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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前尘似梦

汉武帝时,皇帝宠爱的夫人不幸病逝,汉武帝哀痛不已,日夜思念。方士李少翁自有招魂之术,能召鬼神。于是设帐弄影,以招夫人亡灵。汉武帝坐在纱帐重帷中,忽然烛影摇晃,一片朦胧中,隐约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样神态若夫人之貌。李少翁招魂是假,以灯照影是真,此即为皮影戏之起源。

倚危梯、酹春怀古,轻寒才转花信。

江城望极多愁思,前事恼人方寸。

湖海兴,算合付、元龙举白浇谈吻。

凭高试问,问旧日王郎,依刘有地,何事赋幽愤?

沙头路,休记家山远近。宾鸿一去无信。

沧波渺渺空归梦,门外北风凄紧。

乌帽整,便做得、功名难绿星星鬓。

敲吟未稳,又白鹭飞来,垂杨自舞,谁与寄离恨。

——南宋·陈策《摸鱼儿·仲宣楼赋》

梅秋引着钟杨几人下来阁子,天色已然昏黑。穿过南院时,勾栏上正在上演渔鼓皮影戏,台下观者如堵,盛况比适才高秀英说书有过之而无不及。

皮影戏又称影子戏或灯影戏,俗称“皮影子”,顾名思义,即用灯光将皮制影人照射在幕布上,艺人在幕后操纵人物剪影的活动,以此来进行表演。这种结合了民间工艺与戏曲的艺术起源于汉代关中地区。汉武帝时,皇帝宠爱的夫人不幸病逝,汉武帝哀痛不已,日夜思念。方士李少翁自有招魂之术,能召鬼神。于是设帐弄影,以招夫人亡灵。汉武帝坐在纱帐重帷中,忽然烛影摇晃,一片朦胧中,隐约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样神态若夫人之貌。李少翁招魂是假,以灯照影是真,此即为皮影戏之起源。正因为其初始与招魂有关,唐代俗讲僧 常常在佛寺利用灯影说理和超渡亡灵。

到宋代时,皮影戏与说唱艺术相结合,风行一时,具备相当的规模与水平,表演内容有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等,情节起伏,悬念迭出。许多大户人家均以聘请名师刻制影人、设置影箱及私养影班为荣。就连禁军钧容直 中也有专门的皮影戏班。南宋以后,京师临安还出现了“绘革社”的影戏组织。蒙古入侵入中原后,亦十分喜爱皮影戏,西征时还随军带着皮影班子。皮影由此传到中亚,后又由西亚传到欧洲各国。

襄阳是南北交通要道、商贸流通枢纽,又是南北文化交汇的温床,皮影戏流传到这里后,很快找到了滋生和繁荣的土壤,日积月累,便形成了独特的荆楚风格。犹如穿天节附会了神女解佩的故事一样,襄阳皮影也在传统皮影戏中融入了渔鼓简板 及方言道白,由此演变成乡土气息浓郁的渔鼓皮影。渔鼓腔出自旧时艺人的乞讨唱曲,调式多样,语言诙谐幽默,富有古朴的楚文化风格,深受本地民众喜爱。襄阳民间有歌谣云:“看牛皮,熬眼皮,半夜回家撞鼓皮,老婆挨眉捏闷脾。”足见皮影戏诱惑力之大。

荆楚皮影十分普及,梅香酒楼却只请最好的班子。周氏皮影班在襄阳已扎根四、五年,以玲珑剔透的影像、妙趣横生的台词、清脆动听的伴奏而独具一格。班主姓周名太平,擅长刻制皮影。班主夫人小名竹枝,人称竹枝娘子,负责在表演过程中解说伴唱。另外还有打鼓的、打简板的、打灯光的 ,甚至还有专门负责写唱词串词的。整台班子大约十来人,分工明确,十分专业。

台上正在表演丁大全被贬海岛、途中被押送官员自船上推入水中的一幕。那人物剪影在灯光映照下呈现出惨淡的蓝色,造型生动,与丁大全本人形象十分贴切。这类讽喻时事、暗指朝政的戏往往最受民众欢迎,丁大全又是公认的奸臣,到他在海水挣扎溺死一幕时,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一片沸腾火热景象。雪花飘落脸上,都不觉得有丝毫凉意。

一声渔鼓响,躲在幕后的竹枝娘子幽幽叹了口气,朗声道:“当年丁大全得意洋洋,为龙潭撰写了一副对联:‘龙从百丈潭中起,雨向九重天上来。’最终既未能龙起,也没有雨来,一代奸臣,只落了个葬身鱼腹的下场。这才是,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列位看官,则今看这套《龙潭梦》渔鼓皮影,可见果报不爽,好教那些个贪官奸臣做个榜样!”

话音刚落,掌声如雷。又有人大声叫道:“说得好!再来一场!”看客们便纷纷自怀中、袖中掏出财物,往勾栏下的铜盆中抛去,要求再加演一场。

张顺奇道:“不是说杀人了么,怎么这里还这般热闹?”梅秋忙“嘘”了一声,道:“牛掌柜不让声张。今儿个穿天节,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张贵道:“这里既出了命案,该立即报官才是,如何还能继续做生意?”梅秋道:“黑杨将军不就是官么?他是襄阳都统,负责带兵,家翁又是提刑相公。”吐了吐舌头,道,“幸亏黑杨将军今日在这里,不然还不知道要怎样。”她一镇定下来,口齿便又恢复了往日的伶俐。

钟杨道:“死者是谁?”梅秋道:“奴家不晓得,只知道牛掌柜从别院跑出来,说里面死了人,叫奴家快些来找黑杨将军。”

钟杨道:“是堤坝下的那处别院么?”梅秋道:“是,是专门给在酒楼表演的艺人住的,就是唱渔鼓皮影的周班主、玩木偶的陈班主、说书的高大娘这些人。”

戏班流动性强,在公共场所表演易受当地官府、恶霸干涉,交税交钱不说,还要被赶来赶去,因而戏班表演都愿意选专门的勾栏,既有固定的看客,又省了许多事。但勾栏只提供表演场地,另外还要收取场地费,有的是固定费用,有的是根据戏班收入抽成。这梅香酒楼在自家院子里专设一处勾栏,不但不收取任何场地费用,还为戏班提供免费食宿。由于掌柜牛千里为人厚道,戏班均愿意与酒楼长期签约。经过反复筛选后,能在梅香酒楼表演的都是一流节目。表面上看,酒楼亏了场地费、食宿钱,但其实戏班的表演吸引来大批酒客、食客。而戏班也乐得有一方避雨之地,只专心于表演,靠节目精彩来博取赏钱。如此,双方均赚得盆满钵满,可谓各得其便。

梅香别院便是专门给戏班住的,距离梅香酒楼不远,就在老龙堤南面,下堤后走一刻功夫便到。这一带均是民居,呈长排带状,大致与老龙堤平行。梅香别院坐南朝北,面朝大堤,占地比普通民居要大上数倍,又用隔离成东、西两个院子,方便不同戏班分开居住。

梅香酒楼掌柜姓牛名千里,正提灯站在大院门前徘徊,见钟杨等人到来,忙迎了上来。

梅秋不愿意见到死人,问道:“黑杨将军人到了,奴家可以先走么?”牛千里点头道:“你先去酒楼忙吧。记住,这事先不能张扬。”梅秋道:“奴家晓得。”忙转身往堤上去了。

钟杨问道:“死者在哪里?”牛千里道:“就在院子里面。”又告道,“死者是皮影班子的班主周太平。”

钟杨奇道:“我适才经过南院,明明见到皮影班子正在勾栏上表演。”牛千里道:“是,是。不过周班主做的是手艺活儿,只刻制皮影,从来不参加节目表演。表演都是由他浑家竹枝娘子一手操办,勾栏那边很少能见到他。他在东院有一间自己的作坊,通常只呆在那里,偶尔出趟门,去寻买些好用趁手的兽皮,好做皮影用。”

原来这周太平极专心雕刻皮影,以图案精细、圆润舒展、人物造型逼真生动、影大见长,有独特的个人风格,颇为知名。不少人专程慕名来买,甚至还有同行皮影戏班亦是用他的皮影。

张顺问道:“这里有股子难闻的怪味,是兽皮的味道么?”牛千里道:“是,这是作坊里泡制兽皮的味道。这皮影看起来是娱乐助兴的小玩意儿,其实挺费劲的,尤其是做皮影人儿,光泡皮就的十天半个月的。别院院子大,房间多,原先酒楼的厨子、杂役也住在这里,但大伙儿都嫌兽皮味道不好闻,又改搬到别处去了。”

张顺道:“果真杀了人的话,这兽皮气味倒是能盖住血腥气。”

众人大踏步进来。别院分东院、西院,两院以两排背靠背厢房隔开。进来院门便是东院,有三楹正房,另有东、西两排厢房。院子很大,院中有水井。东北角有一间石头房子,怪味便是那里传出,大概就是皮影版主周太平的作坊了。东院西北角有角门通往西院,格局大致跟东院相近,只在西北角多了一座茅厕。这一带民居一户挨一户,人家多用木桶方便,并无专用茅厕。梅香别院因为居住者甚众,专门花钱修了一处茅厕,还特意分了男、女两边。

院子内墙上挂了一排灯笼,照得整个院落极为亮堂。桂花树下站着小厮幺哥儿和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幺哥儿是梅香酒楼掌柜牛千里的跟班,专门跑腿办事。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锄头,锄刃对着那男子,神情紧张,似是生怕对方反抗或逃走,见众人进来,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那面生的青年男子倚靠在桂花树上,甚是冷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又似有恃无恐。钟杨一眼便留意到其人衣衫、手上均有血迹,便问道:“他是……”牛千里道:“他叫张先行,是小老儿当场捉住的凶手。”

张顺道:“原来掌柜已经当场捉住了凶手,看来没黑杨老弟多少事。大家伙儿总算可以放心,一会儿便可以回去饮酒了。”回头却只见堂弟张贵,不见了张世杰,不由有些愕然。

钟杨父亲钟蜚英在京西提刑司任职已有三十年,原先只是普通官吏,后逐渐累官至提点刑狱。提刑司为路级官署,长官多由进士或名流大儒出任,如辛弃疾、宋慈等均任过提刑一职。像钟蜚英这般自底层一路升至最高长官,可谓十分罕见,亦足见其人处事断案敏捷干练。钟杨自幼耳闻目睹,对办案流程极为熟悉,便请张顺、张贵先去看着张先行,自己向掌柜要了灯笼,先来检视死者。

这处院落极大,庭院大多数地方都铺了砖石,虽然天在下雪,然时已立春,雪落地即化,因而也没有留下什么脚印线索。那皮影戏班班主周太平仰面躺在靠近西北墙根的菜地边。他约摸四十岁,一身灰色长袍,瘦削文弱,脸色惨白,眼睛瞪得滚圆。地上有一大滩血迹,身上却不见伤口,料想致命伤当在背心之处。尸首几步处的地方落有一把镰刀,木手柄和勾刃上血迹宛然。

钟杨问道:“牛翁进来时,周太平便是这副模样么?”牛千里道:“是,小老儿和幺哥儿进来时,周太平人就躺在这里,张先行提着镰刀蹲在他身边,刀上还在滴血。小老儿大叫了一声,他不防有人来,吓了一跳,便丢了镰刀,起身逃跑。小老儿忙叫幺哥儿操了门边的锄头,上前堵住他,小老儿自己赶去叫人请黑杨将军来。”

钟杨道:“锄头、镰刀都是常用农具,锄头既是院子里本来就有的,镰刀呢?”牛千里道:“镰刀也是。黑杨将军见到那边墙根下有一溜菜地么?那是木偶戏班的何班主闲暇无事时种的,说是既可以利用闲地,又能吃上一口新鲜菜蔬。锄头、镰刀这类都是他的,因为随手要用,都是放在院门边的石墩后。”

钟杨便打听别院的住户情况。牛千里大致说了一番:东院住的都是周氏皮影班的人。西院住着何氏木偶戏班及杂耍艺人,新来的驭说高秀英班子也住在那边。

钟杨闻言颇感奇怪,道:“皮影戏班来襄阳有几年了,周班主早到,按理应该住在里院,如何会在外面的东院呢?”牛千里道:“最早皮影戏班也是选择住在西院的。后来周班主嫌别院的房间不利索,说要单独建一间石头房子作作坊,偏偏只有东院东北角这里有一块地,皮影戏班干脆就全部搬到东院来了。”又悄声道,“其实照小老儿看,这只是个借口罢了,周班主他们是嫌西院隔壁风水不好,怕沾了晦气。”

钟杨道:“这话怎么说?”牛千里道:“西院西面邻居姓蒋,人称蒋大,某日上山砍柴,莫名掉入山涧摔死了。他浑家刘娘子随后也失了踪,听说是受不了打击,跳汉江自杀了。也有人说,刘娘子跟人私奔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反正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刘娘子。还有,西院背靠背的人家姓邹,也是个老实人,靠帮人行船走货为生。几年前受雇运货去鹿门山榷场,途中遇到贼人,人被杀了,货也被劫了,雇主还找上门来索赔。可怜老邹家只有一个女儿,孤苦无依,哪里有钱赔给雇主?对方便强索邹家房子做抵押。正好被我家主人郑公撞上,他老人家看不惯雇主欺凌弱女,出面喝退了对方,此事才算作罢。老邹的女儿燕娘现下在我们梅香酒楼当焌糟,就是梅燕。紧挨着西院的两家都出了事,而且是人命大事,恰在皮影戏班来这里不久。换作是我,也会觉得害怕,想着要搬来东院的。”

钟杨点点头,道:“我听过几年前杀人越货这件事,有传闻是蒙古商人所为,襄阳府还特意命榷场官调查,但也没什么发现。”牛千里道:“蒙古人自然是坏得出奇,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可某些宋人未必就是好人,天下不太平,这人心哪……”摇了摇头。

钟杨又问道:“今日是穿天节,酒楼生意好得出奇,牛翁本该在酒楼里面忙得团团转,如何会来别院这里?”牛千里道:“小老儿正是觉得那张先行可疑,特意跟来的。”

原来张先行下楼时正好遇到牛千里,牛千里顺势便提欠款之事,张先行只说再过几日便会将酒楼的账款全部结清,然后便离开了酒楼。不想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折返回来,往南院去了。起初牛千里也没当回事,以为对方只是去看勾栏节目。不想过了一会儿,焌糟梅秋又赶来告知,说张先行向她打听驭说高秀英,还问她住在哪里,然后出了后门,往堤下去了。牛千里一时起了疑心,因为高秀英是梅香酒楼吸引酒客的新法宝,容不得有失,便带了小厮幺哥儿,赶来别院查看。不想一进院门,便见到血淋淋的一幕。

钟杨道:“那张先行既是来找高大娘,高大娘人呢?她不是也住在这里么?怎么这里看起来冷冷清清,好像没有人似的。”牛千里忙道:“今日人多,戏班要轮番上场,因而人都在勾栏那边准备。高大娘说完她那场后,本来说是很累,要回别院休息。但正好今日我家主人到了襄阳,想听高大娘说书,派人盛情来请,大船就停在梅香酒楼门口。高大娘推辞不过,便带着班子到大船上表演去了。”

这是牛千里第二次提及“主人”。钟杨奇道:“牛翁还有主人么?”牛千里笑道:“当然有。小老儿只是掌柜,代为掌管酒楼而已。我家主人是苏州郑公郑虎臣,黑杨将军应该听过他老人家的名字。”

郑虎臣是苏州巨富,他在苏州鹤舞桥的居第规模宏大,华丽无比,号郑半州,四时饮馔,各有品目。时人有诗云:“桥名鹤舞水西头,第宅从称郑半州。疑误相传留著录,赛他饮馔几时休。”

钟杨道:“这我确实听过。江南有两大富商,一是湖州潘韧,一是姑苏郑虎臣。前者主北方贸易,后者主通南方,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潘韧潘公倒是常来襄阳,我还见过几面。只是想不到郑公的生意也做到了这里。”

牛千里道:“襄阳有榷场啊。黑杨将军应该还记得吧,五、六年前鹿门山榷场成立后,梅香酒楼才跟着开张的。不瞒黑杨将军说,我家主人生意中最赚钱的是香料,而香料恰恰是北方奇缺的物资,北人时时需要,以掩盖常年食牛羊肉的膻气。我们不像潘韧潘公那样有门路,有直接进入北方的通道,只能借助榷场贸易了。所以哪里有榷场,哪里就有郑氏产业。”

钟杨道:“原来如此。”又指着张先行问道,“他是什么人?”牛千里道:“好像是赎归的南奴,新近才见到他。他手腕上有个烙印,不过小老儿没见过,是听梅燕说的。”顿了顿,又补充道,“依小老儿看,他应该是襄阳本地人。他头一次来酒楼,只要黄酒和窝子面,而且闻了好大一会儿才动筷子,吃得也是狼吞虎咽,显然是思念垂涎已久。不是襄阳本地人,断然不会有这种反应。但他好像也没有家人和去处,听梅燕说,目下暂时栖身在西头老龙庙里。”

钟杨道:“听起来,张先行应该不认识高大娘,如何会突然来别院找她?”牛千里道:“这个……应该是听高大娘说书说得好吧,具体小老儿也不知道,黑杨将军不妨当面问张先行本人。不过他并不知道高大娘人不在别院,大概他见这里没人,起了歹心,想盗些财物来度过危机,却想不到周班主人在房中,闻声追了出来。他逃走不及,便顺手操其镰刀杀了人。”

钟杨点点头,道:“牛翁叙述得很清楚,多谢。回头还请牛翁和小厮幺哥儿及那位梅娘到襄阳府署录一份供状,好作为证词。”牛千里道:“是,是。那小老儿……”

钟杨便将灯笼交还过去,道:“先让幺哥儿去襄阳县衙报官,叫县尉带着仵作、书吏来现场验尸,填取文书后方才好处置尸首。牛翁先回酒楼,等皮影戏班表演完了,再单独告知他们班主被杀这件事,设法安抚。”牛千里连声应道:“是,是。”与幺哥儿忙不迭地去了。

钟杨这才走到张先行面前,示意张顺、张贵执住他手臂,往他身上摸索一遍,却没有搜到任何财物。

钟杨很是奇怪,问道:“捉贼捉赃,你既没有偷到财物,为什么还要杀死周班主?”张先行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钟杨见他甚是硬气,便道:“麻烦张顺兄去找根绳索,先将他绑起来带去官署。”

张顺应了一声,往门后翻了根麻绳,正要动手,钟清急闯进来,道:“停手!他不是凶手!”

钟杨忙上前挺身挡住,道:“这里死了人,不干不净。妹妹,你还是快些出去。”钟清道:“我人已经来了。阿兄,你弄错了,他不是凶手。”

张顺奇道:“钟三娘子才刚刚进来,对事情经过一无所知,如何能知道这人不是凶手?”钟清道:“我认得他。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如何会杀死一个跟他毫无瓜葛的人?”钟杨道:“妹妹说什么?你如何会认得他?”

钟清转过头去,张先行一改平静的姿态,呼吸急促了起来,嘴唇翕动了几下,似想要出言阻止,然终究还是别转了头,未吐一字。钟清心中也颇彷徨,犹豫着要不要在如此难堪的情形下说出对方真实身份,然为洗脱他的杀人嫌疑,别无它法,便咬了咬嘴唇,道:“阿兄虽不认得他,也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就是张惟孝。”

在场诸人果然大吃了一惊。张贵本将张先行手臂反拧到背后,防他暴起反抗,闻言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问道:“你就是张惟孝?”

张惟孝字仲友,号先行,原为潭州宁乡 人,后寓居襄阳,是本地的大名人。当年蒙古大汗蒙哥大举攻宋前,曾派诸王塔察儿先行试探进攻襄阳,然因宋军坚守,塔察儿最终无功而返。一年后,蒙古倾国出动,兵分三路南下,誓死灭宋,连蒙哥大汗都御驾亲征。襄阳因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民众料想襄阳必首当其冲,遂大举避往后方,由此引发城中内乱。一些暴民歹徒趁机大肆劫掠财物。张惟孝拔剑杀数人,孤身一人救下一群老幼妇孺,护送出城。到白河 时,见河边停有一艘大船,便欲登船。船家不愿意接纳这群陌生人,急命船工上前阻止。张惟孝道:“今日之事,非你即我,能杀我者得此舟。”气度逼人,众船工为之披靡。张惟孝遂成为这艘大船的首领。

船到郢州后,因守将闭门拒绝难民进入,又改往江陵。京湖制置副使别之杰派兵守住关隘,不准普通民船通过。张惟孝与一名船工化装成商人,乘坐小船前去查看关卡情形,回来告知众人道:“这事容易解决。”选出十名船工,命他们改穿黑袍,打扮成蒙古人的样子,到关隘下大呼道:“后队亟至。”于是守隘宋军四、五百人闻风而逃。大船及后面的难民船只由此顺利通过,到达江陵外城沙市。

由于江陵是京西路军政中心,京西宣抚制置使兼知江陵府姚希得生怕江陵再度上演襄阳不战自乱的一幕,派其弟姚希平率兵出城镇抚。姚希平到达码头后,即下令道:“今日敢有争岸者,投水中。”然由于逃难船只众多,百舸争流,水面横七竖八停满了船只,码头拥堵成一团乱麻,难民无法靠岸。张惟孝睥睨良久,忽提剑而出,举白旗以麾,调度各船只位置,终令众人一一安全登岸。

京西提刑司干官钟蜚英彼时亦随姚希平在场,亲眼见到这一幕,深为惊叹,可惜还不及与张惟孝结识,对方便消失在众难民中。后钟蜚英对其同僚唐舜申提起沙市码头异事,又描述了指挥者的模样。唐舜申笑道:“我认得这个人,他一定张惟孝。只有他这样的名门公子,才会有如此风范。”原来这张惟孝乃名门之后,为南宋开国名将张浚四世孙

张浚字德远,世称紫岩先生,四川人,唐朝名相张九龄胞弟张九皋 之后。四岁成孤儿,行直视端,不说诳言,熟人均认为其人必成大器。后入太学,于北宋政和八年(1118)进士及第。宋高宗在应天府即位时,他参与了皇帝登基仪式,任枢密院编修官。之后,又受到新任宰相黄潜善的赏识,升任殿中侍御史。一度依附黄潜善,对另一主张抗金的宰相李纲大加攻击,直接导致李纲被罢相。但张浚本人力主抗金,有一次在奏对中提出:“无谓金不能来,当汲汲修备治军,常若敌至。”意思是说,要像金人经常会来攻击那样努力备战治军,以求有备无患。这与一味求和的黄潜善意见相左,张浚因此被黄潜善排挤出朝。建炎三年(1129),杭州发生苗傅、刘正彦兵变,逼迫宋高宗退位,张浚首倡勤王之师,与另一大将韩世忠率兵平定了苗、刘之变。宋高宗复位后,张浚升任知枢密院事,开始经营经营,锐志北伐。

绍兴七年(1137),宋将刘光世因骄惰怯敌被罢军职,宋高宗原已答应将刘光世部划归岳飞,以扩充其兵力,但遭到秦桧的强烈反对。张浚也不同意将刘光世部并入岳飞军,于是收归自己兼任的都督府直接管辖,以刘光世部将王德任左护军都统制、郦琼任副都统制,以兵部尚书、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节制。郦琼不服王德的管制,多次向张浚申述,张浚却没有重视。郦琼便干脆发动兵变,杀死吕祉等人,率四万军队叛变,投向金人所立的刘豫伪齐政权,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淮西兵变”。张浚因为处置不当,引咎辞职。秦桧专政后,一味卖国投降,张浚则被长期排斥在外。但他一直力主抗金,在南宋朝野名望很高,是盛誉天下的抗战派首领,金人也对他十分惧怕

当时,著名词人张孝祥 作了一首《六州歌头》,词云: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絃歌地,亦膻腥。

隔水氊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蠧,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盖使,纷弛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词中充满强烈的爱国激情,对苟且偷安之辈倍加谴责。张浚在宴席上偶然读到此词后,竟然感动得罢席而走,足见其人确实心怀收复之志。

宋孝宗即位后,立即以手书召张浚入见,诚恳地道:“久闻公名,今朝廷所赖唯公。”张浚见宋孝宗性格与之前的宋高宗大不相同,有志恢复中原,便力陈和议的种种坏处,劝宋孝宗一意以图恢复。隆兴元年(1163)正月,张浚进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开府建康。其参佐皆一时之选:如陈俊卿即因张浚举荐,任江淮宣抚判官;张浚之子张轼以少年内赞密谋,外参庶务。宋孝宗曾召见陈俊卿、张轼,问张浚动静、饮食、颜貌,并说:“我依靠张浚就象长城,不容众人浮言摇夺。”由此来表示对张浚的绝对信任。

张浚重新受到重用后,刚好金人狮子大张口,向南宋朝廷索取海、泗、唐、邓、商 五州之地及岁币,被张浚断然拒绝。金人立即派大军进驻虹县、灵壁,摆出一副马上要大举进攻的架势,想以此来威慑南宋,局势顿时紧张了起来。张浚主张先发制人,立即进行北伐,恢复失地。抗战派也纷纷建策北伐。宰相史浩出兵反对,他认为北伐劳师费财,南宋又兵弱将庸,主动出兵是冒险之举,主张修筑瓜洲、采石两处的城防,以保长江。张浚与史浩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两人辩论了五天,史浩最终也没能说服张浚。彼时宋孝宗锐气十足,坚决地罢免了自己的老师史浩,表示对张浚北伐的支持。当时陆游在枢密院任编修,文才出众,张浚便指派陆游起草北伐诏书,号召中原人民奋起抗战,配合宋军收复失地。十分可惜的是,张浚名声虽大,却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物,作战能力一般,最终造成了“符离之败”,宋军主力溃不成军,资粮器械损失殆尽,无力再战,北伐遂告失败。宋孝宗的雄心壮志,尽付东流。

符离战败后,主和派势力随即抬头。宋孝宗虽然有心抗金,但内有太上皇宋高宗的牵制,外有不少主和的大臣,意志开始动摇。在犹豫不决之中,宋孝宗起用秦桧余党汤思退为宰相,负责同金国议和。金人索要海、泗、唐、邓四州地。汤思退竟然全部同意,派派秦桧余党王之望出使金国割地。宋孝宗、汤思退的投降妥协遭到了抗战派大臣的纷纷反对。宋孝宗本来就意志不坚定,有所悔悟,又下令停止和议。但他同时升汤思退任左相兼枢密使,升张浚任右相兼枢密使,张浚还奉诏视师淮上,“遍行两淮,筑治城垒”。可见宋孝宗在战与和之间犹豫不决,立场始终摇摆不定。造成这原因的,固然有投降派的阻挠,更大的阻力却是来自太上皇宋高宗。宋孝宗本来绝无可能当上皇帝,却意外地被宋高宗收为养子,并且宋高宗主动退位为太上皇,他才得继大统,这其中的感激不言而喻。也正是这份感激,阻挠了宋孝宗抗金的意志。

但汤思退却不肯罢休,阴谋陷害抗战派首领张浚,趁张浚出朝视察前线军队之机,指使党羽右正言尹穑攻击张浚拥兵跋扈,浪费国用,抗拒朝廷命令,主和派又嚣张起来。在太上皇宋高宗的干预下,宋孝宗再次动摇屈服,从前线召张浚还朝,罢去相位,改授闲差。张浚途径江西余干时得病死去,时年六十七岁。有遗书留给儿子云:“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人们遵其遗愿,葬其于南岳衡山之下。

张浚有两子张栻、张枃 。张栻字敬夫,与大儒吕祖谦、朱熹齐名,时称“东南三贤”。他受聘主教岳麓书院时,与朱熹讲学论道,闻者风动,听讲者多达千人。朱熹很敬服张拭,赞道:“一则曰,敬夫见识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一则曰敬夫学问愈高,所见卓然,议论出人表。”张栻后任任荆湖北路安抚使,卒于任上。

张惟孝为张栻三世孙,父亲张镗,另有三弟张惟源、张惟考、张惟遗,世居湖南。张惟孝自小聪明好学,才气纵横,少时便与人谈兵论武,讨论天下局势,慷慨激昂,自比诸葛亮、周瑜。当年朝中某太傅到其家乡游玩,正好遇到张惟孝盘膝坐在渡口埋头读书。太傅一行上岸至近前,张惟孝尚未察觉。太傅侍从喝道:“太傅至此,童子还不让路?”张惟孝讨厌侍从的嚣张蛮横,便故作惊讶道:“太傅?原来是皇帝家的老师来啦!我正有一事要请教呢!”太傅见他年纪虽小,却是大大方方,不像旁人远远避开,便笑着问道:“你遇到什么难题了?”张惟孝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这才问道:“什么水没有鱼?什么火没有烟?什么树没有叶?什么花没有枝?”问得可谓古怪——江湖河海,有水就有鱼;柴草灯烛,有火便有烟;高楼百木,有树得有叶;四季百花,花花有枝。

太傅听了当即一怔,想了想,答道:“烧开的水没有鱼。生气的人发火没有烟。光杆的树没有叶。江水泛花没有枝。”张惟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相公不愧是皇宫中的老师,‘鱼’和‘枝’算您答对了,不过,‘烟’和‘叶’可没答对。”太傅只好请张惟孝对答。张惟孝一捋衣袖答道:“井水没有鱼。萤火没有烟。枯树没有叶。雪花没有枝。”围观者听后个个鼓掌叫好。太傅尴尬万分,只得故作大度,也略一拱手,赞道:“小小少年,才学不浅。”

此件小事足见张惟孝的与众不同,既聪慧过人,却又傲岸不群。成年后,他愈发放浪形骸,洒脱不羁,好结交能人异士,不为崇尚理学的父亲张镗所喜,是以十余岁便离家出走,漫游江湖,后来到襄阳。张氏先人唐代名相张九龄罢相后曾出任荆州长史,终日与孟浩然等人以文史自娱,最终病殁于任上。张惟孝选中襄阳定居,既是仰慕先贤 、先人 遗风,也是爱极汉江风情,还对那风味独特的黄酒加窝子面一见如故,再也割舍不下。

钟蜚英了解到张惟孝家世来历后,愈发起了爱才之心,广派人手,在江陵城中搜寻,好不容易在张氏先祖张栻任荆湖北路安抚使时修建的诸葛武侯庙 找到了张惟孝。又请唐舜申出面邀请,设盛宴招待,想劝其为朝廷效力,并道:“今日正我辈趋事赴功之秋。”张惟孝只冷然坐于席中,沉默不应。钟蜚英再三叩问,他只答了一句话:“朝廷负人。”便扬长而去。

京西宣抚使姚希得听说这件事后,认为张惟孝是当世奇才,命钟蜚英务必将他罗致麾下。钟蜚英打听到张惟孝已回襄阳后,便携爱女钟清一路追去,并用钟清之计,在山南东道楼设宴款待。

山南东道楼又名仲宣楼,位于襄阳城廓东南角,是纪念东汉末年大文学家王粲 的纪念性建筑,采用双层重檐歇山顶,雄伟壮丽,亦是襄阳城之标志,后世常以仲宣楼指代荆州或襄阳。唐代大诗人杜甫有《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诗云:

山南东道楼图

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

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

路经滟灏双蓬鬓,天人沧浪一钓舟。

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

离别感怀,英雄失路。岁月峥嵘,壮心未已。自古以来,仲宣楼便是怀古喻今、伤今悼己之佳地,在文人雅士心目中有着相当独特的地位。张惟孝本一口拒绝使者,但听到设宴之地是在仲宣楼后,又改变了主意,欣然赴约。

席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有黄酒、窝子面及几样地方小菜。钟清女扮男装,扮成侍者模样,为张惟孝斟酒,也不以忠君爱国那一套说辞相劝,只告道:“听说张公子最爱会仙酒楼自酿的黄酒,而今大敌将至,酒楼被乱民哄抢,店主出逃,下落不明,这是好不容易寻来的两坛酒,怕也是最后两坛。日后公子再也难以喝到了。”

张惟孝打量她许久,但还是一言不发,只不停饮酒。到酒酣之时,钟蜚英忽拍案而起,大声道:“有国而后有家,天下如此,将安归乎?”张惟孝遂奋然起身道:“愿从钟公所命。”

钟蜚英便转达京西宣抚使姚希得的意思,要聘请他到司署为官,为朝廷效力。张惟孝断然拒绝道:“之前我曾告诉钟公,朝廷负人,我不愿意被负,因而发过毒誓,绝不出仕。但我愿意为钟公力退强敌,暂解眼下燃眉之急。”向钟蜚英索要了三十张空名帖 离去,临行前约以一旬为限。

钟蜚英叹道:“果然如清娘所料,此人认国不认君。”料想张惟孝必是以空名帖招揽豪杰,但半月期限实在太少,如何能召集到足够的人手。钟清道:“我看张公子心高气傲,不会说出没有把握的话来。他既说了一旬,不妨我们先回江陵,等上十天看看。”

十日后,张惟孝与三十名将官模样的大汉带着五千名披甲之士人来江陵见钟蜚英。这支平地冒出的队伍有骑兵有步兵,旗帜鲜明,部伍严肃,上至公安,下及墨山,游踏相继,训练有素。京西宣抚使姚希得大喜过望,询问众将士姓名,想延为己用。张惟孝道:“朝廷负人,福难祸易。我率军来这里,只是应钟公之命,聊为君侯纾一时之难罢了。那些人全是我的朋友,姓名绝不可告。”姚希得无奈而作罢。

当时蒙古军围攻荆南,五州危急,于是张惟孝击鼓耀兵,率军前去增援。一路陆续有豪杰加入,数日之内部众达到万人。众人奋勇拼杀,屡战屡胜数战俱捷。长江之上,一时平静。做出如此惊天事迹的张惟孝,时年仅十七岁,一时威名远扬,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还得了浑号“张三千郞”。

蒙古退军后,吕文德调任京湖主帅,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持自己的亲笔信去招张惟孝,张惟孝不就而遁。吕文德派人多方物色,始终没有其下落

虽然张惟孝不知所踪,然其传奇事迹却在荆楚大地上流传,经年不衰。鉴于他之前的作为,普通认为他是有能力左右重大战局、甚至天下局势的不世奇才,如同当年隐居隆中 不出的诸葛亮一样,不为朝廷所用实在可惜。这数年来,不仅京湖主帅吕文德,就连两淮制置使李庭芝也派人四处寻访张惟孝,不惜代价,只欲与这位奇男子见上一面。许多人曾揣测过,一旦张惟孝决意出山,将会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宏图伟业。却不想在襄阳城外的一处普通民居中,这位传奇伟男子居然以杀人疑凶的身份出现了!

隆中图

钟杨一时不能相信,问道:“他真的就是张惟孝?”钟清点点头,道:“阿兄,你让我单独和张公子谈上一谈。”

钟杨知道当年父亲能打动张惟孝召兵退敌,是因为听了妹妹钟清的建议,便点点头,问道:“妹妹是要问他周太平命案一事么?”钟清道:“不,人一定不是张公子杀的。就算我问他,他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什么都不会说。我要问的是别的事。”钟杨遂招了招手,叫过张顺、张贵二人。

钟清走过去,轻声道:“张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张惟孝点点头,道:“看到清娘平安回来襄阳,我也就放心了。”

钟清道:“张公子果然是个信人。但我实在料不到公子会再回来襄阳。其实我也该想到的,会仙酒楼没有了,可还有梅香酒楼,还有黄酒、窝子面。”

张惟孝嘴角隐约浮起一丝微笑来,这令他冰冷惨淡的面容登时生动了许多,俨然有了几许风采。

钟清道:“既然张公子回了襄阳,我想再在仲宣楼宴请公子一次,可以么?”张惟孝干脆地拒绝道:“不可以!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张惟孝了。而今的我,只是一无用处的废人,清娘不必再为我枉费心机,空耗时间。”又道,“既然清娘认为我不是凶手,这里应该没我什么事了,告辞。”抬脚便要离去。

钟清忙叫道:“张公子,我只想以朋友的身份请你喝杯酒、吃碗面。难道……难道在你心中,从来就没把我当朋友看待么?”

张惟孝浅扫了她一眼,却不敢凝视她的眼睛,又低下头去,沉默许久,才道:“我很感激清娘,是你救了我。”钟清叹道:“以张公子的能力,何须清娘来救?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五个月前,钟清与奶娘等人不幸被蒙古阿术军掳往洛阳,有蒙古军校见她美貌,途中便欲将她奸污。奶娘为保钟清清白,道出了她是官宦之女的身份,她虽未再遭侵犯,却被当作重要人质拘押在洛阳蒙古军营中,与浣衣女奴们住在一起。在那里,她意外遇到了同在军营为奴的张惟孝。然那马奴只是空有张惟孝皮相,并无他半分气质,浑浑噩噩,被蒙古人呼来喝去。她惊奇万分,上前问他姓名,他只是露出茫然的神情来。她见到他毫无生气的空洞的眼睛,开始相信这只是个碰巧跟张惟孝长得很像的人,并不是他本人。想那张惟孝是何等人物,能在十日之内召集到一支雄壮军队,拥兵江上,一扭颓局,如何能沦落如此境地?

某一日,有几名醉酒的蒙古士兵来到浣衣局,远远见到钟清,便嘻嘻哈哈追了过来。浣衣局女奴除了从事洗衣等杂役外,还兼有军妓身份,供蒙古兵发泄性欲。钟清情知不妙,急忙逃走,却因为双脚钉了镣铐,被人追上。那些人将她围住,推来攮去戏弄一番后,这才将她按倒在地上,意欲强暴。危急时刻,忽有人赶来解围,那人拖着沉重的脚镣,行动不便,手上功夫却是不弱,几下便将那几名士兵扯开,一一摔倒在地。解围的人,正是长相酷似张惟孝的男子。他奋然出手的那一刻,她知道了,他就是张惟孝,他还是张惟孝。他只是因为受了某种打击和折磨,才会变得麻木不仁,然他内心深处的热情和正义并未泯灭,到了关键时刻,仍会被激励出来。

更多蒙古士兵闻声赶来。有人扯住张惟孝的脚镣,将他拖倒在地,拳打脚踢一顿,终将其制服。蒙古人虽肆意嘲笑辱骂他,却也不敢过于虐待,只将他高吊在辕门下示众,半日后才放了下来。钟清奔过去,扶张惟孝坐起来,哭道:“张公子……”一时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张惟孝歉然道:“对不起,清娘,对不起。我只是忍不住。”钟清不解地问道:“明明是张公子救了我,还说什么对不起?”张惟孝道:“我被蒙古人捕获,关押在洛阳已有数年。他们一直想要降服我,只是苦无对策。而今既知我与清娘相识,必定会利用你来对付我。”钟清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那么多人找张公子不到,原来你被蒙古人捉了。”

张惟孝道:“我救清娘,其实是更大地害你。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钟清微笑道:“我很欣慰,张公子表面冷傲,原来内心深处还是关心清娘,愿意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那么,我也愿意为公子做点事。”起身便要走开。

张惟孝遭受人生巨创,被蒙古人长期关押,一直处于消沉颓废的状态,但意志并未磨灭,反应依旧敏捷,急忙扯住钟清裙角,问道:“清娘想做什么?你可别做傻事。”钟清道:“张公子聪明绝顶,清娘自知瞒不过你。只要我死了,蒙古人便再也不能用我来要挟张公子,抑或是我家人。”

张惟孝道:“哎呀,清娘怎么那么傻。”钟清道:“张公子请放手,这就让清娘去吧。”

张惟孝一时踌躇,心中矛盾不已。他知道一旦放手,钟清便会去寻法自杀,他不想看到如此聪慧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殒,尤其不想她因为他而死。可他若是不放手,她很快就会遭受人间最惨烈、最耻辱的酷刑,生不如死,而他则会被迫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刑、听她惨叫,除非他向蒙古人屈服,不然决不会休止。生,或是死,均是难以抉择的难题。

钟清也是心潮澎湃。自她在仲宣楼第一眼见到张惟孝起,便不可自抑地爱上了他。然而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不是他野心太大,而是他的天地太宽,他太与众不同,叛经离道,桀骜不驯,他若娶了她,便意味着从此要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地做官,为朝廷出力,这实与他的个性大相径庭。然钟父当时还不明白,也有意将女儿许配给张惟孝,甚至请唐舜申出面提亲。张惟孝果然一口拒绝。她听说后倒没有觉得大失颜面,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才貌双全,聪慧贞静,有“女诸生”的雅号,也算是妇辈中的佼佼者。可他那样卓然绝世的男子,理该有更超凡脱俗的女子来配他。而今她早已为人妻子,他却沦为南奴,再度重逢,依然有初遇时的怦然心动。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没有忘记他,他还留在她的心底深处。

转过头去,数名蒙古兵士正急奔过来。钟清料想张惟孝预测之事即将发生,忙催道:“张公子,你快些放手。”

张惟孝本是个果敢勇决的男子,但此时他却没有放开手的勇气。蒙古士兵赶了过来,执住钟清,将她带去了诸王忽剌忽儿的官署。忽剌忽儿是按赤台 之子,负责河南蒙古军务。他妻子张桂是汉人世侯张宏之女,随军居住在洛阳,曾与钟清面谈过。

果然,忽剌忽儿一开口就问道:“娘子与张惟孝是旧相识么?”

当年张惟孝受京西提刑司官员钟蜚英相激,感而召兵相助朝廷,此事早已轰传天下,钟清料想对方已知自己是钟蜚英之女,与张惟孝相识瞒不过对方,便点头承认。

忽剌忽儿道:“张惟孝是个豪杰人物,本国皇帝忽必烈下了命令,务必要令他归顺。娘子既认得他,不妨从中相劝。只要娘子能劝得他为我大蒙古国效力,本王可以做主,放娘子南归。”

钟清道:“大王已将张公子关押了好几年,早该知道他的性情——他想做的事,无须人劝;他不想做的事,别说清娘相劝,就是他亲生父母在场,也难令他回头。”

忽剌忽儿道:“娘子可知道,自从张惟孝被带来这里,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本王手段用尽,都没被他正眼看过。你,是第一个能令他开口说话的人。本王倒想看看娘子在他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命人将钟清带到拷打犯人的刑房,绑住双手吊了起来。又命人带来张惟孝,捆吊在钟清对面。

忽剌忽儿道:“张公子早就知道本王想要什么,那些话早已说过千百遍,本王也不想再废话。这位钟三娘子是你们南家思国大官人的女儿,又是什么兵部侍郎的孙媳妇,本王本不想对她无礼,然而比较起来,还是得到张公子的人更重要些。张公子,不知你以为如何?”见张惟孝不答,便下令兵士剥光钟清衣衫,预备先轮奸,再动刑。

张惟孝实不忍见钟清受辱,道:“等一等!我有话说!”忽剌忽儿哈哈笑道:“本王就知道这一招管用。你们南人有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当年张公子也是因为过不了美人这一关,才会为我等所擒。”

张惟孝道:“劳烦大王先带手下人出去,我想单独跟清娘谈谈。”忽剌忽儿倒也爽快,道:“好。”挥了挥手,带着众兵士出去。

钟清虽心有余悸,仍强作镇定,颤声道:“张公子,你千万勿以我为念。”张惟孝摇摇头,道:“我怎能忍心见到你被那些蒙古人污辱。”

钟清心念一动,压低声音道:“他们一心想要张公子归降,张公子不妨先假意答应他们,我们一起设法逃走好不好?”张惟孝道:“我张惟孝说出的话,焉有不作数的?况且我生无所恋,就算逃出洛阳,也没什么去处。”神情极是落寞萧索。

钟清道:“张公子如何会这样想?大宋那边,不知道多少人急着找你呢。”张惟孝道:“他们找我,不过是想要我为朝廷效力,跟蒙古人想要我投降为他们效力一样,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顿了顿,又道,“清娘可能觉得我是宋人,不该说这样的话,不该将母国与敌国相提并论。可害我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并不是蒙古人,而是宋人!”

钟清奇道:“张公子,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惟孝摇了摇头,显然不愿意再提起往事,又道:“既然清娘愿意为我而死,我也不能让你受辱。来人,快来人!”

钟清大惊失色,道:“不,张公子,不要这样。”张惟孝却是不理。

忽剌忽儿闻声进来,问道:“张公子想好了么?”张惟孝道:“我答应为你们做一件事,条件是放钟清回大宋。”

忽剌忽儿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只一件事么?张公子未免太小气了些。”张惟孝道:“你们可以提一件大事。况且我人始终在你们手里,你们又有什么损失?”忽剌忽儿想了想,道:“不错,是这个道理,不过本王还是觉得张公子诚意不够。”

忽有传令兵进来道:“阿术元帅有令,立即放了这名女子。”

忽剌忽儿吃了一惊,道:“什么?”传令兵道:“阿术元帅亲自下令,放钟清回去。”

忽剌忽儿道:“阿术不知道她是谁么?”传令兵道:“知道,她是南朝大官人的女儿。阿术元帅说务必要妥善安置,尽快派人送她回去。”

忽剌忽儿道:“在襄阳将阿术一枪挑下马的敌将黑杨,就是这女子的哥哥。这个阿术也知道么?”传令兵道:“这个也知道。阿术还说那黑杨将军枪法了得,为他生平仅见,请这女子回去后转达给她哥哥知晓。”

忽剌忽儿大惑不解,连声嚷道:“阿术一定是受伤太重,病得糊涂了。”他虽有诸王身份,是黄金家族 成员,在蒙古地位很高,却还是得听命于那可儿出身的主帅,命人解了张惟孝、钟清下来,自己带着钟清亲自去见阿术。

张惟孝久在军营,已精通蒙古语,听到忽剌忽儿与传令兵对答,知道钟清当可无事、且即将南归,这才略略放心。

第二日,钟清来见张惟孝,虽依旧有忽剌忽儿妻子张桂从旁监视,她脚上的镣铐却已经摘除了,显是已获自由之身。钟清称即将动身回襄阳,今日是专程来辞别,然谈及蒙古人突然释她南归,亦是满头雾水。

张惟孝沉吟道:“你祖公公黎公在襄阳监军,手握重权,许是他答应了蒙古人什么条件。”钟清道:“不,家父尚有可能如此,祖公公决计不会。别说是我,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孙子落到敌人手里,他也绝不会妥协。”张惟孝道:“黎公倒是个刚直之人。蒙古人肯放人,终归是件好事,事不宜迟,清娘尽快上路吧。

钟清道:“我今日来见张公子,除了告别之外,还有一事相告。蒙古人贪利,听说有不少被掳的乡绅官宦都靠重金赎归。虽则比起那些人,张公子更为重要,但既有希望,还是不能放弃。我回去襄阳后,会设法筹集款项,为公子赎身。”

张惟孝连连摇头道:“不,千万不要这样做。我这副样子,就算回去,也不能再见人了。清娘若是为我着想,就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曾遇见我之事。”钟清道:“张公子的苦衷我自是懂得,可我一想到张公子在这里受苦……”又想到今日一别,再见无期,泪水潸然而下。

张惟孝大受感动,举起衣袖,想为她拂拭泪水,临到面前,却又缩了回去。他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清娘不必再为我做任何事。我答应你,我会自己设法逃出去。”钟清喜出望外,道:“当真?”张惟孝点头道:“当真。”

钟清这才放了心,又鼓足勇气道:“张公子,我虽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忽剌大王的语气看来,似乎与一名女子有关,想来她不光是绝世美人,还应该是张公子深爱的人。其实,人生最糟之事,不是失去所爱之人,而是因为太爱一个人,而失去了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如静水深流的韵致,但却掷地有声。张惟孝听了大为震撼,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清道:“张公子,请你多多保重。日后无论你人在哪里,都不要忘记你还有清娘这个朋友。我自知能力有限,才干远不及你,但无论你将来需要清娘做什么,清娘都会万死不辞。”张惟孝百感交集,却只简单应道:“清娘也多多保重。”

二人就此分手。钟清身影消失在辕门外的那一刹那,忍耐许久的泪水终于从张惟孝面上滑落。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掉泪,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救了他——

他因为太爱一个人而失去了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打算就此糊涂地过下去。宋人也好,南奴也好,身份于他没什么区别。她却告诉他,他在世间至少还有她这个朋友,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他知道,她一定做得到,正如她为免他受人要挟、宁可自己先死一样。而他也答应了她,要逃出这军营,他必须要做到。经历了那么多的大风大浪,她的出现,仿佛红尘中漂浮的淡泊,安之若素,清雅芬芳,他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温暖。

此刻二人在梅香别院再度相遇,又有旁人在场,张惟孝自是难以安处,遂只简短道:“多谢。”便朝远门走去。

钟清道:“三日后,我会在仲宣楼设宴,恭候张公子大驾光临。”张惟孝却是恍若未闻,头也不回。

钟杨一直从旁密切注视,见张惟孝欲走,忙上前拦住他,道:“张公子,你不能走。”张惟孝止步不前,只冷冷望着他,却不说话。

钟清忙赶过来道:“阿兄,人不是张公子杀的。”钟杨道:“就算张公子不是凶手,也是重要证人。何况他还是京湖大帅吕相公点名要找的人,我必须得先扣下他。”

钟清道:“如此,吕相公只能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阿兄,你必须得放他走。”

钟杨一时踌躇不语。他当然信得过妹妹的话,可张惟孝不是普通人,一旦放其离开,其人很可能逃之夭夭,他自己受上司责骂处罚还是小事,日后又上哪里再去寻这位奇人?

正僵持间,门外脚步声纷踏而至,却是掌柜牛千里引着皮影戏班回来了。班主浑家竹枝娘子走在最前面。这名有“银铃子”之称的女子在襄阳名气很大,然绝大多数人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她一脚跨进院门时,众人眼前登时一亮——原来竹枝娘子不光声音好听,还是位大美人。

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之色,大约听到丈夫被杀后,忿然不能自已。然当她迅疾环视一圈后,没有直接奔去查看周天平尸首,却将目光落在了张惟孝身上。她的面容在那一瞬间起了极微妙的变化,虽则夹杂着复杂情感,却掩饰不住震惊之色。张惟孝却相当漠然,仿佛根本就不认识她,只看了钟清一眼,点点头,就此去了。钟杨微一犹豫,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阻拦。

牛千里吃惊极了,忙道:“张公子……他不是凶手么?黑杨将军为何放他走了?”钟杨道:“目下还不能确定案情究竟如何。牛翁放心,这件事我自有处置。”

竹枝娘子紧紧盯着院门,仿佛有人站在那里一般。牛千里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问道:“那个人……刚才走的那个人是谁?”牛千里道:“他叫张先行,就是我跟娘子说过的杀人凶手。”竹枝娘子道:“他……他……”

钟杨问道:“娘子认得他么?”竹枝娘子道:“你是……”

牛千里忙介绍道:“这位是钟都统,人称黑杨将军。”竹枝娘子道:“啊,原来是黑杨将军。”周氏皮影戏班常常受邀进城表演,还甚至还几次到过府署、军中,但凑巧每次钟杨都不在,是以竟是未见过。又道,“黑杨将军英勇神武,小妇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钟杨道:“不敢当。”又问道,“适才离开的张先行,娘子认得他么?”竹枝娘子道:“他……他……”迟疑了下,还是低声说了出来,道,“他很像是传说中的张惟孝。”

钟清问道:“娘子认得张惟孝?”竹枝娘子道:“不算认得,只是见过一面。我是汉阳人,当年兵乱,我们全家乘船到江陵避乱,曾在沙市码头见过张惟孝,印象极深。不过,刚才那个人只是样子有些像,又好像有些不同。真的是他么?”

钟清不答,只朝兄长使了个眼色。钟杨遂道:“不管他是不是张惟孝,都请娘子暂时不要提及张惟孝这个名字。”

竹枝娘子奇道:“为什么?是因为他名气太大么?”钟清忙道:“娘子,你丈夫他……”

竹枝娘子这才意识到失态,浑然忘记了正事,忙夺过牛千里手中灯笼,奔到尸首边,提灯一照,确实是丈夫的脸,身上却不见伤口,忙问道:“我相公是怎么死的?”钟杨道:“应该是为镰刀所伤,伤在背心。但这只是我猜测,因为襄阳县的仵作未到,我不便移动尸首,还没有验证过。”

竹枝娘子却是不管那么多,将灯笼往菜地土中一插,亲手将丈夫尸首翻了过去,果见其背心有两道伤口,登时又愤又怒,道:“是谁如此狠心杀了我相公,竟然砍了他两刀?”

钟清注意力一直在张惟孝身上,未靠近尸首,又不知究竟,闻声很是惊奇,问道:“死者伤在背心、但尸首却是仰面向上?”钟杨道:“是。牛翁说他进来时,正见到张公子提着镰刀蹲在尸首边上,后来丢了镰刀想要逃走。那个时候尸首应该就是仰面朝天了。”

竹枝娘子道:“凶手是那姓张的,是不是?掌柜的,你都亲眼看见了,对么?”牛千里迟疑道:“小老儿是看见了,可黑杨将军既然放走了他……”

竹枝娘子道:“黑杨将军,你私下放走凶手,是何居心?”钟杨道:“不,张公子不是杀人凶手……”

有人叫道:“人证、物证俱在,不是他是谁?”却是专门为皮影戏班写串词的中年书生严震。

竹枝娘子气呼呼地道:“黑杨将军,你公然包庇凶手,难道就是因为他是张惟孝么?果真如此的话,我可要去襄阳府衙门找吕知府评理。

钟清见兄长受窘,忙道:“娘子,张公子他不是凶手。”竹枝娘子道:“你又是谁?是姓张的告诉你他没有杀人么?”

钟清便自报了姓名,又道:“张公子没有为他自己辩解过一个字。请娘子先冷静些,好好听我说。尊夫既伤在背心,当是逃走时被凶手自后面追上,用镰刀连砍两刀。此种情况下,尸首应该是向前仆倒。但掌柜进来时,却看见是尸首是翻过来的。”

竹枝娘子道:“这是姓张的砍倒我相公后,又刻意将他翻了过来,好确定他死了没有。”

钟清压低声音道:“娘子既已知道他是张惟孝,该知道他是什么人。张公子武功高强,若他杀人,一刀足以致命,无须第二刀。况且以他的个性,绝不至于背后伤人,更不会杀人后还去检视对方到底死了没有。另外,我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张公子不是凶手。凶手连砍尊夫两刀,血迹必然会溅到凶手自己身上……”

竹枝娘子道:“娘子说的不错,掌柜亲眼看到姓张的衣衫上有血迹啊。”钟清道:“是,我适才就站在张公子面前,近身观察过,他衣衫上确实有血迹,但溅射血迹通常是点状圆形,而张公子身上的血却是一大块斑状,分明是后来浸染上去的。”

牛千里连声道:“不错不错,张公子衣衫的血是斑状的,小老儿可以证明。”

竹枝娘子大为惊奇,立时对钟清刮目相看,问道:“娘子如何会知道这些?”一旁张顺接口道:“她是黑杨将军的妹妹,也就是钟提刑的三女儿。”

竹枝娘子道:“啊,难怪。”又问道,“那么依钟三娘子看,是谁杀了我相公?”钟清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从张公子身上及现场的物证大致推测,他不是凶手。应该是有人先杀了尊夫,正好张公子来到别院,见有人俯卧在地上,不明情由,上前查看,却被躲在暗处的凶手偷袭打晕。张公子倒在了尊父背上,所以衣衫上染了血迹。凶手又想嫁祸给他,便将凶器镰刀塞在他手里,然后自己逃走了。张公子很快醒了过来,一时不明究竟,又不知道地上的人到底是谁,便将尊夫翻过来查看。刚好这时候掌柜带着小厮到来,见张公子手提镰刀,身上有血,便误以为他是凶手。”

这一番推测合情合理,且与现场物证和目击证人描述相符,众人无不叹服。

正好黎毅与张世杰进来。黎毅见院子中横着一具尸首,忙举袖掩面,不敢多看,只疾步走到妻子身边,告知道:“已经将白先生、白夫人送去客馆安顿好了。明日一早,再雇船送他二位回鹿门山。”

张顺问道:“世杰兄,你去了哪里?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我还一直以为你跟在我身后呢。”张世杰道:“我突然肚子疼,去蹲了半天茅厕。”环视院子一圈,皱眉道,“这里当真出了命案么?”张顺道:“死人就躺在那里,这还能有假么?”

钟杨见时辰不早,眼前又有命案,料想还得在这里耽搁许久,便道:“三位张兄,你们都是远道而来,是贵客。世杰兄明日一早还要动身回郢州。不如你们先回驿馆歇息,这里有我守着。一会儿等襄阳县署来了人,再移交给他们便是了。”

张顺等人都是武官,对查案毫无兴趣,便应了一声。张顺笑道:“反正我和张贵两个也要等吕太夫人寿宴之后才会各自返回,还有好几天呢,改日再约钟三娘子吧。倒是世杰兄明日一早要回去,不过你可以等钟兄寄信。”张世杰颇心不在焉,漫声应道:“是。”

钟清早知张顺等人约她不过是要聊聊她在洛阳的见闻,看是否能探取一些蒙古军情。心道:“张公子被关在军营几年,知道的可比我多多了。我该想个法子,令他同意与张将军、至少与阿兄好好谈上一谈。”

钟杨又道:“妹妹,你也跟妹夫先回去,免得黎公他们牵挂。有事我再来找你。”又特意叮嘱道,“入夜后城禁,只有西门旁有小门可以进城,别贪近走了北门。”

钟清其实极想留下来,然她毕竟已是黎家媳妇,见丈夫双手捂鼻,一副恨不得马上离开的样子,只得应了一声。

竹枝娘子忽道:“钟三娘子,请等一等!你刚才说,凶手身上一定溅有血迹?”钟清点点头,道:“这一点,我可以完全肯定。”

竹枝娘子走到严震面前,道:“我记得我上台前,你穿的不是这件衣衫。你原先那件呢?是不是因为上面染了我相公的血,你将它扔了?”严震先是一愣,随即大为惊惶,道:“什么,娘子怀疑是我杀了周班主?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是我?我是戏班的人,为什么要杀周班主?”

竹枝娘子道:“不是你的话,你为什么要换衣衫?”严震忙道:“我没有换衣衫,只是因为勾栏那边热,我脱了一件外袍而已。”

竹枝娘子道:“你的外袍呢?”严震忙道:“还在勾栏那边放着呢。适才掌柜的说别院出了命案、周班主被杀,我慌里慌张赶来,忘记取了。”他见众人目光尽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无人相信他的话,愈发惊惶,冷汗涔涔,居然浸湿了衣衫,额头亦有汗水滚下。

钟清忙道:“应该不是他。”竹枝娘子道:“哦,何以见得?”钟清道:“张公子身手不凡,就算是有人趁天色昏黑自后偷袭,寻常人也决不是他对手。这位先生瘦弱单薄,显然不会武艺,所以……”

严震忙接口道:“钟三娘子说的对极了!决计不是我!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刀枪都没有摸过!”

竹枝娘子对钟清已完全信服,遂不再审视严震,只望着丈夫尸首,沉吟道:“到底是谁杀了我相公?”

她脸上没有普通妇人丧夫后常见的悲恸,而是一副坚毅果敢的神情,显示着她将要查找真凶、为夫复仇的坚定决心。 MpBQuMgabekq+uM7xU7uWBBkNxzlvG7ZtaQyl7Ptm25MVAUIEZx/fto/L5pP29J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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