨日在小雨谷发生的事。

岳珂详细禀报了事情经过,又道:“全亏了宋慈提醒,我才想起来事情不简单,与孙兄折返回来提醒辛公。”

孙应龙道:“其实我们不来也没事,对不对?那对杨氏兄妹出手救了辛提刑,好像也没有什么恶意,即使我们不赶到,他们大概也会放人的。对不对,辛提刑?”

辛弃疾也不回答,只问道:“这宋慈是什么人?”岳珂道:“听说是建阳本地的世家子弟,是朱老夫子的再传弟子。”

辛弃疾道:“朱公能有这样不读死书的徒孙,不简单,不简单。”见孙应龙有愤然之色,微微一笑,夸赞道:“小孙,这次也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武功厉害,小雨谷那帮茶商怕不会那么轻易退去。”

他是声名卓著的人物,出语夸赞,孙应龙自然倍觉脸上有光,只是欣喜之色一闪而逝,随即黯然道:“其实之前我也觉得自己厉害,足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今日与那杨妙真打了一架,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辛弃疾笑道:“你也没有败给她啊。”孙应龙道:“她只是个女流之辈,比我矮,比我瘦,我既不能赢她,当然就是落败了。”

辛弃疾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后生很诚实,难得,好,好。”

孙应龙对杨安国兄妹的来历十分好奇,问道:“辛提刑,杨氏兄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先救你,再捉你,最后又放了你?”辛弃疾道:“老夫也不清楚这对兄妹的来头,但他们救我也好,捉我也好,放我也好,都只是想要挟老夫为他们办事,软的不成来硬的,硬的不成便只能再来软的了。”

岳珂沉吟道:“从这对兄妹及时出现救了辛公来看,他们很可能一直跟在辛公后面。费了如此大的周章,应该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辛公,要不要派人画出杨氏兄妹的样貌,发告示通缉他们?”辛弃疾道:“不必,他们好歹也算救了老夫。”

正好辛弃疾门生陈址自铅山赶来送信,既有家信,亦有辛弃疾在朝中的朋友写来的书信。崇安知县刘知安亲自引他进来,又禀报道:“下官已经按辛公的吩咐,派人赶去山谷善后了。那些茶商未能得手,也许还会再次行刺,要不要下官派县尉率领弓手护送辛公前去福州?”

辛弃疾道:“不必,茶商折损了许多人手,暂时不会再有动静。再说我已经安排了得力人手调查这件案子,你不必再管。”刘知安道:“是。”

等刘知安退出,岳珂掩好房门,问道:“辛公是要让我去调查这件案子么?”辛弃疾道:“不,你还有别的任务,老夫有个更合适的人选。”顿了顿,缓缓道:“这件案子,交给宋慈来查。”

一语既出,旁人均感惊讶。但岳珂熟悉辛弃疾性格,知道他话一出口,绝难更改,当即点头道:“那好,一会儿我出去准备,明天一早,我就和孙兄赶赴建阳。”又问道:“辛公跟我们一路么?还是要留下来照顾卿娘?”

辛弃疾道:“老夫和你一起去建阳,加上陈址。呀!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见宋慈了。这件案子,非他莫属。”

孙应龙愈发不平,插口道:“宋慈不过是个布衣,他凭什么查案呀?”随即想到辛弃疾是福建路提刑,负责八闽之地的司法,别说查个茶商行刺案,就是再大的权力也有。又改口冷笑道:“辛提刑还是别抱太高期望的好,不然很可能会失望。”

辛弃疾道:“为什么这么说?你好像对宋慈很是不满。”孙应龙道:“不是不满,而是实话。宋慈是有些小聪明,可要他查案,真就抬举他了。他自己去年在朱熹老夫子的住处沧洲精舍遇刺,事情过了快一年了,不也没查出个真相么?”

辛弃疾登时严肃起来,问道:“怎么回事?”孙应龙道:“那日宋慈有事去沧洲精舍,进茅厕时,不巧撞见了刺客,所以挨了一刀。”

辛弃疾道:“刺客是去行刺朱公的么?”孙应龙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吴雉先生那些人也争论了许久,有的说刺客就是去刺朱老夫子的,还有的说不是。”

岳珂道:“刺客藏在沧洲精舍的茅厕里等待机会,不是去刺朱老夫子,难道还是专门去刺宋慈的么?”孙应龙道:“宋慈肯定不是目标啦。大家伙儿之所以不能肯定刺客的行刺对象到底是不是朱熹老夫子,主要是因为当时沧洲精舍还死了一名老先生,是朱熹老夫子的客人,好像叫……叫……什么一来着。”

岳珂脱口而出,问道:“毛一平?”

孙应龙大吃一惊,道:“呀!就是他,毛一平!朱熹老夫子其实不清楚这位毛老先生的具体来历,无从告知家属,官府也不准相关人士声张,只有建阳本地跟朱熹老夫子有些干系的人才知道这件案子。岳兄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这是你第一次来福建么?”

孙应龙自然是诧异之极,然而岳珂与辛弃疾对视一眼,各自露出骇然无比的神情来,显然也料不到死者竟会是毛一平。 WjNsnLH4kZEcorDerre3bf3L44O6mBlR+Aw/vAsRDjV0kDvjDOpOYB7Es7c2nm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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