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湖上渔夫愣了一下,停了手中竹竿,又扬声唱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南渡衣冠非故国,恸哭遗民总白头。”这是暗中讽刺当今朝廷偏安一隅了。楼中女声又应唱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
三十六,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
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
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
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南宋·姜夔《念奴娇》
渔夫意态悠闲,一边撑船,一边将适才的《白头歌》又洋洋洒洒地唱了一遍。
诚如连世荣所言,这渔夫分明是来刻意捣乱的——丰乐楼三楼京师权贵云集,争相赶来为当今宰相陈自强贺寿,他却撑船到附近,高唱衰歌,称自古经纶世务、热衷利禄者,常常一去不返,乃至身死被戮,落得个可悲的下场。虽是大大的实话,却是败兴之极。须知他败兴的对象不是普通人,而是一整层楼的高官重臣。这渔夫也可谓胆大妄为了。
岳珂看清渔夫身形,不禁“呀”了一声,道:“我认得他,他是江湖奇士独孤策。”
几年前,岳珂曾随辛弃疾到绍兴沈园与大诗人陆游相会,陆游亦介绍了新交的朋友独孤策给众人认识。辛弃疾与独孤策倾心交谈,虽感彼此政见不同,却是志气相投,且对其印象极为深刻,称其为江湖奇士。
岳珂认出那唱歌的渔夫就是陆游引见的朋友独孤策后,大大吃了一惊——今日丰乐楼中重臣云集,表面看跟平日一样,其实楼里暗藏着许多便衣的禁军卫士。无论独孤策是否清楚楼内真实情形,他摇船到附近高唱“耕田饭牛”歌,明显带有挑衅之意,瞬间便会惹祸上身。
宋慈急忙脱下外衣递给岳珂,道:“向他打声招呼,让他快些退走。”
岳珂依言接了衣服,又脱下自己的外衣,一手抓了一件,伸出窗外,举起来交叉挥舞。他打的是军事手势,代表着“即刻退兵”之意。兴许是没看见,兴许是根本无所畏惧,独孤策还是继续唱着歌,将船朝丰乐楼划来。
岳珂愈发着急起来,忽听到头上有动静,仰头望去,三楼正有许多只手伸出栏杆,在对着湖上指指点点。再朝南边望去,正有数名便衣卫士奔到丰乐楼自家的码头,一边大声呼喝着,一边抢着去解缆绳,显是预备乘船去追捕独孤策。
岳珂眼见独孤策即将大祸临头,不由得焦急万状。然而他已尽了全力,再也无法可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遭难了。
忽听得楼里有女子应声唱道:“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声音清脆,甚是悦耳。
岳珂“呀”了一声,道:“这歌词是辛公旧作的上半阙。”
辛弃疾退居田野时,曾作《鹧鸪天》云: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
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
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
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表达了因罢职退隐、壮志未成而难以排解的“闲愁”,想不到此刻却被人拿来与渔夫对唱,颇为新奇。
却见湖上独孤策愣了一下,停了手中竹竿,又扬声唱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南渡衣冠非故国,恸哭遗民总白头。”词意是暗中讽刺当今朝廷偏安一隅了。
楼中女声又应唱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岳珂愈发惊讶,道:“这依然是辛公词作的上半阙。”
这歌词果然又是取自辛弃疾的另一首《鹧鸪天》,词云: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湖心的独孤策大约觉得有趣,停止撑船,沉吟凝思如何回唱。楼里忽然有个嗓门粗大的男音吼唱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
此时丰乐楼里一、二、三楼的酒客几乎都聚在西面栏杆或是窗边瞧这场大大的热闹,忽听到平白冒出来的这句文不对题的“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一齐哄笑了起来。连世荣嘴中还含着鱼羹,居然乐得一口喷了出来。
那独孤策呆了一呆,也跟着哈哈大笑了两声,居然就此掉转船头,朝南面去了。
此时已有便衣禁军登上小船,欲划去追捕独孤策,却见事态陡然起了变化,似乎只是一场对歌闹剧。再抬头望见三楼的长官们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显然都不再认为渔夫是有意来闹事者,也就干脆放弃了追击。
岳珂想不到一场大大的危机居然由对歌而解,很是惊喜意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转头问同伴道:“那女音是宋嫂的声音吗?”连世荣道:“听起来很像啊。”宋慈道:“这可真是奇怪。”
几人心中均是一般的疑问:那宋易安平日冷若冰霜,见到她一丝笑容已是十分不易,为什么今日会突然应声与渔夫对唱?会不会是她早与独孤策相识,而独孤策今日并不是来寻宰相陈自强的晦气,根本就是为她而来?她眼见再不出声,对方就要惹上麻烦,才不得不一改往日冷漠姿态,主动回应?可她曾拒慕名来访的同乡辛弃疾于千里之外,为什么又独爱他的词作,熟背如流呢?
正好余月月提着药箱进来,连世荣忙道:“呀,月月,你来得晚了,刚刚错过了一场大大的好戏。”随即说了适才发生的古怪又有趣的经过。
余月月道:“呀,难怪我远远就见到湖边拥着许多人,原来是在看这场热闹。宋姊姊本就是个爱读书的人,她喜欢辛公的词作不奇怪啊,她只是不喜欢跟陌生人或是不熟的人打交道而已。不过你说的对歌实在太古怪,不似宋姊姊所为,回头我要问问她。”
正说着,忽有一名三四十岁的男子打了帘子进来,唱了个喏,自我介绍道:“小的名叫韩器之,是丰乐楼的采办。今日宋嫂实在太忙,不及招呼几位。几位公子和小娘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小的便是。”岳珂道:“韩采办有心,这里酒肉菜肴已然十分丰盛了。”
韩器之又问余月月道:“小娘子不记得小的了吗?”
余月月对他毫无印象,却又不便失礼,便笑问道:“韩采办来三桥买过王家饮子?”
韩器之笑道:“看来小娘子是真不记得了。几年前小的患上怪病,曾慕名到建阳向王医师求医,还是小娘子帮小的拿的药呢。”
余月月道:“啊,韩采办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有印象,真有印象。”想到外公去世已有三年,而今王家只剩下自己和表兄王壮飞相依为命,不免有些伤感。但她本是爽朗明快之人,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悲伤之情,瞬间换上笑容,道:“如此,我和韩采办也算是故人重逢了。”
韩器之道:“王医师是小人的救命恩人,小的一直心存感激。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发话便是。”余月月道:“有心。”
韩器之又招手叫过一名酒保,命他再添置几样酒菜,加倍照应,这才叉手退了出去。
忽听得楼上有乐声响起,脚步声纷纷沓沓,直朝东面楼梯口拥去,大约正主儿韩侂胄到了,众人要争相赶去迎接。宋慈几人也不理睬,自顾饮酒吃菜。过了好大一会儿,三楼才略略安静下来。
忽有人在门外问道:“宋慈人可在里面?”宋慈忙应道:“在,请进。”
进来的却是他的太学同学陈德武。陈德武亦是福建人氏,诗词文章写得极好,平日与宋慈颇为投契。
宋慈极是意外,问道:“陈兄如何会知道我在这里?”陈德武道:“适才对歌之前,我在三楼俯身看到二楼这间阁子窗内有人挥舞衣服,一时好奇,便向酒保打听谁在这间阁子里,辗转问了好几次,这才问到原来是宋慈兄人在这里。”转头见到桌上酒菜丰富,中间一盆鱼羹金黄油亮,香气浓郁,登时口水直流,埋怨道:“哎呀,原来你们几个在这里偷偷摸摸开小灶吃宋嫂鱼羹,居然也不叫上我。”
宋慈歉然道:“我本来要叫上陈兄的,之前还特意问过你今日有没有空,你回答说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今日是令叔陈丞相生日。”
连世荣道:“是啊,今日是陈兄叔叔的生日,你自己有机会在三楼跟那帮达官贵人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还用得着跟我们凑热闹?”
陈德武不悦地道:“小连,我就不喜欢你这种酸溜溜的语气。我也不想有这样一个叔叔,可是没办法,老天爷非要让他姓陈,非要让他是家父的亲兄弟。”
陈德武的叔叔即是当今右丞相陈自强。论南宋宰相生平经历之曲折而富有戏剧性,无人能比得过这位陈相公。起初,陈氏家境贫寒,陈自强奋发读书,终于考取了太学生,来到临安太学就读。由于京师粮贵,他身无余钱,只能利用平日闲暇到富贵人家做“童子师”糊口。
绍兴三十年(1160年),陈自强受承宣使 韩诚之请,去做其幼子韩侂胄的启蒙老师。韩诚为北宋名臣韩琦之孙,他本人虽然官职不高,但妻子吴氏却是宋高宗皇后吴芍芬的亲妹妹,门第高贵显赫。陈自强教得相当卖力,韩夫人吴氏对他极其尊重,曾叮嘱儿子韩侂胄道:“他日如得志,一定重用陈先生。”一语成谶,后来果然应验此话。
教完韩侂胄后,陈自强又到他处谋生,运气仍然相当不好,直到淳熙五年(1178年)年近五十岁时才考中进士。由于缺少靠山,无人提拔,官运也很不济,到六十岁仍然只是福建一个小县的县丞,被年轻同僚讥笑不已。庆元二年(1196年)夏季,陈自强任满入京候缺,此时韩侂胄已经掌握了朝中大权,偶然在候补官员名单中发现了陈自强的名字,意外惊喜,于是全力举荐恩师。陈自强自此官运亨通,先任太学录迁博士,又任秘书郎、御史中丞,随后升任右丞相高位,以六十老翁之身,短短数年扶摇直上,可谓史所罕见。
初登高位时,陈自强倒是摆出一副清廉的样子,在宋宁宗面前大讲“君德”和“时事”,对朝中一些不正风气大加指责,还处置了一些贪官污吏,一度博取了公正无私的名声。福建福州人某甲进京求职,因其父与陈自强是同乡兼老友,便大大咧咧地打出宰相的旗号,点名要做礼部的掌故官。陈自强知道后,当众严厉斥责了某甲。旁人均以为某甲的官宦生涯差不多就此结束了,然而不久某甲委任状下来,正是他事先要求的礼部掌故官。有人追问缘由,某甲得意洋洋地取出陈自强的亲笔信给众人看,上书八个大字:“珍贶鼎至,光耀老目。”意思是,你所送的珍贵礼物已经收到,我高兴得老眼都生辉了。原来某甲不惜用重金买下一套“金粟玉盏”,花费四千缗,作为礼物送给了陈自强,终于官愿得偿。众人听后,这才知道表面廉洁奉公的陈丞相其实也是个大贪官。
当人们知道真相后,陈自强干脆撕下了表面的伪装,不但鼓动亲属、子弟到外边收受贿赂,自己也明目张胆地向下级官吏索要贿赂。地方官府公文到京城,除非封面上写着“某物若干并献”字样,他才肯拆看办理。没有礼物“并献”,再大的事,也任其延误而不顾。
对于提拔他的学生韩侂胄,陈自强当然也是倾力回馈。只是韩侂胄出身显赫,以他的身份和地位,金银珠宝自然不会放在眼中。陈自强便每日亲自往韩府送去几份空头委任状,韩侂胄需要任用某人时,只需挥笔在委任状上填写姓名和官职,便可即时生效。这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卖官行为,为韩侂胄任用私人大开方便之门。
为使贪财名正言顺,陈自强还专门设置了国用司 ,以宰相身份自任国用使。由于其人太过贪心,不断搜刮地方,扰乱民众,致使“州郡骚动”,天下人无不痛恨切肤。
陈德武虽与其叔不是一路人,对陈自强贪污受贿之种种行为也极为看不惯,然而毕竟是血缘至亲,他因此受了不少同学的奉承,却也受了更多的白眼。
连世荣道:“陈兄原来也知道陈丞相是你叔叔是改不了的事实,那为何还要屈尊……”
岳珂忙插口打断道:“小陈,上面都来了哪些官员?”陈德武道:“嗯,挺多的,文武官员都有。”
连世荣冷冷道:“韩太师都来了,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能不争相赶来巴结吗?”
岳珂忙道:“具体都有哪些?”陈德武道:“韩太师,我叔叔,左丞相谢深甫,参知政事何澹,枢密使许及之,吏部尚书钱象祖,殿前都指挥使吴曦,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人挺多的,逐一数也数不过来。岳兄是朝廷命官,我叔叔事先也下过请帖给你,你既然来了这里,何不自己跟我上去看看?”
岳珂不好意思地道:“我今日只是与朋友来丰乐楼相聚,并没有预备礼物。”
陈德武道:“要什么礼物!你是岳将军后人,诗词文章兵法无一不精,又有郡马爷 的身份,我曾听韩太师当面向我叔叔夸耀过你,你正是他倾力要笼络的人。”
岳珂很是意外,问道:“韩太师向陈丞相夸过我?”陈德武笑道:“不然你以为呢?岳兄本领虽大,然而如此年纪便掌管大宋军国之用根本者,自开国以来,你还是第一人。”
军器监掌管武器军械制造,自宋金议和以来,再无大的战事,军器监亦是监务稀简,因而人员精简,只设有军器监丞一员,从七品,名义上掌军器监大小事务,其实是个闲差。现任军器监丞名史弥坚,是宋孝宗时宰相史浩的第四子,亦是礼部侍郎史弥远的双胞胎弟弟。他因是名臣之子,又与赵氏宗室结亲,娶了宋孝宗亲兄长之女为妻,才得到了这份差事。然自权臣韩侂胄有意兴兵北伐以来,军器监一跃成为大宋举足轻重的官署,史弥坚便显得不大称职。韩侂胄虽没有明目张胆地罢免史弥坚,却又新设了少监一职,从六品,任命岳飞之孙岳珂为军器监少监,位在史弥坚之上。
岳珂以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执掌军器监,虽是名将岳飞之后,却也引来了一些人的议论,认为韩侂胄是有意如此,想借岳珂祖父岳飞之名提高他个人的威信。好在岳珂上任以来兢兢业业,又有熟悉火器制作的内兄赵师槚从旁协助,很快用能力压服了悠悠之口。岳珂一直以为自己出任要职全是因恩师辛弃疾举荐,现下听陈德武言外之意,原来当真如外面流言所传,韩侂胄有利用岳飞名头的意思,一时心头颇不是滋味。
陈德武却只是随口一说,他早看出连世荣对自己敌意甚重,也不愿意再多留,便强拉了岳珂,一道往三楼而来。
到楼梯口时,正遇见便衣卫士拦住一名中年文士盘问。那文士倒是毫不慌张,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剌来,大大咧咧地道:“在下叶适 ,字正则,号水心,浙江永嘉人氏,诗文翰墨略有薄名。听说韩太师喜欢交结文人雅士,今日特慕名前来拜会。”
一旁岳珂听见,很是惊讶,道:“我久闻叶适先生的大名,原以为他是位老夫子,想不到如此年轻。”
陈德武忍不住笑了起来,附耳道:“我悄悄告诉岳兄,楼上早已经有一位叶适了,是临安知府赵师 向众人引见的,正如岳兄所言,是位五六十岁的老夫子。”
岳珂道:“那么眼前这人就是假的了。”转念想到三楼重臣云集,万一这假叶适是有意混进来,意图不轨,那可就麻烦了。正要上前告诉卫士,却被陈德武拉住,低声笑道:“拆穿他做什么?这人一定是想混去三楼闹事的,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他闹上一闹,说不定正好可以早些结束寿宴呢。”言下之意,竟也似盼着他叔叔的寿宴早散早了。
岳珂摇了摇头,道:“想要闹场是不大可能的。你没看见假叶适递了名剌吗?卫士一禀报,便会立即露馅。”
果见一名便衣卫士接了名剌,赶去楼上通传,片刻后又“噔噔”下来。然出乎岳珂意料的是,那卫士竟道:“韩太师有请先生上楼。”施了一礼,极恭敬地请假叶适上去。
岳珂起初问三楼来了哪些官员贺寿,本意是用话头阻止陈德武、连世荣二人争吵,不想被陈德武真拉了出来。他原想出来阁子后就改口去庭院中散步,但却在楼梯口遇见冒牌叶适的奇事,更不明白楼上明明有真叶适到场,韩侂胄为何还要再召假叶适上去。一时好奇心大起,忙跟陈德武一道上来三楼。
丰乐楼三楼是一通间正正方方的大厅,周回四十八丈,采用半围栏式结构。西面完全是开放式的围栏,人只要登上三楼,无论站在何处,都可以望西一览西湖风光;南、北两面则各开有二十四扇大窗户,南窗外远景是雷峰塔,近景则是钱王祠;北窗外远景是西湖湖面,可以一直望到钱塘门和白堤,近景则是繁华热闹的丰豫门。
只有东面堂首是木板做的墙壁。正中摆放着一具六折大屏风,边框和底座都是用珍贵的楠木制成,屏幕则是上等缁丝织成的细纱,上面用红色丝线绣有朵朵红梅。屏风背后,还放着一张半人高的窄案桌,上有三个古铜小香炉,内燃熏香,轻烟袅袅。而在堂中众人看来,香雾不断从纱屏上沁出,氤氲弥漫,芳香扑鼻,朵朵梅花也仿若有了生气一般。可谓匠心独具,别有雅趣。
屏风的正前方,便是主桌,正中放着一把黑色交椅,上面铺了软软的丝垫,正是本朝太师韩侂胄的座席。主席左右首各有三排座位,用桌案拼成长龙式样,参宴者依官秩就座。右首前排依次坐着右丞相陈自强、参知政事何澹、同知枢密院事程松;左首前排则坐着左丞相谢深甫、枢密使许及之、殿前指挥使吴曦等。一些名人雅士虽见重于权贵,却因为没有官阶,只能坐在第二排或是最末排。
岳珂与陈德武上来时,卫士正引假叶适拜见太师韩侂胄和丞相陈自强。
陈德武低声道:“看到韩太师右首第二排第一席的青衣白发老者了吗?那就是真的叶适。真真有趣,韩太师明明知道这中年文士是冒名顶替者,还故意以礼接见,必然是要拿他寻开心。”
果听见韩侂胄笑道:“老夫读过叶先生之对句:‘初分大道非常道,才有先天未后天。’老夫一直有心向先生当面请教,不知这先天与后天如何区别呢?又听说先生以‘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作为书斋的门联,不知先生为何独爱吕大临这一句?”
叶适虽以文章扬名,但其更多的成就还是在学术思想上,其学派号称“永嘉学派”,韩侂胄一上来就用永嘉学派的学识观点来提问,明显是要试探假叶适的底细。
那假叶适答道:“‘先天后天’不过是过去的旧句,没什么可提的。书斋对句,而今叶某略作修改,改作‘独立孔门无一事,唯传颜氏得心斋’。”
岳珂一听便道:“呀,这假叶适水准不在真叶适之下,他改后的诗句,竟比吕大临原作还要好些。”
陈德武道:“我也看出来了。此人避开韩太师前一个问题,显然是不大了解永嘉学派的学术,但就诗文水平而言,已是十分了得。”岳珂道:“懂得扬长避短,是个聪明之极的人。”
韩侂胄转头看了一眼真叶适,见他亦无言可对,便又问坐在叶适身后的亲信堂吏道:“史先生,你以为这句改得如何?”
那堂吏名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亦是当世有名的词家。然一生科举不中,而今任韩侂胄的省吏,负责撰拟机要文书,“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是韩氏最倚重的心腹。韩侂胄从来不直呼其名,只尊称其为“先生”。史达祖亦借着韩侂胄的威风,横行一时,“公受贿赂,共为奸利”。官员向他进送书礼时,都要毕恭毕敬地用上“申”“呈”等字样,不然不予拆阅。其人人品不为人称赏,诗词水准却是已臻上乘。他曾为亡妻作《寿楼春》云:
载春衫寻芳。
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
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
谁念我,今无裳?
自少年、消磨疏狂。
但听雨挑灯,攲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飞花去,良宵长。
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
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
身是客、愁为乡。
算玉箫、犹逢韦郎。
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
情与文一气旋转,辞情俱到,自是名手。此词作于史达祖见重于韩侂胄时,虽则权炙缙绅、炙手可热,依然无法磨灭他心中的悲伤之情,可见其对亡妻的情意非同一般,令人哀叹。
史达祖正是出主意让韩侂胄试探假叶适的人,见主人征询自己的意见,便含笑道:“改得确实比原句好。我曾听说叶先生文章书法无一不精,却不知真相到底如何?”
韩侂胄立即会意,笑道:“古语有云: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是老夫恩师陈丞相生辰,陈丞相收了不少贺礼。难得叶先生今日在此,何不取出来,请他当场品评一番?”
在场诸人均知道后来的叶适是假,眼见他自己尚蒙在鼓里,大言不惭,却一再被韩侂胄、史达祖主仆戏耍,有心看这场好戏如何演完,于是都哄然附和。韩侂胄发了话,陈自强自当遵从,忙命儿子陈跃将所收礼物中最名贵的书画拣了出来。
瞬间有人收拾了一张桌案,抬放到厅中的空处,摆放好文房四宝等物。韩侂胄亲自取了一卷诗卷展开,道:“这是唐代杨贵妃亲笔书写的诗卷。久闻叶先生书法精妙,何不于上题跋,也让老夫等一开眼界?”
那诗卷是唐代遗物,由唐玄宗宠妃杨玉环亲笔所书,世上只此一卷,珍稀无比。陈自强闻言便心中一痛,仿若针扎一般,但开口让假叶适题跋的人是韩侂胄,他如何能阻止?心中只盼望那假叶适就此怯场,自行退去,千万不要胡乱涂鸦,弄污了诗卷。
不料假叶适当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拱手道:“叶某恭敬不如从命。”略一沉吟,挥毫往诗卷卷首写下,片刻后即搁笔回架,道:“题好了,请指教。”
众人拥过去一看,却是一句“当时丹青,不及麒麟凌烟;而及此姝,难怪世道乖张”。对仗工整,书法亦不差,诸人大出意外,无不啧啧称奇。
韩侂胄哈哈大笑,转头问真叶适道:“先生以为如何?”叶适含笑点头。
史达祖一向狂傲,也点头道:“不错。”
韩侂胄愈发来了兴趣,又命人取过北宋书法名家米芾的手迹,让假叶适写跋。
假叶适写道:“米南宫笔迹,尽归天上,尚有此纸,散落人间,唉!欲野无遗贤,难矣!”
一样是一挥而就,且辞简意赅,堪配米芾真迹。座中客人本等着假叶适出丑卖乖,却想不到此人才华出众,竟不在真叶适之下,无不惊奇。
韩侂胄喜悦异常,连声道:“今日大开眼界,大开眼界。”招手叫过假叶适,笑道:“叶先生,老夫姑且称你为新叶先生,老夫身边的这位是旧叶先生,亦是姓叶名适,号水心,莫非天下有两个叶水心不成?”
那假叶适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天下文人才子,像叶先生这样好的实在太多了。但若今日我不冒叶先生之名,又怎能来此雅集?”
韩侂胄哈哈大笑,便问那假叶适的真名,原来他叫陈谠,福建人氏。
韩侂胄极爱此人的才华与聪明,道:“好一个陈谠,好!闽地果然多佳士!恩师,你们都姓陈,都是福建人,不妨认作同族好了。”陈自强道:“是,遵太师命。”忙上前握了陈谠的手,嘘寒问暖,甚是亲昵。
一旁陈德武却实在看不下去了,叹道:“陈谠此人才华是有的,可惜人品不佳,为谄媚权臣不惜想出冒名顶替的法子来。可惜,可惜。”
身侧一人接口道:“有什么可惜的,天下有才有品的人总是绝少,有才无品的人多了去了。换作我,宁可做个无才有品的人。”
陈德武闻言转过头去,却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自己并不认识。今日丰乐楼寿宴,陈自强称不要张扬,因而到场官员都是便服。他以为对方是某官署的官员,忙问道:“兄台是……”
那人道:“在下姓贾名涉。”陈德武道:“幸会。”贾涉道:“没什么可幸会的,兄台还是离我远些好。”
岳珂听这贾涉言行古怪,依稀觉得他的名字耳熟,正要再问,贾涉却不再理会旁人,上前几步,抢到堂中,大声道:“各位,我有话要说。”也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自顾自地道:“这位殿前都指挥使吴曦吴太尉,大伙儿都是认识的,他是吴家军第三代首领。吴家世受国恩,却不思恩图报,第二代首领吴挺执掌四川兵权时,坐大一方,骄横无比。家父名讳贾伟……”
正滔滔不绝之时,忽一眼见到夹杂在男人丛中的名妓艳歌行和柳翠,但觉一厅之内,二姝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顾盼之间,神采慑人。贾涉不由得一愣,定了定神,这才续道:“家父任四川官员时,亲眼看到吴挺拥兵自重,遂上书向朝廷告发,却反被吴家凭空诬陷,捏造罪名害死。”
原来贾涉父亲贾伟曾任四川开江地方长官,见到吴家军势力横行西蜀,蜀人只知有吴挺,不知有朝廷,对此很是担心,特意将吴家军的种种弊端接连写成奏表,上报朝廷。然彼时还是宋孝宗赵昚执政,宋孝宗出于对吴挺的绝对信任,并没有将贾伟的奏章太当回事。这位因“斧声烛影”疑云再现 而侥幸登上大宝的皇帝一度意图恢复中原,偏偏南宋军力不足与金人匹敌,他便寄希望于外援,命吴挺暗中与故辽契丹人联络,欲两方联合,夹攻金国。
故辽即指西辽。金人攻灭辽国前夕,辽国皇族耶律大石率兵西走,自立为帝,定都中亚,重新建立了辽国,史称西辽。辽国虽然丧失了大部分子民和土地,但西辽仍然十分强大,不仅有着彪悍的骑兵,而且金人占领区的契丹人亦不服金人统治,不断起兵反抗,与西辽政权遥相呼应。耶律大石曾派出七万精兵东征金国,意图恢复契丹故土,然而由于途艰路险,辽军到了西域一带便因粮草不济而不得不退军。
到耶律大石的孙子直鲁古执政时,宋孝宗听说故辽有意再次东进,一雪金人灭国之恨,激动万分,立即下密诏给西蜀军队主帅吴挺,指令他厉兵秣马,准备配合西辽攻势,出兵北伐。然而当时西辽国内正值多事之秋,东征金国又需先行通过一向依附于金的西夏或是日益强大的蒙古,直鲁古虽有恢复契丹故土的志向,但考虑到种种实际困难,并没有真正动兵。
吴挺奉联合故辽事虽不成,却加重了西蜀地区及他本人在朝廷中的地位,孝宗皇帝认为宋军难以在江淮一带正面战场有所作为,唯有靠侧翼西蜀建立奇功。至于朝廷后来着意削弱吴家军势力,甚至在吴挺死后不准天理人伦,禁止其子吴曦回四川奔丧,则是宋孝宗退位、宋光宗即位之后的事了。
贾伟告发吴挺不成,反而为自己惹来祸端,被人设下圈套,诬陷他暗通金人,被逮捕下狱。他是朝廷命官,按律该押回京师由大理寺复审,但其人尚在利州路钤辖司大狱时便离奇死去。吴挺对外声称贾伟是畏罪自杀,他当时正得朝廷倚重,此事遂不了了之。当年贾涉只有十岁,已知父亲是蒙冤而死,立志为父复仇。然而过了几年,宋光宗即位,开始改变对西蜀策略,大力抑制吴家军势力,吴挺本人也在极度郁闷中病死。于是,为父亲平反又成了贾涉的人生目标。
但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实则相当困难。当年贾伟上书陈述吴家军的弊端时,也提及了另一系武将郭氏家族的潜在危害,由此得罪了以郭杲为首的整个郭氏家族。郭杲时任殿前都指挥使,后因武力支持宁宗皇帝即位成为定鼎重臣,接替吴氏掌管了四川十万吴家军,其兄弟子侄均是手握重兵的将领。郭氏有这等权势,岂能容许贾伟一案平反?
贾涉却是个百折不挠、意志坚定的人,亲身到四川查访案情,到处寻找证人,厘清事实后,又不辞劳苦,奔走申诉,甚至到皇宫门前伏阙上书。虽不得其门而入,却最终让郭杲、郭倪、吴曦等利益相关人士都知道了当年的贾伟还留下了一个叫贾涉的儿子。郭、吴两方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仅凭贾涉一介小小平民自然难以撼动,他们出面到各级官署一打招呼,再无人理会贾涉的上诉。
贾涉在临安辗转奔走几年,不断向朝中各官署递书上告,却没有任何进展。他最终明白了官官相护的道理,只要郭、吴两方还在高位,他就万难平反父亲冤案。但他还是不肯就此离开京师,心道:“害死父亲的罪魁祸首是吴挺,吴挺早已经病死,这一层就算揭过了。然而父亲生前的愿望,就是要抑制武将势力,防止吴家军坐大,我无论如何都要达成他的心愿。”
他人久在京师流连,长期密切关注甚至监视吴曦的一举一动,知道这个人表面是放浪风流的贵公子,待人豪阔大方,实则颇有野心,广交权贵、朋友的目的,无非是想回四川重掌吴家军。当贾涉偶然得知宰相陈自强今日要在丰乐楼举办寿宴,京师权贵均会到场后,一时计上心来,暗想:“以我目下的能力,即使不能为父亲平反,亦要去闹个大大的没趣,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吴曦重回四川掌权。不然,父亲沉冤昭雪更是无望。”
当即赶来丰乐楼,趁对歌转移众人视线时,混进楼来。到楼道时,又跟在出来方便的临安知府赵师 身后,居然被卫士认为是赵师 的随从,顺利上到三楼,混入宾客中。
然而贾涉一跳出来,殿前都指挥使吴曦便立即认出了他,忙走到楼梯口召集卫士,示意他们上前拿人。贾涉 才刚刚说到父亲被吴挺捏造罪名害死,便被卫士抢过来捉住,反剪了双臂,强行往楼下拖去。
他犹自不肯屈服,大力挣扎,叫道:“吴曦花费重金收买,结交权臣,包藏祸心,一心想重回四川做他的第三代吴家军首领!各位可别忘了当年朝廷是如何辛苦才从吴挺手中夺回兵权。丘尚书,你当年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应该最清楚吴家军的危害。”
丘尚书即是刑部尚书丘崈,在吴挺死前出任四川安抚使,最终成功削夺了吴氏兵权,为稳定四川局势立下大功。然其人慷慨耿直,与朝中诸多权贵不和,长期被排斥在中枢之外,一直担任地方官,最近才被召回京师,出任刑部尚书。他并不认识贾涉,听到对方指名叫他,还是迟疑着回应道:“这个……”
贾涉忙道:“我有证据,我有能证明吴曦……”一语未毕,便被一名卫士横臂勒住喉咙,脸憋得通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坚持片刻,便晕厥了过去,被卫士抬着下了楼。
吴曦脸色甚是难看,走过来向陈自强躬身请罪,道:“这姓贾的浑人是因下官而来,不小心扰了陈相公的寿宴,下官愿意自请弹劾,辞去官职,在家待罪。”
陈自强咳嗽了声,道:“嗯,这个……”一边支吾,一边转头去看昔日的学生。
韩侂胄笑道:“哎,什么弹劾、待罪的,吴太尉太过严肃了。今日大家都是便服在此,不谈公事,适才的事,大家伙儿就权当是看了场好戏。”
自韩侂胄执政以来,权柄贵震天下,其亲幸者由禁从不一二岁至宰辅,而不附者往往沉滞不偶,因而朝政极其腐败,朝中大臣多是趋炎附势之徒。如现任枢密使许及之原为吏部尚书,竭尽全力迎合韩侂胄,阿谀奉承,无所不为。某日他见到韩侂胄后,为表达自己如何忠心、希望得到赏识,痛哭流涕,不知不觉竟至屈膝下跪。韩侂胄觉得此人有趣,遂提拔他当了枢密使,位居执政,掌管大宋兵权。韩侂胄过生日时,群臣为其祝寿。寿宴结束时,许及之才刚刚赶到,守门人有意降下门闸,打算将他拒之门外。许及之大为窘迫,乘门闸还没有闭合之时,急忙低头弯腰从缝隙中钻了进去。此即为时人所盛传“由窦尚书,屈膝执政”笑料之来历。
又如同知枢密院事程松,献媚韩侂胄到了令人肉麻的地步。他原先任谏议大夫,为了爬上高位,便花重金买了一名绝色女子,取名松寿,献给韩侂胄。松寿正是程松的字号,韩侂胄对此很是奇怪,特意问这女子怎么会与程松同名。程松回答道:“就是为了让太师经常听到下官的贱名。”韩侂胄哈哈大笑,立即提拔他进了枢密院。
再如临安知府赵师 ,他是宋太祖长子赵德昭后人,有赵氏宗室身份,工于书画,尤其擅画花草,却也是拼命谄事权贵。韩侂胄过生日时,百官争相进献珍奇异宝。赵师 有意姗姗来迟,拿出一只小盒道:“希望所献小礼物能为您祝寿。”韩侂胄打开小盒一看,里面盛着金制的葡萄小架,架上缀着百余颗大珍珠,珠光宝气,熠熠生辉。众人看后,自愧礼物远远不如赵师 所献,均感沮丧。
韩侂胄有爱妾张氏、谭氏、王氏、陈氏四人,都被朝廷册封为郡夫人 ,另外还有十名有外命妇封号的侍妾。有人献了四顶嵌有北珠 的头冠,韩侂胄分别转送给了张、谭、王、陈四位爱妾。其他十名侍妾眼红,也吵着要珠冠。然而北珠珍贵无比,就连韩侂胄也满足不了她们的要求。赵师 听说后,急忙派专人潜到北方金国采买北珠,最终制好十顶珠冠进献给韩侂胄。十名侍妾得到珠冠后,欢欣无比,纷纷在韩侂胄面前称赞赵师 ,请求提拔他。赵师 由此升任临安知府,兼领酒库事,一跃成为掌管京畿之地的最高长官。
又一次,韩侂胄与众官员在南园宴饮。路过一座山庄时,他看到草庐竹篱等物,随口道:“这真是乡村田舍的气象,只可惜少了犬吠鸡鸣。”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旁草丛之中传来狗叫之声。大家寻声望去,原来是赵师 在学狗叫。韩侂胄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赵师 遂“荣升”为工部侍郎,仍知临安府事。
在场官员几乎全是靠逢迎巴结起家,从来都是看韩侂胄脸色行事,听他将殿前都指挥使吴曦的请罪轻松带过,立即松了一口气,齐声道:“是,是,太师说的极是。”更有人道:“刚才那人就是个疯子,吴太尉何须介怀?”
陈德武忙挤过来道:“但这个疯子坏了大家兴致,可不能轻易放过他。赵知府,你是临安府领酒库事,论起来,丰乐楼归你管辖,你一定要重重处罚他。韩太师,叔叔,你们说是也不是?”
陈自强忙斥道:“你小子冒出来插什么嘴,一切自有韩太师做主,还不快些退下。”
韩侂胄适才经历假叶适一事,心情极好,丝毫不在意贾涉一事,笑道:“哎,恩师对小辈太严厉了,陈公子说得对啊。赵知府,你这就派人将那疯子押回临安府,好好审问清楚。”
临安知府赵师 即是有名的狗叫知府,虽被时人鄙视,却还是很有些吏才,素有干练之名。他见韩侂胄发了话,忙应了一声,自赶下楼去办事。到楼梯口时,一眼看见岳珂,不由一愣,问道:“岳郡马也来了?”
赵师 除了任临安知府外,还兼任工部侍郎,工部正是军器监的上级官署,赵师 则是岳珂的顶头上司。岳珂之前曾向他告假,称有私务缠身,不能来丰乐楼参加陈丞相寿宴。此番居然遇见,颇为尴尬。
岳珂忙躬身道:“下官正在附近办事,碰巧遇到陈公子,便跟他上来看看热闹。”赵师 皮笑肉不笑地道:“本府原以为岳郡马告假是顾念祖先之冤,想不到你还是来了。岳郡马,你可比令祖父世故多了。”
他的意思,自然是说丰乐楼旧主原是名将杨沂中,而杨沂中也曾参与谋害岳珂祖父岳飞。之前岳珂托故向他告假,他以为是岳珂厌恶杨沂中而致恨乌及屋,然此刻对方又来了,应该是想到宰相寿宴是官场最好的应酬交际场所,于仕途前程大大有利,当然要趋利而行。
岳珂其实并不以丰乐楼曾是杨沂中产业为念,但料想越是解释越是糟糕,便干脆闭口不言。幸好赵师 也不再多问,只饶有深意地“嘿嘿”了两声,便自下楼去了。岳珂往柱子旁躲了一躲,预备与陈德武打声招呼后,就此离开。
中心人物韩侂胄丝毫不受贾涉一事影响,兴致勃勃与真假两位叶适谈论文章诗词。宰相陈自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招手叫过楼长蒋进,吩咐道:“上菜,快些上菜。”又命乐师奏乐,请韩侂胄坐下。
韩侂胄道:“此时暮色正浓,正是阴天观赏西湖的最好时光,两位叶先生,这就随老夫到栏边一览美景如何?”叶适忙道:“太师吩咐,敢不从命。”
丰乐楼三楼四周并无墙壁,只用圆柱支撑起重檐楼,视野极为开阔。韩侂胄领头走到西面栏杆处,陈自强等人忙跟了过去。陈德武见众人争相逢迎韩侂胄,觉得无趣之极,便转身来寻岳珂。
今日寿宴,丰乐楼亦接了数名名头最响的行首来侍酒,如京师名妓艳歌行等。艳歌行一直倚靠在柱子边,见陈德武欲走,忙跟了过来,笑道:“陈公子,你好聪明呀。”
陈德武道:“小娘子这话从何说起?”艳歌行道:“陈公子适才救了那贾涉一命,可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未必领情。”
适才贾涉忽然出面数落吴家军和吴曦的不是,被卫士带走。抓捕他的人是禁军,正是吴曦部属,他公然在满朝文武之前揭吴氏的短,吴曦手下如何肯放过他?卫士带他出去,多半会押到僻静无人处,一顿拳打脚踢,就此打死了事。陈德武有此担心,起意救人,岳珂便从旁指点,他依计而行,果然一举成功。贾涉落到了临安知府赵师 手中,虽然免不了吃些苦头,但过堂、审问、刑讯等都要走正规司法程序,他的罪名又不算重,顶多挨一顿打就给放了。吴曦表面位高权重,其实在朝中素来也是夹着尾巴做人,韩侂胄既发话让赵师 处置贾涉,他绝不敢再惹是生非。
陈德武却料不到自己的一点私心被当红娼妓艳歌行看了出来,他知道这女子是诸多权贵的宠儿,不愿意与其深交,忙搪塞道:“小娘子在说什么呢!那疯子搅了我叔叔的寿宴,我恨不得亲手揍他一顿才好。”不再理睬艳歌行,朝岳珂打了个眼色,正要一起下楼,忽听得有侍从高声叫道:“荣王到。”
荣王名赵曮,并非当今宁宗皇帝亲子,而是跟临安知府赵师 一样,是宋太祖长子赵德昭后裔。宋宁宗只有一子赵埈,尚在襁褓之中便已夭折,从此再也无子。左丞相京镗执政时,请求皇帝收养宗室子弟,育为皇子。在京镗的主持下,时年六岁的宋太祖十世孙赵与愿被选中,赐名赵曮,立为皇子,封荣王。
皇室抚育宗室子弟为养子并不是没有先例,但事情奇就奇在赵曮被选入皇宫不久,左丞相京镗独生爱女京瑚投西湖自杀,入赘女婿向玉书被逐,京镗本人亦暴毙而死。所以有谣言说,京镗卷入皇室子嗣纷争,死因可疑。但这类风言风语并没有流传开去,时人更相信京镗是受了天谴,因为他正是庆元党禁的最积极倡议者,也是迫害朱熹等理学大家的最有力支持者。
无论选立皇子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赵曮却是最大的赢家,就此一步登天,只要宁宗皇帝再无亲子出世,他便和宋孝宗一样,以养子的身份荣登大宝。
在众朝臣的眼中,赵曮就是未来的皇帝,他的意外到来,当然令寿星陈自强脸上格外有光,忙迎了上去,躬身道:“大王大驾光临,下官不胜荣幸。”
宰相带了头,众官员便一齐拥了过来,向荣王行礼道:“参见大王。”
赵曮还不到十岁,仍是个幼稚孩童。他生于民间,因机缘巧合才被选入皇宫,仍不改质朴天性,见眼前忽然涌来这么多人,本能地胆怯起来,不知该如何回应,忙转头去看身后的师傅。
那师傅却是岳珂的内兄赵师槚。他是信王赵璩庶子,宋太祖八世孙,久居福建建阳,擅制机关火器,有“茶树公子”的外号,与赵曮亲生父亲赵希怿交好。赵曮被选入宫后,赵希怿被迫与爱子分离,而自己又碍于礼法制度不能入京探视,便举荐好友赵师槚入朝。赵师槚生性只好机关器械,于仕途名利相当淡漠,虽勉强接受了老友的托付,却不肯接受官职,只以叔祖的身份留在赵曮身边,照顾他起居,由此反而赢得了宁宗皇帝、韩侂胄等人的绝对信任。
赵师槚见荣王怯场,忙附耳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赵曮这才大起胆子,稚声稚气地道:“陈丞相免礼。各位大臣免礼。本王祝韩太师日月昌明,福如海深。祝陈丞相寿比山长,永享富贵。”
众人聚在丰乐楼的由头,原是为宰相陈自强贺寿,赵曮却将祝词先献给了韩侂胄,显然也是为奉承当朝太师之意了。韩侂胄早受惯群臣吹捧,但这话出自荣王之口,还是倍感荣耀,忙道:“多谢殿下金口玉言。”
赵师槚忙奉上荣王的贺礼,又道:“还有一位大官 贵客。”
其身后应声闪出一名宦官,却是入内内侍省都知 高知味。高知味笑道:“老臣奉官家之命,特来为陈丞相贺寿。”
他略一挥手,两名侍从上前展开一条横幅,却是四个飞白大字:“寿元无量”。字写得还算不错,然体态颇见窈窕,有娟秀之气。
朝野疯传,当今宁宗皇帝只爱美人,不爱江山,根本无心政事,任凭朝政大权落入韩侂胄手中。后宫美人如云,最得宠的则是贵妃杨桂枝。她出身卑微,原是宫乐部女优,美艳出众,能歌善舞,且才华出众,善于作诗,词意清新,由此引起宁宗皇帝瞩目。而杨桂枝之妹杨珪更是了不得。杨珪又名杨妹子,精诗词,擅书画,号称当世才女。她模仿宋宁宗笔迹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据说宁宗皇帝赐给臣下的御笔大多都是由她代写。
众人一见那贺词笔力文弱靡软,不由得各自在心中犯起了嘀咕,暗道:“莫非这又是杨妹子代笔的?”
然而横幅上鲜红的皇帝玺印却做不得假,陈自强忙上前跪接,连声称谢。
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见赵曮到来,极是惊讶,特意上前行礼,道:“下官实在料不到大王会出宫来参加寿宴。”
史弥远是名臣史浩之子,十七岁铨试 第一,二十三岁中进士,学识渊博,文章水平很高,因而还兼任资善堂直讲,专门负责给皇室子弟讲书,官职虽小,却称得上是皇子的老师,能够接近皇室。当年他父亲史浩就是因为做孝宗皇帝的王府教授,才一路仕途显达,最终拜相,位极人臣。
赵曮与史弥远相处日久,总算不再像刚才那般生疏见外,大模大样地道:“史先生来得,本王也来得。何况是陈相公的寿宴,本王一定要讨杯水酒喝。”
此时酒水已如流水般地上来。陈自强道:“贵客满堂,不如先坐下来,一起饮杯水酒。太师先请。”
韩侂胄哈哈一笑,伸手来牵赵曮的小手,道:“殿下,请到上首入座吧。”
赵曮却对这位权势极大的太师甚是畏惧,居然将身子一缩,连退了两步。赵师槚忙扶住赵曮肩头,道:“荣王的意思,韩太师和陈丞相才是今日的主角,他只是来贺寿的普通宾客,不敢与主人争锋,理该坐在下席。”
韩侂胄骄纵霸道惯了,对赵曮和赵师槚的谦恭很是满意,呵呵笑道:“那好,就请赵先生陪着荣王殿下到北面就座。”自己则挽着陈自强并排坐在上首。
主席坐东朝西,北面就是右首,宋以右为尊,譬如右丞相的官职大于左丞相,右丞相称主相,班次在皇帝右手,左丞相称副相,班次在皇帝左手。右首第一席原是为丞相陈自强准备,他既坐了上首,便由邻座的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何澹临时补了上来。
何澹字自然,却是典型的名利之徒,亦是依附权臣韩侂胄起家,排除异己,立“庆元党禁”,时人评其“急于荣进,阿附权奸,斥逐善类,主伪党之禁,贤士为之一空”。他听到韩侂胄发了话,忙不迭地将位子让出给荣王,自己依旧回原来的座次。酒保又往荣王座后添了一张椅子,方便赵师槚照应。
高知味虽是天子近臣,亦是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毕竟是宦官身份,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不敢与堂上重臣争锋,只在右首第三排寻了个位子坐了。
赵师槚陪同荣王赵曮上来时,众人蜂拥上来参见,岳珂尚不及与内兄打声招呼。他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见韩侂胄骄傲跋扈,不知进退,居然以臣子身份大大咧咧地坐在荣王之上,心道:“《易乾》有云:‘亢龙有悔。’亢阳之至,大而极盛。上居天位,久而亢极,物极则反,故才有悔。大名之下,难以久居。居高位而不知谦退,则盛极而衰,不免败亡之悔。”又瞧见群臣争相讨好韩侂胄,谀词如潮,种种丑态,不以为耻,反为荣耀,心中憋闷难过之极,也等不及再寻机会与赵师槚交谈,便自转身与陈德武一道下楼去了。
正好楼长蒋进抢到楼梯口,大声道:“宋嫂鱼羹到!”
果见丰乐楼厨娘宋易安领头上来,双手捧着一个月白的瓷器汤钵,虽然钵体上盖有盖子,然犹能看见汤钵中热气腾腾。她身后还跟着若干名酒保,手中各捧汤钵,均是清一色月白官瓷,不过口径比宋易安手中的汤钵要小上一大圈。
宋代有五大名窑,称钧窑、汝窑、哥窑、定窑、官窑。钧窑位于河南钧台,所产瓷器称钧瓷。烧制时常常发生窑变,除本色釉外还会变出其他颜色,因而每一件钧瓷的釉色都是唯一的,时有“钧瓷无双”的说法。钧窑瓷器晶莹玉润,釉质深厚,有明快的流动感。然北宋灭亡后,宋室南迁,官钧窑停烧,钧瓷受挫,从此停滞不前。汝窑位于河南汝州,以烧制青瓷闻名,色泽青翠华滋,釉汁肥润莹亮,有“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誉。然中原沦陷后,汝州为金人所占,汝窑也随之消亡。哥窑又名哥哥窑,产于浙江处州。瓷器胚呈紫黑铁色,质厚耐藏。定窑位于河北定州,以出产白瓷著称,胎薄而轻,质地坚硬,色泽洁白,不太透明。官窑顾名思义,是由官方营建的瓷窑,北宋时位于开封,南宋时则位于临安凤凰山,瓷釉有月白、粉青、米黄三色。
五大瓷窑所产瓷器,论品质特色,各有过人之处,论色泽,当以定瓷最配宋嫂鱼羹。然定窑所在之地早落入金人之手,定瓷已然十分罕见,只能退而求其次,选用月白官窑瓷器了。
宋易安虽只是弱质女流,然长期在厨房工作,习惯托承重物,早练出男子一般的臂力。她轻轻巧巧地迈上楼来,将手中汤钵放在上首主桌上——这是三楼宴会厅中的最佳位置,坐东朝西,正对西湖——揭开盖子,这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宋嫂鱼羹,请官人趁热享用。”
她口中称的是“官人”,然而这是最大的一钵,自然是专为首席韩侂胄准备的了。此时三楼已尽燃灯火,亮如白昼,灯光映着黄澄澄的鱼羹,莹润透亮,愈发勾起人的食欲。
韩侂胄正亲自走过去与赵师槚谈论荣王教育之事,他既站起,旁人便不敢独坐,一齐起身。等到宋嫂鱼羹摆上,韩侂胄转头一看,哈哈一笑,回到上首主桌,招呼一声,与陈自强并排坐下。他举手一挥,众人这才依官职大小往南、北两边坐了。
楼长蒋进道:“韩太师,陈相公,各位官人,今日的宋嫂鱼羹是以新鲜草鱼蒸熟剔去皮骨,加上火腿丝、笋尖丝、香菇丝等佐料,用鸡汤烩制而成。”又上前一步,笑道:“太师面前的这盆鱼羹跟其他的不同,更为特别,主料是鲜嫩的桂鱼肉和鸡蛋黄,请细细品尝。愿太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世世代代,华贵骄人。”
他在宰相陈自强的寿宴上当众对韩侂胄说这等阿谀之词,实在有些肉麻。然而在座绝大多数官员都是靠奉承韩侂胄起家,更有人连门洞都钻过、连狗叫都学过,毫不以为意,齐声附和道:“愿太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韩侂胄心下大悦,又见那钵鱼羹色泽黄亮,热气腾腾,确实馋人,哈哈笑道:“好,说得好。宋嫂鱼羹得趁热吃,大家伙儿就别客气了。”亲自动手为陈自强盛了一小碗鱼羹,道:“恩师,今日是你华诞,你先请品尝。”
陈自强连声道谢,接了过来,正要举勺,艳歌行已然蝶穿花柳,附上来娇笑道:“太师,礼数不对,大家伙儿还没有为陈相公敬寿酒呢。奴家先为两位相公斟酒。 ”举起酒瓶,将桌上的酒杯一一斟满。
韩侂胄这才醒悟过来,笑道:“艳娘提醒得极是,老夫一看到美味的宋嫂鱼羹,就全然忘了敬酒一事。宋嫂,这可全要怪你,你做的鱼羹实在太香了。”
宋易安远远侍立在楼梯口,闻言只是勉强一笑。
韩侂胄道:“恩师,今日是你寿诞,请你先说几句祝酒词。”
陈自强忙放下鱼羹,转而举起酒杯,站起身来。众宾客便一起举杯起身。
陈自强道:“各位,陈某能有今日,全仗韩太师他老人家……”
忽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众人闻声一愣,一齐朝西面望去。有人纳罕问道:“是有人掉水里了吗?”
却见朦胧暮色中,正有一道长长的青色物事直朝丰乐楼飞来,具体情形看不清楚。诸人皆大吃了一惊,有人想那一定是什么大鱼,还有人怀疑那是一条水龙。更有联想丰富者,怀疑那便是传说中想要营救雷峰塔底白蛇妖的青蛇妖。
传说宋高宗绍兴年间,南廊阁子库官员李仁内弟许宣出门祭祖时在西湖雨中渡船上遇到一名白衣女子,容色绝代。她自称是白姓三班殿直 之妹,丈夫张某已亡。一番借伞还伞后,白娘子要与许宣结为夫妇,又命丫鬟小青赠银十两。后被发现为失窃官府库银,许宣由此遭流配,在苏州与白娘子相遇而结婚。不久,白娘子又盗物而累及许宣,许宣被发配至镇江,白娘子寻夫至此,法海从中作梗。许宣得知白娘子为蛇妖后,惊恐万状,拜法海为师,修炼法术成功后,将白娘子镇在了雷峰塔下,自己则留警世之言后坐化。白娘子虽然被镇,但其同伙小青却一直还在西湖一带作祟,不断兴风作浪,想营救白娘子出来。曾有多名渔夫声称亲眼见到一条大大的青蛇掠过湖面,真假难辨,愈发添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白娘子传说带有浓厚的神话和荒诞色彩,兼以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有人信,有人不信,然而此刻亲眼见到一条巨长的青色条状物扑面而来,竟有人脱口喊了出来:“青蛇!青蛇妖现身了!”
那“青蛇”来得极快,如风驰电掣,在众人惊疑、尚不及回避之间,已直挺挺地撞上了丰乐楼的屋檐。只听见“哗啦”一声,头上似有瓦片松动坠下,更有“嗖嗖”的利器破空之声,似是羽箭射出一般。那“青蛇”却又往后缩了一缩,旋即又再度朝丰乐楼扑来。但这次却没有再撞上屋檐,只在楼前晃了一下,又朝西退了回去。
一阵哗然过后,众人这才看清并没有什么青蛇,而是一根巨长的青色竹竿,竖立在丰乐楼前,隔西面栏杆仅有一两丈远,兀自来回颤抖晃动个不停。适才撞上屋檐的应该就是它了。
有人大着胆子走到栏杆边上,探头下望,发现那竹子似乎是凌波竖直插在水中。一时人人惊惧,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忽听得有人疾步上楼,惊叫道:“出事了,来人,快来人!”
众人闻声回转头去,这才发现楼里已起了巨大变故——东首的韩侂胄歪倒在椅子中,陈自强、艳歌行则跌倒在地上,三人身上各插着一支或几支小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