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凭吊楚国宋玉的诗,字里行间也流露出自伤自吊之情。尤其“怅望”一句,是说诗人虽与宋玉不同时代,萧条不遇、惆怅失志的人生遭际却是相同的。
淡妆人更婵娟,晚奁净洗铅华腻。
泠泠月色,萧萧风度,娇红敛避。
太液池空,霓裳舞倦,不堪重记。
叹冰魂犹在,翠舆难驻,玉簪为谁轻坠。
别有凌空一叶,泛清寒、素波千里。
珠房泪湿,明踏恨远,旧游梦里。
羽扇生秋,琼楼不夜,尚遗仙意。
奈香云易散,绡衣半脱,露凉如水。
——南宋·唐珏《水龙吟》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凭吊楚国宋玉的诗,字里行间也流露出自伤自吊之情。尤其“怅望”一句,是说诗人虽与宋玉不同时代,萧条不遇、惆怅失志的人生遭际却是相同。
张惟孝离开梅香别院后,先脱了染血的外袍,随手抛到路边,爬上大堤,重新回来梅香酒楼。别院有人被杀一事尚未传开,酒楼依旧热闹,勾栏上正在表演木偶戏,与皮影戏异曲同工,只是道具和表演手法上有些差别。不过木偶戏通常安排在白天,皮影戏则是在晚上,今晚皮影戏班出了事,不得已只好由木偶戏暂时先顶上。台下有不少人是专程趁夜来看皮影戏的,嘟嘟囔囔,很是不满。
张惟孝径直来到柜台,预备赊两瓶黄酒带走。尚未开口,管事的便笑道:“张公子是要酒么?小的都给您预备好了。”从柜台下取出两瓶尚未开封的黄酒。张惟孝道:“多谢。酒钱先记我名下。”管事笑道:“张公子之前欠的酒账都已经结清了,而且还剩了许多,够张公子用上好一阵子了。”
张惟孝闻言一愣,问道:“是钟三娘子代付的么?”管事道:“不是,是那位人称‘白秀才’的白先生。他一下子拿出二十两现银,说是送给张公子做酒钱用的。”
张惟孝极为意外。那白秀才嘴上不饶人,出口便伤人,看上去精明而小气,想不到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大宋以铜钱为官方货币,兼以金、银。然宋室南渡后,半壁江山沦陷,南宋朝廷因铜钱紧缺,便仿照四川发行“交子”纸币,开始以票据“会子”应付开支,先在临安地区使用,“许于城内外与铜钱并行”。在京师试行后,南宋正式成立“行在会子务”,发行会子,分一贯 、二贯、三贯,在东南各路流通,称“东南会子”。
为维持会子信誉,防止贬值,起初实行的是“钱会中半制”,即朝廷开支以一半铜钱、一半会子支付。由于官方措施得当,发行谨慎,尚能维持其币值,两浙东西路、江南东西路、湖南等地亦开始发行会子,会子逐渐成为主要流通货币,商户开始用会子标价,铜钱慢慢减少直至消失。
宋孝宗年间,军费膨胀,朝廷便不断增发纸币。由于临安“行在会子务”现钱有限,不够兑换增发的纸币,朝廷下令设“都督府会子”和“湖北会子”,要求这两处发行的会子分别在建康和鄂州兑钱,以免加深临安钱荒,同时防止其他地方的会子流入京城。朝廷一度还限令江北不可使用东南会子,但此举妨碍商人贸易,后来江北亦可使用东南会子,但不可兑换铜钱。宋孝宗曾对大臣道:“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足见会子牵动着大宋经济命脉。
南宋朝廷起初尽力维持“钱会中半制”,不轻易改变比率,但铜钱腾贵,执政者不得不提高会子比率。由于铜钱收入减少,开支方面无法继续维持“钱会中半制”,唯有全用会子。加上钞票不断印制,会子贬值不可避免。不过会子价值虽跌,却由于已经取代取代铜钱成为主要货币,可用作缴纳赋税,故民间百姓也使用会子,此即宋人洪适 所云:“小郡在山谷之间,无积镪之家,富商大贾足迹不到,货泉之流通于鄘肆者甚少,民间皆是出会子往来兑使。”纸币发展迅速,官方又造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会,会子遂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有史以来发行量最大的纸币。
宋理宗后期,由于蒙古大举南下,军需大增,朝廷不得不增印纸币应急。会子发行额大增,而会子的发行准备金却分文未有增加,故会子的价值低落。加上民间伪钞盛行,会子已达恶性膨胀,十八界 会子二百贯甚至买不到一双草鞋。贾似道执掌朝政大权后,企图挽救经济危机,遂于景定五年(1264)贸然发行见钱关子,取代贬值过甚的会子,每贯折合铜钱七百七十文。然钱楮亏折之弊并不能因此而革,相反,关子的发行增加了楮币的流通量,结果是“物价益踊,楮益贱”,宋度宗虽一再下诏“严申减落之禁”,也未能挽回信用。
尽管如此,由于纸币在南宋流行已有百余年,民间已极少能见到铜钱。难怪管事如此眉飞色舞,实是因为现时流通关子,很难遇到愿意用金银铜支付的主顾,更何况二十两白银足够普通人家两年日用,着实不是小数目。
管事又问道:“张公子可还需要什么酒菜?正好楼上空了一间阁子,里面有脚炉,公子想暖和暖和的话,不妨先上去坐,小的叫梅娘给您把酒烫上。”
张惟孝只穿着单衣,确实有些冷,便道:“那好。酒菜也不需要,再来一碗窝子面吧。”管事道:“好咧。”招手叫过一名焌糟,命她引客上楼。
那焌糟名叫梅雀,租住在另一名焌糟梅燕家里,笑道:“今晚梅燕去了船上伺候贵客,不然她一定会自己来招呼张公子。”又道,“梅燕一番好意,几次邀请张公子到家里暂住,虽是柴房,可也比漏风漏雨的老龙庙强,张公子为何不接受呢?”
张惟孝只是不应,进来阁子坐下。梅雀嗔道:“张公子真是个怪人!”上了酒和面,也不再睬他。
张惟孝喝了一瓶滚烫的黄酒,吃了一大碗面后,只觉得全身发热,腹肚鼓胀,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便将剩下的一瓶酒揣入怀中,预备回老龙庙去。
出来酒楼时,却见外面小雪已然停了,一轮凸月正从东方冉冉升起。汉江上渔火与月光交相映照,清朗无限。虽则夜色已深,老龙堤上依旧欢声笑语,喧闹非凡。不远处的码头边停靠着一艘豪华气派的两层大船,彩灯高悬。有女子船舱中说唱,俨然便是那驭说高秀声的声音。
张惟孝站了一会儿,忽有人走过来招呼道:“我们是在酒楼里见过吧?想不到又遇到了。”却是那曾以一阙《木兰花慢》赞叹过高秀英说书的男子。
那人笑道:“在下张畴,田畴的畴,不是发愁或是仇恨。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张惟孝道:“小姓张。”
张畴笑道:“那咱们同姓了。拿老话来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与张兄两次相遇,也算有缘。我的船就在那边,不知张兄是否有船头赏月的雅兴?”张惟孝道:“张兄美意,在下心领,只是我目下多有不便之处。”张畴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勉强了。”又脱下外袍,递过来道,“我与张兄一见如故,江边风大,这件衣裳就先送给张兄御寒。”
张惟孝迟疑道:“这件丝袍太过贵重,怕是……”张畴笑道:“不过是件衣裳而已。我船上还有外袍。”
张惟孝还是少年时便已独自漫游江湖,也是个豪爽豁达之人,知道张畴诚心与自己结交,却人美意于对方面子上不好看,遂接了过来,道:“如此,便多谢张兄了。”
堤下一艘大船上忽然钻出一名女子,娇滴滴地叫道:“张公子,奴家等你老久了,你快些来呀!”
张惟孝见那女子浓妆艳抹,美丽妖娆,却并不认识,不由一愣。张畴忙道:“她是在叫我。”转头应了一声,又笑道,“我最近会一直留在这里,张兄若有空,便来船上寻我。”张惟孝道:“好。”当面披了长袍,拱手辞别。
他信步走着,不知不觉便走过了栖身的老龙庙,干脆来到解佩渚。所谓“渚”,其实是一片临水的石坝,枯水时节才会露出来。这一带依山傍水,夜色迷人,尤其当月出东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间时,玉盘皎洁如银,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自古便是名胜美景。唐人雍陶有《送客归襄阳旧居》诗:“惟有白铜鞮上月,水楼闲处待君归。”其中“白铜鞮 上月”,便是指解佩渚月色风景。
月光下的石坝亮如白昼。虽则夜色已深,居然零零星星还逗留有不少人,基本上都是幽会的年轻男女——有埋头寻石的,有嬉戏打闹的,也有甜蜜地依偎在一起的。
张惟孝下来堤坝,选坝梗下一块大石,倚石坐了,从怀中取出酒瓶来,喝了一口。酒早已凉了,口感差了许多,他便将酒瓶放在一旁,对着汉江发呆。解佩渚是他当年定居襄阳后常来的地方,常常约三五友人,到此席地而坐,浩歌痛饮,纵意狂欢,好不惬意。而今故垒依旧,他自己却飘荡四海,又被拘禁多年,已不再有当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豪迈。信若山川旧,谁知岁月何。同心不同赏,留叹此岩阿。在这个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他完全成为了陌生人。虽满目银光,然凄其风露,不免戚戚难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影西移,滩上的渐渐散去。江边风大阴冷,张惟孝虽穿了张畴的外袍,仍然冷得直打哆嗦,但还是不愿意离去。
忽听得头上有人道:“弄珠滩上欲销魂,独把离怀寄酒尊。”
张惟孝也不理睬,抓起酒瓶,又开始埋头饮酒。那人便顺溜走下堤坝,凑到他身边坐下,却是皮影戏班新死丈夫的竹枝娘子。
竹枝娘子笑道:“今日是穿天节,我知道郎君一定会来这里。”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不见,郎君可是大变样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见张惟孝始终不理睬她,便举手去摸他的脸,叹道,“我那纵横江湖、意气豪雄的张三千郎去哪里了?”声音温婉之极,又带着悲悯的叹息,令人怦然心动。
张惟孝忽抓住她手腕,冷冷道:“我变成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你也不必惺惺作态,我知道你跟来这里,其实是想杀我。”竹枝娘子娇声嗲道:“我哪有想杀郎君?喂,你弄痛我了。”
张惟孝哼了一声,从竹枝娘子衣袖中抽出一柄匕首,远远甩了出去,这才放开她手腕。又冷笑道,“你应该知道,就凭你,杀不了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张惟孝,你若再苦苦相逼,休怪我翻脸无情。”
竹枝娘子笑道:“你既不是以前的张惟孝,为何适才在别院见到我,却不向黑杨将军告发我?难道你心中仍然对我恋恋不忘?”张惟孝斥道:“无耻贱人!”竹枝娘子道:“是我不好,就算郎君骂我打我,我也不会往心里去。”
张惟孝道:“我已经被你害成这样,你还待怎样?”竹枝娘子笑道:“我们再一道归隐山林,如何?”张惟孝一愣,随即斥道:“你这妇人满嘴谎言,到如今还花言巧语,不过想让我不揭穿你的身份罢了。”
竹枝娘子道:“我没骗你,我是真心想和郎君一道归隐山林,不过要等我报仇之后。”张惟孝道:“你最好立即从我眼前消失,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竹枝娘子娇笑道:“郎君还不知道吧,我现在的名字叫竹枝。”张惟孝道:“你叫竹枝也好,竹叶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蓦然会意过来,她叫竹枝,取的是唐人刘禹锡《竹枝词》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之意,暗喻她本来的名字晚晴。道是无情却有情,她是在暗示她曾对他有情么?
竹枝娘子幽幽道:“郎君曾说过,宽恕更需要勇气。我自知做过对不起郎君的事,也不希冀你原谅。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已经变了,改过自新,不再是以前的晚晴。不然我如何会以走江湖、抛头露面卖艺为生?”
张惟孝冷然凝视着她,原来在勾栏上为皮影解说配唱的妇人就是她。他居然没有听出她的声音,或许他根本不想记得与她有关的任何事。这是代表他心中放下了,还是放不下?当年他为了让她快乐,曾告诉她说,世间再大的怨恨,也会被时光所化解,宽恕则更需要勇气。然而真的轮到他自己时,才知道怨者,恚也,心上始终压着两层土,如何能轻松得下来?数年的光阴,真的能化解心结么?究意意难平。
他以为她还会继续纠缠他,用美色诱惑他,以一番花言巧语来欺骗他,她却没有再说什么,只轻叹一声,起身往江滩上去了,在石缝中摸索着寻找那柄匕首。忽然尖叫一声,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他迅疾站起身来,却不是赶去扶她,而是径直往堤上去了。爬上老龙堤后,转头看去,却见她还坐在原地,似是扭伤了脚,动弹不得。一时心有所动,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去。
回到老龙庙,张惟孝闷闷往角落中歪下。这一夜,自是耿耿难寐。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赶来梅香酒楼。酒楼还没有开张,只见到一名四五十岁的老者在打扫院子。张惟孝见他面生,料想是酒楼的护院,问道:“这位护院翁,可知道昨晚别院命案到底如何了?”那护院忙肃色道:“公子小点声,上头不让传这事儿。”
张惟孝道:“上头是谁?”护院道:“当然是官府啦。听说吕家太夫人八十寿宴在即,官府不希望命案一事传出去,免得人心惶惶,冲了喜气。”
张惟孝冷笑道:“吕文德是京湖制置使,吕文焕是京西安抚副使兼知道襄阳府,他们兄弟眼皮底下发生了命案,不好好查个水落石出,倒还怕冲了寿宴喜气,这不是草菅人命么?”
护院听他直呼京湖最高长官的名字,不由得瞠目结舌,忙道:“公子是新来襄阳么?你有所不知,吕知府倒是个好官,不会有草菅人命一说。听说是因为朝廷专程派了官员来为吕太夫人贺寿,官府不愿意命案这类的事传出去,以免坏了襄阳的名声。”
张惟孝道:“哼,名声!那么这件案子还是由黑杨将军管么?”护院道:“好像黑杨将军一直在场,后来快到半夜时,襄阳县唐县尉带了人来接手,看了一圈,问了一遍,然后就抬着尸首走了。”
张惟孝道:“那么戏班那些人呢?”护院道:“掌柜说要为皮影戏班另外找地方居住,可他们不愿意搬,说先还是住在别院。也是,戏班家什多,搬来搬去费劲。西院何班主、高大娘他们也不愿意折腾。昨日大家伙儿个个累得要死,都是回房倒头就睡了。”
张惟孝道:“嗯,那位皮影戏班竹枝娘子怎样了?”护院道:“呀,竹枝娘子可不大对头!昨晚官府的人走后,她人就不见了,后来戏班的人到处找,快天亮时才在解佩渚找到她。脚也伤了,冻得发青,抬回来时人都没了知觉。也不知道竹枝娘子深更半夜跑到解佩渚做什么,虽说说穿天节,可她新死了丈夫……”顿了顿,又道,“或许她心中难过,这是她纪念丈夫的一种方式吧。”
张惟孝见对方谈吐,实不似护院,正惊讶时,掌柜牛千里自酒楼出来,忙不迭地赶上来接笤帚,叫道:“郑公,您老人家怎么这么早起来?还亲自打扫院子。哎呀,这些都是杂工做的粗活儿,可别脏了您的手。”
那老者正是江南富商郑虎臣,笑道:“没事儿,是我自己想要活动活动身子,打扫院子,一举两得。”牛千里道:“是,是。”转头见到张惟孝,登时又惊又疑,道,“张公子,你……你这么早来酒楼做什么?”
郑虎臣讶然道:“这位就是昨晚被牛掌柜当场捉住的疑凶么?”牛千里道:“就是他。”又低声道,“郑公,虽说钟三娘子证明了张公子不是凶手,可他昨晚莫名在别院出现,还站在死人边上,镇定得出奇,诡异得很,您老人家还是离他远点好。”
郑虎臣哈哈大笑道:“老夫也可以证明,张公子决计不是凶手。”牛千里奇道:“为什么?郑公没去过别院,今日也才是第一次见到张公子啊。”郑虎臣笑道:“张公子当着老夫的面骂官府草菅人命,有这样的凶手么?”当即自报了姓名。
张惟孝仍然用张先行通报,拱手道:“在下不知郑公身份,适才多有唐突,抱歉。”又问道:“贵楼焌糟梅燕是住在梅香别院附近么?”牛千里道:“是,就在别院南面的那一排民居,恰好在西院背面。”
张惟孝点点头,便径直下堤来。寻来梅燕家中,开门的正是她本人,登时又意外又惊喜,道:“张公子,你……”张惟孝道:“燕娘不是说家里多一间柴房么,可否借我暂住?”梅燕道:“当然可以。”忙引了张惟孝进来。
这处宅子是典型的荆楚民居布局,坐北朝南,一间堂屋,左前、右前各有一间住房,左后是厨房,右后是堆放杂物的柴房。柴房甚小,倒也干净,放有一张竹床和竹桌,不过没有窗户,只靠堂屋透过来的光照明,甚为阴暗。
张惟孝道:“那边应该就是梅香别院了吧?”梅燕道:“是,奴家的后墙紧挨梅香别院西院的后墙,这边西面也是人家,一点墙缝都没有,所以没有窗户。怕是委屈张公子了。”
张惟孝道:“不,这里很好。不过,我住在这里的事,还请燕娘不要宣扬出去。”梅燕应道:“是,一如张公子所命。这里还住着其他两位焌糟姐妹,梅秋和梅雀,奴家回头也会叮嘱她们的。”又要去抱被褥之类。张惟孝道:“不忙。我有话问你。”见梅燕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双手不断绞着衣襟,忍不住笑道,“你是主,我是客,燕娘怎么反倒如此客气?过来坐下。”梅燕道:“奴家不敢。”
张惟孝也只得由她,问道:“我曾听说尊父邹公是代人往鹿门山榷场运货,遇强盗劫杀遭难,对么?”梅燕道:“是。”大致叙述了经过,已是泪眼婆娑。又抹泪道:“当日多亏郑公在此,仗义出面,不然奴家连祖上传下的宅子也守不住。”
张惟孝道:“人死不能复生,燕娘也别太难过,尊父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又问道,“郑公便是江南富商郑虎臣么?”梅燕道:“是,他是梅香酒楼的真正主人。”
张惟孝道:“尊父被杀一事,是在皮影戏班住进梅香别院后,对么?”梅燕想了想,道:“好像是这样子。张公子怎么知道?”
张惟孝道:“那这一带可还有什么大事发生,譬如像尊父这类死于非命之事?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梅燕道:“奴家知道,张公子必然有自己的用意。是了,别院西面的蒋大叔上山砍柴,掉下山涧摔死了。他浑家刘大娘也失了踪。这,应该算是公子口中的大事吧?”
张惟孝点点头,问道:“那么蒋家的空宅现下归谁了?”梅燕道:“被城中的恶霸王五强占了。”
张惟孝已经不止一次听到王五这个名字。十余年前,他在襄阳城中置了一处大宅子,后因战乱离开。这次回来后也曾去过故宅,发现早被人占了,宅子的新主人便是王五。他因自己离开襄阳已久,宅子易主也属正常,未太当回事,是以宁可自己在城外庙中栖身,却想不到王五竟是个四处霸占民宅的主儿。
梅燕又道:“蒋大叔夫妇出事后,刘大娘的亲属寻来,想接管宅子,结果王五抢先带人强行住了进去。他掌管着码头,在老龙堤上有好几家店铺,那家最大的妓馆也是他的。他占那宅子是为了给手下人住。”
张惟孝道:“如此,没有人出面管这件事么?”梅燕道:“王五叔叔在襄阳府里做官,谁敢管他?”
张惟孝道:“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大事了?譬如你东面几家邻居,还有梅香别院东面的邻居,他们都没事发生么?都还是原先的老住户么?”梅燕道:“没有啊,都是老邻居。”
张惟孝道:“梅香别院东面的谈家,住的都是些什么人?”梅燕道:“就是谈翁和谈大娘老两口。”她虽然害羞,还是忍不住道,“张公子,你问得好奇怪,好像希望这些人家出事似的。”
张惟孝忙道:“当然不是,没事就好。是我多心了。”又道,“其他焌糟还没起床,你也再去睡一会儿吧,我自己先出去逛逛。”梅燕道:“那好。如果张公子再回来时,奴家去了酒楼,公子自便便是,不要客气。”
张惟孝应了一声,径直出来,正好遇到拉着大车收完夜香 的于老汉,便上前招呼了一声,将问过梅燕的事又打听了一遍。于老汉回答得跟梅燕大致相同,狐疑问道:“公子打听这个做什么?”张惟孝道:“不做什么,就是想看看这一带风水。”
于老汉道:“这一带本来风景浪静的,自从王五强占了蒋家宅子后,可多了不少事。听说他手下人大白天的就敢将好人家的女儿往宅子里面拖。他在老龙堤上开的那家妓院,叫什么神女楼的,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是逼良为娼呢。”摇了摇头,愤然高喊了一声“倒夜香”,便拉着粪车走了。
张惟孝想了想,遂来到梅香别院东面的谈家宅子,却见大门紧闭,不及拍门,便听到有人叫道:“那位是张公子么?”却是一名绿服官吏带着几名黑衣差役自大堤上下来。
张惟孝道:“官人是……”那官吏道:“我是襄阳县县尉 唐珏,负责皮影戏班周太平一案。”又道:“我赶早来梅香酒楼打听张公子下落,听说你来找一名名叫梅燕的焌糟了。张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惟孝道:“我一言一行,需要向县尉君禀报么?”唐珏道:“当然不需要。不过张公子昨晚人在命案现场,虽有证据证明了你不是杀人凶手,但张公子终究是重要证人。本官职责所在,还望张公子体谅。”命左右上前执住张惟孝。
张惟孝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唐珏道:“当然是去县衙。按大宋律令,重要证人应该先行拘押,以免有失。”张惟孝道:“等一下!”
唐珏正色道:“难道张公子想要拒捕么?”张惟孝摇头道:“我不想跟你们动手。”
唐珏当即抚刀,冷笑道:“黑杨将军已告知你的真实身份,本官知道你是张惟孝,可你如此放肆,未免太嚣张了些。你可以不把我这个县尉放在眼里,但你能把大宋律令也不放在眼里吗?”
旁人听到张惟孝的名字,无不惊佩有加,他昨晚能从命案现场全身而退,与他盛名不无干系。而这年轻县尉却刚正耿直,丝毫不以对方身份来历为意,张惟孝倒颇为佩服,便道:“县尉君无须动怒,我并不是要抗拒为这桩案子做证,而是我目下还有要事在身。”
唐珏道:“人命关天,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张惟孝道:“那好,我愿意配合。县尉君一大清早带人来捕我,不过是想要我的供词。这一节,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先告诉县尉君。”
唐珏见他肯服软,便命差役放手,道:“本官亦久仰张公子大名,想不到会在此机缘下相识。本官公务在身,适才冒犯之处,还望恕罪。本官并非不近情理之人,只要张公子如实讲述昨晚经过,并允诺在此案结案前不会离开襄阳,本官自然也会网开一面。”张惟孝道:“好。”
唐珏见梅香别院有人探出头来张望,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去酒楼找间阁子坐下再谈。”
一行人遂到梅香酒楼,寻了一间阁子坐了。
张惟孝道:“昨晚我到梅香别院……”唐珏道:“张公子为何去梅香别院?”张惟孝道:“去找说书人高秀英高大娘。不过我事先并不认得她,只是听到她唱曲,颇有所感,想找她聊上一聊。我到那里时,暮色正浓,院子里还没有点灯……”
唐珏道:“这个不对。皮影戏班班主周太平一直在东院,没有去酒楼那边,最起码,他房中或是作坊中应该是有灯的。”
张惟孝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县尉君,当时两个院子里都没有灯光射出。我见院门虚掩,便在门外叫了一声‘有人吗’。听不到里面有人应,又没有灯光,料想是没人,正想到走开,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我一时好奇,便推门进去。里面昏黑一片,只影影绰绰看到有个人俯卧在菜地边。我忙走过去,见他一动不动,便蹲下来检视——那人背心有两道口子,血尚未凝固,还在汩汩流出,足见是刚刚被人杀死。我本还想将他翻过来,看看是否还有救。这时候忽然有人从西院角门出来,喝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杀他?’他面上戴着个鲜艳的木偶面具,面目狰狞,仿佛恶鬼,我一时愣住,不防后面有劲风袭来。我还想起身反击,却已经来不及了。”
唐珏道:“张公子被人偷袭打晕,跌在死者身上。但你很快清醒过来,发现手中多了一把镰刀,一时不明所以,便爬起来将死者翻了过来。凑巧此时酒楼掌柜牛千里进来,见张公子手持凶器,便将你当作了凶手。是这样么?”张惟孝道:“不错,诚如县尉君所描述。”
唐珏道:“这不是我描述,是钟三娘子从张公子身上的血迹推测出来的。你丢掉的那件外袍,后来也有人捡到交给了本官,证实了钟三娘子的话。”
张惟孝奇道:“清娘仅从一件衣裳便推测了这一切经过?”唐珏道:“不然张公子还能好好坐在这里说话么?早就被镣铐加身关进大狱了。”张惟孝“嘿嘿”两声,道:“不愧是钟提刑的女儿。”
唐珏道:“本官不明白的是,张公子虽被牛掌柜和小厮堵住,但就凭他们两个,应该拦不住你。你为何不逃走呢?”张惟孝道:“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我怎能对他们动手?”唐珏道:“所以张公子束手就擒,而且不愿意对随后赶来的黑杨将军解释经过。幸亏有钟三娘子在,不然张公子预备如何收场?”张惟孝沉默半晌,才道:“凡事自然有它该有的结局。”
唐珏道:“现下有张公子的供状,可以知道昨晚命案现场还有另外两个人。这两人应该是同伙,那个戴面具的负责引开张公子的注意力,躲在门后的人则偷袭你,好将杀人罪名嫁祸于你。”
张惟孝道:“大致情形就是这样。偷袭我的人是个会家子,武功不弱。可惜我连他的衣襟都没瞧到,就被打晕了过去。”
唐珏道:“我到西院查看过,院子里的条案上摆着好些个面具,五颜六色的,据说是木偶戏班何班主闲暇时做的,预备拿去市集上卖。”张惟孝道:“但我醒来后,命案现场却没有面具。”
唐珏道:“兴许是那面具人放回去了,兴许是他带走扔掉了,回头我再去梅香别院及四周查一下。”又问道,“张公子聪明绝顶,可有想过那两人为什么要杀死一名皮影戏戏班班主?”张惟孝道:“这两个人一定不是专门来杀周班主的。”
唐珏道:“何以见得?”张惟孝道:“按照牛掌柜他们的说法,周班主平时都是呆在作坊或是自己房中,可院子里当时没灯……”唐珏道:“有可能他在睡觉。”张惟孝道:“这是有可能的。凶手如果来杀周班主,应该知道他的位置所在,会将他杀死在房中,这样尸首也不会那么快被人发现。”
唐珏道:“啊,周班主死在东院子中,庭院中也没有拖曳的痕迹,再加上两边院子没有点灯,那么他是……他是天黑前便去了西院茅厕,蹲了很久,结果出来时无意中在东院中撞见了那两名凶手,凶手不得已,才杀他灭口。”张惟孝道:“有这个可能。”
唐珏见对方神色颇不以为然,忙又重新梳理一遍,这才道:“本官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啊。难道张公子认为还有别的可能性?本官愿意洗耳恭听。”张惟孝道:“不好说。”
唐珏道:“那个戴面具的帮凶很有可能是戏班的人,就住在别院里面。张公子,你既见过他身形,不妨随我到梅香别院去辩认。”
张惟孝道:“不,我现下不能去。”他不愿意去指认面具人,一则当时天色昏黑没有看得清楚,二则再去梅香别院,势必会见到竹枝娘子。但他也知道这位年青县尉是个较真的人,不得不多解释一番,道,“我有我的苦衷。唐县尉,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这件案子既牵涉到我,我一定给你个交代。”以他的心高气傲,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十分难得。
唐珏想了想,才道:“好,张公子一言九鼎,本官信得过。”刚要起身,便听到有人在门外道,“张公子人在里面么?”却是钟杨的声音。
唐珏道:“张公子果然是个大忙人。”开了门,与钟杨略一招呼,便带着差役往别院去了。
钟杨遂进来道:“张公子,我专程来找你,有事请教。”张惟孝道:“抱歉,我忙得很,实在不得闲。”起身要走,到门前时,张顺、张贵闪了出来,一左一右将他堵住。
张惟孝面色一沉,不悦地道:“这是做什么,莫非三位将军要用强么?敢问我犯了大宋哪条王法?”
张顺上前抓起他手腕,撸开衣袖,露出烙印来,道:“这是蒙古人打上的南奴印记。按照惯例,凡是逃归的南奴,都要被请到军中,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后,才能走人。张公子,就算你是张惟孝,也不能例外,这就跟我们走一趟吧。”张惟孝用力一挣,竟然未能挣脱。
张顺笑道:“听说张公子不但才智过人,而且武艺相当了得,张某倒很想领教领教。不过如果你敢跟我动手,就是拒捕,那可就真的是犯了王法了。”
钟杨忙上前拉开张顺,道:“张兄是跟张公子开玩笑。其实我是因为私事来找张公子,他二位只是好奇跟来的。”
张惟孝道:“黑杨将军有何见教?”钟杨道:“是因为舍妹钟清……”
张惟孝本不欲与官府中人打交道,然事关钟清,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重新回来坐下。
钟杨道:“这两位张兄都不是外人,我便开门见山直说了。张公子可知道蒙古人为何放了我妹妹?”
张惟孝反问道:“黑杨将军自己都不知道么?”钟杨道:“不知道。之前蒙古人也曾向黎侍郎黎公开出条件,除了金钱外,还涉及一些其它,被黎公断然拒绝。我们本以为从此与清娘再无相见之期,哪知道她突然南归。因而有谣传说,是黎公私下同意了蒙古人的条件。而据黎公自己说,他没有与蒙古人达成任何协议,甚至没有支付一文钱赎金。吕知府责令我暗中调查此事,然我查了很久,实查不到黎公交通蒙古人的实据。我妹妹夹在中间,亦相当为难。”
张顺道:“这件事,看似不大,可也不是小事。黎侍郎是朝廷派在襄阳的监军,吕知府是襄阳主帅,而今二人之间互相防范猜忌,实不利于大局。”
钟杨道:“本来我们怀疑是蒙古人离间之计,有意放我妹妹回来,好让旁人怀疑黎侍郎徇私。但我妹妹说,蒙古人虽然凶残,却也勇猛,爱以英雄自居,不大会想出这等诡计。”张惟孝道:“这可未必。”顿了顿,又道,“不过令妹说的有理,蒙古人自己不会想出这等诡计,往往是那些为蒙古人做事的汉人,阴险狡诈,包藏祸心。”
钟杨见他一改冷漠颜色,流溢愤愤不平之气,料想其言必与他亲身经历有关,也不好多问,便道:“我听舍妹说,张公子也曾被蒙古人拘禁在洛阳军营中。而且为了令你归降,他们在你身上下了很大功夫。所以我想问问,是不是张公子你……”
张惟孝道:“不是我,清娘南归一事与我无干。”他不便详细说出蒙古军营中所发生之事,便简略道,“当日蒙古大王忽剌忽儿知道我与清娘相识,拿她来要挟我,我本来被迫答应要为他做一件事。不想关键时刻,都元帅阿术忽然派人来,强令放了清娘。具体什么缘由,我一无所知。”钟杨道:“那就奇怪了。”
张惟孝道:“或许我有法子能弄明白究竟。不过这一趟还得叫上令妹。”钟杨道:“张公子要去哪里?”张惟孝道:“鹿门山。”
钟杨一时不明白究竟,但张惟孝何等人物,他既说有法子,一定是有线索,便道:“那好,张公子先等在这里,我进城去找我妹妹来。”
等钟杨出去,张顺向张贵打个眼色,二人便围坐了过来。
张惟孝道:“二位张将军想做什么?”张顺道:“张公子久在蒙古军营,想来有不少故事,我兄弟二人想听听张公子的见闻。”顿了顿,又道,“我兄弟二人,再加上郢州来的张世杰,三张,昨日本来约了钟三娘子到这里,结果被一场杀人案给破坏了。这事儿,多少跟张公子有些干系。世杰兄已回去郢州,我们兄弟还在,张公子得补偿我们。”
张惟孝冷冷道:“两位张将军是想向我打听蒙古军情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二位,蒙古军好勇斗狠,骁勇善战,这是天性使然,论对仗,宋军绝不是对手。”
张贵闻言极是不悦,道:“张公子此言差矣。你明明是宋人,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五个月前,黑杨将军率军狙击蒙古骑兵,还不是一枪就将那元帅阿术挑下马来。”张惟孝道:“那只是黑杨将军个人匹夫之勇。宋军中又有几个能有他这样的身手?二位想听见闻,却听不得实话,难怪大宋会一败涂地。”
张顺忙道:“忠言逆耳。那么依张公子看,我方的优势在哪里?该如何扬长避短呢?”张惟孝道:“宋军唯有守城和水军略有优势。克敌弓、火器等均是守城利器。蒙古人擅长驰骋冲杀,于攻坚并不擅长,但进步得很快。他们在西征中掳获了大批工匠,学习制造攻城器械,而宋军却固步自封,在兵器上始终没有创新,所以守城优势在正在逐步丧失。剩下的只有水军一项,不是因为宋军水师如何强大,而是因为蒙古人没有水军。没有水军,封锁不住江面,便不能截断宋军补给,这是你们仅有的优势。二位别嫌我说话难听,就是这一点优势,亦十分有限。宋之三边,四川兵力最少,却有山城防御,易守难攻,以少数兵力,能牵制大量敌人。两淮因逼近南宋京畿,兵力布防最多,加上水网纵横,不利于骑兵奔袭作战,是最难突破的防线。京湖位处中间,防守最为薄弱,襄阳、樊城虽夹山带水,跨汉水而立,互相依托,但外无天险,四周制高点岘山、楚山、万山、百丈山以及鹿门山均未加设防,一旦为敌人所据,所为汉江天险便会成为敌我共有。”
张贵冷笑道:“张公子说的倒是好听,你可知道增强守备需要多少兵力吗?像岘山、万山这样的地方,虽然是山,却无险可守,至少需要数千兵力才能勉强扼守。而驻守襄阳的兵士总数不到三万,根本无力分兵据守外围。”张惟孝道:“所以当年孟珙将军收复襄阳后才说:‘取襄不难而守为难,非将士不勇也,非车马器械不精也,实在乎事力之不给尔。襄、樊为朝廷根本,今百战而得之,当加经理,如护元气,非甲兵十万,不足分守。’”
张顺叹道:“十万甲兵是决计不可能之事。自吴曦叛宋 以来,朝廷采用增加布防点的策略来分散边将手中兵力。即便是襄阳这样的边关重地,吕相公以京西路最高长官身份领军,手下也不过只二三万军而已。”
张惟孝道:“这就是我一直所称的‘朝廷负人’。三边之中,京湖最弱。京湖之中,襄阳为软肋。蒙古人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不然他们也不会将征南都元帅司设在洛阳了。一旦战事重开,襄阳首当其冲。除非朝廷增兵数倍,加强周遭防御,不然襄阳一定守不住。不过张将军适才也说了,十万甲兵是决计不可能之事。那么襄阳陷落,不过是早晚之事。”
阁子里一时沉寂了下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张贵才怒哼一声,起身摔门去了。张顺忙道:“我堂弟这人脾气硬,张公子莫怪,今日承教。”亦拱拱手去了。
正好焌糟梅秋端了黄酒和窝子面进来,还有几样小菜。张惟孝道:“酒楼不是还没开张么?我只是在这里等人。”梅秋笑道:“这是郑公特意交代厨房为张公子做的。”将酒菜等物取出来摆好,却站在一旁,并不离去。
张惟孝道:“梅娘有事么?”梅秋道:“想向张公子打听个人。”张惟孝道:“你不是襄阳本地人么,向我打听人,弄错了吧?”梅秋道:“不,没错。”迟疑着问道,“奴家想问昨晚跟张公子在酒楼外面说话的那位公子是谁?”
张惟孝道:“哪位公子?”梅秋道:“就是脱了衣衫给张公子御寒的那位公子。”张惟孝道:“哦,你都看到了?他叫张畴。我也是昨晚才认识的。”梅秋道:“张畴张公子,我知道了。多谢张公子!”抿嘴一笑,扭腰去了。
张惟孝喝完酒吃完面,又等了老大一会儿,才见钟杨引着钟清到来。钟清女扮男装,打扮成一个清俊书生模样,微笑道:“张公子,多谢你肯相助。”张惟孝道:“多谢清娘昨晚为我洗脱杀人罪名,就当我投桃报李好了。”
钟杨递过来一柄长剑,道:“此剑原为家父所有,就此送给张公子防身。”张惟孝颇为意外,他本性豁达,也不推辞,道了声谢,接过来挂在腰间。
老龙堤码头便有船只,三人租了一艘小船,往鹿门山驶去。钟杨问道:“我们去鹿门山到底做什么?”张惟孝道:“去拜访白秀才夫妇。”
钟清极是意外,道:“我还以为是要去榷场,想不到是去拜访白先生、白夫人。”她虽好奇,却也知道张惟孝脾性,便不再多问。
鹿门山古名苏岭山,位于襄阳东南20公里处,东临汉水,峭壁苍翠,烟树迷蒙,恬静幽深,古人有“不踏苏岭石,虚作襄阳行”之叹。汉光武帝刘秀巡游此山时,梦见山神化身为两只梅花鹿,于是命大臣习郁立祠于山,上刻二石鹿夹道口,百姓谓之鹿门庙,遂以庙名山。
鹿门山三高祠图
东汉末年,名士庞德公隐居襄阳东门外的鱼梁洲,与诸葛亮、司马徽、徐庶等人友善。他称诸葛亮为“卧龙”,司马徽为“水镜”,侄子庞统为“凤雏”,被时人誉为“知人”。荆州刺史刘表多次请庞德公出山,劝道:“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庞公笑道:“鸿鹊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携妻入鹿门山采药不归。
唐诗人孟浩然青年时住在岘山附近的涧南园,在汉水南岸,与鹿门山隔江相望。他名落孙山后,决定效法前贤,学庞德公隐居鹿门山,有《夜归鹿门歌》诗道:“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独来去。”由于孟氏的巨大诗名,鹿门山遂成为隐居者圣地,号称“圣山”。唐末诗人皮日休亦慕名来此隐居,并与之前的庞德公、孟浩然并称为“襄阳三高”,从而有了“鹿门高士傲帝王”之说。
山上有鹿门寺,建筑规模宏大,工艺精巧,古朴雅致,轮奂壮观。北宋政和年最为兴盛,时有佛殿、僧寮、斋堂、方丈室共五百余间,僧侣九十多名,闻风受教者数千云集,一时香火不绝有“骑马关山门”之说。唐宋名僧处真、丹霞、法灯等皆主持过该寺。
鹿门寺后有八角井,井中之水常年不涸。井水往下暗流,先后形成两处泉水,一泉名天坑,一泉名暴雨池,因山泉涌出、形若暴雨而得名,又名灵益泉。传闻孟浩然便是常饮此泉,又接山中灵气,才有盖世之诗情。李白有《赠孟浩然》一诗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白居易则有《游襄阳怀孟浩然》:“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今我讽遗文,思人至其乡。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白秀才夫妇一直借住在鹿门寺中,方便白夫人冰娘取暴雨池泉水为药引。小沙弥引着钟杨三人进来斋院,两名童子正在廊下煎药,忙得不亦乐乎。院子里还有四名黑衣大汉,腰间俱挂着兵器。
钟杨一望便起了警惕之心,问道:“这些人是谁?”小沙弥道:“是来某位看病娘子的侍从。”
正好冰娘送患者出来。那女患者三十岁左右,脸色焦黄,由两名侍女搀扶着,脚不点地,似是病得不轻。冰娘道:“药需几日才能配好,娘子到时再派人来取。”女患者应了一声,转过头去。钟清一眼望见她的脸,愣在了那里。
那女患者也是意外之极,先看了钟清一眼,又去看张惟孝,露出浑然不知所措的神情来。
钟杨疑心大起,见那四名大汉手抚兵器,围了上来,便暗作戒备,问道:“妹妹,张公子,你们认得她?”
张惟孝只冷笑一声,并不回答,转身去院边赏梅花去了。两名大汉当即掉头,跟了过去。
忽有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喝道:“你们想做什么?想在佛祖眼皮底下打架么?”却是白秀才回来了。
钟杨道:“抱歉。”先松开刀柄。那几名大汉见女主人连使眼色,便也退开。
钟杨道:“这位娘子是……”女患者迟疑不答,只望着钟清,眼中大有求恳之色。
冰娘便道:“这位是张娘子。昨日便来了鹿门寺求医,一直等在这里。”
钟杨道:“妹妹!”钟清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是我认错人了。”
钟杨知道钟清没有说实话,也不便当众揭穿,便自行让了开去。那女患者道:“多谢。”由侍女扶着去了。
白秀才道:“咦,你们三个,终究还是走在一起了。”钟杨道:“钟某愚钝,不明白白先生这话意思。”
白秀才指着张惟孝道:“昨日在梅香酒楼,他一听到钟三娘子的声音,可是吓得要命呢,都不敢走出阁子半步。”钟氏兄妹大奇,张惟孝只佯作不闻。
钟杨上前一步,低声道:“白先生知道他是谁么?”白秀才狐疑道:“是谁?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般神秘?”钟杨道:“张惟孝。”
白秀才“啊”了一声,道:“这可真是想不到。”他性情乖戾,也不以昨日曾嘲讽张惟孝为难堪,只简略招呼道,“都进去坐吧。”又道,“张公子,你请留步。”张惟孝道:“多谢白先生为张某付清酒帐,还在酒楼预留了一大笔酒钱。”白秀才道:“钱是身外之物,不算什么。”
张惟孝道:“你我素不相识,昨日也才萍水相逢,不知白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白秀才道:“昨日在酒楼遇到张公子,觉得你甚为特别,想不到你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张惟孝。”张惟孝道:“浪得虚名而已。”
白秀才道:“世上名不副实的人多了,张公子倒不算在这一类。况且虚名也是名。我早听闻张公子有一句名言,叫作‘朝廷负人’,其实这四个字,我是深有体会。”
他原先是朝廷暗探,受命入蜀监视四川制置使余玠,后因身份败露,又卷入女道士吴知古一案,回朝述命后改派京湖,负责监视京湖制置使李曾伯及襄阳知府高达等人,对朝廷猜忌武将的弊端一清二楚。前方将帅浴血奋战,后方君臣千方百计予以牵制,如此不是朝廷负人是什么?到了吕文德、吕文焕兄弟接管京湖,情形又大有不同。因吕氏兄弟倾心巴结依附贾似道,贾似道视其为心腹。边帅既与权臣内外勾结,暗探便再无用处,白秀才也得以摆脱官方身份,退隐江湖。
张惟孝却是不知这一节,问道:“白先生如何会深有体会?”白秀才怅叹几声,道:“往事不提也罢。总之,我是懂张公子心思的。”又道,“张公子,你若是没有去处,不妨来鹿门山,与我夫妇一道隐居于此。”以他之为人,肯主动邀请旁人,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张惟孝道:“多谢白先生好意。只是我在襄阳尚有一些事务要处理,改日有机会再来鹿门山拜会贤伉俪。”
冰娘不知白秀才与张惟孝颇为投缘,还担心丈夫言语刻薄无礼,怠慢了贵客,忙赶出来叫道:“相公,你先去客厅待客。难得张公子到此,我引他到医室瞧瞧腿伤。”白秀才道:“甚好。”
张惟孝倒不再推辞,顺从地跟随冰娘去了。
钟杨兄妹已在客厅坐下,见白秀才进来,便直接道明来意。
白秀才道:“是张惟孝指引二位来寻我问究竟的么?”钟杨点点头,恳切地道:“本来不该来打扰白先生清净,先生一直隐瞒不说,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可我妹妹南归不止她个人的事,而今吕大帅对黎侍郎起了怀疑之心……”
白秀才道:“事已至此,那么我便实话实说了。我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是你黑杨将军,还是你顶头上司吕大帅,有不满尽管冲我来,可不能对我妻子有半分不敬。”
钟清忙道:“白夫人医治好我公公,黎家、钟家上下俱感恩戴德,哪敢对白先生、白夫人有不敬之处。”白秀才道:“未必,三娘子听完我后面的话便明白了。”
原来五个月前蒙古都元帅阿术亲自引军南下,在安阳滩与宋军接战时,被钟杨枪挑下马。其手下兵士拼命抢了一艘船只,护送主帅由水路逃走。然阿术身负重伤,命在旦夕。船夫好意告知鹿门山有女神医名叫冰娘,医术高明,能够起死回生。蒙古兵士料想以阿术伤势,撑不回驻地,便决定死中求生、冒险求医,换上便装,抬了阿术赶来鹿门山寻找冰娘。
钟杨大为愕然,道:“原来阿术也来过鹿门寺求医。蒙古军上次南下,荆楚震动,即使隐居深山,也该有所闻。白先生难道看不出那些人是敌军吗?”白秀才道:“当然看出来了,我第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蒙古人。他们敢在宋军眼皮底下冒险上山,表明受伤者是极端重要的人物。这些,我都想到了。”钟杨跌足道:“那么白夫人实在不该救阿术。”
白秀才道:“阿术死了,就能救千千万万的人么?阿术死了,不过死了个有地位的蒙古人而已。蒙古人会立即易帅,继续侵宋如故。再说了,你们钟家跟阿术有私仇么?国仇而已,家恨的没有。而我妻子,不但有亡国之恨,还跟阿术有私仇。”
钟清道:“白夫人她……”白秀才道:“我妻子是大理人,阿术当年跟随忽必烈进攻大理,可是杀了不少人,其中就我妻子的亲人。当日他满身血迹,由侍从抬了进来,虽改了便服,我妻子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也一眼认出了我妻子,愣在那里,脸上尽是绝望之色。”
这是极富有戏剧性的一幕:一名灭人国、毁人家、双手占满鲜血的杀人魔王,在辗转求生之际,意外遇到了被他深深伤害过的人。而受害者正操控着他命运,他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此破灭,山穷水尽,只能难堪而绝望地站在那里。
钟氏兄妹这才知道原来冰娘早就认得阿术,一时呆住。过了好半晌,钟清才问道:“那么,最终白夫人还是医治了阿术?”白秀才点点头,道:“当时我妻子同意救治时,阿术就跟你们兄妹一般,震惊之极。一名蒙古兵士怕我妻子趁机加害阿术,还将佩刀拔出架在我脖子上,以我做人质,却被阿术斥退。”顿了顿,又道,“后来的事,二位该猜到了。阿术离开之时,指天发誓,表示只要有他在,不会有人侵犯鹿门山半步。日后但教我妻子有所命,只需一句话,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本来我妻子治病救人,从不图回报。但她后来听说钟三娘子被掳,蒙古人趁机要挟黎侍郎,便写了一封信,托榷场的蒙古商人带往洛阳。很快阿术就派人送信来,称已按我妻子吩咐,将钟三娘子送归,不日后就能到达襄阳。”
钟清这才明白究竟,当即盈盈下拜道:“多谢贤伉俪仗义相救,钟清深感大恩大德,终生不敢忘记。”钟杨见状,便跟着跪下拜谢。
白秀才忙将兄妹二人扶起来,道:“二位不必如此。我妻子喜欢钟三娘子,愿意为你南归尽点绵薄之力,这是你二人的缘分,何来大恩一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二位切莫在我妻子面前再提起。”
想来冰娘同意救治阿术,内心应该也是经过了一番剧烈挣扎。但毕竟她是医师,医者父母心,心胸比别人不同。而她出面请阿术放人,则需要更大的勇气,这非但有违医者原则,还降低了她的人格,为她这样性情的人所不齿,但她依然做了。从这一点上说,钟清实在亏欠冰娘太多太多了。她心下洗然,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轻轻应了一声。
出来客厅时,正好见到冰娘送张惟孝出来,还频频叮嘱他按时敷药。钟杨兄妹心事已了,便就此告辞。本来时已过午,冰娘还欲留三人吃饭,钟清笑道:“我们自己带了干粮。外面又还有病人候着,就不打扰了。”
下山途中,钟清取出烧饼分给兄长和张惟孝,又大致转述了白秀才一番话,叹道:“真想不到白夫人有这样的胸襟,肯当面原谅仇人。”张惟孝心有所感,只默然无语。
钟杨心中还惦记着那名神秘女患者,问道:“妹妹,你说实话,适才在斋堂遇到的妇人是谁?”钟清犹豫了一下,答道:“是蒙古大王忽剌忽儿的王妃,我在洛阳军营见过她。”忽剌忽儿即是当初欲对她动用酷刑、以要挟张惟孝就范之人。
钟杨道:“什么?你……你怎么不早说?嗨!”抬脚便想去追。钟清急忙扯住兄长,道:“难道阿兄也想跟蒙古人捉我一样,将她捉为人质么?她只是个千里迢迢慕名来求医的妇人而已。”
钟杨一时迟疑,便问道:“张公子,你怎么说?你也早认出了她是蒙古大王的女人,对不对?”张惟孝反问道:“认出了又能怎样?捉到她又能怎样?诚如清娘所言,难道黑杨将军也打算将那妇人扣下,让忽剌忽儿出钱出物来赎她回去么?”
钟清道:“她其实是汉人,名叫张桂,桂子的桂,是汉人世侯张宏的女儿。”钟杨道:“济南张宏么?我听过他的名字。听说他有当代季布 之称,一诺千金。”想了想,道,“算了,就依妹妹所言,我就当没见过这位蒙古王妃。张公子,麻烦你先带我妹妹回城。”
钟清道:“阿兄要去哪里?”钟杨道:“白先生提过蒙古商人在白鹿山大兴土木,我担心是蒙古人在暗中修筑军事堡垒,想先去查探清楚。”
钟清道:“就是几步路的事,何不一起去?”钟杨道:“如果蒙古人真是在山中修建堡垒,一旦被他们发现,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钟清笑道:“这里可是襄阳府,你是襄阳都统,如果在这里都有生命危险,襄阳还有宁日么?我们走吧。”钟杨拗不过她,只得任凭她跟着。
刚拐过山凹,张惟孝忽道:“等一等!”转头叫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在后面跟着?”
片刻后,数名黑衣大汉从林中跳了出来,服饰装束跟蒙古王妃张桂的侍从一模一样。
钟杨道:“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大汉二话不说,拔出刀来,喝道:“你等放下兵器,速速投降!”这分明是临敌对仗的语气,足见对方是蒙古军人,而并非普通劫路强盗了。
钟杨忙道:“张公子,你护着我妹妹先走!只要赶到榷场码头,便有船回襄阳。”张惟孝道:“不,你们先走,他们要的人是我。”拔出佩剑,冲上前去,虚晃一招,先砍翻一人。
钟杨见张惟孝已与敌人缠斗在一起,微一犹豫,道:“好,我先送舍妹去安全地方,再回来相助张公子。”拉着钟清走出几步,却见前面也有数名大汉围了过来,进退失据,只得让妹妹避开,挺出佩刀上前迎战,欲杀出一条血路。
酣战之时,忽听到有人喝道:“住手!再不住手,我就杀了这女子!”却是钟清已被一名大汉制住。
钟杨见明晃晃的钢刀架在妹妹脖子上,已见血痕,只得张惟孝朝使个眼色,二人一齐抛下兵器。蒙古人取出绳索,一拥而上,将三人反手缚住。
林子中钻出来一名五十余岁的老者,似是头领模样,先走道,问道:“你就是张惟孝么?老夫久仰大名。你剑法不错,不过你那位同伴武艺更强。”张惟孝道:“你要抓的人是我,放他们两个走。”
老者道:“没那么容易。”捡起长剑,仔细看了一番,走到钟杨面前,问道:“这是你的佩剑么?”钟杨不答。
一名大汉道:“剑是这姓张的小子的。那小子用的是刀,不过使出的却是枪法。”
钟杨昂然道:“我是襄阳都统钟杨,今日陪舍妹到鹿门寺访医。阁下是谁,居然敢在我襄阳境内公然持械绑人?”
他自报姓名,当即有人惊呼议论道:“原来他就是黑杨将军!”又有人道:“将阿术元帅枪挑下马的就是他?这下捉到他,可算立下大功,阿术元帅能出一口气了。”
那老者止住手下人议论,道:“黑杨将军,这一片是你们京湖大帅吕相公划给蒙古人的地盘。你擅自闯进这里,意图不轨,可是犯了间谍罪。”钟杨冷笑道:“我是大宋人,没听说过还有大宋人在自己国土上犯间谍罪的。”那老者见他硬气,便挥手命道:“将他们先带回去。”
三人被黑布蒙上眼睛,看不清道路,只能任由人挟持着前行。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又翻了两个山坡,才到了一处什么地方。
老者命道:“先把张惟孝带走!把他们兄妹也分开关押!”钟清惊叫道:“阿兄!张公子!”钟杨怒道:“你们做什么?为什么分开我们?敢对我妹妹无礼,我决饶不了你们!”却挣脱不了掌握。三人遂被强行分开。
张惟孝被单独带到一间木屋中。押送者从房梁下拉下一根粗索,穿过他身后绑绳,拉紧系住。他虽勉强能站直身子,却不能再随意移动,站得久了,又无所倚靠,不免十分难受。等了两刻功夫,终于有人进来,挥手斥退看守,上前扯开张惟孝眼睛上的黑布,却是竹枝娘子。
张惟孝“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是你。不杀了我,你终究不会心安。”竹枝娘子道:“我如果真心要杀你,你昨晚便已经死在汉江边上了。”张惟孝道:“但你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不是么?这只能怪昨晚你初见我时表情太过夸张。”竹枝娘子道:“不错,昨晚忽然见到你,我掩饰不住惊讶,不得不承认认识你。”
她当时料想自己神情已落入旁人眼中,坚持不认,反惹怀疑。况且张惟孝是牛千里当场捉住的凶手,却得以从容离开,一定是钟杨等官方人士知道了他的身份,怕他日后为朝廷重用,不敢得罪他。
张惟孝道:“所以你派了人跟踪监视我,为的就是寻找杀我的最佳时机,且不能让人怀疑到你。”
竹枝娘子笑道:“郎君聪明一世,这些都能事先预料到,为你自己的性命考虑,为何还不去向官府告发我?”张惟孝“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为大宋办事也好,替蒙古人办事也好,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在我眼中,汪晚晴早已经死了。”
竹枝娘子道:“那么郎君到处打听别院周围的住户做什么?”张惟孝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你可真是消息灵通。如此看来,别院东面的谈家宅子一定有鬼了。”
竹枝娘子道:“不是跟郎君没什么干系么?”张惟孝道:“是跟我没什么干系。不过你昨晚在汉江边告诉我,说你已经改过自新,我只想知道这是不是真话。”顿了顿,又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亏我还担心你。”
竹枝娘子道:“郎君担心我?哼,这才是假话。别忘了,你可是任凭我在江滩上坐了半夜。”张惟孝冷冷道:“现下我知道了,这不过是你的苦肉计而已。如果不是因为你担心我查到谈家宅子的暗道,赶着来鹿门山布置罗网捉我,一定还会继续装下去。”
二人均死死瞪视着对方,互不相让。竹枝娘子忽然扬起手来,狠狠扇了张惟孝一耳光,随即揽腰抱住他,嘤嘤哭泣道:“郎君为什么要这般对我?晚晴到底有什么不好,郎君要这般对我?”
张惟孝双手反剪,挣了一下未能挣脱,便冷冷道:“竹枝娘子到底是走江湖久了,越来越会演戏了。你这般表演一番,倒好像全是我的不是。”
竹枝娘子哭道:“本来就全是郎君的不是。当日若是郎君答应为我报仇,杀了那奸臣贾似道,你我早就隐居世外桃源,夫唱妇随,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当年张惟孝一举成名,成为众望所归的英雄人物,他却不愿意为朝廷效力,不顾边帅吕文德等人的苦苦相邀,远走他乡,避入江湖。后来他回湖南家乡为母亲王氏祝五十大寿,意外在寿宴上见到了献酒助兴的歌伎晚晴。晚晴姿容绝世,兼有万种风情,张惟孝第一眼望见,便惊为天人,倾心不已。
寿宴之后,父亲张镗为多年不归的张惟孝做主定下一门亲事,想让长子就此安定下来,负担起传宗接代的责任。不想下聘当日,张惟孝被人捉到与晚晴同床共枕。张父大怒,要将晚晴以“勾引良家子”的罪名送官。张惟孝挺身相护,表示要娶晚晴做妻子。宋人以“孝”为先,张惟孝身为长子,名字中还有一个“孝”字,却公然顶撞父亲,是大大的忤逆。张父气得当场晕厥,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张惟孝驱逐出门,不准他再回来。
对于造成张氏父子失和一事,晚晴十分内疚,称为张惟孝前程着想,要与他分手。她欲乘船回家乡汉阳,张惟孝难以割舍,亦紧紧相随。然一上大船,便被早已守在船上的一群黑衣大汉制住,带入舱底锁了起来。船舱中非但镣铐枷锁刑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专门备有铁笼来关押他,显然对方为这一切已经准备多时了。
张惟孝起初不知晓对方身份,见晚晴也被捆吊了起来,忙道:“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向我开口。对一个弱女子下手,算不得英雄好汉。”一名红脸大汉笑道:“我们冒险捉你,可不是为了钱财之类。你是张惟孝,我们要的是你的人。”
张惟孝道:“你要我做什么?”红脸大汉道:“当然是要你听命于我,为我效力。”张惟孝摇头道:“这我办不到,我从来不听命于任何人。”
红脸大汉道:“那么她呢?这位小娘子长得这么貌美,我和我手下人可是等不及了。”伸手便往晚晴胸前摸去。晚晴尖叫出声,道,“郎君,救我!快救我!”
张惟孝大怒,竭力挣扎。他四肢被镣铐锁住,出了一身大汗,累得气喘吁吁,手腕、脚腕均磨出了血,却始终挣脱不开禁锢,只能无奈地看着几名大汉围着晚晴,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红脸大汉一时兴起,又去扯晚晴衣衫。晚晴大声呼救,却被红脸大汉撕下一片衣襟堵了口,再也无法出声。
张惟孝道:“停手,快停手!你们敢对她无礼,我定会将你们一个个碎尸万段!”红脸大汉笑道:“你再厉害,而今也只是笼子里的老虎而已。我倒看看你如何将我们碎尸万段。”另一大汉接口笑道:“碎尸万段也不错,这叫作‘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忽有人自舷梯急奔下来,喝道:“停手!做什么?你们难道还想真的动手不成?”
那三十多岁的男子似是首领人物,众汉闻声便讪讪退开。首领示意手下放下晚晴。晚晴绑绳一被解开,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往那些摸过她的大汉脸上一人赏了一巴掌。张惟孝恍然有所悟,却不愿意相信,只望着晚晴发呆。晚晴却不敢看他,只默默站在一旁,垂首流泪。
领头的男子名叫宋衜。他开门见山地告诉张惟孝,说蒙古皇帝忽必烈仰慕他才干,欲请他到北方为蒙古国效力。张惟孝这才知道,自他扬名天下后,连蒙古人也起了爱才仰慕之心。又听说他不愿意为宋廷所用,总说“朝廷负人”,料想是极端痛恨南宋执政者腐败无能,便想将他请到北方,纳为己用。而歌伎晚晴本是事先安排好的诱饵——她穿戴着荆楚时兴的服饰,唱的是襄阳最流行的《解佩》、《大堤曲》,加上天生丽质,一下子便吸引住了张惟孝的目光。
张惟孝少年离家,多年后借父亲大寿之际回到家乡,本想与家人修好,太太平平地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却不想因为晚晴而彻底与父亲闹翻。更想不到的是,晚晴是有意接近他,目的就是要诱捕他。一时之间,心理上大受打击。
宋衜道:“张公子,虽则我们手段有些不大光彩,但我国皇帝确实是求贤若渴,很希望能邀你到大都一见。”张惟孝很干脆地回应道:“你们利用晚晴,如愿以偿地诱捕了我。但就算如此,你们蒙古人能得到的,最多也只是我的尸体。”
宋衜见他如此刚硬,一时踌躇不语。有侍从献计道:“这姓张的小子全然不知好歹,不知道我们为了他费了多大周折。不如先设法将他带回北方大营,慢慢折磨拷打,终能令他降服。”
宋衜摇头道:“若是刑罚能令他屈服,他也就不是天下闻名的张公子了。”便好言好语对张惟孝道,“我其实也是宋人,出身世家大族,因我家藏有不少珍品古玩,被那奸相贾似道 盯上,陷害我宋家通敌。我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不得已才投了蒙古。”又怅然吟诵道:“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凭吊楚国宋玉的诗,字里行间也流露出自伤自吊之情。尤其“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一句,是说诗人虽与宋玉不同时代,但生逢乱世而又不遇明主、空怀大志而又得不到伸展,萧条不遇、惆怅失志的人生遭际却是相同。
张惟孝心念一动,问道:“莫非宋先生是宜城宋玉后人?”宋衜叹道:“而今家人俱不在人世,唯我一人苟活,不提先人名字也罢。张公子,你一世豪杰,认国不认君,足见有大智慧大见识,我很是佩服。只是人各有志,张公子不愿意北上,我也不能多勉强。你是因为爱慕晚晴,才坠入我们预先布下的罗网。就算我放你走,而今你已经知道晚晴曾为我蒙古一方所利用,要如何处置她?”又道:“晚晴也是宋人,是受我等所迫,才会引诱张公子到此,她并不是真心想要骗你。张公子,不如这样,看在你我先人同与襄阳大有渊源的份上,我给你一个选择,我可以放你走,但你不能再为宋廷效力,你就此跟晚晴远走高飞,去过你们自己的日子,如何?”
张惟孝万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对这宋衜的胸襟气度倒也颇佩服,转头见晚晴泪眼涟涟,俏立一旁,心有所动,却只是不语。
宋衜便索取了钥匙,亲自为张惟孝打开镣铐,又将佩剑递还给他,道:“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张公子,希望你多保重,好好对待晚晴。她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怕是除了张公子之外,再也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了。”命船靠岸,送张惟孝和晚晴下船,自己则扬帆而去。
张惟孝默然许久,目送大船远去,终于怅叹一声,转身离开。才走出几步,晚晴便追了上来,投入他怀中,哭道:“我不是成心要骗郎君,他们……蒙古人他们找到了我,我不答应,又能有什么法子?况且那之前我也不认识郎君,后来与郎君相识,才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处子之身已经给了郎君,早就是郎君的人了,郎君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我是真心喜欢郎君……”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张惟孝再也无法抗拒,遂携她回到襄阳,隐居在岘山一带。
岘山位于襄阳城南十里处,东麓濒临汉水,西麓与襄阳通往江陵的大道相连。前望汉水,风帆隐现,远眺鹿门,山色苍然。唐末道士吕洞宾曾以剑代笔,题诗于岘山雪中云:
岘山一夜玉龙寒,凤林千树梨花老 。
襄阳城里没人知,襄阳城外江山好。
由于群峰环抱,风景清幽,岘山自古便为风流名士所钟爱,是襄阳名胜之地,古迹众多。东汉初年,襄阳侯习郁在岘山脚下建习家池,引白马泉凿池养鱼,于池中筑起钓台,池侧兴建馆舍,列植松竹,作为游宴之所。西晋永嘉年间,山简镇守襄阳,常来习家池饮宴,每饮必尽欢醉而归,并取汉初郦食其自号“高阳酒徒”之意,改名为高阳池馆。时人为之歌道:“山公何所指,往至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由此引出了唐代大诗人王维“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之佳句。
比起习家池来,堕泪碣和沉碑名气更大。西晋时,名臣羊祜为策划灭吴,以尚书左仆射都督荆州诸军事,出镇襄阳十年中,开屯田,储军粮,清名远扬,很受百姓的爱戴,最终死于襄阳任上。他终身清廉不营私,唯对岘山青峰白云流连不已。襄阳百姓遂在岘山羊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祠,以资纪念。望其碑者,无不流涕,遂名“堕泪碑”,成为著名典故。祠庙楹联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千年来陵谷变迁,犹想见轻裘绶带;每一登临,辄一堕泪,三国中贤才辈出,讵多让羽扇纶巾。”羊祜病笃前荐杜预自代。杜预“好为后世名”。他为自己刻了两块“纪功碑”,“一沉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这样,无论“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他都可以流芳百世,是谓沉碑。
张惟孝的宅子在唐诗人孟浩然祖居涧南园遗迹附近,孟氏即在此题写名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里背倚岘山,园内流泉淙淙,池水清澈,垂柳拂岸,绿荷争妍,自是天然佳境。
张惟孝终日游山玩水,风前月下,水边幽影,倒也逍遥自在。晚晴虽追随左右,形影不离,却逐渐闷闷不乐起来。张惟孝再三追问她原因,她才说了烦闷的缘由——原来她汉阳乡绅之女,因父亲得罪权臣贾似道,全家人被害,只剩她一人逃脱。她一个女孩子家,孤身一人,无力谋生,不得已才当了供人娱乐的歌伎。
晚晴又泣道:“而今我嫁给了郎君,终身有靠,当不再奢想什么。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想到父母大仇未报,我却私自躲在山中享乐,不免心中愧疚难过。”
张惟孝道:“本来你已是我的妻子,你的仇便是我的仇,我该为你报这深仇大恨才是。然我自幼立下重誓,不为朝廷效力。这件事,我实不能为你出头。”晚晴愕然道:“这是为我报仇,不是为朝廷效力啊。”
张惟孝道:“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但他目下官居宰相,是执正大臣之首。我若杀了他,朝政势必陷入混乱。将来替代他的人,或许更贤明,或许更奸滑。无论哪一样,都算是我干预了朝政,是变相地为朝廷效力。”
晚晴道:“那么郎君当日召兵助朝廷退敌又如何解释呢?”张惟孝道:“那是我一时冲动,意气用事,毕竟那时我才十七岁,年少气盛,被一名少女相激……”
晚晴道:“少女?传闻不是说,是钟相公在仲宣楼请郎君饮酒,酒酣之时以言语相激么?”张惟孝道:“这你也知道?算了,不提往事了。那般心浮气躁之事,我断然不会再做了。那件事做得轻率,给我惹来多大的麻烦,你也看到了,连蒙古都派了人南下寻我。浮躁一分,到处便招尤悔;因循二字,从来误尽英雄。”顿了顿,又道,“贾似道作恶多端,将来必不会有好下场,老天爷会替你收了他。就算他有善终之命,人生亦不过百年,终归逃不过一死,管他作甚?”
晚晴不悦地道:“这不过是郎君的借口罢了。其实我很明白,郎君出身名门,世代忠良,若是郎君替我出头,不但于先人声名有污,还会牵连张氏家族。”张惟孝道:“这也是原因之一。晚晴,你既能想到,还望你体谅。”顿了顿,又道,“我曾听两位高人说法,谈及世间恩怨情仇,称宽恕其实比复仇更需要勇气。你天性善良,宽恕与宽容才是最好的选择。”
晚晴道:“我听不大懂高人口中的道理。但要我宽恕贾似道那奸贼,我做不到。”张惟孝道:“你不过是暂时做不到。要化解大怨,时间往往是关键。贾似道已经毁了你的家人,何必还让继续毁坏你的生活?报仇的怒火不仅会烧伤别人,还会烧毁你冰晶的心灵,毁掉你平静的生活。这,应该不是你家人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人尚且明白这个道理,你我只需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便是。”晚晴辩不过他,只默然不语。
张惟孝忙将她搂入怀中,温言抚慰道:“亏得那件冲动的事,蒙古人才南下来寻我,还千方百计找了你当诱饵来诱捕我,不然我未必有机会认识你。其实那也不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笨事。我顶撞父亲,当众声明要娶你为妻,不是更冲动么?你可知道,你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心动的女人,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可谓一见钟情,不能自拔。”
晚晴这才破涕为笑道:“郎君就会贫嘴。张大公子如此人物,又英俊年少,天下不知道多少女子想嫁你,难道没有女子主动对你示好吗?”张惟孝笑道:“当然有,而且还不少。但我只爱你一个。”
晚晴道:“为什么?”张惟孝道:“你是第一个对我抛媚眼、主动勾引我的女子。那些人都是良家女子,断然做不出这种事。”
晚晴道:“我也是良家女子,迫于生计才做了歌伎。抛媚眼勾引郎君,也是蒙古人逼我做的,做不得数。”张惟孝道:“我不信,你若不是真心勾引我,怎么第一眼就能让我神魂颠倒?做不得数也好,那么咱们再重来一次。”二人一起大笑出声,滚在了一起。
然而神仙眷侣般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晚晴虽不再报仇一事,张惟孝仍知她有心事。他既然视她为今生至爱,便千方百计地想要爱人开心。为了讨好她,他不惜冒着被人认出的危险回去襄阳去买首饰。然而当他兴冲冲地回来岘山时,却看见晚晴正从一艘小船跳下来,有男子站在码头伸手接应她。那男子,正是宋衜。
张惟孝大怒,赶过去一把扯住宋衜衣领,道:“你这蒙古奸细当真胆大包天,居然敢找来这里!你这是自寻死路,可不要怨我!”拔出剑来,预备要将宋衜杀死后推入汉江中。晚晴忙上前阻止,道:“郎君不要。”
张惟孝道:“你明知道他为蒙古人做事,还护着他。”蓦然间明白过来,道,“你……你们……”晚晴道:“是我叫他来的。郎君,你先放他走,我有话对你说。”
张惟孝放开宋衜,拉起晚晴的手,气呼呼地回到家中,问道:“你跟宋衜有私情,对不对?”晚晴倒是颇为平静,道:“郎君既已猜到,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斟了一杯茶奉上,见张惟孝不接,便将茶杯放在他手边。又续道,“请郎君不要生气,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认识宋衜在先,我们又都是因为那贾似道而破家,可谓同病相怜。”
张惟孝冷笑道:“他既喜欢你,如何还叫你来勾引我?”晚晴哭泣道:“我是个苦命的女子,不是么?”张惟孝登时心软,道:“好啦,我知道你也是被逼的。”端茶一饮而尽,起身来回走了好几圈,终于下定决心,道,“既然你对宋衜还有余情,这就跟他去吧。”
晚晴立时止住哭泣,惊问道:“郎君说什么?”张惟孝道:“我只希望你开心幸福。如果你,这就跟他去吧。”
晚晴道:“真的么?”张惟孝见她神色瞬间转晴,不免失望,心灰意冷地答道:“真的。”
晚晴道:“郎君如果真心希望我开心幸福,便替我杀了贾似道。只要贾似道死了,我和郎君从此双宿双飞,再也不理人间闲事。”张惟孝“啊”了一声,道:“原来你一心想要的,只是报仇。你……你……”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起来。
晚晴忙过来扶他坐下,问道:“郎君,你怎么了?”张惟孝道:“不好,蒙古人事先在茶中下了毒。晚晴,你快走……”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手足已被粗索牢牢缚住,身边还站着四名大汉。宋衜正与晚晴在堂前交谈,见张惟孝醒来,便一齐走了过来。
晚晴道:“郎君,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这一切,其实是我的主意。”张惟孝道:“什么是你的主意?”晚晴道:“一切,包括之前先诱捕你,再由宋先生出面放了你。”
张惟孝脸如土色,道:“原来……原来你一直在骗我。”晚晴道:“也没有全骗你。至少我和宋先生的身世是真的。”当即原原本本诉说了自己的身世——
晚晴本姓汪,是汉阳人氏。其父汪涯是当地著名文士 ,因享有文名,被权臣贾似道聘为幕僚。当年蒙古军大举南侵,最终因大汗蒙哥战死于钓鱼城而仓促退军,然南宋权臣贾似道却私下派人与蒙古军中路主帅忽必烈议和,在忽必烈退兵后谎报大捷,其幕僚汪涯不愿意作报捷文书,语出讥讽,被当场活活打死,并抛尸长江中。贾似道还不解恨,又派人去逮捕汪涯家属。参议张榘因与汪涯交好,急派人去通知汪氏家眷逃亡。当时汪涯母亲带着儿媳梁氏和孙女汪晚晴避难江陵,得知究竟后,不愿受辱,跳江自杀。梁氏亦随之自沉。汪涯独女汪晚晴时年十五岁,一日之内失去所有至亲,身怀血海深仇的她并没有就此逃亡,反而到临安找机会行刺贾似道,哪怕同归于尽也好。却被人事先觉察,由此被官府追捕。她逃出临安后,无处容身,于是潜回家乡汉阳,欲避过风头再说,不想为亲戚出卖,终被地方官员捕获。
那贾似道是个好色之徒,早在汪涯为其幕僚时,便听说汪女汪晚晴貌美出众,欲纳为侍妾。汪涯不愿意独生爱女给人做小,可又无可推脱。紧急之时,参议张榘谎称汪晚晴已与其子张绍文定亲,贾似道这才悻悻作罢。等到汪涯被杀、汪氏家破、汪晚晴沦为刺杀重臣要犯时,张家不能再履行婚姻之约,贾似道又动了邪念,命地方官将汪晚晴械送临安,想看看她究竟姿色如何,若果真是世间罕见的大美人,便囚入私宅,肆意凌辱后再行处死。不想囚车走到半途时,有豪侠意外杀出,救了汪晚晴。经此一劫后,汪晚晴自知根本无力与贾似道抗衡,便逃往北方,想借助蒙古人报仇。
蒙古将主动来投的南方汉人称为“投拜人”,但往往是有地位官职或是有特殊才能的人才会得到重用。汪晚晴一介平民,又是女子之身,自是遭到嘲笑。接待她的蒙古官员见她美丽非凡,还欲欺负她孤苦无依,强行将她纳为侍妾。
汪晚晴昂然道:“我虽是女子,却有男儿的胆量。不信你们说一件你们办不到的事,我一定能办到。”
刚好大将阿里海牙在场,闻言便半开玩笑地道:“我国皇帝想要得到张惟孝,你如果能带他来,将来灭掉南家思国,一定让你亲手杀死贾似道。”汪晚晴道:“张惟孝么?好,我可以办到。”
阿里海牙不过是随口一说,见对方当了真,当即笑道:“你这个小娘子真是天真。你可知道张惟孝是什么人?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想结识他。南朝大官人派了许多人手找他,却始终没有他任何消息。”汪晚晴道:“我能找到他。那年他在沙市码头指挥船只,我全家正好也去江陵避难,我见过他,记得他的样子。”
阿里海牙这才严肃起来,问道:“那么小娘子打算如何找他?”汪晚晴道:“我自有办法,但需要将军派给我一些人手。张惟孝肯定不会轻易屈服,就算抓到他,也只是得到他的人。要让他那样骄傲的男子低头,唯有从心理上打败他,让他自觉得一无是处。我答应将军,如果我不能令张惟孝归顺蒙古,至少也要将他的人交给你。”
阿里海牙见汪晚晴意志坚决,又讲得头头是道,大为惊异,便同意了她的要求,命汉人幕僚宋衜带了一队人马与她一道返回南宋,全力寻找张惟孝。之后的以女色诱捕、宋衜假意放走二人,全是汪晚晴一手安排,所谓的双宿双飞不过是软化他的策略。
张惟孝听了大致经过,全身发麻。他自命不凡,也一度叱咤风云,不入仕途,不是不能,是不为也,想不到却被一个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这个小女子,恰恰是他爱恋至深的人。
汪晚晴道:“现下郎君该明白了,我跟你在一起,是因为蒙古人想要得到你,你只是我的投名状罢了。”又点着张惟孝的额头大笑道,“你看看你,不过是虚有其表而已,被我们戏弄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真相。外面风传你是盖世豪杰、聪明睿智,完全是屁话,你只知道鬼缩在这破山沟里饮酒作乐。我甚至都怀疑当年那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根本不是你做的。”
张惟孝死死瞪视着她,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难过的并不是她对他大肆嘲弄羞辱,而是他居然一直将她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汪晚晴亲自揭破一切,自然是觉得难以游说张惟孝归顺蒙古,而她也不愿意在他身上继续耗费时间。然像张惟孝这般盛名在外的人物,一旦为宋廷所得,便会对蒙古大大的不利。是以宋衜将命人他装入麻袋,如同货物一般运回洛阳军营拘禁。
最初,蒙古人还打算用手段降服张惟孝,但见他形同废人,便渐渐失去了兴趣,只在他手腕上烙上奴隶印记,脚上钉了重铐,编入马奴的队伍。张惟孝在军营数年,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因为遭遇了感情上的巨大挫败,他之前的人生都被质疑,辉煌也好,洒脱也好,均与他无干。他没想过死,也没有想过逃走,只是麻木地活着,直到钟清的意外出现,才扭转了这一切。他设法逃了出来,本想就此遁入深山,了此残生,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南下,回到了襄阳。却不想在老龙堤再度与汪晚晴重逢,他还成了谋杀她丈夫的头号嫌疑犯。世间机遇巧合,波折离奇,再无过他二人之经历。
今日一早,张惟孝去找焌糟梅燕,实是因为知道竹枝娘子曾替蒙古人诱捕自己,怀疑她还在继续为蒙古人做事。果真如此的话,皮影戏班便是绝好的掩护,可以随意出入任何场合而不被怀疑。举例而言,周氏皮影戏班因节目精湛,曾数次受邀到军营表演,至于出入官宦乡绅门庭,更是如家常便饭。戏班长驻梅香酒楼,除了以酒楼为掩护外,还因为那里三教九流俱备,人员最杂,消息也最灵通,实是打探各种情报的最佳场所。如此,梅香别院便是蒙古人设在襄阳城外一个联络据点,但别院里还住有其他戏班,联络者进进出出,难免会引人注意。以竹枝娘子为人之周全,必会设法开通另外一条渠道。而最便利最省事的法子,便是占了隔壁的房子,挖一条地道——
皮影戏班原先住在西院,应该是相中了隔壁蒋家的宅子。至于蒋家男主人蒋大上山砍柴时掉下山涧摔死、女主人刘氏则莫名失踪,其实是竹枝娘子派手下人刻意制造的意外,蒋氏夫妇都是被人谋杀。不想千算万算,算不到地痞的出现。恶霸王五强倚仗权势,先强行霸占了宅子,导致竹枝娘子计划功亏一篑。不得已,她又打起了南面邹家、也就是梅燕家宅子的主意。于是,老邹受雇往鹿门山榷场时半途被劫杀,雇主则上门强行索赔,逼迫梅燕以宅子来赔偿货物损失。那雇主,无疑就竹枝娘子一方的人。只是这件事也不顺利,苏州富商郑虎臣挺身为梅燕出头。那雇主既是来做奸细,当然不能将事情闹大,只得忍气吞声,就此罢了。
西、南两面通路均被堵死,皮影戏班便只能搬来东院,如此,便有东面谈家宅子和南面刘家宅子可以选择。但之前竹枝娘子已连续派人对蒋家和邹家下手,若再继续杀人,即便伪装成意外,也必引人起疑,她只能想更加温和的法子。既然皮影戏班在东院加盖了一座石头房子做作坊,那么他们一定是选择了东面的谈家作为另外一处通道。
今早张惟孝站在谈家宅子门前时,便已经想通这些,他所要做的,就是敲开谈家的门,找到连接隔壁作坊的通道入口。如此,便能间接证明皮影戏班与蒋氏夫妇和船夫老邹的死有干系。不想他还来不及验证自己的推测,便被襄阳县县尉唐珏找上。而竹枝娘子更是耳目众多,转瞬便知道了他已开始暗中调查。而他本人浑然不觉,居然引钟氏兄妹来鹿门山寻访白秀才,给了竹枝娘子可乘之机,一时颇为惊悔。
竹枝娘子紧紧抱着张惟孝不放,哭得颇为伤心。张惟孝心道:“这妇人以玩弄折磨我为乐事,应该不会杀我。我该想个法子,让她放了钟氏兄妹才是。”
竹枝娘子见张惟孝一直沉默,以为他忆及往事,便放开了他,举袖抹泪道:“郎君可是后悔了么?”张惟孝道:“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
竹枝娘子道:“蒙古人可是一直都很想重用郎君,如果郎君肯同意……”张惟孝道:“这话不必再说,说了也是白费唇舌。”
竹枝娘子道:“郎君当了这么些年的马奴,居然还是这么傲气。”她擦干泪水,又换了一副颜面,道,“郎君自然是威武不能屈的。可而今你两个朋友也落在我手中,难道你不为他们着想么?”
张惟孝道:“你想怎样?”竹枝娘子道:“我要郎君答应我两个条件,一个条件换你自己性命,一个条件换钟氏兄妹性命。只要你同意,我就放了你,连你的连个朋友也一并放了,如何?”
张惟孝道:“如果是要我为你办事,办不到!”竹枝娘子道:“我知道,郎君死也不会向我屈服,所以我不会为难你。我第一个条件是,如果将来某一天我陷入危险,郎君必须得再救我一次。”
张惟孝闻言大为愕然,竹枝娘子已占尽上风,杀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手中又握有钟氏兄妹的筹码,可她居然提了这么一个条件。
张惟孝道:“为什么不说先换钟氏兄妹性命的条件?”竹枝娘子闻言颇为难过,道:“原来郎君连这样一个条件都不能一口答应,可见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了。”
张惟孝道:“你知道就好。你不是说一个条件换我自己性命,一个条件换钟氏兄妹性命么?我要先听第二个条件。”竹枝娘子道:“郎君必须得先答应这第一个条件,因为换钟氏兄妹的第二个条件,必须有你还活在人间的前提。”
张惟孝道:“这么说,如果我不答应这第一个保全我自己性命的条件,钟氏兄妹也就没命了?”竹枝娘子道:“对。”
张惟孝道:“竹枝娘子果然想得周全。好,这第一个条件,我答应了。”竹枝娘子嫣然笑道:“得金千百,不如得张郎一诺。第二个条件是,我要郎君找出杀死周太平的凶手。”
张惟孝更是意外,道:“就这个?”竹枝娘子道:“就这个。”张惟孝道:“那好,这第二个条件,我也答应了。”
竹枝娘子道:“不过我还有个额外的问题要问,听说郎君昨晚到梅香别院是为了找高秀英,为什么找她?我要郎君如实回答我。”张惟孝简短地道:“我不想说。”
竹枝娘子道:“这是为什么?这又不是逼着郎君投降这类大是大非的问题,为什么不能说?”张惟孝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降蒙事关大是大非了。”
竹枝娘子脸色一沉,面罩寒霜,道:“反正在郎君眼中,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坏女人,我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说,郎君到底为什么去找高秀英?不说实话,我这就去做一件大大的坏事。”
张惟孝道:“喂,你答应了要放人,难道你说过的话,就等于放屁么?”竹枝娘子道:“我是答应了要放你们,可没说什么时候放啊。不愿意说就算了。”
张惟孝见她转身欲走,料想必是出去折辱钟氏兄妹,忙道:“等一等!好,我告诉你,但你听到你想听的答案后,要立即放我们走。”竹枝娘子道:“一言为定。”
张惟孝逼于无奈,只得道:“我听到高秀英唱那支《解佩》,想起我们当年初见之时,你也是唱这支曲子。我一时好奇,就寻去了梅香别院。”
竹枝娘子笑道:“我就猜到是这样,不过我想听郎君亲口说出来而已。郎君可知道,那支《解佩》,是我教高秀英唱的。”张惟孝道:“我在别院门口遇见你,便立时猜到了。”
竹枝娘子道:“乍然见到郎君,我可是吓了一跳。为何郎君反而跟不认识我一样?郎君为了一支曲子寻来别院,可见到我本人又形如陌路,心中到底有我,还是没我?”张惟孝厉声道:“快下令放人!婆婆妈妈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竹枝娘子笑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这可不是什么废话。郎君追查周太平的案子,要特别留意高秀英那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