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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萍叶所依,皆在光霁

再回望青浦渡口,画舫已被一片濛濛水雾笼罩,只能窥见浅浅的轮廓。流水迢迢,寒江漠漠。云山万重,寸心千里。那一刹那,她流露出一种苍老之气来,仿佛过去就在自己的身后,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逝者如斯,竟然就这么走过来了。流逝,注定是苍凉的起源,却也应该可以成为新的希望。

一叶浮空无尽头,寒云风切水西流。

蒹葭月里村村杵,蟋蟀霜中处处秋。

客思夜通千里梦,钟声不散五更愁。

孤踪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烟一钓舟。

——王微《舟次江浒》

东海之滨,有一处泽国水乡名叫华亭 ,又称云间、松江,佩带江湖,南濒大海,有观望之美。华亭西部有九峰、三泖——九峰是浙西天目山的一垄余脉,佘山、天马山、横山、昆山、凤凰山、厍公山、辰山、薛山、机山九座山峰连成一线,由东北逶迤着走向西南,宛如一条绿色长龙;九峰之西水网交织,河渠纵横,分布着数目众多的湖港沼泽,万顷碧波,萦绕百里,成大流者为泖河,世人遂将这一大片湖荡统称为“三泖”。

九峰三泖山水聚结,幽谷回环,处处有花木之胜,元人陶宗仪称之为“人间桃源”——九点芙蓉,堕淼茫茫;群山蜿蜒,清秀袅娜;连峰如画,佳处缥缈;烟霞舒卷,波光潋滟。

由于地处偏僻,林繁木茂,华亭自古就是飞鸟的天堂。每每秋尽冬来之时,更有数不清的丹顶鹤和白鹤结群从海北飞来,停歇在这块山水明媚之地越冬,直到次年三月春回大地时,方才飞回北方。

泖河水冬温夏凉,潺潺流淌。两岸水草葱葱,杨柳垂绿。雀鸟们在苇丛中唧啾鸣唱,河中野鸭欢快地戏水游弋。好一派诗情画意——宁静,柔美,淡泊,飘逸——翰墨丹青妙手亦不能描其风情之万一。

沼泽地中栖息着一大群白鹤。白鹤体形修长,长长的脖颈,细长的双足,生有一只绿色长喙。毛羽莹洁如玉,唯有额顶皮肤裸露,呈朱红色,仿若仕女们头冠上的红宝石。鹤群仪态万方,有的安然休憩,有的翩翩起舞,有的潇洒踱步,有的比翼齐飞。

鹤修长俊逸,亭亭玉立,被视为出世之物,是高洁、清雅的象征。唐代诗人崔颢有《黄鹤楼》云: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意在象先,神行语外,高唱入云,成为“擅千古之奇”的名篇,被誉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唐代诗仙李白登黄鹤楼时本欲赋诗,因见壁上崔颢此作,为之敛手,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仙人跨鹤,鹤去楼空,只剩下天际白云,千载悠悠。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鹤总是与神仙相提并论,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相鹤经》中认为鹤是“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凡人骑马代步,仙人则跨鹤飞升。古人还常常用白鹤比喻品德高尚的贤能之士,将修身洁行、有时誉的人称为“鹤鸣之士”。甚至古代特称招纳贤士的诏书为“鹤头书”。

据说,鹤寿无量 ,《抱朴子·对俗》云:“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道引以增年。”鹤与龟一样被视为长寿之王,人们常以“鹤寿”“鹤龄”“鹤算”作为祝寿之词。鹤也常与龟被画在一起,取名为“龟鹤齐龄”“龟鹤延年”;而鹤和挺拔苍劲的松树画在一起,则是寓意“松鹤长春”“鹤寿松龄”。事实上,鹤大多群居生活于沼泽或浅水地带,与生长在高山丘陵中的青松没有任何缘分。

由于鹤形态美丽,性情高雅,自古以来深受人们喜爱。古代高士们均以能与鹤为伴为傲,由此留下了不少故事。卫国懿公爱鹤成癖,不理国事,终于被敌人乘虚而入,导致了亡国。唐代诗人杜牧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句,描述的便是令人陶醉的人间极乐。北宋处士林逋隐居杭州孤山,植梅放鹤,终生不娶,号称“梅妻鹤子”。

正因鹤情志高洁,翩然有君子之风,才被世人赋予了种种美好的象征和寓意。对于这些仙风道骨、不沾人间烟火的精灵而言,喧嚣繁华的红尘只不过是它们的背景与陪衬。

蓦然间,宁静被打破了。一只白鹤振翅长啸,立即引来同伴们群起回应。所谓“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鹤声激昂嘹亮,似松涛一般此伏彼起,如大海一般波澜壮阔,经久不息,蔚为壮观。

千鹤争鸣谱成了一曲绝伦无比的宏伟乐章,不但成为华亭的地域特色,还直入人们的心灵深处,化作千丝万缕之深情。即使有朝一日远离了故乡,鹤声亦会成为萦绕在游子耳畔的乡音,拉起一帘思乡的帷幔,魂牵梦绕,令人怅惘不已。

西晋时期,华亭名士陆机 因卷入政治争斗被杀,临刑前神色自若,唯心潮难平,怅然长叹道:“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十四年浮生岁月,宦海浮沉,恍如黄粱一梦。原来故乡的鹤鸣声才是心底深处最刻骨铭心的眷念,时光流逝了这么多年,他也未曾忘怀过。如果当年谢绝出仕,始终与华亭鹤唳相守相伴,又怎会有今日灭门之祸?

陆机临刑前的一声叹息悲怆交集,催人泪下,亦令华亭名声大噪,声动天下。“华亭鹤唳”遂与“东门黄犬” 一样,成为为官遭祸、抽身悔迟的著名典故。后世文人争相吟诵——

南北朝文学大家庾信在其名作《哀江南赋》曰:“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又有《思旧铭》云:“美酒酌焉,犹思建业之水;鸣琴在操,终思华亭之鹤。”唐诗人李白则在《行路难》中叹道:“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诗人李商隐有《曲江》诗云:“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金人元好问则有诗云:“辽海故家人几在,华亭清唳世空怜。”

华亭之鹤,清唳空怜。陆机终于在死后回到了故乡,被隆重地安葬在九峰之横山脚下。人们又将九峰中的一座命名为机山,以纪念这位“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大才子。其人虽然身死,但其种种风流故事还在华亭大地上盘旋回绕。

由于陆机个人的不幸遭遇,鹤鸣声亦被赋予了悲凉沉郁的色彩。自此以后,在文人士大夫的意象中,“华亭鹤唳”不再是雄壮华美的乐曲,而是成为遗恨难收、千古不泯的代名词。

千古青山,兴亡遗恨。鹤声依旧,物是人非。一丘黄土,烟涛微茫。英雄骨冷,清泪难收。

每每有风声裹挟着鹤鸣声传来,九峰相和,三泖呜咽,那可是逝者心中愤懑不平的悲歌?

佘山海拔在华亭九峰中名列第二,仅次于天马山,因古代有佘姓者居此,故名。这一带绿水青山,秀丽天成,为九峰风光之翘楚。元人陶宗仪有《咏佘山诗》云:“桃源只在人间世,三老相逢莫问年……一棹归来潮正落,溪头好似米家船 。”足见佘山山水清奇淡泊,堪比宋代大书画家米芾所绘的一帧水墨画。

时值崇祯五年(1632年)冬季,天幕阴沉,空中零星飘着几点雪花。寒江濛濛,水远无波。山林窅冥,行客萧条。

江岸绿竹森森,蜿蜒着向北延伸。东南面青浦渡口一矶状巨石突出河岸,有一艘双层豪华画舫停靠其侧。一长一少两名女子正站在二楼船尾处,翘首北顾。

华亭名士陈继儒有名言道:“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人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令人古。”

天空飘雪,江心漫水,岸上生竹,竹边伫石,石旁倚船,船上有美人。既旷且空,既冷又隽,一派诗情画意。尤其船上的两名女子面容姣好,楚楚谡谡,韵如轻烟,为这惨淡飘渺的寒冬山水景象平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两名女子正留意观察着东北芦苇滩上的一群白鹤——白鹤们正在河滩枯败的芦苇丛中休息。大多数鹤都是单腿直立睡觉,扭颈回首,将头放在背上,或将尖嘴插入羽内,模样可爱,憨态可掬,宛如一尊尊雕塑——从其神情看来,应该是久慕华亭鹤大名的外地来的游客。然二女均是孤意在眉、深情在睫,显然各自有浓重的心事。

年长的女子大概三十岁出头,素面朝天,不着任何修饰,淡然如孤梅冷月,寒冰傲霜。身上虽穿着臃肿的棉衣,却还是掩饰不住瘦削纤细。

她姓王名微,字修微,号草衣道人,籍贯扬州。由于幼年丧父,不幸沦落风尘,成为扬州名妓。能诗词、善画山水花卉,是江南著名才女。大名士董其昌曾为其诗集《樾馆诗》作序称:“当今闺秀作者,不得不推草衣道人。”因而有“美人学士”之称。后与另一名妓杨宛 同时被著名儒将茅元仪 纳为侍妾。

虽然成功脱籍 ,却并不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因为王微有一个容貌才华与她相当、年纪比她小得多的对手——杨宛。杨宛擅长诗词书画,精娴南曲 。其草书更是一绝,被称为“能于瘦硬见资媚,逸品也”,为大书法家董其昌所激赏。加上两姝性情迥异,王微简朴孤傲,孤芳自赏;杨宛妖冶放荡,风情万种,更为茅元仪钟爱。

尽管王微本人与杨宛惺惺相惜,平日以姊妹相称,相处得还算不错,但她还是不能忍受两女共侍一夫、自己日益受到冷落的日子,遂主动离开了茅元仪。从此布袍竹杖,游历江湖,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虽寄情于山水,登高临深,飘忽数千里,落了个洒脱的名声,可终究还是自远于人世,难免有孤寂冷落之感。她曾作《舟居拈得风字》诗云:

人情各有寄,我独如秋风。

耽诗偶成癖,聊以闲自攻。

薄游来吴会,寒轻不知冬。

樽酒见窗月,仄径幽怀通。

村烟辨遥林,夜气齐群峰。

人忘舟亦静,水木各为容。

恍惚书所对,残灯焰微红。

萍踪浪影,一舟天涯。船舱中残灯半明半灭,灯前佳人枉自凝眉。如此惨淡幽绝的世界,实在令人伤感。当她看到眼前雌雄白鹤形影相随、情深意笃的一幕时,不由得又生出摇飏无主的愁绪来。

另一名年轻女子约摸十五六岁,身材不高,丰润秀逸,眉目轩爽,颇见英气。发髻上左右对插着两支碧绿玉钗,穿一袭淡黄衣裙,外罩深灰色皮裘,服饰打扮明显比王微要华贵得多。

她姓柳名隐,字如是 ,浙江嘉兴人氏,亦是因家道中落幼年即坠入风尘。尽管年纪不大,经历却较平常女子复杂千百倍,已体验了各种跌宕起伏,极人生之痛苦。与王微已是自由之身不同的是,她目下虽拥有这艘装饰华丽的彩鹢船 ,手下有使女、小厮及艄公、船夫,日子也过得还算舒适,但仍然是在名列乐籍的娼妓,因而相较于身边年长的女伴而言,她的心情更加萧索。

西北面山中隐隐有歌乐声传来,昆曲声腔绵细悠长,大约又是哪家庄园别墅的歌妓粉墨登场了。明代自嘉靖以后,江南一带风尚奢侈浮华,人们普遍好夸耀财富,冶游声色。不独富厚世家,温饱之家也从风而靡——画船箫鼓,无日不闻;梨园青楼,何日得暇。名士尤好以山水声妓自娱,自称“风月为朋,山水成癖,点瑟回琴,歌咏其侧”,苦节者往往被嗤为鄙夫。佘山为华亭山水胜地,多有达官贵人选择在此建筑别业,即所谓“居则造园,写则山水,烟云供养”。

只是在这烟冷水迢、寒禽衰草伴愁颜之际,忽听到另一边巧笑艳歌、煞是热闹,对比之下,愈发凸显自身零落、悱恻凄寒了。

柳如是一时心头有感,曼声吟道:“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

王微比柳如是年长一辈,新认识对方不久,这次也是经朋友徐佛介绍,顺道搭乘她的画船来华亭为名士陈继儒庆贺七十五岁大寿。因为相识日浅,对这位美艳的相府下堂妾 并不大了解。一路同行,只觉得她聪慧有个性,既坚定好强,又时时自伤,颇见矛盾之处,显是经历了一场大风大浪后,正处在对未来人生感到迷茫彷徨的阶段,毕竟年纪还小啊。此刻听了她随口诵出的诗作,大为震撼,不禁出声赞道:“好,好一句‘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王微成名已久,才名播于大江南北。这位美人学士素来清高自负,能得她一语褒奖,着实难得。柳如是却面无得色,“谁家”一诗实是有感而发,暗合她目下急欲寻找新归宿的心境。她只是凝视着远处的白鹤,幽幽道:“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却不知水中鹤……”

一言未毕,寒风呼啸而起,急急掠过水面,拂动芦苇,“沙沙”作响。酣睡中的白鹤被惊醒了。一鹤乍然冲天,千百只白鹤随之而起。当群鹤伸展双翼、振翅凌风时,望去恰似一朵朵轻快流动的白云。鹤舞长天,翩若惊鸿,翔薄云汉,一举千里。情形煞是壮观。

柳如是怔怔地凝视鹤群飞远,怅惘不已,道:“想不到我和微姊姊在此苦等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听到一声鹤鸣。看来这一趟华亭之行,终究是与鹤唳无缘了。”言下不无怏怏之意。

她当然并不完全是因为没有如愿听到华亭鹤唳而闷闷不乐,所首要不悦者,心事也——

她自幼被人卖入吴江盛泽 归家院为妓,虽得鸨母徐佛宠爱,收为养女,精心抚育,教以诗词书画,然而徐佛的本意无非是要将她培养成色艺双全的名妓,当作未来的摇钱树。她日日见到归家院中的美貌姑娘们迎来送往,为讨好恩客极尽能事,不免对这种卖笑生涯极其厌恶。即使她自己无力自拔,却是本能地想要抗拒即将到来的青楼命运。可女子一旦落籍在娼家,除了靠侍奉男人来谋取出路外,再无他途可想。

心思细腻敏感的她常常离开浪声笑语不绝于耳的归家院,到梅畐桥上久久徘徊。梅畐桥的西北隅,即是著名的九娘楼遗址所在。

九娘亦是风尘出身,后成为明初富翁沈万三第九位小妾,因擅长琴棋书画,极得宠爱。沈万三专门将她安置在盛泽,修筑了豪华精巧的别室,用以金屋藏娇。别室即九娘楼,莅临水边,高达五层,胜境镂形,飞檐接翼。远远看去,仿佛天上的琼台仙宫。为了让九娘生活方便,沈万三大肆营造盛泽,在镇子内外遍种红梨梨花,飞青染绿,俨若仙区。九娘为人清雅,不爱金银珠宝,唯好瓷器,沈万三便专门为她在镇外建了一窟烧制瓷器的火窑。对于富可敌国的沈万三来说,天下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这位人称“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 的大豪富,为了心爱的女子,甘愿挥洒万金,掷金如土,只为讨美人开颜一笑。而今九娘虽逝,玉碎香埋,九娘楼亦早被改作了酒楼,不堪回首,然佳人风韵,缕缕香魂,伴随着沈氏富甲天下、却不幸败于明太祖朱元璋之手的传奇故事,犹自飘荡在盛泽一方水土上。

洁白的梨花被轻风一瓣瓣剥落,飘入水中。落花有意,流水却煞是无情。她伤春怜花,不免开始忧虑未来的日子。可到了这一步,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无非只能企盼长大后得遇贵人为己赎身,早日从良,离开妓院这个火坑。如同九娘一般,她希冀遇到自己的沈万三。

机会很快就来了。吴江故相周道登之母周老夫人欲买一名心腹婢女,托人四下寻访,归家院鸨母徐佛也收到了消息。她知道养女柳如是心气很高,不愿意为妓女,便主动将她推荐给了周老夫人。

周氏是宋代理学鼻祖周敦颐后裔,为吴江巨富,周道登更是任过本朝宰相,官居首辅大学士,可谓赫赫名门。对于柳如是而言,这自然是个绝好的机遇。

说起这位周大学士,逸闻趣事颇多。他年轻时“少有器识,仪观甚伟”,是吴江有名的少年才俊。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中进士,选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供职。明代制度,一甲进士授翰林院修撰,二甲为编修,以下为检讨。又将二甲、三甲中优秀者选为庶吉士,相当于“见习翰林”。按照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因而入选翰林院被称为“点翰林”,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周道登入翰林院后,吴江便盛传他有宰相面相,将来必定登堂入阁,光耀门楣,后来果然如此。只是他当上内阁首辅的过程,充满了意外。

天启年间,周道登出任礼部左侍郎。因他名列东林党人,阉党指使朝中对其不满者不断攻讦他的短处。周道登也不等皇帝下命,自己主动辞职还乡。然而到了天启五年(1625年),群臣廷选礼部尚书时,一致推举由闲置在家的周道登出任,可谓众望所归。当时朝政大权完全由大太监魏忠贤及其党羽把持,周道登却不肯阿附,被魏忠贤怒削其籍。如此,他非但没有当成礼部尚书,还在这场风波中沦落为一介平民。好在周家家境富裕,周道登本人对权势并不十分热衷,他也没有太当回事,乐得继续留在家乡坐拥美妾,风流快活。

崇祯皇帝即位后不久,即将魏忠贤罢黜赐死。彼时内阁中,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四名大学士都是魏党党羽,不足倚靠。为了培养自己的亲信,崇祯命令大臣推荐十个能力人品出类拔萃的宰相候选人,周道登也位列其中。

最为离谱的是,崇祯皇帝不是根据才学来评估这十名候选人,而是效仿“古枚卜典”,将十人的名字写成字条放入金瓶中,焚香肃拜后,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宰相人选。结果依次得钱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四人。

有大臣见崇祯并不满意,猜想皇帝心仪的人尚未中选,便主动上前,以天下多故为由,奏请增益一二人。崇祯果然应允。于是继续抓阄,得周道登、刘鸿训二人。崇祯这才长舒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周道登、刘鸿训均无突出政治才干,之所以为群臣推选,是因为二人都曾忤逆魏忠贤,被阉党削籍为民,由此反而在朝野落得美名。当时有人推测,崇祯心中最瞩目的宰相人选其实是周道登,这一点很快被验证。

天上的馅饼就这么幸运地掉在了周道登头上,较之费尽心机却不得入阁的东林党领袖钱谦益而言,他可称得上是运旺时盛了。据说圣旨到达吴江时,周道登本人目瞪口呆,显然毫无心理准备。他随即应召赴京,第一次晋见崇祯皇帝时,提出了三条建议:一曰守祖制,二曰秉虚公,三曰责实效。外加一条,更改票拟制度。前面三条都是空话虚话套话,但最后一条却是实实在在的重大举措——

明代制度,百官向皇帝上书,要先送内阁,由内阁大学士审议,提出初步的处理意见,称为“票拟”,再送交皇帝御批。皇帝用朱笔在奏章上批示,叫作“批红”。有的皇帝疏怠政事,便由司礼监太监代笔。由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和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制度,这套票签程序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行政效率,但弊端也显而易见,间接促进了宦官势力的崛起。在整个权力体系中,司礼监太监高踞在顶点。当某位皇帝懒于处理朝政时,宦官便有机会滥用权力、胡作非为,如正德一朝的刘瑾,天启一朝的魏忠贤,都是典型的例子。

周道登请改票拟制度,其实是吸取明熹宗时魏忠贤权倾朝野的教训,要求限制司礼监权力。又奏道:“履霜坚冰,渐不可长。如果还是那套制度的话,只怕去了一魏忠贤,又会来一魏忠贤。”

虽然天下人都知道票拟弊端不小,但这套制度始于明宣宗之手,算是祖宗流传下来的制度,从无人敢在皇帝面前非议其不合理性。周道登第一次朝见崇祯皇帝,便婉言指出司礼监权力过重,令一旁诸多宦官为之侧目。

好在崇祯为人刚愎自用,最怕大权旁落,听了倒很是欣喜,当即晋周道登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不久又进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只在一夜之间,周道登便由平民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明首辅。

然而这位周大学士在朝堂上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某日上朝时,崇祯正与群臣议事,周道登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崇祯看见,就问他为什么发笑。周道登的反应极其古怪,既不回答,也不请罪,只木讷地站在那里,仿佛中邪一般,情形甚是可笑。好在崇祯并未多计较。退朝后,另一内阁大学士钱龙锡埋怨周道登失态。周道登答道:“我已经笑了,又怎么啦?”如此应答,令人大跌眼镜。

又有一次,崇祯御经筵,顺口问道:“宰相须用读书人,当作何解?”周道登一时答不出来,呆了半晌,才道:“容臣回到阁中查明后,再回奏皇上。”

某日朝会,崇祯皇帝见某官员奏疏上有“黑齿”一词,不解其意,便向周道登请教。周阁老想了半天,竟回奏道:“黑齿,齿发黑者也。”崇祯又问“情面”一词,周道登回答道:“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这种无所谓的回答,竟然出自堂堂阁臣之口,不但令崇祯皇帝哭笑不得,就连侍立在旁边的太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因为周道登奏对鄙浅,由此被时人公认为不学无术,传以为笑。到了崇祯二年,皇帝再也无法忍受,便令周道登致仕退休。

周道登是吴江历史上首位参与国家中枢的官员,当他成为朝野的笑柄和谈资后,家乡人也感到面上无光,不大愿意多提吴江其实出过一位内阁首辅。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更多的政治事件暴露出当今崇祯皇帝多疑猜忌的本性时,开始有人怀疑之前周道登为首辅时的种种表现是有意为之。只需要重新回头审视与周道登同时入阁的五名大学士的命运,便足见在崇祯一朝当宰相有相当大的风险——

崇祯元年六月,来宗道和杨景辰遭到遣返致仕,名列“阉党”。来宗道坐徒赎为民,杨景辰忧惧成疾卒于家;崇祯元年十月,刘鸿训以事忤旨革职,流放代州,后死于代州戍所;崇祯二年,钱龙锡受袁崇焕杀毛文龙一事牵累,谪戍定海卫 ,直到明亡后才被放归;崇祯三年,李标主动辞职。

也就是说,崇祯即位后首批入阁的六名大学士中,钱龙锡和刘鸿训获罪下狱,来宗道和杨景辰卷入逆案遣返,周道登被罢职,李标致仕。这一切,只发生在两年之内。真正得以善终的只有周道登和李标两人。

若周道登果真是平庸愚蠢之人,连基本的朝堂奏对都无法应付,当年如何能被点入翰林?如何能在初次觐见时即令崇祯龙颜大悦,有相见恨晚之意?又如何敢冒着得罪宦官一党的风险,直谏更改票拟制度?有人怀疑他实则是大智若愚,入阁拜相后,逐渐看出崇祯阴刻狭隘、不足共事,干脆处处表现得不称职,贻笑大方,由此顺利脱身。

但无论如何,周道登出任过大明首辅的经历足以照耀周氏门第,加上其家资富饶,家中田产、庄园多不胜数,堪称吴江第一名门大户。柳如是初被买入周府时,心底里是很欣慰的,虽是侍婢身份,但毕竟摆脱了人尽可夫的娼妓命运,若是能讨得主人喜欢,日后得以放归为民也说不准。所以她竭力迎合周老夫人。她性本聪慧,又刻意奉承,果然大讨周老夫人欢心,但却由此引起男主人周道登的注意。周道登已年近六旬,依旧不改少年秉性,风流好色,他对柳如是一见而怜爱,强行向母亲索要,将她纳为侍妾。并依唐诗人李商隐“对影闻声已可怜”诗句为其改名影怜,亲自教她作诗习书法,宠爱难言。

柳如是在归家院时,也曾得养母徐佛精心培养,学习诗词书画,颇有天赋灵性,小小年纪便已是归家院群芳之翘楚,她也对此颇为自得。跟了周道登之后,方知道盛泽之外更有广阔的天地。而她的丈夫周道登也不是传说中那么愚不可及,除了好女色这一条外,他其实算得上淡泊名利、恬淡诚悫,有温然长者之风。他对她的极尽宠爱,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心理满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将周家当作了自己的归宿。

可惜,好运于她总是不能长久。很快,她遭到群妾陷害,被污称与周府年轻琴师忘澜暗中通奸。因忘澜抢先逃走,又窃走了周府诸多贵重财物,她难以自辩,遂被周道登重重迁怒。若不是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周老夫人阻拦,怕是她早已死在私刑之下了。

当然,周府她是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这次周道登表现得可没有那么厚道,将她重新卖回了归家院,等于是鸨母徐佛将原先周家买婢的钱一分不少地退了,重新换回了柳如是。

只是,此时的柳如是已经不再是一年前的她了——她被周府逐出,非但失了终身依靠,还被冠以与琴师暗中通奸的罪名,被时人视为淫贱之辈。回到盛泽当日,她在梅畐桥上指天发誓,宁可为妓,也绝不再嫁作人妾。次日起,她便高张艳帜,开始了正式的娼妓生涯。为了报复周家,她甚至公然打出了“相府下堂妾”的名号,一时四方慕名造访者如云,舟楫相蔽而下。她与诸多才子对酒共枕,联诗咏志,放浪形骸,荡不可言,遂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吴江名妓。

她也知道此种自甘堕落的生活并不能长久,可被逐周府一事带给她的伤害久久不能抚平。既然周府对外称她被逐是因为行为放荡不检,她便要做出放荡不羁的实际姿态给他们看看,所以才刻意纵情,放意肆志,无所顾忌。

在她日益沉沦之际,上天忽然眷顾了她。有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买了一艘极其华丽的画舫送给徐佛,徐佛则慷慨地转送给义女,又赠以使女、小厮和财物,让她行船往来于江浙金陵之间,结交名士,寻找合适的夫婿人选,这才将她从放荡不羁的娼妓生涯中及时拯救了出来。

只是孤身一女,漂流四方,如浮萍一般无根无依。落叶最知秋寒,飘零最觉痛苦,以致听到丝竹乐声,便要慨叹一番“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王微是徐佛的好友,对柳如是的际遇略有些了解,知其情绪不佳,婉言安慰道:“这次来华亭虽是为陈老爷子贺寿,然云间 风光旖旎,令人倾倒。隐娘喜欢的话,大可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有的是机会听到华亭鹤唳。”

柳如是虽在妓院长大,却是个有主张的女子,很难听得进旁人的意见,只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回身问道:“陈府接应的人还没有到吗?”

使女荷衣跟柳如是年纪相仿,忙应道:“还没有。要不要叫勇夫哥哥上岸去看看?”又道:“景氏三兄弟上岸采购补充物资,去了好一阵,也该回来了。也许再多等一会儿,他们会带回来一些消息。”

荷衣和勇夫都是归家院鸨母徐佛赠送给柳如是的下人,平日荷衣负责服侍起居,勇夫则负责跑腿传话。掌管画舫的船家则是专门雇请的艄公,名叫白面。手下有四个徒弟,分别名狮峰、景大、景二、景三,负责行船。

柳如是尚不及回答,岸边忽传来嘈杂的叫嚷声。画舫不断倾荡摇晃,当是陆续有人跳上了船。

荷衣道:“咦,说曹操曹操就到,是景氏三兄弟回来了吗?”

话音刚落,便听到小厮勇夫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们想做什么?哪有随随便便地闯到人船上的道理?”又扬声叫道:“面叔,快,来了强盗!”

面叔即是负责掌舵的艄公白面,是个孔武有力的精壮汉子,四五十岁年纪。他闻声自底舱抢出来,大吼一声,道:“青天白日,哪儿来的强盗,敢到这里来撒野!”

他生得虎背熊腰,又声如雷霆,重重一跺脚,船板“咯吱”一声,虽没有裂开,却自缝隙间扬起尘土来。如此架势,登时将数名登船者震住了。

那些贸然闯上画舫的陌生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有人愤愤应道:“谁是强盗?我们是赶来捉拿强盗的。”

勇夫原是妓院打杂的小厮,口齿伶俐,且从来都是得势不饶人,立即冷笑道:“笑话,我们才刚到松江不久,连船都没有下过,怎么就成强盗了?”

一人道:“不久前,有盗贼盗了我们徐家主人的财物。有人亲眼看见盗贼往这边来了。渡口就只有这一艘船,盗贼一定在你们船上。我们要搜船。”

勇夫道:“你们无凭无据,就随随便便闯到人家船上,我看你们倒是像盗贼。”

立即有人怒道:“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徐三公子。你敢对我们公子无礼,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又有人嚷道:“你们这些外地来的,有意窝藏盗贼,是不是跟歹人一伙?”

徐三公子一行有七八人,有手拿棍棒的,有手持鱼叉的,气势汹汹,一语不和,便有仗着人多、上前动武的意思。勇夫一见对方来者不善,急忙朝后缩去。

白面却是上前一步,叉手而立,道:“想动手?好啊,俺正好很久没有打架,皮肉痒得很咧,来吧。”又挥手命赶过来帮忙的徒弟狮峰退下,不屑地道:“打架不在人多,你给俺在旁边好好看着。”

对方人多势众,也不甘示弱。一触即发之时,忽听得有女子声音道:“这艘画舫是私人所有。本朝律法,强闯民居已是不小的罪名,若是再加上斗殴一条,可就是大罪了。”

循声望去,原来是柳如是听到动静,从二楼走了下来。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是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领头的闯入者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白脸公子,望见佳人天降,冉冉风华,婉媚绝伦,登时浑身发热,血气冲头,身上寒气一扫而光,呆在了那里。

柳如是命白面退下,又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我船上做什么?”

那年轻公子只张大了嘴,脸涨得通红,瞠目结舌地盯着她,浑然不知回答。

他身后一名从人见主人失态,忙道:“这位是我家主人徐三公子,华亭徐公文贞 之后。”

柳如是道:“原来是徐首辅之后徐三公子,久仰。”

徐阶执政时,为民办了许多事,减轻百姓负担,着力纠正严嵩担任首辅期间的乱政、怠政现象,朝野称之为“名相”,即使后来因争权失势罢官,声望依旧极高,但其后辈无杰出之士。他还在世时,就曾被著名清官海瑞弹劾,称其子弟无法无天,横暴乡里 。柳如是可从来没有听过这位徐阶的曾孙徐三公子,所谓“久仰”,只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罢了。又问道:“徐公子造访寒舍,有何贵干?”

徐三公子名叫徐来,嘴唇嚅动半天,才挤出来三个字:“我……我……我……”

柳如是见徐来神色,知道他为自己容光所倾倒,但对方既是名门公子、前朝宰相之后,早该见多识广,如此失魂落魄,实在憨傻得可爱,不禁莞尔一笑。徐来见美人轻展笑颜,一笑倾城,愈发神驰魂荡,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一旁白面看见,料想危机已解,哼了一声,自领了徒弟狮峰往底舱去了。

忽听见岸上有人问道:“这是盛泽来的画舫吗?在下宋征舆,是替眉公陈老先生来接王微、柳隐二位娘子的。”

眉公即是佘山名士陈继儒之号,也是这次柳如是和王微特意赶来祝寿的老寿星。勇夫忙应道:“正是。隐娘在此。”

宋征舆便与同伴李待问一起登船,见到船首聚了不少人,内中还有乡里熟人,极为诧异。

宋征舆问道:“徐来兄,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待徐来回答,一眼瞥见柳如是俏立一旁,神情洒落,倜傥风流,呆了一呆,便抢上前与厮见,主动报了自己和同伴李待问的家世姓名。

柳如是微笑道:“久闻松江宋征舆宋公子文章以博赡见长,才气睥睨一世,我还以为是位老成君子。今日一见,方知是少年才俊,竟如此年轻。”

宋征舆大喜道:“隐娘也听过我的名字?”柳如是笑道:“当然。陈子龙、李雯、宋征舆,大名鼎鼎的云间三子。谁没有听过,就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宋征舆字辕文,号直方,其家族是云间著姓名门望族,鱼鱼雅雅,一门唱和。他的年纪与柳如是相仿,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虽自负才气,气盛自傲,早听过无数赞誉,但这话从一位娇俏可人的名妓口中说出来,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那一刹那,身子轻飘飘起来,仿若升到了云端,而眼前的美人,也是如岚如雾,超凡脱俗了。

他勉强定了定神,才道:“陈子龙陈兄和李雯兄都已到了东佘山居,正与复社诸老友畅谈。稍后我亲自为隐娘引见。”

柳如是道:“隐娘一日之内得识云间三子,甚是荣幸。”又转向那名同伴,道:“云间李待问李公子书法精绝,隐娘久闻大名,亦是心生仰慕已久。”

李待问年近三十,表情肃穆,一望便是老成持重之人。他略微愣了一下,才道:“雕虫小技而已。隐娘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柳如是笑道:“听闻李公子视董其昌董老先生为劲敌,日夜思虑一较高下。我还以为李公子是个争强好胜之人,想不到今日一见,原来是位谦谦君子。”

董其昌,字玄宰,号思白,别号香光居士,华亭人氏,人称“董华亭”。他才华俊逸,好谈名理,在隆庆五年十七岁时参加松江府会考,被松江知府衷贞吉认为写字太差,只得了第二名,从此发愤临池,成为当世书画名家。其书法出颜真卿,遍学魏晋唐宋诸名家,涉及面广而能自创风格:行书古淡潇洒;楷书有颜真卿之率真韵味;草书植根于颜真卿,兼有怀素之圆劲和米芾之跌宕。最难能可贵的是,董氏丝毫没有邯郸学步,能始终如一地表现自己的风格。他推崇以禅论画,自称作画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被世人奉为信条。

除了在书画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外,董其昌的仕途亦是一帆风顺。他于万历十七年(1589年)中第二甲第一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五年后获授翰林院编修。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明神宗长子朱常洛出阁讲学,充任讲官。泰昌元年(1620年),明光宗即位,为太常寺少卿、掌国子司业事。天启二年(1622年),参修《泰昌实录》。天启五年(1625年)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次年辞官。崇祯皇帝即位后,又召其任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

董其昌才艺虽高,但人品饱受争议。他在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出任湖广提学副使时,将“明日不考文”当作考试题,以愚弄学生为乐。而在故乡华亭,董其昌更是出名的恶霸,他手下豢养了大批恶奴,常常放债霸产,为害乡里。董其昌本人崇尚“乐生”“渔色”,好修房中术,他手下奴仆便常常引诱童女到董宅,供董氏修炼,采阴补阳。民众告状无门,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九月,董其昌将至交好友陆兆芳家的使女绿英引诱奸淫后,藏娇于其别业白龙潭护珠阁。绿英乘人不备,逃回泖口。董其昌难舍绿英美色,派儿子董祖权带领一百多名家奴前往陆家庄,强行劫走了绿英。陆家人报案后,地方官府畏惧董其昌声名和势力,不敢接办。董其昌连襟 范纳斋之子范昶时为华亭县学学生,正是满腔热血的激愤青年,得知事情经过后,将董氏恶行编撰成《黑白传》一书,内有“白公子夜袭陆家庄,黑秀才怒斥龙门里”书目。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白公子”是指董其昌,因其别号思白,而黑秀才则是指陆兆芳,因其人肤色黝黑。说书艺人钱二得书后到处说唱,众人由此得知了董氏的劣迹,一时众口一词,纷纷指责董氏。董其昌得知后,不但不设法平息众怒,反而采取了更为强硬的措施。不日范昶被人痛殴,很快暴死于家中。范母偕范妻及四名仆妇,乘轿直至董府哭诉,讨要说法。结果范母、范妻被鞭打出门,四名仆妇被剥光衣服后绑在椅子上被人肆意凌辱。次日,范母气得吐血而死。

如此灭绝人性的丑行居然发生在堂堂董宦府内,事情传扬开去后,终于激起民愤。华亭县学学生联名向官府告状。大街上满是声讨董氏的揭帖和传单,又有歌谣传唱道:“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四乡含冤受屈的乡民闻说后,纷纷聚集在城内外,甚至有不少乡民趁夜潮摇船到华亭。数以万计的民众如巨潮般包围了董府。董氏居然命恶奴从大墙内抛砖头和粪便,想驱赶乡民。火山终于爆发,乡民们一拥而上,拔下董府旗杆,撞开董府大门,将董家二百余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烧成灰烬。董其昌历年辛苦搜集的古今珍贵书画篆刻收藏,全部被付之一炬。传闻《金瓶梅》原本手稿,即毁于这场大火。此即著名的“民抄董宦”。

变故发生后,董其昌狼狈逃离华亭,数月不敢回来,又分别向县、府、道、抚四级衙门告状。朝廷虽然有心偏袒,然董氏在地方上实在民愤太大,官府怕激发民变,也将此案做了轻描淡写的处理。

无论董其昌如何声名狼藉,品行如何卑劣污秽,不可否认的是,他在书画艺术上取得的成就当世无人能比,史称“天才俊逸”。然而华亭地灵人杰,偏偏又出了个后起之秀李待问。传闻其人书法在董其昌之上,且自视甚高,遍走华亭,凡街坊寺院有董其昌题写的匾额楹联,便随手往旁边墙壁上写上一通,好让人评判到底谁的字更好。董其昌本人也曾好奇来观赏,看后品评道:“书果佳,但有杀气,怕是此人不得好死 。”此即柳如是所提“争强好胜”之来历。

李待问尚不及回答,宋征舆忙笑道:“李兄为人其实是极谦逊的,他只是不满董氏以才华争势,贪婪霸道,鱼肉乡民。当日董先生以‘杀气’二字品评李兄书法,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但其实是视李兄为劲敌。听说他担心李书流传将掩其名,所以暗中派人在坊间搜罗李兄字迹,然后焚毁,以绝传世。这本身已是间接承认李兄书法在他之上了。”

柳如是道:“我见过李公子的书法,清劲秀健,内中透露着英气和刚烈,怎么能称是杀气呢?”

李待问怔了一怔,才问道:“隐娘是在吴江故相周相公府上见过在下的作品吗?”

宋征舆忙道:“哎呀,在哪儿见的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隐娘赞许你的书法。”他心思颇快,料想柳如是被逐出周府不久,必不愿意提起往事,是以急忙出头解围。

柳如是微笑道:“不碍事。是的,我的确是在周相公府上见过李公子的行书诗轴。”

她表面泰然自若,却也不愿意再多提这个话头,又问道:“李公子是书法大家,可否指点一二,若是我想学写字,该如何学起?”

李待问想也不想,随口答道:“不妨学欧阳询。欧体笔法险劲,猛锐长驱,若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瞋目,力士挥拳。隐娘性情清峻秀丽,又饶刚健之气,最适合学欧体,铁腕银钩,奇气满纸,定可尽脱寻常女书的柔媚闺气。”

柳如是胸口“咯噔”一下,只默默念着那句“隐娘性情清峻秀丽,又饶刚健之气”,心道:“谁道知音难遇?这李待问便是我的知己,他一眼便看出我不愿意落入庸脂俗粉的俗套。”呆了一呆,自觉有些失态,忙招手叫过王微,为几人引见。

又寒暄一阵,宋征舆这才得闲问道:“徐来兄也是慕名来拜访隐娘的吗?好快的消息。”

徐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他本不是笨口拙舌之人,但今日不知如何分外紧张,竟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勇夫插口道:“这位徐三公子来者不善,他莫名带人闯上船来,称我们跟盗贼是一伙儿,还打算动手打人呢。”

徐来道:“啊……不是……不是这样的……”一时情急,大冬日的寒冷天气,额头竟急出汗来。

一名口齿伶俐些的从人忙道:“不是,我们是追踪盗贼而来。”当下叙述了经过。

原来明日是十一月初七,也是华亭老名士陈继儒七十五岁大寿。陈继儒虽从来没有做过官,却有“山中宰相”之称,名满天下,是江浙士林领袖人物。这几日有不少人专程赶来佘山为他祝寿,柳如是和王微就是其中之一。山阴 名士张岱曾请陈继儒为其作《古今义烈传》作序,这次也特意为陈氏华诞赶来华亭。张家与徐家是世交,张岱提早到后,便暂时借住在徐来家中。徐氏号称华亭首富,家中字画、善本、珍玩不少,均收藏在佘山别墅水西园中。今日徐来引张岱和另一远道而来的朋友余怀到水西园中观赏善本藏书时,忽意外发现阁楼中有一黑衣蒙面男子正站在窗下读书。众人尚在惊愕之时,那男子已扔掉书本,提着一个包袱自窗口飘然而出。徐来这才意识到那男子是名窃贼,急忙呼叫仆人赶去追捕。仆人反应迟钝,反而被行动敏捷的客人张岱、余怀抢了先。

一路跟踪到隔壁的绣楼,却见那蒙面男子正手持剪刀,举剪要剪下织布机上的缂丝 。那幅缂丝正是徐家预备送给陈继儒做寿礼的生辰礼物,是由徐家长媳吴氏亲自带领数十名绣工花费数月精织而成。吴氏是缂丝名匠吴圻之后,是吴氏针法的唯一传人,绣技举世无双。那幅缂织的是沈周《蟠桃仙》,画中人物传神,栩栩如生,上方诗文书法遒劲,气势雄壮。全幅深得原画精髓,极细微处,均缂织无遗,内中夹以金丝及孔雀翎毛,单以价值论,不下数万金。

张岱出身富贵,精于鉴赏,一望见那幅缂丝便知是稀世珍品。他最见不得暴殄天物,当即喝叫一声,抢先上前去阻止。孰想那蒙面男子会些功夫,一下子就将张岱推倒在地。余怀急忙上前帮忙,那蒙面男子手腕中蓦然翻出一柄匕首,刺伤了余怀,随后趁众人手忙脚乱上前救人的工夫,轻身从窗口飞跃逃走。

所幸那男子本意不在杀人,出手不重,余怀只是受了轻伤。然贵客在奴仆环伺的水西园遇刺受伤,徐来大失颜面,勃然大怒,一面派人去官府报案,知会巡检司 注拦截,一面亲自带人出门追捕盗贼。

水西园位于华亭县城外,临近佘山,地处偏僻,加上天气寒冷,外面行人不多。徐来一行追了出来,有路人称看见一黑衣男子往渡口方向跑去,遂追了过来。到渡口时,发现只停有一艘画舫。众人料想盗贼无处可去,必是溜上了船,遂直闯上来搜查,由此跟小厮勇夫发生了肢体冲突。

勇夫忙道:“这些人不招呼一声,直闯上来,小的上前拦阻,他们就指责船上窝藏了盗贼,跟歹人是同伙呢。”

柳如是因是外来之客,本一直保持和善的态度,听了这话陡然面色一沉,极是不快。但她当着宋征舆、李待问又不好发火,只得强忍怒气,冷冷道:“画舫靠岸后,我和微姊姊一直站在外面眺望风景,并没有留意到有人上船。”

勇夫接口道:“徐公子家的园子是在西北方,对吧?那个位置,往西是山林,往北是大道,往东是市集,往南是渡口。那盗贼既无人接应,为何会朝没有出路的渡口逃来,这不是下下策吗?”

众人细细一寻思,果然是这个道理。

宋征舆道:“徐来兄,这位小哥儿分析得极有道理。盗贼露了行踪,最要紧的逃命,无论是往北还是往东、往西,都比往南有利。你是不是搞错了?”

徐来嗫嚅道:“这个……”他目光下斜,不敢再像适才那般死盯着柳如是不放,却也不断偷眼打量她的反应。

勇夫适才被徐家仆人推搡了几下,差点跌个跟头,心中忿恨难消,此刻见己方占了上风,而柳如是又对那徐三公子并不如何看在眼里,便有意令对方出丑,讥诮道:“徐公子坚持称盗贼上了船,我家隐娘人在二楼,我在一楼,面叔在底舱,我们船上有六个人、十二只眼睛,没有一只眼睛看到有盗贼上船。难道他会隐形不成?”

徐来颇为尴尬,讪讪道:“这个……也许是那人看错了。”

宋征舆埋怨道:“徐来兄,隐娘是陈老夫子专程邀请的贵客,你没弄清楚就闯上人家的画舫,还平白冠以罪名,未免太莽撞了些。”他的心思全在柳如是身上,也不等徐来回答,转头笑道:“两位小娘子,我们这就动身出发吧,免得眉公久等。”

柳如是冷笑道:“徐公子手下既然坚持窃贼上了我这艘画舫,还是让徐公子先搜一遍吧,免得落下窃贼同伙的名声。”

徐来怔了一怔,随即连连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是我弄错了。适才冒昧上船,惊扰了小娘子,徐某十分过意不去,改日再赔礼道歉。”忙不迭地领人下船去了。

柳如是这才命使女荷衣取了礼物,又命勇夫留下来照看画舫。勇夫本以为可以跟去寿筵,大大地开一回眼界,听了不免失望。

荷衣便道:“反正娘子有宋公子等人陪伴,不如我留下来,船上也好有个烧火做饭的人。”

柳如是想了想,道:“也好。”又特意叮嘱勇夫道:“咱们是外来的,人生地不熟,可别再轻易跟人起争执。”

勇夫虽不能赴行佘山,但荷衣主动留了下来,有失必有得——正好可以趁柳如是不在,与老相好在画舫来个翻云覆雨,寻一把鱼水之欢——当即应了。

柳如是便与王微跟随宋征舆、李待问下船,赶去陈继儒的山间别墅。

雪逐渐大了起来,天光变得微弱。纷纷扬扬的雪花与凛冽的寒风交融在一起袭击着人的心脾。

再回望青浦渡口,画舫已被一片濛濛水雾笼罩,只能窥见浅浅的轮廓。流水迢迢,寒江漠漠。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那一刹那,柳如是流露出一种苍老之气来,仿佛过去就在自己的身后,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逝者如斯,竟然就这么走过来了。流逝,注定是苍凉的起源,却也应该可以成为新的希望。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微忽然叹道:“灵妃艳逸,时见江湄。丽服微步,流盼生姿。交甫遇之,凭情言私。鸣佩虚掷,绝影焉追?” OtCdcyCm87EQoTjrDU4MZ4c+XdBPJHnD+TYHystGfbKRz7ynwEugvtUsAuRKE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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