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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峰云起

山水之妙,在于丘壑深邃,景象变幻。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方能自审人生应有之地位。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

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辛弃疾《玉楼春》

锦绣中华,江山万里,钟灵毓秀,瑰奇壮丽。

山水之妙,在于丘壑深邃,景象变幻。处身于境,视境于心,一扫尘世间喧嚣之气,令观者驰思,深得其情,从而升华到荣辱皆忘的境界。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方能自审人生应有之地位。昔日太史公行走天下,阅遍名山大川而为文疏荡,大见清奇之气,此为得天地灵性。世间潜隐默修之士亦喜遁居幽静山林,期荫仙风而得道升天。

神州东南一带,风光极丽绝秀之冠当属武夷山——重峦叠嶂,绵络不绝;丹崖奇峰,奇拔秀伟;青岫带水,千姿百态;绿树红花,争奇斗艳。古往今来,仁者比德于山,智者比智于水,故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说。而武夷山丹山碧水,山水俱备,九曲溪曲折萦回于褐崖群峰之间,如玉带贯串珍珠,将武夷三十六峰、九十九岩连为一体。山临水而立,水绕山而行,溪光山色,构成“一溪贯群山,两岩列仙岫”的独特美景。

自秦汉以来,武夷山就是羽流禅家栖息之地,历代道士、隐士多往其间建宫立观,精勤修行,留下诸多名胜古迹。历史文物与水光山色交相映衬,相得益彰。如天游峰号称“武夷第一峰”,上有一览亭,濒临悬崖,高踞万仞之巅。站在亭中凭栏四望,云海茫茫,气象雄阔,犹如置身于波澜壮阔的大海中,极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苍莽之感。览台上题有楹联云:“遗世独立;与天为徒。”与眼前实景极称,令人击节赞叹。又如石湖涧建有不少道院、庵堂,有对联道:“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应;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生动地描绘了人文景观与自然风光融为一体的情形。

除了武夷九曲外,武夷山最独特的景致当数位于崇安和建阳交界之处的武夷山洞。此处名为“武夷山洞”,并非实指深邃不见天日的山洞,而是一处四面崖壁如刀的长缝形大峡谷,周回达一百二十里,除峰南有裂隙可以进谷外,其他无处可进。峡谷幽深神秘,山临水而立,水绕山而行,山重水复,韵律有致,如一道山水画廊,内中不时有多彩的迷雾和波光涌动,如梦似幻,灵动百出,仿若仙境,因形貌独特、风光秀美,被道教列为天下三十六洞天 第十六洞“升真升化玄天”。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草应时而绿,花应时而开,频叶软,杏花明,又是一年好春光。

这也是武夷山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最紧张忙碌的人当属茶农,因为他们一整年的生活指望全在这个时段。同样忙着奔波于大山内外的,还有采集草药的山民,只是他们的谋生比种植茶园的茶农要危险得多——药材大多生长在崇山峻岭、悬崖峭壁上,愈是珍贵之奇药,愈是长在人迹罕至的艰险之处。

两男一女正在武夷山洞中艰难地跋涉着。两面峭壁千仞,中间清流潺潺,人只能从水边高矮不一的石头上跳跃而过,行进得极是费力。名山出奇草,三名年轻人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大峡谷,并不是游览风光,而是要寻觅一种俗名为“九死还魂草”的神奇草药。

三人中,年纪最长的男子姓孙名应龙,二十岁出头,中等个子,身板壮健有力,古铜色的脸上泛着油光,晶晶发亮。他是佃农孙年之子,幼年时父亲病逝,靠母亲金三娘摆小摊卖扁肉抚养长大。虽然家境贫寒、成长艰辛,却自小对武术极有兴趣,孜孜求学,到处偷师学艺,居然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不久前,朝廷破天荒在地方设置武学,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建宁府的武学生,成为金三娘生平最得意之事,逢人便要夸耀一番。

孙应龙一身灰衣,短襟长裤,手提长剑,肩上斜背着一大圈绳索。他虽领先走在最前面,却是明显的不懂草药,一边往两边山崖张望,一边不断回头问青衣女伴道:“月月,那是不是还魂草?”

青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标准的鹅蛋形脸,鼻梁及两旁各生着数粒雀斑,一双上翘的丹凤眼灵活有神,如同男子一样束着发髻,看上去格外清爽干练。她名叫余月月,是建阳名医王且光的外孙女,将门出虎女,年纪虽轻,却已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小医师。

世间医师大多是自小学艺,耳濡目染,见惯了病人的苦痛和在生死之间的挣扎,因而往往在处理事务上比常人要冷静得多。余月月身上亦有明显的名医风范,右手提着药锄,左肩单肩背着装草药的竹篓,对于孙应龙反复的外行询问,她保持着不理不睬的淡漠姿态,只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峡谷两边的悬壁上,努力搜寻着那难得一见的还魂草。

孙应龙问了一遍又一遍,余月月却始终不回应,他本不是什么好性子,愈发急躁了起来,可又不敢随意向对方发脾气,因为余月月是出名的尖酸刻薄,他可不想被她抢白几句后好几天噎得吃不下饭,便改去问后面的男伴道:“宋慈,大伙儿都说你读书多、学问大,你说说看,那九死还魂草到底长什么样子?”

宋慈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高与孙应龙差不多,身板却明显瘦了几圈,颇见白面书生的儒雅文弱之气。他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出身书香世家,其曾祖宋翔自小就是建阳有名的神童,七岁时曾作《赋灯》诗:

景景照幽房,荧荧吐焰长。

昔年江上女,曾向乞余光。

意境优美,意味绵长,居然出自一个小孩子笔下,一时传为奇谈。

民间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说法,意思是小时候很聪明的孩子,长大了未必能够成材。但宋翔成人后亦是诗文出众,著有《梅谷集》,于绍兴十二年(1142年)进士及第,文才名动京师,被中兴名将张浚慕名辟为参议官。后来宋翔因见不惯张浚为逢迎宋高宗赵构和丞相秦桧而参与陷害岳飞的阴谋,主动辞官,结束了短暂的仕途生涯。此后,宋氏一直安居建阳乡里读书,再无人出仕。

宋慈父亲宋巩亦是从小就有“聪慧”之名,读书不专务章句,文章辞藻焕发,是建阳有名的文士。母亲吴氏亦是出自本地大族,舅父吴雉是名儒朱熹的得意门生。宋巩四十岁时,吴氏才生下宋慈。晚来得子,宋氏夫妇对其极是珍爱,特意为独生爱子取名为“慈”,字“惠父”,取《管子》“孝悌慈惠,以养亲戚;恭敬忠信,以事君上”之义。

宋慈虽得父母溺爱,但自小受教于舅父吴雉。吴雉督教极严,除了要求外甥熟读经典外,还命令他在生活中一言一行都要仿效圣贤,稍有过错,便要予以责罚——背书、抄字、打手心、罚跪,等等,不一而足。宋慈在舅父的严厉管教下长大,性格多少有些古板,平日也是谨小慎微,深沉少言。

与孙应龙、余月月各自一身短打不同的是,宋慈穿着一袭藏青色长袍,为了行走、跳跃方便,不得不将衣襟折上来塞入腰带中。他两手空空,默默地走在最后面,听到孙应龙发问,举袖拂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仔细想了想,才回答道:“《神农百草》一书中虽然画出了卷柏的形貌,但却是卷缩焦干的样子,跟寻常的枯枝败叶并无分别。”

卷柏即九死还魂草的学名,又名回阳草、长生不死草,通常生长于裸露的山顶岩石上。这种草遇到干旱时就自动卷缩,变得焦干,进入“假死”状态,而当得到雨水、温度适宜时,它就大量吸水,舒展枝叶,重新苏醒过来,是为“还魂”。由于石崖难以保持水分,它要经过多次的“枯死”和“还魂”才能繁衍长大,所以被称为“九死还魂草”。

更为奇特的是,这种草不但自己能反复还魂,入药亦有起死回生之效,只因不易发现、采取困难,极其贵重难得。余月月七岁时,外祖父王且光曾向山民购得一株还魂草,晒干后妥为收藏,视为珍宝,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去年五月,宋慈前去沧洲精舍拜访师祖朱熹时,不幸遇刺,受了极重的外伤,生命垂危。王家与宋家是近邻,王且光亦不肯拿出还魂草来救治宋慈性命。最后还是朱熹出面讨人情,王且光才不得不看在旧主人的份儿上才勉强将还魂草拿了出来。那株还魂草枯干了十年,一浸泡在水中,居然再次“还魂”复活,恢复生机,可谓生命力惊人,难怪有“长生不死草”的别号。

孙应龙道:“这么说,你也不认得还魂草的样子了?”宋慈道:“嗯,确实不认得。”

孙应龙挂念那病者命悬一线,心想若不能及时找到良药,即便华佗再世,亦是回天乏力,着恼之下,不免有些拿宋慈出气的意思,嘲讽道:“那你还巴巴地跟着来做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之前不是为了救你用掉了那株九死还魂草,今日我们也不用千辛万苦地来峡谷找药了。”

宋慈虽因还魂草才得以活命,但他伤后昏迷了许多天,竟然连救命的还魂草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见到,不免心中有所遗憾。此时经孙应龙一语提醒,又想到当日精舍血案迄今未破,官府方面也好,朱熹门生也好,都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凶徒的线索,愈发郁郁寡欢起来,黯然道:“不错,还魂草应该用来救更该救的人,用在我身上全然是浪费了。”

余月月停下脚步,正色道:“天下的伤者、病者全是该救的人,没有谁比谁更该救。”又转头斥道:“孙大哥,你好歹是跟宋慈一起长大,而今考上了武学,还是这般小家子气,跟小时候一样,成天惦记挑宋慈的不是。”

孙应龙虽然年长,却对她甚是畏惧,慌忙辩解道:“我哪有……”

余月月道:“是我求恳宋慈陪我来采药的。自从你考上武学、去了建宁府,我每次出来采药,都会叫上他。”

孙应龙忙道:“是我的不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陪你出来采药。其实我也不想考建宁府武学,可我娘亲她……噢,我的意思是,你也不一定要找宋慈啊,他本来就是金贵的公子哥儿,又受过极重的刀伤,伤了筋骨。你瞧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及你一个姑娘家敏捷呢。”

余月月道:“我爷爷说了,宋慈从小体弱,受伤后更该多出来活动,才能慢慢恢复元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理儿,哪儿还那么多废话?”

孙应龙却还要强辩,道:“我的意思是,宋慈是世家公子,书读得好,文章写得好 ,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咱们建阳有名的才子,跟着咱们来武夷山洞采草药,不是大材小用了么?”

余月月道:“噢,你终于承认宋慈是‘大材’了?那你平时还一百个不服气,总是拿话挖苦他。从小你就嫉妒宋慈,长大了还是这样。”

孙应龙道:“我嫉妒他?论写文章呢,他也许是不错。可论武艺呢,我比他强太多了。我将来能当咱们大宋的武状元,他宋慈能当文状元么?”余月月道:“好啊,等你真的当上武状元,我就承认你比宋慈强。”

他二人一道长大,自小拌嘴惯了,起口角不是什么稀奇事,倒是争论的中心人物宋慈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孙应龙自己先笑了起来,道:“月月你看,又成这样了——我们两个吵得不亦乐乎,宋慈在一旁,反倒是个没事儿人。”

余月月正色道:“这是宋慈的好处,平和宽厚,从不与人计较。”转头见宋慈脸有疲色,便道:“喂,孙大哥,我累了,我们坐下歇会儿。”遂选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休息。

孙应龙卸下绳索,取竹筒到溪边打了水,自己饮饱后,又重新盛满,拿过来递给余月月。余月月却转递给宋慈,道:“你先喝。”颇有长姊风范。

三人都是建阳同由里 人氏,出身、家境全然不同,却因为是乡邻乡里,年纪相近,打小熟识。宋家是本地的世家大户,拥有同由里一半以上的良田。孙应龙的父亲孙年原先就是宋家的佃农,靠租种田亩为生。孙父不幸早死后,孙家只剩下了孤儿寡母,一贫如洗,受宋家接济良多。孙应龙从小就是宋慈的跟班,后来还当过一阵子陪读,虽然说不上嫉恨,但对宋慈这样出生就衔着金勺子的娇贵公子多少有些醋意,他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不由得言语间就流露了出来,渐渐地,冷嘲热讽就成了习惯。偏偏宋慈天生是那种不爱争嘴上闲气的人,既不与孙应龙计较,也不因此而跟他亲近或是疏远,颇有昔日名士之风。但二人都与余月月交好,还是少不得经常见面,于是就演变成了孙应龙不断伺机挖苦宋慈,余月月忍不住打抱不平,最终孙、余二人吵嘴,宋慈冷眼旁观的情形。

这种有趣的局面一直到最近——朝廷新在地方上设置武学 ,孙应龙考上武学、去了建宁府武士斋就学才算终结。想不到这次孙应龙有急事赶回建阳,居然又是旧事重演,以至自己都觉得好笑。

幽谷险壑,秀水奇峰。溪流潺潺,鸟语花香。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眼前所见所闻,尽是人间美景,充满了原始气息,无愧于“福地洞天”的称号。若不是尚有药材要寻,真恨不得多停留一刻才好。

孙应龙叹道:“这些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时刻高度警觉,真想不到现在能这么舒服地坐在这里!”

余月月道:“那你还不得感谢宋慈?不是他,你早就被官府抓去蹲圜狱了。”孙应龙讪笑两声,道:“我承认,这次的确亏了宋慈机灵,月月功劳也不小,还有赵郡主。等华大哥转危为安后,我再好好谢你们。”

原来三人来武夷山洞寻找还魂草救治的病患者名叫华山,字子西,池州贵池 人氏。华山少年时即立志苦学,文才出众,成年后成为太学生。太学是中央最高学府,位于京师临安钱塘县西,原为名将岳飞府邸。华山日夜徘徊于太学学堂,睹物思人,想到当年岳飞无辜遇害,悲愤得垂泪,于是自行改名为华岳,号翠微,名“岳”即取自名将岳飞之姓氏,“翠微”号取岳飞《池州翠微亭》诗句“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华岳志向很大,入太学后学而不厌,加上其人喜习技击、谈议兵事,又被选入武学堂,成为太学武学生,系统地学习军事理论知识。

宋朝以重文抑武,猜忌武将,而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武学偏偏始建于北宋。庆历三年(1043年)五月,宋仁宗下诏在武成王庙 设置武学,任命建阳名士阮逸为武学教授,意图建立并完善一种武官选拔制度。然而事与愿违,宋朝自立国以来重文轻武、守内虚外,武将既没有前途,武学也就不那么具有吸引力,就算宋仁宗亲自下诏,还是没有人愿意入学充当武学生。参知政事范仲淹上疏道:“国家兴置武学,但却苦于无人愿意入学,长此下去,只怕敌国认为我国没有英雄。不如下令取消武学的名义,如果学生中有喜好兵法者,可由本监官员作保,让其秘密习读兵书。”于是,世界上第一所专门培养军事人才的学校——武学只存在了九十余天,就因门可罗雀而被迫关闭。

宋神宗在位时,王安石支持变法,为求富国强兵,再次提出学校教育要“求专门,兼文武”,重新在京师开封设立武学,以唐前七种兵书为《武学七书》,即七种主要教材,教授军事知识。又设武学博士等官,“掌以弓马武艺训诱学者”。乾道七年(1171年)七月庚寅,诏武学该赴解试人,以五十人为额。淳熙五年(1178年),置武学国子员。

南宋建立后,沿袭了北宋的太学和武学制度。不久前,当今宁宗皇帝更是从言者之请,下诏在诸路州学设置武士斋,选官按其武艺,且以在官荒田以备支用。华岳和孙应龙同称为武学生,但前者是京师太学武学堂的武学生,后者则是刚刚设立不久的建宁府武士斋的武学生,一个就读于中央最高学府,一个才刚刚进入地方府学,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华岳为人轻财好侠,豪迈伉直,不满当今权相韩侂胄把持朝政、胡作非为,为打击政敌不择手段,又大兴党狱,迫害理学名家朱熹及其弟子,曾几次上书朝廷,请求宋宁宗将韩侂胄斩首以谢天下,为此得罪了韩侂胄,被逮捕后下大理狱拷问。后判处编管建宁府,被囚禁在令人闻名色变的建宁府圜狱中。

建宁知府傅伯成欣赏华岳文武双全、才气纵横,命狱卒去掉他身上的刑具,放出圜狱,只将他软禁在府署中,尽管失去了人身自由,但由于傅知府的关照,有纸笔书籍等物供应,生活得还算不错。

与华岳同时上书的还有寿州 人氏吕祖泰。吕祖泰字泰然,出身名门,是北宋宰相吕夷简之六世孙。他不满韩侂胄弄权,到登闻鼓院上书,请诛韩侂胄,结果身受杖刑,被流配到偏远之地。韩侂胄还欲在押解途中置其于死地,但阴谋并未得逞,吕祖泰半途为武艺高强的侠士救走,不知所终。

另有华岳同学——太学生敖陶孙亦因忤逆韩侂胄而得罪。敖陶孙是福建人氏,以诗知名。其人有强烈的用世之心,曾感慨时局“阵云起西北,中原暗黄尘”,个人报国无门之下,“匣剑似识时,中宵哑然鸣。我说发悲歌,沾衣涕纵横”。

某日,敖陶孙到临安最大的私营酒楼三元楼饮酒,联想到奸臣当道,他所尊崇的前宰相赵汝愚被贬身死,名师朱熹亦一再被迫害,愤然提笔,往屏风上题诗云:

左手旋干右转坤,如何群小恣流言。

狼胡无地居姬旦,鱼腹终天吊屈原。

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幸有史长存。

九原若遇韩忠献,休说如今有末孙。

酒过三巡后,敖陶孙惊然回头,发现屏风已然被人抬走,当即猜到有人赶去向韩侂胄告密,急忙换上酒保的衣服,抱着暖酒壶下楼。

到楼梯口时,正好遇到赶来逮捕他的差役。差役问道:“敖上舍 人可还在上面?”敖陶孙道:“你问的可是太学秀才?他在上面饮酒正酣呢。”

差役闻言便赶上楼捕人,敖陶孙则顺利逃离临安,预备回家乡闽地避难。然而人未到建阳,即被尾随而至的官兵捕获,被押送回京师。敖陶孙一改之前气骨铮铮的姿态,作书向韩侂胄祈哀,称三元楼屏风上的诗非他本人所作。韩侂胄见敖陶孙服软求饶,便放过了他,准其重入太学,不久又中进士,步入仕途。

与敖陶孙前倨后恭行为全然不同的是,华岳虽受磨难,依旧不肯就此屈服,发誓要勇斗权奸,作《狱中作》诗云:

壮士刚肠不受冤,髑髅可断志难干。

越仇未报薪当卧,汉贼犹存铗漫弹。

直抒胸臆,充满忠烈之气。

不仅如此,华岳还在建宁写下了大量文章,言涉边机,议论风生,系统阐发了他抗金复国的理想,以及具体的政治军事措施。又上书皇帝,再次请求用贤汰冗、罢免奸臣、广施仁政。奏书中称韩侂胄:“以后族之亲,位居极品,专执权柄,睥睨神器,窥觇宗社,此外患之居吾腹心者也。臣愿陛下除吾一身之外患。”写得情辞并茂,慷慨激昂。

韩侂胄得知后勃然大怒,立即利用权势调走了同情华岳的建宁知府傅伯成,改派心腹李大异到建宁任知府。李大异到任后,对华岳多方戕害,不仅将他戴上枷具重新关入圜狱中,还常常以各种理由施以酷刑,目的无非是要将华岳整死在狱中。

孙应龙久闻华岳大名,考上武学后,到建宁府武士斋报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去圜狱,设法探望华岳,略一交谈,对其人品、才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见华岳刑具缠身,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当时就动了心思,想设法营救他出来。可他只是个普通的武学生,既无权又无势,不要说跟当今宰相韩侂胄作对,就连建宁知府、建阳县令都是他眼中了不得的大官,要想救人,只能暗中设法劫狱了。

幸运的是,孙应龙在武士斋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如福州人郑公侃、莆田人林登、长溪人徐森木等,都是各怀绝技、血气方刚的青年。众人都对华岳的胆识和才气极为钦佩,私下结为生死之交,约定合力营救华岳出黑狱。

建宁府的圜狱建在一个天然的大坑中,四周建有围屋和碉楼,虽然不及京师临安大理狱那般戒备森严、出入有序,但由于天然的地理优势,靠蛮力救人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偏偏除了孙应龙等人之外,还有一位神秘的刘姓男子想救华岳,而且冷眼旁观已久,早看出这帮武学生的心思。在这名自称“刘先生”的有心人主持下,一干人开始了营救行动。

按照原定计划,众人本来预备在三月二十三日动手——这天是天后妈祖的诞辰,福建各地都要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建宁府因为有天后庙,一向是闽北的活动中心。到了那一天,全城人都会赶去天后庙看热闹,知府李大异更是要亲自到场主持祭祀天后仪式,所以当天也是圜狱防守最松懈的时候。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刘先生得到消息:知府李大异收到丞相韩侂胄密函,让他务必在新任福建路提刑辛弃疾到任前将华岳秘密处死。刘先生担心事情有变,不得不提前仓促动手。当日华岳被提出牢房拷打,几次昏死,奄奄一息。众人用昔日范雎 伪死脱身之计,重金买通狱卒,谎称华岳已死,将其带出官署。可惜华岳受刑过重,真的已是濒死状态。众人又怕走漏风声,不敢为他请大夫医治,遂决定由孙应龙将华岳运回建阳,请其同乡兼好友余月月出手相助。

孙应龙事先已向武学教授请假,称母亲金三娘得了急病,需回家探望。他在好友郑公侃的协助下,驾车带着华岳上路。建宁到建阳不过五十里,当日即到。孙应龙将华岳藏在自家后院柴房里,暗中请来余月月为他疗伤。为避免引来怀疑,郑公侃当日即单骑返回建宁。

起初,孙应龙还想瞒着家中,但余月月认为既然他向武学教授告假返家是因为母亲生病,就必须做得周全。尤其金三娘每日在拱辰桥中心市集摆摊卖扁肉,生意红火,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万一她生龙活虎的消息传到建宁府,整件事情岂不是要穿帮?

孙应龙认为余月月说得有理,因而不得不将事情大致真相告诉了金三娘,请母亲暂时收摊歇业几天,以装病来配合营救行动。

金三娘自然少不得一通埋怨,道:“那韩丞相是什么人物,得罪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你一个小小的武学生,敢跟本朝宰相作对,不是找死么?”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答应帮儿子掩饰。又道:“要我装病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这件事,还得找宋公子来帮忙。”

宋公子便是隔壁宋巩宋公的儿子宋慈。金三娘亲眼看着孙应龙和宋慈一道长大,虽然也对宝贝儿子习得一身惊人武艺颇为自豪,但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最希望儿子能成为宋慈那样的谦谦文士。

孙应龙自小就常听母亲夸赞宋慈,这恰恰是他极为反感的一点,本能地嚷道:“叫宋慈来做什么?”

金三娘伸手重重打了一下儿子的头,道:“娘是为你好,懂么?就你这性子,怕是要出乱子,到时非但救不了这个太学生,还要连累月月。”

孙应龙道:“宋慈小小年纪,成天就知道死读书,又能懂什么呀?”金三娘道:“话说到这里,小龙,你别怪娘亲又埋怨你,人家宋公子比你小上好几岁,可那文章学识,啧啧,一点儿不比大人们差。你要有他那脑子的一半,娘亲我就不用那么为你操心了。”

孙应龙还待反对,余月月却表示同意,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况且宋慈聪明机智,又不是外人。”

孙应龙有求于二人,二人都同意叫宋慈来出主意,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

宋慈应约来到孙家,听完经过,既不惊讶,也不忧惧,只平静地坐在那里沉思。他虽然年纪小,却意度沉厚,总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派头,按照读书人的说法,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金三娘最喜欢他的地方。

孙应龙不满地道:“喂,你倒是说句话啊。要是害怕受连累,就赶紧走出这个门。”

宋慈道:“华岳不能再留在这里,得赶紧另外找个地方。”

余月月道:“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这件事。我家人来人往,而且我外公为人乖戾,肯定不能去。你家虽然宅子大房间多,可下人也多,来来往往的容易被人看见,也不合适。论起来,只有孙大哥这里最合适了,家里只有母子二人,不会有外人来,离你我两家都近。”

宋慈道:“不是这个意思。华岳既然是韩丞相恨之入骨的人,就算狱卒报称他死了,李知府也必定要亲眼看他的尸首,才好向韩丞相交代。他找不到华岳的人,必定会怀疑内中有蹊跷。”

金三娘道:“哎呀,那些狱卒交不出华公子的尸首,无法向上司交差,会不会供出阿龙他们几个来?”孙应龙道:“这点娘放一万个心,狱卒绝对不会供出真相来。那位刘先生早预料到这种可能性,事先留下了高招,狱卒胆敢出卖我们,就是拿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放心,就算酷刑加身,他们也决计不会说的。”虽然按照事先约定,孙应龙不肯说出“高招”到底是什么,但言谈之间充溢钦佩之情,显然对那刘先生极有信心。

宋慈道:“愈是如此,李知府愈发会怀疑是有外人涉入其中。孙大哥曾几次到圜狱探访,又正好在这个时候告假回家,有可能会被官府列为首要怀疑对象。嗯,如果我没有估计错,建宁府的追兵很快就会到。”

孙应龙听了,不由得半信半疑。金三娘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忙道:“哎呀,幸亏叫了宋公子来。那么赶快将这个太学生先送到你家吧。”宋慈道:“不行,不能去我家。孙大哥一被怀疑,他周围邻居及交往亲密的人,如我家、月月姊家等,都会一并被怀疑。尤其那李知府是韩丞相的心腹,正想要找朱老夫子的把柄,与朱老夫子有关的人,都会被列为重点搜查对象。”

余月月道:“那怎么办?要是个正常人还好说,随便跑到哪座山上,找个山洞藏起来,够官兵找上一年半载的。可华公子受了重伤,既不能登山,又受不得山洞的寒气。”

宋慈道:“嗯,我想到个地方,既方便华公子养伤,官兵也不敢去搜那里。不过先等我去跟人家说一声。”也不说明要找的人家是谁,匆忙去了。

金三娘母子满腹狐疑,不免好奇宋慈赶去求助的人是谁,猜测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还是余月月先猜了出来:“宋慈一定是去了逍遥居,他去找赵郡主了!”

赵郡主名叫赵师滢,是信王赵璩之幼女。赵璩字润夫,初名伯玖,是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的七世孙,后成为宋高宗赵构的养子,一度是皇太子的热门人选,甚至为名将岳飞所拥护。他本人的经历,可谓厚厚的一本传奇——

北宋初年,宋太祖于可疑的“斧声烛影”中去世,其弟赵光义“兄终弟及”,荣登大宝,成为大宋第二位皇帝。后来皇位一直在宋太宗一系中,其后的北宋皇帝包括宋高宗赵构都是其子孙。然而北宋灭亡后,民间开始重新流传阴森诡异的“斧声烛影”传说,说“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更匪夷所思的是,传说北宋灭亡的原因是宋太祖赵匡胤要借金人之手报当年亲弟弟宋太宗赵光义暗中加害之仇,甚至连孟太后 也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而南宋王朝初创之时,宋高宗赵构为躲避金人的追击四处流亡,当真如丧家之犬,一度漂泊海上,最终在颠沛流离中丧失了生育能力。他唯一的儿子赵旉也因惊吓过度而早夭。宋高宗担心自己的子嗣问题,决定收养几名养子,以备周全。

宋高宗本人心机深沉,深知自己之所以能登大宝、成为南宋的开国皇帝,全然因为他是皇子中唯一的“漏网之鱼”。他既非嫡出,也非长子,也不出色,母亲韦氏在宋徽宗嫔妃中地位低下,并不得宠。而当时兄长宋钦宗还被拘禁在金国,对他的皇位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为了显示嗣位的正统性,宋高宗绞尽了脑汁,“泥马渡康王”的传说便是他为了加强自己的“天命”形象而制造出来的舆论。“斧声烛影”一说重新流行,宋高宗不怒反喜,他反倒从中看出了宋太宗当年的“兄终弟及”在民间始终是非正统形象,这促使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从宋太祖的直系子孙中选一名后人作为自己的养子,定然能大大加强他上承天命的正统形象。于是,宋太祖这一系子孙在阔别九五之尊近百年之后,重新有了得到皇位的希望。

此时,宋太祖后代的数目已经相当庞大,传孙多达一千六百人。经过仔细筛选后,最终留下了两名孩子,均是宋太祖的七世孙。其中一名瘦小的叫赵伯琮,即后来的宋孝宗赵眘。宋高宗看了两个人选后,嫌赵伯琮太过瘦弱,怕不好养育,想留下另一名更壮实的孩子。刚好这时候有一只猫从两个孩子身边经过,赵伯琮一动不动,而壮实的小孩却伸出脚去,踢了猫一下。这一脚踢走了猫不说,也踢掉了宋高宗对他的好印象。于是,宋高宗留下六岁的赵伯琮。

这时的宋高宗还不到三十岁,仍然相当年轻,他虽然丧失了生育能力,却还是希望将来能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并没有立即册立赵伯琮为太子,只是将其交给后宫张贤妃抚养。

宋高宗宠妃吴芍芬看到张贤妃收了养子,心中很是不平,有意争宠,也向宋高宗请求收养一名宗室子弟作为养子,选中的人就是赵伯玖,也就是后来的赵璩。吴芍芬是河南开封人,其父吴近曾梦见一个亭子,匾额上写着“侍康”,亭子旁种着妍丽芬芳的芍药花,花下有一只白羊。后来吴妻生下女儿,吴近特意为其取名“芍芬”。吴芍芬十四岁被选入宫,侍奉康王赵构,大家都说“侍康”应验了。赵构即帝位之初,外受金兵追击,内部时常发生兵变,吴芍芬身穿戎装,跟随丈夫左右,英姿飒爽,颇有胆略,因此晋封为才人。时局稳定下来后,吴芍芬又开始博览书史,勤习翰墨,很得宋高宗欢心,很快升为贵妃。

赵璩入宫后不久,宋高宗生母韦氏自金国还朝,告知高宗第一任皇后邢秉懿已死在金国的消息,宋高宗遂立吴芍芬为皇后。吴皇后养子赵璩也跟着养母水涨船高,有了嫡子的身份,比张贤妃收养的赵眘更有希望成为皇太子。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不久张贤妃病逝,宋高宗下命将赵眘交由吴皇后一并收养,并分别封为普安郡王、恩平郡王。表面看起来,宋高宗对两个养子一视同仁。但他将赵眘交给皇后抚育,令其也有了嫡子的身份,其实已经是一种强烈的暗示。吴芍芬久在高宗身边,岂能不知丈夫心意,遂以“恭俭勤敏,聪慧好学,可当大任”为由,劝宋高宗立赵眘为皇太子。

据说宋高宗仍然在赵眘和赵璩二人之间举棋不定。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测试办法:同时赐给赵眘和赵璩各十名美貌宫女。数日后,宋高宗重新将宫女召回,结果,赐给赵眘的十名宫女仍然是处女,而赐给赵璩的宫女已然破处。宋高宗因此觉得赵眘品行更为高尚,最后决定立他为太子。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三十六岁的赵眘被正式立为皇太子,封建王。“建”指福建建州,此即赵眘即位为宋孝宗后、建州升为建宁府之来历。赵眘和赵璩入宫后,储位未定者垂三十年,中外颇以为疑,直到此刻,方才尘埃落定。

同年,宋高宗禅位于赵眘,赵眘即位为宋孝宗。从此,宋朝皇位又回到了宋太祖一系。宋孝宗对宋高宗感恩戴德,谦恭而仁孝,并保持了终生。

赵璩既再无继承皇位的希望,按惯例不能再留居皇宫,以皇侄的身份出居绍兴。他倒也无所谓,要么闭门读书,要么游山玩水,丝毫不以为意。宋孝宗天性友爱,对待昔日的竞争对手亦是极为友善,每逢赵璩入朝,均要亲自在内殿设宴招待,呼以官职,从来不叫名字,赏赐财物不计其数。

宋高宗赵构病逝后,赵璩在奔丧时因哀伤过度得了重病,不久后死去,被追封信王。昔日他判西外宗正司 时曾路过建阳,爱慕当地的山清水秀,特意在同由里庵山修建了一处宅子,取名“逍遥居”,作为闲来居处。还作有《还山》诗一首:

剩借红尘一日闲,有劳妙语彻幽关。

岂知隐几如南郭,也愧移文向北山。

有意清风怜我在,无心孤月伴君还。

三茅若问今消息,为报逍遥天地间。

临终时,赵璩留有遗言,要求后人定居在建阳,说那里是真正的福地,正如昔日名儒朱松去世前,交代儿子朱熹将来一定迁居建阳一样。而今赵璩的大多数子孙虽在朝中为官,尚有庶子赵师槚和幼女赵师滢居住在建阳同由里。

这一对兄妹一向是建阳的中心话题人物——赵师槚有皇室子弟名分,却不肯入仕为官,甘心沦做手艺木工石匠之辈,日夜沉迷于各种机关制作。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无师自通,成为器械方面的高手,曾经用自己制作的火器轰掉了偷入逍遥居窃贼的脑袋;赵师滢则是有名的才女,非但有朝廷的“郡主”封号,而且学识渊博,容貌无双,时人送美号曰“空谷幽兰”。常有无赖少年到庵山关刀峡一带盘桓,名为游览,实则是想一窥传说中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郡主真容。若不是忌惮其兄长赵师槚在四周布下了厉害机关,只怕逍遥居早就成为建阳的另一处风景名胜了。

但这位婉兮清扬的郡主赵师滢却与宋慈交好,她生平无所喜爱,唯好读书,读遍了家中的藏书后,又派仆人向定居在建阳的名儒朱熹等人借书,辗转打听到建阳甚至福建最大的藏书之处是宋氏家中的“景楼”。然而景楼的主人宋巩深居简出,从不与外人打交道,要想借出书来,唯一的办法是从宋家少主人宋慈身上着手。赵师滢虽是矜持的贵族女子,可究竟还是少女心性,又抵挡不住图书的诱惑,便女扮男装,假装成游学的少年士子,亲自去向宋慈借书,却被对方第一眼就猜到了真实身份,二人由此结识。

金三娘听余月月猜出宋慈多半是去找郡主赵师滢相助,拍掌笑道:“好,好,不愧是宋公子,果然想得周到。如果说建阳还有一个地方是官府不敢去骚扰的,那么一定是逍遥居了。”

事实果真是这样——这次孙应龙冒险劫囚,宋慈想华岳是得罪了本朝宰相韩侂胄的要犯,必然会惹来官兵大肆搜捕。说不定还会给奸人陷害朱熹的机会,称劫囚是朱老夫子的主意,引发朝廷新一轮对理学门生的陷害,便赶去逍遥居请赵师滢相助。赵师滢兄长赵师槚正好出了远门,又有宋慈出面求情,赵师滢便自己做主收留了华岳,将其藏了起来。

孙应龙将华岳送到逍遥居后返回,刚到家中,便见到刀枪林立,大批官兵正在里里外外地搜查他家,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叫道:“娘!娘!”

闯进内室一看——金三娘面如金纸,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探手一摸额头,竟是寒冷如冰,登时如坠冰窖,大叫道:“娘,娘,你怎么了?”

金三娘只是哼哼,说不出话来。孙应龙心急如焚,忙拉了被子为母亲盖好,道:“娘,你先忍着,忍一小会儿,我这就去找王医师。”急奔出来,却被领头的首钤辖司 武官下令拦住。

孙应龙道:“做什么?”武官道:“华岳人在哪里?”孙应龙道:“什么华岳?他不是在圜狱中么?快放开我,我娘得了重病。”

武官道:“华岳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定是有人暗中救走了他。本官曾亲眼见到你到圜狱探访那囚犯,交谈了半天,想来你二人关系应该不错。这次华岳逃脱,你嫌疑最大。快说,他人在哪里?”

孙应龙大怒道:“捉贼捉赃,你把我家都搜遍了,可有找到华岳的半根头发?你是武官没错,可老子也是武官,老子的武学生资格是在校场上一场一场比试赢来的。我娘在屋里病着,你他妈的还要跟老子闲扯淡,耽误了时间救人,老子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推开挡在面前的长枪,用脚勾起院中一块砖头,伸掌一劈,登时将其分作两半。又恶狠狠地道:“今天我娘要是死了,你们这些人的下场,就跟这块砖头一样!识相的,快点儿从老子眼前消失!”恨恨甩下半块残砖,扬长而去。

官兵们都惊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名兵士道:“小的刚才进内室看了,那位大婶确实病得不轻,那脸……都跟死人一样。”

武官也乐得就势下台,道:“看孙应龙急成这样子,肯定不会是假的了。算了,劫囚这件事跟孙应龙没有关系,咱们走吧。”

一名兵士忙道:“隔壁就是宋家,是李知府指名要仔细搜查的地方。”武官立即道:“那还不快去搜?”又恢复了先前颐指气使的官样。

孙应龙赶到王氏医铺时,医铺也有官兵搜索。看情形,建宁知府李大异是非要寻到华岳不可。孙应龙找到余月月,才知道母亲是在装病,事先服了令人体寒的药,看起来就跟将死之人一样。他这才放下心来,与余月月返回家中时,官兵早已离开。金三娘从床上爬起来,将窗外官兵的言行一一学给二人听,二人听得哈哈大笑。

孙应龙又问起华岳的伤势。余月月道:“华公子受过许多次拷打,伤了元气,我现在只能用药治疗他的外伤,但治不了根本,除非有还魂草。”孙应龙道:“不是传说武夷山洞就有还魂草么,我们还等什么?”于是才有今日一早三人出来寻药之事。

又聊到营救华岳的经过。余月月道:“你们这次救人,全是靠贿赂狱卒才能成事,应该费了不少钱。”孙应龙道:“那是当然的。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虽然狱卒是冒了些险,可那是他们数辈子也赚不到的钱,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余月月道:“你是没什么钱了,就算你同学中有家里有钱的主儿,这么大笔的花销,他家里人能不起疑心么?”孙应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说来你不会相信,这笔钱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这群人自己没掏一个子儿。”

余月月道:“天上掉下来的?我怎么看你的样子,都不像是会被馅饼砸中的幸运儿,还天上掉下来的。”孙应龙道:“好吧,我实话告诉你,是那位高人刘先生指点我们去山里挖了点土,嘿嘿,就是半夜去挖土。”

余月月道:“你们去盗了死人的墓?”孙应龙忙道:“嘘。你小点儿声!”虽然明知道峡谷中不会有人,他还是本能地前后左右望了一圈,才道:“我们又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是为了救人,而且是好人。”

余月月哼了一声,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去武学没几天,又是盗墓,又是劫囚,真不知道下面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孙应龙道:“我这不是为了救人么。喂,盗墓这件事,可千万不能告诉我娘。”

三人又喝了些水,略作歇息,便起身重新出发。

孙应龙虽然跟出来寻药,却对是否能在武夷山洞寻到还魂草半信半疑,道:“这涧谷中最不缺的就是草木和流水,根本看不到裸露的山岩,会生有还魂草么?”余月月道:“上次卖我爷爷的还魂草,就是山民在这谷中发现的。既然有第一株,一定还有第二株。”

孙应龙道:“可山谷这么大,我们天不亮就进山,而今两三个时辰过去,走出数里地,却一无所获。况且我们根本不知道还魂草到底长在什么地方,不是等于大海捞针么?”余月月道:“而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爷爷说过,还魂草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药,有缘人才能遇到。”

孙应龙忍不住又嘲讽道:“这么说,宋慈就是有缘人了,上次那株珍贵的还魂草就用在了他身上,这次他进山找药,一定能找到了。”

余月月道:“你又来了!宋慈可是一直在冒险帮你。如果不是他事先猜到李知府会立即怀疑是你们这群武学生从圜狱劫走了重囚,赶在官府搜捕前将人藏了起来,你和你的同学这会儿早在圜狱大牢里蹲着了。为了恳求人家收留你的朋友,他还拿出了祖传的建本 作为交换。”

孙应龙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几本破书而已,你们余家书肆堆满了这种玩意儿……”话一出口,才想起余月月与余家不和,誓死不相往来,忙改口道:“那还不是宋慈自己想见那位天仙般的赵郡主,人家可是……”

忽见余月月脸色陡变,心中一惊,忙收了口,讪讪地挠了挠头。他一向口齿伶俐,争强好胜,此刻却极是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正好见到一名山民从谷中出来,忙扬声招呼道:“阿叔,你是来捕鱼的么?”

前方不远处有两道神奇、罕见的瀑布,人称“鸳鸯”。瀑布下有深不见底的翡翠潭,晶莹剔透,翠绿诱人,时常有大青鱼跃出。那山民林七清早进谷,正是要到翡翠潭叉鱼,但他今天运气不好,青鱼影子都没有见到,双手空空而归,只适才侥幸用铁叉叉住了一只小猴。

林七心情极其不好,也不应答,冷冷与三人擦肩而过。那小猴被铁叉尖刺穿腹部,却并未死去,犹自挣扎,“喳喳”惨叫不止,甚是可怜。它将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强扭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宋慈三人,似是求助。

不知为何,见惯苦痛的余月月心中一动,蓦然起了恻隐之情,忙叫道:“阿叔,我买了你这猴子。”林七却连连摇头道:“不卖不卖。今天运头不好,就叉住了这只猴子,家里等肉下锅呢。”

孙应龙上前一步,用力一踏,登时将一块碗大的石头踩裂,半威胁道:“你卖不卖?”

福建民风彪悍,民间素有习武之风,林七也自诩有几分功夫,然而看到对方年纪轻轻,脚下却有这等气力,还是吃了一惊,问道:“你该不会就是金三娘的崽儿,考上武学生、武艺很好的那个孙应龙吧?”孙应龙登时大感荣耀,洋洋道:“正是我,原来阿叔也听过我的名字。”

林七道:“我认得你娘,每次去县城卖鱼,都要吃金三娘家的扁肉。也罢,看在熟人的份儿上,卖小猴子给这位小娘子也可以,得十贯钱,你们有钱么?”

十贯钱就是一万枚铜钱,大约等值于十两银子,相当于建阳小户人家一家人一整年的生活费用,林七张口漫天要价,别说余月月临时出来采药,就是在家中,也一时难以拿出这么多钱来。

孙应龙很是愤慨,道:“阿叔,不过是一只小猴子,又受了伤,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一回事,哪里值这么多钱?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可别太过分了。”拉开马步,双手叉在腰间,摆出武力威胁的架势来。

林七倒退两步,道:“哎,你别乱来,我可记得你了。下次再到县城卖鱼,我非告诉你娘不可,说你低价强买,还当什么武学生!”

余月月道:“我这里有两吊钱,阿叔先拿去打酒吃,剩下的,回头我补给你。”林七道:“那可不行。这做生意,非得要当面点清,方能童叟无欺。”

孙应龙见林七摆出一副无赖的姿态,分明是看准余月月一心要救小猴,想要借机讹诈,心头登时火起,握紧拳头,嚷道:“武学生怎么了,就算老子当了武状元,今日也要先打了你这泼皮无赖再说!”

他出身贫寒之家,读书学医不成,却是天生的武学胚子,小时候在街头看市井拳师卖艺,跟着一比划便即学会。后来跟随朱熹得意门生蔡元定习武,亦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久前,朝廷在地方设置武学,他奉母亲金三娘之命参与建宁府的选拔考核,以头名成绩被录取,是建宁府武士斋武官中年纪最小者。旁人都说他若是去京师临安参考武举,定能一举夺得武状元。

名头既响,当然并非浪得虚名。孙应龙身子一转,夹手便将林七的铁叉夺了过来,顺手扔给余月月。再上前打掉林七头上的竹笠,别住他手臂,反拧了过来。

林七痛得大叫一声,道:“你敢向长辈动手,不怕我告诉金三娘么?”孙应龙道:“你算什么狗屁长辈,有种去向我娘告状好了!”转头见余月月已将铁叉从小猴身上拔出,便举拳虚打了一下,随即放开林七,喝道:“快滚!”

林七料想自己绝非孙应龙对手,也不敢轻易自讨苦吃,走过去捡起铁叉,悻悻离去。

宋慈叫道:“等一下!”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追上去道,“我身上没有带钱。这块玉佩值个百十来两银子,阿叔不妨拿去,权当买这小猴子的钱,如何?”

林七虽不认识宋慈,然见对方文质彬彬,那玉佩又是古意盎然,幽绿可爱,料想必是值钱之物,便接了过来,借机下台道:“那好,瞧在公子的份儿上,我就收了这玉佩。”

宋慈道:“按阿叔的说法,我们这是当面点清,童叟无欺,先前的不愉快也算揭过了。”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林七不必再将这件事告知孙应龙之母金三娘。

林七占了大便宜,料想即使向金三娘告状也不能对孙应龙怎样,毕竟人家母子连心,忙见好就收,道:“那是当然。”正要收起玉佩,却被孙应龙一把夺过。他畏惧对方,忙退开两步,道:“姓孙的,你可别太过了。”

孙应龙道:“这是宋慈的家传玉佩,岂能让你得去?我这里也有一件宝贝,你拿去。”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丢了过去。

林七接着一看,却是一颗弹丸般大小的乳黄珠子,光滑莹润,中有一细小圆孔,大概是穿绳之用。他虽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但不知什么缘故,他第一眼看到那颗珠子的时候,心中就起了一股奇特的感觉。转念想道:“虽然珠子不起眼,但孙应龙到最后关头才肯拿出来,一定比玉佩值钱。”忙接了过来,摩挲一番后收下,讪笑两声,自己去了。

孙应龙将玉佩还给宋慈,道:“这人分明就是敲诈,你干吗还要助长他的气焰?显得你宋家有钱么?”

宋慈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真的要谢谢孙大哥,适才那颗珠子……”孙应龙道:“嘘,别再提了。”又叹了一声,道:“果然应了一句老话,不是自己的,想留也留不住。”

宋慈见余月月已为小猴洗干净伤口,正取出金创药涂上,便撕下一大片衣襟,走过去蹲下来,裹在小猴前后伤口上,一圈圈缠好,在腰侧打结,手法甚是娴熟。

孙应龙道:“呀!真看不出来,宋慈不仅书念得好,居然也可以当名医了。月月,这是你教他的么?”余月月道:“这还用教么?多看几遍就会了,是你笨,连熬药都能熬糊了。”

孙应龙小时候做过宋慈的陪读,入书斋读书,却是读书无成。金三娘见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便将他送去王氏医铺学医,哪知道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就逃回家,无论如何再也不肯去了。余月月提及的“熬药”,即是其短暂医铺学徒生涯中的糗事之一。

孙应龙笑道:“学医我是不成,可学武我一学就会呀,所以你不能说我笨。”

余月月不再理他,抱起小猴,道:“它受伤虽然不算严重,可也得养上一阵子。这期间,它根本无力自行觅食,没办法,只能先带回家养着了。”小心翼翼地将小猴放进竹篓中。

孙应龙主动背起了竹篓,叹道:“还魂草还没有寻到,反倒又多了一个负累。”

三人继续往峡谷深处进发,走出一里地,忽听到一旁的藤萝“哗哗”作响,伴随有诡异的怪叫声。徇声望去,却是一只母猴正一边扯动藤蔓,一边朝众人龇牙咧嘴,神色极是愤怒。

余月月道:“呀,这一定是小猴子的妈妈了。”从竹篓中抱出小猴,轻轻将它放在藤萝下面。刚一转身,母猴便跃了下来,抱起小猴。母子埋头在一起,嘶鸣不已。

孙应龙道:“好了,人家猴子母子团聚了,咱们也可以安心找还魂草了。”

刚走出半里地,便听见后面有“喳喳”的声音,却是那只母猴追了上来。余月月笑道:“瞧,猴子通人性,它一定是特意来感激我们的。”

那母猴当真走到她面前,站起身来,两只前掌合在一起,作了一个揖,随即递过来一株半青半黄的卷草。余月月惊喜地“啊”了一声,叫道:“还魂草!这是还魂草!”

孙应龙和宋慈一齐围了上来,异口同声地问道:“真的是还魂草?”余月月道:“千真万确。”

孙应龙欣喜若狂,上前抓住母猴,一把举了起来,连声道:“谢谢,谢谢。救活了华大哥,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母猴受了惊吓,迅疾出爪,一爪抓在孙应龙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他狂喜之下,毫不生气,笑嘻嘻地放母猴下地。母猴“哧溜”一声,自行跃到峭壁上,腾跳几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应龙哈哈笑道:“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原先听教书先生说古代有大蛇送和氏璧,我还不相信,今日亲身遇到猴子送还魂草才知道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

余月月狐疑道:“什么大蛇送和氏璧?”孙应龙道:“你没有听过那个故事么?就是有个古代国君救了一条大蛇,大蛇为了报恩,送了一块和氏璧给他。”

他说的大蛇报恩是指“随侯珠”的故事。春秋时,随国 的国君随侯出行,路遇一条受伤的大蛇,一时起了怜悯之心,取药为蛇敷治。大蛇痊愈后,于大江中衔取夜明珠送给随侯,以报救命之恩。此珠径长一寸,能在夜色中发光,同时照亮十二辆车子,所以又称明月珠,是随国的镇国之宝,与楚国镇国之宝和氏璧并称为“楚璧随珠”,是天下公认的两件奇珍,价值连城。孙应龙读书马虎,虽记得大蛇报恩的故事,却将随侯珠张冠李戴成了和氏璧。一旁宋慈听见,虽觉好笑,亦不愿意出声指正,只佯作不察。

既是寻到了还魂草,三人俱是欢天喜地,便急忙掉头折返,预备尽快赶回去救人。

归途中,孙应龙心情大好,居然拿时下热门的话题主动跟宋慈搭腔,问道:“你可有听说新一任的福建路提刑官是辛弃疾?”宋慈道:“听说了。”

提刑官全名提点刑狱官,是路级区划上职位仅次于安抚使的长官,不仅要监管刑狱,而且负责督捕盗贼、维护地方治安,还要负责校阅保甲、弓手、军兵,主持境内大小军事活动,权力极重。

孙应龙道:“这可奇怪了。辛弃疾名气虽大,却是北方来的归正人,按惯例不该受到重用,之前虽任过地方官,但也是恶名累累,每次都被弹劾落职。他闲居乡里多年,年纪已老,怎么这次朝廷会突然起用他呢?”宋慈道:“嗯。”

孙应龙见同伴不肯轻易发表意见,便自顾自地道:“武士斋的同学都议论说,这是朝廷即将对北边用兵的前兆。”

“北边”是隐晦的说法,指北方女真人创建的金国,也是南宋最大的对头。当年靖康之变,金人灭掉北宋,宋高宗赵构于风雨飘摇中即位,一手开创了南宋王朝。但他勉强站稳脚跟后,满足于偏安一隅,重用秦桧,在抗金战场捷报频传、金兵节节败退之时开始与金议和,为了讨好金人,甚至不惜制造冤狱,杀害名将岳飞,最终达成了“绍兴和议”——宋、金划定疆界,形成南北对峙局面。而和议规定,南宋每年向金国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称为“岁贡”,这笔额外的支出自然被转嫁到老百姓身上,福建赋税尤重,民众不堪压迫,先后爆发一百多起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参与人数多达数十万。屈辱的和议并没有换来长久的和平,金主完颜亮在位时,即撕毁和议,大举兴兵南下侵宋。辛弃疾出生成长于金人统治区,即在这段时期渡江投宋。战火持续了数年,双方都元气大伤,经过一系列的外交努力,宋、金双方再度签署了“隆兴和议”,两国从此休战。而果真如孙应龙所推测的那般,南宋真的对金开战的话,便会就此打破宋金近四十年的和平关系。

余月月常在医铺与患者谈天说地,对时局也不陌生,应道:“这不奇怪啊,当今宰相韩侂胄韩丞相当年与前宰相赵汝愚赵相公争权,本就是打着‘主战’的名义才赢得了朝野的支持。而今韩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也许他觉得是时候履行他当初的诺言了。”

孙应龙问道:“那么你也觉得朝廷是该出兵收复失地了?”余月月道:“这些个国家大事,我可说不好。但建阳人暗中议论,说韩丞相这个人人品不怎么样,你看他对待前宰相赵汝愚相公,再看看他对待朱熹朱老夫子。”转头看了一眼宋慈,叹了口气,道:“对待自己人倒是能下得了狠手,这样的人,能打得赢金兵么?”

朱熹正是在韩侂胄与赵汝愚的权力斗争中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其建阳居处沧州精舍至今仍然处于官方的严密监视下——建阳知县林充即是宰相韩侂胄的心腹,奉命监察朱熹及其主要弟子的一举一动,宋慈的舅父兼恩师吴雉亦是名单上重点关注的人物,出门见客都会有官府的人跟踪。

孙应龙武艺高强,又有嫉恶如仇的脾性,满腔豪气,素来视名将岳飞为人生楷模,主张出兵北上,直捣黄龙,收复失地。但他曾跟随理学名家蔡元定学习武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而韩侂胄执掌大权后,对朱熹理学一派多方迫害,最先对付的就是文武兼备的蔡元定,将其流放到偏远之地,至死方休,因而孙应龙虽然与现任宰相韩侂胄志同道合,却对其没有任何好感,忙道:“不错,我也觉得韩丞相没有容人之量,只知道排除异己,任用他自己的亲信。北伐是举国大事,绝不是宰相一个人的私事。”

余月月道:“辛先生是北方人,也是坚决的主战派。也许朝廷临时起用他,正是想借用他的名气,为北伐造势。”孙应龙道:“大家都这么说。可为什么偏偏要派辛弃疾来福建任提刑呢?如果是为了北伐需要,该把他放到前线去呀,譬如淮西,或是襄阳,又或者是蜀中。”

余月月道:“朝廷有它的考虑吧。怎么听你的口气,倒像是不愿意辛先生来咱们闽地似的。”

孙应龙很是不以为然地道:“你觉得辛弃疾名气大,是因为他的经历传奇,文章、诗词写得好,你可知道他任地方官时都做了哪些事吗?可不是什么好事,大肆揽财、从老百姓身上搜刮油水这种坏事,他没少做。武士斋的同学说,旁人都称他‘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呢。”

余月月道:“‘杀人如草芥’多半是说辛先生当年诱杀了抗税的茶商赖文政,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用钱如泥沙’从何说起呢?”孙应龙冷笑道:“如果不是贪污受贿,你以为他如何能在上饶修建私人庄园,还养了许许多多的美婢。那些全是他当地方官时从百姓身上捞来的钱。”

余月月道:“怎么会呢?”一时难以置信,转头去问宋慈道:“真有这回事?”宋慈踌躇片刻,道:“嗯,辛先生确实被御史弹劾过,称他任地方官时‘奸贪凶暴,虐害田里’,‘黎民善士,疾首蹙额,饮恨吞声而无所控诉’。”顿了顿,又特意补充道:“这是小报 中记录的奏章原话。”

孙应龙道:“我敢说,这位辛先生这次来福建上任,福建的百姓日子都要不好过了。”余月月道:“难道辛先生会对老百姓加赋收税么?”孙应龙道:“那是肯定了。像我娘亲这种做小生意的,还有你们家的医铺,都要加重收税,免不掉的。”

余月月不免半信半疑,将目光投向宋慈,明显是想听他的意见。

宋慈道:“这倒是未必。辛先生以往被指斥残害地方的举措,无非是加重民间赋税、商税,但他此次赴任的是福建提刑。本朝惯例,一路的民政、军政、财赋、司法各有长官,互不统辖,各司其职,辛先生既是提刑官,只能管司法、监察、刑狱事务,不可能插手税事。”

孙应龙道:“咦,你倒是为辛弃疾说起话来了。听说你师祖朱熹老夫子也对他很有些意见,所以当年才有意不赴鹅湖之会呢。”宋慈道:“嗯,这件事我听朱老夫子亲口提过,其实事实并不是那样……”

一路有了话题,三人脚下不知不觉快了许多,此时正好走近峡谷口,即将离开武夷山洞,忽听到前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似是紧锣密鼓,还夹杂着“呀呀”的嘈杂声。

余月月道:“这是什么声音?祭茶神么?应该还不到日子啊。”孙应龙道:“呀!这是刀剑声,有人打架,人还不少。”

余月月道:“说不定是有山贼劫道。”孙应龙道:“不大可能吧,这光天化日的。”口中虽这么说,但他究竟是习武之人,反应最为敏捷,将身上竹篓往道旁一甩,提了长剑便朝前赶去。

武夷山洞的出口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山谷。由于四面环山,地势独特,即使周边大雨倾盆,这里也只有小雨降下,当地人称“小雨谷”。这里不但是经武夷山南下八闽的必经之路,还是崇安和建阳两县的交界处,立有界碑,建有驿亭,供来往行商歇息。

之前“绍兴和议”初成时,南宋朝廷为献金银布帛给金人,大肆搜刮民间财富,福建赋税极重,以致民怨沸腾,义军蜂起。一些山民亦趁机占山为王,拦劫过往客商的财物,甚至不惜杀人越货,小雨谷亦一度是行商谈而色变的地方。

后来又有茶商赖文政起义,曾率众在小雨谷与追剿的官兵激战。双方各自损伤严重,尸横遍地,赖文政最终率众冲破了官军的包围圈,退往江西,又转战湖北、湖南、广东,屡败官兵,朝廷对之无可奈何,一筹莫展。

当年辛弃疾三十六岁,在朝中任仓部郎官,是个无所事事的闲官,正是由这次茶商起义事件迎来了后面仕途的崛起。起初,宋孝宗任命方师尹为江西提刑,前去镇压赖文政,但方师尹畏死不敢上任,辛弃疾主动请命,遂出任江西提刑,到任后节制诸军,进击茶商军。这是辛弃疾南归后首次担任要职,他意图有所作为,见围剿一时难以奏效,便采取招降的措施,主动派人向赖文政劝降。由于辛弃疾本人经历极具传奇色彩,其勇斩叛徒的英雄行为传遍大江南北,声望甚隆,有“肝肠似火,色貌如花”的美名,赖文政对其仰慕已久,亦愿意倾心归附,遂亲自率领心腹来到江州 商议招安一事,却被辛弃疾派兵杀害。

茶商军群龙无首,就此解体。辛弃疾上任江西提刑不到两个月,便一举平定了起事已然两年的茶商军起义,随即升任江西安抚使,成为一方诸侯,是极罕有的担任路级最高长官的归正人。然而辛弃疾终究是利用赖文政对其人品的信任成事,不守信义之举颇受人非议,由此得了“杀人如泥沙”的恶评。民间普遍对赖文政报以同情态度,甚至有他并未真正死去的传说。

自当年茶商军和官兵激战后,再未听过有人在小雨谷当道打劫的事。据说这是盗亦有道,山贼们同情赖文政,想藉此来表达一点儿敬意。所以孙应龙虽然听到了金刃交接声,却难以相信是有人劫道。

赶到小雨谷一看,果见一群人正在混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令人惊奇的是,旁观者中居然还有孙应龙认识的人——一个是宋慈的同门师兄陈成父,另一个则是郡主赵师滢。陈成父似是受了伤,赵师滢与另一名年轻的黄衣女子正扶他站在岩石边上。

陈成父是宁德人氏,父亲陈骏亦是朱熹得意门生,高中进士后步入仕途。朱熹为权相韩侂胄迫害遭难后,陈骏辞去官职,专门赶来建阳侍奉恩师,不离不弃。陈成父则寄居在宋慈家中,一道跟随吴雉读书习字。二人同吃同住,同起同卧,情若兄弟。这次孙应龙与武学同学冒险劫囚并将其偷运回建阳,陈成父因与宋慈起居在一起,亦是知情者。

孙应龙见赵师滢打扮怪异,穿着一身男子衣服,颈后还背着一顶福建山民常戴的竹笠,第一个反应就是劫囚之事已然暴露,慌忙奔过去,握住她手臂,问道:“郡主,你怎么来了这里?华大哥人呢?”

他力气极大,情急之下没有节制,赵师滢忍不住呼痛出声。

孙应龙却浑然不觉,催问道:“是不是华大哥他……”忽听得耳后风声飒然,忙放开赵师滢,举剑转身,格开了背后刺来的一剑。

出招的是一名白衣少年,年纪比孙应龙要小,仪容俊朗,长身玉立,极有风姿。

孙应龙不由得大怒:“鼠辈,只会从背后偷袭么?吃我一剑!”挺剑上前,与那白衣男子缠斗在一起。他日夜勤练武功,却不常有实战机会,好不容易遇到一次,又恼恨对方适才自背后偷袭,是以一出手便出尽全力。

白衣男子道:“呀!你武艺很好,你是……”稍有走神,手中长剑即被磕飞。

孙应龙正要上前制住对方,忽有一名荷衣女子抢将过来,喝道:“休伤我阿兄!”荡开了他的长剑。

孙应龙“哼”了一声,道:“你兄长是个卑鄙小人,我非要拿下他不可。快让开,我不跟女人打架。”正待挺剑上前,赵师滢已然奔过来,握住他手腕,叫道:“孙公子,别打了,他们都是辛提刑的人。”

孙应龙愣了一愣,问道:“辛提刑?是辛弃疾么?”那扶着陈成父的黄衣女子怒道:“你是什么人?敢直呼我父亲的名字。”

孙应龙听黄衣女子自认是辛弃疾的女儿,愈发糊涂了,道:“你们是辛提刑的人,那些拿刀的又是什么人?”白衣男子道:“他们是刺客。”

孙应龙道:“刺客?他们明明是茶商的打扮,我还以为你是山贼……”荷衣女子怒道:“谁是山贼?”

余月月和宋慈已然赶到山谷,见到赵师滢居然在小雨谷,女扮男装,跟其郡主身份全然不符,陈成父则受了伤,谷中还有一些茶商打扮的人正持刀与几名黑衣侍从恶斗,不由得极为惊异,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白衣男子是众人之首,遂简略介绍道:“在下岳珂,是福建新任提刑辛弃疾辛公的幕僚。”指着身边持剑的荷衣女子道,“这是我妹妹岳璎。岩石边的黄衣小娘子,是辛公的爱女辛 。”

宋慈虽然来得迟些,思维却比孙应龙快得多,忙问道:“那些茶商是专门等在这里行刺辛提刑的么?”岳珂微一迟疑,即点头道:“应该是这样。”

宋慈转头见到前面马车上歪着一名白发老者,捂着胸口一动不动,眼睛睁得老大,显然已经死去,不由得心中一紧,忙问道:“那位老先生就是辛提刑么?他……他已经……” pmt7qj/7KeFDoqXI93Au/lDdakEheUu3CRU3ZIHghYaUmZ0HU0Rt9nXFm+yE/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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